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的,李老歪手里摩挲个小石头,秃鹫般蹲在屋子前,心说,她肯定不会来了。冬天了,土也冻得石头蛋子般瓷实了,她还来干吗?李老歪突然恨恨地捏了一把腿边的狗。狗“嗷”地一叫,倏地跑开了,站在不远的地方,委屈地看着他。李老歪看一眼手里的石头,就盯住了那条小路。
她总是从这条路上来。
李老歪又唤狗,你说她还来不?她已经一个月没来过了。
狗不理他,竖起耳朵,“汪”的一声,奔向蒿草。
黄河滩上静得只剩下了风声。淘沙工都撤了。太冷了。黄河上的风像小刀子,刮到哪儿割到哪儿。黄的衰草在风中忽而倒伏,忽而又端端地站住。灰雀儿在空中飞,也不叫一声,静静地飞来,又静静地飞得没了影子。李老歪突然觉得这河滩太静了,死寂一片,似乎是,就剩他和狗两个活物了,他的心里忽地就生了一层惶恐,急急地唤狗回来,说咱去城里看她去吧。
李老歪说的是吴秀华。
是夏时吧,吴秀华来河滩捡石头,说她喜欢石头,捡几个玩。淘沙的机器边有一大堆滤下的石头。
李老歪看一眼吴秀华,觉得吴秀华的眉眼跟他老婆挺像。可他没说出来。哪能说呢?让人笑话。听见吴秀华说喜欢石头,他的心又动了一下。巧巧的,他也喜欢收集好看的石头。他的包里,已经捡了好多个石头了。
没想到吴秀华对石头挺挑剔,颜色花纹光洁度粗糙度,还有形状大小,都有要求。日头都走到当头了,也没捡下几块。李老歪叫吴秀华看看他收集的石头去。
吴秀华刚进了李老歪的土坯小屋,淘沙的工人就“嗷嗷”地喊李老歪加油。
李老歪看一眼吴秀华,说你别在意,他们喜欢开个玩笑。其实,李老歪的心里是像吃了蜜般甜。他欢喜别人这么开他的玩笑。
吴秀华呵呵笑着说没事。
李老歪把包打开叫吴秀华慢慢看,说要有看中的,尽管拿走。
吴秀华抓一块石头,“啊啊”地惊呼了起来,说李哥你真能干,收集了这么多好看的石头。
吴秀华把李老歪一包石头都拿走了。
李老歪叫吴秀华明天再来,说明天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好石头多的是。
第二天,吴秀华果然来了。果然是,捡到了好多好看的石头。
第三天,第四天,连续十多天,吴秀华都到河滩边找李老歪捡石头。吴秀华一来,就李哥李哥地叫他,给他一包苹果一包蛋糕,说是顺路看见了,就买下了。
吴秀华说,我开着干洗店,李哥你来城里,把你的衣服都带上,我给你干洗,洗完,熨烫得板板的展展的。李老歪心说就我那几件衣服,值得干洗熨烫?可他嘴上却应得欢实。一旁的淘沙工就叫开了,说小吴你不能只给李头干洗啊,还有我们呢。李老歪骂他们是猪,张嘴就瞎蹭。大家哈哈大笑。挖沙的机器轰隆隆地响,黑湿的沙子忽突突地流水样喷吐了出来。是热闹了。
可是,他却没有动。狗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说了去城里怎么不动呢?
李老歪在河滩上看护挖沙的机器和工具,他已经好久没去城里了。屋里的萝卜白菜一大堆,够吃一冬天了,去城里干啥?从河滩到公路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搭上车。李老歪心说得走一个多小时哩。一个多小时倒不是问题,在李老歪的心里,是害怕到城里找吴秀华的。吴秀华是城里人,又长得漂亮,还开着店。自己,算什么呢?
