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我热爱行走，这是我写作的另一半。我特别喜欢山区，也喜欢平原。

　　我的喜欢对一个生活在大城市且与乡村失去联系的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障碍，而且我还是一个特别“宅”的人，但是，我偏偏就喜欢在山乡行走。

　　在神农架，我冒着与人打交道的尴尬，挺身而出，在那儿找到了两位“走”友。山里其实危险，失踪于神农架的人不少，没有当地朋友的陪伴，你是无法深入到深山、森林中去的。在神农架，我的行囊中有两样东西，电筒和弹簧刀，这是行夜路和护身的必需品。另外什么打火机、维生素、消炎药、活力碘、绑腿等等，都是随身携带的。后来朋友还送我一个睡袋，但我喜欢住在山区农民家里听他们讲故事，睡袋用不上。

　　我喜欢在行走时记日记。每天在乡下，我能写几千近万字的日记，这是一种不让自己偷懒的良好习惯。再怎么累，我的日记是一定要写完的。从早晨到晚上最细微的我都写下来，下雨、刮风、下雪、阴天，都写得详详细细；农民家里的一切我也全部记下来，每个人家里的感受不同，也得记下。这种对景物的强大描写能力，是我在乡下行走时练成的。照片固然重要，但当时的许多闪念是要用文字记下的，否则稍纵即逝，永不再来。我对景物的描写自信来源于我的日记，我的观察能力也越来越敏锐。

　　说到在农民家住，碰到过许多好玩也不好玩的事。神农架有脱鞋留客的习俗，来了客人，是一定要留你过夜的。这是一种古老的待客之道，让你好吃好喝，还得过夜。如果你执意要走，就强行将你的鞋子脱掉藏起来，让你赤脚在他家。山路何等坎坷，石头扎人，没有鞋子根本不能走路，你就只好乖乖在他家过夜。碰上好的，脱你一只鞋，你也同样没办法。这是感受农民情感的最好时机。但深山农民并不富裕，首先为防虱子与跳蚤，你必须脱光身子睡觉，衣裳要放得离床很远。就算没有虱子，有一次我的身上也爬满了一种苞谷虫，就是陈年苞谷里生的虫子。半夜痒得难受，打开电筒一看，床上全是这种虫子，原来放苞谷的木桶与床是挨着的。毛巾是自带的，但盆子不能带，只能用山民的。有一次去山里几天，回来发现脚丫奇痒，一细看，脚丫全烂了，患上了脚气病。

　　但是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他们会给你讲故事，这种“围炉夜话”（他们自己生的火塘）可能比外祖母的故事更精彩。我的小说大多是在这种深山里的“夜话”中得到灵感，总是带有深山老林的气味。

　　我还在神农架最高峰的瞭望塔里睡过，为了感受一种近似洪荒的心境。在那样的夜里，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繁华拥挤的星空，看到了最明亮清晰的银河。半夜出去小解（塔内无厕所），感受到了那种最深的恐惧、空旷、寂静、荒凉、无我和无他，以及心灵与天地相合的暖流。

　　在深山老林里行走还要冒着生命危险，这是不言而喻的。我曾经迷过两次路，遇到过一次坏人，但好在我有“走友”，而且我们的运气不错。

　　前几年在荆州挂职，我也是要求在许多乡镇住，有的一住一星期。也住过村民家。我夜半故意去田间地头行走，像个游魂一样，带着恐惧和惊喜，就像小时候跟大人一起夜里去抓鳝鱼、捉青蛙、踩乌龟、逮獾子、打鸟。这种自虐式的行走，让我体悟了许多写作时会遇到的盲区。春天的田野，夏夜的村庄，秋日的收割，冬季的湖区，我其实是在寻找青少年的记忆。我想重新当一回农民，重新回到少年时光。这个愿望终于得到满足了。往来路上寻找，你会发现丢失了太多的东西，但其实都可以找回来。这种连土豪也不能享受的乡村行走，是我因远离文学而得到的。有时候，因为你远离文学，你才会得到文学。

　　不仅是行走，我的采访也很有意思。很多时候我会摆脱他人的跟随去采访一个人，因为我的关注可能不是当地政府喜欢的，但我就是对那些可能要让当地人麻烦的事件感兴趣。这种时候我不要“走友”，我要体验一个“地下党”的惊险。对采访，我有许多自己摸索出的技巧，知道怎么对付那些形形色色对你横拦竖挡的人，知道怎么到生活的最前线，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我在乡间行走时，当过家庭矛盾的调解员、信访办接待员，阻止过暴行，为农民求过情，参加过生日宴、婚礼与丧礼，为乡村学校的孩子们上过课，玩过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还在微博上发起了对那所只有一个残疾教师的乡村小学的捐助。

　　我的书房也因此有了深山老林和田野乡间的气息，有百年老猎枪，有老人烟袋，有捡回的石头，有枯荷与镰刀，有斗笠，有老墙的砖瓦，有谷穗，有用刚采摘的新棉花弹的数床被子……还有许多植物。我存有大量植物瓜果的种子，我有一个嗜好是在乡村小店买种子。存放种子的人是有趣有福的，与土地和季节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过去我住一楼，有地方种神农架的植物，现在上了楼，我会每年种一点，用大花钵。把田野的小景搬到花钵里，这是对乡村的敬奉。

　　责任编辑 陈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