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肖彦什么都来得太容易了,什么都不珍惜。任晶说到肖彦时,最后总会归到这句话。
在所有励志文学出现以前,肖彦已经向她传授过心想事成的秘诀,当年的肖彦就是现在的励志文学里吸引力法则的范本,她的意念,她的形态,她的呼吸,都对,气场强大,无往不胜。精灵一样地轻吹一口气,她要的世界就出现在她面前;精灵一样的,她又轻轻一挥手,世界就消失了。
肖彦就是这样让她俩进的海声电视台。
90年代初海声台开始中外合作综艺节目,面向社会招聘,需要会英语,没有主持腔的新鲜面孔,跟一个台里当时已经著名的男主持人搭。肖彦和任晶此时正值本科毕业,正要找工作,肖彦说,晶,我们去电视台!任晶担心自己没有播音功底,肖彦说,不,他们要的就是我们!
果然,在一堆播音或表演出身的文艺青年中,编导看上了她俩。或者说看上了肖彦。
肖彦说起英语,像打开了水龙头后的水流,自然流畅止不住。肖彦正面侧面都经拍,又长得有世界性,也就是洋气,像个绕着地球跑的造型,跟这个节目气质吻合。节目叫“环球大放送”,内容是进口的,是世界各地的奇观奇闻奇人。此外,她提问独到,归纳重复对方的话时,比对方还能抓住重点,尤其能抓住其中的幽默点。虽然她不太会说套话废话,有时候幽默点也太高,连编导都不能马上领悟。
险胜的肖彦坚持要了她也得要任晶。肖彦虽然不套近乎,但一旦愿意说服人了,很有说服力,她眼睛亮闪闪地瞪着编导:“我建议用‘世界是你的作栏目名,我建议用任晶和我共同主持。广告语我都想好了:世界是你的,我们是你的眼睛(彦晶)。”
她的眼睛照亮了编导,编导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新鲜到底,改了栏目名,休了男主持,启用全新的一双眼睛。任晶比较平衡,说话有些新意,却不出格,也许不够惊艳,但甜美,跟肖彦倒是互补,而且任晶其实很上镜,镜头里比本人好看。
2
“世界是你的”一开播,就收视率第一。
她俩每周手牵手地蹦跳着上场,齐声道,世界是你的,我们是你的眼睛!底下欢呼雷动。
记者编导们出去拍片,说是海声电视台,名片递过去,对方热情万丈接下,噢,肖彦任晶,世界是你的,我们是你的眼睛!不,你们是我的眼睛!广告部出去拉广告,赞助方拍着胸脯,世界是你的,世界是你们的,我们的都是你们的!又从兜里掏出皮夹子,展示里面一张年轻女性照片,他的太太或女友或女儿,你们看,是像肖彦还是像任晶?
肖彦学习能力强,不仅学会了套话废话,还将套话废话说得非常有趣,而且她啥也不漏过,时机感和分寸感把握得极好,反应敏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观众看了很过瘾,噗哧噗哧的。但她还是任性,套话废话想说了才说,不想说就不说了。好在任晶甜美跟上,替肖彦负责套话废话的部分。任晶还是温婉大方,更为细心地揣摩中央台倪萍赵忠祥,尤其注意的是怎么接话,怎么救场。不像肖彦语不惊人死不休。任晶说,哪能句句话都那样说,都不像话了。这可能就是任晶后来大红大紫的根基。
任晶是对的,套话废话是必须的。“世界是你的”是一组短片,短片里世界各地的现场主持是英文更溜的台湾美女,她们只不过串片而已,没有多大发挥,完全不是肖彦向往的美国脱口秀。肖彦日感无聊,按她的话说,“一种枯竭”。她要做访谈节目,不成,台领导这时对访谈这个东西没有信心,两个人干坐着你问我答,其中一个还不定长啥样,这不比新闻还难看。
一天,现场参赛的一个女孩回答问题完毕后,肖彦指着屏幕上被暂停在旧金山金门大桥前的台湾美女说,我还有个问题,你是更希望成为她,还是成为我?
