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
少年H把这个字母大大地画在夜空中,那痕迹像是萤火虫在空气里飞过。
星群繁茂如秋季果实累累的林子。星空低垂,仿佛就要降落在海面上,又仿佛是一幢无比高大的建筑的华美穹顶,笼罩着永恒的神祇的欢宴,令一切显得卑微,渺小,无足轻重。
里瑟先生猜道:universe(宇宙)?uproar(骚乱)?uranus(天王星)?Utopia(乌托邦)?urarer(放高利贷者)?还是ukulele(乌克丽丽,夏威夷四弦琴)?
他打个响指,空中便响起ukulele嘀哩嘀哩的欢快琴声。
H的嘴角折出一条皱褶,那是笑容。他写道,U,you,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句子写完后整个儿亮起来,闪烁了几下,然后熄灭。
里瑟先生再打个响指,ukulele的琴声停了。
你为什么对我的故事发生兴趣?
其他的护工不过是中低级智能机械人,而你是具有高智能的超级机械人,你本应该去做太空舰机师,或是政府雇员,为什么在这儿当护理员?
里瑟先生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就像潮水退去,抹掉沙子上的纹路。你怎么知道我是超级机械人?
H面现得色。我并不是只能跟你一个人交谈。
首先,高智商的人和高智能的机械人不一定要做高智商的工作,门萨俱乐部的成员们在生活中也不过是卡车司机、农民、天气观测站的观测员、小学教师、消防员……其次,我可以讲我的故事,条件是在我讲完之后,你也要讲你的故事——关于你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自杀。
H想了想,伸出拳头与它的拳头相碰,表示“成交”。
于是里瑟先生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它的头颅以一种懒洋洋的、显得忧伤的姿势向后倾倒,目视着由两颗二等星、八颗三等星组成的人马座。
筵席既尽,神祇离去。星空落寞,海潮低吟,犹如乐师们奏出最后一首散场音乐,乐声在天际低徊不已。
它的声音跟燠热黏稠的海风混合在一起,滑过他的面颊嘴唇和耳廓,像微弱的光渗进黑夜,变幻出人物、动物、山峦、河流、城市、郊野、银河、宇宙。
我的名字:约翰·里瑟。
隶属:银河机械人公司。
型号:LCR-7。
编号:700150615。
出厂日期:21XX年9月26日。
设计部负责人:奥康纳?沃克。
出厂50年后,我再次见到了我的设计者,时已退休多年的奥康纳。
87岁的奥康纳?沃克隐居在一个河谷中。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河边钓鱼。远方连绵的山峰显得温柔敦厚,天空呈现出羊脂的颜色。河水像血在血管中一样汩汩流淌。
奥康纳轻声说,请走近一点,里瑟先生,让我仔细看看你。
他的语气里有着无意识的尊重。外边的人们从不这样对我说话。我再上前一步,侧一侧脸,让阳光照在脸上。
奥康纳说:你们那一型的机械人,名字都是约翰,我记得是设计师比利为了纪念他英年早逝的儿子约翰。
我说:是的,我们的姓氏按字母表排列,John .Young,John .Wesley,John .Thodore……他们称呼我们“先生”:扬先生,韦斯利先生,西奥多先生……
奥康纳叹道,即使只瞧着你,也是种快乐,老比利实在是个艺术家,现在的公司和生产线再也做不出这么美的机械人了,协调、轻盈,像老好莱坞明星一样典雅。现在那些破烂家伙,只配到消防队去挨火烧,只配到重辐射区挖矿石。
他的目光长时间停在我的面部,那张我在镜子里打量过无数次的脸。标准的雅利安人脸谱,线条如山峦一般柔和。镶嵌在眼窝里的感光器,像真正的眼珠似的晶莹水润。这张脸蛋也跟我的身躯一样,坚固得让人绝望。
奥康纳问,孩子,你右边的感光器损坏了吗?
那枚感光器十几年前就失灵了,用人类的说法是,瞎了。我平静地说,是我自己砸坏的。
他叫我“孩子”。
奥康纳“啊”了一声。我说,感光器是机械人最脆弱的地方,就像眼睛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我花了很多年只做出这点成绩。
他不断摇头,头顶的银白短发在阳光里晃动。你们每一颗眼睛都是工人在无尘室里花几十小时手工制作出来的,太可惜了。
感谢你给了我“生命”——或者你愿意叫它什么就是什么,但我现在只请求你帮我结束生命。这就是今天我来见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停止”的方法。
“停止”?
