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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填字游戏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292
成刚

  当爱支配一切时,权力就不存在了;当权力主宰一切时,爱就消失了。二者互为对方的影子。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教成人画画为生的汤单雄做梦都想不到,某个深夜,某个这座城市在西伯利亚寒流中睡静的时辰,他那渐失弹性而变僵的耳鼓膜,将在一连串声波中像帆辨出风暴般激动地震颤。世上真有这样的笑声。从前他认为那不过是失神的语文教学散播的无数陈词滥调中的一个,从前他认为即便有过也早已不复存在是无数消亡事物中的一种。

  他,总算有福泽见识“银铃般的笑声”,黑暗中闪耀着银子光泽的任性的笑声,银在最强力与最温柔的交互锻造下发出的笑声。这笑声,将来自于一个女人,或两个女人。

  不会等太久。就在今夜。

  今夜的故事将以一个名叫张一真的女人的梦魇开始,将完结在这个女人的笑声止处。汤单雄和小他二十岁的张一真将一起度过这个夜晚,直到黎明灰白的雾在窗外缓缓显影。他们两人将一直清醒着,他们从没这么清醒过,如同被一大滴往事包裹住的昆虫标本,触角和腿爪凝固在挣扎状态。

  回忆起今晚的经历与对话,汤单雄将像架着一副天底下最明亮的眼镜,回到少年时尚未近视前的日子;回忆起今晚的经历与对话,汤单雄又像在做梦,飘忽不定,碎片迭现,人和事全是一咕嘟一咕嘟的,一团一团的,没有时态,非线性,尤其在前半夜。说是梦,更因为汤单雄本人都犯迷糊,无从界定自己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

  对这种又清晰又混沌的现象,他将给出解释,人的记忆本就如此,乱云飞渡,又自有法度。这里他说的“记忆”,不是泛指全人类,不是指某个群体,是特指那位挺着肚皮迈进画室的孕妇张一真,心不在焉又神情坚毅的三十四岁的上海女人,两条长腿深陷过去的老去的南京女孩。之后,汤单雄将不再大惊小怪。

  汤单雄将把今晚发生的故事写进一册印有外滩万国建筑群剪影的天蓝色封皮笔记本(去画室亭子间窗口看得见的那家外文书店买的,五十八元),这让他费了老大劲。从春节前写到明年六月,这不仅因为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他二十年没正经写过东西,哪怕画室招生启事。难点是要在忠实记录今晚的故事的同时,还得将对话者张一真由回忆与想象(这是他后来识别出来的)交织的大段大段独白还原(不囿于情节,情绪更要紧),简直比把油和水在分子层面上融合还艰辛。他将束手无策,他差点放弃,他在放弃了整个春天后又将在初夏继续写下去。

  促使他写下去的理由会很简单,画不出的就写,写不出来就不必纠结形式地去写。这是一个充满心机与纯净、纵欲与克制、背叛与忠诚、同性爱与异性爱、低贱的爱与张扬的复仇等诸多相悖因素的故事,这又是一个复杂现实中最简单的故事,关于疯狂转动的星球的一个短暂停。汤单雄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画工,没有提香劳特累克莫迪里阿尼高更塞尚等人的天赋与技艺,他只能这样磕磕绊绊地写,将硬着头皮,将心生愉悦,将谦卑自省。在笔记本中,他称自己“老男人”、“汤画师”、“汤单雄”,甚或面目模糊的“他”,他把自己放在和其他人物同样地位,他想这是又一次上山下乡。他在隔段距离打量他和他们。你会看到,他将时不时游荡在张一真出现过的几乎所有场合,时不时琢磨张一真琢磨过的事。他也将演绎别的角色。

  到了明年七月,又老了一岁的汤单雄将在出席过老友的葬礼后,在距龙华殡仪馆一公里不到的某开张旬月的咖啡馆,从挎包外侧掏出边角磨损的笔记本递给另一个老友,一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过两本探讨男女情爱问题的小册子而走红上海又迅速过气的朋友,为人狡黠的朋友将给出不乏诚恳的建议,并将亲自动手润色,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他将把近一个礼拜的搓麻将时间投入这故事里。

  穿夏威夷短袖的热心人还将在笔记本扉页挥笔写下夸张卖弄的总结词,“一至七节,有意识流叙事的风格;八至十节,即后半部分,看得出海明威冰山理论的影子。统观全篇,似乎用雷蒙德·卡佛的悲伤绝望语气,叙述了一起比茶花女还卑微的情事。”

  当然了,汤单雄将怀揣着怎样的感激之情从过气作家手上接过修改稿,他将买来另一册一模一样的笔记本,一丝不苟誊写一遍,包括总结词,几天后,又将用红色水笔划掉总结词。然后,他将望着梅雨季节的上海弄堂叹口气,好是好,看不懂,一真的故事不用那些好听话装点门脸。在对面楼栋平台上一群鸽子呼啦啦飞起后,他将迎来又一个黄昏,他将记起来,张一真最后一次来画室就是在黄昏时分。一个冷飕飕的黄昏。一个双手忍不住要怀念棉手套的黄昏。

  一

  我沿消防楼梯下来,那种状况下,电梯当然会操作失灵,我也压根没想过乘电梯。张一真说,昏天黑地,楼房街道公园轨交站,从窗口能看到的都给湮没了,挤在对面楼顶上朝看不见的直升机挥手的人们也都消失了,整座城市都完了,末日了。我一心逃出楼去,不为逃命,外头说不定比看上去还要糟,灾难平息了,但谁也说不准它会再次袭来,那灰灰的岩浆似的东西,那东西兜头浇向这座城,我惊魂未定,手脚不听使唤,就想找人说说话,大声告诉他,“我还活着呐,我逃过一劫,刚才可真——”你知道,我从没好运过。我一层层走下去,那种情况下,你越想快越快不起来。每层楼三间房,很诡异,门扇全不见了,就剩门框。每间房靠外面的地板上横着黑塑料袋,里头是这场灾难中死在家里的人,有的那么短,都不像是人。裹尸袋到处都是,看不到一个活人,一只猫一盆花都看不到,要是没有其他活着的人,是谁把尸体塞进袋子的,一定有人。我想人家可能看不到我,涌上楼顶等救援的人一个不落都卷走了,我怎么会幸免,我肯定死了,活动的是我的鬼魂。后来我站在外面的街道上,街上平静,大太阳,路面平整干燥,行人来来往往,我看到我的影子紧紧跟着我,终于放下心来,我还活着,随后我意识到这是在梦中。我怕醒来后把在灾难中捡到条命的快乐给忘了,不能忘,千万不能,不忘的好办法就是一遍遍复述,我拦住一个路人,不问要不要听就讲给他听,走上一段路,再拦住一个,这不,给我完完整整带出来了,现在整个人都虚脱了,跑过几十公里似的,咽喉火烧火燎地疼,以前可没这么干渴疲累醒来过。眼皮酸重,眼圈得黑成什么样。唔,没做过这么孤独这么恐怖的梦。你在听吗?

