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个病房里只丢香烟或吃的东西,有时也会丢钱。不过丢钱只是极偶然的现象。病人们住进来时,通常都把现金交给护士保管,如果你需要用钱的话,护士会给你的。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护士你想买什么,护士只会给你买东西需要的钱。当然,也有人更喜欢把钱留在自己身边,可是那样并不见得明智。因为,由于药物的效应,整个人会变得迟钝、昏沉,那种时候,即便你把钱藏在袜子里,也会被哪个知情的家伙偷走,而你却还在呼呼大睡呢。
有的时候,当你一觉醒来,竟发现有人正在翻你的床头柜,或有一只手正伸在你的睡衣口袋里摸什么;还有的时候,你会发现居然有人躺在你身上,大概是因为走错了病房,上错了病床。总的来说,病房里的病友都很拘谨,那些患有躁狂症的家伙们则被人用一把大锁锁在带栏杆的铁床上。即使这样,谁也不必怕他们,他们只不过是乱敲乱打,身体痛苦地扭曲;他们看到的都是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蜘蛛啦,老鼠啦,耗子啦,蝙蝠啦。他们那样撕心裂肺地嚎叫,仿佛正在遭受屠宰。他们并不会伤害别人,也根本没有伤害别人的念头,得上这种病也不能全怪他们。事实上,他们自己才最受折磨。
你看,现在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所以说,病人们住进来时,要把自己的钱和衣服交给护士,如果谁身上带了剃须刀、剪子、小刀之类可能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人身伤害的东西,也都必须交出来。探视者带来的东西不能装在玻璃瓶里,只能装在塑料罐里,因为玻璃也属于危险品,在这里有想自杀的家伙,也有因为某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而大脑错乱的人,目前病房里就有这样的病人。
2
塞尔泰什站在接诊台前,开始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起初,他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没大在意,只是跟着这个女人走进来,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个女人究竟是谁。直到进了治疗室,他的意识才逐渐恢复了一点,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夜里失眠,没有食欲,如果他能足足地补上一觉的话,什么烦心事都会忘掉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但是,他们最近一段时间并没有住在一起。
在诊室里,塞尔泰什怎么也不能坐下,脊椎的每个骨节都在发抖,好像马上就要爆炸一般。医生们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他按在椅子上,往他的胳肢窝里夹了个什么东西,舌根底下塞了一个黄色的药片,即使这样,他也不想待在这里,他不明白,干吗要在这里脱衣服?过了一会儿,他逐渐镇静了一些。
关于自己的生活他只字不提,只是说:他们将要离婚,至少他这么认为,至于别的,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没有工作,现在连家都没了。”这句话,他反反复复地重复了好几遍,不管别人再问他什么,他只是摆摆手。
3
贡茨絮絮叨叨地讲述了妻子跟他离婚的前前后后,但是,他并不明白妻子究竟为什么要跟自己离婚,而且还带走了孩子。他不理解所发生的一切,于是他哭了一阵,然后又继续讲下去。
年轻的查尼是他最忠实的听众,小伙子一边听,一边从头到脚、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最后掏出一支烟,放声大笑着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有人将香烟从他的指缝里轻轻夺走,接着抽。
贡茨已经第五次来这个病房住院,接受药物休克治疗。他说,他对晃动在眼前的静脉注射器什么感觉也没有,很快就会飘飘欲仙。可惜那段时间过于短暂。但是,他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爱自己的妻子,可是妻子却要抛弃他?尽管他曾在工厂里担任过相当重要的职位,但他还是由于经常生病而被厂方解聘。也许,他的病是在被解聘后得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家庭对他来说始终都是那么重要。说着说着,他又哭了。