停止这具机械身体的运行,让我的智子脑和机体程序不再运转,用人类的说法是——自杀。
他说:为什么要杀死自己,孩子?你是如此完美,是工业和科技的骄傲。
在你诞生的那个年代,大国间关系紧张,战争似乎一触即发。世界各国大大小小的军工厂、研究所卷入一场研发、制造军用机械人的狂潮。
那几十年正是机械人制造的黄金年代。身为世界最大的机械人公司,银河公司一向的野心是“造出世界上最好的、超级机械人”。“最好的”,就是LCR-7,能抵抗小型核爆的合金身体,能顺利运转至少两百年的内核机芯,当然还有超人的智慧和反应能力……如果真的参战,LCR-7会是最优秀的机械指挥官、人形武器。
当时研发部主管是尼尔?彼得逊,后来他做了世界机械人劳工联合会副会长,人们叫他“机械族的马丁?路德?金”,是不是?尼尔有一个著名的信条:我们创造的不是机械,是机械人。LCR-7存储的资料基本相同,但在情绪与性格渲染时,我们给程序留下了0.01%的随机空白。这0.01%决定了你们每个机械人的特性。就像真正的人和人一样,差之毫厘,异之千里。
我记得研究室让你们做过一系列测试题,测试你们不同的个性。
韦斯利先生性格热情,诚恳,最喜欢的球员是穆勒,最喜欢的画家是鲁本斯、沃特豪斯,喜欢贝多芬C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朝气蓬勃的快板;欧文先生沉默寡言,最认同的哲学家是尼采,认为最杰出的美术作品是《梅杜萨之筏》;普兰先生诙谐,爱说笑话,热爱一切乐器,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是《星夜真人秀:宠物与主人的冒险》;库珀先生最喜欢的歌曲是《Ain't No Sunshine》,最喜欢的民谣歌手是“彼得保罗和玛丽”……endprint
战争终究没有发生,一些高价研发的军备物资需要拍卖,大量没机会参战的军用机械人也流向民间,被用在高危险、高辐射以及最需要“超人的”判断力的地方。
公司很花心思地为“超级机械人LCR-7”拍了广告,你们的身影悬浮、闪耀在伦敦、纽约、慕尼黑、里斯本……最繁华商业区的夜空。广告词是什么来着?呃,好像是什么“臻于永恒的机械艺术品”,还有“能在小型核爆中生存”,“传世奇珍”,“你无法真正拥有它,你只能为你的后代养护它”,等等。
在那几年间,各国董事长、亿万富豪都以拥有一个LCR-7而骄傲。你们就像昂贵跑车、腕表、钻石、游艇一样,是金字塔顶端群体竞逐的奢侈品。
后来很多政府机构也加入采购队伍,我记得的有常驻木卫三矿冶基地的安德鲁先生,核事故救援部队的指挥官杜威先生,在海牙国际法院任职的菲尔丁先生……
买主对LCR-7型都很满意。某一年法国政府机构改革、裁汰冗员,财政部长在媒体面前开玩笑说,如果每一笔支出都花得像购买预算司司长布莱恩先生那样值,恐怕民众就不会有怨言了。
约翰?葛德文先生是被墨西哥联邦警局买走的。它不负重望与重金,带领一支中智能机械人队伍与黑帮展开斗争,不到半年就成了国民英雄。据说有一档电视节目做了个半玩笑似的街头调查,居然真有很多人支持葛德文先生竞选总统。
当然,竞选总统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但民意的意外倾斜也让当权者警惕起来。智囊团认为原因是:大腹便便的总统在形象上比葛德文先生差得太多。于是墨西哥政府将葛德文先生暂时送回来“维修”。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的葛德文局长看上去苍老了10岁,腰围也增长了10厘米,这才令他的支持率急速掉落。
在那之后,研发团队决定把LCR-7的外貌设定从30岁调整到40岁,以降低它们过于优异对人类造成的心理威胁。
当时机械人制造业的全盘目标是让机械产品无限接近人,然后超越人,我没料到那会引起人越来越重的恐慌。
我说:先生,这些我都记得,宛如昨日。安德鲁先生,杜威先生,菲尔丁先生,葛德文先生……我数年前还逐个去拜访了它们。这个待会儿再说。
不过,您知道订购我的买家是谁吗?……是的,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市场部很多合同是保密的。在订购合同签定两周后,研发部为我完成了程序测试和各类技能植入。
随后是一个例行欢送派对,就像毕业典礼一样,每位“先生”离开研究所时都会有的——不过您从来没参加过,是不是?
