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与艳遇
文/司屠
司屠
本名姚来江,1975年生,浙江余姚人,微信订阅号“野餐”主人,出版有小说集《同行》《走——Green和张早故事集》。
上
旅行前夜,张固担心睡不好影响了第二天出行,很早就睡下了,可又久久睡不着。旅行显然令他亢奋,他期待着快点踏上旅途,仿佛在正式踏上旅途之前此趟旅行随时都有取消的可能,仿佛这旅行对他有多要紧似的。张固未免觉得自己很贱。但就算他在这么想,假设现在把它取消——扪心自问,他也不乐意。但他终于还是睡着了。
一觉醒来,张固看到汽车灯光以变了形的窗框形状徐徐滑过天花板,宛如波光粼粼于头顶的水面。这意味着此刻还是深夜,不过,他还是毫无必要地看了一下时间。时间正如夜色所示,且比他以为的还要早一些,十一点都还不到。于是,当张固再次醒来,迷迷糊糊开了一下眼睛——稍微开了点,仿佛是在梦中向梦外探头一瞥——瞳仁显现了天花板上的汽车灯光,便随即合上,又进入睡梦。
在这之后,在第二天起床之前,张固又醒来两次。前一次,即第三次醒来,是在凌晨两点。离闹钟设定的起床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也就是说,他要再睡上三个小时。如果提前二十分钟在四点四十分的样子醒来,张固觉得那也好。他这么想,似乎他更希望提前二十分钟醒来而不愿一觉醒来就是五点。
四点四十二分,张固醒来,关了闹钟,过了一会,他便起了床。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起了。清晨城市的街头景物清楚,人车稀疏,显得空旷、清冷(天空是灰蓝色的),仿佛异乡,不禁令人为之一振。然而,张固并没有选择步行多加感受,由于去他单位的公交车要在新村里绕上一个弯子,坐公交并不比步行能使他早点到达单位,但他还是在公交站点等了一会,然后坐上了当天的第一班公交车。
同事方圆办公室的门开着。人类在经过洞开的房间时,仿佛不由自主,会朝那里面侧目而视。张固看到一个女的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低着头,好像在欣赏自己并在一起的两脚脚面。那女的感觉到了他的经过,随即抬起头来。但张固并没有将她的脸看个清楚,墙壁挡住了他的目光。虽然没有看清楚,张固还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去南京组个团要十人,张固单位能去九人(含家属),缺一人。早在酝酿此次旅行时,张固曾听方圆提到,她要给他们叫一个美女来。张固如果猜得不错,刚才的这个女的应该就是方圆叫来和他们一起去旅行的。
果然,上车时,他看到那女的坐在了车里,和方圆并排坐着,和方圆在说话。方圆所言不虚,长得不坏。张固未免有些心虚,本来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坐到方圆旁边的空位子上去(中间隔着过道),他却径直走去了车头,在副驾驶座坐了下来,一副根本就没将那女的放在眼里的样子。坐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可是现在再坐过去,又不自然。到时即使同事们不说,似乎他也得给大家一个解释,否则于心不安。更有可能——相较于同事们视若无睹,他也许更希望——同事们会取笑他:张固,才看到有美女啊?或者:张固,怎么又坐回来了?就算他能故作大大咧咧地将此化解,也难以保证不会有一抹红晕自脸颊升起,从而暴露了他的虚。
此行带队的老高上车后发给每人一张本次旅行人员的联系名单,张固找到那女的名字(在最下面):陆萍萍。萍萍,挺土的名字。他颇想短信她一下,告诉她这名字挺土的。不知道她收到这样的短信,会作何反应。张固回头扫了车厢一眼,目光在萍萍脸上一掠而过,却已尽收眼底(方圆身边的位子老高坐着)。确实,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张固还是想不起来。想到她必定没有想到他的思绪一直萦绕于她,张固不由得笑了一笑。
六点整,车子准时出发。到南京大概要四个多小时……位于张固身后的导游面向着除张固外的其余九位旅客,作自我介绍。导游姓金,她要大家叫她小金,她将陪伴他们度过两夜三天。她开始介绍此次行程的安排。不过,她的客人们并没有因此停止讲话——他们一上来就在讲话——此时还要就导游讲到的内容进行发挥,车厢里甚是热闹,大家的七嘴八舌甚至妨碍了导游。好几次,导游说着说着就不得不停下来,含笑看着大家,她再次把话说出则需要见缝插针。有一回,她还以玩笑的口吻打断众人,希望哥哥姐姐们(有的已经可以做她的爷爷奶奶了)在她讲完之后再畅所欲言不迟,“时间有的是呢,呵呵”。而在此过程中,张固一直顾自看着车窗的外面。街道是他熟悉的街道,乏善可陈——也许在大清早看来会有些不一样,但这不是根本,根本是——对于处在一辆运动着的车子里的人来说,它们还是能吸引一些目光的。当然,他完全可以转过身去,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不过,这不是他的方式。他很快也意识到了他的游离在外——可能,这会使得萍萍感到他独特,哈!
车子出了城区,上了高速,路边风景为之一变。充塞着房屋的城市成为远景,之间隔着树木和田野。行道树林立,迎着视线接连而来,到达车旁时倏忽退开、远去。同样——只是一个向后,一个向前——车道中间的白线由粗而细伸展,指引着车子向前,车子不断向前,白线伸展如故,直达视线不及之处,令人油然而生一种“在路上”的感觉。这天天气晴朗的迹象已经显现,太阳初升,空气滋润、明澈——即使身处封闭的车子,也可感受到这正在大自然中扩散开来的丝丝缕缕的空气,景物清新,视线良好(目标的清新增进了视线的良好),一望无垠。
车厢里,导游已经说完了她的套话,而七嘴八舌还在继续。较之于刚上车时的散漫无章,此刻的闲聊渐趋集中。人们更多地谈论着前往涉足的城市:南京、镇江和扬州。或多或少,对这三个城市,大家都有些了解。有的三个城市都已去过,有的去过其中的两个,有的只去过一个,也有一个也没有去过的。说到扬州,有人念了句古诗,“烟花三月下扬州”。只是现在已是十月,此诗不那么贴切。同一个人,又念了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随即他感叹,意思是古人的生活好惬意,可以明目张胆地“青楼”,想“青楼”就“青楼”。如他所料,此言一出,众人大加鞭挞,为他的家属打抱不平。他的家属便一笑置之,说:他乱讲。显然,青楼是个能勾起人谈兴的话题。打抱不平告一段落后,青楼仍被津津乐道。大家由古代的青楼说到了当今的美容院、洗头房。两相比较,“青楼”是何等的风雅,“美容院”、“洗头房”又是多么的粗鄙,似乎两者毫无共性可言;至于其中的从业人员,苏小小,李师师,鱼玄机,杜十娘,多么好听的名字,多么的富有传奇,而如今一概冠之以“鸡”、“小姐”。出门旅行过的人都曾有这样的经历,每到一地,导游都会提醒,不可随便称呼酒店的女服务员(推而广之即是当地的姑娘)为“小姐”,那是不能随便叫的,“小姐”如今已是妓女这一群体的专门称呼,你叫人家小姐等于是将人家当作了婊子,这自然很是不妥。张固留意到——说留意并不确切,应该是陆萍萍说话的声音进入他的耳朵——陆萍萍也参与了讨论。
方圆,你身边这位漂亮的小姐怎么称呼啊?
去去去。
说“去去去”的不仅方圆,萍萍也在说。看来,陆萍萍已经和他们混熟了。想不到萍萍还挺老练的。
汽车里那个事情现在怎么样了?有人问。
汽车里怎么了?
你不晓得?
什么事情,我不晓得。
此人语调诚恳,不像是在戏耍大家。众人便异口同声地告诉这个“市面不灵”的人,前两天本市有一对男女夜里在汽车里偷情(汽车停放在车库),第二天被人发现双双赤身裸体死在了车子里。
啊,有这种事情,我怎么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事情多了。
接下来,大家讲开了此事。张固也听了听,张固也不晓得。有个对此事比较了解的同事沉着地告诉大家,那女的老公就是某某某,出事那天他人还在国外(去国外考察了)。这车人中知道某某某的不在少数,大家一阵感叹:“怎么会这个样子。” “那他赶回来了没有?” “他们小孩晓得了没有?” “他该怎么对他的小孩说呢。”也有这么说的:“这老兄的力度也太不足了。”“某某某又可以讨新老婆了,哈。” “老婆这个样子,总归是很触霉头的。”
什么地方不好去睡,偏要去车子里睡,这么睡要死人的难道就不晓得。
空调不开倒也没事,空调开着,车门又关得铁铁实,一氧化碳马上就会中毒。
空调不开不可能的,这么冷的天气。
这种事情好像还蛮多的,我们市里以前也有过?