李老歪记得那次他送给吴秀华一块石头时,吴秀华接过石头,眼睛就笑弯了,端详着石头说,李哥你这块石头像咱国家的地图。李老歪看吴秀华开心,他也开心了,说你要喜欢就送你。李老歪没想到吴秀华高兴得攥着石头就抱住了他,对着他的耳朵连声说李哥你真好。
李老歪摸着耳朵,好像是,吴秀华对着他耳朵说的话喷的热气还在耳朵上绕着。他兀自笑了,抓摸着狗的毛,揉来搓去。
她的干洗店还开着吗?吴秀华说要关了干洗店,开个石头工艺品店,说李哥,就叫“石头记”你说好吗?吴秀华说,把咱们捡的这些石头稍微加工一下,就是工艺品了。吴秀华说我不喜欢干洗店,我老公要开,我也没办法,说干洗店挣钱,其实我早就想开个工艺品店。
李老歪去过城里的石头工艺品店,店里摆满了形状各异、花色不同的石头,托在精致的木架上,泛着温润的光,也精美,也高贵,是好看了。李老歪想吴秀华若是开这么个店,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抓捏着狗的头说,你说对吧?
狗“咻咻”地看李老歪一眼,倏地射向蒿草。
李老歪看见蒿草里有只野兔出没。他唤狗过来,说,不要追了,有它,河滩上还能多点热闹。
狗果然听话,跑了回来。
李老歪说,走,捡石头去。
寒冬腊月的,李老歪要捡石头去。狗满眼疑疑地看着李老歪。
李老歪说,你个狗东西啥也不懂,捡了好看的石头,咱才好去城里看吴秀华啊。
广厦
秀找到大高的工地宿舍时,天已快黑了。大高刚从工地上回来,见到秀,先是惊喜,然后,就责怪秀不提前说一声,也没个准备。嘴里一个劲地怪着,眼里的笑呢,却藏不住,采蜜的蝴蝶般,在秀的脸上绕。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还是新婚。结婚一个月,秀就去了县城的商场打工,大高呢,也跟着工程队走了。算算,他们已经分别八个月零六天了。怎么会不高兴呢?
秀抿着嘴笑,乜他一眼,没说话,从包里给工友们掏红枣,掏炒豆子和花生,叫大家吃,说都是自家地里的,豆子也是自己炒的。
说笑了一阵,队长说不早了,叫大高领着秀去城里住去。大家也都叫大高得让秀住宾馆,五星级,最高级的,说媳妇好不容易来一趟。
大高看秀一眼,嘿嘿笑,说那是肯定了。
大高和秀从工地出来,走了好长一截了,宿舍那团亮的灯光渐渐地远了,工友们的说笑声也渐渐地听不分明了,大高不走了。他前后看看没人,一下搂住秀。
他们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渐渐地,走进了城区。
他们的手紧紧地牵着,没有松开一下,好像是手一松开,对方就跑了。
秀说,真去住宾馆?
大高说,当然。
秀说,那找个便宜的。
大高不依,说,要住就住最好的,不能让你受屈。
秀说,跟你在一起,住哪儿都是最好的,住哪儿我都高兴。
大高的心潮一下就荡漾开来,春风拂面,又柔软,又温暖,是美好了。他轻轻地把秀的一双手都抓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是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秀的手。
大高没想到看得上的宾馆,一晚上就要好几百,终于选定了一家,要登记时,却发现没有带身份证。身份证前几天叫队长拿去办银行卡了。大高叫秀拿她的身份证登记,秀在包里找了半天,竟也忘带了。他们,只好又走到了大街上。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附近小区的高楼低楼都亮起了灯。灯光璀璨,富丽堂皇。一盏灯就是一个家。大高看着楼房上亮的窗户,繁星般看得眼花,告诉秀说这个小区也是他们建的。走到一个小区边,又说,这个小区也是他们建的。转眼想自己建了那么多的楼房,竟然没有一间房子让秀住,就有些落寞,也伤感,把秀的手捏了又捏。秀呵呵笑,说没啥的,有啥呢?不住省钱,咱也正好看看城里的夜景。大高问秀在大街上走一晚上?秀说,走一晚上就走一晚上。大高突然想起了他们工地的楼房,那里,有好几十栋的高楼,楼体已建成,只差外包装和内粉刷了。
大高说,要不,咱回工地?