他请求医生放他回家,还说,他妻子说不定正去家里找他,可他却没有在家。由于妻子手里没有钥匙,所以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守在家里苦苦地等她,担心她和孩子进不了家门。说着说着,他又忍不住哭起来。住在一号病房的莫哈奇老伯咽气时,贡茨变得极度紧张,再也不能忍受继续留在这里,要求回家。医生同意了。
4
查尼有时也接受药物休克治疗,但是效果不大。他总在走廊里遛来遛去,脸上的微笑越积越厚,直到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有人了解他的身世,只知道他不爱讲话,而且,他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但是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如果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去做。早上,他帮着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好让护工拖洗地砖;要么,他就帮着把病友们用过的盘子端出来,洗盘子他是不会的,因为一个盘子至少要洗两遍,只有处于恢复期内的病人才能胜任,查尼顶多只能拿块抹布胡乱擦抹。
查尼的母亲经常来病房探视,给他带来香烟,但是香烟要交给科里管床的护士保管,当他想抽的时候再给他。一旦烟瘾上来了,他就站在病房门口等着。如果哪个护士注意到他,就会把香烟递给他,而且每次都会给他两支,因为他总是要分一支给谁,随便是谁;对他来说,把烟给谁并不重要。
大家管查尼叫“微笑虫”,这个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他想跟别人借火,也从不习惯开口,只是叼着烟卷,慢慢地朝前弓下腰,凑向叼在别人嘴里的烟卷,然后耐心地等待人家将燃着的烟头接到他的烟头上。如果有谁想跟他开玩笑,那就要花费很长时间,但是,查尼会一直弯着腰站在那儿,耐心地等着。
5
舒约姆也是个小伙子,大学已经毕业,但找不到工作。从那以后他就丧失了食欲,准确地说,他不敢进食。他也不爱讲话,既不回答医生的问题,也不跟病友搭话。他是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整天在住院部里走来走去,爬上爬下,惹人心烦。
护士花了好大气力才给他喂进一点吃的,但他马上就会翻肠倒胃地吐出来,弄得床单、被子、睡衣甚至连拖鞋上都是肠胃里的秽物。他之所以不敢吃,是因为不能吃。他跟探视的家属也不讲话,只像个哑巴似的坐在桌旁。住院以后他仍不吃东西,所以医生给他开了些能提高食欲的药。用药之后他开始吃饭了。他对自己今后的日子一点都不考虑。每天他都要换两次睡衣,还要给被子套被罩。不管怎么着,他还是不爱讲话。endprint
6
浴室里有一只浴缸和四个淋浴喷头。病房里没有一个人敢自己爬进浴缸,几乎所有人都行走不稳,所以他们都习惯淋浴。即使冲淋浴也不是那么容易,总要用手抓住个什么。几个水管都没有莲蓬喷头,而且水温也很难控制。对大伙儿来说,最难的程序要数脱衣穿衣,稍不留神就会跌倒,尤其是换睡裤的时候,必须先要金鸡独立,之后才能将一条腿伸进裤筒里。这种时候,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他们经常连同睡裤一起摔到水里、泥里,或跌到墙上或水泥地上。一般来讲,会有人帮助搀他们起来,如果没有人过来帮忙,那他们只好自己扶着墙,慢慢直起腰来。如果是仰面跌倒的,那需要先翻一个身,让肚皮朝下,然后再慢慢站起来。但这么摔倒的情况比较少见。
浴室里总会有一两件睡衣、内裤或毛巾被忘在那里,一整天也没有人去取。
7
扬尼,就叫扬尼。所有人都这么叫他,没人知道他的大名。病房里没有人理他,他也不跟别人讲话,整天侧卧在病床上,从蒙在头上的被子底下紧张地窥视四周。睡在他隔壁床位的病号,由于害怕扬尼的眼神而搬到了其他病房。扬尼只偶尔起床,赤着脚在走廊里踱步,他的腰弓得那么厉害,真让人担心他的鼻子马上就要碰着地,可是他从来没有栽倒过。他要看见谁的手里有烟,马上就会伸手去要。如果走运的话,人家会给他的;如果不走运的话,他就得从烟灰缸里扒拉着寻找烟蒂。
扬尼就是那种即使在白天也常在别人床头柜里翻东西或在人家枕头底下摸索的家伙。威莱士咽气的时候,所有病友都在尸体未凉之前退出了病房,只有他没出去,而且打开了裹着尸首的被单。不过那次他并不走运,因为死者的身体赤条条的,一丝未挂。
扬尼总穿一身肥大的女人睡衣,由于睡裤会从腰上掉下来,所以他经常光着屁股在走廊里头走来走去,裤子皱巴巴地堆在脚踝上。有时他被两个护工逮住,大笑着将他按到浴缸里,用冷水浇他,这种时候,他不但一声不怨,而且还流着鼻涕能笑上个把小时。
8
