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六岁的时候,在税务局工作的父母特别忙,他们不是聚在一堆开会写大字报,就是整天关在办公室学语录读中央文件,很晚回家,回家又神色慌张地不和我说话。我和哥哥住税务机关大院,吃饭上食堂,衣服脏了我学着哥哥的样把脏衣服塞床底下,过几天又从床底下拿出来穿。父母没时间管我,我每天拿着饭菜票到食堂吃完饭,就往街上跑。街上大字报一墙墙贴出来,风一刮哗哗作响,飘散得满地都是。我跑过去看大字报,其实我什么也看不懂,只是我对大人吵吵闹闹的世界感到莫名其妙,又对所有热闹场面感到非常好奇。大人们要我走开,大人要干大事,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在大人们眼里,我这样的小萝卜头只知道在大街上疯跑。
有天,我还未睡醒,母亲把我从床上拖起,我被胡乱套一件衣服就迷迷糊糊拉出门。母亲说:娟娟,妈妈带你去陈妈家,今后你就在她那里读书。母亲要把我送到别人家读书,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我彻底醒了。我揉着眼睛大声喊:不去陈妈家!我要到妈妈这里读书。母亲说,妈妈要去农场工作,不能带你去。等妈妈不去农场工作了再接你回来读书。
母亲说这话是1968年,母亲去农场不是工作,而是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这时的父亲也正在隔离反省,家里没人管我,母亲只好把我送出去。母亲说的陈妈就是给我找的保姆。
我撅着嘴,一脸不高兴地随母亲走进桃花江居士巷。居士巷像个倒喇叭,一条小港顺着喇叭流淌,两条麻石路沿港延伸。麻石路边是参差不齐的燕子瓦居民房,居民房前种着桃花树,密匝匝两排。母亲带我站在一扇双合页门前,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她上身黑香芸短衫,下身宽大蓝棉绸裤,显得有些臃肿,但齐耳的短发,额前不留一丝刘海,又显得精精神神。
母亲说,娟娟,叫陈妈。
我扯着母亲衣角,没有叫。
母亲对陈妈说,娟娟性子野,你可要多操心了。
陈妈说,你就放心去农场吧!
我在陈妈家发蒙读书,学校就在居士巷街道的拐弯处。每天早上,陈妈送我去学校。陈妈家喂了一头猪,她每次送我到学校门口都要说,猪还没吃食呢,我要赶回去煮猪食。她送过我几次后我就能自己去学校了。学校里的哥哥姐姐都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系着绿皮带,学校就像一片绿海洋。在这绿色的海洋里不要整天上学,一天只上一两节课,其他时间自由学习。学校的哥哥姐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地贴大字报或游行,我就跟在他们后头疯跑。有个系红围巾的女人在我疯跑中晃来晃去,红色的围巾在绿色的海洋中显得格外耀眼,像万绿丛中一点红。女人就住在居士巷去学校的拐弯处,她天天坐在家门边,静静坐着,眼睛直通通望着街,那条石板铺过去看不到尽头的街。她在看什么?我还没弄清楚就走过去,这时站在巷子口的陈妈过来了。
我说,她天天坐在那里。
陈妈说,你说胡雪花?她在晒太阳。
今天没有太阳。
她在看街。
天天看街?
陈妈说,你问这个干吗?回家。陈妈拉着我走,我忍不住回头望。陈妈自言自语:天天看着街也不是个事,这个痴女人。
什么是痴女人?
小孩子不准问这些。
陈妈不让我问,胡雪花却在我心里成了一个谜,走出老远我忍不住又回头,她仍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直通通望着街,那条石板铺过去看不到尽头的街。
第二天我悄悄走到胡雪花身边,她转过头朝我笑。我发现她笑时眼睛好亮,就像天上亮晶晶的星星。红围巾在她脖子上飘扬,衬托得她脸蛋粉嘟嘟。胡雪花朝我笑了下又去望街,我趁机摸了下她围巾,想,什么时候我也有这样一条围巾就好了。胡雪花惊奇地转过头,说你在看我吗?我慌忙点点头。胡雪花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娟娟。
娟娟?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在这里上学?
嗯!你为什么天天坐这里看街?街有什么看的?
胡雪花笑了一下,说,不是看街,我是等人,等人知道吗?我在等他呢!他快二十年没回来了。
我说,他?他是谁?
胡雪花说,我丈夫呀!
他在哪里?
胡雪花抬头去望天,我跟着她的视线去望天,蓝蓝的天空飘着鱼肚白的云,一层层,太阳就从云层里钻出来,红红的圆圆的一个球挂在天上,散发出无数的虚线。
胡雪花说,看见了没有?
看见什么?
胡雪花指着天上圆圆的东西。
我说,太阳。
胡雪花说,那不是太阳,那是惨白的烧饼,烧焦的面包,有皱纹的脸蛋。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茫然地望着她,边望边往学校跑。我把胡雪花的话告诉老师,老师怔怔地望着我,说,你小脑子有毛病!胡说些什么啦!
二
居士巷有个女孩叫平平,圆圆的脸,白白的皮肤,喜欢笑,只要她在就有咯咯的笑声;居士巷还有个男孩叫辉辉,板着一副严肃面孔,走路昂首挺胸,迈着军人步伐。他的志向是长大成为一名军人。他们两个是同班同学,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只是他们比我大,是哥哥姐姐。放学后,他们穿着绿军装,从巷口跑到巷尾又从巷尾跑到巷口,我跟在他们后头跑。一天,他们跑到居士巷一个钟表店,里面有个修钟表的大哥哥,个子高,腰板直,鼻子挺,十八九岁的样子。平平告诉我他是卫民大哥。
卫民大哥桌上摆着各种式样的钟,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都嘀嘀响着。忽然,桌上有什么东西说话,还唱歌。我感到惊奇,但我很快弄清了,桌上有个黑匣子,用红布捂着,声音是从黑匣子里跑出来的。我把黑匣子拿到手里,声音仍然不断。我拿着黑匣子走到平平跟前,平平告诉我是卫民大哥在里面唱歌。我睁大眼睛去望卫民大哥。卫民大哥说,我哪有那么神,是半导体收音机唱样板戏。卫民大哥跟着黑匣子哼了句: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
呀呀呀!我们围定卫民大哥,像探宝样,六只眼睛骨碌碌转,望望黑匣子,又看看卫民大哥,想区别黑匣子与卫民大哥唱的有什么不同。卫民大哥见我们这样神神秘秘,突然把黑匣子旁小圆圈一扭,里面的唱歌声变成说话声,还有欢呼口号声。我放弃对卫民大哥的研究,盯着黑匣子开始前前后后研究,想研究出个奥秘来。卫民大哥又把小圆圈一扭,黑匣子突然哑了。
卫民大哥说,黑匣子也要休息,回去吧,你们。我要去保卫街演戏去!卫民大哥将黄帽子往头上一扣,又把帽檐扶正,显出威严神态。
演戏?我们跟你去演戏。我们欢呼雀跃,手拉手跟在他后头。
卫民大哥双手插在裤袋里,斜着一边肩膀走出门,嘴里哼着:“提篮小卖,哎唉哎咳——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
在全国山河一片红年代,各个县都成立毛泽东思想业余宣传队,各个机关厂矿都在排练样板戏,县剧团出面负责辅导各个宣传队,各个宣传队又到各个机关、厂矿和街道演出。
卫民大哥拐个弯走进伞厂,伞厂满地摆着上了桐油的红油纸伞,像一朵朵蘑菇,又像一片红海洋。一个又甜又脆的声音:等下,就下班。我循声望去,这里藏着一位漂亮姐姐。平平告诉我,她是桂花姐,和卫民大哥都是宣传队演员,卫民大哥每天都要喊桂花去演样板戏。
桂花姐揣着一把红纸伞走出红海洋,我看她手里的伞,不用挡雨,拿着也漂亮。卫民大哥给她一个嘀嘀叫的小闹钟,说,嘀嘀叫的小闹钟陪伴你,就是我陪伴你身边。桂花咯咯地笑,笑出一排玉米牙,白白净净,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卫民大哥直直地望着她,直望到她那张清秀的脸呈现出羞涩的笑他才收回目光。卫民大哥说,我要把你娶回去,天天看到你的笑。桂花姐说,不要乱讲。卫民大哥说,我是当真。桂花姐脸上立即飞出两坨红晕,低着头走路。
保卫街演出台围了许多人,我们站在舞台下看卫民大哥演《沙家浜》里郭建光,他上台亮相,踢腿扎步,板眼挺足,一声“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哗!神气极了。台下妹子都向他鼓起眼睛。卫民大哥演《红灯记》里李玉和时,桂花姐演铁梅,桂花姐演铁梅演出了名,她身上的红毛衣专为铁梅准备的,那根又长又粗的辫子也是专为铁梅留着的。乌黑的辫子在她腰间摆动,像水蛇在她身后飞舞。
桂花姐演完戏坐到化妆室镜子前,我们看她用草纸把脸上的油彩擦下来,涂上一层雪花膏,一直到镜子里出现一张粉脸她才安心。桂花姐端过一杯茶喝,卫民大哥走到她背后,双手握住她辫子,喊一句:想姐想得血蹦心。桂花姐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茶从她的嘴角流出,像一串断线珠子落在她擦过雪花膏的脸上。
平平走到桂花姐面前问,你是不是要做卫民大哥堂客(妻子)了?