嗯,有过的。
难道就有这么舒服?嗳!搞不懂他们了。
那肯定舒服的,哪会不舒服呢?呵呵。
……
离发车大概四十分钟后,张固有了睡意。睡着之前,无须回头,凭听觉就可知道其他人即使没有睡着,也已瞌睡懵懂。车厢里已无说话的声音,甚至连片言只语都已不再有,伴随着车子单调行进的是人打呼噜的声音,它们混合在一起,更加地催人昏昏欲睡。
终于所有人都睡着了,除了司机。司机带着一车一言不发的人默默地似乎也更专心致志于他的驾驶。而这车——如果从外面看去——其时有如一支箭,仿佛并不由人控制地径直穿梭着。
后来是各种响动(主要是说话的声音)传入张固的耳朵使他醒了过来呢,还是他醒过来先于他听到?张固醒了过来,体会着存在于车厢里的那种虽然细微的骚动,这是由于大家刚刚陆续醒来造成的。有个先于其他人醒来的,他那显得缥缈的声音正在讲到即将经过的城市,原来车子已经进入杭州境内,两公里外便是服务区了。
一觉醒来(睡了将近半个小时),加上阳光明净(不耀眼),人人精神饱满,停靠服务区正好给了他们久坐之后舒展手脚的机会,到了之后,便都下了车。
张固去了趟厕所。厕所外通往大厅的走廊上分布着卖书报、食物的摊点,出来,张固看到陆萍萍和方圆蹲在其中的杂货摊边上,方圆的手中举着一把梳子。张固慢慢地往陆萍萍身后走去(自西而东,自右而左),去往大厅。此刻由于他处在她的身后,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将目光笼罩着她。但张固不知怎么觉得陆萍萍感受到了他的关注,因而并没有将心思放在方圆和她的话上,而是稍稍向左边侧着头(从而使得左耳尽量向着后面,似乎在听他的脚步声)——在等着他过去,然后才好把她提着的一颗心以及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
张固在大厅里随便转了转,在这过程中也不是没有等待陆萍萍和方圆她们过来的想法(至于过来了怎么样,他还没有想得这么远),但这不是压倒一切的想法,后来当他特意环顾大厅,看到她们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就从另一边出了门,回去了车子。车子已经停在了大厅的外面(刚才它在加油),方圆和陆萍萍的坐位空着。隔着车窗,张固看到两人正自一开始他进去的那扇门里出来,站在了阳光底下。看到了车子,仿佛车子就将启程,她们当即跑了起来。
先跑的是陆萍萍。陆萍萍跑动时双脚略微向两边拐,一踮一踮,辅之以她那饱满而不失匀称的身材及脑后的马尾巴,显得矫健。然而,在这样的流露中张固也感到某种让人不那么舒服的东西,某种强悍、庸俗的气息,他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方圆一进车门,扬了扬手中的一把梳子。
方圆,你买了把梳子啊?
怎么样,怎么样?
多少啦?
十五块,开价四十块。
老高拿过去在他稀疏的头发上理了一理,认为便宜的。有人却不屑地说是买贵了。同样的,他说上次他在云南看到过,十块够了。
扫兴。陆萍萍说。
呵呵。
不要理他,方圆说,看他可怜,我上次给他介绍了个女的,人家挺好的一个女的,他却看不上眼。
好个屁,给我介绍这种女的。
史建豪,你这种人,唉,好心当作驴肝肺,以后就算求我给你介绍我也不会介绍了。
史建豪,你是不是已经有女人了?老实交待。
好了,老刘,你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
“好了”是老张的口头禅(老张这次没来),史建豪借用于此(加重语气用普通话快速说出——老张是外地人,一贯用普通话交流),博得了大家的一阵欢笑。
史建豪已经四十多了(虽说看上去还很年轻,不像老高他们大腹便便纯粹中年模样),来这个单位也已多年,故而他对五十多的老刘也可以出言不逊。
史建豪从没结过婚,至今还是单身。
这时,响起两声手机短信的“嘟嘟”声。好几个人都拿出手机来查看。张固也看了看,不是他的。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接下来他没有把手机放回去最正常不过。接下来——似乎他拿出手机来是为了做以下这些——他把收件箱里存着的短信逐条看了一遍,然后把包括发出的信息在内的所有短信删除一空,而后他又浏览着通讯录,在翻到某些姓名时会停留一下,似乎是在思索与这些人相关的事情,其实不一定是,有时只是目光落在了那姓名上,但并无所思。
南京张固有一帮朋友,昨天他已经把他要去一事电告了他们,大家说好了到时一起吃顿饭。
窗外景色流泻而过。小河中破旧的木船,田野上小树一围,前方高速公路拐弯处被分开的山丘(剖面的颜色便截然不同),远山模糊的轮廓……从一个形象到另一个形象,目不暇接或视若无睹全凭当时心境而定。经过一座大桥,桥下江面宽阔,江心泛着金光,而江水微微晃荡,仿佛被四面限制于其中。如果傍晚经过,一轮落日有如凝固于江面,浑圆、暗红,铺陈稀薄的光亮(犹如来自另一世界,抑或遥远的往昔),不禁使人想到“中国”、“生死”、“美”、“心灵”这样的字眼。它的确是美的,美得磅礴,美得深邃,让人无以言表,将人与置身其中的这个古老而疮痍的国度融汇一体。
张固后来又睡着了。在睡去之前的朦胧中感受得到车厢里的热闹气氛。这一觉他睡得不熟,与其说是在睡,不如说是打了个长长的盹。中间,他依稀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而当他完全清醒过来,身后却一片沉寂。
张固别过头去,看到坐在靠窗位子、戴着耳机的陆萍萍正出神地看着窗外。张固猝不及防,赶紧回过头来。
师傅,车到哪里了?张固问司机。
司机告诉他前面就是太湖。
车子在太湖旁的服务区停靠时,大家又都下去了一趟。这是他们第二次停靠服务区,也是抵达南京前的最后一次。此时离南京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再次出发时,位子有了小小的变化——张固注意到老高和陆萍萍坐在了一起,方圆则坐在了原来老高的位子上。司机似乎这才想到车子里有电视机(悬挂在发动机盖的上方),他把电视打开来。放的是邓丽君的一个演唱会。大家便仰头看着,边看边听。这“看”似乎很难抗拒,就算你刻意不看,不知不觉你的视线又移向了那里。
位子的关系,张固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画面。
目的地在即,以及有了邓丽君的歌声相伴(有如南京籍的邓丽君用歌声以示对他们到来的欢迎),在这之后就没有人再睡着。
根据安排,到了南京之后,他们将先去参观一个景点,再吃中饭。张固打算饭后开溜,去南京城里转转,逛逛碟店之类,然后和朋友们会合。
南京张固去年来过一次。他喜欢这个城市,这里有他的朋友。这次他跟团来的一个能够说得上来的想法就是想和南京的朋友聚一下。至于旅游景点,他一向就没有看的兴趣。
将近南京时,车子驶入一片阴影。车子来到了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山坳,公路陷于群山的团团包围,有如处在一只碗的碗底。这里大概终年光照稀少,加之刚从明亮的地方来到暗处,感觉不无凉意。
唯有斜前方最高的一个山头上披盖着一片阳光。它便与其下不在阳光势力范围内的山体以及周边的山峰在视觉上形成明显的差别,前者明亮,后者暗淡。在大面积暗淡无光的烘托下,这山头显得特别的“阳光”。
不久,汽车开出了山坳,眼前又明亮如初。车子还在暗处行进时,便可看到前方明暗并存的路面。由于这明亮来得并非突然,不比刚才进入山坳时的“暗”给人的感觉那么显著。
他们将去参观的第一个景点是雨花台烈士陵园,此前张固没有听清楚,现在通过传入他耳中的同事们的只言片语刚刚猜到,接着,他便听导游说车子已来到烈士陵园的门口。
依次通过验票口,大家步入陵园,向纪念碑走去。纪念碑在陵园尽头高高地矗立,指引着人们向它走去。陆萍萍自墨绿色的单肩背包里取出一只相机(配置了长镜头的那种,而非人人都能拍的傻瓜机),开始取景、拍照。看来陆萍萍还是个摄影爱好者。摄影爱好者如今似乎到处都是。因为拍照的缘故,她就落在了众人的后面,也落在了张固的后面。张固故意放慢脚步,等她上来。于是,张固便处在了大家和陆萍萍之间,离双方都各有一段距离(离陆萍萍近,离大家远)。方圆在前头高喊“陆萍萍”,看到陆萍萍无动于衷(陆萍萍只是“哦”了一声),方圆对张固说:张固,陆萍萍交给你了。张固冲方圆挥挥手。方圆是那种典型的热衷于撮合人们相好并且但愿人们相好都没有逃过她法眼的妇女,她读大学时,必定经常在谈情说爱方面给室友出点子,而她自己却没有恋爱过(然而大家都愿意听取她的意见)。“陆萍萍交给你了”——方圆无疑话中有话(张固仿佛看到了方圆狡黠的、作为同谋并且仿佛对于前景已了然于胸的笑)。但如果她过于露骨,就算陆萍萍对他有好感,也会对他刻意保持矜持。因而,张固冲方圆挥手以表示他晓得了之外,也有不耐烦的意思在。
此时,陆萍萍已经上来,和张固几近平行(她在张固的左边)。她对着左边的树丛拍了通照片,然后把视线转向右边的树丛,目光扫过之间的张固(两人明确地相互看了一眼)。飞来一只小鸟,停在前面右边的一棵树上,陆萍萍便向右边走来,走过张固,举起相机对着小鸟。张固发现陆萍萍的相机有液晶屏,便凑过去看。陆萍萍回过头来瞅了他一眼。
飞走了。张固说。
在陆萍萍回过头来时,鸟儿在液晶屏里飞了起来。等她随即回过头去,液晶屏里已失去了鸟。
陆萍萍抬头寻找着鸟。
呐。张固向陆萍萍指出鸟的位置。
哪里,哪里?