秀说,好。
他们,又回到了工地。
宿舍已没了灯光,唯有门房前的灯静静地亮着。月亮挂在半空,是个满月,硕大,明亮,把工地照得亮亮的。大高牵着秀的手,叫秀轻点,不要吵醒了门房老刘的狗。秀听说有狗,心里一紧,就把大高的手抓得更紧了。通过门房时,那条黄狗倏地从暗处跳了出来,对着他们“汪”地咬叫了一声。大高忙说,老黄是我,不要乱咬好好睡你的。叫老黄的狗看了一眼大高,“咻咻”地低声哼了哼,又钻到黑里去了。
大高带着秀走进一栋高楼,说是那几天下雨,宿舍里漏雨,他们好多人就扯了凉席,睡到这楼里。大高说,这栋楼的上水下水都齐了,电线也到位了,接个灯泡,屋里就亮了。他们在里面玩牌洗衣服,老赵还把他买的电视机抱来,把天线扯来,看电视。秀说,你的生活倒好,有滋有味。大高说,没你,哪好?秀乐了,悄悄地掐他一把。大高问秀想住几楼。大高说,你想住几楼就住几楼,今晚,这栋楼都是你的。大高说这话时,好像他是这栋楼的主人,也豪迈,也气派。秀看一眼晦明里的大高,笑得咯咯的,说,当然要住最高楼。大高说,好咧。说着,就背起了秀。六层楼,大高一直把秀背了上去。
这是一个大房子。房里并不昏暗,皎洁的月光透过洞开的窗户,给地上照下一块一块水样的亮。地上的沙子水泥灰点砖头,都看得清楚。大高领着秀看了客厅,看了卧室厨房卫生间。有个房间里,竟然铺着一领草席子。大高说,肯定是谁睡了没带走。秀说,是给咱准备的。大高说,就是。秀咯咯笑着,拉着大高挨个房间看,刚说睡在最小的房间,转眼,又说还是大房间好。大高说,要住就住最好的。秀乐了,大高也乐了。他们捡了个水泥袋子,清扫了地面,又在楼下的房间找来几个水泥袋子,铺在草席子下。大高拍拍草席子,说,这就是咱的五星级。秀说,这就是咱的席梦思。大高说,跟宾馆差个啥?秀说,就是呢,还不用掏钱。大高说着是,眼睛却湿了。
早上,大高和秀从楼里出来时,正好碰上上工的人们。人们纳闷,你们怎么从这里出来?大高嘿嘿笑,赶了个早,带媳妇参观参观咱盖的楼。
黑板报
工地要出个板报,或者是,上头来个人检查,写个欢迎标语什么的,队长就找小罗,给小罗手里塞一根烟,“嘭”地打着火,恭敬地送过去,凑在小罗的嘴边,等着。小罗呢,却不着急抽,把烟转着看牌子,看了,才把烟叼到嘴里,就着队长的火,点了。
工友们都说这时候的小罗最有派。
小罗听了,就哈哈笑,说,咱啥时候没派?
