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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个故事:H的故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156
纳兰妙殊

  天空中弥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海水在那光的渲染下,像一张熟睡中的沉郁面庞。浪潮低低喧响,发出无目的的叹息。昼伏夜出的透明蟹类从海水中纷纷钻出,在沙砾上簌簌爬行,留下细小的足印。

  里瑟先生的讲述犹如融化在海浪之中,没有征兆地止歇了。

  H等了很久,终于发现那一句“故事还没结束”就是结束语。他显得有点困惑。就这样?

  里瑟先生点点头。就这样。

  H说,首先,我绝对支持一切人——自然人与机械人——剥夺自己生命的权利。然则你到医院里来,是为了贴近人群、观察人类精神病患,以此发现“意义”?

  它不置可否,只轻声说,还没结束只是因为你。讲吧,讲你自己的故事,然后我会告诉你一切。

  这时候,天上出现了陌生的、未被命名的星星。

  我是一名“体验录制者”——在我被捆在医院里之前。

  “体验分享”这项技术从研发到盛行,也才四五年时间。它的原理与录声音、录影像的原理一样,它能把外界给人脑的刺激和感受转化为可记录数据,再在另一个脑袋里“播放”出来。

  想体会冲浪?不用去夏威夷瓦胡岛,只要在网络上买一段“瓦胡岛冲浪体验记录”,复制到播放器里,播放器会依照数据对脑细胞发出相应刺激,会让你眼前出现澎湃巨浪,让你的额头感到灼烫的热带阳光,以及随着浪头摇晃身子、在冲浪板上努力寻找平衡的快感。

  想跟身在日内瓦的情人一起喝啤酒、看布达佩斯音乐节上的表演?只要戴上体验记录器,再让地球那边的她戴上体验播放器,把信号同步,她就能听到你所听到的音乐,口中感受到你所吞咽的酒浆。

  发明这项技术的是个二十八岁的英国天才青年,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两人都是极限运动的狂热爱好者,攀岩、跳伞、单板滑雪样样精通,兄弟俩还拿过U台滑板挑战赛的洲际冠军,在圈内名声甚著。

  二十四岁时两人一起到勘察加半岛跳伞,出了事故,弟弟脊柱受伤,自颈部以下全部瘫痪。

  哥哥伤心得几乎疯狂,在辗转多国求医未果之后,他把痛苦发泄到了研究“同步经验”的技术上。几年后他申请了体验录制器和阅读器的专利,并建立了第一个体验共享网站Read My Mind(读我的心)。

  在后来的电视采访中,他蹲在轮椅上的弟弟身边,头靠在弟弟肩膀上,微笑着说,现在我们又能一起滑雪、一起骑自行车了,我能感受到的,他也跟我一样能感受到。

  个人感受的物理疆界被打破了,那就像是敞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这项技术出现的半年之中,就出现了上千个供全世界人民上传、下载各种体验的网站,人们陷入了录制和分享的狂热之中。

  钟爱饭前拍食物上传到图片社交网的人们,迅速把喜好置换成了“这是今天午饭三文鱼的味道”,“超好吃的乳酪肉丸饭!跟我一起尝尝”。原本喜欢炫耀跟男友合拍照的女人们,则痴迷于上传“睡前晚安吻的甜蜜滋味”、“傍晚我们牵手在海边看落日”、“啊被男友抱起来转圈的感觉好棒”……

  明星们的热情参与,令这项技术掀起的热潮如火上烹油,在普通社交网络更新一张自拍、一句话,哪比得上随便录一段在迪拜拍戏或参加首映礼的体验更有诚意、更受欢迎?

  人们从未能如此真切地了解彼此的感觉,心和心之间,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无障碍的平坦大道。测谎仪退出历史舞台,执法人员获取证据与供述变得前所未有地容易,运动员可以更清晰地领会到动作要领,电影和书籍的反盗版也迎来新挑战……总之,世界被这项技术彻底改变了。

  某一年下载点击量最多的,是一个姑娘的性爱体验。她脑子里的画面是一个俊俏的金发男孩伏在她身上,一面亲吻她,一面用西班牙语深情地叫她“宝贝,我的热辣小猫咪”,但睁开眼看到的画面是一个满头油汗的中年胖子,嘴里念叨“你这小婊子”。

  整段体验就在闭上眼睛、睁开眼睛两种画面里不断切换。而且所有阅读这段体验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胖子的技术极差,姑娘则在心中不断抱怨,“哦天哪,快完事吧……快滚下去吧!”“听他发出的声音,简直像只嘴巴里含着垃圾的猪!”“上帝,我简直后悔死了!”……

  这段体验的标题叫做“获得升职的代价”,据说本来是她偷偷录了发给密友的,结果被泄露了出去。

  那姑娘自然被公司免了职,这件事好的一方面是那金发男孩被狂热的网友搜索到了,是个西班牙餐馆的大厨,再后来他跟那姑娘复合了,还闪电结婚,两个人的婚礼体验在网上做了付费直播,收取的费用捐给了“女性职员权利维护保障协会”。据说那天收看婚礼直播的人数竟然超过了英国王储加冕直播的观看人数。

