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霍看到“湫”时,感觉她有些异样。
他早上接到了她的六个电话,第一个电话他解释说快递要晚些送,对方很快挂了。可是第二个电话马上打了过来,好像对方这才反应过来,问几点可以送到,他不得不压低嗓门告诉她,我在上课,得下午送。对方又一声不响地挂了,他的心刚安定下来,手机一阵揪心的震动,还是她。为什么上午不送?语调不高,但像板结的冰。他怀着愧疚再次耐心解释,上午有课,只能下午送。对方再次一声不响地挂了。可是,接着又是两个电话,中午呢?中午几点?于是,他饭没顾上吃,直接奔向了这栋楼。
他没进过“湫”的房间,虽然住楼上楼下,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姓,寄给她的快递上只有一个字——“湫”。以往都是他打电话,她到楼下来拿件或拿件下来,一张清白而细小的脸,半隐在长长的两溜直发后面。她从不抬头看他,签字,抽单,拿一叠空白单子,走人。到楼下,他拨她的电话,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他看看手上的包裹,一大一小,一个摸起来软乎乎的,一个装在周正的纸盒里。软而硕大的那个,包裹单上写的香云纱,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猜是布料。想想早上的六个电话,他拔腿上楼,故意将楼梯踩得咚咚响,到“湫”的房门前,还没什么动静,他试探地伸出两根手指敲门。
没用力,门就翕开了一条缝。缝隙后面是一团晃眼的黑,他有片刻不知所措,但手臂下意识地碰了下门,缝隙咧得更大了。
屋里黑洞洞的,寂无声息。小霍恍过神来,依稀看见屋里堆满了东西。门左靠墙有三叠比人高的纸盒,旁边竖着几捆布料。左前方的桌上也堆得满满当当,悬悬乎乎,仿佛一众东西随时会跌扑下来。从这两堆物件的夹角看过去,是一张双人床的一角,被屋外射进来的光铺了满床的明暗褶皱,也堆了不少东西。看不分明。
他正待退出掩门,忽然看到貌似一个人的脑袋竖在靠里的床边,垂披的黑,几乎隐没在黑暗深处被他忽略。他身体莫名地抖动一下,心跳加速,再次伸出两根手指叩了叩门,没有回音。皮肤瞬间变得僵硬,绷紧在他的脸上。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五秒钟,进退不是,可还是将一声咳嗽送出嗓子,接着脚步重重地迈了进去,一边大声说,你的快递!
门大敞开来,亮光呈锐角侵进这屋子,正好映亮了那个黑发披垂的头。他心跳如鼓,手臂抢先将包裹送了出去,还是没有动静,莫非……他几乎有些莽撞地将头伏下去,不期然和一双亮幽幽的大眼睛近在咫尺。
那眼珠缓缓地左轮一下,右轮一下,像在看他,又仿佛未曾入眼,里面浮着一层雾气。“湫”坐在地上,起起伏伏的一地东西,看不分明。小霍的心带着些惊喜跌回原地,内疚重新升起来。不好意思,耽误你了,这是你的快递,两件。
“湫”还是一动不动,并不伸手接快递。你、没事吧?他看着她从黑发后面探出的一抹鼻尖,在黑暗里雪一样晶莹。她还是不发一言,只是缓缓抬起眼帘看了看他,这一眼有点深,仿佛要看进他心里去,但立马飘移了,幽幽地不知去了何处。他觉得“湫”的表情仿佛带了不屑,又仿佛并不是,只是不愿意看到他。也是,谁让他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她生气得有道理。小霍愧疚地将包裹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你、你……
他能感觉到“湫”的呼吸,不像有什么异常。他甚至吸了吸鼻子,屋里弥漫着一个年轻女孩所特有的气息,也正常。在这片让人不安的寂静里,忽然,他的肚子不争气地轰响了两下。他更加羞愧了,顾不上包裹单,赶紧转身,半踮起脚跟尽量轻悄地走出来,带上门,让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小霍下楼的声音,苏听到了。她正吃完午饭,嘴里充满洋葱炒蛋的气味。小霍上楼的声音她没听到,可能是被轰轰烈烈的炒菜声淹没了。她嘴里叼一根牙签,将头别向窗口,看见了小霍的背影。小霍很少中午回来,这时间不是在学校就是在送快递的路上。她看见小霍骑上像塞满了大小积木的车子,身子一耸一耸地晃出了视线。
这孩子踏实、本分、话少,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世界的愧疚,她喜欢,也怜悯。租金即使减半,对他来说也不易,但他却是这栋楼里每月按时交钱的第二人。杜总是提前一天,而小霍按着日子,回来再晚也会找她来交钱。按说,这楼里孟师傅一家是宽裕的,租金也廉,却喜欢拖拖拉拉。还有楼上独住的那个丫头,日子过得一点不憋屈的样子,整天宅在屋子里,倒见她经常叫披萨、小炒、肯德基上门,包裹也是成群结队地来和走,租金却交得拖拉。还有老Q。
她落伍了,过了大半年才知道那个丫头是开网店的,就是在网上卖东西。这个她以前听都没听说过,是孟师傅的老婆告诉她的,说现在的女孩本事,整天窝在家里也可以赚钱,不像她整天在外奔波勤扒苦做的命。孟师傅的老婆也冲她感叹她命好,说五十来岁可以守着一栋房子吃租,不知是几世修得的福分。苏只笑不语,她知道孟师傅的老婆想探听她的情况,套近乎的目的不过为少点租金。不和租客走得太近,他们和她只是关于一套房子的临时与长久占有的关系,只是每月按时交钱与收钱的关系,仅此而已,她觉得这是一个成熟包租婆该把握的分寸。否则,麻烦。
这个月交租金的日子已经过了四天,楼上的丫头还没有动静,这两天也没见送外卖的来,这丫头想当神仙吗?昨晚孟师傅的老婆来交钱,表情期期艾艾的,带了一丝丝呵气似的笑,我们、拖了两天。她接过钱,不数,直接搁进钱包里。孟师傅的老婆一屁股坐下来没有走的意思,两人一起看宫廷戏。苏知道孟师傅屋里挤,三个人只要了一间房,一大一小两张床呈直角放,中间悬个布帘。晚上孩子要做作业,电视机基本成了摆设。宫廷戏就是一群女人斗来斗去,无聊得很,可夜晚的时间在漫长的白天之后更显漫长,特别适合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看边闲扯。
苏姐,她交了吗?苏知道孟师傅的老婆说的谁,她似乎对楼上的丫头充满了好奇。苏摇摇头。孟师傅的老婆啧啧两声,摇摇头,仿佛她和苏站在同一战壕里。这哪里演的是古代女人,分明演的是现代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大大咧咧、嘴尖舌利的,动不动就和男人拉手、拥抱、亲嘴。说着,她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人家说这不过是将现代职场戏换成古装罢了。苏脸上浮一层淡笑,不说话,挪过瓜子给她吃,顿时满屋子飞起咔嚓咔嚓声。
哎苏姐,你说她有没男朋友?去年倒是看见来过一两个男的,今年我还真是没看见,你在家时间多,看见了吗?苏摇摇头,心里有点烦,人家有怎样,没有又怎样,孟师傅的老婆这点乡野气硬是褪不掉,爱打听。她悠悠地说,没有男朋友倒好,免得带些乱七八糟不知根底的人进这楼,干净。
去年她还那么得瑟地来来去去,天天花枝招展的,鞋跟比钉子还细,每天上楼那声音就像在钉我的脑袋,一下一下的。我可是天麻麻亮就要起身的人,瞌睡被她这一搅和就再找不回来了。我和我家那位说,这还叫不叫人活了。孟师傅的老婆瞟眼看一看苏,笑中带了点羞怯,说真的,我另找房的心都有了。倒好,她自个儿安静了。我看啊,八成是被人包养过,又被甩了,听老乡说现在好多这样的女孩,一心图安逸。你想啊,那网上的生意就恁好做?幌子罢了……
苏强忍着一浪一浪翻涌的腻烦,终是忍不住了,“啪”一下关了电视,你明天还早起,我也困了。孟师傅的老婆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歇吧歇吧,又挨过去了一天。
苏犹豫着是不是该上门提醒一下楼上的丫头,看看外面满天满地灿晃晃的太阳,终是没有,只在楼梯拐角的地方贴了张手写的纸条:
每月缴纳租金时间为6号。请勿拖延!