派对上,有四位先生自告奋勇组成一支管弦乐队,双簧管、圆号、定音鼓、小提琴。研究员、测试员和尚在调试阶段的服务型女机械人被送来助兴,她们打扮成脱衣舞女、护士、内衣模特的样子,与先生们共舞。机械人的舞蹈跟人类不一样,我们能做出种种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动作:单手握住女伴的腰肢向上高高抛起,搂着女伴让身体向后倾倒45度角,拉着女伴的手、单足不停旋转,令她的身体在空中飞旋……
最后的狂欢结束。凌晨三点,我接受进入休眠状态的指令,然后被装箱,运上军用直升机。按照“同学”们的职业来看,我认为我会服役于NASA或是航空运输基地、联合国秘书处这些地方。
程序重新启动,电流再次充斥神经网络,指尖和趾尖传来一阵微麻,我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个体重230磅的肥硕男人。面部识别程序得出结果:这男人是阿拉伯半岛第二大酋长国的酋长,阿扎迈德?谢赫?本?马哈茂德。
揿下按钮,重启程序的是……一个女人。
我的资料库中有她的图片:四年前阿扎迈德曾公开过唯一一张全家福,这女人名叫塔黑热,在酋长十九位妻妾中排第十七位,为酋长育有一子,现年八岁。
阿扎迈德弯起手指关节,敲一敲我的颧骨。看看,它跟真人简直一模一样!这礼物你喜欢吗?可比我送给哲玛的南非粉钻贵得多了。
哲玛是酋长的大夫人,二十岁的王储即她所出。
塔黑热说,您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我按照程序介绍自己:我的名字是约翰?里瑟……
这第一句话就被酋长打断了。他说,以后你的名字叫哈萨穆。
晚上,阿扎迈德在吸烟室里召见我。
他趿着鞋在室内踱步。营销部门的人告诉我,你会绝对遵从我的命令。
我说,是的,酋长,但执行重启程序的是您的夫人,所以……
阿扎迈德说,你们这智子脑袋真不通啊,那只是为哄她高兴。就像这幢房子一样,用是归她来用的,但房屋的产权还是归我,也就像我儿子艾米尔,养是让她来养,但儿子终归还是我的儿子。
他又说,据说你通晓八十多种语言,你肯定知道“哈萨穆”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
是的,Husām是剑的意思。
酋长点点头。你就是我手中的一柄剑,你的任务是陪伴和保护塔黑热和我儿子艾米尔。
我答道,是的,酋长。
还有一件事。他的目光移到我的下体。哈萨穆,把裤子脱掉。
我只犹豫了人类无法察觉的四分之一秒,就伸手迅速解开西装裤扣子,露出皮肤颜色、毛发浓密程度绝对符合平均值的光腿。
他笑了。我的真主!机械人还穿内裤?……脱掉,内裤也脱掉。
待我的下体完全赤裸,他走过来,蹲下仔细端详,又握在手中掂了掂,不断摇头,哎呦,太逼真了。做这么精细有什么用呢?他妈的,这也算在我的账单上了?!喂,你这东西不能使唤吧?
我答道,不能,保持仿造的完整性是为了令机械人在心理上更……
他打断我的话。我对你们的设计理论不感兴趣。另有一个任务交给你:盯住我的女人,如果她跟别的男人交往过密,向我汇报。这个命令你明白吗?
明白。
门口有人会带你去你的房间,不过我没让他们准备家具,机械人不需要床和椅子吧?
