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她都在地里采烟叶。下叶片清脆的剥落声总让她身体觉得疼痛,她说不清楚具体是哪个部位,是手指,还是僵硬的膝盖或者是吸进了大量烟气的胸腔,此刻烟雾弥漫着全身,让她浑沌不清。她不得不再次停下手中的活计,缓慢地走到烟叶地的边缘,坐在河滩上。一只枯瘦发黄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报纸包的烟丝,用卷烟纸哆哆嗦嗦地卷烟,她急不可待地将第一口烟吸进去,没卷紧的烟丝撒到了地上。
元江的支流打这边经过,现在是十月,水流像一股拧紧发亮的线顺着歪歪扭扭的河床流向远处朦胧的山峰。红色沙叶岩的河岸裸露在阳光下,无数条黑色的裂缝像此刻她随着水流凝神望向山峰的脸。她高耸的颧骨上方堆砌着深深的褶子,棕色眼珠嵌在最深的褶子里,水流牵引着她迟滞的目光,她知道这河水打楚雄而来,经过玉溪、红河两个地州最终流向红河,再到河口县流入越南。她曾顺着这条河流去过她认为这一辈子最远的地方。是八岁还是九岁,她趴在马背上,沿着河流,绕过哀牢山脉,路途遥远得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回不了家。见不着母亲,她还哭过,父亲是怎样趴在她耳边安慰她的,她忘记了。可是这一次,到了尘土都快淹没到她胸膛的这个年纪,她还要去一个更为遥远陌生的地方。她摇了摇头,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注意到地上刚撒落出来的细细烟丝,她小心地捡起来,放进嘴巴,慢慢咀嚼起来。
她弯着腰把一整天采的十几捆烟叶背上了肩膀,宽大的粗布条紧紧勒着穿过腋下,她躬着背走路,双手不时得抓住腋下的布条来控制平衡,但还是走得摇摇晃晃。西垂的太阳下,她像一个黑点在广袤的土地上缓慢地移动。她吃力地抬起头,连抬动眼皮她都觉得吃力,背部的力量像在一路往下拉扯颈部到前额的皮肤,紧绷得像敲打中的羊皮手鼓。手鼓,在她心里怦怦怦毫无节奏地响起来。她舔了一下嘴唇,觉得全身干燥。家里的手鼓此刻正静静躺在老伴身边,他脾气忽好忽坏,都能从敲打的鼓声频率中探知他的心情。这一整天她多半也是为了躲避这个声音才去采烟叶,也为了钱。一季烟叶的采摘,可以换上几个月的生活费。
她已经走到了山坡,十几幢木头结构的房舍陷在山地的斜坡上,都呆板地露出同一副开着小窗的灰面孔,竖着泥砖垒的烟囱,死死抓住地面的样子,唯恐顺着斜坡溜下去似的。
“死气沉沉的地方。”她想起有一次返乡的儿子这样说过。
“这把老骨头背这么多,骨头会压碎的。”村口烟叶收购处的几个外来村民看到她像背了一座颤颤巍巍的山过来。年轻力壮的收购员替她把烟叶卸下来。她跟过秤的收购商说,要结清这十多天来所有的钱,她要用钱。
她把几张钱反复数了几次,收购商的两片厚嘴唇吧嗒吧嗒控制着香烟,歪着嘴嘿嘿笑了两声:“老婆婆,我还能少了你钱不成?”