想想,又加了两个感叹号。那丫头总得下楼的吧,还有那个年纪轻轻就自称老Q的租客,这字也总会磨磨他的眼睛吧。
老Q一早走进这幢大楼时,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在大楼外的拐角处,他被一只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野猫吓了一跳。如果猫是白色或黄色的,如果猫浑身的毛都伏贴在身上,如果猫不驻足回头看他一眼,他不会吓这么一跳。可是猫通体乌黑,浑身的毛奓得像一只只箭镞,回头看他时的眼神布满凛凛之气,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一口痰下意识地啐到了地上。他逃一般蹿进了这座大楼,还好保安没有阻拦他。
已经敲了十三层楼近一百个办公室,还一无所获。攀登通往第十五层的楼梯时,像很多大楼一样,这里的楼层略过了十四和四这两个数字,但在老Q心里这就是他妈的十四层,他估计自己的运气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三年的推销生涯已经将他磨练得可以迅速撇开沮丧,强迫自己满面带笑英勇向前。他就带着这样的笑容,谦恭的、礼貌的、讨好的、浮面的笑容,敲开了1501的门。
里面是四个对扣着的带半隔断简易办公桌,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蝴蝶。老Q按习惯从左边开始,呈顺时针方向挺进。他的产品相当丰富,除了银行卡,还有小型按摩器、神奇的百洁布、多功能节能手电筒、便于随身携带的餐具……这些东西体量都不大,藏身在他肩挎的公文包里。他总是锲而不舍地在遭遇失败之后,拿出另一样、另一样、再另一样,有时候,运气不错的时候,他的锲而不舍真的可以打动一些人,他们有些无奈地从中挑选出一样,好像是在回报他因长时间佩戴笑容而有些僵硬的脸肌和他喋喋不休的流畅演说。久而久之,他摸到了多样推销的好处,人是容易被麻痹的,在麻痹状态下就容易动摇,被他所控制,而且他常给这些沉闷的办公室带来笑声,他使用幽默的语言、夸张的身体姿态、略带一点自我作践性质的表演,比如展示按摩器时,他会让它在身体各个部位游走,脸部配合出不同喜感的反应,这些都是要让对方麻痹,他要在卑贱的、讨好式的表演中让对方不知不觉消除戒备。他上午出来推销的时候不多,因为上午人清醒,不容易被麻痹,到了午后,疲惫的身体,加上忙于消化午饭而缺氧的大脑中枢,会让他推销的成功率明显上升。但是每到交房租前后的日子,他就不得不放弃睡懒觉的习惯,放弃“蜘蛛侠”,全天开展推销,这让他的眼睛下面伏着两片可疑的黑晕,长期缺乏油水的身体四处支楞着大小骨头的轮廓,说实话,这副样子他是不愿意被昔日同学且是校花级人物S看到的。倒霉就倒霉在这里,还没等他向1501室的第一位介绍完自己的产品,一个带了些惊喜的脆亮女声截断了他流畅的演说——全伟,是你吗?
老Q愣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迷茫。从来到这座城市,他向人介绍自己都是自称老Q。这名字能迅速被那些初识且多半只会见一面的人记住。全伟,是你吗?S的大眼睛正带了些惊诧望着他。老Q很快重新佩戴好了笑容,可是笑容有些不听使唤,仿佛戴歪了,这让他的脸看起来不那么周正,眼角有轻微的抽搐,深利的笑纹和突兀的颧骨,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不堪,可还是强迫自己伸出貌似热情的双手。
好久没联系了,没想到你变得这么能说。S笑着,老Q能感觉到这笑背后的惊诧,原来在班上他是个闷葫芦,只能隔着十万八千里看校花裙裾飞扬、笑靥嫣然。S居然能认出他来?他不知道该为之惊喜还是沮丧。可沮丧还是不受控制地迅疾覆盖了他,他在瞬间变得语无伦次,继而大汗淋漓。看你热的,做这事很辛苦吧。S给他倒来一杯茶水。老Q羞愧地注意到,自己接水的手抖得厉害,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了主意,手从半路撤回来,不了,我还得继续工作,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S有点意外,坐一坐吧,好久不见了,上次同学聚会大家还说起你……老Q已经承受不住了,他顾不得礼貌周全,倒退着迅速逃出了1501室。他忘了电梯,奔下楼梯的时候一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徒劳地在空中颠仆两下,跪在了地上。他抬起头四下里张望,还好楼梯上下空无一人,可是很快他发现了摄像头,仿佛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紧盯着他。他看见了那只黑幽幽眼睛隐埋的笑意,恨恨地与它对峙了片刻,终是无奈地收回目光,撑起疼痛而疲惫的身体,一瘸一拐地下楼。
这一天就这么泡了汤,老Q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逃回他的小窝,逃进“蜘蛛侠”的壳子里,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路上他买了两袋方便面、一包榨菜,这将是他的中饭与晚饭。经过一楼拐角时,他看见了那张纸条,只贴牢了抬头,下半截身子被风撩得翻卷个不停:
每月缴纳租金时间为6号。请勿拖延!!!