  硬币总是有两个不同的面,与“亲吻初生婴儿”、“参观好莱坞的名人内衣博物馆”、“品尝孟买最辣咖喱”一起疯狂流传起来的,还有各种极端性爱体验、吸食禁药体验……

  有趣的是,在这种“疑似有害体验”出现的初期,很多青春期少年的家长公开表示,对孩子下载“吸食大麻”、“迷幻剂之夜”等体验并不严格反对,他们认为,孩子们不过是好奇罢了,虚拟体验可以成为不错的替代品,既能满足好奇心,又不至于伤害身体。就像用奶嘴替代乳头、用电子香烟替代真实香烟一样。再说得难听一点,用充气娃娃泄欲总比召妓好一些……

  可惜,人们很快发现,虽然让大脑生成体验是虚拟的,对脏器并无真正伤害,但那些“有害体验”其实与毒品的原理类似,是靠刺激脑部固定区域产生快感,会让人产生极强的依赖感,亦即“上瘾”。

  虚拟体验是否也算是罪行?“虚拟毒瘾”与“毒瘾”到底有多大区别?……很快,政府出台的新法律规定:自主购买、下载吸食体验与吸食毒品,同罪。

  在体验分享技术出现一年后,第一批职业“录制者”出现了。

  他们在网上公开接受体验订制,例如,有人在订单页填写“体验内容:我想知道猫肉的味道”,提交,并上交预约金,一位录制者接受订单之后,会戴上记录器,捉一只流浪猫,杀死、去毛、剥皮、切片、煎熟、浇上调味汁,吃下去,再把记录数据发给客户,拿到全部报酬。endprint

  物理爱好者订购解题过程体验,已婚妇女订购与俊美青年的性爱经历,鳏夫为孩子订购由母亲朗读的《猜猜我有多爱你》,卧病多年的老人订购跑马拉松的体验……

  这些只是网络上的合法生意,犹如冰山一角,更庞大、蓬勃、热闹的是海面之下的“体验黑市”。有很多可能危及性命的乐趣,人们不得已要舍弃,但如今有了体验交易,只要肯出高价,你可以让那些不惜命的录制者替你冒风险,“咀嚼吞咽一只剧毒的狼蛛”、“以250码车速行驶”、“把气化的酒精直接吸入肺中”、“窒息性爱”、“抢劫金店”……

  在几个最著名的地下黑市网站,集合着世界上最大胆的录制者们,就像海盗和赏金猎手、海底寻宝人汇集的小酒馆,那里时常出现几个出手豪阔的匿名客户,他们会隔三差五开出天价,提出购买下流变态得匪夷所思的体验。

  具体内容我就不描述了,单是说一说都会觉得不舒服。只要接下那样的一单,就有可能会让录制人落下终身心理阴影,造成轻微肢体残疾甚至丢掉半条命,但获得的报酬也足够下半辈子的生活。

  只要你不惜钱,总会有人不惜命。

  猜测那几个“变态狂”的身份,是录制者们碰面聚会时永远热衷的话题。有人说其中一个是油王家的三少爷,夜夜游艇派对、玩弄女影星像风车似的那位。有人言之凿凿说是日本财阀家族的继承人。有人则独辟蹊径,说为什么一定是男人?为什么不可能是女人?也许是某国王室那个已经公开出柜、剃光头打眉钉的公主……

  你甚至可以体验濒死的感受,真有冷心肠的家人,想在将死的老父或老母身上捞最后一笔钱。也有些医生护士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偷偷录制病人的临终体验。

  也有些情况,给临终者戴上录制器是因为病人已经无法开口,家人想知道他是否还有未了的愿望,或者没来得及说出的遗产。

  老妇人脑中出现的,总是未能到场的那位子女或孙辈。老先生脑中出现的,则是已去世的老妻。没人会想到珠宝、证券、遗产……

  在我曾购买过的一个家庭旅游体验里,有录制公司赠送的一段“濒死三分钟”,体验来源者是一个五岁小女孩。我试着阅读了一下,差点连那三分钟都忍不下去。

  简介上说女孩死于一种罕见的血液病,她父母录制了这一段捐献给相关机构,希望作为宣传材料,呼吁大家捐款支持对该病的研究。

  弥留之际的影像,当然不会太清楚,画面有点模糊,色调发暗,是她和妈妈坐在花园里晒太阳,一人一口吃覆盆子冰淇淋,然后是她和爸爸一起给一只柯基犬洗澡,再然后是她跟姐姐抱着柯基犬一起坐在湖面小船上,父母各坐一端,水波反射的阳光不断在她脸上晃动。

  还能听到她脑子里不断地说,姬蒂要乖,姬蒂要陪着爸妈……

  姬蒂就是那只柯基犬。

  死前的感受是什么?跟以前那些传闻完全不一样。没有发着光的隧道,没有天际飘来的音乐,没有轻飘飘地浮在空气中、注视自己肉身的奇妙感觉,当然更没有背生双翼、身穿白袍的美少年前来迎接。只有像坏掉的老式电视机屏幕一样的画面,不规则的黑斑、白斑跳动,图像逐渐变暗,声音逐渐降低……

  就那样直到彻底黑下去。大幕合拢。

  这就是死亡。

  虽然各国政府很快立法,禁止非自愿性的录制,禁止有可能危及生命、触犯法律法规的体验交易,但是禁毒禁了那么多年,不也是屡禁不绝吗?