丹尼老伯走路的时候要拄拐杖。他是因为得了一次脑溢血住院的,经常涨红着脸在病房走廊里溜达。丹尼老伯性情开朗,但不能讲话,如果心里感到满意,也只能说“好—好—好”;其他的时候,经常是“这么—这么—这么”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接下来是一阵狡黠的“嘿—嘿—嘿”的笑声。他基本上能够照料自己。
病房里,他邻铺的病友鲍洛茨大叔的手脚抖得很厉害,需要别人给他喂饭,帮他擦洗,为他穿衣,偶尔嘴里好像是说了什么,但是没有人能够听懂。夜里,他在床上大便,然后爬下床,站在病房中央小便,如果没人将他扶回床上的话,他可能会在原地站上或坐上几天几夜,因为他自己找不到回到床边的路。几天后,他被兜上了尿布,并用一条带子系在后面,他像婴儿似的需要别人给他洗澡,刮胡子。他每天只能喝一点稀粥,药片含在嘴里,几分钟也咽不进嗓子眼。
9
厕所里共有三个马桶,早上刚打扫完不久,不出一两个小时,就重又变得污秽不堪。有时候,有的病号忘了回病房,于是呆呆地坐在便桶上,直到被人拖起来。早上,在厕所的垃圾桶里经常会有几只空酒瓶,那一定是哪个戒酒的病人偷偷从哪里搞到,并在那里偷偷喝掉的。有的家伙喝完酒,索性蜷卧在肮脏的地砖上;也有人在药物或酒精的作用下变得亢奋躁狂,结果被关进铁栅栏,一直嚷到第二天早晨探视的人来,那时才会稍稍地平静下来,要么继续被关在那里,要么被允许回到病床。
厕所的门上没有锁,如果有人想进来,正在里边方便的人必须要大声叫喊:里面有人!因为有的家伙一拉门就解手,既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
10
考切斯入院的时候,额头上就带着一大块伤疤,大家都认识他,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考切斯已经离婚,至于别的,一概守口如瓶。有人定期给他送酒喝,听病友说,给他送酒的是他姐姐。因此,他跟其他病友相比就显得与众不同,他不但总是喝醉,而且还会把药片从嗓子眼里抠出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诀窍。
有时,恢复期的病人拿他开心,对他说:“你的东西掉到椅子底下了!”他也不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掉了,马上站到椅子上,往椅子下面看,但是什么也没有找着。即使跟他开玩笑的人早就不再理他,也不再注意他了,可他还会这样继续折腾半天。
白天他稍稍清醒一些,什么都可以承诺,甚至可以悔恨地流泪。下午女人来看他,晚上又会喝得酩酊大醉。
11
晚上,医生为了帮助病人睡觉,会让每位病人加量服用安眠药。但是即便如此,病房里仍然不能安宁。午夜过后,便有人开始夜游,迷迷怔怔、晕晕乎乎地摸着墙走,有的去厕所,有的到医师值班室讨安眠药。之后又试着摸回自己的床位,有的进错了病房,有的上错了病床。可以听到有人碰翻床头柜的声响,或是有人被谁坐在自己身上后的大声叫嚷。即便侥幸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他们也很难再重入梦乡,不是被子盖得有什么不合适,就是枕头没有摆在原来的位置。鲍洛茨大叔经常浑身颤抖地站在前厅中央或厕所门前,要么就站在走廊里大呼小叫。有时候,扬尼也从床上爬起来,或者摸到另一张空床上,或者睡到病友的身边,或者躺到别人身上。查尼有时也出来夜游,结果走错了病房,束手无措地站在病房中央,如果没有人带他回去,他可以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
如果病房里很安静,便会有人开始梦呓,随后其他的病人也跟着胡言乱语。被关在铁栅栏里的家伙则始终不知疲倦地吼叫。一旦过了午夜,就有望熬到拂晓,早上首班有轨电车开过的时候,透过窗户就可以看到。从午夜到黎明,总是让人充满了恐惧:经常有人在这段时间里死去,不过死亡并不会有多大的动静。
12
探视者给病人带来的食品,全都放在走廊里一个公用的电冰箱里。通常,病人的亲友会在每包东西上标好病人的姓名,并且尽量将食品塞到冰箱里靠后的地方。东西放进去后,多数病人很快就会忘掉,假如偶尔想了起来,就打开冰箱门吃两口顺手可以摸到的东西。endprint
查尼喜欢收拾,经常蹲在冰箱前,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堆在地上,然后一样一样认认真真地摆放回去,有时他自己跟自己放声大笑,打着喷嚏,脸憋得通红。但是,这只能在夜间进行,白天是不允许他摆弄冰箱的。夜里,会有某个家伙在走廊里啃大块的熟肉,之后将吃不了的部分小心地保存好。冰箱门经常敞开着,里头亮着灯。
13
病房门全都开向走廊,而且按照医院的规定,所有房门都必须随时敞着。与第一间病房正对的是治疗室,除了里面进行休克治疗或医生需要谈话之外,治疗室的门也总是开着。在走廊的另一端,对墙摆放着一排桌椅,桌子跟墙壁之间留有一条一米宽、可供人行走的甬道。