已经10号了,可是他打算不去想这个事,他知道房东一般不会直接来催,这也是他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明天吧,明天再说。
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浮游在空气中,“湫”竭力地躲啊躲,想躲开她尖利的手指,可是一不小心,就被她抓住了。
她曾经女皇一样,想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一度以为他是她的命。因为他,纠缠她多年的疼终于停止了,可是,她后来才知道那只是疼的休眠期,它还会卷土重来,以更加迅猛之势。
疼是在什么时候缠上她的?十三岁那年是清晰的分野。这一年她来了初潮,凝结在粗布短裤上的血迹,仿佛放陈的猪肝的颜色。她不能盯着看,看久了头会一阵阵地发晕。那一年,她开始自己去看戏。她不再被奶奶牵着,或是跟在爸妈、哪位亲戚的身后去赶戏场。戏班子在乡间转场,她就一个村一个村地追,看了这场盼下场,心慌慌的,生怕赶不及似的。梦里,她总梦见自己迟到了,气喘吁吁赶到时已曲终人散,只剩下灯影幢幢的戏台,自己呆呆地立在空旷的野地,失魂落魄般地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心里有无尽的懊恼。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先喜欢的戏,还是先喜欢上那个小生。这是个如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她被牵着去看戏的时候还谈不上有多喜欢,只是不想错过那份热闹,可是不知不觉就成了瘾,戒不掉了,那个小生的出场总让她怦然心动,她混杂在喧声里热情地叫好,让尖叫冲破紧闭的咽喉,在生活里她是那么低敛沉默。到后来,她看戏等的就是他出场那一刻,之后反反复复回味的也是他在戏台上的身影。然后,十三岁的初潮如期而至,她在短暂的晕眩不适后,带着几分羞涩几分自怜几分骄傲接受了这个烙在每个女性生命中的印痕。她追赶戏班的脚步迈得更勤了,有时等不到伴,就大着胆子独自上路,穿过黑魆魆的田野,不敢亮灯,怕招来兽类或是不良之徒。她靠在心里一遍遍幻想和回味戏台上的情景来驱除心里的恐惧,脚步像飞一样。
她追赶戏班的脚步戛然而止在十四岁那年夏天。快步碾过田野的她,突然被一只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手捂紧,拽进了路边的树林。她只记得那是一只布满刺鼻烟味和汗味的手。硕大、结实、粗糙、潮湿,紧紧实实地压在她的嘴上。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只看见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
另一只同样质感的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奔突一阵后,又掉头钻进她的裤子,停留在她的下身,它迟疑了,那一刻,她能感觉到她的血带着极度的惊恐向着下身奔涌。那只手重新反溯回来,开始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揉搓她,她觉得自己的皮肤快被那只粗糙的手搓破了揉碎了。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那就是开始,她生命的真正起点,疼将如影随形。
灯光和低语声依稀从远处传来,她突然感觉身下一空,轻飘飘地跌落在铺满碎枝落叶的泥地上。她重新闻见了清新的夜的气息,可烟味还残留在她的鼻端、嘴边,血腥味还萦绕在空气中,她不容自己有片刻的迟疑,撑起身子,疯一般蹿出树丛,蹿向田野深处。她听见路边传来尖叫声、呵斥声,路人大概以为撞上了野物。她不回头,惊恐地向前奔跑,感觉自己披散的头发将闷稠的空气擦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
家里安静极了,门虚掩着。她瘫坐在门前,坐了不知多久,夜露一层层洇上来,身子软得一塌糊涂。她几乎半爬着将自己攒进屋,再将自己挪到床上,奶奶鼻音浓浓地问,回啦?她听见自己清晰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醒来,一切都改变了。有一段日子她吓得要命,肚子一疼就担心自己是不是怀孕了,越是这么想肚子就疼得越是频繁,一睁眼就疼,上着课会疼,走着路会疼,吃着饭会疼,笑的时候会疼,哭的时候会疼,不哭不笑的时候会疼,甚至在梦里还在无休无止地疼。这疼渐渐从腹部往上蔓延,她觉得自己小小的心脏、整个胸腔都被这疼传染了,疼得她时常感到无法呼吸。恨不能将这疼从身上连血带骨剜去。
这疼让她感觉羞耻,让她成了家里的负担、村人眼中的异物。她一度带着仇恨在人群里翕动鼻翼,嗅寻那刺鼻的烟味与汗味,可那气味缠满了乡间男人的手指。她转而去寻找一双眼睛,她总觉得一个人若有了罪,眼睛会出卖他,可是没有一双眼睛甘愿向她袒露主人的罪。她被这疼缠到麻木,不再存任何奢想,只想将自己藏起来,让疼再找不到她,可这是奢望。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他。
她便以为他是她的命,可后来发现,不是。
在杰问苏是不是一起走时,她就想好了,想通了,她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到老,到死。只是,她绝不肯签字。你怎么样都可以,到那边海阔天空的,你也不需要那一张纸。杰走的时候,她一滴泪也没有流。
杰去的地方不是一般的远,加拿大,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去了就再没回来。他陆续给她寄来几笔钱,在旁人眼里那都是巨款,除了女儿读书和日常用度,两人合力将女儿送出国,多余的钱她买下了这栋楼,买的时候特意选在城东,到她和女儿住的地方,需要横穿过整个城市。女儿出去后,她就卖了那边的房子搬来这里,切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并切断,毫不留念。她想好了,独自带大女儿的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早想透彻了,她要重新开始。女儿走时,她倒是哭了,不舍得,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送去了那么远的地方,送去了他身边,可是她感觉自己尽心了,尽心了就够了。她要重新开始。
刚搬进这栋楼时,她睡不着,整夜整夜睡不着。房子是在这六年里断断续续装修的,按照她的心意,没有一点扭曲。四层楼,十多间房子,对于一个人来说,太辽阔,也太空旷了。她早想好了出租,收的租金可以贴补女儿,一个人过得再奢侈又用度得了多少?她也曾经疯狂地给自己买衣服、买包、买鞋、买化妆品,成堆成堆地买,在脸上涂抹了一层又一层,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认不出来了,她找不到自己了。她怜悯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看见粉尘陷落在皱纹的深处,填也填不平,看见两道溪流冲开一片斑斓,破碎了那张脸。透彻地哭过之后,她想清楚了。洗掉,一层一层洗掉,红红白白都还给一盆水,还是干干净净的自己更像自己。
陆续有了这些租客,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踏实。她知道但凡过得顺心称意的人,早有了自己的房子,也不会来租她的屋了,可有了他们,这些不同来路的人,她感觉仿佛有了照应。至少遇到不测时,一呼会有人应答了。
她总梦见自己孤零零地死在屋里。她远远地看见自己惨白着脸躺在床上,在梦里她挪不了步子,只能定定地看着床上业已死去的自己,看得久了就会悲从中来,眼泪铺了满脸。梦无声无息,无影无迹,可醒来的时候,泪水真实地铺在她的脸上,濡透了枕头,让她无法逃避梦残酷的真实。
还没到中午,老Q就回来了,她看见他窝塌下去的双肩,看来今天推销得不顺利。她轻轻叹口气,等脚步声消失在顶楼,走出去,将纸条揭了下来。他应该看到了,看到了就可以了,不必穷追猛打,住在这里难道还担心他会跑掉?