  我读中学那阵,录制和播放器还像一个像铁头箍一样难看,套上脑袋,卡在太阳穴的位置,十分蠢笨,也没法戴出门。一年之后,那玩意儿就变得越来越轻巧好看了。现在最流行的一种能别在耳廓上,像耳饰一样。

  十年级的时候,我是学校滑板队的主力队员,某天训练结束后,一个网站的录制者团队在训练场外叫住了我。他们和颜悦色地问,能不能替他们的滑板合辑录一个空中反向转体900度的动作体验,就是刚才我一直在练习的那个。

  那是我上传到网络上的第一条体验记录。那时我压根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职业录制者。

  如今在地铁上、咖啡馆里,放眼看一看,到处都是耳朵上戴着播放器、目光呆滞、表情古怪的人们。他们正用别人的眼睛观看世界。他们正活在别人的一段生命里。

  故事已经讲到一半,没法再拖延下去,我不得不说到我母亲了。

  她叫洁迈玛。

  洁迈玛年轻时是个漂亮姑娘,可惜到我记事准确的时候,她的容貌已经被酗酒、嗑药和滥交毁掉了。跟很多稀里糊涂度日的女孩一样,她的生命开端似乎还不错,后来就神鬼莫测地逐渐往深渊滑下去。

  她二十一岁进入一家公立医院做护士,在社区圣诞舞会上遇到我的消防员父亲。两人一个碰巧打扮成超人,一个打扮成路易斯莱恩,事儿就这么成了。我见过他们那时的合影,两张脸上全是没什么想法的、快活的笑,头碰着头,像一对年少妩媚的动物。

  我四岁那年,父亲殉职身亡。等火彻底灭掉后人们找到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他那一头总是梳不顺溜的褐色头发,哦,还有,他左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在哭哭啼啼的几个月之后,母亲领到了一大笔抚恤金,但半年后,她弟弟就把那笔抚恤金借走了九成,据说是拿去入股做一家夜店的合伙人。

  后来夜店不知怎么没开成,钱呢也不知去向。而她爸妈居然还支持儿子不必还钱了。

  她跟父母和弟弟大吵一架,吵得伤筋动骨、赌咒发誓,然后带着我搬到另一个州去。

  从此,我就没有外公外婆家可去了。

  她认为换一个地方就能甩掉坏运气。但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租房、置办一点简单电器、买一辆二手车,积蓄很快用光了,她没找到医院里的工作,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上门服务的按摩师。

  我飞快地学会了做很多家务,但也阻拦不住家里那股往下滑的颓败之气。沙发上乱扔着她的胸罩内裤,我每天将高跟低跟的鞋子在鞋柜里摆整齐,她着急出门时一通扒拉,又弄得一团糟。我的晚饭总是中餐外卖。她周末时会心血来潮,带我到超市买回一大堆莴苣、培根、蘑菇。但至多只做一次饭,她就厌烦了。碗碟仍由我来洗,剩下的食物则堆在冰箱里等待过期。endprint

  后来她不知跟哪个新结交的姐妹学会了喝酒,然后是……抽大麻。

  同时,她还不断地交各种男朋友,每次总有掀开生命崭新篇章的兴奋和慌乱,但每次总是被男人用各种借口甩掉。

  洁迈玛是那种一辈子都沉浸在漫长青春期中的女人,喜欢鼓起腮帮子、睁圆了眼睛说话,看人的时候会歪着头。生命中的东西来了又去,她是来也不知其所以然,去也不解何故。男人们也许暂时会被这种女人的天真打动,但很快他们就忍不住开始犯浑了。

  她就像是个活动的人渣吸附机——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评价自己的母亲。但她确实是。

  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间里画画、看书,常听到客厅里有些奇怪的声音。我偷看过一次,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用枕头压住耳朵。

  五年级的一个半夜,我忽然醒过来,看到门缝下沿有光,却没有声音。赤着脚走出来,见她正坐在厨房的瓷砖地上喝酒,一头金色长卷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碎头发满身满地都是。我目光扫了扫,看到剪刀的尖端从她裙摆下面露出来,便走过去,把它拿起来。

  就在我想悄悄离开的时候,她用醉酒的人那种神经质的态度,压低了声音喊道,喂,哈瑞!

  我冷冷地看着她,干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你爸爸会不会根本没死?你想想,那具尸首烧得只剩一条狗那么大,谁知道到底是不是他。也许他杀了一个人顶替他,抛下咱母子,不知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我转身就走。她在后面叫道,儿子,你不陪妈妈喝一杯呀?

  她没再留过长发。

  我忘记在哪本书里读到的:如果一个母亲是人格化了的牺牲,那儿女便是无法赎补改变的罪。

  我爱她,她也爱我,这没法否认,但我没法把她当“真的”母亲。

  我羡慕那些有“真的”家庭的小孩,他们拥有催眠曲、睡前故事、母亲特制的香喷喷班戟和纸杯蛋糕、父亲制造的树屋以及全家到球场看棒球赛的周末,那些东西汇聚成一片粉红色的私人天空,笼罩在他们头顶,让他们随时散发出知道自己被宠爱着的自信气味。

  我猜,我跟洁迈玛都在默默地、下意识地等待互相离散、结束折磨的那一天。

  我上大学的前一年,洁迈玛的新男友叫霍顿,是个重型货车司机。为了不遇到他,我晚上总会在外面练滑板练到很晚。

  但某天我还是看到最不想看到的画面:霍顿光着身子坐在客厅沙发里,玩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问,洁迈玛呢?