她摇摇头,神情尴尬地笑了笑,眼光瞟到杂货店到处缠着黄色封箱胶纸的玻璃柜台。她看过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电影,记不清名字,只记得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浑身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睛。这个柜台就像那个士兵。她常这样想。在柜台上,放着一部米黄色的电话机,以前是白色的,关于这一点,她一直清楚地记得。她今天早上就是从这部电话机里听到令她浑身颤抖的消息,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凝结到一块,浓稠得化不开,几乎令她窒息。
她走到家门口,一条棕色的杂毛小狗从门缝里钻出来,走近她。它没有奔跑,看起来像在薄暮中飘移过来,一直飘到她的脚边,好让她粗糙的手能够摸到它的脑袋。
他们一起走进了暮色笼罩的院子,又走向昏暗凝重的屋子。屋子里一直有着一股复杂的中药气味。她站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屋内沉寂着,她细细辨别了一下干燥的口腔里烟叶留下的气味,吞咽了一口口水当作润滑剂。狗先她一步,走到床边伏了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老伴知道她回来,在床上弄出一点动静来。
“我去做饭。”她并没有再上前张望一下他,只是看了一下床边放着的水杯空着,盘子里也空着。早上的时候她在这个盘子里放了两个面饼,一个煮熟的鸡蛋。
她听到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复。她走出门口,看着黑暗逐渐吞没院子里仅剩的暮景残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想,还是先不要告诉他。可她又没办法正视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一天到晚在昏暗屋里躺着的人,眼睛清亮得跟黑夜的猫一样,她想她是瞒不过他的。
厨房里一切都是冷冷的,发黑的墙壁,没有夯实的地面,锅灶前柴火浅色的灰烬,几个缺口的碗叠在门板做的简易桌子上。不过她决定要取出牛干巴,采一把薄荷叶,爆炒一下,弄出一些香味来。可是她忘记把牛干巴放在哪里了,在原地转圈,一边转一边喃喃地说话:“在哪呢,在哪呢,放哪去了呢?”她听到狗叫,于是朝厨房门口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一个人影在门口。
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屏住了急促的呼吸,接着她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人影,尽量控制自己用平常的声音讲话,控制着面部表情,甚至用对婴儿的口吻讲话,她怕吓着对方。
“薇儿,”她说,“我的小薇儿,我不怕,妈不怕,妈在这儿呢。”
然后,她走向她,步子缓慢,每迈一步她都要提一口气,再轻轻地落下。可是当第二步时,她发现她在后退。她立即止步,试图用眼睛阻止她的消失,可她还在后退,一直退到厨房外的黑暗里。
“等等,宝贝。”她把手伸进了黑暗里,胡乱地去抓空气。
她回到了厨房,用肮脏的卡其布围裙擦干刚刚在院子里流下的眼泪。她像赌气似的生火做饭,把手里的器物都弄出很大的响声,嘴里嘟囔着:“妈晓得,你在怪妈呢,妈就来,就来了。”
她伺候老伴吃了晚饭。隔着拉开了一半灰色苎麻的床帐,她坐在一盏发白的节能灯下修补胶鞋。以前她也坐在这黑暗的屋里,点上烛火修补衣服或者用具,她的三个孩子像蝴蝶,扇着翅膀飞来飞去,摇曳着烛火。她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他们。
“薇儿……薇叫我给她把小娃儿带回来照顾一段时间……三个娃不好带呢。”她在厨房的时候已经把话编好了,“想当年,我们带三个小娃的时候,日子可不好过……咱的女婿也是个可怜人,父母都走了……”
老伴没有回话,床板发出咯吱的声音。他在床上躺了三年了,有时很清醒,有时几天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她侧耳听了一会儿,他的喉咙里有痰,呼噜呼噜地响起来。
她放下手里胶过五六次的胶鞋。
床边方凳上用蓝白条纹的毛巾盖着一样鼓出的物件,下方露出一段黑色圈线,像一缕卷发。她缓慢移动自己矮小的身体,沉重得像在移动一堵墙。她揭开毛巾的动作让人怀疑她正小心翼翼地揭开婴儿的襁褓。里面露出一台黑色电话机,凝固着白炽灯的光。她拎起了听筒贴到耳边,没有任何声音,除了她自己的呼吸。一年多前她还常常拎起这个听筒,里面传来嘟的一声长声,接着又会嘟——嘟——嘟发出短促的声音。
