七十八的奶香
文/郑在欢
郑在欢
90年生人,写小说。作品见于《橡皮》《芙蓉》《天南》《山东文学》等。著有系列作品《病人列传》《cult家族》。
天黑的要死,两个醉鬼走在柏油路上,没有手电,他们根据感觉走着直线,责怪对方不带手电。他们醉得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对面偶尔开来一辆卡车,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走得太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对他说,回去干什么呢,我们又还不了钱。
他说,总得想想办法吧,欠十一的钱谁敢不还。
他对他说,明天是最后期限,你说十一会拿我们怎么办。
他说,还能怎么办,你看看他对四十二怎么办的。
他对他说:四十二?这都多少年了,难道他还敢剁手指吗。
他说,你什么时候见他剁人手指了,你得自己剁。
他对他说,自己剁,难道我一根手指就值一万块吗?
他说,你还想值多少,十根就是十万,你能值十万吗。
他对他说,十万!太多了,我值不了那么多,可我还是想要我的手指,没有手指,什么都干不了了,特别是大拇指,我以后还怎么摸牌。
他说,不摸也罢,要不是你手气太差,我们也输不了那么多。
他对他说,都怪你,不该找十一借钱。
他说,只有十一有那么多钱,他家里到处都是现金,除了他还有谁会借给你……
两个醉鬼互相埋怨,互相扶持着往前走,在前面的大树上,他们看到了一个真鬼。
他对他说,你看前面是什么鬼东西。
他揉揉眼睛,骂了句脏话,是我的眼花了还是风太大了,为什么那里有个人在空中飘。
他对他说,是不是一件衣服。
他说不是,衣服会对我们招手吗。
他们走过去,站在树下,抬头看那个飘在空中的人,他手里拽着一根类似于绳子的东西,一端连着树,一端握在手里。看到两个醉鬼,他显得很激动,使劲晃动身子,但是没法下来,就像狂风中的鲤鱼旗,无法停止地随风飘扬。
他说,怎么回事,风没有那么大吧。
他对他说,你在上面干什么,你他妈的是人是鬼。
我是鬼。上面的鬼答道,鬼和人吹的不是一路风,我们的风是往一个方向刮的,所有的鬼都统一刮到一个地方。
刮到哪去,两个醉鬼很好奇,难道不是牛头马面来找你们吗。
牛头马面没来找过我,我也不知道会刮到哪里去。鬼说,我死活拽着这棵树,已经坚持七年了,每一天,都有好多鬼魂从我眼前刮过,他们羡慕我有这棵树,但他们不知道我有多累。
七年了!两个醉鬼叫道,你就这样在我们头顶飘着,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今天刚学会显形,以前都是透明的,是最轻的魂。鬼说,幸亏有这棵树,我被车撞死的时候一片头盖骨掉在树下,我的魂就附在这片骨头上,日久天长,我吸收这棵树里面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重,后来又用黏糊糊的东西做了一条绳子,这才敢从树下出来,一出来,我就天天被风吹着。我飘在这条路上,为了看见一个我想念的人,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从来没走过这条路,倒是你们,三十六和二百,我经常看见。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名字。两个醉鬼叫道,你他妈是谁。
你们把我放下来就知道了。
怎么放。
拽住这根绳子,不费力气就能把我拽下来。
两个醉鬼犹豫了一下,你不会害我们吧。
我只是个鬼,什么都干不了。
两个醉鬼商量了一下,最后石头剪刀布,输了的三十六爬到树上,扯下了那根黏糊糊的绳子。
真轻。三十六说,跟什么都没有一样。
这就是魂,鬼说,对你们还活着的人来说,我们已经不存在了。
你到底是谁,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们凑近了瞧瞧,看看还认不认得我。
这么黑,瞧个鬼啊。二百摸出手机,把屏幕点亮,刚刚还是灰白色的鬼,被光一照变成了淡蓝色。二百把手机放在头的位置,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日!两个醉鬼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一步。
小心点小心点,鬼叫道,千万别撒手,那样我一转眼就被刮走了。
连个头都没有让我们认什么啊。
妈的,你们鬼除了吓人还能干什么。三十六骂道。
谁说我没有头。鬼说,你们往下看。
往下看?三十六嘴里念叨,难道你的头长裤裆里了。
二百把手机往下移,发现那颗不太完整的脑袋被一只手托在胸前。脑袋的上半部分支离破碎,像碎掉的瓷器被匆忙扫在一起,各个部件完全错了位,骨头碎片堆在大脑里,一只眼漂浮在脑浆里,另一只掉出来,挂在嘴巴处。整个脑袋就像煮得乱七八糟的火锅,鬼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举在胸前,像沙场归来的士兵举着自己的钢盔。
姿势还挺优雅,三十六说,你以为你是托塔李天王啊。
你们这些鬼真邋遢,难道不能收拾收拾吗,把眼填进眼眶,把头装在脖子上,那样不是显得好看些吗。二百有些恨铁不成钢,好像他自己有多干净一样。
不行的,鬼说,就像人一出生就是单眼皮,塌鼻梁,我死的时候是这副样子,必须这样存在,让人一看就知道我怎么死的。
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三十六说,但我不知道单眼皮是怎么生的。
那只是个比方。鬼说,不要和一个鬼较真。
虽然从你这副鬼样子认不出来你是谁,但我还是知道你是谁了。二百说,是四十二吧。
是的,鬼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以为你是侦探吗。三十六说。
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二百说,首先,你的左手没有大拇指。
是的,鬼说,我自己砍掉的。
其次,七年前在这条路上被撞烂脑袋的只有你。
是的,鬼说,那天我从街上喝酒回来,就跟你们一样,高高兴兴的。
我们可不高兴。三十六说,就跟你以前一样,我们也欠了十一的钱。
多少?