  在床上,她醉了。他嘻嘻笑着,显然也已经半醉。我可还没尽兴,哎,小子,你有没有兴趣跟我来下半场?我超棒的,你妈爱死我的技术了。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合上电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沙发后面找到自己的牛仔裤,单脚跳着往里蹬腿。顺便告诉你,我刚传了一段很有意思的体验到网上,才一小会儿就有上百点击量了……是关于你妈妈的。哈哈哈哈。

  等他走了,我气急败坏地打开电脑,查询浏览历史。一看到霍顿上传的体验标题,我只觉得浑身血液冲到头顶,又全部落下来。

  那标题是“干一个胸和大腿还不错的、喝醉酒的单身母亲”。

  已经有308个男人(或女人)播放过这段体验,虚拟地把我妈干了308遍。

  我拨通那个网站的联系电话,找到管理员,表示这段体验是非自愿状况下录制的,无论如何要撤下来。那边的人说不可以,他们不愿损失点击量。

  我说,你们积攒点击量无非是要拉广告赚钱。我也可以给钱,把这段体验买断了,怎么样?

  那边的人低声商量了一阵,笑道,那倒可以。

  他说了个数字。

  那根本不是我能承担得起的,家里全部家当都拿出去卖了也值不上那么多钱。但我说,好,请你们先把那段体验冻结三天。

  我登上地下黑市的网站,火速寻找高价体验订单。能让我赚够那笔钱的订单很多,但大部分都超越我的能力和忍受范围。而在“合作”区域,录制者们寻找的合作者也都条件颇高,例如“有五年以上冲浪经验”、“身高七英尺左右,职业或半职业橄榄球运动员”……

  就在快放弃希望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条件极简单的录制者,提出的要求是“二十岁以下,金发男孩”。

  他的ID叫“约拿单”。

  ——约拿单是《圣经》里扫罗王的儿子,大卫王的密友。

  我立即拨通约拿单留下的号码。他告诉我,他接了一个多人性爱的订单,已经找齐了三个金发女孩和两个金发男孩,只差最后一人。

  我拍了一张自己的照片传给他,听到他在电话那边吹了声口哨。第二天,我没去上课,去了他给我的一个市郊地址。那儿是个废弃的洗车场,约拿单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旧床垫,堆叠在一起,看上去倒很像装置艺术。

  一共七个人,四人需要戴录制器,又动用了塑胶阳具、口枷、手铐、眼罩、绳裤……一大堆繁复道具和程序,其中还有一系列杂技式的动作。失败了三回,到第四回才算成功录完,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倒在床垫上动弹不得。

  约拿单真是个妙人,他第一个爬起来问,没人受伤吧?我带了超好的创伤药,管治!

  我苦笑道,自尊心受伤管不管治?

  所有人都笑出声来。

  第三天分钱的时候,约拿单给我的钱比我预期的少了五分之一。虽然差得不算太多,但我已经没时间再去补上这个缺口了。

  他也很不好意思,把网站转账单据都发给我看。嗨,那个客户反悔了,说是录制的效果不如预期,得扣掉一些酬金。他非要耍赖,我也没办法。七个人里,分给你的已经是最多的了。

  他又说,你若是急需用钱,我那份你也先拿去。

  又说,喂,有什么难处不如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得上?……

  就这样,我靠一次屈辱的体验录制赚到的钱,把洁迈玛的屈辱体验买了回来。

  这件事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我也并不打算让她知道。约拿单替我花钱雇了两个人,把霍顿揍了一顿,让他很长时间没法再炫耀自己的“技术”。洁迈玛始终蒙在鼓里,她不明白为什么霍顿换了手机号,也不再来找她,以为自己再一次无缘无故地被抛弃了,为此伤心酗酒了一个多星期。endprint

  那之后我就从家里搬了出去。

  为了还约拿单的钱,我又跟他合作了几次。我暂时没找到房子的时候,睡了一个月他房间的沙发。

  后来我第一次自杀,也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的。

  我搬出去住这件事,洁迈玛装作并不在意,也不阻拦,还帮我收拾行李,其实我知道她很伤心。她有一回在学校门外等我下课,给我送来一盒她烤的蛋糕,坦白说,烤得不怎么样,蛋白打发得太潦草。约拿单咬一口就怪叫起来。但我还是都吃光了。

  半年后我考上了本地大学的商学院,这让洁迈玛高兴坏了。说实话我更希望考一个美术学校,但洁迈玛钟意商学院,她特别喜欢想象儿子穿着定制西装,在证券公司跟客户聊天,嘴里吐出一串串金融界专用词汇的画面。

  她特地提前买了一条新裙子,到美发店做了头发,很认真地化妆,然后开车送我去大学宿舍。

  那一路上,我是很爱她的。我们扭开电台听歌,还一起唱了《我被锁在天堂门外》和《黄色潜水艇》。把我和行李箱安置好之后,她说,哈瑞,下月6号是你爸爸忌日,你回家来吃饭,好不好?