薇的声音也是一年多前从这个电话里消失的,不只是薇的,还有小女儿和儿子的。她的宝贝薇出钱装了全村除了杂货店之外的第一部最时髦的电话机。三个腰上缠满电线的工人,橙色的头盔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村里的人站在山坡上看着他们慢慢地带着太阳的光晕向村庄走来。一根黑色的电话线穿过村里几位老人单调的眼睛,他们被牵引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她家。那天像过节,她沏了一壶红茶,拿出桂花做的饼,阳光满满当当地挤在院子里,老伴歪斜着身体在轮椅中,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奶黄色的淡淡光晕,像孩童般稚气的眼神注视着穿过院子空中的黑漆漆的电话线。老伙伴们热切谈论着过去,谈论着孩子,抬头看电话线。她感到幸福得要落泪,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院中的石榴树,迸开的裂缝里挤着无数如玛瑙般的籽粒。她看到她的三个粉红色的娃娃呱呱坠地,蹒跚学步,坐在这棵树下剥石榴,树叶摇落阳光的斑点晃动在他们稚嫩的脸上。
这根空中的电话线仿佛接通了曾经被切断的生活。薇会打电话,几个外甥会怯生生地喊外婆,问她老家都有些什么。她常抱着电话机幸福得流泪,又生怕挤坏了它,像一个初次生育的母亲般慌慌张张地放回原处,用毛巾轻轻为它盖好。儿子打电话来,她听得出在外生活艰难,对她也是态度潦草。她却总是宽慰他:“实在不行,就回家吧。”
“回家?家里有什么……你看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在家?大伙都走南闯北,玩玩闹闹就把钱挣到手了……为什么要死守在老家,老绵羊和煤油灯?”儿子干过搬家工,送水工,建筑工,餐馆跑堂的,他总是跑来跑去,他像她心中的一头不听话的小鹿,总是乱跑乱撞,让她心慌。
“通电了,早几年就通了,电话都安上了……你也得成个家,安定下来。”她紧握着话筒磨蹭着鬓角灰白的头发,为他年岁渐增却不成家而担忧。
小女儿嫁给了一个常年在外的货车司机。她向母亲抱怨深夜躺在床上听到外面刹车声的惊惧,不听话的儿女,工厂十二小时轮班倒的工作时间。末了,女儿总会问起她的生活。
她想到躺在旁边的老伴,一周去一次十五公里远的镇上买中药,伺弄的田地,后院咩咩直叫的绵羊催促她割草的频率,一只狗随她进进出出空旷寂寥的院子。“我和你爸都好着呢,你爸吃了老中医开的方,精神不错……羊长得可肥了,到过年能卖不小一笔钱的,对了,那羊毛,我给你们留着,到时候过冬做被子。”
“妈,羊毛被盖着多重啊,现在都盖羽绒被,轻巧,保暖。”她从儿女的话语里了解着外面的世界,了解着一些她永远无法理解的变化。可这种时间并没有维持多久,电话没几个月后突然中断了,只会发出忙音。别人告诉她,是电话线断了,她沿着线走过村庄,又走过山丘,看到黑色的电话线与无数的线交叉汇合,直到自己的眼睛再也分不清哪根是由自己家中延伸出来的。儿女热络络话语的生活又一次中断了。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跟老伴说:“电话断了好,听说长途电话贵得很……孩子们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和狗走在白晃晃的月光下,别人都说她不显老,除了背有些驼以外,走起路来噌噌噌的。可她自己知道自己老了,身体里的骨头日日夜夜发出咯咯的磨擦声,她迟早要被磨成一堆粉末和脚底的泥土睡在一起。她沿着梯田的田垄走,狗和她的影子被拉得狭长,她觉得那是一把银晃晃的剑梗在胸口。他们又穿过树林,影子被树枝和叶片扯得支离破碎,她感觉她这颗星星也快破碎了。对,星星。她的父亲曾在她趴在马背上哭泣的时候告诉过她,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发亮的星,都能找得到在天上的位置,如果哭泣,星星就会暗淡,如果死亡,就会破碎。她的星星……她抬头望了一眼浩瀚的星空。
她的表妹制止了狂吠的狗叫。她不肯进门,面色凄惶地站在篱笆外。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三百元钱,迟疑了一下又拿出一张五十,拜托表妹要照顾她老伴。表妹深深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那孩子们……”表妹欲言又止,替她忧虑。
她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喉咙里哽咽了一下说:“我去带回来。”
她转身走了几步,还听到表妹在黑夜里叹息。
两节车厢的接缝里,风肆无忌惮地来回穿梭,不时还夹杂着厕所里的异味。她不得不在这里卷烟抽,把整个蜷缩的身体都埋在烟雾里,来回走动的乘务员已经注意过她几次了。前面一次在绿皮的硬座上,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包烟丝。呵,那可是上好的烟丝,她整整切了三天呢。金黄色,看着就让人喜悦。起先坐在旁边的年轻女人抱着小娃娃,用余光扫了她几眼,对面的人佯装打着哈欠。等她卷完烟,用火柴划出一朵豆火,所有的人好像都醒了,那朵火在别人眼里抖动起来。她猛烈地吐出一口烟,年轻女人尖叫起来:“怎么在车厢里抽烟呐,还是这么烈的,没看到小娃娃吗?”