现场女孩眼皮不眨就回答,当然是你!底下掌声响起。
我却更希望成为她。她的世界那么大。肖彦挥手对着参赛女孩,现场观众,还有电视机前所有的观众朋友划拉了一个圈,又接着伸出食指在她眼前划拉了一个苹果大小的圈,我的世界这么小。
任晶不知道怎么接,这不在编导给的主持稿上,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哇了一声,接着想词。肖彦却自己接了,世界很小很小,然而心很大很大。任晶眼睛一眯,嘴角一翘,一脸灿烂地举起双手向观众示意鼓掌。
任晶那天在台上,一脸的灿烂,好像被祥光照耀。后来编导做周年纪念或回顾时,她一脸灿烂号召观众为肖彦鼓掌的镜头总被选中。她觉着自己的升起,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天,她站在台上,虽然接不上话,但她看得真切,她看到肖彦意念已散,在断裂,在离去。
3
孟石就在这时出现了。
孟石都傻眼了。他是1990年漂洋过海的,那时大家都抢着跳海,流行语是一流美女漂洋过海,二流美女深圳珠海,三流美女留守上海。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了一流美女的去处,七年后回来,祖国形势一派大好,美女如云,大伙儿大吃大喝,唱歌桑拿洗脚,同学朋友纷纷带他到处长见识,他们都喜欢问的一句话是,这你没见过吧?一朋友带他去电视台录制节目现场,指着被灯光打得通亮的演播台,这你在美国没见过吧?我赞助的!
孟石瞪着演播台中央熠熠生辉的肖彦,她的手臂让他想起一个中国的词,凝脂;她的笑容让他想起另一个中国的词,明眸皓齿。当然也想起美国人的牙齿。他回答,没见过。
整个节目录下来,孟石觉着自己没去过美国。
譬如肖彦的美国。肖彦在展示佛罗里达的海明威故居,加州的亨利·米勒纪念馆,马克·吐温康州的房子。节目完了,朋友拉着他下到台中间,说这节目把海外华人都吸引来了。说孟石在美国待的都是世界之都,先是旧金山,然后纽约。肖彦就问,杰克·凯鲁亚克在旧金山有纪念馆吗?
杰克·凯鲁亚克听着实在陌生,孟石微微笑着问杰克·凯鲁亚克的英文是什么,有些中文译名他生疏。
Jack Kerouac。肖彦的英语脆生生的。
这下孟石有点笑不出来,英文名听了更生,中文他还能落实到具体哪几个字,现在他完全不知道这英文名的后半截是由哪些字母组成。肖彦提示道,就是《在路上》的作者。好像觉着他万里征程四海为家,脑子里装的都是重要的东西,一时把这给忘了,并不是从来不知道。
他就很美国地诚实了一把幽默了一把,说在美国除了华尔街和唐人街,别的街不熟。
肖彦本来觉着孟石不大气,小鼻子小眼睛,又比国内的男人胖壮许多,不是老美那种肌壮,是肉壮,显得眉眼更加的小样。而且还事儿事儿的,大夏天,回国度假,还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在美国真这么穿的吗?“世界是你的”短片里的老外,都穿短裤T恤的呀?但听了孟石这句话之后,再怎么看孟石都是低调,洋气,鹤立鸡群。
孟石的鲜花攻势是全省人民都领教了的——在美国时孟石没买过花,但见过美国人买,有这个概念——回国后,他直接就提着花篮上了。开始是圈内人士知晓“世界是你的”现场观众席末跟演播台接的地方摆的那花篮,不是来自赞助单位,是来自肖彦的美国追求者的。知情者人数不断增加,最后全省人民没有不知道的。一次录制节目赶上肖彦的生日,任晶当场指挥摄像把镜头扫到孟石送的生日花篮,向全省人民宣布肖彦是“属于美国的,属于世界的,而世界是你们的”。原先追肖彦的互相间不服气,都一副鹿死谁手的气概,在美国花篮面前纷纷偃旗息鼓。
临要离开中国时,孟石突然跟肖彦说,要不我们先不去美国,我相信我在中国一定能成功,到时我们再去美国。
肖彦说她的意念已经启动,停不了了。再说为挣点人民币,耽误了世界,这怎么说得过去。
4
任晶在肖彦走后跟著名男主持搭档。任晶眼睛略细,但因此有柳叶的婆娑,颧骨与下巴形成的骨架呈心形,笑起时嘴角也似柳叶,洁白的细牙是一轮弯月,总之,甜美。任晶的柳叶动感是种微风的动感,温和、贴心,不同于肖彦那种迎风飞扬,旗帜一样的,或翅膀一样的动感。任晶和肖彦的反差,烘托了肖彦;而她跟男主持的反差,让她成了肖彦——不,让大家忘了肖彦。
在拼着老命揪住青春尾巴的男主持身边一站,任晶鲜嫩自然,像明媚的春光。她不如他字正腔圆,是没有主持腔,再说现在只有她会英文了,世界不是她的都不行。
但也许任晶尚未透彻掌握吸引力法则,刚开始从容摇曳就掉进了谷底。