  下月6号,我记得牢牢的。那天下午回到家,发现门敲不开,我从门口花盆下抠出门钥匙开了门。家里乱得像遭过贼,卫生间洗手盆里有男人的胡渣,从胡子的颜色和硬度来看,是个大块头汉子。

  我打她的手机,拨了好几次终于拨通,那边有很吵的音乐背景声,她说,什么?我听不清。啊,哈瑞,我跟史蒂夫在酒吧呢。你在学校?什么?今天就是6号?啊,宝贝,太对不起了……

  我说了声没事就挂了电话。翻翻冰箱,把过期的酸奶和盒装色拉扔掉,找出所有还能吃的东西,冻肉、胡萝卜、青椒、土豆、蘑菇,一袋意大利面,做了凉拌蔬菜、烤肉排和黑椒酱汁意大利面。面分了三份。我把自己那一份认真浇上酱,拌入芥末和蔬菜,认真地一口一口吃掉,把碟子洗干净,剩下两份面留在餐桌上,然后关灯,锁门,钥匙放回花盆底下,坐地铁回学校去。

  大学第二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约拿单问,有一个很肥的订单,要求两个人一起到马洛卡岛洞穴潜水,是个母亲给双胞胎儿子订购的生日礼物,来回大概两周时间。我有深潜执照,你可以现考一个。想不想去?

  我说,下周是我们学院的考试周。

  约拿单显出古怪的笑,说真的,你将来真想进证券公司?我一直以为你的志向就是当个录制者。

  他说,你不会甘心尝那些乏味的、别人尝惯的东西,你其实是个天生的录制者。得啦,我都在这儿等你这么久了,你就别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了。

  如果约拿单看过我的体验阅读记录,他大概就不会这么说。

  在各个体验网站,总有一个阑尾式的条目叫“家庭生活”,点击量寥寥,通常是十几岁的中学生随便录了、挂上来攒积分的。那些正是我渴求的珍宝。“陪祖母去教堂望弥撒”、“全家一起吃复活节大餐”、“拆生日礼物”……我把每个网站家庭版的体验都下载下来,一遍一遍活在别人家的笑声和火鸡香气里。

  后来我也开始下单订购,“分类:家庭生活。内容:周末郊游或度假。要求:母亲与父亲均为三十五岁到四十岁。母亲金色长发。父亲褐色短发,左脸颊有酒窝。郊游地点不限,湖边、林区、国家公园皆可。”

  接我的订单的录制者都是些半大男孩,他们会提前给我打电话,我爸爸没有酒窝,不过我妈确实是金发,我还有个弟弟,这样行不行?……我爹虽然是褐发,但是没有酒窝,我家出门郊游还会带着祖母和狗,成交吗?

  符合要求的母亲很多。左颊有酒窝的父亲太难找了。

  所以我总会说,不要紧,好吧,成交。

  ——如果父亲一直活下来,那我肯定会有个弟弟,也许还会有两个,三个。洁迈玛喜欢男孩,她喜欢被异性围绕着。

  一切宛如天意,就在我复习备考的时候,网上有那么个小崽子给我传来一张照片,天哪,他的母亲和父亲简直就是按我的要求订制出来的,那男人连左边脸颊上酒窝的位置,都跟我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

  他人很精明,说,价格得随着市场浮动,你给那么低的价格可不行。

  他给出的价比原价翻了十倍。

  我被弄得啼笑皆非。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他倒很坦白。我看中了一套超贵的“亚洲女子性爱体验合辑”,兄弟,那真是难得的好货色啊!

  利用别人的欲望,满足自己的欲望,世界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没办法,录简单普通的体验挣不到那么多钱。我对约拿单说,走吧,咱们去马洛卡。

  我付钱。我将数据输入阅读器。我在床上躺下来——不,是在春风漫卷、春草鲜嫩的山坡上躺下来,在巨大如伞盖的樟树下躺下来。

  那儿有我买来的母亲和父亲。

  温柔姣好的、金发垂下来在肩头打着卷的母亲,身穿特地为周末郊游缝制的碎花连衣裙,平底玛丽珍鞋,美得像广告招贴画儿。高大爱笑的父亲左脸颊上有个酒窝,他提着野餐篮,篮子里有保温茶壶、母亲前一晚做好的沙拉、带无籽葡萄干和杏仁的蛋糕。

  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儿子,那些我永远没法变成的儿子,我就是他,是他们。我投入金发母亲的怀抱,食指绞起一绺金发,绕在第一个指节上,再松开。父亲脱掉上衣,打开工具箱,光着膀子修车,母亲让我把保温壶给他提过去。阳光落在鼻尖和肩膀上,晒得发辣。健硕的、活生生的父亲在汽车打开的后盖前皱着眉,嘴里骂骂咧咧,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爸爸,你喝口水,让我试试。”