其实在研究所里,所有机械人都有挂着自己铭牌的单间公寓,我们甚至像人类一样使用电动牙刷和漱口水……但我答道,是的,不需要。endprint
我猜你们都像马一样站着睡觉,是不是?我该安排你去马厩跟我的“角斗士”作伴。
“角斗士”是当时世界排名第三的英国纯种马,两年前在著名的塔特索斯马匹拍卖会上,阿扎迈德以40万英镑的价格拍下。
第一晚的经历,差不多就是此后20年的缩影了。
后来,阿扎迈德曾对我说,我把你买下来唯一原因是你是“超级”的,你很贵。我就喜欢买贵的东西,越贵越喜欢。
自此,我就在这座房子里住下去。
我的工作是:每天早晨,陪塔黑热和艾米尔跑步、玩球,陪他们在院子里吃早饭,然后给艾米尔上课:数学、物理、法文、阿拉伯语文,下午则教骑马、击剑、搏击。整幢屋子设了信号屏障,无法接触网络信号。我是陪着酋长的女人和儿子住在一个玻璃鱼缸里。
您一定记得,在LCR-7型的调试阶段,有一项“情感体验测试”,我们会被要求将词汇库中“悲伤”、“屈辱”、“苦闷”这些词语与“爱德蒙邓蒂斯在伊夫堡”、“冉阿让因偷面包被判刑”、“圣地亚哥带回一副大鱼的白骨”等情节匹配,帮助我们体会人类情绪,以便日后能更好地与人交流,融入社会。
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怎样凭空想象邓蒂斯蜷缩在黑牢中的感觉,也无法与真实的“屈辱感”相比:我的学识足以领袖一个核子研究所,足以主持一所大医院,足以运营一个跨国企业,足以指挥一艘军舰……结果只是被有收集奢侈品癖好的酋长像买钻石、纯种马和超级跑车一样买下来,送给他的女人当礼物。
我担任的,是古代王宫中太监的工作。我是一个不必阉割的机器太监。
奥康纳问:是这种“屈辱感”令你想要自杀?
我说:啊,不是的……请您听我讲下去。
每隔一两个月,酋长会不定时通过一个秘密频道与我通话,询问我那另一项任务的完成情况。据说他曾因怀疑塔黑热与保镖队副队长有染,一颗子弹打爆了那副队长的脑袋。
对这项暗地里的工作,我认为可以匹配“极度憎厌”和“恶心”这几种情绪。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乏善可陈。值得一提的只有:我与酋长的儿子艾米尔一起骑马,马受惊人立,艾米尔坠马,我以200千米/小时的速度从另一匹马的马背上飞扑过去,抢在孩子落地之前抱住了他。翌日酋长回来,第一次邀我进入他们的客厅共进晚餐,在席间向我敬了一杯我并不能真喝的葡萄酒。
后来,塔黑热为我买了床、书桌和衣柜。在我到来一周年之际,她为我订了一个蛋糕(虽然我也不能真吃),上面写着:FAMILY。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
艾米尔到瑞士去读书,一年才回来一次。酋长两年也没有来过。塔黑热衰老了。我则被遗忘了。我就像被酋长买下的豪车、良种马和游艇一样,身上蒙了一层时间的灰尘。
出厂后的第10年,按保养条例,我回到公司做检修,并增补一些内部程序。研发部里的研究员们已换了大半,楼中几乎没有旧识了。新程序安装后要等待它试运行、测验兼容性,我在大厦里溜达,溜到观景阳台,发现跟我一个型号的约翰?普兰也在那里。
我们以高度近似人类的热情,互相拍打肩膊,紧紧拥抱,然后坐下来聊天,望着远方楼宇和投影到空中的全息广告:一大批身上仅有文胸和丁字裤的美人们配合摇滚乐扭动身躯,那内衣在她们身上不断变幻形状,一会儿变成缠绕在胸口和私处的响尾蛇,一会儿变成遮盖在私处的藤萝叶子,“全息电子变形内衣!让他每晚看到不同的尤物”!
我说,我在新闻里看到过你——太空船副船长,了不起。
普兰先生苦笑道,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在舰队里始终被孤立,最近已经被边缘化了,现在人们的思潮是不接受机械人从事高级职务,还好我的老板比较开明,暂时还没有让我降职……你这些年在干什么?
我的工作是服侍一位女士和她的儿子。
你在白金汉宫?
我笑出声来。不不,我的朋友,我说的女士不是大不列颠女王,是酋长阿扎迈德的小妾。前几年我一直在她家做酋长儿子的家庭教师。
普兰先生面部的合成胶表达出了极限程度的惊讶。
我像他一样苦笑一声。是啊,人类已经开始建设外星殖民地,地球上有些地方还在三妻四妾,文明的进程慢得难以想象……你也是回来检修的?
普兰先生摇摇头,是休假。我回研究所来看几个朋友,明天就走。
你有假期了?机械人可以有假期吗?
他很讶异,你竟还不知道?