老Q出门时通常是一身西装,可他只有这一套西装,看起来也是颇廉价的那种,她渐渐知道他不是公务员,不是国企的职工,也不是朝九晚五的公司职员,他是一个收入有一搭没一搭的推销员。他交钱给她的时候,通常会在包里翻找半天,于是她看见了一些银行的宣传单、电筒、便携餐具、按摩器……她曾对一个男人包里装着这些东西感到奇怪,后来想明白,他是做推销的。他交给她的钱不是一百一百的,五十的有,十元的有,五元的有,一元的也有,他似乎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局促,仿佛在为自己总是迟交租金提供理由。除此,她对老Q就没什么了解了,不出门的时候,他像楼上那丫头一样喜欢窝在房间里,丢出的垃圾里经常有方便面的袋子、火腿肠袋子。他和那丫头几乎没使用过公共厨房。从租房时提供的身份证看,他来自一个小城,那里有连绵的山和一个比较出名的钨矿,那里的人性情刚烈强悍,可是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那个地方人的影子,他怎么来到省城,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就不知道了。虽然租金会晚交,但他磕磕巴巴的也总是会交清,所以她从不主动去催他。
倒是楼上那丫头,她有点担心,好像几天不曾下楼了,她仔细听那屋里的动静,倒是有声音,细碎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擦着水泥地面,偶尔还有轰隆一声,声音不大,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不小心碰落在地上。她就暗暗吁一口气,这丫头没事就好。
她想过去敲那丫头的门,可是走到半道上就走不动了。自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发誓再不会去敲任何一扇门了。门遮蔽了很多东西,当它不想对你敞开的时候,有它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强硬地敲开,最终伤害的只是你自己。可是,誓言是多么空渺而脆薄的东西,她有过无数次念头,去敲一扇门,猛烈地敲,倾尽全力去敲,用锤子去敲,用炸弹去敲,这念头一次次撞击她的大脑,让她恐惧得兀自瑟瑟发抖,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真的这样去做。可是在无数次之后,她才明白,根本不需要誓言的束缚,她已经没有勇气这样去做了,她的勇气已经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泄而空,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勇气去敲响一扇门了。即使她真的走到了一扇门前,举起了手,她也会在举手敲门的瞬间提前崩溃,丧失全部力量。
孟师傅的老婆将一个比她的人宽两倍的箱子搬上车时,明显地听到腰背那儿“咯噔”响了一下,接着一股钝痛顺着脊骨往上蹿起。她竭力不去想它,照样去搬去提去抱,但不敢再逞强搬那些重的了。估计到晚上终于可以歇下来时,腰背那儿就像塞了团铅,又酸又胀又痛,得个把月才好。
好几次了,她想开口和男人说,自己想开家店,卖水果也好,卖炒货也好,卖百货零碎也好,总之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店,这是她来省城后才慢慢明晰的理想。似乎有了这个店,才是在这里真的扎下了根。可是,她迟迟地没有开口,她知道以他们手上存的这点钱,太困难了,不是不能借,可开口向人借钱不是容易的事,况且,开店得租店面,哪里有那么合适的店面等着你。她心里盘算来盘算去,很想和苏姐开口,若是换租到一楼的房子,前面辟出门脸做店面,后面隔出小间他们三个住,也就是夜里睡个囫囵觉,那是再理想不过了。可是她不知道苏姐肯不肯,现在这房间做客厅和租客公共活动的场所,平时可以在里面吃饭,到了除夕,苏姐还会特地整出一桌饭菜,这里就成了租客们节日聚餐的地方。虽然叫着苏姐,苏姐也待她还客气,但她毕竟是房东。不过,孟师傅的老婆相信成规是可以打破的,吃饭的事在公用厨房里就可以解决。但她不想让苏姐看出她的迫切,迫切就意味着高出期望的租金,她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按理,她对他们的现状应该感到满意了。哪怕是两年前,她还守着家里的田勤扒苦做,身边跟着个流鼻涕的孩子,两个月盼得男人回去一次,有时交给她一叠钱,有时什么都没有,工程还没完或是老板又拖欠了工资。其实,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关键是空,心里空落落的,早不是担心、期盼、焦虑了,而是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前年春节,她下了决心,田拜托给他的兄弟,能帮她维护着不荒就行,她不管他有多为难的眼神,硬是拽着他的胳臂跟来了省城,而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女儿。也许开始几年我们会过得很苦,过得不易,可孩子有了更好的平台。来了不就来了,没有自己的房也租了房,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在一起,天天热饭热菜的,和老乡合伙开了家“蚂蚁搬家公司”,从最开始的板车到三轮再到现在的小货车,公司的口碑也慢慢做开了,生意不再愁过了这家没下家,手头渐渐有了积余,该知足了。
可人就是这样,经不得看,经不得比,经不得想,来了省城后她才知道世界比他们那个村子大了不止十倍百倍,就是千倍万倍也不止啊。同样是女人,就有完全不同的命。像苏姐,五十出头的年纪守着这么一栋宝贝房子收租,就啥也不愁了,啥也不用做了,每天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公园里转转,街上走走,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还有楼上那女孩,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整天窝在家里,日头晒不着,大雨淋不着,日子照样过得滋滋润润,凭什么啊,偏她天生就是劳苦命。若将她换一个地方降生,不说那天上不可及的,就比如在一个中等样的城市,比如在一个父母都是工人的家庭,比如找一个家境不错的老公,她也不至于过这种辛辛苦苦靠力气吃饭、一家租房住的生活。可这些话没人去说,说了也没人听,命都是自个的。
每到交租金的日子,钱是早就备齐了,可她刻意要拖上两天,就是想让苏姐感觉他们的艰难,他们的不易。这不是伪装,她是真的从心眼里觉得自己不易,身上留下了好多处外伤内伤,他们靠苦力挣来的辛苦钱,一眨眼的工夫就被苏姐揣进了口袋,而且苏姐从来不点钱数,接过去直接往钱包里一塞,那叠被她数了又数生怕数错的钱就从她眼前消失不见了。这种时候,她就不想走,仿佛多坐一会儿,那钱还会跑到她口袋里似的。
对于苏姐,她怀有一种女人特有的好奇,为什么她独自守着这么一大栋房子,她的家人呢,她哪来的这么多钱,看她用度也不奢侈,这些钱她拿去做什么了?没事的时候,这些问号就在她脑子里打圈圈,似乎解决了这些问号,她就朝自己的理想迈进了一步。可是苏姐对她的问话从来不正面回答,不漏一点口风。
今天搬的这家,杂碎特别多,跑楼的次数无形中增加了不少,本来以为中午可以结束的,一拖拖到了下午三点,几个人还只是给自己喂了三个大馒头和一大瓶水。她将自己的馒头匀了一个给男人,用大可乐瓶装的水也省了一半给他。可到收工拿钱了,客户突然指着一个花瓶说磕损了,要扣钱。
大家像被没嚼碎的大馒头给噎了一下,都有些气喘不匀了。男人看一眼她,这一眼里有疑问,也有责怪,通常那些零散的易碎品是由她负责的,她是女性,细致,力气小,专门检查这些东西,避免麻烦。
她赶紧一挺身站起来,这个瓶子是她拎下楼,又拎上楼的,她当时注意看了并没有破损,虽然它现在从外部看起来完好无损,但确实有了一条明显的破损线,从瓶内的颈处伸向腹部。一股燥热顿时从眼睛扩展到了全身,她不知所措地看看男人,看看领头的老乡,再看看瓶子,看看客户,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这处破损极有可能是客户自己挪动摆放时弄出的,可无法解释,客户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解释。
几个人围着客户争执了半天,最后还是被扣掉了八十元钱。这就算是便宜你们了,客户并不满意。他们几个都有点丧气,那么辛苦,还平白无故地少了八十元。按照公司的规定,责任人承担损失的大半,他们这一天算是白干了。本来还准备打平伙去吃一餐的,两人也没了心情。
回家的路上,男人一直气愤愤的表情,她不敢说话,事情是她弄出来的,事到如今又能说什么呢。她只是也觉得委屈罢了,很希望他能安慰一下她,可到底在他眼里钱是比她重要的。想着想着,她真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可她将两泡泪紧紧地含在眼眶里,交给风去吹干。凭什么呀,看那客户新屋富丽堂皇得很,他哪里缺这八十元钱,那花瓶不过一个装饰品罢了,又有多金贵,凭什么扣这八十元钱!这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公平!