  阳光真耀眼啊。回头看一眼母亲,她斜坐在树下读畅销小说,嘴唇轻轻动着,读出书里的句子,一只光脚压在臀部下面,另一只脚蜷曲在侧边,脚趾上涂着莓红色趾甲油,树叶里漏下的光斑,在她的手臂和小腿上跳动……

  我办理了退学手续,跟约拿单一起做了职业录制者。

  直到现在,我还要说我为这个职业自豪。录制者们都认为:我们是这颗星球上最了不起的那群人。我们享受第一手的乐趣,人们花钱买回的其实是二手货,是我们品尝生活剩下的余沥。endprint

  就像“门萨俱乐部”的成员,加入俱乐部的唯一好处,就是在心理上感受自己置身于人类金字塔的塔顶(注:门萨是世界顶级智商俱乐部的名称,1946年成立于英国牛津,该俱乐部网罗了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

  每个录制者都有自己拿手的领域。有人擅长“旅行”,有人擅长“烹饪”,有人擅长“运动”,有人擅长“性爱”,约拿单擅长“组织”,他喜欢接组合订单。我则花了两年时间,成为一名客源稳定的极限运动体验录制者。

  购买者需要的是那一刻的快感,如果录制者在过程中心里充满恐惧,那是要被退货的。我提供的感受全是兴奋的、镇定的、欣快的,是第一流的体验。约拿单说得没错,我大概天生该做这行。

  我出门,去拳击馆、去赛车场、去搭飞机、去登山、去潜水,去沙漠和丛林中。无论到哪儿,我都把播放器别在耳朵上,那里面有几十个金发母亲和一个左脸颊有酒窝的父亲,陪我到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我替别人生活。别人替我生活。每个人都获得他想要的。这世界难道不是很圆满吗?

  洁迈玛对我的职业选择反应相当大。她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已经退学三个月了。她给我打电话,拨通之后还没说话就哭了出来。

  我只能举着电话听她哭。听她哽咽着说她多么盼望我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不是像她这样……一切本来多美好、多顺理成章,你会拿到商学院的硕士学位,然后当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过体面的生活,天哪,你为什么把我最后一点生活的希望都毁了……

  那声音大得从听筒里溅出来,像疯狂的号角在吹奏。约拿单站在房间门口,咧一咧嘴,做了个表示诧异恐怖的表情。

  我没有挂断,只把手机仰天放在沙发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门去。

  几天后的下午我和约拿单开车回来,看到洁迈玛坐在我们合租的公寓楼下,双手抱着膝盖。我呻吟了一声。约拿单说,不要这样,你得跟她好好谈。

  我拖着脚步朝她走过去。她紧紧盯住我,并不理睬跟她打招呼的约拿单。哈瑞,我问过学校了,如果你现在回去,学校愿意保留学分和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

  我尽力耐心地跟她解释:我不会回学校去了,这就是我的选择。我喜欢做录制者,我认为我能做出成就来,就算做不出成就,也足可以养活自己。我已经十九岁了,希望你尊重我的决定。

  约拿单帮腔说,不用担心,我可以保证录制者这活儿没什么危险,挣到的钱一点也不会比上班少,我干了快十年啦。

  她转头瞪视约拿单,忽然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我儿子本来好好的……

  事情就这么彻底闹僵了。

  每个人在人生中都有拿手的领域,洁迈玛擅长半途而废,擅长心不在焉,擅长昏头昏脑,擅长把一切变得稀里糊涂、令人厌倦。

  有时想到自己永远无法靠近深爱的人,真让人又哀伤又愤怒。

  我换了手机号码,跟约拿单到德国去参加一个国际录制技术展,之后从因斯布鲁克、苏黎世、伯尔尼、日内瓦一路晃荡下去,有时住旅馆,有时睡在租来的车子里。路费花光了,就上网找几个订单赚点钱,“在圣莫里茨城坐马拉雪橇”,“在莱蒙湖裸泳”……约拿单还组织录制了一次马球比赛,结果他把脚踝扭伤了,我们不得不在那个小城多待了半个月。

  大半年之后,洁迈玛再婚了,跟一位带着十六岁女儿的律师。当时我在墨西哥的索诺兰沙漠,留在家中的约拿单打电话告诉我收到一张请柬,还有一封长信。

  他问,要不要给你念那封信?

  我正躺在野营帐篷外的火堆边,仰望星空,用手指给仙王座和仙后座连线。信?不必了。

  约拿单又絮絮说道,你至少要给她打个电话,这是迟早的事,早点比迟点好。讲点好听的,告诉她你回去之后会去新家看她——就算不去也得这么说。

  他的话我总会听,于是我拨了洁迈玛的号码,草草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她的态度冷淡平静,这倒让我有点惊喜。她问要不要跟你继父和妹妹打个招呼,我说不用了,请转达我的祝福,回去之后我会去新家看你。

  挂断电话,我打开播放器,春风骀荡,父亲站在我旁边,中年男人的汗味热烘烘地飘过来,母亲在樟树下读小说。树下有属于我的一角蛋糕,和永远热气腾腾的红茶。

  夏天,我到阿尔卑斯山录一段滑翔翼体验的时候,在涡流区遇到强烈扰动气流,单边折翼,附伞虽然最后抛了出来,可惜不够及时,落地时摔断了腿。十九个小时之后救援人员找到了我,用直升机把我送到医院。

  我被接回和约拿单合租的公寓。虽然我极力反对,他还是退掉了手头所有订单,留在家里陪我。

  他问,你不打算告诉洁迈玛?