首先,她此时的男友,一个夜总会歌手转业的某时装公司公关负责人,不仅跟模特小妞勾勾搭搭(这没什么大不了,他魅力挡不住而已),还突然被惊爆有一个在美国读书的高干子女老婆。与此同时,“世界是你的”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正把以前播过的世界各地,挑了偏僻的地段重新串过。
任晶在肖彦打给她的国际长途电话里,嗓子发飘发虚,说没前途想出国。问肖彦身边有没有孟石这样的单身汉。
这个时期是她俩最近的时期,比同台主持时还近。因了磨难,因了远行,她们更能交心,更能理解。
肖彦不断打国际长途回来,寄给任晶各种音乐CD唱片和自己录的美国电视节目,找了个长岛社区学院为任晶办了入学通知。但任晶签证没过。又靠孟石唐人街的华尔街公司商务邀请了一次,签证还是没过。最后,孟石的一个单身汉朋友便被派了回去,但没对上眼——孟石的单身汉朋友有些死心眼,说任晶不是肖彦这型的。
肖彦建议穷途末路的“世界是你的”转型,变成才艺擂台赛或访谈节目。肖彦寄回来的Oprah访谈节目带子,刺激了台领导:一个黑肥女人坐在那儿拉东扯西,居然就赚大发了!早知道这东西在美国这么火,就让肖彦开了,也许她就不走了,唉,人才流失啊……
海声台因此赶在全国所有大小电视台前变成了达人赛达人访谈,狠狠地超前了一把。成了后来的达人赛达人访谈的经典榜样,也为后来任晶孟石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世界是你的”访谈节目中的女性访谈特别受欢迎,不经过她节目的女性,不管领过多少奖章奖牌奖状,不管身家多少,都不作数似的。在采访这些知名或因了她的访谈即将知名的女性时,任晶有时会想起肖彦,会突然有冒名顶替的感觉,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这时已经到了这样的阶段,所有叫“晶”的女孩子,都这样介绍自己,我是X晶,任晶的晶。
5
刚去美国时,肖彦想念国内的日子,闪亮的日子,她光芒万丈,万众瞩目,但即使那时——她靠主持华人婚礼养活自己和赚不到钱的孟石,不知道她自己会不会在华人区以主持婚礼终老的那时——她也没想过要回去继续同样的日子。她不愿倒退,即便是退回聚光灯下,也还是倒退。
人到了美国是要被折算的,就像人民币到美元,只不过兑率不那么简单划一。你的各种:语言能力、种种能力、性格、理念、智商、情商、经济资产、文化资产、人脉资产折算成你在美国的价值。她也许被降价了,但她没有掉价。她的价值都在。只不过证明她价值的方式将非常不同。将没有聚光灯,将没有粉丝。她不用面对观众了,但她必须面对自己。
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头箭,那就是掉下来的箭。
孟石长叹,可惜我不是你,你知道你站在聚光灯下手指头一跷,能办成多少事吗!
也许那些都是我不想办的事。肖彦说。
孟石后来跟任晶是一拍即合:肖彦什么都来得太容易了,什么都不珍惜。
肖彦用拍婚礼的摄像机拍了些在纽约的中国女性生活,想放在改版了的“世界是你的”节目里作为访谈的一个板块。台领导高兴得直搓手,好,你们这双眼睛,一个看中国,一个看美国,我看是好事!这能提高收视率!
肖彦拍的片子里,有一个在国内的春节晚会一曲而红的著名歌星,说是到纽约的茱莉亚音乐学院学习时,她像普通留学生那样打工读书,最多的时候,她曾经打过四份工,到凌晨两三点才睡觉。片子里有她美国老公弹琴她倚在一旁引吭高歌的镜头,房子的陈设有些老气,老公头发稀少,背有些佝,表情也有些板,但眼珠子倒是蓝色的。
这太消极,播出影响不好。毕竟歌星原来家喻户晓,现在美国守着一老头,不合适。任晶说。
台长想想也是,说不播这个,那播别个人的。
别个人有一个是在42街时报广场替人画肖像的,浙江美院毕业,获过全国大奖的油画家,不化妆,头发胡乱扎在脑后,说这是谋生,回家后接着真正的创作。肖彦跟去她在皇后区的地下室,女画家很自豪地对着镜头说,这一层地下室都是她的。这一层地下室里的画都是她的作品。女画家的画,任晶看不出好歹,从颜色来讲她一幅都不喜欢。
还有一个原来是上海的医生,到纽约后当了护士,很满足的样子,把双臂交叉在胸前,说自己是个女超人。
有一个倒是华尔街成功人士,大学毕业就出国,一路读到博士,然后被华尔街啥啥公司录用,可人的样子真的很呆,黑框眼镜黑西装,肥壮,剪个童花头。
任晶看完跟领导做了个总体汇报:总之没有惊艳,美国的那个“美”劲儿,没得到体现。播了,让人看了憋气。不是她不给肖彦面子,让电视屏幕前的观众看了,肖彦才叫没面子。而且肖彦高高在上惯了,眼高手低,拍出的画面,光经常不够,图像颗粒粗,不够专业播出质量,会影响栏目信誉。
任晶在电话里对肖彦说,彦啊,你不稀罕的啦,吃力不讨好。你是明星,你现在拍这样业余的小东西,不合适你身份——你要么回来,我这个位置马上让给你!