也是,小罗人长得帅气,还能干。刷灰铺砖都能做得干净利落,还懂电。工地上哪儿的电路出了毛病,大家都喊他。可是,人们好像更看重他有一手好字,都说他是工地的“一支笔”。
黑板是灰墙上刷的一块黑漆,队长刷的。黑板刷好了,队长先在上面写了一个字,“大”,三画,很简单,却惹来了很丰富的笑。队长本来要写“大干三季度”,可他的手被这些阴阳怪气的笑搞得抖开了,怎么也按不到黑板上。
小罗说,我写个看看。
小罗的一个字刚写出,围观的人们就啧啧地叫好起来。人们说,看人家这字,横是横,竖是竖,看着就叫人舒服,好像队长的字是一团烂抹布擦抹到他们的眼里心里了。
这下好了,队长把出黑板报、写标语的事,都交给小罗了。出板报时,不干活。队长说,半个月你记得给换个新内容。可以这么理解,半个月,小罗可以休息半天,工资照发。小罗不干。小罗说,写几个字,又不费啥力气,白歇半天,让人看着嚼闲话。小罗趁着饭后一会儿时间,就写好了黑板报。
小罗发现,黑板报除了他和队长看,还有一个人看,是工地食堂做饭的嫣红。有一次,小罗正在写板报,不知什么时候嫣红站在他身后。嫣红说,小罗你写得太满了吧,一个黑板上都是字,看着累。若换了别人说这话,小罗当下就会把粉笔扔过去,叫他写。可因为是嫣红,嫣红是工地的美女,小罗还没张嘴,莫名的,脸先红了。嫣红,多傲气啊,她跟工地上谁说话呢?夜里睡不着嗑闲牙时,小罗跟工友们悄悄说起过嫣红,他们都说嫣红长得像明星范冰冰,他们管嫣红叫工地冰冰。
小罗红着脸,把粉笔给了嫣红,叫嫣红画个花草。
嫣红说,咱重新设计一下咋样?
小罗没想到嫣红对板报挺在行,从整体构图布局,到细节上的题花尾花,都能说出个一二来。嫣红说,这有啥啊,高中时,班里的板报比这大好几倍,我也给它拿下了。
此后,小罗出板报时,就喊来嫣红。他们写的画的,一块黑板,转眼就出好了。工友们看着板报上端端正正的字、花花绿绿的画,就要小罗请客。请什么客呢?小罗看一眼嫣红,嘿嘿笑。他们都认为这个小罗交了狗屎运,嫣红这朵鲜花要插在他这块狗屎上了。
有一天早上,下雨了,工地没法干活,小罗正在看王达捏泥人,队长把他扯到了黑板前,叫他看黑板。
黑板有的地方叫雨水给淋湿了,白的字晕花一片,看不分明了。
小罗看着队长黑绿的脸,说,雨给飘湿了,晴了,重写。
队长不理会晕花的字,他指着黑板上的一行字,叫小罗看。
小罗看见了队长粗短的糙指头下,有一行小字:这个月工钱发了,我就去看夏琳去,再到城里买一个发卡给我妈。我妈生日快到了。队长要是不发钱,我就去城里找开饭店的块子。队长跟块子相好。
小罗看着,吃吃地笑。
队长黑着脸,噌噌地擦了字,问,哪个拉的这溜溜屎?
小罗问队长,真包二奶了?
队长绿着一张大脸,说,啥二奶三奶的,我妹,姨家的妹子。
真妹子假妹子?
废话,当然是真妹子,你说这到底哪个写的?
除了嫣红,工地上还有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可是,小罗没说。小罗说,你管谁写的,你按时把工资发了,还怕人说?
可是,队长并没有按时发工资。队长已经三个月没给工人结算工资了。
过了没几天,板报里又出现了一段有关队长的话:队长分活不公平,还在伙食上做手脚……红的粉笔字也突兀,也分明,列举了队长好几项劣迹。最后,还写道,我们挣的是辛苦钱,血汗钱,队长这样做,情理难容!
小罗转身要走时,队长来了。自然的,队长也看见了这段话。
队长说,这又是哪个拉的?
小罗说,我咋知道。
队长说,跟你的字挺像。
小罗说,你怀疑我?
队长说,你说呢?
小罗说,你把工资一发,天下不就太平了?
队长说,别以为我查不出,要是你,就趁早滚蛋。
第二天,队长没叫小罗滚蛋,却给工人发了工资,而且是,三个月的工资都发了。小罗找嫣红领工资时,却找不到她。食堂的老陈说队长叫嫣红去另一个工地食堂了。老陈说,那个傻女子,那个工地多苦啊,她就去。
小罗没吭声,也没去写黑板。他去找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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