“车厢里是禁止吸烟的。”对面打哈欠的人说,“你看,旁边都贴着字呢。”
她在烟雾里顺着对面人的手指看到一张反光油纸上的四个字。
她并不认识字,但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抽了几口的烟她也用手指捻灭了。年轻的女人微微地张了张嘴,身体紧紧向窗户边靠去,对面的乘客都没有发出声音,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黑夜。她把烟重新装进口袋,两手放在膝盖上,一会儿又去慢慢解开缠在头上的藏青色细格子头布,旁边的人又不自觉地被她的动作吸引了,他们看到她取下头布的额头上纵深的纹路,像一块犁过头遍的地,粗糙生硬。
她在心里还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愧疚着,她并不知道有孩子在的场合不能抽烟。年轻的时候她可不抽烟,孩子们走了后,曾经的鲜花种植园里改种烟叶,也在那个时候,烟像孩子一样天天缠绕着她。
“真是对不住了……我这是第一次坐车,不懂车上规矩。”她局促地摆弄自己手里的头巾。“你的娃娃真漂亮,我有个小外孙也这么大。”她说完之后才发现,她说错了,她是五年前见过小外孙的照片,五年了,那是五岁,不是奶娃娃了。
她对自己混乱的记忆感到羞愧。她慢慢地离开了座位,走到了两节车厢的交接处,这里的晃动让她觉得自己无法稳妥地站立,她蹲了下去。
她看到车厢外掠过黑夜的村庄,点着一两盏灯火的人家一晃而过。渐渐地她趴到自己的膝头上,几十年来的时光全拥挤在这来回晃动的车厢里。是谁在她的肩头晃动,是薇吗?在她肩头晃动,那是几岁?她曾带着她,像父亲带着她一样长途跋涉相依为命。为了勉强能填饱肚子,她和许多村里人一样去山里挖陶土。薇骑在她的肩头,手里拿着野花挥舞。一片强烈的金晖,几乎是流质的,由她们顶上的山巅像把扇子一样散开,在湛蓝色的天空下,向远方射去。黑夜里,她们相互作伴回家,头顶繁星点点,薇安静地伏在她的肩头,听她说那些星星的名字和来历。
黑暗里,火车咀嚼着她的悲痛。她突然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因为她意识到薇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年轻的女乘务员过来问她是不是钱包被偷了?她从膝盖处仰起头,发髻散了,灰白的头发裹住她皱巴巴的脸,嘴唇开裂着,棕色的眼珠里围着一圈红血丝,眼眶里蓄满了泪迹。她使劲摇了摇头,含混不清地用自己的方言说:“我女儿没有了,没有了……她死了,死在一条我从没有见过的河流里……和我女婿一起死了,留下我三个可怜的外孙……我可怜的小外孙们,成了没人照管的孤儿,现在住在敬老院里……”
没有听懂她话的乘务员听懂了她的悲痛,轻轻拍了拍她耸起的肩膀。她又伏在膝盖上,抽抽嗒嗒地,慢慢地,随着火车的摇晃,平静了下来。
薇是自己的长女,她宠爱她,再穷都会想方设法满足她的心愿。不到十六岁,那个新鲜得跟清晨带着露水的嫩草一样的年龄,绑着麻花辫子,欢天喜地地出远门了。回来的时候就变了,剪了短发,穿着让她费解的衣服,扬着清秀的眉毛说以后要在大城市里生活,等她稳定了,就把妈妈爸爸都接去。