两万,平均每人一万。
那你们最起码得削掉六根手指了,平均每人三根。
现在时代不同了,二百说,三千块已经买不到手指了。
现在多少一根?
一万。
那就是两根,鬼说,平均一人一根。我就不明白,难道我连做一个反面典型的资格都没有吗,我是第一个被剁手指的人,难道就没有人吸取教训吗。
吸取教训从来都不是我们该干的事。三十六说,我们只是想赢钱。
你们打算怎么办。鬼说。
我们没有打算,所以去喝酒。三十六说。
我倒也想喝点,鬼说,这么多年了,连酒味都没闻过。
我身上味道大着呢,你可以尽情地闻。三十六把绳子缠在手腕上,几乎和鬼合二为一。
闻不到。鬼说,我是鬼,闻不到人间的东西,你们可以给我烧点。
怎么烧?
你们有笔吗?
没有。
纸呢?
也没有。
等会你们找张纸,在上面写个酒字烧给我就行了。
这么简单。
是啊。鬼说,你们觉得简单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比登天还难。
那我们每年给祖宗烧纸钱他们能不能收到。三十六说。
恐怕收不到,鬼说,第一,他们都被刮跑了,不知道现在在哪;第二,钱对我们来说没有一点用处,所有鬼都一样可怜,不分高低贵贱。
每天被大风刮着,是够可怜的。二百说。
今天碰到你们,也算是缘分。鬼说,我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天天等着老唐僧。今天总算把你们盼来了,我坚持那么多年,就是想再见七十八一面。
见别人家老婆干什么。
别人的老婆?鬼说,她嫁人了?
嫁给七村的四百零一了。二百说,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怎么可能。鬼说,她说要等着我的。
你都死了,等你投胎吗。
那我也要见见她,我要问问她还爱不爱我。
爱不爱你又有什么用,三十六说,你一个鬼能干什么,我看还是让风把你刮走吧。他把绳子突然放长,鬼一下子飞到半空,吓得哇哇大叫。三十六笑着,又一点一点把绳子拉回来。
不要开玩笑,鬼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如果被风刮跑我会死不瞑目的。
你已经死了,还想干什么。三十六说。他还沉浸在刚刚恶作剧的快感中,浑身都在笑。
求求你们,带我去见七十八。鬼说。
带一个鬼去见别人老婆,我们图什么,三十六说,你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我只是一个鬼,什么都干不了。鬼说。
好吧,我们带你去。二百说,反正顺路。
两个醉鬼带着一个真鬼上了路。醉鬼的酒醒得差不多了,他们把真鬼夹在中间,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蹒跚而行。一路上,他们都在盘问真鬼有什么本领,除了样子比较可怕之外。真鬼说自己只是个鬼,什么都干不了,在无意中,他显露出一招绝技,他可以变得完全透明,隐没在空气中。
隐身术。三十六叫道,这一招厉害。
所有鬼都会这个。鬼说,我们死来就是这样,谁也看不见,我修炼了七年,才让自己被人看见。
也许你这一招帮得上我们。二百说,既然你可以隐身,那就大模大样走进十一家,把他的钱全偷出来。
对啊对啊。三十六叫道,我怎么没想到。他拍了拍鬼抱在怀里的脑袋,就像拍进空气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别再说自己没用了,你都不知道自己的用处有多大。
我真的没有用。鬼说,我能抓住的只有这根绳子,再多的钱放在我眼前都没有用,我抓不住,也拿不动,人间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太重了,一张钞票就像一座铁塔,我连让它动一下都不行。
两个醉鬼失望至极,对真鬼一下子丧失了兴趣。
你真的很没用。三十六说。
是的。鬼说,我只是一个鬼。
那你等会儿怎么去见七十八。
需要你们带我去。
我们又不是神汉,跟一个鬼在一起成何体统,以后还怎么做人。
鬼面露难色,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只吊在脸上的眼睛流出眼泪。
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就当帮我一个忙吧。鬼说,我会报答你们的。