6
那之后,中国都是好日子了。
但肖彦离中国越来越远,也基本不再接触中文,只偶尔在中餐馆或地铁里,扫一眼人家举着的《世界日报》。有时会扫到任晶的图像新闻或专题报道,她知道任晶已经红遍天下了,一次在地铁里一份举着的中文报纸上面,她扫到的是关于他们婚礼的报道:标题很长:知性美女主持任晶芳心被俘终披婚纱,海归金融骄子孟石千朵玫瑰赢归美人——世界是你们的。肖彦当时要尖叫,这么长这么啰嗦的标题!但惊得过度,出不来声了。
孟石是带着项目回去的,三个月后回来,说就回来看看她,还得再回国接着路演融资。他两边这样来回持续了快两年,到后来火气越来越大。肖彦打电话让任晶去看看孟石精神状态如何,但任晶忙得顾不上接电话,偶尔接上了,也是马上要开始录制了,只匆匆地说国内就是这样,大家火气都很大的,孟石是近朱者赤,正常的啦。肖彦打电话给孟石,说她马上就拿到硕士学位了,拿到后,先不在美国找工,先回去陪他一起做项目。孟石听了怒火万丈。肖彦以为他想回美国,问是否决定何去何从,孟石听了更加怒火万丈,你要我决定什么,我决定不了!你自己要回来可以,为了我就不必了!
地铁里看到的长标题,至少让肖彦理解了孟石的火气和任晶的匆匆。生命中两个曾把她当作不可或缺的至爱亲朋,恨不得她不存在。
太小样了。他们俩。
爱就爱了,不爱就不爱了,躲啥,火啥。
7
在肯尼迪机场第一眼见到任晶时,肖彦又是一个没出来声的尖叫:任晶完全不是任晶了,但还完全是任晶。
总体效果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夫人与黄梅戏里的七仙女的法国混搭。紫红织锦缎风衣敞着,里面是粉色香奈儿套装,丝巾是深深浅浅的紫,包是紫色爱马仕。头发剪短了,烫了鬈发,纹丝不乱地贴在耳后,有一细绺刘海被发胶固定了,妩媚地吊在额前,跟早期“世界是你的”造型一样。同样不变的是她的微笑,在台上老是微笑的缘故,眼角的笑纹像一个备用的笑容一样固定在了她的脸上。而口红像五星红旗一样鲜艳。
任晶的感觉是反过来的:也就是说肖彦还是肖彦,但又完全不是肖彦了。这些年,如果说她往上走了,不能说肖彦是在原地,或倒退,但可以说她不知道肖彦是往哪儿走了。
肖彦的长发依然可以迎空,但丝丝的白发闪烁其间。肖彦的神情几乎不变,但有一道很深的法令纹从鼻翼往下伸延,好像这些年她一直在下决心。似乎没化妆,就抹了点润唇膏。一身束腰黑风衣,好像,好像日本忍者。
纽约给任晶的感觉总是料峭。她动情地拥抱了肖彦,彦,这些年你在纽约——本要脱口而出你受苦了,及时咽下,你还好吧?