男人到底没忍住,晚饭桌上为孩子撒了几粒饭,拍了桌子摔了碗,弄出电打雷鸣的声响。孩子简直被吓傻了,在她怀里哆嗦了半天才噎噎地哭出声来。
看见孩子这样,她也被一股气胀破了,有必要吗你?!为了几颗米饭,你小时候吃饭就没撒过米饭吗?我知道你是借题发挥,要骂骂我好了,不就几十块钱吗?我赔,赔给你还不行吗!是个男人吗你,自从嫁给你就没过过好日子,为了几十块钱就拿孩子撒气!你有本事你去找那个人啊,明明是他自己弄损的,明明是他欺负咱,你敢说一句话吗你?你、你、你像个男人吗……
开始还含着声,渐渐地不管不顾了,干脆将身体里的气一股脑地撒泼出去。
再大的风暴也会平息,小楼又复归了平静。男人冲了出去,她好不容易将孩子哄平静了,让她坐在灯下写作业,自己收拾残局。一个碗六块钱,等于今天的损失无故地又多了六块钱。这一刻,她恨透了他,可是她累了,她只是默默地将碎片收进垃圾袋,又伏在桌下仔细寻找了半天,免得残留的碎片割伤女儿或男人的脚。
老Q一下来了精神,他侧耳仔细聆听楼下的争吵声,当听到那个被委屈扭曲得变形的女声一再重复“你还是个男人吗”时,他嘴角露出了一抹笑。这抹笑在今天来说有点难得。中午回到屋里,他在床上瘫软了一会儿,睁着眼睛盯住天花板上的污渍,这是顶楼,天花板上汪了东一块西一块的污渍,有一块他怎么看怎么像摄像头,万恶的摄像头。
猛地醒过来,他怎么忘了“蜘蛛侠”,忘了他的另一个世界。开电脑的工夫,他烧了壶水,先放进一块面团,想想不甘心,又拆开一袋,两块面团叠加在一起,热腾腾的水浇上去,很丰足的样子。一切的不快都在瞬间被冲没了。他盖上盖子,开始享受惬意的微博时光。
老Q是个资深的微博主,比大嘴巴姚晨还更早接触微博,只可惜他没有姚晨那样的号召力。苦心经营到现在,他也有了八千多粉丝,而他自己关注的对象更多,有一万多个。这让他每天一登录微博就会被铺天盖地的信息淹没,他已经养成了快速浏览的本事,一条微博只要看开头几个字,他就知道有没转发的价值。怎么定义转发的价值,老Q认为只有一条硬杠杠——能否吸引众人眼球,能否引起粉丝的广泛共鸣。要引起粉丝的共鸣其实不难,老Q已经摸准了规律,比如那些爆料贪官消息的,越大胆越好,比如那些关注底层疾苦的,越悲苦越好,比如那些传播明星的绯闻,越出人意料越好,比如某地违规提拔的、强制拆迁的、民打警或警打民的、正副职互掐的、民众集会的、死人的、车祸的、精神病发作的……都会拥有可观的转发量,看着粉丝蜂拥转发自己挑选出来的这些微博,老Q会眯起眼睛面带笑容,这时他的笑容是从心底里焕发出来的。
老Q在微博上不叫老Q,叫“蜘蛛侠”,美国英雄。一天不上微博他就会心痒难熬,每天有N个时刻他会想到微博,一旦想到他就有立马后撤回窝的冲动,还好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谋生还是第一位的,他才能继续挺进在推销之路上。但是一旦推销不顺畅,遭遇了轻度或重度的挫折,那点理智就全线崩溃了,他会迅速逃离奔往回窝的路。一旦进入“蜘蛛侠”的壳子,他就觉得整个身体松弛了,舒展了,他在电脑屏幕前调整出让自己感觉异常舒服的姿势,这时自信、骄傲、责任、正义感都纷纷回归到他的身体里,他成了粉丝信赖的那个高大的、能力非凡的、负有拯救人类使命的“蜘蛛侠”。
“蜘蛛侠”慷慨陈词,义正词严地在微博上谴责不义、贪婪、罪恶、暴力,为一个个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心怀忧戚,振臂高呼。他的粉丝不是轻易得来的,靠的是他一天天用微博量和自我塑造的形象,一个一个赢得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蜘蛛侠”正坐在中国腹地一座城市近郊的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身高只有1.65米,体重只有96斤,瘦得颧骨高耸,法令纹深利,内心疲惫不堪。
英雄不问出处,老Q无数次用这话安慰自己。他深深地感谢网络,这是迄今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偶尔,老Q也会创作一些原创微博。当然这些微博必须符合和成全“蜘蛛侠”的形象。之所以原创,是不想让粉丝觉得“蜘蛛侠”只是个不停转发的应声虫,比如现在,他就新发了一条原创微博:
对面楼里传来女人和男人尖利的争吵声,间杂孩子哭声。从窗口看去这是一个面容疲惫的女人,从乡下来到城市不久,备感生活的艰辛。这是租住在一栋私人民房的一家三口,今天他们吵的缘由是孩子掉落在饭桌上的几颗饭……
省略号之后,“蜘蛛侠”加了一个振臂悲叹的头像。果然,刚发几秒,就有人转发了,点击率开始节节攀升。“对面的出租房”,是“蜘蛛侠”原创微博的主要主题,他发过关于那个独住女人的:
这是一个有着孩子般纯洁面容和女巫般忧郁气息的女人,她高跟鞋击打马路的声音又一次侵入了我的梦境,她总是带着浓郁的香气走向对面的出租房,而站在窗口的我,常常生出飞身而去将她揽在怀中的冲动。
这样的内容是很容易让粉丝狂热的,有粉丝大叫“蜘蛛侠,加油!”,英雄和美人,人人都钟爱的主题。老Q也发过关于苏的:
对面租屋的房东,是个单身女人,风韵犹存,独自守着这么一栋房子,四五家租客,让人不禁猜想她的来路充满着怎样的神秘……
原创帖极少,是因为“蜘蛛侠”要保存一种神秘感。人都有好奇的天性,抓住了这个就可以抓住很多看不见的人的心。抛出一些,含住一些,“蜘蛛侠”需要适度的遮蔽和隐藏,好在网络成全。
也有女粉丝对“蜘蛛侠”表现出极度的狂热和崇拜,隔着网络示爱,甚至要求与他见面,“蜘蛛侠”都婉言回绝了。他不是不想,真实的女朋友当然远胜过虚拟的粉丝,哪怕粉丝数量巨大。可是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曝不得光的,他不能将自己苦苦经营这么多年的天堂毁掉。最多,备受煎熬的时候,他对近旁独住的年轻女人来一次意淫,意淫而已,他不奢望更多。
他做过的与“蜘蛛侠”最背道而驰的事,是有一次他绕到这栋楼的背面,趁着四下无人,用竹竿去挑晾在三楼窗口的玫红色短裤。在竹竿触碰到短裤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窗帘闪动了一下,在帘子一侧浓重的黑暗里似隐伏着一双眼睛。他吓得手一抖,竹竿差点砸在窗户上,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再看见那女人他就会在瞬间变成一只老鼠,缩起肩膀,快速溜过。
苏觉得,杜是这栋楼里最神秘的人。
她不知道杜为什么租这个屋子,他似乎另外还有家,一个月里只有一两天可以看到那间屋里亮着灯,而且常常是在晚上,她不经意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她也留意过杜是不是租这个房子婚外贪欢,可是杜一次也没带人来过,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每次看到灯光,苏就会格外留意,倾听着上楼下楼的声音,等租客都到家了,她还会刻意将一楼半的铁门锁上,这样任何人要出去都必须叫她。可是没有,杜总是一个人来去。
杜给她看的是一个即将过期的身份证,第一代的,但上面明明确确是他,只是比他的现在时年轻不少。他两鬓斑白,看起来有儒雅气,像是老师或是国家干部,说话文绉绉的。他为什么要租这间屋子,苏想不明白。
杜倒是往这屋子里陆续添置了一些东西,一个老式的八仙桌,一个老式的橱柜,一个老式的藤凳。听送货的人说,都是从古玩市场挑的,送来的时候杜刚好不在,她将桌子和橱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里面几个抽屉空荡荡的,桌、柜都散发出陈年的老朽之气,但是漂亮,带着久远时代才有的那种精美、优雅。杜的租金是直接打到她卡上的,每到五号,手机丁零一声,她就知道是杜的汇款,不早不晚准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
一个看起来对生活把握得非常精细的人,租这么个房子一定不是心血来潮。苏只能判断出这一点。并非他租了她的房子,她就有资格窥探他的隐私,只要他不借着她的房子做掩护去偷、嫖、赌、毒,她就满足了。
今天白天杜来了,她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探头看见他花白的头发一耸一耸上了顶楼。他住在顶楼靠近楼梯的那间,老Q的隔壁。