  梁平嗳了声,移过头压在张一真的枕头上,顺势拉扯被子裹紧,仍未睁眼。你是劫后余生了,整座城都险些为了你的快乐被毁掉!梁平以调侃的语调掐断话头。张一真不再说话,她起身下床,给了梁平的头一个回归自己枕头的理由。我毁了他的清梦。她想。

  入睡前窗外树影乱晃,窗棂缝风声嘶嘶,台风来了。天气预报说未来二十四小时降温八九度,又说是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强的台风,过境菲律宾死了几百人。张一真纳闷,台风总有个好名字,谁取的?她想印象中谨严的气象工作者难得有这样诗意,又想许是不适宜的诗意导致天气预报经常失准。无论如何,这一个个台风的称号让她对这世界保留着星星点点的闪烁,她确定它们来自同一光源,属同一波段。台风来了,她嗅到它的气味。每逢台风来临,她会一个人在阳台上多站些时间,十一月的天亮得晚,加上坏天气,这会儿外面一定乌麻麻的,乌麻麻的风穿梭在乌麻麻的天地间,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在多了。

  相比之下,酒店室内的空气让她透不过气。温度还停留在披件衬衫或浴巾四处走动不会打喷嚏的程度。梁平又是个比别人少穿一件衣物也不会冷的人。张一真寻思,他拉扯棉被不是因为冷,是以反向的力表明被早早唤醒的不满,靠过来是为均衡不满情绪,把它打磨圆润些。

  “他这样不是头一次。因此心情并没变得多糟,只是一下子感觉没意思了,就落寞了,大清早的落寞和其他时候的有很大不同。”

  “一天也难缓过劲。”汤单雄说。

  “岂止一天。”张一真有点失神地笑笑。

  那年九月的她处在女童向女孩的转捩期,乳房发育到穿不穿胸衣皆可的大小(她选择不穿,看见晾衣架上母亲的胸衣她就赶紧掉转目光,尤其肉色的),在乡下舅公家住了一暑假,满肚子新鲜事要跟周爽分享,又闹着要家人买了辆自行车,和周爽的同款,今后就能像其他要好的朋友那样并排骑车上学放学了。学年头天,记忆中天气最棒的几天之一,等不及到学校会周爽,她飞快蹬踏着车驶上砖铺的阴凉甬道(方砖摩挲轮胎发出好听的声音),拐向大剧院家属院,暑气消退,晨风丝丝入扣,看门人手提花洒浇窗台上的几盆花。花开正憨。

  “找小爽啊?嚯,这车红得水灵。”那是个格外较真的倔老头,张一真从不敢朝门房里瞅。那天例外。她招招手跟他打招呼。

  周爽家住底楼。张一真在院子外边揿车铃铛,边探脑袋朝里张望,知了声和树叶间筛落的晨光拥起她。插销轻轻拔起,镶绿纱窗的通向客厅的小门吱呀推开。

  “阿姨早。让周爽快点,要迟到啦。”

  中年女人笑吟吟的,但笑中有阴影。“小爽不在家,”女人解释说,“去徐州那边的学校了。”张一真费了些时间才转过弯,周爽转学啦?张一真记得那瞬间的反应,整个人给抽空了还不过瘾,马上注进别的物质。

  “那么,她会转回来吗?”

  “不回来啦。”

  “有没有留什么话呀信呀给我?”

  那位长相好看的评剧演员又摇头。

  不见了,那么好的朋友!整个暑假只要发生有趣的事,张一真就盘算着如何讲给周爽更有趣!右膝那块五角硬币大的疤,是那天后来去学校的路上摔的,还蹭破新裁的裤子。

  学期过半,周爽回来了。两个女孩终于能一起骑车上下学,礼拜天也凑在一起,古城日子单调,可每一天都锃新得像打过蜡。两人几乎无话不谈,但谁也不提不辞而别的事,只当没发生。周爽转去转来的原因,张一真当然就无从获知。

  张一真在周爽家院子外高耸的毛白杨树下摁出一串闪光的铃铛声时,正是大清早,早到唱评剧出身的周爽母亲没来得及遮掩哭红的桃子眼!早到驻扎城北的坦克旅正远远吹起床号,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早到张一真过早体验到小说里读到过的“落寞”这个词!

  她当年该多喜欢这词,每篇作文里都用,作文本发下来,她不看也知道它被长杆红蘸笔圈将出来,这是表扬她用得好,她想语文老师一定也特别钟爱这个词,这让她生出一种向成人世界大步跑去的自主感。如今她过了热衷个别字词的年纪,一来没什么可写,无非回复工作电邮和做提报(实际上还写塞进邮筒的平信,但因其古老和属日常生活的例外,兼对象单一,可另讨论);二来何苦要写,非得白纸黑字提醒自己已然如此不可?她想她已经学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怀孕期间,张一真去过几趟金陵路某弄堂深处的油画速成班,沿街口是大大小小的琴行和器乐培训班,油画班显得格外静悄悄,也就格外吸引张一真。产科医生建议找个爱好,有助于缓解孕期综合征。有阵子她反应非常强烈,吊盐水都吐。张一真去钢琴辅导班途中老远瞥见竖在这座四层房子顶上的木招牌,市中心这样的房子已经不多见,不几年就会遭拆迁,五六万一平方米的大平层公寓将拔地而起。画室在顶楼,楼下住着柴米油盐人家。张一真拎着一网兜柠檬仰脸看看这红砖老房子,双手护住小腹一级级台阶迈上去,侧身让过拥挤在走道上的杂物,摁响门铃。

  画室不大,隔墙都敲掉了,打通成一间。绿植到处是。亮堂得都不像是上海的。窗口望出去,几条交叉的里弄尽收眼底。“孩子都送去了名师班。上班族来这里。”授课老师环顾四周,“所以这里周末人会多点。”张一真心想能多到哪去,因为老师就眼前这一位。老师自我介绍姓汤,又说了全名,她没听大明白,也没再问。她对着墙上的旧铁皮相框瞧了有会儿工夫,其中有张黑白照,一大群人站一起,目视前方,是集体留影,顶部空白处写着东京艺术学校和年月日。汤画师在边上说在日本待过十年。听口气那十年不能再平凡了,平凡得都不像是青春。张一真留意他的神色言行,有些小津电影里的男人的意思,任何东西托付给他都放心。哪个是你?他指给她。大波浪长发。又不像小津。

  画室规定,学员任选五幅样画临摹,临到满意为止,不限次数。张一真翻看供挑选的样画(菜谱样的册子,翻开来是银行卡大小的画,静物人物风景都有,不多,二三十幅是有的,每幅下方标出名称、画家和原作尺寸),最后单挑了《戴黑色领结的女人》。汤画师介绍说画家是意大利人莫迪里阿尼,模特是画家的妻子珍妮。张一真映着天光盯住了看。女人头发黑黑地堆出画布外,三角脸,鼻管窄直,嘬起的嘴玫红得有点假,颧骨处两抹梯形的桃红,眉毛又细又长又黑,像眼眶的轮廓线,太阳穴凹陷,深眼窝,一只眼同嘴大,另一只大过嘴,双眼皮,没有瞳仁,一只填满肉色颜料,一只填石青。这么一幅怪诞的肖像画,看着并不恐怖,甚至不显别扭,画中的女人双眼空濛看向画外,像露水打湿了画布,又像一意拒绝这个世界倒映视网膜上。

  “这画看着简单,其实不是一般的难,一不当心,人物就画瞎了,因为没有眼珠,很难把握。”画师建议选别的。非它不行,她坚持得很。从画架的榫上取下网兜作势要走。

  “那我不保证你能临到满意。这样吧,十二节课,瞎不瞎都是十二节。再说,长时间摆弄颜料松节油对肚里小孩没好处。”

  张一真用了九个课时就做到了。汤画师给她临摹的画拍照,说打印出来要张贴在学员优秀作品栏。送她出弄堂,老师讪笑着说,“我应该想到你能画出来,你看到的东西比其他学员多,多得多。”