是任晶主动联系的肖彦,在中国的凌晨三点。肖彦的手机号从来没换过,但原先习惯的套路是肖彦打国际长途回去,肖彦不再打电话后,任晶不敢主动出击,也不是不敢,而是时过境迁,河东河西,就像她主持时常说的一句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这些年她干了些什么,家喻户晓,她自己都不太记得的,群众都替她记着,她不需要说什么。肖彦自拍了那些从未播过的纽约华人女性之后干了些什么,她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孟石海归时,肖彦在读书。读的并不是影视,好像是心理学,或别的什么。那天夜里,各种因素都在促成这个电话,任晶有必胜的把握肖彦会见她,她已经超越了当年肖彦的心想事成,她如今是指哪打哪了。如果肖彦要骂她,就让她骂吧。但肖彦一定会见她。任晶说,彦,帮帮我。只有你可以帮我。
任晶的夜半电话过来时,是肖彦的下午三点,肖彦在上班,她走到露台去接电话,任晶暗夜的声音,跟曼哈顿秋日午后的风格格不入。风很平静,没有怒意的风。知道谜底后的平静,抵达后的平静。任晶的声音勾起的演播室的灯光,观众的笑脸,孟石的花篮,在这样的风中,有些晃眼,有些不相干。肖彦说,好,我去机场接你。
肖彦抓起任晶的行李箱把手,拉着往前走了。任晶下意识地要上去拦抢——如果肖彦和她其中有一个得给另一个拎包,那是她——但她自己硬挺挺的风衣硬挺挺的爱马仕包,再加忍者一样的肖彦,提醒她时过境迁了。再说在飞机上她原是穿着香奈儿平底鞋的,但拿完行李后换上了克里斯提鲁布托的高跟鞋,手脚也不是很利索的。她就罢了。有了顶天立地的克里斯提鲁布托垫底,她比一旁拉着箱子的肖彦要高了,虽然她还是显得没肖彦高,她发福了。
不发福都难。这些年任晶不是心想事成,甚至也不是指哪打哪,而是她放眼处就烟花绽放,她的世界日新月异,光芒万丈。回去报效祖国的孟石大显身手,先是成立演艺公司与“世界是你的”栏目合作,接着变成媒体公司,接着融资兼并收购,接着就在美国上市了。
这其实是任晶第二次来纽约,上次是公司上市时跟孟石一起来的,那次来是三月底,纽约还下着雪,冻得她。后来孟石再来纽约时她没再一起来。国内有太多的地方需要她同时出现,这里的国际电视节需要她主持,那里的才艺赛需要她当评委,南边的钻石丽人节目要她当嘉宾,北边的地产文化之夜也要她当嘉宾……她已经需要雇个替身。孟石去纽约总带着他的各任小蜜,她知道。小蜜穿着件巴宝莉风衣挂着个香奈儿包包。想到香奈儿和巴宝莉,任晶说这次逛第五大道要逛个够。想到衣服和逛街,任晶恢复了主持人的从容和闺蜜的自然,彦,哪个店你喜欢,你都在哪个店买衣服的,赶紧的赶紧的,推荐推荐,你看我这土人,只会买冤大头名牌,没有品位,你快帮帮我!你这腰身好嗲!不过我可能也穿不了,你看看我这与共和国共成长的腰!
任晶很喜欢说“与共和国共成长”,也许是主持过某次大型国庆晚会的后遗症。
8
任晶觉着纽约不好看,至少面子工程没做好。即使是新盖的全玻璃建筑,也透着素朴而不是繁荣。肖彦和汤尼带她去的餐馆就是这样的,门面平淡无奇,一个大楼旋转大门旁一个边门,门上方上面一行暗金字母,是店名,门边斜角放两丛低低的绿色植物,这就是所有的门面了。中国现在是比美国还美国了。任晶宽容地微笑着,进了餐馆。
进去后,却突然有些多年没有过的不自在,有点像当年跟肖彦主持“世界是你的”时的感觉,就是肖彦的世界她有时找不着门,难免慌乱,回应不出像样的话的那种不自在。就是突然找不着自己,突然自己不在了的不自在:餐馆里面的空间乍一看是熟悉的,中国现在也兴北欧兴空间感,在国内见过这种昂贵的空空如也,她一身名牌跟国内的空是般配的,在这里不知怎的却让她觉着她的一身是瞎胡闹:不是不能闹,而是闹得不对,有破坏气氛的感觉。这也有点像当年跟肖彦主持时的感觉。
墙上没挂什么画,上的菜却很有色彩和质感,繁复而流畅,像一幅幅很具体的抽象画。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的任晶把注意力集中在菜上,像许多国人一样对着菜举起iPhone。
她边拍边对汤尼解释道,她最喜欢的其实是做菜。
汤尼竖起大拇指,说中国菜了不起,你主持的是烹调节目吗?