薇怎么结婚的?她费了好大一会儿神才想起来,是她写信要她寄户口本时才知道的。她没有见过女婿,直到薇第一个女儿出生,她才见到矮小黑瘦的女婿和生了黄疸的外孙女。她不怎么看得上女婿,女儿宽慰她,男人能吃苦,对她一心一意,两人勤俭,会把日子过好的。她觉得女儿讲得有理,便点了点头。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如今女儿和女婿都毫无声息地在河流里隐没了。她感觉自己又像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一样掉入冰窖中,连站立都显得困难。可是电话对面的事实又不得不让她紧张地站立着,脚趾都蜷缩起来,她能感受到放下电话后那片寂静,耳边四面八方的寂静。寂静犹如实质的存在,压迫着她的心脏,刹那间的呼吸仿佛都随着躺在水底的女儿停止了。
三个无人照管的孩子,两个姑妈都不愿增加负担而收养他们,孩子的舅舅因为姐姐的死亡到厂方闹事,打斗,折了一条腿,阿姨工作太忙无暇照顾,三个孩子只能暂时安排在敬老院。她瑟瑟发抖地从冰窖里爬出来,换了长长的一口气,哆嗦着嘴唇说:“我得把小星星们接回来啊。”
火车在一个站点停车。她被上车下车的人拥挤着,她慢吞吞地走回了座位。年轻的女人已经下车,她靠窗坐着,脸挨着丝绒的墨绿色提花窗帘。火车又徐徐地开动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高耸着的建筑让她觉得突兀。火车又路过天桥,她往下看,车辆和人群拥挤在道路上,好像刚刚火车上下去的人全扎堆到了一块儿。面容模糊的人群,让她觉得自己如今的儿女同样面目模糊不清。可记忆是不是在欺骗她,曾经的记忆是如此鲜明动人。在她还拥有三个子女的时候,他们在鲜花种植园里采孔雀菊,孩子捧着一捧捧橙色的花朵,像捧着一堆耀眼的金色阳光,脸被照得闪闪发亮,清晰动人。他们向她跑来,她张开了口袋,把花朵装进去,像把孩子们和幸福装进了自己敞开的怀里,那明媚的笑容,孩子们又像云雀般飞入花海中。
阳光从双层的玻璃窗里射进来照着她放在折叠板上的手。她注视着自己的手,干瘦,指节粗大,灰紫色的血管隐藏在干皱的皮肤里。她紧握成拳,又张开。还很有力,她这样想,自己还得用这双手有力地牵住他们。
她微微仰起脸,阳光落进了她脸上的褶皱里,深棕色的眼珠正蕴藉着薄薄的一层泪水。
火车鸣起了长长的笛声,报站声里有她记住的陌生城市的名字。她开始收拾东西,发现除了一个塑料的蓝盖杯子,她没有任何东西。可她还是理了一下装了衣服的包,动作利索,思路清晰。在下车前,她已经想好了,家里经常脱轴的木门要上些油,去砍两棵针叶的松树做成三张床,孩子们将躺在散发着松油香的床上睡觉;明年的春天在院子里牵上一架葡萄,种上一棵孩子们喜欢吃的荔枝,在前面的地里种一畦菠萝。
她想起外孙们在电话里最爱问她,老家都有些什么?
在她走出清晨的站台,深深吸一口气时,她已经想好了这个答案,在她无数孤独无伴的日子她所哼过的古老的民歌。她咽下一口口水,清了清嗓子,那些婉转的调子在她的心里悠扬起来:
小乖乖来小乖乖,我来说给你们猜
什么长长上天,哪样长海中间
什么长长街前卖嘛
小乖乖来小乖乖,
银河长长上天,莲藕长海中间
米线长长街前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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