  她抬手在眼周比划,开玩笑说不大啊。

  在福州路和山西南路十字路口旁的字画装裱店,张一真给画作配上精心挑的宽边桐木框,往家里餐厅色调沉郁的墙纸上粘上可靠的3M挂钩,挂妥,退后两步眯眼打量一番,自此再不碰画具。可时不时会想起那心机而尊严的画师关于她的眼睛的评价。她想他是盼她把珍妮画成盲女。

  在写给梁平的信里,张一真提到学画和对画室老师最后的话的想法。梁平回道:“我就看过毕加索,公司卫生间墙上有,在小便器上方,撒尿时正对着,两个鼻子的女人,两只眼被挤到鬓角,还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你临的别是这一路,玻璃框里的那些女人瞪着大眼珠,都不像是女人。”倒数第二段,在告知将在下个月中旬来上海看望她——她有孕在身不便像以往那样去别的城市私会,腆着肚子还要旅游,韦旸决计不会放行,再坚持,就会起疑;而他梁平又迫切要看她腹部鼓鼓的样子,尽管不是他的孩子。他用了“情趣”和“母性”两个词——也可能提到上旬的计划后,还剩大半页纸,他就专门谈起她的眼睛(信是电脑上敲下打印出来的,纸挺刮得有点割手。他终于不愿迁就她,不再手写了),“就我对你的了解,你的确看得多,这不好,时间长了,眼睛会变形的,变得像毕加索画的那样更不好了。我想你的肚脐,圆圆的,塌陷的,没完全醒过来的,正好就在身体的正中间。”看到这,张一真并没被逗乐,她以为会。

  二

  除了丈夫韦旸,油画速成班的汤画师意外地成了鉴赏孕妇张一真的“母性”与“情趣”的第一人,而不是风趣的情人梁平。

  张一真去苹果维修点换摔碎的手机屏,返程途中过金陵路,隔出租车前挡玻璃瞧见立在弄堂口的熟悉的铁皮招牌,她让停车,结账,走进弄堂。走过斑马线时差几公分就撞上了助动车。这是警告她别去画室,她想。她偏不信邪。和头回一样,画室里只汤画师一人。他将她临摹作品的照片指给她看,在白板上一堆相片最上端,四角饰以大红胶贴,显得挺郑重。他以为她会高兴,注视着她,她的反应淡淡的,他悻悻然,“你走后还有个女孩子挑了这做样画,怎么都画不好,画哭了都。”

  他把手插进短夹克两侧斜兜,整个人往上耸,大长腿益发长了,戴度数不深的金丝边眼镜。对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他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也密得不可思议,侧面看有几分像给她作文中的“落寞”不厌其烦勾红圈的语文教师;她还放心地留意到,蓝白条纹衬衣下的腹部还没有不堪起来,她没见过他似的拿余光打量这冷清画室里的另一个人,除她外的唯一一人,当然画板上的人物不作数。他年轻时想必让不少女孩春心荡漾,那些女孩如今少了眼线眉笔就没信心见人,在地铁上也不忘虔诚拍脸以求皮肤紧致,打开手机视频头频频补妆,好比残疾人不作兴裸露残肢吓人,这已经成了社会公德的一种。她恐慌起来。终有一天她会老成他的女孩们如今的模样,这一天正撒腿朝她扑来,而他还是这样子,或稍稍变化。

  这样的男人是可怕的。张一真挽着姐姐在朔风中等着看大雁塔的焰火,羽绒衣袖管下肱骨细硬,她想只有姐夫忍受得了。

  为了性吧,还能为什么;他保持得非常好,全身上下没一斤赘肉,站在花洒下抬脸洗头时最好看,肩、背和二头肌一齐律动,肌肉是细长的,皮肤薄薄的,被浴霸的光打成淡金色,还是刚认识时的模样,透过酒店浴室毛玻璃看,总觉得他还在二十岁。

  张一禾吃吃笑,怎么可能!

  张一真的靴底踩上广场埋射灯的酒盅大的坑,像是在命令光由下往上照透她自个。北方的冷空气往外掏她的声带。他不去健身房,不跑步,爱吃炸鸡,一个人吃得掉两份全家桶,可就是没有丁点发福的迹象。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老得飞快,时间过得飞快。

  她们走了好久,这时天全黑了下来,手脚冰冰凉,头皮冷飕飕,两个小囡这会儿也不再闹着跑东跑西,不做声走在前头,累了。

  “这样的男人,女人怕遇上,又盼遇上。”张一禾说。

  “我不怕。我是觉得过去的事都逃走了,过去的人也都逃走了。有个成语很形象,夺路而逃。”张一真想想,又说,“还有个叫刻舟求剑,梁平是刻在船舷上的标记,于事无补,见不着就更一无所有。其他的都掉下水哗哗冲走了。”

  “有本书说,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这是生活幸福的真谛。”

  “他单身这么些年,我从没起念头和韦旸离婚跟他结,他也不提。看样子我和他会是一辈子的地下情人,不过不排除变故。他嫌弃我不要我,也很有可能。他已经嫌弃了。上次他说你以前不打呼噜,他说这是咽部肌肉松弛,要我去医院检查。”

  “我总觉得你和梁平才是夫妻。你看着比我年轻太多。”

  张一真想,你大我七八岁,好比吗?拿来对比,已经说明了问题。

  “新闻上常报道某对男女被捉奸在床遭砍杀,野外车震出事故双双丧命,有时担心哪天轮到我和梁平,有时盼着轮到。你说,普通人要换个活法,除了做这个,有其他选择吗?拿今天的元宵节来说,据传是为一年里有个正当理由把火大放特放,引发火灾也不能怨人,到了我和你的时代,放烟火都一成不变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张一真像讲一桩极浪漫极温馨的事似的。张一禾把妹妹的手夹在黑呢长大衣胳肢窝下,她发抖得厉害。

  来到玄奘青铜像伫立的南广场,平缓的石阶下是环形车道,两边的草坪上对称着两条纸扎的龙,内装灯管,周体通亮,眼珠是两枚灯泡,一条举爪在胸口,一条伏爪在地,可爱有余,威武不足。两个小囡跑过去,在纸龙身前身后钻进钻出。张一禾喊,回来,当心电线。

  “前些日子我碰到你的老同学,叫周爽的那个,在南京玄武湖边上,我刚走出火车站,她竟还能认出我,她问起你来着。”

  “是吗。”

  “是她先看到我。她叫住我。她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手挽手往候车厅去。她还是很美。老男人见着都会喜欢上的那种美。”

  “是吗。”

  玄奘的禅杖杵在身前尺许开外,杖尾点地,杖头前倾,有一往无前的意思。张一真想,这截的不是刚拔脚出发,就是功成后登上宝殿接受陛见的一景。在中途,走了那么远的路,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再风神超凡,再佛学精深,脚底板也会疼的,那么重的杖,定是拖着走的时候多。

  “我不怕变老,一禾说周爽还是很美,我怕的是离过去越来越远。”张一真告诉汤单雄;她没告诉汤单雄,不管是韦旸,还是梁平,其实都不在她的过去里。

  她是招老男人喜欢的,她心里有谱;现在的她也只招老男人喜欢,她更有谱。去年她交往过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后来发现,他看中的是她的轻车熟路,识途的马,自然是老马。老男人是别的物种。或许是老了体力不支,性急不起来,所以会腾出时间说些有的没的。