你一个鬼,什么都干不了,怎么报答。
不要这么说,二百说,举手之劳,谈什么报答呢,等会儿我带你去。
谢谢,鬼说,万分感谢。
我只是逗逗他。三十六说,别当真啊四十二。
我不当真。鬼说,你爬到树上把我救下来,我会永远记得你。
别了,被一个鬼记着有什么用。
他们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七村。在七十八门前,鬼隐身,两个醉鬼敲开了门。四百零一看到这两个不速之客,很是诧异,他们死皮赖脸进了门,坐在温暖的客厅里。七十八已经睡了,四百零一把她叫起来,她在睡衣外面简单披了件大衣,出来见客。
还记得四十二吗。二百问她。
突然提那个死鬼干什么。七十八说。这个哺乳期的女人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奶香气,可惜鬼闻不到了。
他想见你。二百说,先别骂我们神经病,也不要害怕,他只是一个鬼,什么都干不了。
你神经——了吧。七十八说。
出来吧,四十二。二百说,出来见见你的女人。
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温暖的客厅里等待着,七十八身上的温度要比客厅更温暖,他们能闻得见。
出来吧你个狗日的,三十六骂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放了。
还是什么都没有。
七十八睁大眼睛,看着这两个醉鬼,渐渐失去耐心。
这个狗日的耍我们呢,三十六去夺二百手里的绳子,看我把他当气球放了他还耍不耍了。
别别,二百转过身护住自己手里看不见的绳子,他不出来就算了。
你们玩够了没有,七十八说,喝醉了就滚回家待着去,不要到我这里发疯。
好的,二百说,我们现在就走,你睡觉吧。
他们走出七村,鬼现了形,三十六很生气,又打又骂,全打进空气里了。
对不起。鬼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只是一个鬼,没必要去问爱不爱这种问题,爱不爱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了她,我不想打扰她,我跟那股风对抗了七年,见她一面就足够了,现在你们把我放了吧,我需要那股风。
忙活半天你还是要被风刮走,三十六说,鬼真是一个不可信的玩意儿,我们说自己见鬼了,没一个人会相信。
是的。鬼说,放手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把他扔了吧,三十六说,白忙活半天,我们还是保不住自己的手指头。
也许能保得住。二百说。
怎么保,你到哪去搞两万块钱。
我们搞不到钱,但是我们有鬼。二百说,这就要看四十二愿不愿意帮忙了。
能帮我一定帮。鬼说,我说过要报答你们的。
那就好。二百说,我们可以把你送给十一抵债。
算了吧,三十六说,他要一个鬼干什么。
他会要的,有钱人就爱养个宠物什么的。
你要把我送给十一,鬼说,当宠物?
是的,你愿意吗。二百说,你说过要报答我们的。
如果非要这样的话,我愿意。鬼说。
十一同意了这笔交易。
有好看点的吗,十一坐在沙发上,脚下蹲着他的德国牧羊犬,他用手抚摸着狗头,又看了一眼二百牵着的鬼,这只鬼太难看了,会吓到小孩子的。
所有鬼都被风刮跑了,全世界只有这一个。
好吧,十一说,留下这只鬼,你们可以走了。
二百把绳子交给十一,告诫他千万不能撒手,鬼随时有可能被风吹走。十一接过绳子,把鬼和德牧拴在一起。
太难看了,十一说,隐身。鬼应声不见了。十一兴致勃勃,又说出来,鬼立即出现。
三十六和二百从十一家出来,三十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没想到那么容易就解决了麻烦。
二百没有忘记承诺,去商店买了纸和笔,在纸上写了酒字烧给鬼,点火的时候,三十六发现一张纸上写着“七十八的奶香”,问二百是什么东西。
比酒还好的东西。二百说,他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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