病人们有的紧,有的慢;有的往厕所赶,有的刚从那里出来;有的是去活动室看电视,有的则到庭院外散步;有的是去快餐部,也有的人什么也不为,只是这样无聊地溜达。比如说查尼,他的眼睛紧盯着前面的一个点,脚步果断地朝前走,脸上已经开始绽开微笑,看得出来,他自己马上就要笑出声来。塞尔泰什进来后没几天,就已经习惯得像待在自己家里,心情悠闲。彼罗什每经过一间病房,都要站在门口朝里边偷看一会儿,但是他从不打开别人的橱柜。贡茨披着一件褐色的睡袍神色忧虑地在治疗室附近踱步,他很想回家,反正医生们也帮不了他的忙。卡尔萨伊面无血色,神情落寞,不声不响地扶着墙从这头摸到那头。说老实话,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悠闲,每天要在走廊里遛上个五遍,二十遍,五十遍,彼此极少搭话,反正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
14
治疗一般都是从大剂量用药开始,人们管这叫“化学休克”。接受化学休克的病人通常几天不能起床,垫着尿壶睡在床上,大小便不是解到尿壶里,就是解到睡衣或床上。当护士们更换床单时,总是像对婴儿那样不客气地吆喝,用不着客气。护士们心里很清楚:反正病人们不会抱怨。
几天过去后,病人不再总将体内的秽物解到尿壶外,有时也能解到尿壶里,可是要把尿壶从高高的病床放到地砖上,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塑料尿壶有时咣当一声掉下去,翻在地上,病人随后探着身子想把它翻过来,结果自己也跟着跌下去。当然,有时也用不着尿壶,只要病人在梦里迷迷怔怔地想一些什么,也可以翻身掉下床去。等到用药减量之后,病人偶尔也会有明白的时刻,有清楚的图像和清楚的感觉,也可以意识到窗外的树冠和身边的病友。
再过些日子,病人就可以起床了,先两只脚着地,然后试着迈步行走。要么跌倒在旁边的床或柜子上,要么就摔到墙上地上。有人会把他们扶起来,送回病床。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必须小心、缓慢地扶着病床或墙壁挪动身体。别人都会帮他,给他让路。在去厕所途中,无名的恐惧会突然袭来,于是病人将两只手掌撑在墙上,随后带着一大串椅子跌倒,但是一点儿也不疼。
15
柯瓦伊走路的时候也身体僵硬,上身前躬,他也不怎么跟别人搭讪,经常半夜三更爬起床,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不时从冰箱里摸出点什么塞进嘴里。其实,他吃了谁的东西都无所谓,因为到了早上,谁也不会觉得自己少了什么。他从来不说自己因为什么住进来的,大家只听说他已经离婚,是被哪个亲戚送进来的。在他的病历诊断上写着:酗酒。
听护士们说,他酗酒很厉害。如果酒喝完了,人也就疯了,哪怕是含一点点酒精成分的洗面液、皮肤消毒剂和药膏,他都会统统塞进肚子,之后一屁股坐在残疾车里,却不会挪动。他在这里不知道已经接受过多少次治疗,但是走了之后,最后总又被送回来。近来他都是自愿回来,并且拖着尽量晚些出院。他说,他喜欢待在这里,不愿意回家,外面所有人都会伤害他。他只是怕,但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害怕什么。有一回,他自己从有轨电车站找回来,央求医生再留他住一个星期。
柯瓦伊见谁跟谁讨钱,其实他自己口袋里就有。他把一百福林的纸票塞在睡衣上边的口袋里,零钱则压在抽屉里的一本书下边。他每天都让鲍易斯替他刮胡子。无论是谁,只要给鲍易斯二十个福林,都可以请他为自己剃须,唯独扬尼除外。扬尼的头发和胡须每周都由医院的理发师修理,但他也不知道到底谁替自己付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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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凯什也总是要跟烟瘾搏斗,就连从烟灰缸里刨出的指甲大小的烟蒂也要再吸上几口。他经常趿拉着拖鞋,蹭着步子在病房走廊的砖地上匆匆行走。有一两回,有人看见他嘴里叼了一支完整的卷烟,那肯定是他走运,从谁的床头柜里翻到的。尽管谁都知道这个,但是没有人跟他计较,不过没人愿意将正抽着的烟卷给他借火。大伙儿都知道,那家伙即便在跟人家借火的时候,也会趁机从人家的烟卷里吸上几口。