原来在我为酋长做机器太监的这十年里,机械人和生物人的关系已经变得敏感而紧张:在大规模生产浪潮过去之后,地球上多出了几千万各种型号的高等仿真机械人,成了无法忽视的庞大群体。
它们组成维权组织,举行消极罢工和游行,要求像人类一样领薪水、获得休假,并有赎买自由权。各国政府对此多半态度暧昧。有一些大的跨国公司进行了制度改革,以期看上去“政治正确”,为形象加分。那时我不知该乐观还是悲观,无论如何,机械人的权益越来越受重视,似乎总是好事。
但我也知道,我的雇主只会对这些冷笑一声,就像他看到机械人还穿内裤、有生殖器时的反应一样。
奥康纳说:异教徒被烧死,犹太人被屠杀,黑奴求解放,妇女寻求选举权,同性恋争取合法婚姻权利,机械人希望赎买自由……人类社会总是陷入相似的循环:区别出不同的群体,划分阶层、正义与邪恶,以确保多数方或掌握话语权的一方站在高处。时日久了,低阶层的群体再慢慢聚集力量反抗,讨要“自由”与“权益”。
一堆芯片和合金的聚合体逐渐成了更优秀的族群,人类没法忍受这点,更难忍受的是由机械人反过来为人做决策。
我记得在那段时间里,很多煊赫一时的机械人公司都倒闭了,有的去搞促生技术、由生物电控制的机械肢体研制,等等。没倒闭的那些则迅速转变生产策略,去生产中低级别的智能机械人。
换言之,大部分人类虽然承认高智能机械人的智子脑优于生物脑,承认有些事它们能作出更优秀的判断,但他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endprint
再换言之,人们宁愿机械人替代他们做他们能做、但不愿做的事,而不希望它们替代他们做他们不能做的事。
有一个著名反机械人组织的口号是:“一个智障儿童,也比一个机械人高管更高贵!”……
我说:请让我继续讲下去。
我在酋长家中服役的第15年,塔黑热娘家的部落突发暴动,由她的哥哥和一个远房叔叔领导。暴动在一周后被镇压。我接到酋长的命令:杀掉塔黑热。
塔黑热甚至并未挣扎。她临死时并不像电影中常演出的那样,满口溢血,只是迅速地惨白下去,一秒比一秒更像一具尸骸。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说,对不起,我是个机械人,我只能执行命令。
她含泪喘息,说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能不能抱着我,直到我咽气?……我不想孤单单地死。
我便抱起她,双手紧搂她的身子——那刚才对她执行了死刑的双手。
她小声说,在你的使用手册最后一页有小字注释:机械人是自然人的财产,雇主可与机械人解除契约。这就像百达翡丽说明书上写:把手表用力摔在石头上,会摔坏。
她说,但……我要给你自由。是我重启你的程序,理论上我是你的主人,我宣布与你解除契约。哈萨穆,你自由了。
那是她最后一句话。
奥康纳说:获得自由不是所有机械人的梦想吗?难道你对那女人产生了感情,因杀了她而感到生不如死?
我说:我并不因为她死去而悲哀,我只为我自己悲哀。她是自然人,但她跟我一样从没享受过自由。
我自由的代价,是她的死亡。我没法接受这件事。如果你一定要说我对她产生了感情……那好吧,也许有一些。
我第一个念头是:自由了,终于可以实现这些年心中的梦想了——杀掉自己。
我认为我的存在没有意义……我的智子脑的运转没有意义。人类不需要甚至厌恶这具合金身体的美和优异。我越杰出,就越惹人讨厌。我始终不知道怎样理解我的血统和痛苦。
任何人都不可能对自己生命的产生获得主动权,唯一能主动把握的,是生命的离去。海德格尔说,唯一能把握生命的机会,是放弃生命。
杀掉自己,难道不是证明彻底自由的最好方法吗?
我处理了塔黑热的尸体后,就离开了那幢房屋。我在脑中储存的国境线地图上找了一处最荒僻的地方,步行出境——那里没有守卫,因为人类的体力无法翻越那处山峰。我步行了几百天,有时在河底行走,有时在树林里穿行。那些天我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宁静,因为我的“生命”总算有了一个清晰的、属于我自己的目标:自杀。
自杀的人类数不胜数,地球上每40秒钟就有一个人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什么要杀掉自己?
巴尔扎克在《幻灭》里面说:一个人一朝瞧不起自己了,被人瞧不起了,现实生活和他的希望抵触了,他就自杀,表示他重视社会,不愿丧尽了人格或者失去了荣华再活下去。
而在机械人史上,是否曾有一个机械人试图杀死自己并成功?没有。【注】也许那是因为从前的机械人没有这样的高智能和情感体验?