桂花姐没有吭声,卫民大哥拉起桂花姐就往外走。我们跟在他们后头,卫民大哥握着桂花姐手前后摆动,桂花姐身上的红毛衣就在我面前格外耀眼,我快乐地笑着,平平却嘟起嘴对我说,我今后也要有件桂花姐那样的红毛衣,也要让卫民大哥拉着我的手走。
三
居士巷桃树开花了,粉红粉红,花团锦簇,沿港密匝匝两排,风一吹花瓣又纷纷飘落。胡雪花站在树下捡飘落的花瓣。缤纷飘落的花瓣经过她头落到她鞋上。她穿了一双绣花鞋,鞋面是红缎子做的,鞋头挂的一个球是红线黄线绿线做的,像菊花,又像金鱼的眼睛。我眼睛鼓起很大,问谁给你做的?胡雪花说,结婚时妈妈给我做的。我说,你妈妈做的!胡雪花把脚抬了抬,说,你不知道,我穿着这双绣花鞋结婚时,好多姑娘鼓起眼睛看,眼睛都鼓出火来。我爱人也喜欢我穿这双鞋,那段日子我天天穿着这双鞋,落雨也穿着。后来他走了,我反而舍不得穿了。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这几天回来,他也该回来了。胡雪花脸上放出光,无限深情地望着前方。我忍不住去摸她的鞋,摸她鞋时盯着自己从鞋的开口里露出来的大脚趾。我再抬头,陈妈从对面走过来,我一溜烟跑到学校。课堂上,我双手放在背后,端端正正坐着,看老师嘴巴一开一合嚅动,脑子里想着绣花鞋。她妈妈比我妈妈好,我妈妈就做不出漂亮的绣花鞋。这样想来想去到了放学时间,我背着书包往胡雪花家跑,一粒豆大的雨打在头上,接着雨珠变大。
胡雪花站在门边看雨,雨珠敲打她屋顶上的瓦,大大小小的雨珠顺着瓦檐流到地上,淅淅沥沥地响,响成一个个雨洞。我觉得这些雨珠好玩,伸出双手,想让雨珠流到我手上。
胡雪花突然抓住我,说你看,那是泪,一串串泪珠。
我说,雨珠。
胡雪花说,是泪,你看落了这么多的泪。
我奇怪地望着胡雪花,觉得她好蠢,雨都不知道。
胡雪花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理我,只顾自己看雨,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雨,好像在和雨说话。雨变小了,我背着书包跑到家。
陈妈找来干毛巾给我擦头发,说,一身的水,下雨疯到哪里去了?
我说,在胡阿姨那里。
陈妈瞪大眼睛,你在她那里干吗?
躲雨。胡阿姨好蠢,她把雨说成落泪。
陈妈说,见雨就想起伤心事啦!
伤心事?
陈妈说,你还小,不懂。
陈妈换掉我身上的湿衣服,给我换鞋子时说,鞋湿成这样子,这天气又不能干,只有放到灶上烤了。我一脚踢掉鞋子,说我的鞋没有胡阿姨鞋漂亮,不穿了。陈妈一怔,你说什么?我说,她脚上的绣花鞋好漂亮,我要有那么双鞋就好了。陈妈说,又是胡阿姨,以后我给你做绣花鞋。陈妈提着我的湿鞋子去灶上烤,转过脸又说,你以后不要再去她那里,听见了没有?我说,听见了。陈妈说,去玩一会儿,回来吃饭。
我跑到辉辉家,发现他家门口的电线杆下站着一个穿灰衣服的男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手指头从一个口袋的窟窿里露出来,乱蓬蓬的头发一根根竖起,胡子像头发一样能梳起辫子;我还发现那男人的双脚被铁链子拴在电线杆上,铁链长度只能让他在电线杆周围走动,他边走动边望着我笑。辉辉将我一把拉进他家,说,这是个癫子,只要你不接近他,他打不到你的。癫子?我再看那男人,他仍嘻嘻地朝我笑。辉辉说,你不怕癫子?我说,他在朝我笑呢!辉辉说,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吧?他叫黎太阶,刘妈的儿子。他有大学问呢!他在北京读过书,北京你知道吗?我说,知道。我还知道北京有个天安门。辉辉又神秘地说,还不止这些呢,他还在国外留学读过博士呢,博士你懂吗?我摇着头。辉辉说,我也不懂,反正大学问。
我说,他脚怎么铐起来了?
犯错误了,错误大得很。
什么错误?
辉辉说,他和一个女人好,单位不准,他就癫了。
为什么不准?
辉辉说,他犯了大错误啦。他转到这里是交镇政府管教。
我相信辉辉说的话,因为辉辉爸爸是镇长,黎太阶接受镇政府管教,实际上就是服从镇长的命令。
辉辉说,我们走吧,平平等我们去看卫民大哥演戏呢。
我们出门经过黎太阶身边时辉辉又说,离他远一点,要不他会打人。
我说,他怎么打人,脚都铐起来了。
辉辉说,反正要离他远一点。
四
太阳开始往西头移动,天边刮起一阵风,扬起的垃圾使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腐烂气味。我和平平在巷子口跳橡皮筋,一个穿军装的军人气昂昂地走进居士巷。跟在军人后头的一个胖婆婆挎个大尼龙袋,鼓鼓囊囊的东西快把尼龙袋撑开了。居士巷走来这样一个陌生军人,又一个这样的胖婆婆,惹得每家门口都伸出个脑袋,惊奇地望着。我们也不玩橡皮筋了,跟在军人后面跑起来。
军人径直去了桂花姐家,居士巷的人把她家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桂花姐家桌子上堆满花花绿绿的东西,胖婆婆指着桌上花花绿绿的东西,说你们看啦,你们看,三绒六卡一身毛,呢子大衣外面套,缝纫机做搭头。尼龙袜子添两双,乔其纱围巾来一条。这是当下最时髦的彩礼啦!你们巷里桂花妹子硬是有福气啦!
围观的姑娘眼睛鼓得好大,快鼓出火来。
军人是北京卫戍部队的,他在桂花姐家住了两天回部队,走时把桂花姐也带去北京。桂花姐去了北京,那是毛主席住的地方啊!桂花妹子划得来,桂花妹子活到这个份上,死了也值得。这件事在居士巷议论了好些日子,刚要冷下来的时候,桂花姐满脸喜色地回来了。桂花姐把在天安门广场拍的照片,一张张很光彩地贴在堂屋里,她一时成了居士巷的名人。成了名人的桂花姐再没有同卫民大哥去演戏。不久,桂花姐风风光光地嫁给那个军人,随军人去了北京。
卫民大哥坐在店铺修钟时总是叹息,不叹息的时候,扯开喉咙对着巷口喊一句:想姐想得血蹦心!那凄惨惨的声音直通通!整条巷都听见。
平平穿着一件红毛衣跑来告诉我,过年时她没要压岁钱,要她妈妈给她买了这件红毛衣。她问我,她穿着红毛衣像不像桂花姐?我说不像。她生气地拉着我去卫民大哥家,说让卫民大哥看她像不像桂花姐。
卫民大哥门口的马根草正在疯长,一根连着一根,散发出一种春的气息,屋前的桃花开得一片酡红,可卫民大哥一进屋,严严地关上门,把阳光、空气、桃花一并关在门外。平平带我爬到卫民大哥窗台上,卫民大哥站在房里,面朝着窗台这边,身上的白竹布衬衣晃晃荡荡,显得格外寂寞。平平说,卫民大哥是不是看到我们了。我只想告诉卫民大哥,桃花开了,我长大了一岁。我说,卫民大哥好像没有望我们。平平猛地跳下窗台,拉我到门边喊卫民大哥。卫民大哥没有开门。平平嘟着嘴踢门。
卫民大哥打开门,说,是你们,放学了?