任晶说不是,而且她很久不做菜了。
任晶有时在节目中提到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家做菜时,观众都觉着她是为拉近跟群众的距离,但其实那是真的。孟石刚回来时,她常做的。一天她在焯排骨,孟石感慨,肖彦不知道排骨要焯的。孟石喜欢她烧的菜,第一次给他做炒鱿鱼,他小眼睛里热泪盈眶,说这辈子没吃过火候和味道这么刚好的炒鱿鱼。
任晶问肖彦她做饭吗平常?
汤尼拿餐巾揩了嘴,侧身在肖彦脸颊亲了一口,竖起大拇指说肖彦是个烹饪大师。
任晶举起肖彦为她点的White Cosmopolitan跟汤尼碰杯,汤尼,还是你行!她在中国时连菜市场在哪里都不知道的!
汤尼的手总在肖彦的背上,或肩上,要么就牵着她的手。肖彦一把脸转向他,就顿时弱智,讲话就有些咿咿呀呀的。高大瘦削的汤尼,印证了孟石的本能,孟石说他自己不是肖彦那杯茶,看似他甩了她,其实是他有自知之明。
肖彦和汤尼是在麦迪逊广场看狄更斯的《圣诞颂》时认识的。长标题之后,肖彦好像连着挨了好几刀,好几十刀,好几百刀。她以为她会死去,但没有:这些刀是为了割开捆她的绳索,破开冻住她的冰块的。一年后,她开始在曼哈顿东奔西跑,像她来美国前想象的那样。她开始在纽约,属于纽约。
圣诞节时,她一个人买了票去看麦迪逊广场的《圣诞颂》。这通常是家庭庆祝圣诞的方式,都是拖家带口去的,至少也是情侣小两口,她和汤尼可能是现场近两万人中仅有的两张单人票。中场休息时汤尼举着望远镜全场搜寻,看有没有其他单人票。不得。放下望远镜后,一眼瞥到红红绿绿中一抹雪白:肖彦坐在他左上侧位置,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黄纱丝巾,安然坐在中场休息回来欢声笑语的两家子人中间,两只大眼睛像他的望远镜,饶有兴味地巡视着场上的人。这不是soulmate是什么?
但他们并没结婚,这些年来一直没找着机会去排队领那张纸。虽然他们去了许多别的地方。
就是说肖彦一无所有。没有婚姻,没有孩子,没有事业,没有钱。就是说所有任晶她有的,肖彦都没有。心想事成的肖彦,这些年都在想什么呢?
任晶渐渐习惯了餐馆的空间,也渐渐看清肖彦离开“世界是你的”后的所有成就:这个空空如也的餐馆,这个白色马提尼,这个汤尼,跟肖彦都很配。但就这样了。
任晶举起White Cosmopolitan,这个白色马提尼真配这个地方,真好喝,甜酸适度,又够烈,我回去叫他们给我调这个!
9
一个晚上任晶跟着他们去参加一个布鲁克林的作家艺术家派对,在一个爵士酒吧,挤挤挨挨破破烂烂的一个地方,去地下室洗手间的台阶叽叽歪歪,她一脚踩偏,差点没滚了下去。
而她在中国去的随便一个派对,都像以前好莱坞电影里晚宴派对的场景,永远有聚光灯和水晶吊灯照耀着她。
她也记不起什么时候曾坐过地铁或公交车,她呼吸困难。而当年出门不是电视台派车就是打车的肖彦,在地铁站里穿行自如,在车厢颠簸的人群中稳如泰山。
派对上谈论的书、电影、作家和画家,任晶完全没听说过。汤尼细心,就谈起一个日本作家。肖彦翻译说就是村上春树。但任晶其实没读过村上春树,只回说在中国小孩子中很受欢迎。汤尼就提哈金,肖彦说哈金的书可能在中国没怎么出,任晶说确实没听说过。
在这个派对上,任晶得知肖彦是个作家,她用英文写作。
任晶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因为她其实毫无感觉,她本来就对书和作家毫无兴趣。虽然偶尔有作家出席她的访谈,但前期工作都是编导、策划、文案做好了的,她不用真的去读他们的书。现在谁还读书?她既没崇拜也没惊喜,或者说没有惊喜但有些惊讶,她觉着肖彦在倒退,她现在做的事情,好像豆瓣文青小清新做的事情,而且看这聚会的情形,文人在美国比在中国难混。
肖彦上班的地方也去了,路透社。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随意朴素得让任晶想尖叫。隔着肖彦办公桌旁的玻璃墙,任晶隐隐觉着也许纽约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派对,她没能进去。她跟纽约隔着一层玻璃,她触摸不到纽约。对过街上有个店像美容院,任晶突然非常想去。
对过的店是家指甲店,肖彦把她送过来,自己又跑回公司上班,说要赶篇稿子。肖彦的工作是文案翻译。坐在脚浴高椅里,任晶跷着脚想道,如果她当年真来了美国,可能身家至少也千万了吧,她会烹调,可以开餐馆,也可以开这样的指甲店。
她跟也是中国来的指甲小姐谈起当年那些在最风光时出国的电影女明星们。从陈冲龚雪陈烨到殷亭如修晶双李凤绪。当年大家都说肖彦神情像李凤绪,但五官比李凤绪更为精致高雅洋气。
任晶叹息,真是天大的遗憾,她们错过了与共和国共成长。
指甲小姐也叹息,人到了美国要重新折算,都要打折扣的——
任晶说,那为什么不回去?