呐呐。
陆萍萍看到了,她冲着它按下了快门,一下,两下。张固自她身后看着液晶屏。
陆萍萍收了相机,调出照片。
不错。张固说。
那当然了。
什么牌子?张固发现自己在说普通话。
佳能。
说着,陆萍萍一个转身向前走去了。张固慢腾腾地跟上(“跟”得不明显),一边拿出手机,有看无看地翻看着短信。然而,陆萍萍似乎投入于拍照,她举着相机,一会儿瞄瞄这,一会儿瞄瞄那,而后(大概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她绕过石凳,走到树丛旁,站住了。张固觉得继续跟着陆萍萍(继续跟着陆萍萍就得向陆萍萍走近,这么一来,也就等于明确了他的跟)未免冒失,毕竟和她不熟;而如果向前走去(总不可能傻乎乎地待在原地不动吧),在拉开和陆萍萍的距离后,故伎重演,徘徊再三,等她上来(此等已非彼等了),则会让人觉得他这人可能黏乎,纠缠不清,甚至莫名其妙。张固就此离开陆萍萍,径自走向前去了。
在纪念碑下,应张固同事们的要求,陆萍萍为大家拍了张集体照。拍了后,有同事叫陆萍萍一起也来一张,陆萍萍便把相机交给了小金导游。是按这个吗,嗯,我知道了。陆萍萍站到方圆身边。我说一二三噢,一,二,三,好,再来一张,一,二,三,好了。接下来,陆萍萍给其中二人分别拍了单人照。拍第二张单人照时,陆萍萍问站在一旁的张固,要不要给他也来一张。张固说算了,他不喜欢在纪念碑下面留影。
哦。陆萍萍别过身去。
但张固随即觉得他这理由说不过去,如果他不喜欢在纪念碑下留影,拍集体照时为什么身在其中。就算拍集体照是情非得已,那他就不能因陆萍萍再勉强自己一次吗?人家明显是一片好意,他却拒绝了她。他既让她没有了面子,又失去了一个和她进一步接近的大好机会。他觉得他说算了真是莫名其妙。
去纪念馆的路上有一座桥,在桥中间,张固叫住陆萍萍,要她给他拍一张。他认为这里风景不错——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否则有可能会让陆萍萍产生一种被他挥之即去、呼之即来的坏感觉(他是被这风景所感染才想要拍个照,而不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误)。陆萍萍漫不经心地给他照了一张。张固走过去看效果。
不怎么样。张固说。
是你自己长得丑好不好,还说人家拍得不好。说话的是方圆。方圆突如其来。
好心换作驴肝肺。陆萍萍附和了一句。
自烈士陵园出来,车子去往城里。途中,张固收到一条短信,是南京的朋友发来,问他到南京了吗。
已经到了。张固回复。
张固问导游去哪里吃饭,导游告诉他地点。张固随后将这一地点发给了南京的朋友。对方要他到地点后,打的去南大门口。
到了饭店外,张固和老高告辞。
你下午还来吗?导游问他。
下午我不来了。
晚上住哪里晓得吗?
我会打电话的。
嗯。
张固便在众人的注目下扬长而去(尤其是针对陆萍萍)。
张固和他的朋友们就餐的饭馆就在南大旁。席间,张固获悉他们共同的朋友广州的老李正在北京和他们另一共同的朋友小许一起吃中饭。听说张固在南京,老李打算明天和小许(小许本就是南京的)坐火车赶来。闻此消息,大家都高兴。张固自然是不会再去扬州了。晚上去我那里宿吧,我那里空着。有朋友提议。对对,你那里空着。其他人都这么说。张固欣然答应。
饭后,他们去了附近的酒吧。要上班的朋友去上班了,不用上班的陪着张固,聊天、打牌。张固给老高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不去扬州了,他会自己回家的。老高笑话他是不是被女网友拖住了,张固也便哈哈一笑。等上班的朋友陆续回来得差不多了,大家便又去了中午的那家饭店吃晚饭。
酒至半酣,小许的电话来了。打的是老周的手机。老周含混地(嘴里有食物)应着,“下雪了?真的?(大家都看着老周,听说北京下雪了,大伙儿眼前便浮现出雪自掀开一角的饭馆的帘子外面绵绵下落)不来了,哦,哦。”他把手机递给张固,递的同时对在座的人说老李不来了,北京下雪了(仿佛老李不来是因为北京下雪了)。张固接过听时,和他说话的是老李。老李说他还是不来了,以后再碰面吧。张固说那也好。
扬州你仍旧不要去了。老周接过手机后说。
张固说那算了,我还是走了。
我们有多少天没见面了?老周问其他人。
也快有一个月了吧。
张固,你来了,我们几个才有机会聚上一下,我们几个也难得相聚的,你一走,我们也得散了。
你还是住上两天再走吧。另外一个朋友说。
算了,还是回去了。
去厕所时,张固给方圆发了条短信,问他们住哪里。如他之后所隐约期望的,没有回音。回到酒桌上,他便给陆萍萍发了。回信很快就过来了,你不是不来了吗,杨灯宾馆,中央路982号。
我要来的,下午你们去哪里了?
哦。秦淮河,还有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其时已经不早,不久,饭局结束,时间已将近十一点,张固和朋友们告别,打的去了宾馆。
这天夜里张固没有睡好。本来老高一个人一间,张固来了之后,便和老高一间。老高呼噜打得震天响,和他一个房间根本就没法睡。老高给张固开了门,还在张固洗漱时他的呼噜便响起了。张固试图在这呼噜声中睡去,但是做不到。他把头闷入被窝,仍然无济于事。老高的呼噜打得实在是太响了,隔壁睡着的估计也能听到。忍无可忍,“我操”,张固喊了一声,呼噜停了一会,接着又响起了。“啊”,他短促地又喊了一声,呼噜停了一下,随即响起。总不能老是喊吧,他唯有默默努力与呼噜作着斗争。直到凌晨三点,疲乏至极,他终于睡了过去。
他睡了最多四个小时,七点钟被电话铃声吵醒。老高接起电话,是叫早的。
两人去饭厅吃早餐。大家看张固萎靡不振,问他怎么了,张固便将昨晚的遭遇和大家大致说了。同事们表示了幸灾乐祸或同情。陆萍萍似乎在笑。
七点半,他们准时离开了宾馆。今天要去参观的第一个景点是总统府。到了总统府外,大家都下了车。从车头往中间车门(车头也有门)走来的张固说他不去看了,他累得不行,想躺一会。说着,他便在老许夫妻身后座位上的即老高和陆萍萍空出的位子上躺了下来,面向靠背蜷缩着。
大概四十分钟后,同事们回来了。张固似乎睡着了,保持着面壁的姿势。有人叫了他一声,踢踢他伸出在座位外的脚。张固慢慢地坐了起来。他坐在了陆萍萍原来坐的座位上,一副迷糊的样子。陆萍萍便在他身旁坐下。老高则坐在了导游原来坐的位子上,导游坐去了车头。
老高,你的呼噜实在是太厉害了。张固托着头说。
大家都笑。
张固,这回你要死了吧,哈哈。
车子直奔下一个景点中山陵。到了中山陵外,史建豪问张固这次去不去。
你再不去,那你出来到底干什么来的。史建豪接着又说。
他们在墓道入口处的“博爱”牌坊下又合了个影,五个女的站在前面,五个男的站在后面,给他们拍照的是小金导游。
方圆,你这包不错。当他们三三两两地往中山陵走去时,张固说。
不错吗?
不错。
你的意思是陆萍萍的包不好了?方圆对同行的陆萍萍眨眨眼。
也挺好的。
你是不是住在景都那边?我看到过你,在早上。陆萍萍问张固。
陆萍萍这么一说张固这才想到他为什么看她面熟,原来(去年冬天)她来过他们单位,他在方圆的办公室里曾经和她有过一面之交——她以及她那六七岁左右的儿子。当时她好像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呢大衣,看上去偏年轻,不像是孩子已经这么大的。
而陆萍萍这么说,意味着经过那一面,她对他留有了印象,她记住了他(相反,他对她印象不深,几乎已忘记了她,“我怎么会没什么印象呢?长得挺不错啊。”),后来在景都的人群中看到他,便认出了他(他并不常住在景都,他的工作室在景都,他住在那里不过数晚,早起更是只有一两次)。
但张固没有想到,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陆萍萍先是在景都看到他,后来当她在方圆的办公室里看到他时,便想起以前在景都看到过他。不过,若果真如此,便是说在景都的一面(最多两面)就给陆萍萍留下了印象。那么,张固确实也无需想到。总之,她对他留有不可谓不深刻的印象。
陆萍萍无意说出的一句话泄露了她的内心(陆萍萍应没有意识到)。张固觉得自己占有了某种优势,呵,这使他大胆也放松了许多。我给你拎包啊?他的语气恰如其分。(方圆这时正好离开了他们,不过,她好像听到了他的话,她回过头来冲张固狡黠地笑了一笑。)好啊。她说。她把她的包给了他,于是,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她了。
你是做什么的?陆萍萍问张固。
穿过牌坊,他们沿阶而上。
我是作家,哈。
真的?我一直想认识个作家呢。
陆萍萍举起相机瞄瞄旁边某处。
那你今天愿望实现了。
是吗?