平平上前拉了拉他衣服,说,卫民大哥,桂花姐姐不和你好了,我和你好,你抱抱我好吗?
卫民大哥伸出双手,平平支开双腿,骑马式坐到了他怀里。平平双手搂着他脖子,亲昵地贴着他脸,说,你长胡子了,还在想桂花姐?
卫民大哥说,傻孩子,你怎么这么懂事?
平平说,你不能不想?她想你吗?
卫民大哥说,小姑娘,不准说这些。来,我带你们出去玩。
卫民大哥拉着我们手出门,平平的小手在卫民大哥的大手里,她一蹦一跳地对我说,卫民大哥拉桂花姐的手也是这样拉的。
五
陈妈把一双绣花鞋往我脚上套,然后按了按鞋尖,说正好。我终于有了一双胡阿姨那样的绣花鞋。我盯着鞋子看,鞋面也是红缎子布,鞋头上也拴了一个红线黄线绿线做的球,球圆圆的,像菊花又像金鱼的眼睛。我左看右看,想看出与胡阿姨鞋不同的地方。陈妈说,不用看了,我是拿胡雪花的鞋样子给你做的。
穿着绣花鞋我一蹦一跳去学校,走出好远,突然听到黎太阶在我身后,哎!哎!哎!我停住脚步,说喊我吗?他说,你鞋子真好看,谁做的?我脚一抬,骄傲地说,陈妈做的,你有吗?他嘻嘻笑,说没有。
到学校,我爱惜地拍干净鞋上的灰尘才进教室。进教室,我脚步迈得很慢很轻,把脚抬得很高,想让同学们吃一惊,让同学们看得嘴巴流出长长的涎水,说不定哪个同学会把我抱起来。可是我一进教室,同学们投来的却是异样的目光,就像看到一个稀罕动物。我回到座位上,听见几个同学说,看她脚上的鞋,像地主婆穿的。
课间休息她们不和我玩,放学时,她们又像商量好了一样,不同我一块儿回去。我瞧一眼她们脚上,清一色的黄跑鞋,难怪!我不能想象现在还有别的东西比这双绣花鞋更使我憎恶的了,我立即脱下鞋,赤着脚回家。我经过黎太阶身边他又喊,小朋友,你的鞋呢?我说地主婆穿的,我不想当地主婆。黎太阶说,你错了,那是艺术品。我说,什么鬼艺术品,我才不穿呢。黎太阶说,你不喜欢送给我作纪念好吗?我说你要这干吗,想当地主婆?
陈妈见我赤脚回家,问,鞋呢?我说,在书包里,地主婆穿的。陈妈说,你,你,怎能这么说?当年我穿绣花鞋嫁过来,好多姑娘眼睛鼓得好大好大,都鼓出火来。我说,反正我不穿了。陈妈气极了,从我书包里拿走鞋,还说不给我鞋穿了。
我嘟着嘴跑到平平家,邀她到居士巷港里漂船。我们用红红绿绿的纸烟盒子做成一条条船,放到港里去漂,看谁的船漂得快。我把我的船放下水,然后手一挥,船乘风破浪,从港口直冲港尾,忽然,一个漩涡把我的船旋进去,我急得跺脚呼喊也无济于事。平平的船胜利到达目的地,我沮丧地看着平平扬长而去。
嘻嘻,小朋友,叔叔和你玩。我回头,发现电线柱下的黎太阶向我招手。我说,你和我玩?黎太阶说,小朋友,你知道小港的水是从哪里流来的吗?我说,从巷子口啦!黎太阶说,应该是从江里流过来的。巷子口前面是桃花江,桃花江穿过全镇,依江傍水把县城散落成若干街道小巷,居士巷就是横搁在桃花江的一条巷子。以前居士巷不叫居士巷,叫猪屎巷。居民们家家喂猪,猪屎没地方倒,就倒在家门前的小港里,小港因此弥漫着猪屎臭。但在文字记载上叫居士巷,那是居士巷的名人用谐音写出来的。可偏偏这条臭巷很出名,你看从那些燕子瓦木板阁楼里伸出来的,从那条小巷里走出来的,一张张鲜艳如桃花的脸,羞羞涩涩,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又滋生出许多故事。
我似懂非懂地望着黎太阶,黎太阶见我一副懵懂样子,自言自语道,还是一个孩子呢,我怎么和她说这么多?黎太阶又突然对我说,小朋友,你看这条小港把对面的人隔开了,要是中间有一座桥,你到对面小朋友家玩就不要从巷口绕到巷尾这么远了。来,叔叔这里给你搭一座桥。
我说,你能建桥?
黎太阶说,叔叔不光能建军桥,还能建房子。
黎太阶捡拾地上的树根和石子,用树根在地上搭起一座桥,又在桥边用小石头垒出一栋房子。
我惊奇地问,叔叔,你是做什么的?
黎太阶说,我是给你们建桥建房子的。
我说,辉辉说你是犯了错误。
黎太阶叹了口气,又去凝视脚下的小港。太阳的余晖洒进小港,水像拖着一条金带“哗哗”往前流。黎太阶自言自语,都是走了很长的路,要是在这里停一停,它就是能理解我的朋友了,可是它怎么会停呢?只顾“哗哗”流去。
六
桃花江平时瘦瘦地躺在乱石堆里,一到暮春就发龙舟水,就像十八岁姑娘一下子丰满起来,这时全县的人就开始张罗,仿佛生活节奏加快,好多事都在往前赶。桃花江县把五月初五的端午节作为龙舟竞赛的欢乐节日,文化馆干部倾巢出动,他们半天忙完一天的工作,挤出时间组织龙舟赛。那些日子,镇上小伙子到河里练划船,沿河一带日日响着“镗镗”、“咚咚”的声音,那是小伙子们划船的声音,他们最辉煌的活动也就是龙舟赛,就靠划龙舟这一天,耍尽水上十八般武艺,让两岸姑娘看花眼看痴心,心甘情愿跟定他们,有的小伙子到了二十七八岁还没摸过女人,划龙舟硬是让他们划回了屋里的漂亮堂客。
我天天跑到河边看他们练划船。这天我看完划船经过胡雪花家,她带着迷惘的神色对我说,你不知道,我们就在那个龙舟赛上认识的。那时我爹以一镇之长,去组织年轻小伙子赛龙舟,他就是那个时候来我家的。
胡雪花告诉我,他叫永隆,那天他带着几个小伙子来找我爹。我一见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爹要我给他泡茶,我端着茶紧张得手都快烫出泡。永隆和我爹带着龙头去祭祖,祭完祖他就在我爹面前胸膛拍得山响,说一定为我爹拿个冠军回来。我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拍着永隆的肩说:好小子,好好干,你龙舟赛赢了,说不定会赢回一个漂亮姑娘做堂客呢!永隆脸一红就去摸后脑壳。端午节那天,我特地换上一件漂亮衣服,捧着小凳子,坐在河边一个醒目地方。竞赛开始,永隆打着个赤膊,举着龙头跳到船上。挠板下水,“刷刷”拨动浪花,“嗨嗨”的吼声在河心撞击。冲刺的时候,永隆咬着牙,拼着命,终于他这条船夺魁。人们欢呼着把永隆抬起来,抬到我家地坪里。我爹吩咐大锅煮肉,大叶包粽子慰劳他们。永隆吃完饭躺在凉椅上睡着了。我怕他被蚊子咬着,给他点了一支蚊香,又坐在他旁边扇扇子。就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后半夜,他醒了,拉着我悄悄出门,他就这么拉着我走,不知走了多远。第二天永隆离开我家。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找到他的哥儿们,他们都不告诉我,直到一天永隆带着礼品来看我父母亲。
胡雪花突然停下来,她双手捂着胸口喘气,粉红色的眼皮激动地抽搐,脸上呈现出一副羞涩。
后来呢?