  汤画师的指肚掠过她的下眼睑,说,有卧蚕的女人少见,好多人不识货,当是眼袋。韦旸找过不少偏方,银首饰按摩敷冰片,她知道不是眼袋,还是照做。这是她的义务。她对梁平没义务,不用按他信上要求的,把隆起的小腹亮给他看。

  她看着画师摘眼镜,俯下身来,灯影款款爬上腹部。她想起梁平和他的信,开裂的后槽牙漫出股快意,舌尖顶那裂缝,更快意。她明白,那是牙龈在发炎,并非别的什么。无论多仔细刷牙、多频繁吞漱口水,无论牙龈是否肿痛,炎症总是在。

  母亲是南方医院口腔科主任医师,张一真不准备镶补,也就没道理把牙齿问题告诉她。张一真为其他事情去门诊找母亲,坐在窗边的高背椅上等,看戴乳胶手套的手在患者大张的嘴里敲打刺戳,比目睹包皮手术还难为情,比围观凌迟还不忍目睹。“把血吐出来。”张一真在边上抿紧嘴唇,舌尖顶住槽牙裂隙,它时开时合,只有她知道它时开时合。

  这几年她和母亲的关系有所改善,这并不意味着她得去接受母亲在她嘴里捣鼓;去别的医院,找别的医生,又是对母亲牙科专家身份的背叛。从这个意义上说,梁平和母亲何其相似。

  汤画师坐起身,探臂找出铅笔和小本子画她。张一真脸色陡变,我又不是珍妮。汤画师撂下纸笔。你知道他们的故事?不知道。汤画师没明白过来,开口就讲。不出她所料,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莫迪里阿尼的画作刚有了指甲盖大小的市场,便得肺病死了。第二天,珍妮跳下五楼,年轻的躯体拍在巴黎某污秽街区坚硬的地面上。“两天时间,三个人死了,”做总结的口吻,“珍妮怀着孩子。”

  “你说我们算什么关系?”她问,“这样的场合下,听珍妮的爱情故事,由你口中说出,挺滑稽的。”

  汤画师不响,把手覆住她额头,神情敦厚,她倒先不好意思了。不是针对你,问题出在我这边,出在我临过那幅画以后。其实第一眼看到那画,就不对劲了。其实很早就不对劲了,只是没这么强烈。之前还能骗骗自己,现在骗不了了。我没法直视珍妮的眼神,一度收进储藏间,不几天又挂回去。不能不挂回去,不然更受不了。你有过这种体会吗?

  汤画师点点头。他突然发问,张一真是原名吗?

  她原名张一桢。中学时自作主张改的。她因他的唐突而心惊肉跳,表面上却像不懂他说什么。汤画师并不介怀。纵身一跳是珍妮最得意的一步棋,成全了爱情,他说,她要的正是这个。珍妮不过是崇拜画家的女人中最狂热的,走进画家心里去的是碧萃丝,来自南非的英国女诗人,聪明,有主见,他们在精神上合拍合辙。在她面前,莫迪是透明的。他在珍妮那里很容易就做到完美;到了碧萃丝这里,缺点毕露,懒散、固执、虚荣、愚蠢,诸如此类,两人见面就吵,只有分手。后来人们单单记住珍妮。

  张一真在百度搜“碧萃丝”,搜索结果:一首班得瑞演唱的歌曲的中译名;某交友网站二十八岁射手女ID;三年甩掉十五公斤肉的英国公主……

  三

  关于周爽的传闻,张一真最后一个察觉。

  发高烧请假在家,半躺在床上看吊瓶里的药液点点坠落塑胶滴斗,进入软管,再通过针头注入静脉,药液在恢复体力的同时,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感觉,让她敏感而亢奋。她不是第一次打点滴,这感觉却是第一次。后来当她有了最初的性体验,才领略到两者的雷同。那时的张一真,还是一个看到软塌塌的胸衣就面红耳赤的少女。母亲没去上班守着女儿。百无聊赖间,她听到门铃叮咚叮咚响,听到母亲系着围裙趿拉着棉拖转动门把手,周爽的声音在午后的公寓荡开来,像拋进了一大捧花。要不是钢针被医用胶布固定在皮层下,她几乎要迎出房间去。“呃,她在打点滴,刚睡着,是这样的,她一夜没睡,不,不能进去,看一眼也不行,她的房间里不通风,流感病毒会过给你的,不行,不行,干吗带这个,她还不能吃,她没事。”她以为母亲是在客套,她以为周爽马上就推门进来。她已经翻身坐了起来,打理着不必打理的头发。防盗门锁撞上的响动不大,但着实惊到了她。

  “周爽,周爽,妈,周爽呢?”

  母亲的理由是,这是个流感高发时节,说不定周爽携带着流感病毒,你的烧还没退,身体还虚弱得很,重了怎么办;科室外天天排上百号病人,天天请假在家陪你,院长答应,病人不答应。母亲出去,又推门进来。还有,以后别跟周爽搅在一起。没有为什么。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

  张一真把脸贴在凛冽明净的窗玻璃上,鼻尖冰得都不是自己的了。周爽跨上自行车往冰雪覆盖的小区门口骑去,车子水红水红,车辙歪歪扭扭,一只通体乌黑的猫蹿到路那边的冬青丛中,转眼间不见了。

  初春的雪还在下。

  在周围人眼里,张一真和周爽不能做好朋友。她们的友谊是对人性和逻辑经验的公然挑衅。“白雪公主+灰姑娘”的交友模型是司空见惯的,理应如此的,双赢的,也是百分百安全的;两个同样出挑的女孩子出入成双,就格外古怪;更要不得的是,她们的成绩单跟长相一样出挑,于是,两人就成了现世怪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段刺目的友情,打赌第二天就能看到她们单飞。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张周二人越开越烂漫,非但没露出嫌隙、释放出不合信号,反而日久弥坚,坚不可摧起来。有阵子,学生中间流行传看张爱玲小说,有人抖机灵说她们是“红玫瑰与白玫瑰”,很快就叫开了。这称呼断章取义,但指向明确,红玫瑰非周爽莫属,像多数中学女生,她也留着一刀剪,穿模糊性别的校服,可不见得强迫她蒙张阿拉伯女人的面纱吧,遮挡明朗的窄长脸和冷峻的尖下巴并没大用处,眼睛才是核武器,长长的,斜向太阳穴,白底黑仁,顾盼自若。韦旸开家摄影工作室,拍内衣模特,忙得不可开交时,张一真会搭把手,也算阅人无数,但没见过有周爽的好看的。她想,冷淡里头渗出的媚才是真的媚。白玫瑰是张一真。张一真可不这样认为。她也不认为自己的相貌能跟周爽并论,可越不以为然,越是白玫瑰。后来回想起这个短命的绰号时,她猜,指的是晚发育的胸吧。

  她们并肩向草绿亚克力覆顶的自行车棚走去,几个男生在背后戳戳点点,大惊小怪(惊的是周爽的大,早早就披挂胸衣上阵,怪的是张一真的多么小,泡泡纱短袖的前襟在热风里空空如也地飘)。她手扶蓝格子床单晃荡腿吹口哨,周爽背对她换衣。她瞄见鼓在肋前雪白的弧,瞄见她反手扣搭扣,金属搭扣在后背留下红印子。周爽在穿衣镜里逮住了她,“你怎么跟男生似的。”张一真羞红脸,又不能别过脸不看,会显得心虚有鬼,她把视线往上移,瞪着天花板,绿蝇翻滚缭绕,落地扇偏过头朝写字台那边呼呼吹,这边墙角的气流消停下来,偌大的蝇飞低贴住白墙,张一真抄起床头的粉色蝇拍,正中目标,抽出纸巾弯腰从地板上捏起,两只绿蝇,开膛破肚的,还不依不饶抱作一团,交媾中的昆虫。周爽走过来勾下头瞧,张一真脖子都红了,周爽没再拿她开涮。