陆萍萍照了一张。
作家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她回过头来瞟他一眼。
作家还有特定的样子?
那当然了。
陆萍萍又拍了一张。
陆萍萍不时举起相机,拍张照片。有了拍照的调节,两人的相处显得随意。不过,张固没有一直跟着陆萍萍,跟了一会,他便离开了她,随处走走,然后,仿佛出于偶然,他和她走到了一起(当他向她走去时,她总是单独一人,有时,老高和陆萍萍在一起,此时,张固会善解人意地离他们远远的)。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他和她若即若离。如果和她寸步不离,显得他太被动,他可不想让陆萍萍太得意了,他掌握着分寸。而有一次,张固意图鲜明地走向陆萍萍,站在了陆萍萍的身后,他就是要让她知道他正注视着她。
陆萍萍有时也会突然地出现在他身边,是否有意就不清楚了。一次,当张固站在石阶上,几级台阶下的陆萍萍正把镜头对准了他,他发现了,居高临下,他看定她。陆萍萍按下了快门。
在到达祭堂平台之前,陆萍萍一共给张固拍了四张照片,另外三张,一张是张固叫了陆萍萍,“给我拍张”。其余两张都是陆萍萍叫的张固,“这里。”她说。张固便心领神会地站到她指定的位置上。
每回拍了照片,陆萍萍会调出来看,这时,如果张固就在她身边,他便会近前一步,和她一起看。自然了,如果拍的是张固,张固都会看一下。
无意中张固抬起头来,发现方圆正在对他们拍照。
张固先于陆萍萍到达了祭堂平台。由于平台位于高处(紫金山的半山腰),登临之后,人会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而不是往后面的祭堂走去——面向着来处,极目四望(在沿阶而上的途中,人们已多次回首眺望)。正如一旁的导游(不是小金导游)所言:墓道石阶上,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再前头,是掩映在绿色林海中的碧瓦银墙;远处,层峦叠嶂……
导游没有说到的是这之间的广大虚空。它开阔了观望者的视野。它是景中之景。正因为鸟瞰着这虚空之下的层层景象,登临高处的人才会普遍生出一种心旷神怡之感,以及,一种豪迈之感——大概根源于人(经过千千万年的意识积累)以为他们已经把大自然稳稳地踩在了脚下。
现在正是我们干事业的大好时候——张固循声回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史建豪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大家不趁着年纪还轻踏踏实实地做些事情,却把时间浪费在这样毫无意义的旅行上,你看看这些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上上下下,他们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张固打着哈哈,敷衍着史建豪。史建豪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这不也在谴责他吗,他张固此刻自然是“大家”的一员,还有,史建豪不也是“大家”的一员?那他怎么就明知故犯呢?张固有些不屑此种行为,可是,不管怎样,史建豪说的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参与这样的旅行委实不应该。张固左右环顾,在身后一茬茬的人堆里寻找着陆萍萍。
墓室里密密麻麻塞满了人,人们贴在一起,沿栏杆围绕着大理石圹转上一圈,然后仿佛牙膏一般自墓室的另一头被挤出。大理石圹正中是一具孙中山先生的雕像,广播正讲到孙中山的遗体就安葬在下面的墓穴内。张固试图接近一米开外的陆萍萍,但他根本就挤不过去,挤不动,也站不住,人流带动着他,他的前进完全不由自主。他便隔着人流看着陆萍萍,希望在陆萍萍回过头来时冲她笑笑。然而直至被挤出,陆萍萍仍然没有获得感应。
陆萍萍站在平台上,她向身后(左边)张望了一下,自右边上来的张固将此看在眼里,他知道她这是在找他,便轻轻地向她走去了。陆萍萍感觉到来到了她身后的张固,回过头来确认了一下。
在平台上,陆萍萍又给张固拍了两张照片,然后他们一起下山。
回到车上后,他们又坐在了一起(张固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他替她拿着包,和她坐到一起也就心安理得。无疑,老高也很想和陆萍萍一起坐。陆萍萍原本是和老高坐在一起的,张固他这是在夺人所爱,哈哈。
车子往扬州而去。陆萍萍自包里取出MP3,张固伸手要了一只耳机,陆萍萍把另一只塞入自己的耳朵。两人因此坐拢了一些。张固感觉到他们的手臂挨在一起。
听了一会歌,张固有了睡意,他把耳机还给陆萍萍。随着车子的颤动,张固的身体不时地挨着陆萍萍的身体。他很想装作睡着了,让这身体就势靠在陆萍萍的身上,以至于让头滑落到她的肩头。但他克制着没有这么做。他怕她或许会以为他是在装睡,他这是故意为之(确实如此)。他似乎不想让她有这种想法。而如果他真的睡着了,她也会以为他是故意为之。仿佛因此,张固一直没有睡着。在表明自己已经醒来之前的一路上,张固便犹豫着,憧憬着,并且暗暗地感受着这接触——碰一下,然后分开,又碰一下,又分开……
到了扬州,他们去市内的一家酒店吃中饭。
吃饭在酒店二楼,一行人上了楼梯,热闹的景象扑面而来(在上楼梯时就已感受到嘈杂)。虽然下面马路上人来人往,然而饭堂里热闹更甚。人们团坐在一张张桌子边,人头攒动,济济一堂。无疑都是游客,每张桌上的菜也便一个样。服务员领着张固一行自桌子与人之间有如自嵌在一起的齿轮之间挤过,来到里厢一张空着的桌子旁。这张桌子便是属于他们的了。大家坐了下来。似乎巧合,张固和陆萍萍坐成了毗邻。
显然,过去了一个上午,张固的精力已有所恢复,他已不再像早餐时那么萎头萎脑了,他的兴致不错。他感叹和老高睡上一夜实在是太累了。大家笑。他声称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和老高一起睡了。他问史建豪和老刘,要么他和他们拼一间。史建豪不欢迎他。我们对你没兴趣,史建豪说。史建豪呼噜也要打的,老刘补充。好了你老刘,你拉警报一样我没有说你你倒好反而说我来了。大家又笑。
老高,再和你睡我实在是吃不消了。张固说。老高笑而不答。方圆,要不我和你们拼一间算了,我总不能和老许夫妻俩一起睡吧。张固以似乎玩笑的口吻对坐在陆萍萍旁边的方圆说,并瞟了陆萍萍一眼。方圆说她无所谓,而陆萍萍没有表态,似乎没有听明白,有些茫然。
那我就和你们睡了,我打地铺好了,你们两个不会也打呼噜吧。
张固,你这不是一拖二了嘛。史建豪说。
史建豪是接头不着。老许说。
众人又笑。
这时,导游过来了,问他们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对今天的小菜满不满意。
老高认为今天的小菜要比昨天好。大伙点头称是。老刘要求加盆扬州炒饭。既然到了扬州,扬州炒饭是不能不吃的。老刘如是说。老刘无疑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下午去哪里啊?有人问导游。
去瘦西湖,记性怎么这么坏的呀。
张固自厕所出来,去往车子。车子停在酒店外面,大家已在车上就坐,看得到茶色的车窗后面某个同事的侧面。张固并没有想到老高可能已和陆萍萍坐在了一起,而当他看到他们坐在一起时,他也没有意外之感。他又坐在了副驾驶座上。这倒给了他一个类似于体育比赛时中场休息的机会,而且,由于局势已在他的掌控之中,在前往瘦西湖的路上,他便心无旁骛地眯了一会。照例,导游在对瘦西湖作着讲解。二十四桥、湖上蓬莱、扬州八怪、乾隆皇帝等字眼钻入了张固的耳中。
瘦西湖外面有许多买毛绒玩具的摊点,下车后,大家逗留其间。陆萍萍和方圆分别看中了一只老虎和一只兔子(在同一个摊点)。从她们的谈话不难猜到,那是她们各自孩子的生肖。
你小孩这么大了?张固明知故问。
嗯。
我还以为你比我小呢。
你不晓得?方圆说,你做陆萍萍小弟弟还差不多,老板,再便宜点。
对,再便宜点嘛。陆萍萍说。
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我要去喝西北风了。
史建豪叫她们,可以等下出来了再买,导游已经在前头等着了。她们没有理他。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买卖成交。方圆和陆萍萍去停车场放玩具去了,其他人先进了公园。
张固磨蹭着,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等着方圆和陆萍萍上来。
你在等我们吗?方圆和陆萍萍来到后,方圆故意问张固。
我在等陆萍萍。张固说。
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小金导游笑笑,自他们身边走过。
陆萍萍,人家在等你呢,我看我还是赶紧走吧,省得讨人家厌。
你干吗呀,你在嘛,你在嘛。
方圆没有走。
张固,你给我们当模特好了。方圆说。
需要脱衣服吗?