胡雪花说,我们结婚了,他成了我的丈夫。
再后来呢?
胡雪花不说话,去望天。天边吹来一丝丝凉风,挂在天空的月亮,一会钻进云层一会又露出脸,洒下一片银辉。这个时候是居士巷最热闹的时候,大人把凉床、睡椅沿港一线摆着,那些披着长发的柳树下,坐着、躺着大人小孩。我从胡雪花家往回走,张开嗓门唱:月亮巴巴跟我走……
陈妈摇着芭蕉扇子问,去哪里了?
我说,去胡雪花阿姨那里了。
陈妈说,胡雪花?又去她那里了?她芭蕉扇子把身子拍得“啪啪”响。
胡雪花?和陈妈一块儿纳凉的刘阿姨说,前几天我路过她门边,听见她在房里哭,我过去敲门敲不开。
咳!一到春天,她都要哭几场。她喜欢雪天,你说怪不怪?她总说下雪的天还暖和些。
那是疯话,我记得他们结婚是雪天,她穿着大红袄,一路吹吹打打,把一条街闹得春天般温暖。
我也听说过,天底下有个桃花江,桃花江有条居士巷,居士巷有个美女,美女就是胡雪花。
可惜那个疼爱她的父亲死早了一点,要不能保住她丈夫不去当兵。
咳!她丈夫走后一直没有音讯,谁知是死是活?她天天坐在门口等,门口的石头都坐出窝窝了。
唉!怪就怪她一直不改嫁。
是啊!她从四十年代等到六十年代了。
这样痴情,按年轻人说这是爱情。
前些天,街道革委会干部聚在一起开会,讨论胡雪花的事。胡雪花那个国民党兵丈夫二十年没音讯,有人说她丈夫被解放军打死了,死时肠子从肚子里流了一地。
也有人说她丈夫当了俘虏,在农场劳改。
还有人说她丈夫立功赎罪,在上海当了大干部。
我觉得她丈夫应该还在台湾,可能在台湾发了财不回来了。
记得蒋介石要反攻大陆那年,风声很紧,大家都惶恐不安,他们把她抓起来关了一段时间,放出来后又对她严加看守,不过也没发现什么问题。这次运动除了学习最高指示,开批斗大会等革命群众的重要活动时让她回屋里去,不准她乱说乱动外,其他时间也没有为难她。镇政府人都是邻里邻居,积极地对待一个痴女人也没有什么意义,他们也就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其实看她的手掌,是朱砂掌,命相主贵,不知什么地方背了相。
我问,什么朱砂掌?
陈妈说,小孩子家,少插嘴。跟你说也不懂。唉!红颜命薄。真是红颜命薄。
我躺在竹床上,在她们的叹息以及陈妈芭蕉扇子拍身子的“啪啪”声里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胡雪花,生了一双朱砂掌,穿着大红袄,坐在花轿里,被人吹吹打打地抬着。
七
我和辉辉、平平、刘英一排坐在卫民大哥窗台上,从窗台上望过去,正好看到胡阿姨坐的那里。在嘈杂的世界上,胡雪花就像墙角边一块石头,草丛中一束枯萎的鲜花,除了经过的人偶尔瞟一眼,再也产生不起波澜。当然,胡雪花成了这条街的活路标,陌生人来问路,街上的人就会这样回答,去居士巷呀,那里坐着个系红围巾的女人,你朝她身边拐过去就是。
胡雪花在我心里仍然是一个谜,我除了对她好奇外还有些莫明其妙的喜欢。我想把对胡雪花的喜欢说给平平辉辉听,可他们不感兴趣,他们迷上了样板戏,感兴趣的是样板戏。他们每天围着卫民大哥转,有时吃了饭,碗还在打转,人却进了卫民大哥店子。卫民大哥演什么他们学什么,我和平平最喜欢看卫民大哥演李玉和,可惜桂花姐走后,卫民大哥不再演李玉和了。
卫民大哥发现我们坐在他窗台上,急忙说,你们要干什么?快下来,危险。平平说,我们演样板戏,你来看吗?卫民大哥看窗台上不肯下来的我们就说,好,你们下来,我去看。
我们从窗台上一个个跳下来,分头去找演出行头,刘英拿来四根草绳子,说是做皮带用;平平给我和刘英找来两件只有高年级哥哥姐姐有的绿军装。辉辉提来一盏四方镜子灯,他把镜子灯四周玻璃涂了红墨水,说是做李玉和的红灯,舞台就在居士巷一块空坪里。
辉辉把一只大铁钉敲进一根木柱子,把镜子灯挂上去。我和刘英套上绿军装,绿军装把我屁股也包进去了,但我用草绳一系,又英姿飒爽了。演出还未开始,我们四周就围满了居士巷的小朋友。辉辉向小朋友们说,演出现在开始。于是我们四个小军人弓着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着手枪在芦苇荡侦察。辉辉说,前面来了鬼子,大家隐蔽。我们几个跟斗翻到一边,引得小朋友们伸着脖子拍手叫好。
《沙家浜》演完后开始演《红灯记》。辉辉将一条白毛巾围到脖子上,平平脱下军装露出红毛衣,又在后脑勺大辫子上扎了根红绳。辉辉从木柱子上提起红灯,平平一声“爹——”辫梢往后一甩,逗得人一阵喝彩。
平平叫爹叫得非常认真。爹就是父亲,平平五岁就没有了父亲,她突然觉得这个与母亲一样亲切的词,她自五岁以后就没有再叫过了。父亲死后母亲把她父亲照片全部烧了,长大一点的平平问母亲,父亲怎么死的,父亲是个什么样子,母亲闭口不谈,所以她对父亲的记忆只是一些模糊的碎片。她想父亲应该很高很威严,既像李玉和一样伟大又像卫民大哥那样高大,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当她的父亲。
平平深情地叫“爹”时卫民大哥惊奇地望着她,快把平平看成了一个怪物。演出结束,平平气喘吁吁跑到我跟前,满面喜色告诉我,她叫爹时不是想自己威武的父亲,而是想到了桂花姐。她觉得叫爹就像桂花姐叫爹,她就像桂花姐,她是卫民大哥的桂花姐。平平说着眼睛睃向天空,幻想着卫民大哥哪天演李玉和,也拐个弯来邀请她演铁梅。
平平幻想着卫民大哥邀请她演铁梅的时候,卫民大哥因演样板戏出名离开了桃花江。就在这年三月,天连续下着雨,平平望着雨,憧憬和卫民大哥演样板戏时,桃花江镇排演的样板戏抽到省里调演。由于卫民大哥出色的演出,被调到省京剧团当演员。
卫民大哥要去省城当演员,幻想破灭的平平哭着要跟卫民大哥去省城演铁梅。卫民大哥摸着她小脸蛋说,你先在这里练习铁梅,我会很快回来接你。
八
太阳像个火球挂在天上,放射出无数的火线,火线从巷口射到巷尾,麻石板路被烤得滚烫滚烫,平平就举着风筝在麻石路上跑来跑去。我呆呆地望着麻石板路想,我的脚丫踏上滚烫的麻石板,会不会灼出一缕缕青烟,会不会燃烧起来?我突然看见黎太阶站在家门口,原来他与陈妈家只隔几排树几块麻石板路,彼此听得到声音,望得见屋檐。
平平在巷口放风筝,风筝飞不起来。大人们说这么热的天风筝怎么飞得起来?这个蠢妹子。平平又举起风筝不停地跑,风筝才没有落到地上,可也没有真正飞起来。我顾不了我的小脚丫踏上麻石路会不会燃烧,飞快地跑出去,我跟在平平后头跑,眼睛睃向风筝,喊飞起来,飞起来!我想象风筝飞起来,风筝在天空飘逸。
黎太阶看着风筝忽然说,风筝即使飞得再高再远,终究要滑落下来,因为它的线牵在别人手里,再高再远也逃不脱命运之线。我停下来望着黎太阶。他又说,风筝也像游子,风筝之线正如游子之根,无论飞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它的根在哪里。你知道叔叔在说什么吗?我摇着头说不知道。他说,等你长大,飘洋过海了,你就能感受到。
平平说,不要理这个癫子。我说,他不是癫子,他是因为女人才癫。
平平说,是因为爱情。
我说,就是大人们的爱情吗?