  “快走快走,颁奖仪式要开了。”她们都是校运动会的礼仪小姐,负责把获奖证书盛在搪瓷托盘上,款款走到舞台中央,由校领导递给获名次的同学。她跟着周爽上台,看她裹着苹果绿旗袍走路的样子。好多绿蝇嗡嗡地飞。赶都赶不走。

  “红玫瑰与白玫瑰”在班里嚷了不到一个礼拜,仿佛嚷嚷很久,久到语文老师都有所耳闻,那个长着鹰钩鼻的小个男人兼班主任,班主任姓靳。站在讲台上的缘故,张一真不觉他矮,甚至还因肩宽而显得高大。有段时间传出他和隔壁班的数学老师恋爱。张一真失望透顶。除了皮肤黧黑、有广东女人相,张一真挑不出别的毛病,可也不承认那女老师好看。听说两人分手了,才看出她的美来。痩脚裤,马尾,前额光洁,雀斑迷人,苗条。班主任难得发火,眉头一耸一耸,“读了几本书,就给同学起绰号,还是那样的绰号!谁再叫,罚他抄写十遍《记念刘和珍君》,看还敢不敢!”同学们都不敢了,背地里嘘他“振保,振保”。

  振保是和红、白玫瑰都有一腿的男人。张一真看过小说,她生气,可撒不出来;周爽有气势,男生们喜欢她,也怕她,但她不看张爱玲的书,她一向对流行的东西有戒心,所以不气。张一真塞书到她课桌抽屉,强迫她读,不仅是觉得她有几分像那位爱上汉奸的女作家(俾睨寰宇的神气),还想让她知道振保这人,让她知道振保不会出现在她们之间。她们就是她们。

  张一真是靳老师提名入共青团的唯一一人,另三个名额是票选的。周爽以三十八票当选,其实票选的话张一真未必会落选。周爽咬耳朵嗤嗤笑,看不出来吗?张一真晓得她在说什么,心底还有些自得,女孩子刚刚萌生的受到关注的自得,对方可以是任何人。周爽咬耳朵发笑激发的不快与惶惑,却不是任谁都能给。是周爽说那数学老师“广东女人相”,她去过广州,她母亲的剧团去那边演出过,差点空难回不来。

  元旦要到了,学校借了剧院的场子办晚会。周爽有钢琴功底,被指定出节目,张一真给拉去作陪。琴房在教研楼四层,走廊尽头有盏灯忽明忽暗,瘮得慌。荧光灯青白了半个房间,厚重天鹅绒窗帘外是湿冷的夜。来来回回就是肖邦《小步舞曲》,偶尔弹《小狗圆舞曲》调剂下,周爽腰背笔直,光辉下看着端庄离尘,戴半指绒线手套的手敲出黑白。张一真蜷在暗影处的硬木长椅上,双手抱膝,白羽绒长大衣下摆遮住脚踝。远处的窗扇被风刮得啪啪响,很远。休息时,她们去校门外买刚出炉的烤番薯吃,经过花坛,有东西呼啸着砸上张一真肩膀,又砰地弹开。前后两幢教学楼黑咕隆咚,风撼树影。是偷袭,周爽跳上积雪的八角花坛找到肇事的篮球。抱回琴房才发现篮球上有字条,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透明胶条十字样绷在球体上,周爽瞟了一眼,嘶啦扯下来团在手里,“是冲我来的,误砸着你。”接着揽住她的肩头揉搓,“很疼吧?”本来不打紧,只是擦到,这一问,问出了泪光。球是谁扔的,纸条上写着什么,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她还瞒了多少事!她没掉几滴泪,因为随即周爽矮身吻了她。前额靠发际线位置,啄食似的一下,不等有反应,就结束了。张一真觉得整张脸起了涟漪,五官隐去了。“闹什么闹。嘴巴没一点温度。僵尸呀你。”

  多少年过去了。纵然张一真自认不是好女人,婚后有过三段办公室恋情(长的一年零三个月,短的六天),有过几次一夜情(基本在出差期间或去外地会梁平的前夜,她没把和画室教师的这次算在内,她觉得和他是不一样的),也有几回对方装聋作哑不接招,跟梁平更是从和韦旸的蜜月期间就续上,或者说根本没断过;纵然她拖泥带水走进三十四岁,还是无法把那个因寒冷而微蜷手指在灯下弹肖邦的周爽,跟传言中的——她跟以前的同学大多失去联系,传言还是会叩击耳膜,不由她不听,似乎不被她知道,传言就没了意义,她也确定大部分并非捕风捉影——那个放纵的周爽重叠在一起。

  韦旸在工作之余收藏老式相机,两口干燥箱塞得满满的,单反双反旁轴中画幅应有尽有,莱卡禄来富士康泰时和若干她叫不上的牌子,有种黄斑对焦的德国福伦达袖珍机,转拨调焦轮直到取景框里两个淡褐小圆斑合体,拍摄对象才会清晰,否则就一片虚。她把玩过几次,没一回调准过,视野里总是两个分离的模糊影子,挥之不去。

  那时候的张一真还没与男生正式交往,就是说还没遇到梁平,生理上是个少女。她忘了具体是谁口中讲出来的,前后有几个女生在她耳边咯咯说起过,张一真太震惊了,这些女的真是张嘴就来,简直是性知识普及课。有个段子是这样的:某次同学聚会后(正是那个元旦后的寒假,家里乱作一团,一禾离家出走,张一真哪有心情出席),周爽和两个男的醉醺醺回到其中一人租住的房间,当晚那两个男人进行了一番简短对话:该你了。不了,不了。你个怂包,为什么不啊?脏。诚然,张一真处男友晚,这情节于她过早了。诚然,都有名有姓,也只有当事人供得出那样的细枝末节,她还认定是在造谣。造她的谣?她等得及人家造她谣?从前?从前的周爽能好到哪去。