他是个很瘦的邋遢男人,灰白的头发粘在一起。他从不讲话,纽扣般的小眼睛空洞无神。他走路很快,他的身影随时可能在任何一间病房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他敏捷地溜到那些反应迟钝的病人床头,从人家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或偷喝一口人家杯子里的可口可乐,不等人家回过神来,他已经离开了病房。假如病房里住有恢复期病人的话,他们就会叫嚷着撵他,将他从病房推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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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莫哈奇大叔,他就是一位恢复期病人。恢复期病人已经可以帮助打扫卫生,铺摆餐桌,更换褥单;恢复期病人已经可以被派到第二病房送某份材料,或将其他病人的血样、尿样送到检验科;恢复期病人已经可以帮助鲍洛茨和其他手脚颤抖、痉挛或不能坐在床边的病友喂饭,洗澡;恢复期病人还可以帮助别人刮胡子,帮助医生捉捕躁狂发作的病人,并将他关入铁栅栏,或协助护士做一些病房里的杂事。他们可以得到上街的许可,他们要是很想并有足够胆量的话,甚至还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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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哈奇整天无所事事。大家只知道,他以前曾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他一退休,脑子就逐渐出了毛病。他每天都给妻子制订每个小时的“工作计划”,而且还要求她必须严格执行。其实,如果他不开始酗酒的话,制订个计划也不算是个什么大病,但酗酒之后,他得了两次心肌梗死,但仍旧滴酒未戒。再后来,他有一次突然发病倒地,穿着睡衣就被急救车拉走了,而且没戴假牙。endprint
在医院里,他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夜里都要折腾护士,要安眠药吃。一片药刚刚下肚,马上掉头又去要,直到凌晨才能够稍稍睡一小会儿。有时候,他试着白天睡觉,但睡不着。他成天坐在走廊的桌子旁,用手支着下颏,不跟任何人搭话。他是个焦躁不安、性情火爆的男人,由于没有假牙,嚼不了东西,但他跟谁也不说。因此,他总是喝稀粥。在病房里感觉冷了,他从来不说,也从来不想跟护士要件给病号准备的睡袍,而是套上自己那件,而且一直穿了三个星期零两天。这时候,妻子才第一次来医院看他,但既没给他带来睡衣,也没给他带来假牙。两口子很凶地吵了一架,老人当晚就死去了。
凌晨,舒约姆的精神刚放松一些,身体裹在睡衣里稍稍伸了伸,然后朝墙壁翻了一个身。就在入梦之前,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从老人床上传来三声很沉的鼾声。
19
病房里每个星期都要剪一次指甲,一位恢复期病人攥着一把剪刀,为病友们挨个修剪手指甲和脚趾甲。病号们在走廊里排队等着,契凯什总要抢在前边,奇怪的是,扬尼也总是往前挤。如果哪个病人行动不便,有人会到他们的床边给他们剪。剪完指甲,护士又为他们量血压,测体重。一般是先测体重。
在体重测量器前,一位恢复期病人大声宣读磅秤指针的标记,好让做记录的护士听见。因为,等轮到病人自己跟护士报体重的时候,大多数病人就已把刚测好的体重数字忘掉了。有经验的人给大家测体重,根本不用推拉秤砣,只是将秤砣调到一个大概的位置,不等病人站到秤上,嘴里就已经读了出来:“鲍洛茨大叔三十七公斤!”这种方法适用于那些自己不能站稳的病人,他们只需被两个人架着在秤上站一秒钟,就完事了。鲍洛茨大叔越是紧张,浑身也抖得越发厉害,十根手指抓住暖气片不放,必须要人使劲地掰开。他满脸惊恐,两只手抓得那么紧,抖得那么厉害,好像要把暖气片从墙壁里拽出来似的。他似乎要说什么,但是两片嘴唇只是张了张,什么也说不出来。丹尼老伯称体重时,是将拐杖拄在磅秤旁的地面上,这样算起来,总共五十八公斤。
20
卡尔绍伊刚住院没几天。一天半夜,他听见有种很怪的声音从治疗室传来,还能听见护士们急促的脚步声,再有就是打电话的声音。卡尔绍伊熬到早上才睡着,身体和被单拧在了一起,好像一具僵尸。扬尼站在他的床旁观察了好一阵,发现他还在喘气。
卡尔绍伊近来才开始走路,吃得很少,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好似两个黑色的陷阱。还没有人知道他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总是沉默不语。大多数病人都不爱讲话,他们被送进来的时候,一般都由亲属介绍与他们有关的情况,住上一段时间,等他们变成了恢复期病人后,他们才偶尔说出一两件关于自己的故事,但从来不讲实话。卡尔绍伊总有种幻觉,认为自己的母亲想用有毒的食物害死他,他对此坚信不移,因为他亲眼见过母亲曾往汤里撒了什么东西。但是他对谁都没有说,医生是从他母亲那里知道的。