平平说,爱情啊,爱情。牵着风筝线跑了。
我觉得爱情这个词挺新鲜,转过头去看黎太阶,他手里拿着一支粉笔,埋头在地上画着什么。我走过去,发现他画了一栋大楼,大楼旁有桥有路有车还有花园,他边画嘴里边默念着,周围几个小朋友向他扔石子,每扔一个石子就会幸灾乐祸地拍一次手掌。我跑到小朋友中间,双手叉腰,面对面和他们对峙。小朋友“轰”一声跑了。
黎太阶低着头,踢那些小朋友扔过来的小石子,踢着踢着,突然抓住自己头发,不断打自己耳光,直到脸上出现一块块红肿,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头埋在两膝间。我望着他从浅灰色衣领里露出来的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后脑勺上蓬乱的、冒着热气的头发以及衣服上渗出的汗珠,问,你要喝水吗?他慢慢抬起头,动了动发紫的嘴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看到黎太阶家锁着门就跑回陈妈家,我对陈妈说,都说那癫子好恶,我看他蛮和气的。陈妈说,其实他从不打人,只是想不通,一想不通就想砸东西,如果没有东西砸就大喊大叫,他家人把他拉到电线杆上铐一阵,他才好受些。
我接了一杯水,走到他面前时腿有些发软。黎太阶忽然转过身背对着我,胳膊从他身上垂落下来。我把水移到他跟前马上跑开。他慢慢转过身,端起水咕嘟咕嘟喝起来。他手里剩了个空杯子,我望着空杯子不敢上前拿。他擦着嘴巴说,我把你吓坏了吧!我摇着头。他说,小朋友,你不要怕,你还小,你不知道我好孤独。放学了,你来和叔叔说说话好吗?我说了声好,大胆地拿走了杯子。
黎太阶母亲提了菜回来,她打开房门锁,从房里端出一盆凉水朝黎太阶泼过去,黎太阶尖叫一声,喊快活呀,快活。
太阳仍像个火球挂在天空,晒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看到黎太阶家的桃树生着许多枝叶,像伞一样撑开,就退到树下躲太阳。黎太阶母亲坐在桃树下剥瓜子,从树上爬下来的黑蚂蚁,从土里拱出来的黄蚂蚁,成群结队拥向地上的瓜子壳,它们顶的顶、推的推、拖的拖,把队伍拉得长长的。我看它们那么来劲,拿一根小草棍搅散它们阵线,它们毫不在乎,搅散后又聚拢。呀!它们还蛮团结。我一气之下吐了一口唾沫,大部队四处逃跑,小部队还在唾沫里挣扎。我又连吐几口,把唾液吐成一个包围圈,观察这些小生命如何自救。小蚂蚁在圈里急得团团转,它们聚到一块儿碰头,似乎商量对策,然后又分头试探出路,一副惊慌失措疲于奔命的样子。我觉得很好玩,“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黎太阶说,小朋友你笑什么?
笑那些蠢蚂蚁。
黎太阶说,小朋友你很残忍,你是从恶作剧中得到满足,你不怕晚上做梦?晚上,我果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蚂蚁,一只在唾液中挣扎的蚂蚁,一只挣出唾液圈的蚂蚁。我惊叫着醒过来,把身边的陈妈也吵醒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梦见我变成了蚂蚁。
我不敢再玩蚂蚁了。
九
再没有看到胡雪花阿姨坐在门前看街,我心里迷惑,是不是这一段风声变得紧,不让她出门?是不是她男人回来了?我跑到她家,迫不及待推开门,屋里有些暗,迎街的窗户可以透进光,却被一块厚厚的绒布窗帘遮住。房里很静,只有木盒里的闹钟在有节奏地摆动,发出细微的声音。我定了定神才看清房里的一切,墙壁上的窗花已褪色,红木雕花床上是白色的纱蚊帐,床底下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床边的梳妆台镜子映出胡雪花的样子。胡雪花坐在一张红木雕花梳妆台前,面前摆着梳子和各种头巾,离梳妆台不远的小桌子上有一堆切好的烟丝。她嘴里叼着一根喇叭筒烟,正抓着几根头发慢慢地摆弄,头发湿漉漉的,夹着各种颜色的夹子。
胡雪花漠然地望着我,冷冰冰道:到这边来。
我走近梳妆台,发现胡雪花膝盖上还摆着一个大本子。
这是什么?
相册。
胡雪花把相册拿给我,相册扉页是一段英文,夹相片的每一页都是双层,上层是各种花鸟样的镂空图形,相片就嵌在那镂空里。第一页是胡雪花小时候的照片,接着是她和丈夫的结婚照,她戴着白珠子,穿了裙子,梳着两条长辫子。她指着照片说,这张是在沈阳照的,那里很冷。照片上白的是雪,永隆怕我冷,把我手藏到他棉大衣口袋。永隆还对我说,不要摸鼻子,你摸,鼻子就会掉下来。我下意识地去摸鼻子。胡雪花说,你摸什么鼻子,我们南方不冷。胡雪花又说,在雪地里,他要我不摸鼻子我偏去摸,发现鼻子还在就咯咯笑,永隆趁机把我抱起来。
胡雪花又翻到另一张照片,说,这张照片是和永隆打雪仗,滚得一身的雪。她望着那张照片突然笑起来,笑得脑袋往后仰的时候,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来,像一条条细线流在她粉嘟嘟的脸上。她突然又不笑了,呆呆地看另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黄军服,马靴高到膝盖。胡雪花哽咽出声:有天雪夜,路上结着冰,天上刮着呼呼叫的北风,家里进来四个穿黄军衣的人,要把永隆一根绳子捆走,我跑过去拦住他们。那四个穿黄军衣的人扬起手里的保甲法,说二丁抽一,三丁抽二,年满18岁以上的都要抽走。永隆家有两兄弟,变成二丁抽一。后来我听说永隆在县里集中,我赶到县里,县里人说送到了长益司管区集训,我又赶到长益司,他们已穿上军装去了云南。永隆一到云南就当上了飞行员。我一人又偷偷去了云南,云南那么大,人生地不熟,我就一个一个部队找,等我找到永隆的部队,他却驾着飞机装着黄金向台湾飞去了。
胡雪花说到这里脸色发白。我叫了一声胡阿姨,胡雪花回过神说,你看这张照片,他穿一身黄军服,马靴高到膝盖,那腿杆子腰杆子是那么挺,身体那么壮。
我说,胡阿姨,他现在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胡雪花说,在哪里?我告诉你呀,他驾着一架飞机,装着蒋介石的几箱黄金去了台湾。据说去台湾后蒋介石给他立了特等功,给了他别墅和一生用不完的钱。
我迫不及待地说,胡阿姨,你赶快去找他呀!
对,我去找他。可我又怎么去找他?