  张一真回忆起做大夫的母亲把周爽挡在钢铸防盗门外的旧事,以及突如其来的警告,那时母亲就听到了什么吧。周爽再没上过她家,出校门往东两个街区,就是南方医院,口腔科室在沿街一幢米黄苏联式建筑的五楼,从西边数第二个窗台外的铁架上有大株君子兰,栽在陶盆里,张一真记事起它就在那里,木窗棂换了铝合金,它还在。每个工作日上午八点三十分,母亲开锁走进办公室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找出专用的抹布在龙头下淋湿拧干,匍在窗台上擦君子兰的肥叶片,三五分钟后,换块干抹布再擦一遍,然后才整理桌椅,打水沏茶,披上门后挂钩上的白大褂。日复一日。母亲擦拭叶子时从来不讲话,当然也不理会旁边的张一真。未入托的她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她降罪于君子兰,她不知多憎恨它,趁母亲去隔壁办公室或卫生间的当口,个头没办公桌高的她,使劲推椅子到窗口,手脚并用爬上去扶着椅背站好,学母亲的样颤巍巍探身窗外,捏大头针去刺去划。破坏得过于专注,每次都被抓个现行,母亲悄无声息地快步跑上前一把抱住她,拿起压在处方笺上的木尺抽她手心,经常肿得拿不稳玩具或棒冰。惩戒全无效果,反让她的破坏欲更盛,有次灵机一动用订书机把叶片两两一对钉住,翻身下来,也不逃,站在君子兰古怪的影子里摊开双手等着抽。年幼的她从没打算将君子兰连盆推下楼去,虽然这很容易做到且一劳永逸,也不是因意识到这样做会有砸死路人的危险,她就是要君子兰在就是要每天摧残它。她太早就开始为爱嫉恨。或许她也怕没了它就找不到被冷落的理由,她还没到能够理解离婚后的母亲把怨怼之火转嫁到她身上的年龄。后来张一真大了,到了叛逆期,遇上了周爽,也不再干针对君子兰的幼稚行为。母亲警告她不要和周爽来往,但康复后的她置若罔闻,听母亲话就是背叛朋友,她就周爽一个好朋友。两个女孩子照旧笑闹。汤画师说张一真看得多,大概天性如此。放学路上每当车轮滚到南方医院门诊大楼的阴影里,张一真总能逮到周爽往高处偷瞄那盆高大的君子兰,那眼神,好像叶片上鱼鳞般满布着张一真母亲的眼睛,尽管口中的话题没有明显停顿,尽管那一瞥短促得算不上一瞥。

  周爽心虚啦?张一真不生气,不气周爽瞒她;她又很生气,气自己后知后觉。周爽掉进漩涡,她倒好,隔岸观火。第六感亮了,恍如出事故停在路边的车子的尾灯,血红血红的。关于周爽的流言多数是真的,但她不承认别人口中的放荡女人就是周爽,充其量是零星的周爽,是周爽身上洒落的一部分,是饼干屑,不是饼干。她自问,端坐钢琴前的周爽或许是特定情境下的幻影吧?自己坐在暗地里看被柔光笼罩的她,跟在影院观影何其相仿!但这样的类比又能说明什么?珍妮的脖子哪有画中的那么长,足足七八寸,可张一真就认定这样的珍妮才是珍妮。

  总之,对围攻周爽的流言蜚语的后知后觉,让张一真没法轻易原谅她自己。晚了,她想。有多晚?她不清楚,她认为有的是时间来弥补。

  太晚啦,晚到周爽眼底堆起了显然不应属于那双好看的眼睛的阴翳,而这阴翳也不全由君子兰投下;太晚啦,晚到周爽和张一真结伴同行为时不多了,只剩两三个月光景。到初秋时分,她们就将搭乘从南京驶出的列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命运在起皱。张一真还庆幸她挡住了那可恶的篮球,不然可就砸在周爽头上。

  四

  汤画师名叫汤单雄。从满是画具和植物的画室出来,门口右侧有段外挂楼梯(后来搭建的),踏着锈蚀严重的铁皮台阶往上,就到亭子间,这里是画师食宿的地方。陈设相当简单,七八平米的空间放了一张床、一顶布衣柜、一对小沙发兼方几,方几上有本黄旧的书《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角落里的车载冰箱倒是买来没多久。行军床对面墙上挂幅抽象画,依稀是舞银枪的刀马旦,斑驳得像破了相,右下角是画家签名。“单(dān)雄?”“是shàn。”她笑出声。其实没什么笑点,只是突然想起汤显祖和他的《桃花扇》,各拆一个音出来,添个“雄”字就是,又平衡了阴柔气。张一真在心里赞这名字。如今有个不错名字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她乐意回答这位有个好名字的画师的问题,全盘托出不太可能,但到底往幽微处多走了几步,这几步,于张一真十分不易。所以当汤单雄说你似乎更想多打听碧萃丝时,张一真说很奇怪碧萃丝还有珍妮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提起了周爽。刚开始她拼命要绕开梁平和韦旸不谈,但做不到,起初以“男友”和“老公”笼统带过;谈周爽直呼其名,而不以“同学”、“发小”或“闺蜜”指代,想必多年没这么松弛地提及这名字,要多说几回。

  比如汤单雄看看天色看看手腕说快六点了,没问题吧?她说你没问题我就没老公去了海南(汤单雄当然没问题,太太乳腺癌过世后,他吃睡都在亭子间),“这扇小窗离外文书店那么近,一眼就看过去,清早醒来,望见架子上那么多永远不会知道内容的书,感觉很棒,换作中文书会腻的,看书名就能猜着写的什么,英文的就不同,还有好些日文、德文书。”

  再比如,汤单雄短髭稀疏地说,关于周爽的那些话让你烦了很久吧?“发现晚了,还没来及特别烦心,再说当时满脑子是备考,后来和她不在一所大学,又恋爱了。那时的男友现在还是,只是那时的我没老公罢了。”汤单雄从沙发上起身,拉开单门冰箱,挑了罐听装咖啡,打开,递给张一真。他确定她中意炭烧味,重度烘焙过,极苦,最大限度保留了咖啡的原味。她不知道为什么冬天还要冷藏咖啡,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可就想喝冷咖啡。他看出了我要冷的。于是不怪他粗心大意,反觉知心。

  她只字不提父亲,谈起母亲也极淡,中学时就周爽一个朋友。真是这样,就不难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子初坠爱河何等炽烈。西北地区严冬呵气成霜,冷极了的孩子见了火炉整个人都猫上去,穿棉鞋的脚架在炉口烤,鞋帮着火还浑然不觉,他有过这经验,绒布鞋面烧了个洞露出白棉花,实在是冷了太久冷到家了。那样的爱情不是烟火,整个人都燃了起来,不管火势如何熊熊,骨子里却还是冰的。果真。

  “平安夜逛街拉上手,元旦就去小旅馆开房。是我暗示他的。有没有觉得我轻率?”

  “次年劳动节他去黄山,说是回成都。和别的女人去的,其实不算别的女人,在我之前,她是他女朋友。”他又想起烤火烧穿棉鞋那次,只顾烤,火星掉地上险些点着柴火堆,屋外是大只油桶,院里搭着办白事的帆布帐篷,帐篷下是方桌条凳,风又急,险些闯大祸,冷了太久冷到家了。

  “七天长假,我哪也没去。一个人守在宿舍,守着电话机,早晚准时接到两通电话,话机显示屏破了个窟窿,看不到来电号码,也没生过要看来电号码的念头。后来想,在安徽黄山也能弄到四川青城山当地的老腊肉,回学校时带给我两大包,也不晓得他怎么做到的。不比现在,点点鼠标就能买到随便哪里的随便什么特产。可气可笑。我没怀疑他,我怎么会怀疑他。找别的女人和找前女友是两码事,他不承认这是两码事。”

  “你说过‘初恋男友现在还是男友,是指同一个人吗?”