他来总是很安静,仿佛并没有来似的。苏也习惯了,她按着素常的时间表睡了午觉,熬了绿豆稀饭,四点钟就吃完了晚饭,换上宽松的绵绸衣裤,走去公园散步。六点的时候,拐到广场跳民族舞。
跳舞是她年轻时就有的向往,可因为女儿,因为杰,因为一些事,她一直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女儿走了,她可以随心生活了,就加入了这支跳舞队。年龄参差不齐的一群女人,老的过六十了,年轻的不过二十八,没有风雨的晚上都会聚在一起跳舞。灯光树影下,衣袂翩翩的,看起来也是不错的光影。
回到家,苏看见孟师傅的老婆独自坐在客厅里,少有的沮丧表情。这个从乡下来了没几年的女人,皮肤还是那种小麦黄,整天乐呵呵的,透着一种乡下女人的达观,除了爱打听倒也没别的什么不妥。苏能理解,远离了村居的熟悉环境,没了七婆八姨在身边闲扯,她会有些不习惯,况且在这城里她根本没有朋友,从一种土壤被挪进了另一种土壤,要活出生气可不容易。看起来,她与她老公之间也没有多少话说,一说起来倒是拌嘴的语气,不是你怪我,就是我怨你。但苏也不愿意这女人将自己当成这城里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可是现在她这副样子,让人没办法忽略她。苏想想,还是问了,吵架了?
他跑出去了。女人的脸在灯下显得更加黑黄,抬眉的瞬间,额间攒出了三条波浪纹。苏倒了杯热茶给她,在她身边坐下来。小霍在厨房里炒菜,辣辣的大蒜气息漫过来,铁勺热烈地触碰着锅沿,间杂着小霍哼歌的声音。这孩子,真好。
可能看见她们在客厅里,小霍就在厨房里吃了。两个女人并肩坐着,都不说话。天光一分分往远收,灯光就一分分往远铺。
两个人过日子,图的是两心并一心,这样有多大的难都不是个事儿。苏不知道这番话怎么就吐了出来。孟师傅的老婆叹口气,苏姐啊,我俩心倒是一处的,就是这生活,节节疤疤的太多了。
那就没啥,谁的生活不是节节疤疤的。苏看看孟师傅的老婆的侧影,真想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说,这算他妈的什么难啊,真正的难你是没遇到过。
孟师傅的老婆摇摇头,又叹口气,你多好。是啊,多好,苏的嘴角浮出一丝笑,忽然没了对话的欲望。去陪陪孩子吧,他有脚,会回来的。
出来看见小霍在院子里擦洗自行车,动作里透着敏捷欢快。苏唯一了解过往的租客就是小霍,因为过往单纯,也就不惮于被人了解。
小霍父母早亡,靠着一个社会人士的资助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后除了国家救济,他开始打工自助,送快递,节假日在餐厅帮厨,卖明信片,他在这里租房是不想同学知道他在跑快递。他的租金,苏减半收。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可是他的生活不也是节节疤疤的?这些节节疤疤在他的眼睛里种下了愧疚。他怕成绩不好对不起资助人,结果他高考不如平常发挥得好;他送快递丢过东西,帮厨砸过碗盘,卖明信片收过百元假钞,可他还是边炒菜边哼歌,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四处去送快递。
阿姨,那个、楼上那个女孩好像……苏知道小霍说的是谁。你怎么知道?小霍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那天送快递,我看见她……苏明白了,那天难怪小霍的脚步声从三楼下来。她怎样?小霍摇摇头,欲言又止,良久才说,我也说不清楚,她坐在地上,靠着床一动不动,递给她包裹也不接,她、她……
苏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见三楼顶头的房间亮着灯。孟师傅的老婆正好起身准备上楼,苏叫住她,哎,你留意一下隔壁那屋的丫头,好像几天没出来了。没事,孟师傅的老婆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我听到她屋里有动静,鞋擦着地面走,刺刺拉拉的,能天天宅在家里多好啊,我还巴不得呢。
小霍上楼了,苏又站在楼前看了一会儿,今夜个个屋子都亮着灯。看起来这栋楼仿佛也有了生气……
间歇的周期越来越短。清醒的时候,“湫”会抓紧时间处理事情,设计衣服、剪裁、缝制,在网上查看订单、包装、写单,可是还不等她将包裹发出去,黑暗的世界又来了。它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凶悍,她像被浸泡在黏稠度不断加重的黑色汁液里,奋力地挣扎,泅渡,可一切都是徒劳,她怎么也挣脱不了这黑色的汁液。于是,她干脆放弃抵抗,放弃挣扎,这样她反而漂浮在了黑色汁液之上,获得了一种解放的轻松和快感。只是,有一些瞬间,剪刀莫名其妙就握在了她手里,衬着黑色的汁液,手臂白得那么刺目,她忍不住用剪刀去戳它,碾它,砸它,于是,白被红覆盖了,红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直到与黑不分彼此。她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仿佛看到一件令自己满意的设计作品。
她越来越迷恋黑暗,也越来越害怕阳光。从翕开的门缝里,看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她就感觉天地间有一万柄箭镞在刺向她。她赶紧垂下眼帘。门边躺着一堆东西,她蹲下身,是一塑料袋吃的,有她爱吃的饼干、薯片、面包、奶茶,还有水果。欣喜忽然鼓胀了她,是他,一定是他。他来过了,他还在乎她,还关心她。她像抱着一堆宝藏般将它们抱进屋,将门翕开一条缝。
可是,他始终没有出现,一直没有出现。
门外响起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正漂浮在黑色的汁液之上,缓缓地调转目光,看见一抹影子,那个送快递的学生,在门缝里晃了一晃就消失了。不是他!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你死了心吧。就当他已经当你死了吧。你不是说你死都不要见到他了吗?死,就是这样。
也有一些瞬间,漂着漂着,她进入了梦境,黑白色的梦境。她看见那个透明般的影子,奔跑在田野上,头发被风擦出点点萤火。那时候多好啊,多干净啊。她喜欢这样的梦。楼下是谁在大声地咆哮,脆烈的破碎声,孩子的哭声。她看到一张惊恐的脸,不停地望向自己的肚子,白色的肚皮是那么平坦,甚至有点瘪缩,可是它正在不断地隆起,隆起,阴险地准备将一个硕大的秘密倾诉给世人。
这是埋藏在她身体里的炸弹,如同埋在她身体里的疼一样,都是那个夜晚交付给她的,从此她成了身带刺青的囚徒,时刻等待着爆炸的那一瞬间,灰飞烟灭。她不敢交朋友,男的不敢,女的也不敢,生怕一不小心,这个秘密就会被点爆。可是,他出现了,她命里的人。
她一直习惯孤独地长大。天生的嗓音条件,对语言的敏悟,让她成了镇上的播音员、县里的播音员。一度,她将自己埋在对声音的热望里,以之来抵御无休无止的疼。她读书、听讲座、参加自考,终于,她成了市电台的播音员、省电台的播音员。她那么喜欢那个午夜谈心节目,有那么多在黑夜的掩护下渴望倾诉的人,如同她自己。她不敢放大自己内心的声音,却可以经由话筒放大那些人内心的声音,在他们的声音里,在他们的疼里,她会暂时忘记自己的疼。
他的声音出现时,她还没意识到会有多么深刻的特别,她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听众。一个看起来近乎完美的家庭,享受万般宠爱的独子,却携带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忧郁。但是,没有无缘无故的忧郁,如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后来,她才知道他内心的隐疾。一个追求完美极度严格的父亲,一个溺爱有加呵护备至的母亲,他非常害怕他们因为他而争吵,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够好,不够完美,他小心翼翼地放置自己的手脚,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可还是无法阻止这争吵。直到有一天,在草坪踢球的他,撞见了灌木深处一对正在亲吻的人,亲吻的画面并没带来多大的刺激感,倒是那个正在亲吻的男人的轮廓,他经常被气恼涨红的耳朵,此时也呈现为绯红,他习惯高高举起的粗大手掌,正温柔地抚摸着一个鬈发女人的头。他呆住了,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晚上,他高烧到四十一度,连篇的胡话。意识模糊的瞬间,他恍惚看见了床边母亲和父亲的脸。母亲蓬乱的头发,短促得让他心惊。从此,他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母亲常说,都是那场高烧惹的祸,让他变得比正常孩子迟钝了那么一点点。他不置可否,惨然一笑。