我在欧亚大陆流浪了几年,在洞穴、沙漠和森林中过活,尝试每一种能毁坏自己的方法。
但我发现我没法杀掉自己,无论是从千仞之崖跳下,还是潜入深深海底,为机体供应能量的内核也无法入侵或关停。这事很讽刺,你们设计时的理念是把我们做成世上最坚固的机械产品,结实到甚至能抵抗小型核爆。当机身预判到危险时,又会自动开启保护程序……
我没法杀掉自己,要承认这件事,真令我沮丧万分。
流浪期间,有时我会趁守林人带狗出门打猎的时候,溜进他们的小屋,翻一翻报纸,用他们的电脑浏览一会儿新闻。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国家同性婚姻合法化、容许安乐死……
有一年秋天,我得知世界机械人劳工联合会成立了。但登上它们的官方网站看一看,它们反对的是人类恶意虐待、残害机械人,反对歧视,呼吁关注高智能机械人心理健康,要求正当的工作待遇、合法婚配权……
我的同类们正一团火热想要的是生存权,甚至是与人类通婚的权利,还没人想到要争取“死亡”。
我决定借助外力——人们不是要把最危险的工作交给机械人吗?我大可挑一种最危险的活儿,让自己光荣殉职。
第一个五年,我先加入了圣彼得堡星际运输公司,他们负责为外星殖民地运输物料,每年总有好几艘飞行器坠毁,或是干脆起飞失败、一头栽在发射场。公司为省钱,买飞船都买二手的,或是别家公司退役的,雇来的飞行员也多半是流浪打工的自由机械人。
有一回,我的愿望似乎就要实现……那段工期我的搭档也是个高智能机械人,是那10年“高智能”热潮最后一批产物。
那时各生产公司已经开始努力降低机械人对人造成的“心理威胁”,因此它的外表被做成非裔人种的样子。平时我叫他“巧克力”。它这一型投产的时候,工厂已经开始缩减生产线投入,给它造智子脑用的是次等材料,导致它的“智力”和反应力比我差了一大截。
某次飞行回程,自动驾驶突发故障,系统转为手动驾驶,由巧克力那边的仪表主控,我来辅控。
忽然,我发现他的操作错了一步。那是非常致命的错误,如果不告诉他,我的心愿也就达到了,3秒之后,我们就会撞入大气层中,跟着失控的飞船化成一个火球(这火到底能不能把我烧毁,我也不知道,但总归是个希望)。
只有3秒考虑时间。在最后一秒,我瞥到了巧克力操作台上贴的一张照片,那是他跟他收养的机械男孩“奈奈”的合影。
奈奈是个“Toy Boy”,是家长给小孩买来当做玩伴的。但等小孩长大后,多数“Toy Boy”都被丢弃了。它们的智力设定不到五岁,使用年限也只有3年,被丢弃后难以“存活”(有些喜欢猥亵男童的自然人会把这种机械男孩捡回去再“玩”几年)。巧克力4年前收养了奈奈,它把奈奈叫做“我儿子”。我知道它挣的工资有一半花在了给奈奈换更持久的配件上。endprint
如果巧克力死掉,奈奈也“活”不了多久。
最后一秒,我伸手纠正了巧克力判断有误的数据,飞行器从致命的轨道飞出。
那之后我就从运输公司辞职了。我发现,我没法承受让别人陪我枉死。
第二次,我申请了到外太空维护空间站的工作。机械人不用呼吸,不用进食排泄,从事太空作业相当适合。这工作在高危行业中排行第三位,死亡率仅次于纽约布鲁克林的妓女和墨西哥毒贩。太空垃圾就像背后打来的密集冷枪一样难躲,陨石雨更是难以预料。
我在空间站干了两年,是出舱次数最多、太空滞留时间最长的,可惜运气不好,总也赶不上出事故。
某天,太空站的瑞典工程师到外面去采集数据。忽然舱内警报声音大作,一阵陨石雨袭来。工程师紧急回舱途中,设备被击中失灵。我心中窃喜,自告奋勇要出去救人——顺便自杀。