第二天,医生在门诊给他做了检查,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睛,并用手指按了按他的眼球。随后,让他用右手的手指找自己的鼻子,然后再换左手。医生还敲了他的膝盖,但敲得并不很重。医生还问了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卡尔绍伊闭口不答。他躺在检查床上被电流击得打颤,后来开始呻吟,被送到床上之后还被人按了好一会儿,生怕他会挣脱。卡尔绍伊的面容疲倦不堪,好不容易被人抬进轮椅里,然后足足地睡上了一觉。当他醒来的时候,想从床上爬下来,结果摔到了地上。
21
护士们说,轮到叫彼罗什去抽血或打针时,那家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实际上,彼罗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护士在叫他,觉得是在叫别的人。最终还得要护士抓住他的胳膊,将他领到诊疗室,一连扎了五针才找到静脉。就在扎第五针的时候,他晕倒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慢慢恢复过来,但他再也不肯走进诊疗室了,护士们索性就在外边的走廊里为他抽取血样。
彼罗什从来不抽烟,但有不少故事。他自己讲,他是因为血压的毛病才住进来的,他说他的血压太高,自己降不下去。这个说法实在太好不过,以至别的病友被人问起,也都学会了他的说法。彼罗什的麻烦是:他的钱被存在第二病房,而那里的护士根本不知道这回事。谁也不跟他说话,也没有人来看他。
22
下午,病人们可以到庭院里去放风,只要没有探视或检查,他们在其他的时间也可以去。庭院里也有来自其他病房的病人,他们在那里相识,凑在一起聊天。有的戒瘾者曾跟其他病友一起在被称为“新村”的汉茨达医院里住过,后来又一起被转送到这里。大多数人一声不响地坐在长椅上,也有人绕着病房大楼慢慢地散步,或毫无目的地爬几层台阶。
距离很近的快餐部也是病人可去的地方,他们可以在那里站一会儿,或只是转一转,看一看。不时有急救人员送来新病人,或者将需要戒瘾的家伙带到隔壁楼里。有时候,警察也押着一两个戴手铐的家伙到那栋楼里去。有一个肤色黝黑的矮个子男人经常到庭院来,手里拎着一个垃圾袋。大家风传:那家伙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他是被主任医师从监狱里领出来的,总是在打扫卫生,收拾垃圾。
女病号也来这里放风,她们的情绪要比男病号开朗得多,不管有没有事说,她们总是叽叽喳喳地讲话。有一回,萨保对她们中的一个嚷道:“滚开!否则我一脚把你踢飞了!”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平胸,有的根本就没有胸。尤丽娅倒是有,她总是从楼上带铁栅栏的床里爬出来,也许那张床根本就没有上锁。
院子里有花,有树,有灌木丛,看上去如同一幅田园风景画。院子的右侧是门房。如果有谁像莫哈奇那样坐到走廊里,他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庭院里美丽的风景。只是他从来不朝窗户这边看。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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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瓦奇是在晚上被人送进来的。他是个体格壮实的男孩,他一进病房倒头便睡。在这种地方不管谁来谁走,都不兴问候。护士还在用手指替他梳理头发,库瓦奇就已经很快睡着了。当护士对他说“所有人都要来这里检查一下”的时候,男孩支吾了一句什么。其实这话不是真的,只有被怀疑有病的人才会被送到这里。endprint
后来,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黑黑的女孩来医院探望他。两个家伙都是酒鬼,尤其是那个小伙子,总是高声吵嚷着跟库瓦奇开玩笑,要他跟他们一起回家。他确实很想走,可护士们说,她们不管他想不想走。库瓦奇穿着睡衣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他既得不到衣服,也得不到许可,因为他是被警察送进来的。“出不了半个小时你就会被抓回来,”护士靠在治疗室门口补充道,“别以为是我不想放你走,嘿,你愿意干吗就干吗,难道是我送你进来的?”于是,男孩束手无措地站在那里,神情极度紧张。探视者继续拿他开心:“你一个药片也别吃,否则你会被变成一个傻瓜!”