去去,你整个就一个排骨,不过陆萍萍或许要看的,陆萍萍,噢?
我才不要看呢。说着,陆萍萍扭过身去,对着湖面拍起照来。
仿佛来到了一个新奇的所在,方圆和陆萍萍拍个不停,她们便落在了大部队的后面。还有张固。张固跟着她们,自然为陆萍萍而跟,方圆乃是陪衬。对此,方圆显然有着清楚的认识,但她不介意,她同样清楚她的价值,她知道他们需要她在。她游离一旁不仅不会妨碍他们,反而能起到调剂的作用(这要比拍照的调节丰富、有人情味)。张固也由衷地感到,在男女交往的初始阶段,“电灯泡”(可以是一只狗,一个小孩)的存在大有必要。另外,主要是,三人行还可以避免张固企图的张扬,陆萍萍毕竟是有夫之妇,他张固对她亦步亦趋,让大家看在眼里(不包括方圆)总归是不太像话,现在有了方圆的掺和,那就不一样了。如后来在白塔史建豪碰到他们时所说:张固,你怎么老是和美女做队。和美女(自然包括了方圆)而不是和陆萍萍,也就没什么了。
当然,张固还是有所顾忌。他并没有一直紧跟着陆萍萍。一次,他站在了方圆身后,方圆当即驱赶了他: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你还是到陆萍萍那里去吧。张固便呵呵笑着,离开了方圆和陆萍萍(他觉得他有如西门庆,方圆则是王婆,现代版的,哈),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了。
张固甚至超过了大部队,在琴室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等着大家上来。来了一批中老年游客,全副武装(彩旗、小喇叭、帽子)的女导游作着讲解:古城扬州是历史文化名城,瘦西湖一直有“翰墨园林”之称,到处都显示出文学艺术的特征。现在我们来到了临水而建的琴室,门前古柏两株,树龄都在两百年以上……请大家随我走进琴室的庭院。
接着又来了一批,带团的男导游几乎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个女导游作过的讲解(在男导游说出第一句时,张固便留心上了)。
他们这一团也过来了。有同事“咿哟”了一声,说:张固,你怎么这么快了,嗯?张固“嗯”了一声,笑笑。如他所料,小金导游也开始重复那些讲解词。
等大家从琴室里出来,有同事招呼站在古柏下的张固:张固,走了。
他,你们不用管他,他要等美女咧。史建豪说。
小娘逼怎么这么慢?张固说。我等美女,你们先走吧。
同事们离开后,张固便又坦然地在刚才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仿佛这是他头一次坐在那上面。
但只等来了方圆一人。张固问方圆:萍萍呢?
你去看看。
张固便去找陆萍萍。
陆萍萍站在路旁,正以那种夸张的摄影家的姿势(两脚分开,一脚半蹲在前,一脚支撑在后,上身前倾,臀部后凸)对着底下花圃里的花草拍照。看到了张固,她慢慢地(同时把身体站直了)把镜头移向了他,瞄准他。此刻此处往来的行人没有认识他们的,如同这里就他们两个,仿佛这么一来,他们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了。张固为这样一种可能性感到难为情似的冲着镜头也是冲陆萍萍(仿佛陆萍萍是同谋)快速地伸了一下舌头。他走到她身后,似乎在看她拍照,他靠她很近,他的左臂碰上了她的背部,而她的发梢似有若无地擦着他的脸。他心旌荡漾,不由得空咽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们敛气屏息,一动不动,似乎在凝神感觉着什么,然后,他们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了。在白塔和大部队会合之前两人一直在一起。陆萍萍给张固拍了好几张照片。而自吹台往五亭桥的路上,他们碰上了方圆。因此,大家在白塔看到的是他们三个人,这在张固和陆萍萍倒也不能说是有意。
到了熙春台,大家又合了回影。其时,陆萍萍站在了张固的身边,另一边是方圆。
游罢瘦西湖,一行人前往宾馆。陆萍萍身边的位置又被老高捷足先登了,张固只得再次坐去了副驾驶座。
老高怎么这样?途中,张固给陆萍萍发了条短信。他听到“嘟嘟”的声音,无疑是陆萍萍的手机在响。无需回头,张固仿佛看到陆萍萍正在翻看短信,然后脸露会心的微笑。
哦。陆萍萍回了短信。张固便有如圆满地解决了一桩事情似的、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将自己的身体靠在了座背上。
车子此刻往一个熙攘的十字路口驰去,前方,在奔涌而去、充塞其间的人和车辆之上,是与马路一旁低矮的瓦房截然不同的矗拥的高楼,衬托着灰蒙蒙低沉的天空。在这样的景象中,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恢宏”气象,那是自郊外转入城区时经常可以感受得到的。
车子遇红灯停下。
你们看看,这地方和我们那里的地浦湾路像不像?史建豪指着前头说。
是挺像的呐。
为什么叫地浦湾路小金你晓得吗?
我不晓得。
老刘便开始一五一十地解释地浦湾路这一名称的由来。
方圆,帮个忙,等会给我把地铺先打打好,我早点睡觉了。
你真的来睡啊?
当然是真的。
你自己弄,我不弄。
弄什么?你们要弄什么?
我们两个的事不要你管,张固,噢?
老史这人怎么这么下作。张固说。这话取得了理想的效果,一桌人都笑。
饭吃好干什么?有同事问。(晚上是自由活动时间。)
终究去逛逛,这么早怎么睡得着。
好的嘛。
我不去了,我扬州有战友要来。
老刘,你有战友要来啊?
嗯,老战友,有十多年没见到了。
等下问问导游看,扬州哪里最热闹?打的到最热闹的地方……
呐,导游来了。
他们站在宾馆外,等出租车。外面已经暗了下来。大家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夜色中。
起风了,夜里有点冷。张固听到一旁的陆萍萍轻声对方圆说话的声音,说是要去买件上衣。
出租车知道似的一下子来了两辆,张固、方圆、陆萍萍、史建豪上了一辆,其他几人上了另一辆。
张固所在这车先于另一车出发,到了导游交代过的解放路——司机说到了,前面就是解放路——他们下了车。另一车还没到。他们没等。两边是明亮的商场,他们进入了其中一家。
买女士衣服在二楼。整个二楼被分隔成了许多小间,每一间便是一个店面,代表着一种品牌。陆萍萍和方圆毫不迟疑地往口头一家走去了。
女人怎么都这德性,看见衣服就两眼放光了。史建豪说。
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了,陆萍萍,呐,这件挺好的。
陆萍萍斜着头打量着。张固觉得不怎么样。陆萍萍把衣服拿到胸前比了比,便放了回去,她撇了撇嘴,表示不喜欢。
在下一家,方圆又给陆萍萍看中了一件,张固还是觉得不好,陆萍萍重复了上面那些动作。方圆发话了:陆萍萍,你怎么什么都听张固的。
方圆你不要乱说,陆萍萍哪里都听我的了。
是不怎么样嘛。陆萍萍说。
又换了一家,陆萍萍站在了一件帽衫前,张固觉得这件可以,售货员也认为这件很配陆萍萍。陆萍萍要试穿一下。
这叫什么,史建豪,叫什么?