  “是他。这些年我一直幽会的就是他。说偷情更合适,偷取一段情嘛。很缺很缺,没法从正常途径获取。我没什么朋友,不聚会,不上网聊天,所以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得到过、是怎么得到的,但对我来说,就是不行。很难很难。我老公人还行,对我还算好,情人节会有女人送花给他,他帮我报瑜伽课肚皮舞课西点班,我有点兴趣的,他准会注意到,然后设法给我,他总能做到。你说不定看到过他拍的照片,几个大点的女性内衣品牌偶尔找他拍拍海报。到后来,我感兴趣的,尽量不让他瞧出来,我不想接受他太多的好。我知道一个妻子该做什么,我也尝试过,差一点点就做到了。你懂的,差的这一点点就是我的不忠,我跟别的男人偷情。”

  “你偷到了吗?‘偷到一段情。”

  “没!也许偷到了,是我没看到;也许是我太贪,到手的已经不算少。问题在我这里,我要的太多。”

  “他没去黄山的话……”

  “这我想过,答案还是:没。之前他也去过趟黄山,崴了脚,坐人力轿下来的;那女人和同去的男生好上了。他说五一那回不是要重温旧梦,只为放松,只为玩。跟她也是放松,也是玩。去山上透口气,这是他的原话,好像我让他一直透不过气。我不相信他的说法,他也不松口。他说再不和其他女人来往,我不相信,他也不松口。没结婚倒千真万确,他今年三十六。按说我偷情已遂,可心里空落落的。是我出了问题。不怨他。”

  “起初生他的气,后来生自己的气,再后来不气了。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以为的那么痛苦,我的痛苦跟他没多少瓜葛,因为我发现自己对他没以为的那么用情。那为什么还纠缠不清?你会想,我怕过那样的生活,在那样的生活里,我只是个妻子,别的都不是!我试过与别人,可不行,我是怕麻烦的人,不愿一试再试。既然老公可以固定,情人怎么就不可以?这么一天天拖下去,一晃许多年,自己都难以置信。我不是在惩罚他。他适合做情人。我注定要有个情人,他也愿意。这么说来,我又偷情未遂。我没对他用过情。大部分时间没。现在没。”

  她的解释足够坦率,以致汤单雄略有不安,他怀疑自己是否当得起这份信任。她正手扶洞壁蹒跚地向从未到过的境地走去,但还不够深入;她要的不是摸索的时间,不是勇气,不是顿悟。她脸上呈现出走在异域他乡的表情。目光明明暗暗,是记忆之洞穴里的暗风作祟。他不能催她快走,会惊吓到她。

  “没记错的话,你说了两三次你母亲的事,但没提过父亲。别误会,我不是要刺探隐私。”

  “我父亲也是医生,骨科的。他们离婚了。原因是他待我太好,凡事抢在母亲前头做。我四岁时的一个夏天,他们关着厨房门吵了半宿。我记得母亲冲进浴室,孩子大了,你别再给她洗澡。父亲头也不抬,举高胳膊来。他说,擦洗过我这边肋下,再慢慢擦那边。闹上法庭后离的婚。母亲争到抚养权。父亲背地里为我做了很多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要得太多,这跟他没关系。我没有恋父情结。他身上有福尔马林味,我母亲也有,她不必天天进手术室,所以要淡很多。我们家就是一个小医院。小时候,我以为我是个病人。张一禾也是。两个医生和两个小病人,这就是我对家的最初印象。直到现在,这印象依旧在。是我出了问题。”

  “不。病人的注意力在身体上,具体到某个器官某处部位,胃痛的人也会心里没着没落,这是慌痛引起的,或是担心胃癌,痊愈了就没事了。你的注意力在别的上,在感受上,在……”说到这里,汤单雄突然打住,不是因为他想起精神疾病这个医学术语,他不认为抑郁症之类的是病,相反那是正常不过的反应,证明一个人边生活边感受边思考,不仅仅是活着;汤单雄突然打住,并非因为把疾病和精神相关联,而是身体疾病有痊愈的希望,空落落的心呢,如何结束这种感受?坐进对面沙发里的叫张一真的女人这样问他的话,怎么回答她?汤单雄把话题绕回那位意大利画家,“想必你也看过莫迪里阿尼其他作品?”

  “我去书城找他的画册,缺货,各大网上书店也都缺货。”

  “1997、1998和2003年有三家出版社出过,没有加印。这十年间国内再也没出版过,应该是因为销量太少。不过这三本我都有,借你看。”

  “再说吧。”

  “今年三月,在伦敦一场拍卖会上,有一幅拍出2.64亿人民币。一位纽约私人收藏家2006年以1630万英镑购入。七年间赚了1000多万英镑。”

  “我不关心这些。”

  是了,汤单雄想,一定是这样。“晚报副刊登过这消息,画的也是珍妮。《戴帽子的珍妮·海布特》。”

  她叹口气,扭过脸看向窗户,看向外文书店。晚上八九点光景,书店二楼的人多了,但几乎都站着翻,去收银台买单的寥寥,在离亭子间很近的位置,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掏出手机对着摊开的书页拍照,拍个不停。

  五

  “何必写信呢?”梁平以他惯用的方式抱怨,“我是说风险太大,万一哪天韦旸心血来潮打开信箱,信箱里碰巧有封你没来及取走的信。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有不好的预感。”

  “对他不好,对你怎么也不好?”张一真要抢白,还是算了,他已经这么说了,再问,他又要辩解,没意思。她回了声“不会”,以此打消他的顾虑(他有顾虑,瞻前顾后的顾!按说情人会暗盼对方的配偶侦察到自己的存在,盛怒中拂袖而去,就成全了他。她清楚他并非得了便宜卖乖,猛然改变,他未必乐意再去习惯,他习惯她是情人,未必会习惯她是妻子。她不是狐疑他有别的情人,也不是非抢白不可。再说,不管什么名分,对她不都一样)。

  房门敲响。满脸青春痘瘢痕的酒店服务生送来几瓶啤酒,又放下两个大号啤酒杯在靠衣柜的矮桌上,摸出开瓶器,麻利地打开其中一瓶,还要开吗?梁平摇摇手指头。他显然为身材保持得好而得意,十一月了还裸着上身走来走去。送走服务生,梁平用脚后跟磕上房门,走过来抄起嘶嘶冒气的那瓶,要吗他示意,你自己喝她说。

  “买信封,找信纸,贴邮票,投递,一次次打开信箱瞧有没有回信,下雨下雪还有这样的台风天气更麻烦,成都倒不刮台风,上海年年有,离你家最近的邮局也在两三条街外,遇上坏天气怎么办,所以寄信带给你的麻烦最多。老套,繁琐,还慢。一段日子收不到你的信,我就疑神疑鬼,信要是在半路弄丢了,你不会知道我多煎熬。我们不是没丢过信,邮寄业务越来越萎缩,他们的心思不在这上头,这不难理解。网络这么发达,联络工具这么方便,我们还费事买邮票寄信,讲出去都没人理解。”

  “看不到你的字迹,我会怀疑不是你,会怀疑是旁人代笔。”撒娇的语气。实际上,她选了最经济的回答方式,只有这样,他才会不抱怨。她没完全骗他。她认定,等邮递员是恋爱最大的乐趣,恋爱需要仪式感,电话短信QQ太轻巧太实用主义。到今天,对张一真而言,恋爱的感觉退居其次,成了附属品,仪式感反倒保存得一丝不苟。

  早晨七点,她准时穿运动鞋热身后下楼去跑步,在小区绕圈跑,雨雪天也不破例,周日休跑一天。时常有人招呼,还跑啊?似乎超重的人才有跑的资格。两年前有几位路跑的邻居,是两对青年夫妇,遇上会“嗨”一声,或点点头。现在不见了,即便看见,老远就绕道走。起先不明就里,以为无意间开罪了人,后来反应过来,她日复一日跑个不停,对中途放弃的他们,是无言的讥讽,她跑得太扎眼;还有个原因:“又不为瘦身,没有功利心,会坚持下来?”便觉得她城府深。坚持下来的,只有个做记者的单身妈妈,看着要大几岁,全套黑红相间的专业压缩衣,腕上一大块GPS表,下巴底是橘红色魔术头巾,自我介绍参与过几届马拉松,递来名片,邀请张一真加入某个跑者团体,每周在浦东世纪公园集体活动。她收好名片,但没去。每天雷打不动独自跑一小时于她是种仪式,每周一天的休跑也是仪式;“只是妻子”的生活不是仪式。