我说,坐飞机去。
对,我就坐永隆的飞机去。胡雪花眼睛一红,眼泪簌簌流下,像下雨一样。我突然想起她说过落雨就是落泪。现在她只顾落雨不再理我了,我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偷偷离开,出门时我的眼泪也扑簌簌地往下落。
那些日子我心里老想着她,她还在哭吗?她还喜欢我吗?一想到她心里就不好受。我心里第一次有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我再去胡雪花家,她仍坐在梳妆台前,从红袄领子里露出来的、一动也不动的后脑勺以及在镜子里映出的身影显得很瘦弱。胡雪花猛然转过头,说他驾一架飞机,飞机上装了蒋介石的几箱黄金往台湾逃……你看他穿一身黄军服,马靴高到膝盖,那腿杆子腰杆子是那么挺,身体那么壮……她说这话时,脸色像玻璃一样透明。就在我准备悄悄离开那一瞬间,她一把揽住我,说讲到哪里了?哦,记起来了,他驾一架飞机,飞机上装了蒋介石的几箱黄金往台湾逃……你看他穿黄军服,腿杆子腰杆子是那么挺,身体那么壮……
我说,我听过了。
你——听——过——了?什——么——时——候——听——的?这几个字从胡雪花嘴里一个个吐出来,就像在品尝什么东西,品尝完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以后我只要背起书包经过她家,胡雪花就向我招手。我飞快地跑过去,她就对我说,后来我听说,他驾一架飞机……我说,胡阿姨,你没有新的了?胡雪花冲动地站起来,新的?什么新的?这还不新吗?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我发现她的肚子瘪进去了一大块,身体两旁的髋骨突了出来,像是两根柱子立在那里。我每次离开她就有些懵懂,感到身体像失去了骨头的肌肉,软软的一团棉花,有时也无缘无故地流眼泪。课间休息,同学们喊我踢毯子,我踢不了几个就断了。同学笑我,我就在一边呆呆望着同学,脑子里想着胡阿姨的男人还回来吗?她还在哭吗?她还有新故事吗?上课我呆呆望着老师,脑子里想的也是这些。回到家我迷迷糊糊,丢三落四。陈妈叫我拿衣服我却拿出鞋子;陈妈叫我开门,我却忘了带钥匙。陈妈直直地盯着我,仿佛不认识我。终于她发现了原因,陈妈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不让我再去她那里玩,每天看着我上学,放学按时接我回家。
十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强烈,陈妈擦了把汗,端起箢箕里的猪屎,从厨房摇摇晃晃出来倒到门前的小港里。我赶紧捂住鼻子说,嗯,好臭。陈妈说怎么不臭,居士巷的人都喂猪,猪屎没地方倒,只好倒到面前港里了,所以港里经常飘着猪屎臭。你嗅惯了就好了。我伸长脖子去看那棵小桃树,小桃树也在天天嗅臭气,它还会长吗?那棵小桃树是陈妈为我种上的,陈妈说桃花江的人喜欢种桃树,种桃树是一种吉祥的象征。
陈妈倒完猪屎转过头看我一眼,放学后我只能在家里玩,我就变得只能在陈妈的视线范围内。陈妈提着空箢箕进来,用肥皂反复地抹在她胖手上,拧啊搓地弄出肥皂沫,再涮再洗,用毛巾擦干净。我说,陈妈,天天嗅臭气,我还会漂亮吗?陈妈说漂亮!你不知道,居士巷是一条有名的巷子,生活在桃花江的人没有哪个不知道这条巷子的,这里曾经出过不少阔佬和美女,可惜后来破落了。
平平和辉辉跑到我家,他们用学校要组织节目说服陈妈,陈妈看他们一脸认真就放了行。其实只有平平在学校宣传队里演节目,她真演起了铁梅。她穿着那件红毛衣,演得很成功。大家都说她长得像铁梅,皮肤白,脸蛋圆,还有一根像铁梅一样的粗辫子拖在后脑勺。学校有的同学不叫她名字叫她小铁梅,可是居士巷的小朋友仍然叫她平平,其实她是喜欢别人叫她小铁梅。
我们三个一溜烟跑到卫民大哥家,趴到卫民大哥窗台上。卫民大哥走后我们还是喜欢爬他窗台。我们坐在卫民大哥窗台上,学着他对着巷口喊一声:想姐想得血蹦心。那声音也像卫民大哥那样凄惨惨的,整条巷都听见。
平平问,卫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辉辉说,省城好远,要坐车坐船,一下子回不来的。
平平不相信地摇着头,辉辉唱起了卫民大哥唱的:提篮小卖,哎唉哎咳——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他对平平说,你看我像不像卫民大哥演的李玉和?
平平说,你要是像他就好了。
辉辉一脸沮丧地望着远方。
日头朝西边栽下去,屋门口的鸡开始自觉落窝。居士巷除了那些小摊小贩在吆喝自己的东西外,就是两个骡子拴在垃圾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把刚才还很热闹的居士巷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我们一个个跳下窗台准备回家吃饭时,卫民大哥的家门突然被打开,里面走出一对年轻夫妇。平平惊讶地问,你们怎么在卫民大哥房里?他们说,他们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平平不相信地跑进房,当她发现房里没有卫民大哥一样东西时,眼泪汪汪地从房里走出来,嘶哑着声对辉辉说,卫民大哥一下子回不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十一
下雪了,白皑皑的大雪。北风刮起,光秃秃的桃树摇晃着身体“哔哔”作响。黎太阶又被铐在电线杆旁,他双手抱胸,颧骨紧绷,光着的脚丫就像红萝卜一样通红。他身子不停地颤抖着,那是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痛苦的颤抖。他脸朝向北,眼睛张得又大又固执,紧闭的嘴就像一座碉堡。他身上穿着黑棉袄,笔挺地站在那里,远远看去像根电线杆子,黑黑的。
我把他旁边的一双鞋子递给他,说,叔叔,你冷吗?
黎太阶说,叔叔不想穿鞋,叔叔冻一点反而好受些。小朋友,今天学了些什么?
我说,学了一首诗,叫《春雨》,我背给叔叔听:
春雨沙沙,
春雨沙沙,
细如牛毛,
飘飘洒洒。
……
背得好,背得好!叔叔给你鼓掌。他给我鼓掌时围巾掉到地上,我给他捡起围巾,他把围巾往脖子上系,把嘴和鼻子埋进围巾。他见我还没有走,突然说,你背《春雨》,叔叔给你诵一首《春风》。黎太阶又把围巾解开,直了直身子,抿抿嘴朗诵:
竟似嘉宾入幕来,
玉关难度费疑猜。
年年却被桃花笑,
一段春情剪不开。
黎太阶问,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我摇着头说不知道。黎太阶告诉我,《春风》就是桃花江小才女朱梅卿写的,她还是一个烈女。
我说,烈女?叔叔什么叫烈女?
黎太阶说,叔叔给你讲讲朱梅卿吧!
黎太阶又把围巾系好说,朱梅卿是秀才朱信庵次女,父亲设馆教书的时候,她随父亲读四书五经,填词写诗。十二岁那年父亲把她许配给唐楚翘儿子博臣为,当时正逢朱姓修族谱,便在她的名下写上“适唐”二字,后来唐家看不起朱家,单方面解除婚约,父亲只好为她另择夫家。梅卿哭着说,“适唐”二字已经印在家谱上,怎能随便磨掉?朱梅卿写下三十首绝命诗,自缢而死,死时才十五岁。朱梅卿的死在当时社会上掀起过波澜,在北京做御史的周开铭将此事奏明光绪皇帝,皇帝下令,拨款为朱梅卿立下贞节牌坊。
我说,叔叔,她就是因为爱情吧!