重色轻友。
对,重色轻友,陆萍萍。
就快要走到试衣室的陆萍萍回过头来冲着方圆似在请求方圆原谅地笑笑。
张固问售货员卫生间在哪里,售货员告诉他“东边进去”。
小便回来,张固只看到方圆一人。史建豪去别处转悠了,陆萍萍在换回衣服。张固问方圆要房卡。他说等会他早点睡觉去了,人很累。方圆把房卡给了他,然后她就走出了这家店。
陆萍萍自试衣室出来,瞟了张固一眼。有如自言自语,她说这衣服还好。张固说我是说挺好的。那给你包了?售货员征求。陆萍萍点点头。方圆呢?陆萍萍问。张固说不知道。售货员开具了单子。陆萍萍去了付款台。张固在店中央的沙发上坐下。收款台就在外面大厅里,陆萍萍的一举一动张固都看在眼里。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张固想。
陆萍萍回转时,张固直视着她。陆萍萍似乎出于顺便在抬起头来掠头发时扫了他一眼,随即埋了头。呵!张固觉得自己对陆萍萍挺了解,不过他还是紧张的。
张固替陆萍萍拿好了衣服,他们双双往店外走去。
方圆走到哪里去了?陆萍萍嘟哝着说。
我回房间去了,你回去吗?张固突然说。
啊,那方圆怎么办?陆萍萍的声音很轻。
方圆不要管她了。
那,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走吧。话一出口,张固就觉得他这话不太对劲。
那不太好吧。
那我先回去了。
哦。
衣服呐。张固把衣服给了陆萍萍。
他向电梯走去,这未免突然,似乎他生气了。他生气吗?他是有些不爽。而那如同撒娇:你令我生气了,那么,你就得来迁就我一下。仿佛因此,张固下到一楼后走得很慢——他希望陆萍萍会跟上来。同时,他也自感可笑地意识到有些小说、电影里就是这样的,他可能是在模仿它们了。
你真走了,你回来嘛。在出租车上,张固收到了陆萍萍的短信。
我快到了,你来吧,我在饭店外等你。
其实张固打上的才一会。
然而,一直等他下车,还是不见陆萍萍回复。以备不时之需,张固去了马路对过的小超市买避孕套。
有各种款式的“杜蕾丝”(张固以前经常用的正是这一牌子),超薄装、螺纹装、活力装、耐力装等等,每盒三只,张固挑了一盒耐力装的。
方圆她们房间在二楼1207,1205的门开着,张固经过时,看到老刘和隔着茶几的一个男人跷着的腿。老刘正在和他的战友谈话,听见响动,老刘抬起头来(并没有停下说话),但没来得及做出点点头的动作,张固就已经过去。如果陆萍萍跟来了,老刘会将此看在眼里的。
张固进入房间,房间里散发一股女人的香气。仿佛陆萍萍即刻就会赶到,张固把杜蕾丝拆了封,取出一只放在裤袋里,把剩下的两只连同盒子放到另外一只裤袋。
在不靠墙的那张床上张固躺了下来,一手捏着手机,准备着随时接收短信。他还毫无必要地查看了一下收件箱。
他一跃而起,自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拿出被子(两条),把窗下的茶几、椅子挪到一角,把两条被子铺在地上。
他去洗了个澡,为了不至于漏听了短信,他把手机带进了卫生间,放在台板上。
他把牙也刷了。
他躺在洗澡之前躺过的那张床上。他还在等着陆萍萍的短信。等她突如其来。他想象着如下一幕:响起了门铃声,他赶紧出去到门边,自猫眼里一望,如他所料,他把门打开来……于是,不时地,他会自床上起来,走到门边,自猫眼里张张外面。一次,他还开了门,来到了走廊上,过了一会,他穿过走廊,去了等电梯的地方迎接可能到来的陆萍萍。
门铃响起时,张固并无忐忑之感,在此之前他已听到一阵脚步声和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她们是一块儿来的。
他懒洋洋地向门走去。在他打开门之前,他听到门外陆萍萍在和方圆说话,门开启时,陆萍萍不再出声。她回避了他的目光。
大家都回来了。张固去了老高的房间拿了他的被子、枕头。
卫生间的门关着,陆萍萍在洗澡。方圆坐在靠墙的那张床上,这是她睡的床了。
张固在地铺上和衣躺下。
我先睡觉了。
哦。(方圆在摆弄相机。)
张固闭着眼睛躺着。等陆萍萍出来,方圆便进去了。
你睡着了。陆萍萍说。
睡着了。
哼。
张固支起身子,看到陆萍萍背朝他坐在床沿上,用毛巾搓头发。陆萍萍并没有因洗过澡而把长裤脱掉,外套倒是已经脱了,露出一件鲜艳的短袖T恤。张固犹豫着该不该起来有所作为。如果此刻陆萍萍面对着他,他可能就起来了。
然而,方圆很快就出来了。
灯关了,房间里一片黑暗。无疑是因为张固的在场,方圆和陆萍萍都默不作声,没有进行那种通常的睡觉之前的闲聊。
张固睡不着,他睁着眼睛,保持着仰面向上的姿势。他拿起手机看看,离关灯大概有一刻钟过去了。
睡着了吗?他给陆萍萍发了一条短信。
他听到手机“嘟嘟嘟”的响声,以及陆萍萍翻找手机的声音。
张固把手机设置成蜂鸣,手机蜂鸣了起来。
还没有。
张固打上:地铺睡着不舒服。
他等着陆萍萍的手机响起。这次只有一声。
活该。
我来你这里睡吧?
不要。
要。
我上来了。张固又发了一条过去。
听到陆萍萍的手机“嘟”的又响起,张固把心一横,吐吐舌头,悄悄自地铺上坐起。
但,张固进入陆萍萍的被窝并不顺利。他是贴着床沿上去的,在他掀被子时,被边被陆萍萍紧紧按住,张固只得先让身子上了床,而后躺在床上拉扯着,拉扯了好一会,总算钻了进去。
张固顺势趴在了陆萍萍身上。好像料到今晚他会上她的床来,陆萍萍穿着长裤。与他爬到陆萍萍身体上时的不经思索有别,接下来,张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把手伸向陆萍萍的下体或胸脯,似乎粗俗(混同老高等中年男),他不希望陆萍萍对他产生这种印象(也正是基于这一顾虑,他没有脱掉长裤即穿着内裤上她的床)。而陆萍萍有那么一会也没怎么动。但随后,在张固开始解她的裤子时,陆萍萍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扭动着身子,辅之以手,使得牛仔裤的扣子很难解开。他们处于胶着状态。当张固自己也觉得解裤子的时间太长了时,正如他所担心的,陆萍萍加大了抵抗的力度,她在用力推他。(这变化几乎和他的担心同时来到。)她这么用力使他顿感没劲:难道她真不想?我这么做有意思吗?另外,他也担心再这么下去她会生气以至于对他这种行径对他这个人心生厌恶(在解的同时,他也在通过陆萍萍的动作感觉着她的情绪)。于是,张固稍一松懈,便被陆萍萍自他身下摆脱。但张固没有就此罢手,他继续不懈地努力着,试图抓住陆萍萍的裤腰,仿佛现在只要抓住了裤腰他的目的就算实现。然而此时,他们侧卧着,彼此面对(由于身处黑暗的被窝并不能看清对方),在这样的一种姿势下,陆萍萍的双手灵活、使得出劲,她还可以弓起膝盖阻碍他靠近(她已经这么做了),要想抓住裤腰也变得很困难。张固想抓住陆萍萍挥舞不停的双手,可陆萍萍的手劲很大,他也抓不牢它们。
最终,张固被陆萍萍推出被子。张固溜下床,回到地铺,躺了下来。
陆萍萍的反抗或许只是一种姿态,而且,反正他已经去过一次,张固决定再上。
和上一次如出一辙,张固硬是钻进了陆萍萍的被窝。可是之后,陆萍萍甩被而去,去了卫生间。
张固跟上。(他忽然注意到方圆面壁躺着。)“啪”的一声,陆萍萍开了灯。她可能还没想到张固会跟来,等她觉察,已经来不及把门别上。张固抓住了把手。他推,她则在里面顶着。他推开一点,陆萍萍便将“这一点”顶回去一点。张固并没有使出全力,他怕他用力过大,陆萍萍吃不住,一撒手,门撞上洗面台,发出大声。不过,张固的力气毕竟要大陆萍萍许多,经过三四个回合的拉锯,等他稳稳地把一只脚插入卫生间,大势已去,陆萍萍便放了手。
张固关上门,转身看着陆萍萍,带着一种有如嬉皮笑脸的神情。陆萍萍站在坐便器边上,冲他做着不耐烦的驱赶的手势。他慢慢地走近她。不要再吵了好不好,他轻声说。他抱住她,将手伸向她的裤子。然而,陆萍萍仍然紧紧地护着它。他们便又针锋相对了。但当张固看到陆萍萍面露了愠色(这正是他一直在提防的),并且做出恼怒的甩手动作时(似乎就要喊出声来),他立即退却了(赶在她可能喊出声来之前)。他离开陆萍萍,回去了地铺。
自始至终,这一切都进行得相当激烈,不过,两人谁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过了一会,陆萍萍也出来了,回到了她自己的床上。
如果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就会更加困难,这是肯定的。张固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一次他没有把牛仔裤的扣子解开,如果第一次快速把它解开了,之后可能就会很顺利。
很有可能,陆萍萍也是想和他搞的,当时她应该是在犹豫,但他没有赶在犹豫的天平向“不搞”倾斜前及时解决了她,所谓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何况他这么“窝囊”(连裤子也解不利索),从而坚定了她的“不搞”——想必在这种时候,女人最烦的就是男的“窝囊”。
不过,他觉得(他回味着),在她将他推出被窝时,她的那种动作的调子是“去去去”,而不是“有病啊,滚开了”,也就是说那时她也并没有怎么介意,只是,第二次他过于性急了,间隔的时间太短,她还处于推他时的那种状态,还没有进入对于此事的回味(这不乏乐趣,从而心生盼望也说不定),他应该再躺一会,慢慢来。
张固很想再上。现在,陆萍萍或许正厌恶着他。不过,只要他得了手,他很清楚,陆萍萍就会不计前嫌,很有可能,今晚还会下到他的地铺上来,缱绻不去……就算是为了消除这厌恶,他也应该再上啊。
可是,如果他再上,就有可能会真正将陆萍萍激怒,会显得他很恶劣。但说不定这次就成了呢,说不定,陆萍萍正在为她刚才的举动后悔,她正等着他——即便她还是不愿意,她也在等着他,已经做好了他可能又会上来的心理准备——因此,如果他不上,就会使她的期望(不是前一种期望,就是后一种期望)落空。
不知道方圆有没有觉察,呵!