  “对自己要求高的人,对别人的要求也高。”有同事当面评价她。

  她一惊。她自觉是再随和不过的女人。在小区外的肯德基,一个瘦小男子坐过来搭话,也是在上海的南京人,从事美术设计工作,雨天的室内仍架着一副反绿光的太阳镜。你也租在这小区?她看他的太阳镜,焊接处有毛刺,不小心会划伤脸。她笑笑。韦旸进来。那人说,我们合租个大点的公寓,你们也合算。过后韦旸愤愤地说,你听他语气,像是要赏我们什么。你就随他去,她说。韦旸瞪她,“不晓得你是真随和假随和。”

  再拖下去可真就不像话了,得抽空回信给周爽。但她始终没能办到,好像给热恋冲击得都不会组织最简单的句子。她的初恋比别的女生的晚了一个世纪!

  回想起那段日子,张一真简直感到不可思议,像系统出了严重漏洞,被传染了厉害的蠕虫或木马病毒,海量的记忆文件夹自行删除了。而残留的随便哪个片段,都裏着层男式翻领毛衣的亮灰光泽,都散发着七元五角一包的红双喜香烟的焦酸味,总之,都与梁平脱不掉干系。他是主演,更是导演;他是病毒,更是黑客。寒假我得留在学校,有外面接的项目要赶。她转身出掉回南京的车票,她得守着他,他没请求也没要求,就谈不上有多感激她。

  母亲在电话里头哭,边擤鼻涕边抹泪的哭法。母亲不是一个看重团圆的人,父亲搬离后除夕夜再没放过鞭炮,也不再看春晚守年夜,吃几筷子年夜饭,各回各房间。张一禾会出来陪母亲坐下说话,张一真不,逢年过节能少见一眼就少见,毕竟他们因她离婚,母亲请律师打官司留她在身边,就为赌口气。在她听来,零点钟轰鸣全城的鞭炮声也是赌气,和已过去的,和还没来到的。有一年除夕夜,她很想玩几局牌,她不常玩,牌技也烂,可不在乎,就想三个人围坐一起,每人攥着满满一手纸牌。家里没有扑克,冒黑去商店买,免不了要踩过被路灯染得艳红的炮屑纸皮,多少让她觉得凄凉,所以只在心里头狠狠地想,想过就算了。母亲在那头哭,是不知道如何给人家解释小女儿应该回家却不回家,那么要强,那么不屑撒谎,总不能说是因为交了男友,那些人就等着看笑话,越是要面子越是风光的家庭,他们围观的兴致越浓,比不上他们的,倒会心生怜悯会加倍地好,谁叫母亲是知名医院的知名医师,所以离婚的笑话还没看够,反勾起馋来,等着看女儿多么心里没家。母亲反复念叨,旁人问起,我怎么开口说呀,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张一真当时不懂,一味地反感。

  学校宿舍寒假里不给住,梁平借了附近城中村一间面北的小屋,搬了台二手台式电脑,成日伏案绘CAD图;张一真捂着熊掌样的耳套从菜场大包小包拎回菜蔬肉鱼,挤在公共水龙头下淘米洗菜,双手冻得发烫发肿,还被其他住户斜架在栏杆上的拖把柄撞上鼻梁里侧,险些坏了右眼。腊月二十七日凌晨,传呼机在枕头下嘀嘀叫,梁平奶奶病危。她从皮夹里拿出大半生活费凑了张机票钱,他拖箱子走了,留她在充斥着陌生屋主人脚臭味的狭小空间。一个人的除夕夜。熄灯的房间一阵一阵被窗外的烟花爆竹划亮。回忆川流不息照亮她的颅腔。大年初一上午九点,张一真闭上贴OK绷的右眼倒在床上睡去,补的是过去的旧历年最后一晚的觉。找补不回来了。她想。天可怜见,很快睡着了,还有个明媚的梦在等她。

  张一真还是回到了家,是被周爽拖上年初二开往南京的绿皮列车的。她拎着铝饭盒横穿学院西区去东区的教工食堂打饭(剩余的钱勉强够吃食堂),周爽从东区大门南面的报刊亭下挥舞着手跑来,认出她时她的心脏跳了一下,带宽就被占光了,缓冲用了很久,所以脸上没表情,木木的,周爽的藏青色长围巾随风轻轻柔柔抽她的胳膊。周爽说有亲戚口腔溃疡,值班医生开了药,不见好转,更严重了,专家门诊挂号太难,等不了,要张一真牵线搭桥请她母亲,“普通溃疡不至于疼成那样,怕是不好的病”,周爽满脸焦急,张一真没法推脱,回梁平借来的房间收拾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留下字条在电脑键盘上,当晚到南京。回家后才知道,根本没人口腔溃疡,那是周爽捏造出来骗她的,是母亲央周爽去找她。走到医院家属院迎门的假山边,周爽停住脚,转身看定张一真,“一真,对不起。不过毕竟是过年。”端详着周爽的表情,张一真多大的火也没法朝她撒,早前就有预感,但还是跟着她走。母亲裹条宝蓝色团花羊绒围巾出了单元楼门,走过来,到了近处换上笑脸。

  送走周爽,母亲说,“你比一禾有主见,按说不用我多操心,可你未免太有主见。”是在责备她陪梁平过春节,张一真接收到的却是别的讯息:尽管她请周爽帮忙找女儿,尽管她请周爽上楼来小坐,尽管她请周爽喝茶吃水果,但张一真还是不可以和周爽交往。以前不行,今后仍不行。

  这个夜晚,在汤单雄蜗居的不起眼的亭子间,张一真追述起母亲朝挂着冰瀑布的假山边走来时的脸色和看到周爽和她站在一起时的神情时,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母亲不是真要周爽帮忙,她是在试探,她最不情愿看到的,就是周爽没费什么劲就带回了她,从热恋的男友身边带回她;七八天前,作为她的母亲,泪水和威逼也没收到这样好的效果。对于这一事实,防微杜渐的医务工作者的母亲,怎能不多想,怎能不往友谊之外的危险地带去推理?

  六

  母亲的推理是极富想象力的,也是前瞻和启发性的。当一个女人多少年来每天都处在对女儿的嫉妒和失去女儿的恐惧中,纵然她从事的是靠事实和凭据说话的职业,主管想象力的右脑也会无与伦比地发达。

  “那会儿我懵懂无知,和梁平交往有段时日了,对自己的感情世界却几乎一无所知。周围的女生一个个都有了男朋友,自己也该有一个,梁平出现了,就是他了,相处下来也算浪漫,他生来就是一个能猜透女人心思的人。而她,我的母亲——我习惯称她为母亲,当她面我会叫妈,叫的时候总是感觉别扭,这么多年始终没能改变这习惯——的猜忌,对我和周爽关系的猜忌,却给我的感情世界投来了一线光,类似神谕天启,虽然她从没说出口,我也是几秒钟前才恍然领会她防范周爽的意图,但是不得不承认,是她启蒙了我,那是一种我和她都没有及时觉察的启蒙,就像是大白天的月亮,悬在地球的背面,我们看不到它,它却主宰了我们身体中血液的流向。现在想想就是那么一回事。你应该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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