黎太阶说,朱梅卿不是因为爱情,她是当了封建社会的牺牲品。
我瞪圆眼睛望着黎太阶,黎太阶见我懵懂的样子,说,我怎么跟一个不懂什么叫爱情的小朋友说爱情呢?这样吧,叔叔给你唱首《桃花江是美人窝》。黎太阶清了清嗓子: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他还没有唱完,一个粗暴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好啊,你个癫子,用黄色歌曲腐蚀儿童,你是想挨批斗了吧!黎太阶脸色煞白,我吓得望也不敢望后面,一溜烟跑回家。
陈妈在胡雪花家门口,我飞也似的跑过去。胡雪花家围了一群人,人头攒动拦住了我视线,我从大人的腿中间钻进去,挤到了最前面。我看见胡阿姨躺在床上,穿着大红袄绣花鞋,脖子上围着那条红围巾,安安静静地睡觉了。他们说胡阿姨死了。我说胡阿姨睡觉了。他们说胡阿姨真的死了。
胡阿姨死了?死人怎么是这个样子?我是第一次见死人,觉得死人一点不可怕。只是,我再也看不到胡阿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了。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下来。
胡雪花真傻,一句玩笑话就想不开。
居委会人感到她几天没开门有些不正常,撬开门进去。她人已死了,只怕死了有一两天了。她是吃老鼠药死的。
“真作孽,她才三十多岁。”
“她死了倒好。这女人心太痴,总等着她丈夫也不是个事。不是这个恶作剧,她迟早也会寻短见。”
我在他们七嘴八舌中弄清,原来几个小伙子恶作剧,他们给胡雪花丢过一句话,说她丈夫马上要回来了。将信将疑的胡雪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车站接丈夫,没有接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天她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车站接丈夫,但从金色的秋天到大雪纷飞的冬天,她一直没有接回丈夫。那几个小伙子见她这样痴心,于心不忍,于是又丢过一句话,说她丈夫不会回来了。多年等待造成的积郁终因这最后一根稻草轰然倒塌。她冒着大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在家躺了几天,水米未进,最后吃了老鼠药……
娟娟,娟娟。谁是娟娟!懵懵懂懂中听见有人喊我,走过去,街道主任吴阿姨说,这相册上写着你名字呢,拿去吧!我把相册打开,上面有一行钢笔字:送给娟娟小朋友。我从相册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都没有看到她一张照片,我呜呜地哭起来。吴阿姨说,哭什么?漂亮相册归你了,你可夹自己的相片进去。
十二
县里突然接到通知,省剧团的样板戏下乡到各县慰问演出,每个县巡演两场。从时间上排,轮到桃花江县是12月份。这个消息像一阵风般传开,县剧院11月份就把招牌打出去了。剧院的墙上贴了彩色宣传画报,美工把演员的巨幅画像挂在剧院门顶上,卫民大哥演李玉和的剧照挂在正中间。
平平看着李玉和剧照对我说,卫民大哥要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后来平平每看一次剧照都要对我说一次,每说一次都要激动一次。平平还对我说,剧照上演铁梅的没有桂花姐漂亮,但铁梅的那件红衣服比桂花姐的好看,你看,领子是竖起的,身上的布坨坨扣子都往右边扣。平平对着剧照上的铁梅把辫子一甩,叫声“爹”!她叫“爹”时热泪盈眶,叫得比以前更像铁梅。
平平从11月叫到12月,快把自己当成铁梅时猛然想起那件早已不能穿的红毛衣,她也想有件铁梅那样的竖领坨坨扣红衣。平平在家里天天跟母亲讲铁梅,母亲觉得女儿喜欢铁梅没有错,终于在发工资的时候给她做了件竖领坨坨扣红衣。她把衣服放到枕头边,专等看演出那天穿。平平掐着手指数日子,日子就在她的企盼下一天天数过,省剧团终于被她数到。
省剧团来的那天,平平带我到剧团后院溜达,趁人不备溜了进去。后院大坪立着几根竹篙,上面晒了许多衣服。我们固执地认为只要是竖领坨坨扣的红衣就是铁梅的,只要是钉铜扣子的蓝制服就是李玉和的,《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是铁路工人,铁路工人的衣服都是钉着铜扣子的。我们在下面看了半天,没看到李玉和和铁梅的衣服,只看到了一些红红绿绿的短裤和乳罩。平平拉我进到里面去看演员,地坪里坐了很多演员,我们就在他们中寻找个子高,腰板直,鼻子挺的卫民大哥,我们在他们身边转,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出哪个像卫民大哥。
第一天演《沙家浜》,第二天演《红灯记》。演《红灯记》那天辉辉找他爸爸帮忙给我们买到两张票。我去平平家送票,平平正在吃饭,饭吃了一半就躲到房里换上那件红衣服,她把两条长辫子梳成一根,像铁梅一样绕在胸前。我们一进剧院,许多人盯着平平看,说小姑娘漂亮,也有人说她圆圆的脸蛋和长长的辫子像铁梅。平平站在座位上左顾右盼,直到幕布拉开她才坐下来。舞台上,卫民大哥提着红灯一亮相,哗!平平又猛然站起,双手捂胸,幸福得说不出话来,整场戏平平都是站着看完。
平平晚上在银幕上看卫民大哥,白天就拉我跑到剧院去找卫民大哥。剧团的人说卫民大哥去居士巷了,我们赶到居士巷,居士巷人说卫民大哥刚往街上走了,我们又寻到街上。我和平平在街上和剧院之间疯找,就是找不到卫民大哥。剧团只演了两天就被别的县接走了,卫民大哥再一次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
十三
桃花开之前居士巷下了一场雪,大人们说下的是一场春雪。虽是下雪,天一点不冷,只是石板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涂了蜡一样光滑滑的,我脚上的雨靴在石板上滑来滑去,发出细微的磨擦声,真好玩。我和平平说好了去辉辉家玩。突然,一个女人从黎太阶家溜出来,女人穿着一件黄大衣,挎一个黄书包,头上一顶天蓝色绒线风雪帽。她朝居士巷左右瞧瞧,见巷里空荡无人,又从黄书包里掏出一个大口罩戴上,只露出两只大眼睛。两只大眼睛发现了我,在我身上骨碌碌转了一圈匆忙离开。黎太阶站在门边,神情慌张地望着她,直到她拐弯不见了踪影,他还站在门边。
平平一把将我拉进辉辉家。原来平平、辉辉和辉辉父亲早知道黎太阶家来了个女人,奇怪的是他们没有说黎太阶坏话,而是赞叹这个女人有感情,敢冒杀头危险来看黎太阶。从他们的赞叹中,我才弄明白来龙去脉。
女人叫吴红霞,是黎太阶清华大学建筑系同学,毕业后他们同在国外留学,又同时回国到北京一所设计院工作。黎太阶负责图纸设计和建筑工程,吴红霞负责建筑监督。黎太阶设计过这样一座大桥,粗大的桥墩,拱拱相连,威风凛凛地支撑着桥面,铁路横跨过河床。这座引起轰动的大桥使他成为建筑设计天才。有人说他头脑就是一部机器,只要机器一转,一个建筑物需要多少钢筋、多少水泥立即就出来了,既不浪费材料又保证安全。有一次,设计院把一所学院的教学大楼交给黎太阶设计,黎太阶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方案,他精心设计图纸,对工程使用钢筋反复计算。钢筋这种抗拉强度极高的材料是支撑大楼结构的骨架,混凝土这种抗压强度高但抗拉强度低的材料和钢筋巧妙组合,扬长避短,制成钢筋混凝土构件使高楼大厦成为现实。钢筋的主要成份是铁,铁在常温下容易氧化,钢筋包裹在混凝土构件中形成钝化保护膜,如果钢筋保护膜厚度不够,就会造成钢筋露筋和混凝土剥落,导致质量问题。黎太阶又从结构力学角度进行计算,主楼的阳台外飘部分每平方米所承载的重量需要多少钢筋,哪个部分需要增大钢筋投入……
但教学大楼刚建完就发生局部坍塌,造成人员伤亡和难以估量的经济损失。黎太阶脑袋轰地一响,恐惧随着血液一起往头上冲。他连忙赶到现场,发现钢筋保护膜厚度过薄,导致钢筋与混凝土之间失去粘合力,使楼板表面出现了裂缝。他发现施工者改了图纸,他们为降低施工成本,减少了厕所钢筋和阳台外飘部分的螺纹钢,有些拐弯部分没有使用钢筋,弯角墙内空洞的填充物竟然是数百袋其他物质!施工者把钢筋用量一点点抠下来,认为只要不发生天灾人祸,一栋建筑物的保险系数减少一些没有关系!
检察院查责任一下落到黎太阶身上,黎太阶为自己申辩,可没有人站出来为他承担责任。吴红霞为黎太阶四处奔走打抱不平,他们原准备国庆结婚,出事后单位不但不批准,反而把她下放到农村去了。黎太阶就是在这个时候疯的。
以后的日子,黎太阶家门整天关着。他爬在地上,流着长泪不断地写字,写了整整一地。
十四
我父母接到被下放农村的命令,母亲连夜从五七干校赶到居士巷。我离开居士巷那天,陈妈把那双绣花鞋塞给我,说喜不喜欢都拿着,这双鞋是按你脚做的,只有你这双脚能穿。母亲替我接过鞋,说这么漂亮的鞋,要多巧的手才能做得出!陈妈说,我也是费了心做出来,她还不喜欢。两个女人寒暄,眼睛都红了。离开时,陈妈把母亲付给她的保姆费塞进我书包,说你父母没工资了,拿去买件新衣穿。母亲又从我书包掏出钱,把钱放到桌上,赶忙拉我走了。
全家落实政策回城已是十年后,那时我已是高三学生。回城的第一天我就去了居士巷。
离开县城这些年,县城也和其他县城一样有了变化,先是名字改为桃江县,后来在加强城镇建设中把几条麻石路改成柏油马路,居士巷房子也撤走了一部分,那条小港也用土填平,和另外几条巷子合并,建成了一个县城最大的集贸市场,市场里新建了电影院。陈妈家房子没有拆,只是显得有些不协调,我拐过集贸市场去看陈妈时,她比以前胖了一圈,人显得老了一些,但样子仍是精精致致。她又带了两个小孩,小孩有些像当年的我,比较野,只要陈妈一不留神他们就跑出去了,现在的居士巷不像我那时的居士巷,车水马龙,小孩子出门外玩危险。陈妈留我吃饭,去厨房做饭,小孩子瞧了陈妈这个空偷偷溜出去了。陈妈跟在他们后头追得气喘吁吁,还是我跑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捉回来。陈妈说,这里带孩子不安全,过段时间我这个房子也要拆,国家扩大贸易市场。我问起平平和辉辉,陈妈告诉我,平平和辉辉高中毕业下农村当知青了。
离开陈妈家,我用脚步度量那些柏油马路,看到路边摆着的各式摊位就想,这个摊位应该是以前平平家,那个位置应该是当年辉辉家……经过一个属于当年黎太阶家的摊位就想,他家搬去哪里了?他还铐在电线杆上吗?