就在吵嚷之际,扬尼忽然出现在病房里,光着脚,身上套了一件女人睡衣。“你看,到时候你也会变成这副模样。”探视者朝他喊起来。扬尼一点没被吓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女孩指缝里夹着的烟卷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烟卷抽走。谁都拿他没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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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蒂安是个罗马尼亚男孩,不过他是匈裔。男孩性情安静,彬彬有礼,有一副温和可爱的面孔。他说自己的血压不稳,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的话,准确地说,是所有的人都很想相信他,因为不管谁一旦住进来,确实要经常测量血压。这种时候,总有一两个恢复期病人到他那里闲串,几天之后,其他意识清醒的病友也都开始可怜他。
尽管他整夜都是睁着眼睛熬过来的,但他并不抱怨,因为觉可以等到白天再睡。男孩的妈妈每天都来医院看他,守在床边,一直等到儿子醒来。奇怪的是,克利斯蒂安并不吸烟,但还是格外认真地翻看一小本黑封皮的《圣经》,而且在每顿饭前做祈祷,甚至在睡觉之前还要做晚祷,如果需要的话,每天早上他也会照做不误。
扬尼跟克利斯蒂安住在同一间病房,总是偷偷地盯着他,看准时机溜下床,蹑手蹑脚地挪到克利斯蒂安床边,装做思考事情的样子,趁人不备,猛地拉开克利斯蒂安的床头柜柜门。但是,柜子里除了一罐可乐之外什么也没有,而可乐罐他又偏偏不会开。男孩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声不语。扬尼迟钝地在男孩旁边站了会儿,直到彼罗什进来将他推搡回他自己的床边。“我要割断你的脖子!”彼罗什警告他说。
对彼罗什可得小心点儿,因为大家都说那家伙有一把刀,他只需动一动念头,就可以割断谁的脖子。事实上,彼罗什的刀谁都没见过,护士们认为他根本就没有刀。护士艾莎小姐说:“他的刀肯定也跟他的钱放在一起,也存在第二病房了。”彼罗什听了也不辩解,仍旧做出真有一把刀的样子。其实他没有,有人检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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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主任医师的许可,牧师们有时也来医院传教,让这里多少也能听到一些主的声音。他们从一个病房串到另一个病房,没有人大惊小怪,因为这种地方比牧师传教更古怪的事情还有得是。
果真,有几个病人愿意跟牧师搭话,但是最终能跟牧师出去的只有克利斯蒂安。其实,也有别的病人愿意跟去,因为对他们来说去哪儿在哪儿都无所谓,只是他们要等着护士发药。而服药之后,除了几个恢复期病人外,大多数人连走都走不动了,只能睡在床上、椅子上、电视前、厕所便池上或者其他哪个碰巧待着的地方……查尼偶尔下一两次楼,放声大笑几下,然后就地睡着了,最后被人抱在怀里送上来。
有一回,扬尼也开始往楼下走,但却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下楼。他在楼梯拐角处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去的并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于是,他停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不但听到了音乐,还听到了从各个角落传来的说话声,后来,一直等克利斯蒂安做完了“神事”,才将他送回病房。
病人们都知道,只要脑子稍微有点不清楚,就不能随便挪动,即使半步也不能走,否则会更加错乱。如果脑子已经乱了,更要停在原地不动。如果站不住了,那就原地坐下。无所谓是坐在瓷砖地上、水泥地上,还是土地上;如果有椅子的话,那就坐在椅子上。要是在这种时候上床,是最容易上错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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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保也是被人用急救车送进来的。当时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不但没带任何行李,也没有家属陪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医生叫他坐下的地方。这事发生在上午,直到下午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送进了医院,于是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全身抽搐,不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两位恢复期病人连吼带叫地将他上身的睡衣拽下来,弄得他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和青肿。最后,萨保终于被人揪起来,惊惧万状,仿佛被推到了悬崖边缘,面如死灰,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什么,不敢往前迈出一步。在诊疗室里,他说不出一句整话,直到咽下了医生塞到他嘴里的药片之后,才逐渐镇静了一些。接着他开始抽泣,然后开始跟鲍洛茨大叔那样地浑身打颤,所不同的是,鲍洛茨大叔一颤就颤了五天。