第二天早上张固醒来时,陆萍萍和方圆都已起来了。方圆坐在她的床沿上,整理着什么。陆萍萍在卫生间里,卫生间的门关着,房门则开着。后来,卫生间的门打开了,张固去了卫生间,他和陆萍萍在途中相遇,他们的目光也相遇了,陆萍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当即使得张固打消了所有的顾虑,昨夜的一切便变成了不可谓不生动的记忆。
趁方圆不注意,张固把手放在了陆萍萍的臀部上。陆萍萍回过头来装作凶巴巴地如同在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小弟弟那样瞪了他一眼。
吃早饭时,史建豪问张固睡得怎么样,然后便“嘎嘎嘎”地笑着,仿佛他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
今天要么镇江再去睡一夜。张固说。
你还吃得消吗?史建豪说。
今天我们要回家喽。小金导游说,仿佛担心大家不明行程。
小金,你还不晓得,昨天晚上他和她们一起睡的。
真的吗?呵呵!小金看看张固,似乎另眼相看。
张固对这一话题的展开隐约有所期盼,不过,其他人挂着微笑但并没有插话——毕竟,这不是一件可以当着当事人(是指方圆和陆萍萍,男的无所谓)的面大肆谈论的事情——因此它没有得以继续。想到如今他和陆萍萍之间形成的那种默契,张固心里甚是踏实,他貌似随随便便地掠了对面的陆萍萍一眼,陆萍萍不动声色地(不动声色既针对大家,也针对张固)接收了他的目光(因其不动声色更具风味)。在座应该不会有人觉察吧?如果在别的男女之间发生了这种目光的交流,张固觉得他是能看出猫腻的。
张固怕此番又被老高占去了位子,早餐时他便留上了心,一起吃完早餐,他走在了一行人的前头。
但他还没想好到时该怎么表示一下,能使得他坐去陆萍萍身边显得自然而然。
车子已经等在了大厅外面,张固上了车(身后跟着其他人),站住了,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便走向了他早已想好了要去的地方。
张固,你又要去和人家美女坐了。史建豪说。
史建豪帮了他的忙。
陆萍萍来。张固便顺势故作姿态地招呼了陆萍萍一下。
张固有如引领着陆萍萍一起坐了下来,张固坐在了里首靠窗的位子。
老高,你的位子被张固抢去了。史建豪说。
噢。老高似乎不以为意。老高在导游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张固你真不识相。史建豪说。
位子又换过了。导游上来时说。
美女多少吃香了。史建豪说。
车子启动时,老许问张固来单位多长时间了。
2005年来的,踏脚也三年了。
其实张固也蛮热闹的。
张固当然热闹了,许领导你是不了解。史建豪说,好像他史建豪对张固有多了解似的。
张固将陆萍萍的一只手握在了他的手心里,陆萍萍似乎浑然不觉,任由张固握着。他们一个看着前方,一个将目光投向了车窗外,仿佛这是体会那种隐秘的快感应该有的方式。
张固并没有一直握着陆萍萍的手,握的时候也不是始终保持不动,不动未免有如初恋,不动也不能保持张力,张固似乎漫不经心(其实很用心)地玩弄着陆萍萍的手,摩挲其手心,写上几个字,捏捏它(第一次捏时,陆萍萍以为他有什么事,瞧了他一眼),掂掂它,当他试图和她十指相扣时,陆萍萍想抽回她的手,他不让她抽出,她也就顺从了他。
考虑到靠在陆萍萍身上太过醒目,何况,此时,“靠”对他的吸引也没上次那么大了,他就没有靠上去。
在镇江,他们先后游览了金山风景区和北固山风景区。期间,张固和陆萍萍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因而,重逢只是偶尔。一次,当他们在佛印山房的一处拱门下不期而遇时,张固轻轻拍了一下陆萍萍的臀部,陆萍萍回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有所期待。张固本想返身跟上,无奈自园子门口传来了人声(是他同事的),他只得继续向着离开陆萍萍的方向而去。
下一次,他们单独(确切说是如同单独,方圆也在)邂逅是在北固山风景区内。显然,陆萍萍猜到了张固的心思,赶在被张固触及之前扭身躲开了,然后侧过上半身,笑吟吟地把相机对着他。张固慢腾腾地走近陆萍萍,带着这种情形下不召自来的轻浮的笑容,试图搂抱她。陆萍萍跑开了,张固追上前去,方圆仿佛没有看到。陆萍萍向方圆求救:方圆,方圆。随后还将方圆置于她身前。但方圆却自他们之间走开去,走到一边拍照去了。“方圆,你怎么这样?”陆萍萍说,她只得又跑动起来。
张固终于抱住了她。
这小孩怎么这样的了?陆萍萍对方圆说。
在此之前,他俩在金山风景区的白龙洞内还不期而遇过一次,当时那里游客众多(不是他们这一团的,说着外国话一样的方言),在和陆萍萍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张固碰了一下陆萍萍的手。
可以肯定,在他一碰之后,陆萍萍的脸上必定绽现了会心的笑容。由于他们默契地装出了互不认识的样子,这还会让陆萍萍感觉分外有趣。
其余的重逢都是张固特意等着陆萍萍造成的。张固离开陆萍萍后总是单独行动,常常还走在了众人的前头。于是,有时,他便会待在前头,望着来路,然后,彼此远远看到,等陆萍萍来到了面前,张固便起身,掸掸屁股,自然而然地和陆萍萍走在了一起。
在两人一起时,每当周边只剩下他们,张固会不失时机地抱一下陆萍萍,拍拍她的臀部,在她的脖子上吹口气,诸如此类;陆萍萍呢,会瞪他一眼,或是装做不耐烦地说,“小孩子不要乱摸”,在张固不依不饶时,则说,“听话,听话”。在这样的互动中,张固扮演着符合他年龄的小弟弟的角色,这一角色赋予了他的行为一种玩耍的意味,而陆萍萍也就可以对应于大姐姐,对于小弟弟的摸、拍、搂抱之类轻佻的动作,唯有嗔怪着接受下来。张固后来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便自觉地向此靠拢。
(但有一次,当他意欲故伎重施时,陆萍萍瞪了他一眼,陆萍萍在接听电话,她的表情颇为正经。张固识趣地退缩了,为了不至于使自己显得太贱,他远远地走开了。)
不过,张固也觉得,男女关系中这样一种局面的形成并不利于他突破她最后的防线。
由金山风景区往北固山风景区的车上,张固和陆萍萍也坐在一起。
在北固山,进门后不久,大家看到路边山坡上盛开着一枝花,陆萍萍觉得这花很漂亮,张固自告奋勇跑去摘花。不料,公园的管理人员正好经过,喝斥了他。
这么不懂事。史建豪说。
人家是鲜花送美女。方圆说。
张固把花给了陆萍萍。
陆萍萍问一旁的老许这是什么花。
老许觉得可能是秋海裳。
自北固山下来,吃中饭时间已经到了。这顿饭他们就在风景区附近解决(坐两分钟的车即到)。吃饭时,张固也坐在了陆萍萍身边。他的脚有意地碰到了陆萍萍的脚,陆萍萍没有挪开,也无热烈的回应,她不动,而在桌子上,她没有任何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吃着她的饭。
吃过中饭,他们便返回了。
遗憾的是,陆萍萍身边的位子给老高抢了去(陆萍萍坐在靠窗的位子,老高坐在外面,与张固和陆萍萍相反,他俩坐一起时是这么一个固定坐法)。张固对此可以说是早有预感。刚才,去吃饭时,又坐在了陆萍萍身边的张固便想到:他今天已经三次和陆萍萍坐在了一起,接下来返回的这一次(无疑是时间最长的一次),老高看样子是不会再错过了,而且,老高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你张固已经坐三次了,下一次就该轮到我老高了吧”,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盘算,老高才会置此前的两次于不顾,放短抓长,老高太狡猾了,呵!
萍萍。张固给陆萍萍发了条短信。
小孩子干吗?
把你给了我吧。
哼。
下午一点不到他们开始返回,五点不到回到单位。张固的同事们与陆萍萍在院子里道别。陆萍萍的电瓶车就放在院子边上,陆萍萍往车子走去,走向单位大门的张固回过头去(几乎与此同时陆萍萍向他的方向抬起头来),说,走了?
走了。
下
他们第二天就又见到了。第二天下午四点,张固提前下班回家。当他由南往北来到一个T字路口(南北贯通,西面没有路)时,前方绿灯跳起,他往马路对过走去,就在斑马线的中间,仿佛从天而降,陆萍萍骑着电瓶车(身后带着一个穿校服的小孩)自对面过来,去往东面。陆萍萍也看到了他,他们不禁相视一笑,随即车子就拐过了他身边。“这么巧”,过了红绿灯,张固给陆萍萍发了条短信。
陆萍萍没有回他短信。
两天后,陆萍萍来了张固单位。“你的萍萍在我这里了”,方圆在QQ里如是告知张固。张固便去了方圆的办公室。陆萍萍拿来了印好的相片,方圆正在浏览。张固进去时,站在方圆身后的陆萍萍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仿佛她已经不认识张固了。
张固走到陆萍萍身旁,陆萍萍向里面移了一点,有意拉开距离。干吗?张固问,并拍了一下陆萍萍的臀部。陆萍萍不回头地向后(臀部边上)挥甩着她的一只手,仿佛张固的手还会来拍她的臀部。
这张我的嘛。张固说。
陆萍萍拍你拍最多了,你看人家陆萍萍待你多好啊。方圆说。
难道我待陆萍萍不好吗?