指甲小姐说,来都来了,该干啥干啥吧。
任晶说,应该说该干啥干不了啥。
指甲小姐说,我在这里能挣到钱,我在国内挣不到钱。
任晶说,那有的人在国内能挣到钱,在这里挣不到钱,为什么不回去呢?
指甲小姐说,人跟人不一样。很多人到了纽约后,脑子就——她腾出打磨指甲的手,指指她的头。
任晶笑,你倒什么都明白。
指甲小姐说,我会看人的。像您,就是天生的富贵命,不用自己奔忙,享现成的。这时旁边一个刚做完活儿的指甲小姐过来了,对着任晶痴笑,又凑到任晶的指甲小姐的耳朵旁叽叽咕咕。
任晶的指甲小姐抬头惊呼,我说我会看人!您是任晶啊!我看过您的节目!
痴笑的指甲小姐说,我弟弟上过您的才艺节目,伴舞。我去过您的现场的——
接着一阵签名合影。还打了10%的折扣。听到10%折扣,任晶脑子里出现了个捂嘴笑的微信小图标。
任晶问,你们知道肖彦吗?
她们愣了愣,弟弟上过才艺赛的那个女孩反应过来了,是不是那个最早跟您主持“世界是你的”的那个?挺漂亮挺洋气的,叫什么肖彦对吧?有点像巩俐。那时我大学刚毕业,我好崇拜你们——
任晶说,你大学毕业的怎么做指甲?
大学生指甲小姐回,我的专业在美国不灵的,我学中文。
任晶说,刚才送我来的,就是她。肖彦。
指甲小姐捂嘴,啊,不像了——
10
任晶时不时会觉着自己的生活是肖彦遗弃在国内的生活的山寨。到了纽约后,虽然很遗憾地发现肖彦在纽约的生活并不激动人心,但不知为什么,她的生活是肖彦遗弃在国内的生活的山寨这种感觉,更频繁地浮现。而从指甲店出来后,山寨的感觉像被指甲小姐磨去的指甲屑一样消散了。
山寨胜过正版,该让正版山寨她了。
这两年据观众反馈,她的节目有些呆。她找了个同龄的搞艺术的一起主持,没起色;又找了个心理医生,也不怎样。做过收视调查,也做过专家评估,关键词据说是美国、心理、淡、修行、品位(她实在搞不懂品味跟品位的区别)。
而孟石正在出笼一个节目,颠覆性的节目,韩日风格的小美女小帅哥串起的世界各地的才艺表演与人物访谈。活脱“世界是你的”的海外版,但完全跟任晶无关的运作。就像他的个人生活,除了名分,余下的跟任晶没什么关系,他们各有各的房子,他们都忙,女儿习惯了看不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或者说习惯了在生活中看不到他们两个。
美国是她的观众的第一关键词。她有些不相信。
助理说,美国是所有人的关键词:美国高中、美国留学、美国房产、美国移民、美国代购、美剧、美国旅游攻略、美国FBI……
她打断助理,行了行了打住打住我信。
她想到了肖彦。
当年以为肖彦要登天,从来没想到她自己会登天。也许她该感谢肖彦,把登天的位子留给了她。她学英语是因为她理科不好,不喜欢写东西,也不喜欢经济什么的,穿西装洋裙当翻译,又洋气又安逸,挺妥。突然的,就被一阵风吹到了最高处。她比绝大部分人走得远得多,高得多,得到的多得多。都说得失平衡,她不是很相信,第一她没失去什么,她没去成的美国,孟石的小蜜,跟她得到的比,算什么。如果老天爷一开始就把账本摊她面前,让她看清将来的账面格局,问她签不签合约,她会毫不犹豫就签的。换谁都一样,她确信。
也许肖彦不会。肖彦的算法与众不同。
这么说,换一个算法,也许她自己的得失是平衡的,只不过肉眼看不出来。
但肖彦走到她的最高最远了吗?任晶不这么认为。肖彦是吸引力法则的先锋,她会点石成金,为什么她没能走得更高更远?难道美国的一英寸能折算成中国的一公里吗?