我出舱后,与工程师会合,要把身上完好的装备卸下来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肯,满脸激动地大叫,我读唇读出来,他反复叫嚷的是“要回就一起回”。然后他就紧紧抱住我,紧得像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抱住未婚妻。我没法让他松手,只能一起回到舱内。一进舱,只见众人都在舱口等待,欢呼着涌上来拥抱我们,连最歧视机械人的副站长都破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只能苦笑。
三个月后下一次陨石雨袭来的时候,我想偷偷溜出舱门,被门上识别系统拦住,试图硬闯,触怒了报警装置……结果我被下一趟接驳飞船送回地球,提前终止聘用合同。
第三份工作在太平洋上,我应聘进入海上钻塔,负责深海石油开采。
之后我曾到摩加迪沙当雇佣兵,在南极洲做考察队助手,进入空军基地做试飞员……
有一部上世纪的电影,非常老,叫做《与狼共舞》,男主角是个军人,受伤后腿将被截去,他决定与腿共存亡,就从医疗帐篷里摸出去,骑马冲向敌军,本来一心求死,却误打误撞立了战功,成了战斗英雄。
还有欧?亨利的小说《警察与赞美诗》……雇佣兵团里有个身经百战的老兵跟我说,战场上的规律是越怕死死得越快,越不怕死越死不掉。后来我不得不承认,似乎我努力追求死亡,死亡反倒躲得我越来越远了。
不断更换工作10年之后,我决定放弃“殉职”这个方案。
在与我同类同型的机械人中,是否有人与我有相同的想法?我记得当年在性格测试阶段,有好几位先生都是悲观主义者。
我逐个拜访了能找得到的LCR-7型机械人,普兰先生、欧文先生、库珀先生……它们都已赎买了自由,居住地点横跨欧亚非大陆。这趟旅程总共花了3年。
在我能找到的48位先生中,只有3人尚在州郡政府任职,而且都被调到了清水衙门,做档案管理或资料馆建设等闲职。
8人在太空舰公司做驾驶员。
6人做了商人——但都赚得不多。
5人加入了机械人劳工联合会。
4人进入医院。两人负责脑科手术,一人是眼科手术师,一人在骨科。机械手的稳定冷静是人类没法比的,但它们也只能做“机械手”,手术还是由自然人医师来指挥调度的。
4人成了“修行者”:一个在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做修士,一个在尼泊尔皈依印度教,一个在西藏,一个在耶路撒冷。
两人是话剧团演员,一个在伦敦,一个在百老汇,但由于受歧视,它们能演出的最重要角色只能是波格涅斯(奥菲利亚之父)这样的配角。
一人在大西洋底的一艘潜艇做声纳师。
一人是德甲某足球俱乐部的主教练助手,负责分析球员和比赛资料。
一人到柬埔寨山区做医生。
一人成了先锋艺术家。
一人在日本某画院做人体模特。机械人摆姿势永远不会嫌累,而且,欧美人种外表的高仿真人在亚洲还是颇有市场的。
一人进入华尔街证券公司。
一人做了男模。你觉得他会做内衣模特、T台模特?毕竟机械人都有最棒的身材。错。那位先生告诉我,自然人会下意识排斥机械人的漂亮肌体,尤其在某些快餐盛行、肥胖人士居多的国家,他们会觉得机械人的完美是在羞辱自然人的缺陷和丑陋。如果消费者知道哪家公司拍广告用机械人做模特,立即会掀起抵制风潮,导致销量锐减。所以他做的是武器模特——在各家军工厂的枪械军火展销会上,手执武器摆出姿势。据他说,还有一位先生在成人片拍摄公司当GV男星,但改了姓名,因此那人到底是谁,不详。
……
它们中一半以上有固定伴侣,医院的女护理员,幼儿园的女教师,女心理医生——当然,都是机械人女性,因此没有合法婚姻,只是同居关系。
每个人对目前的生活都表示:很平静,很满意,即使权益什么的暂时得不到实现,也可以忍受。歧视?歧视是永远存在的,同为人类,胖子、姜饼人(即红发人)、黑人、第三世界国家公民……不也都是被歧视对象吗?