  我说,当然不能,她恨透了这工作,要是看到我摔断腿,岂不要得意死了。

  堪可算作补偿的是,我的坠落体验客户居然也收了货,说是成功的体验有意思,失败的体验更有意思。

  回来的第五天,我正躺在沙发上看球赛。网上有在球场看球的体验直播,但我还是喜欢看老式的电视转播。

  听到门开的声音,我高声叫道,比分已经四比一了,帮我到冰箱拿瓶啤酒过来,谢谢。

  进来的是洁迈玛。约拿单站在她身后。我噌地坐直身体,狠狠瞪了约拿单一眼。

  他躲开我的目光,搓搓手说,我去泡茶。然后就溜到厨房去。

  洁迈玛在单人沙发上慢慢坐下。我已经一年没见过她了。她憔悴得真厉害,脸颊的肉垂下去,在嘴角两边压出两条纹路,头顶的头发竟然开始稀疏了。

  她看了看那条石膏腿,问,还疼吗?

  我把频道从球赛换到电影台,说,不怎么疼,只是不能动。

  你的室友也很忙吧?你可以回我那儿去,我来照顾你。

  我说,你不是跟我继父和妹妹住在一起吗?

  她沉默了几秒钟,说,我跟他已经分居了,正在办离婚手续,我又租了一处房子自己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电影台在放一个新西兰的纪录片,天空非常蓝,云朵挤来挤去。我指一指电视屏幕,干巴巴地说,我去过这里,非常美,如果有机会你也该去玩玩,散散心。endprint

  她又答非所问地说,哈瑞,我参加了戒酒小组……

  这时约拿单从厨房走进来,装作刚刚想起的样子,哎,哈瑞,明天是你生日,你不想请洁迈玛来吃饭?

  洁迈玛有点怔怔的,嘴巴慢慢张开,显然她不记得我的生日了。

  我看着她的脸,又回头朝约拿单笑一笑,你要我请的人连记都不记得,那还是不要请了吧。

  为什么人会爱一个人爱到愿意献出生命,却又希望从此不再会面?

  她又一次闭着眼睛,往人生之河里扎了个猛子,然后狼狈不堪地呛咳不止,挣扎着要回岸上去。仅仅是想到她所代表的那种浑浊、黯淡的颜色,我的心就退缩了,就像人在泥潭边缩回脚来。

  两个月之后,我的腿拆了石膏。作为庆祝,我和约拿单计划了一次没有录制任务的滑雪旅行。

  我们住在山下小村庄里的木屋旅馆,那儿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和录制者。晚上,约拿单去附近酒馆喝酒了。我躺在床上翻网页、检查邮箱,发现收到一封匿名邮件,里面有一段没名字的体验数据。

  我将那数据传进播放器,揿下阅读键。

  画面开始有些模糊,物体的边缘线条扭曲着,像是一个人眼睛里有泪时看出去的样子。

  哈瑞……

  那是洁迈玛的声音。

  我被一阵恐惧的眩晕攫住了。我正在我母亲的脑子里。我跟她在一起,融为一体,就像我生命最初十个月时那样。心脏挛缩,胃绞在一起,呼吸艰难,分不清那到底是我自己脏器里的感觉,还是她的痛楚映射到了我身上。

  她正在对着盥洗室里的镜子说话。我能够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镜子里那张惨白的脸。她把头发梳理得极整齐,还戴上了蓝绸缎新发夹,嘴唇上涂了红唇膏,但那只衬得那面庞更加死气森森。

  哈瑞,当你看到这段记录的时候,你已经是个孤儿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糟糕的事。

  我知道我始终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家务总是你在做,我只会把屋子弄乱,我从没在家给你办过生日派对,我没教你骑自行车,我缺席了你的每一次滑板比赛,你从来不敢把你同学请到家里来吃饭,我总是胡乱交往男人——我知道因为这个你一直很看不起我。我还打过你的朋友……

  (我第一次真切地领略到,她想到儿子的时候那忐忑不安的、痛苦的柔情。)

  哈瑞,回大学去,把书念完,我喜欢你念商学院,可我知道你更喜欢美术,那么就去读美术学院。

  (她眼前出现我小时候画的蜡笔画、水彩画,还有在卧室墙上的铅笔涂鸦。我都不知道她竟然记得这些东西。)

  (我感受到胸口窒闷、四肢绵软、头痛欲裂,舌头上满是苦味,那是洁迈玛的濒死体验。)

  不要再做那见鬼的录制者,算我求你。那太危险,而且不算是份职业,我会到死都替你悬着心。你得找一份正常的工作,找个脾气好的姑娘,结婚,生个男孩,再生个女孩。等你四五十岁的时候,就明白那样做的好处了。

  (我看到很多面目不清的少女,像蒙太奇一样一闪而过,那大概就是她理想中的儿媳。然后是想象中的结婚典礼。金发婴儿……有喘息咳嗽的声音,她快撑不住了。)