听到他的故事,她瞬间心如刀绞。她只是说,接受这个秘密吧,不要将它当作你生命中的敌人,就当它是你的兄弟、你的姐妹吧。
她不知道这些话救不救得了他,所有的生命其实都只能靠自救。她不知道,这番话让他在瞬间泪流满面,埋在被子里号啕大哭,然后发疯般地冲出屋,跑到电台大楼的楼下,等她。
第一次见他时,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警惕和拒绝。她板起面孔,一言不发地招停一辆出租车,将他晾在午夜冰寒的灯影里。他等了一个又一个夜晚,风雨无阻。做我的姐姐吧,这是他唯一对她不断重复的话。
她不记得是哪一天被打动的,其实每一天她都在被打动,从他第一次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那晚,疼第一次奇迹般地自动消隐了,可是,她也是怀揣秘密的人。她总以为他们不可以,可是,又有什么不可以?如果秘密要爆炸,那就和另一个秘密一同灰飞烟灭好了。可是,她担心对他不公平,他的秘密已经对她敞开,而她的,她能对他说吗?
她不知道,秘密自己要开口说话。当他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他的嘴唇还没贴近她的唇,她的身体滚过一层猛烈的抽搐,瞬间脸色刷白,手比她的意识更迅疾地伸了出去,他挨了窝心的一掌。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可能太紧张了。她忙不迭地要查看他的胸口,顾不上羞涩。他笑起来,握住她慌乱的手,没事,我理解。
他的话让她愧疚。她一次次深呼吸,对自己说,接受他,接受他,就像接受你自己一样,可是,秘密是那么不可理喻,一再地要开口说话。它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抖得不成样子。让她的魂魄在瞬间抛弃身体,一再地抛弃。他不能不有所怀疑了,你,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他的眼神是那么柔软,那么晶亮,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口而出。其实,那只是秘密自己在开口说话。它已经渴望了那么久,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它让疼从她的身体里消失,让她以为遇见了自己的命。其实,那只是秘密的欲望,秘密的得逞。
他的秘密和她的秘密,不在一个频道。尽管她一再地辩白,那个人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用手抚摸……她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天,那一刻,她没有注意到她的恐惧吓住了他,他的脸越来越白,白到脱了形。可他还算镇定,将她送到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他,就这样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中,并将她奉还给了黑夜。
阿姨,我撞了人。苏听出来是小霍的声音,虽然这声音和平时有些不一样。撞了谁?苏一愣,下意识地问。一个老太婆,阿姨,我正在医院,你能不能帮个忙?苏再一次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她不想搅和到任何麻烦里去。阿姨,我不认识其他人,也不想让学校知道……
苏一踏进急诊室的门,就看见小霍垂着头坐在一张椅子上,旁边还有个年轻男人。看见她,小霍忙站起身,阿姨,你带来了吗?苏点点头,掏出卡递给他。小霍愣了,这、这不是我的卡。是我的,先用吧。
小霍电话里拜托的事,是让苏进他的房间取出抽屉里的银行卡,医院这边不让他离开。可是苏攥着钥匙就是无法打开那扇门,虽然她知道里面空无一人,但她还是做不到。犹豫再三,她想到了办法,将她的银行卡拿了来,救急要紧。
还好老人只是轻微脑震荡和几处皮外伤,医生说需要在医院观察两天。苏想起在这家医院有她的一个同学,初中时的同桌,好像在内科。她经过那事后就渐渐少了社会交往,一心守着女儿,女儿走后更是一门心思和过去切断了联系,新买了手机,办了新号。不过原来的手机还保留着,为了女儿联系方便。小霍眼睛里的愧疚看起来更深了一分,让她有些不忍。说起来,小霍与她女儿差不多年龄,女儿却是娇养多了,哪吃过这些苦,有苦也被她一手给屏蔽了。若小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舍得他吃这么多苦吗?苏问自己。
苏觉得自己有责任代表小霍去和老人的儿子交涉。好在对方不像是不通情理的人,他说这学生伢还不错,一出事马上将老人送到了医院,凭这,只要老人没事,他们也不会再追究什么了。苏说了小霍的身世,小霍的现状,小霍的勤劳,小霍的纯朴,说着说着忽然有些动情,仿佛小霍真的与她有所瓜葛。
从病房出来,她从包里翻出旧手机,拨通了同学的电话,同学答应将老人安排到她那个病区,治疗上会细致处理。打完电话,苏探头看看小霍,他还坐在老人的病床前,神情似乎比老人的儿子还挂心。苏知道这份挂心不是装出来的,小霍怕老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是真心的怕,不为钱。
小霍不肯回去,说晚上就守在医院里,这样他才能安心。她嘱他卡上的钱尽管用,其他不要担心,明天该上学上学,该干吗干吗,这事不会让天塌下来。
她能为小霍做的只有这些了。
回家的路上,她有些疲惫,也有些兴奋。这些年她一直过得省心安逸,她暗暗祈祷上天让生活平滑得像一面玻璃,而她只需要轻轻一滑就度过了余生。可是,今晚她怎么又感觉到一点久违的兴奋,这兴奋像一只鸟在她心里扑翅。电话里,同学问她过得怎么样,怎么几年都不与她联系,说很想她。这些话可能只是俗套的寒暄语,可她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竟感到一丝温暖,虽然她并不肯承认。
到家了,她还没有睡意,躺在床上又爬起来,从柜子里摸出一瓶红酒。打开来,刚抿一口到嘴里,就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
我。是孟师傅的老婆。
苏皱皱眉,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可是兴奋在心里扑了一下翅,反正睡不着,有个人说说话,也好。
孟师傅的老婆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月光下好像褪尽了乡土气,有几分像城里女人了。她看见桌上的红酒,哟,苏姐你好情调,这么晚了喝酒。说着,嘻嘻笑开了。这笑声听来,也有几分动人。苏突然来了兴致,再拿出一个酒杯,来,你也喝一点。
孟师傅的老婆将双手猛摆,不不,我喝不来,喝不来。喝。苏忽然带了命令的口吻,仿佛在这一刻,她这个从未命令过租客的房东突然明白了自己也有发号施令的权力。孟师傅的老婆果然不摆手了,乖乖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随即发出一串嘻嘻的笑声,还没俺自家做的杨梅酒好喝,也这色。
喝惯了就好了。苏示范般抿了不小的一口,让这股柔软的液体滑过喉端,滑向脏腑。今晚,有什么在她的身体里一点点地苏醒。似乎,她的心、她的头脑并不拒绝,反而很享受。
她告诉孟师傅的老婆,她有个女儿在国外,大学就快毕业了,也许会继续读下去,也许会找份工作,但是不会回来了。
你不想她?孟师傅的老婆小心翼翼看着她,生怕触动了她哪根敏感的神经。她不在乎地一摆头,女大不由娘,只要她过得好就行。啧啧,还是你洒脱,我就不行,当初来的时候,他也是说女儿留在家里,带个孩子在城里打拼多不易,我不听,紧紧拽着女儿的手。你看,这不也过下来了?她电话来得勤吗?