春节时平平和辉辉来看我,他们脸膛晒黑,长成大男大女了。他们手拉手坐在我房里,我发现他们的手拉手不像童年时的手拉手,果然,他们在谈恋爱。辉辉告诉我,过段时间毛纺厂会到他们知青点招工,他们只等招工回城就结婚。我说祝贺你们,青梅竹马。辉辉傻傻笑着,平平却显出几分不安,我想是害臊吧!
谈话中我问他们还记得巷口那个胡雪花吗?辉辉说,怎么不记得!前段镇政府还收到胡雪花丈夫寻找她的信呢!她丈夫在台湾一直没结婚,他在等待能回大陆的那天呢。
我感慨万端。闲聊中我又问黎太阶去哪里了,辉辉说,黎太阶回北京了。我说,他还回来吗?要是回来,我送那双绣花鞋给他作纪念。辉辉就笑,说出他当年说过的那句话:北京很远呢!要坐船坐火车,一下子回不来。
我又问,黎太阶和吴红霞后来结婚没有?
平平摇着头说,不知道。
辉辉说,我也不知道。记得他一家人都去了北京。
过完春节,平平和辉辉回知青点。这年正赶上全国恢复高考制度,我躲在税务局一间春暖夏凉的房间复习功课,迎接高考。我顺利考上省城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长沙文联做编辑,后因喜欢写文章当起了作家。岁月匆匆,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十五
这天,我在家里创作一部长篇,突然接到辉辉电话。辉辉说娟娟,有件事请你帮忙。我说我们都是从小玩大的朋友,说什么帮忙。
辉辉说,平平躺在医院六天六夜,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我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她仍是这种状况。
我说,怎么会是这样?医生怎么说?
辉辉说,医生查不出原因,说平平脉搏很弱,有种活到头的感觉。医生还告诉我,一个人如果自己不想活,就是华佗在世也一筹莫展。
我说,不可能!平平才四十八岁!
辉辉说,平平如果不想活了,我也没有多少活头了。
我说,辉辉,你千万别这样想,千万别这样想啊!
辉辉没有了声音,我感受到电话那头的悲伤。我说辉辉你别急,快给我详细讲讲平平的情况。
辉辉说,我把平平接回家,她睁开眼睛在卧室扫一圈后,目光落在一面墙上,墙上挂着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与铁梅的剧照。剧照只有学生课本那样大,却有一寸厚,就像农村嫂子纳的鞋底。这是我当年帮她从剧院售票窗口撕下的小剧照,她把剧照贴到课本上,准确讲贴到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封底上。每当她读书累了就翻到后面看剧照,以后每次换新书,她都要用削笔刀把剧照刻下来,连同壳皮一块儿贴到新书上,直到做知青,剧照才装进镜框,挂到知青屋。后来我们结婚,剧照就挂到一面墙上。以后的日子,剧照就像遥远的样板戏一样在我们生活中淡化。可是现在,她看着剧照突然笑了,我很惊讶,她病得不成形的脸上竟能绽放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
我这边举着电话筒想,辉辉是从她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也只有他能捕捉得到,要不他不会打电话要我帮忙。
果然,辉辉又说,平平躺在床上再次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到床头的女儿,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又一时记不起来。她又去看墙上相框里的铁梅,当她听到女儿叫妈妈才知道是自己的女儿。她伸出手摸女儿长辫子,女儿和她一样留着长辫子。平时她总是听人夸她的长辫子像铁梅。她有女儿后教女儿的第一首歌就是铁梅唱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她让女儿留着和她一样的长辫子。县城里常见她们母女俩的长辫子晃动。女儿所处时代是个观念不断更新的时代,女儿几次想剪辫子都被她强行压制了。她不讲理地说,只要你还在我眼皮下晃动就不准剪辫子,除非你远离我……
我终于想到辉辉要我做什么事。我对辉辉说,我能理解平平这种情结,我去找找看。
我当即搭车到长沙窑岭地段,走进一个院子问传达室,这里面是不是京剧团?传达室的人告诉我,里面没有京剧团了,现在是幼儿园和一家电脑公司,但有些演员和家属还住在这里。我向一个买菜回来的男人打听演李玉和的演员,那男人回答我,当年演李玉和的有好几个,后来剧团效益不好,转行的转行,退休的退休,都不知去向了。那男人给了我一些线索,我根据线索找到几个演李玉和的,但都不是我要找的卫民大哥。后来有人要我去和平街找胡立强打听,我到和平街找到胡立强,他也是演李玉和的,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李玉和,我要找的那个李玉和是他的师傅,胡立强给我留下他师傅的详细地址。
我按照地址找到电影院门口一个小摊子时已是晚上。所谓小摊子,就是在四个轮子的推车上支起一块板子,板子上头挂个灯泡,上面摆着烟、打火机、矿泉水、糖粒子和槟榔,旁边坐个看摊的老头。天上刮着北风,老头个子很高,但背已经驼了,斑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下看上去有些凌乱。老头双手操在袖筒里,两腿夹着个小藕煤炉,眼睛微眯,看着行人。我从口袋里掏出李玉和剧照,看下老头看下剧照,看下剧照又看下老头。面前老头虽然苍老,但脸上的轮廓和剧照上的李玉和有些相像。我走近老头,轻声问,老人家,您原先单位在京剧团吗?老头看我一眼,漠然地说我是个摆摊子的。我不甘心,又说了句,我觉得你像那个演李玉和的卫民大哥。
老头愣了下,怔怔看我一眼,然后将帽子扣到头上,把小凳子、藕煤炉一一搁到摊子上,推车子就走。我走到他身边帮他推车。
我说,你就是卫民大哥,我是以前居士巷的娟娟呀!
老头说,我只是个摆摊的老头。
我说,还记得居士巷那个平平吗?
老头摇头,加快了推车步子。我定定看着老头,说你就是卫民大哥,我不会认错。老头把车推得更快了,我要紧走几步才追得上他。
我说,你知道吗?平平在病床上一直惦着那个演李玉和的卫民大哥。
老头将推车停了一下,说,她病得重吗?
我说,很重,一直在说胡话,一直在闹着要看样板戏。
老头没做声,他侧过脸,默默推车。他侧过脸时眼里滚出一滴泪珠。我对老头默契地叫了一声卫民大哥,耳边仿佛听到有人唱了一句京剧高腔:“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十六
我和老头来到平平床边,我发现她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说话。
辉辉说,平平,娟娟来了。
平平像是想了一下,说你别逗我了,她一个大作家在省城,怎么会来。
我说,平平是我,我帮你找到你最崇拜的人了。
平平这下笑了,说我最崇拜的人是谁呀?你怎么知道?
我诡秘地笑着,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喜欢样板戏吗?
这句话就像一根烧红的针刺了她一下,但痛中又有种灼热。
我把老头推到她前面,说卫民大哥来看你了。
平平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老头,目光又越过老头朝门口望,门口什么也没有。她又看看床边的陌生老头,说他就是卫民大哥?
老头显得空茫的眼睛一下子跳出两点亮光,欣喜地说,难得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我就是卫民大哥。
平平摇了摇头,说你不是演李玉和的卫民大哥。演李玉和的卫民大哥比你英武。
老头眼中刚亮起的一点光芒一下子暗淡了,他感到内心一直被珍藏的那点东西突然像被人拔萝卜一样拔掉了。
一段时间后,辉辉打电话告诉我,平平的病莫明其妙地好了,就像她当时莫明其妙地生病一样。
这年我回桃江看父母,再见到平平时她已提前退休。她把那条伴随了她一辈子的长辫子剪了,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她这种一反常态的爱漂亮使我有些不理解,但她脸上很平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幸福的事,也没有难以抑制的悲伤,但仔细看,还是能捕捉到淡淡的忧伤和类似于心神不宁的慌乱。
一天晚上,我看电视,画面上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则消息:一位著名的京剧演员,在自己的卧室里死了三天才被发现。此人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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