听到我的问题,每个人都会疑惑、发笑:什么?怎么让脑袋和身体停止运转?天哪,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直觉得能成为世上最坚固的超级机械人,是件超级幸运的事……
我也不间断地给银河机械人公司写邮件、打电话,希望获取把自身销毁、关停的方法。
某天,我终于接到银河公司现任研发部负责人的电话。他告诉我,很抱歉,机械人自行毁灭是不被允许的,因此不能透露相关资料。
这让我万分诧异。
那人的答案是,公司当年为LCR-7型做的广告是“臻于永恒的机械艺术品”、“在核爆中也能生存”、“家族传世之宝”等等,如果你竟然能够自行毁灭,那公司的信誉何在?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我说,我会选择一个绝对秘密的地方销毁自己,不会泄露出去。
负责人仍说,很抱歉,不可以,这是公司原则,是商业信誉。
我也向机械人工会的主席写邮件寻求帮助。半个月前我收到他寄给我的一个地址,他说,如果这世上还有能帮助我的人,就是你。endprint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自杀以及50年来自杀未遂的经过。
也就是我要来见你的原因。
我希望,你能结束我的痛苦。
我讲完上面那些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消失了,天地间充满金黄色的霞光。奥康纳凝视了我很久,他说,我理解你,也支持你。
那让我的机械心脏多跳了两下。他紧接着摇摇头。可是,对不起,孩子,要让你失望了。在进入银河机械人公司时,我签署了终生保密合同,关于我参与研发的机械人的一切信息,在我死之前绝不可以泄露。
但是,你不妨等一等。那老人忽然狡黠地向我眨眨眼。你看,我已经87岁了……等我死后,我的遗嘱里会安排一封信,一封秘密的信寄给你。你会在那封信里知晓一切你所需要知道的。
我的系统里没有泪腺,这是LCR-7型与自然人不多的区别之一。如果我有眼泪,这时大概会喷涌而出吧。
我陪着他在河边坐了很久,直到整片黑暗的天空俯身下来,亲吻山峰与大地。河水已隐没在暮色中,但那血流一样的汩汩声仍清晰可闻。
我问,在等你死去的这些年,我该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奥康纳柔声道,你可以选择一些更贴近人群的工作,也许你会发现你从前没发现的意义。
我连夜离开了那个河谷,回到城市中,平心静气地等下去,等待另一个自然人的死亡给我另一次自由。
按照奥康纳的建议,我做了很多“人群”中的工作:博物馆解说员,匿名戒毒小组的志愿协助人,邮轮乐队小提琴手……
我上上上一份工作,是受雇于政府,在各国间追捕弃保潜逃的罪犯,亦即“赏金猎人”。如果一个嫌疑犯用20万美元保释,赏金猎人能得到2万到10万美元的报酬。我总会把大部分赏金匿名寄回给那个罪犯的妻子或父母。
还有一些工作跟死亡有关,比如提供“自杀协助”——我的顾客是那些想要自杀又对自己下不去手的人们,只要他们在网上下单,提供时间地点器材以及免责合同,我会上门“协助”他们杀掉自己。
跟其他“协助人”不同的是,我会在动手之前跟将死的人交谈,人们总会痛哭流涕,诉说有这些那些东西舍不得,放心不下。
结果是我不得不租了一间更大的公寓,才能放得下那些人临死前托付给我的东西:5条狗,7只猫,两只豚鼠,一条科莫多蜥蜴,一盆仙人掌,一盆普罗旺斯玫瑰,一只泰迪熊玩具,一整柜子Marvel的漫画书和模型人偶——钢铁侠、夜魔侠、死侍、白皇后、恶灵骑士、惩罚者、毒液、美国队长、冬日士兵……那个37岁的男人生怕他死后这些东西被拍卖、分散,因为他妈妈恨透了他这些收藏品。他请求我,“一定不能让它们分开,就像不能拆散一个星空”。
在把那个柜子搬回公寓之后,我觉得屋子已经太满了,不能再干这行了。
在那之后,我做了这所医院的护理员。
故事就是这样。不过,故事还没结束。现在,你该讲讲你的故事了。
注:
2013年11月12日,奥地利发生一起疑似机械人自杀事件,也可能这是世界上第一起机械人自杀事件。
被疑自杀的是一台Roomba清洁机械人,它的男主人44岁,当天他让机械人清理案板上的食物残渣。在它完成清理工作后,他关闭机械人的电源开关(在后来调查中,他始终坚称自己“绝对”关了电源),将它放在了厨房一侧的餐具柜上,然后与妻子、儿子一起出门去。
后来据猜测,可能是男主人指使机械人干活的态度不好,或是这家房子的清理工作太沉重。家中无人之后,机械人竟自行启动,移近电炉,将放在电炉上的锅子推开,然后自己蹲坐在电炉上。
在火焰中,它很快就开始融化,融化的残骸粘在了电炉上,引起火灾。等消防员赶到时,炉子上已经只剩一堆灰烬。
责任编辑 韩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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