  我一生的渴望就是你能成为我的升华。我想,如果没有我,你一定会轻松很多。这世界也会轻松很多。

  哈瑞,感谢你一直容忍你糟糕的妈妈。现在我也容忍不了自己了。我不想让自己的谬误事迹单子再加长了。这可笑的一生该早点结束了。

  (那声音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微弱。)

  (绝望,跟死一样的绝望,让身体像浸泡在雪水中。)

  最后,她脑中出现一幅老电影似的画面,春风暖煦,她和父亲坐在树下。父亲正手执小刀削苹果,长长的苹果皮落在他腿上,不断抖动。她脚边躺着一个熟睡的、两三岁模样的男孩。树叶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在他们身旁跳跃。

  (原来那不是我的幻想。原来我真有过这样的一个下午。)

  她倒在地上,伸展开四肢,瓷砖地又冷又硬,像是她一生所遭受过的冷遇和不可解的壁垒。

  她怀着一个小女孩在夜路上走着、知道马上就要到家的心情,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半分钟。

  画面黯淡,消失,变成一块黑白斑点闪烁的、坏掉的电视屏幕。

  哈瑞,哈瑞,哈瑞,哈瑞,我的宝贝。

  直到彻底黑下去。大幕合拢。

  这就是死亡。

  那之后的几个小时,我的记忆都不太确切了。我只记得我拼命地嘶喊、大叫,疯狂地在山谷里奔跑。我就像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雾,除了自己的叫喊,什么也听不见。约拿单和另外几个人追上我,把我按倒在地捆起来。

  第二天凌晨,我装作已经恢复平静的样子,其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趁约拿单暂时离开的机会,我冲进盥洗室,反锁门,摔碎一只玻璃杯,用碎片割断脉搏……

  洁迈玛很好地发挥了体验共享的优势。她用最后的力量叩着我的心扉,想要敲开某种东西。然而她开启的是死的边界。日日夜夜,我再也没法驱走她的声音。她的痛苦和绝望像种子一样在我脑袋里生了根,盘踞在血肉之中,给我的心打上了永久的封条。

  从那天起,我踏上了漫长的寻求自杀的旅程。

  H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这个故事写在沙上。他有时写得飞快,但大多数时候写得缓慢,仿佛不胜回忆的重荷。当最后一行字的光芒熄灭,天色已经从暗到明,又明到暗,彻底黑下来。

  令他意外的是,里瑟先生的眼睛里没有一点诧异。

  他端视它良久,问道,这些事……你早就知道?

  它的声音异常稳定,你应该记得,我曾说我做过提供自杀协助的工作。

  H起初不明白。但他立即明白过来。他的面色变得灰白一片,连手指尖都颤抖了。

  洁迈玛。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说出逝者的名字。

  里瑟先生点点头。是的,我就是她的协助者。我是她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遵照她的愿望给你邮寄那段体验记录的,也是我。endprint

  有一整个海洋那么多的言语涌到他破碎的喉咙口,眼泪像潮汐一样涨起。在失语数月之后,他第一次试图调动肌肉叫喊出来,却只发出一阵嘶嘶声。最后他被泪水呛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它很残忍地说,实际上她不该那样做,她确实是个脑筋糊涂的女人,她甚至不明白她的死是个狭隘自私的选择。

  他连否认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痉挛一样小幅度地摇头,并不断提起手背擦拭眼睛下面,没一会儿,两只手都变得水淋淋的。

  它耐心等待着。他翻起眼睛看着它。它看出那句埋在泪膜下面的话:我是像那些宠物和盆栽一样,由死者托付给你的遗物吗?

  它再次点头。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到医院里来,照管你这个生命力比机械人还弱的自然人。“故事就是这样,但故事还没结束”。

  他像快要窒息死亡的动物一样,张大口向肺里吸气,眼泪在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响声。

  它知道他还要问:她临死前说了什么?

  它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怎么帮她杀掉自己。那没有意义。

  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在沙上写道,何必一定要将苦酒饮到最后一滴?

  它默然半晌,说,你们人类所拥有的力量,不过是耐性混合时间。所有活着的人,也只是闭着嘴、关上心扉,心中带着死念,涉泥淖,穿丛莽,不断往前走。

  H没有答话。

  它继续说道,火焰完全可以在灰烬之上燃烧,在我自己的死期到来之前,我将守住对你母亲的诺言,继续照管你,等待你自己把火焰点燃。

  它又说,我也没有料到,这会令我感到自己的机械生命有了重要意义。“单独一个人可能灭亡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得救”。因此,你才是拯救我的人……

  他们独自在黑夜中的海边坐着。他把头颅靠在它的合金肩膊之上,让它用没有温度的五指握住他的手。

  那只钢手慢慢被人类的体温染热了。

  夜空中忽然出现一颗巨大彗星,从西面天边横划过来,拖着长长的彗尾,散发出白亮的璀璨艳光,犹如梦幻中的图景。在那一刻,岛屿、波浪、夜云和两个人影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令这虚幻的、不存在的海有了出奇真实的质感。他抚摸着旷废的咽喉,长久以来第一次渴望诉说,诉说那些漫长无望的日子,那来不及挽回的舛误,以及不被承认的深情。

  责任编辑 韩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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