也许肖彦走得很远,但不高。
也许肖彦走得很高,但她没看出来。或者说谁也没看出来。
也许肖彦就是要行走,不喜欢在原地。高和远都只不过是她行走的一部分。
任晶突然发觉自己很久很久没有不出声地说过这么多话,不出声说话更累嗓子。她清了清嗓子,站在街对面给肖彦拨了个电话,彦,下来,别上班了,我有要事跟你谈。
11
肖彦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夜半国际长途里,任晶的嗓音,跟多年前的夜半长途里的嗓音惊人的相似,这回是跟孟石有关,她想。一个人在你危难的时候,不顾一切要找到你,安慰你,他是你最可信任和依赖的人;一个人在他自己危难的时候,不顾一切地要找到你,得到你的安慰和力量,他把你当作最可信任和依赖的人。这两者是有交点的,不是吗?交点是信任。孩子对母亲的爱,不就是这第二种吗?
任晶邀请肖彦回国跟她共同主持“世界是你的”。
彦,我这回是为了你来的。我们从帝国大厦开始,我跟你在帝国大厦楼顶共同主持“世界是你的”。
这是你来的真正目的?肖彦问。
是的——彦,回来,让我们回到从前。回到你没出国前的世界。世界还是你的。任晶说得自己眼眶都湿了。带着汤尼回来,他在中国会如鱼得水,过得跟皇帝似的。“世界是你的”该是你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绝不该是孟石的。我们一起铲除这个败类,让他没有立足之地。任晶终于提到孟石。
世界一直是我的。肖彦微笑。
12
在帝国大厦楼顶,肖彦对记得她的观众,不太记得她的观众,完全不认识她的观众说,不要太担心世界的变幻,你的世界在你心里。
肖彦建议任晶去旧金山,再拍一个“世界是你的”专场。她推荐了一个主持人人选。
人选非常完美:一个画家。男的。北方人,国语标准,个高,黝黑,有世界性气质。任晶说,您这一身tan,地道!常外出写生吧?画家呵呵道,不瞒您说,本人自由散漫,不务正业,不肯打工,因此常为五斗米去跳蚤市场折腰,晒的。
任晶问画家为什么愿意跟她回国,画家又呵呵道,不瞒您说,中国是一个盛大的派对,我不想被关在门外。
任晶问画家为什么肖彦不愿意回去。
画家真是主持的料,眼皮不眨地回道,那是因为老天爷想让我回去。
任晶故意上下打量着画家,嗯,老天爷是对的。
谢谢。我一定不辜负您和老天爷。画家冲她洋气地眨眨眼。
在去一家中餐馆的路上,画家指着路前方说,看地上。
任晶看到前方一个白发华裔老太对着一堆杂物蹲在地上,不知她老人家是杂物掉了要捡起来还是特意摊在地上翻拣,不管哪种情形看了都令人同情。任晶说,在海外,真不容易……
画家愣了愣,说,哦,是。我其实是说您脚下的这个牌子……
她这才看到上面有中文,亚打罅巷,下面是一个英文名字。她又在地上发现好些中文,“四海之内皆兄弟”,“酒逢知己千杯少”,“饮水思源”。她说,我们的节目一定要带到这块!
画家说,Jack Kerouac,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的作者。这是杰克·凯鲁亚克巷。画家说这巷子虽在唐人街,但是个文化景点,文学爱好者都要来朝拜,是旧金山诗歌节场地之一。不过华人大都不知杰克·凯鲁亚克是何方神圣,仍然把这巷子叫亚打罅巷。亚打罅是原来巷名Adler的音译。任晶不认得那个罅字,画家是念成夏音。
画家又指着墙侧有艳丽壁画的一个小店说,这是Vesuvio Cafe,杰克·凯鲁亚克当年喜欢去的小酒吧。
任晶大致有些明白,杰克·凯鲁亚克该是个喜欢呼朋唤友,酗酒,穷,常在中国城小酒馆出没的落魄文人。
画家微笑着看着壁画,你刚才问的关于肖彦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有些人衡量自己的标准比较具象,有些人衡量自己的标准比较抽象。肖彦是个抽象派。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