那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了,我反正不知道。
方圆把张固的照片挑了出来,一共十四张(包括三张集体照),确实不少。
方圆要张固请陆萍萍吃中饭。
为什么要我请?
好好好,不请就不请,以后我不叫陆萍萍来了。
我才不要来呢。陆萍萍嘟哝着。
我只有食堂请得起。
狗屁,我们又没叫你请饭店,真是的。
他们去食堂吃了中饭。饭后,张固和陆萍萍打了一会乒乓。方圆不会打,先走了(陆萍萍要方圆陪她,方圆没有答应)。陆萍萍水平一般(在女的里算是可以的),打得很凶。打球在十二楼,结束后,他们坐电梯下去。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电梯门甫一合上,张固便伸手去抱陆萍萍,陆萍萍推拒着。然而,很快,电梯“叮”的一声停了下来,变脸一般,两人当即恢复了电梯门合上之前的样子,看着电梯门打开来,进来一人,按了“五”。然后三人无声地一起下到五楼,此人出去了。于是,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张固又把手伸向了陆萍萍,而陆萍萍显然已做好了防备,她推拒着。他们纠缠着,直到底楼。
电梯门打开时,两人已面向着门口肃立。外面没有人,走在陆萍萍身后的张固拍拍陆萍萍的臀部,他们一前一后出去。
两天后,陆萍萍又来打了乒乓球。(陆萍萍是吃过中饭后来的,他们直接在十二楼碰的面。)
打完乒乓,走到电梯外时,陆萍萍问张固,你不是作家吗,肯定书很多吧?
还好,你要借书找我没错。
你都有什么书?
什么书都有。
哼。
不相信?不相信你自己到我家去。
陆萍萍说她不去,言下之意是去他家太危险了。
放心吧,我不会强奸你的,我家我妈在。
哦,那你家住哪里?
张固报了住址。
你什么时候来?
要来时我会打电话的。
好的。
在家吗,我来借书了。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陆萍萍打来了电话。
你来吧,我在家里。
其实张固不在家,在单位,张固当即打的回了家。
张固赶到家时,陆萍萍还没到,张固在客厅中央转了半圈,然后去了房间,快速换上一条运动长裤(运动裤脱下方便)。他还找出上次在扬州买的那盒避孕套,把它们放在枕头底下。
陆萍萍的短信来了:几零几?
3号楼603。
张固打开电视,在沙发上坐下,等待着。电视里正在放一个动画片。有一天,兔八哥来到一座悬崖边上,一块翘板伸出在外,兔八哥不好意思地环顾了一下左右,走近它,身子后倾,一只脚向前伸出,快速点了一下那块翘板,当即收回,翘板没有掉下去,兔八哥又去点了它一下,仍然很小心,翘板还是不动。兔八哥连续点了两下,翘板仍旧不动。兔八哥这回胆子大了点,它换了个姿势,直直地踏了翘板一脚,不动,连着踏了几脚,不动,它现在并没有把踏的那只脚收回到悬崖上,而是悬空在翘板上,接下来,它把这只脚放到了翘板上,逐渐倾注于重心,翘板岿然不动。兔八哥跨出了另一只脚,现在,它整个身子都在翘板上了,但它随即逃回了悬崖。接着,它又轻手轻脚地、一只脚一只脚地落到了翘板上,它提起一只脚踩了翘板一下,它等了一等,仿佛在聆听着什么,然后,它由轻而重地踩了几下,它跳了一跳,它越跳越用力、越跳越高,它就此放开了手脚,它在那上面疯狂地践踏着,手舞足蹈……
楼梯上终于传来了陆萍萍的脚步声。张固侧耳聆听着,直到陆萍萍来到门口时(门开着),他这才放下遥控器,懒洋洋地站起,在向陆萍萍走去时他还看着电视画面(为此需要侧过头去),似乎陆萍萍的到来打扰他看电视了。
陆萍萍探寻地张望室内。
你妈呢?
在楼上。
哦。
张固已经走到门边,他拉了陆萍萍一下,陆萍萍跳了一步进入屋内,自张固手中抽回她的手。张固的手指掠了一下陆萍萍的臀部。他的动作和他说话的调子都带着一种随便的意味。
张固自身后关上门。
你家还有楼上?
有阁楼的。
陆萍萍打量着客厅。
哇,这么多书啊!
在客厅可以看到书房,陆萍萍脱了鞋子,换上拖鞋,径直去了书房。
陆萍萍俯身看书架,似乎在认真地找书。
找什么书啊?
我看看。
你喜欢哪方面的?
历史的。
历史在这一排。
陆萍萍便换到张固指出的那一排前。
张固站在陆萍萍的身后,不出声地站着,陆萍萍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张固冲她吐吐舌头,然后在她转过头去时,一把抱住了她,吻她一边的耳朵与肩膀之间的脖子部位(这好像是很多女人的敏感部位)。
走开,走开。
不走。
他们又陷入了争执。
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的啦。
我就是这样的。
张固这次想一鼓作气解决她,他想将陆萍萍抱去房间,不过,陆萍萍的分量不轻,他便将陆萍萍拖曳去了房间。他像个老练的强奸犯那样把她放倒在床上,手脚并用将她按在他身下,开始解她的裤子。
陆萍萍的裤子似乎还是上次旅行时穿的那条,由于陆萍萍的抵抗,它仍然难以解开。
把你给了我吧。
我不要。
在争执的过程中,陆萍萍的手不慎打到了张固的眼睛,张固的眼泪都出来了。他很是恼火,随即,他也因此寄希望于陆萍萍会软下来。然而没有。
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不行。陆萍萍的态度似乎很坚决。
不过,陆萍萍总算没有用弓起的膝盖顶他的腹部或下体,或是用脚踢,如果她这么做,就会弄伤张固(张固已经把自己的运动裤褪下,此刻他赤裸着下身)。张固考虑到了这一可能性,不免有一丝悲壮。
但这次毕竟不同于上一次有那么多的顾忌、不便(方圆的在场,没有光照,当时和陆萍萍还谈不上熟悉),张固终于把陆萍萍的裤扣解开了。他顺势把她翻转过来。
我要喊了。陆萍萍扭过头来怒气冲冲地说。
你喊嘛。到此为止,张固的脸上始终挂着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
张固把陆萍萍的长裤连同内裤一起扒下,扒到脚跟。
我不要了。陆萍萍突然加大了音量,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
张固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只是,由于陆萍萍并紧了双腿,他难以从后面进入她。他便一下又把她翻了过来。
你干吗呀你?陆萍萍哭了起来。陆萍萍自她的衣服口袋里找出手机。
你要给谁打电话?张固问。
我要给我老公打电话,我要给我老公打电话了。她气急败坏地说道。
张固打掉了她的手机,随即把卷在陆萍萍脚踝上的裤子一把扯下。
陆萍萍侧着上半身,像个溺水的人那样向前方伸出手去,摸索着。
我要给我老公打电话,我要给我老公打电话。她眼泪汪汪地重复着。
在她够到手机之前,张固把手机打到一边。然后,他把陆萍萍的双腿分开了。与此同时,陆萍萍继续向被张固拨到了床角的手机伸出手去,在她的手指与手机之间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再怎么伸直手去也是无济于事,因而她这举动显得甚是无助。然而,就在这时,面对着显然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松弛了下来的陆萍萍(他的手触到了她的阴部,那里也不无湿润),张固却发觉自己下面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它萎了。他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下身,放开了陆萍萍。
他在床边来回走了两步,然后走到窗口,毫无必要地拉了一下窗帘。做这一切时,他并没有把他的裤子拉上,他的阴茎耷拉着,缩成了很小的一团。
陆萍萍坐在床上抽泣着。
走吧,走吧。站在窗口的张固不耐烦地说。
陆萍萍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看他的背影,然后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擦去眼泪,穿上裤子,拿好手机,娉婷地走了。
《格兰塔2·英国最佳青年小说家》
彭伦 主编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 定价:38.00元
《格兰塔》中文版第二辑选取了2013年《格兰塔》第4次评选出的20位作家和他们的最新作品。入选这份名单的20位作家都是40岁以下的新生代作家,绝大部分作家的作品尚未被翻译成中文。其中知名度最高的,是出生于1975年、曾经入选2003年名单的扎蒂·史密斯。她的三部长篇小说《白牙》、《签名收藏家》、《关于美》均已被翻译成中文出版。这份名单充分体现了英国当代文学的丰富、包容和活力。
《格兰塔》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主题书,始创于维多利亚时代,1979年复刊。它的影响力遍及全世界,至今已出版8种语言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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