苏竖起两根手指头,每周二。我们约定的通话时间。每周二都会来电话?孟师傅的老婆带了惊异,她和老家一年通三次电话,端午、中秋、元旦,如果赶上春节不回,就通四次。想想,加拿大,那得有多远啊。每周都通电话?啧啧。那一年不是要通五十多次电话。孟师傅的老婆扳着手指头算。
苏从侧面看着孟师傅的老婆扳手指头的样子,有点拙态,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有她的可爱。她带自乡野的气息还没来得及被城市全然改变,正是这份未改变让她显得自然,虽然也有让自己不适应的地方。那你,打不打算去看她?孟师傅的老婆突然想起来,如果苏姐去看女儿,他们还能继续租住在这里吗?或者,她和苏姐建立起良好信任关系的话,苏姐会将租房的事拜托给她也不一定,看起来,苏姐好像没有任何亲戚朋友,除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那她用客厅开店就不是梦了。她冲口而出,你老公呢?
苏愣住了,一个酒嗝直贯而出,伴随着这个酒嗝而出的,还有两个不甚清晰的字。死了。什么?孟师傅的老婆以为自己听错了。死了。这次苏回答得很快,清晰有力。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似乎谁也不想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孟师傅的老婆突然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音,她抬头环顾一下,才发现这声音来自身边,来自苏。冷不丁地,她被苏一把抱住了。
从未被除妈妈、外婆以外的女人如此紧密抱过的她,有片刻的惊疑,甚至想断然地推开苏。从电影电视和男人那里,她听说过同性恋这回事,这房东,独自一人的,不会……这念头让她毛骨悚然。可趴在她肩头的苏姐并没有其他举动,只是一动不动地搂住她,发出绵绵不休的哭声。她能感觉到耳边的哭声由一脉溪流逐渐壮大,竟至变成了山洪暴发。她僵硬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她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贯过得悠闲自在,让她羡慕得不得了的苏姐这是怎么啦?难道这就是苏姐说过的,谁的生活里没有节节疤疤?想起这句话,她忽然又有了些明白,一只手抬起来,在空中停滞了一刻,才轻轻地落在苏的背上,拍抚了两下。
这两下像触动了某处机关,苏突然不哭了。她直起身子,用手扒拉两下弄乱的头发。对不起,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语气里竟透着一股冷漠。
孟师傅老婆的身体还呈现为被拥抱时的姿态,她的嘴半张开来,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苏这是在叫她回去吗?
苏再不说话,兀自走进了卫生间,门锁清晰地撞响。真是见鬼了。孟师傅的老婆在心里嘀咕一句,站起身收拾一下自己,走了出去。屋外月光铺了一地,凛凛的。真是见鬼了。孟师傅的老婆盯着这月光咕哝了一句。
这个夜晚被一声尖叫划开了静默。尖叫是孟师傅的老婆发出来的。
杜在房间里自杀了。是上吊,布条悬在窗户的铁杆上,老式的藤凳掀翻在一边。他的房间一直亮着灯,白天这灯光被天光吞没了,没有一道来来去去的目光注意到,然后是夜晚,苏以为他又来了,直到觉出不正常。
苏走上四楼,看着从屋门下泄出的灯光,还是无法伸手叩响那扇门。她不得不拜托孟师傅,将钥匙拿给他,请他进去看看。孟师傅的老婆自告奋勇一起去,她源自乡野的好奇心还没有被城市生活磨灭。然后,整栋楼里的人和这时恰好路过楼前的人,都听到了她的那声尖叫。
警车呜啦呜啦来了。出租楼里的人都先后被警察叫去询问,甚至警方还动用了经验丰富的专家和法医。法医在询问过程中,发现了“湫”的异常。他在女房东苏准备离开警局时,将她拉到一边,告诉她那个女孩很可能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你没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疤痕吗?那是自残留下的伤疤,幸好伤口不深。法医叮嘱,你一定要注意观察,以免再生意外。
意外已经将苏压垮了,皱纹像个不怀好意的小人,几天之间爬满了她的额头、脸颊、脖颈。她看着表情严肃认真的法医,惊惶而又茫然地点点头,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
尽管警方严密封锁消息,但还是有丝丝缕缕的信息渗漏、弥漫过来。据说死者是省城一位身份体面的官员,他死得很巧,正好在纪委准备请他去协助调查的前夕。
“蜘蛛侠”不合时宜地发了一条微博,将传闻的和臆想的杂糅,炮制出爆炸性的内容:一个省部级官员在被纪委正式调查前夕,畏罪自杀。据可靠消息透露,这名官员的案情可能涉及多名高官,极其复杂……
这条微博引发了规模空前的热议,并生发出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版本。不知是哪位有心人将“蜘蛛侠”过往的微博梳理了一下,从中提取一些信息,组合成一个颇带艳情色彩的版本:
与此位自杀官员住楼上楼下的某女,二十多岁芳龄,曾是某电台晚间节目主持人,数年前在采访中与死者相遇,继而相爱,死者租住此楼就为两人幽会之便。终因死者离婚改娶不成,某女因爱生仇,患上抑郁症。而死者因为内外交困的压力,酿成悲剧……
警方轻而易举就将“蜘蛛侠”锁定为老Q。出租楼的对面是加油站,无论是高度还是可居住性,都证明了“蜘蛛侠”的虚妄。
像是反讽似的呼应,警方在查明“蜘蛛侠”真实身份后也发了一条官方微博,历数了老Q的种种不堪,并将他的行为定义为“扰乱公共秩序行为”。更有意思的是,警方还非常耐心地通过技侦手段,将这条微博群发给了“蜘蛛侠”的八千多位粉丝。至于由此引发的后续震荡,警方就无力监控了。据传,因偶像的幻象破灭想寻短见的有之,大骂世道不古人心大坏的有之,鼓掌叫好的有之,默然无语的有之,但是,很快,这些也都被浩浩荡荡的微博的洪流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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