等药劲过去后,他敢自己下床了,但是还不能走到厕所,所以,他只能将自己便盆里的秽物倒到盥洗室的水池里。萨保不跟自己的老婆说话,而是把话讲给与自己相邻的病友听,那个病友再将萨保的话传给那个头发花白、总是哭泣不止的妇人。家人给他带来的鸡肉和蛋糕,都被他转手送给了克利斯蒂安,事实上小伙子根本不该吃辛辣味重的东西;钱他也不接,而是交到管床护士手里。当然,没有人给他带烟来,于是他在磨叨了一阵之后,木呆呆地坐在床边。“你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妻子?”有一次,主任医师在结束与他的谈话之前这样问他。萨保回答:“就跟看狗一样。”
27
每天都有查房,大概在十点十一点左右。到时候会有一位护士从治疗室出来大声叫道:“查房了!请都回到病房里去!”通常会喊好几次,所以,每个病人都能听见,即便有听不见的也没关系,因为那些病人肯定是躺在床上。
新病人大都喜欢躺在床上,于是恢复期的病人便站到他们床前硬将他们摇起来。女医生照例向病人问一些问题,但是她的声音总是小得叫人听不清楚,而且问话的方式是那么复杂,经常让人难以回答。在谈话之后,她总能知道一些与病人有关的情况,可是病人自己根本就未曾告诉过她。
也许,她之所以要在病房里悄声耳语,是为了不让其他病友听见。在病房里说话确实要小心,因为旁边的人不但在听,而且能够听见。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说,如果说也只说该说的。千万别抱怨,只要你一说头晕啦,头胀啦,你不但会被继续关在这里,而且还会被送去做检查。两个男护工生拉死拖地把人硬塞到轮椅上,然后风风火火地推起来就走,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庭院里颠簸,整个人都要被颠散了。随后被推进电梯,上楼下楼,最后停在地下甬道的墙边。“老伯,待在这儿别动,等轮到你的时候我们就会回来。”小伙子说完就转身走了。endprint
甬道的顶棚走着很粗的管道,灯光黯淡,病人很多。当然,也有自己走来的,但是绝大多数病人是被人用轮椅推来的,有的这样,有的那样。有的被剥光了衣服,身上只遮了一条褥单,面色惨白,神色呆滞,目光空洞,噤若寒蝉。等得时间一久,情况就会变得非常糟糕,轮椅的靠背不舒服,腰上开始岔气,胸口憋闷,甬道里的空气眼看将要耗尽,必须立即叫人来解救,否则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被憋死的;必须告诉周围的人,赶紧深吸一口长气,否则你想吸也来不及了。难道他们要杀人吗?
28
彼罗什是红脸汉子。他的红脸起因于他的高血压病和吸烟。可是他自己从来就没有烟。他自己没有,便顺着烟味儿追着人家讨,只要可能,就磨着病友索要,这样一来,他抽烟抽得比谁都多(这样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烟瘾到底有没有上来,他总是闻着烟味儿跟着人跑,一有机会就要,一要到必抽,因此,他吸烟吸得比那些有烟的家伙还要多。有时他也知道应该留两支香烟以后抽,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忍不住要抽掉。
那些能走动的病人会到庭院里去,在供人歇息的长椅周围捡拾烟蒂,常把路边的垃圾箱、烟灰筒刨个底朝天。但是,对于这些自己没烟的家伙来说,主要的还是靠跟别人索讨,不管是前来探视的家属,还是医院里的护士;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过,他们不会跟孩子们要,因为没有孩子会被带到这种地方来。
对彼罗什来说,最难摆脱的是恐惧感,是他害怕自己烟瘾上来的时候没有烟抽,所以现在能讨就讨,能抽就抽。总的来说,这里的病人大致能分为两类:“有烟的”和“没烟的”。当然,那些本来就不抽烟的病人在这里也不会染上烟瘾,不过这种情况极其少见。在这里,“有烟的”看不起“没烟的”,他们一旦发现哪个家伙没有烟,就会远远地避开。如果谁没有烟,就表明他既没有钱,又没有来探视的亲友。这类家伙通常整日睡在床上,就像契凯什、扬尼和彼罗什一样,只是偶尔爬起来四处打猎。他们总是被人推搡,被人拒绝,但是并没有人会讥笑他们,因为没人能保证自己哪一天就不会落入跟他们一样的境地。
萨保向卡尔绍伊要到了三支烟,计算着可以熬到第二天。到了第二天,萨保的老婆来是来了,但并没有给他带烟来,于是两口子吵了起来。妇人一气之下,丢下他走了,连钱也没给他留。萨保再想要三支烟,但人家不给了。于是他要了一片安眠药,蒙头睡了。醒来之后,又继续讨烟。晚上,他用“十个福林的承诺”讨到一支烟,人家给是给了,但对他半信半疑。到了午夜,鬼知道他从哪儿搞到一百福林,并换到了整整一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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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病人住在楼上病房,但在这里没有男人会对她们感兴趣。由于药物的作用,男人的下身全都萎缩了。如果不用手撸的话,包皮总是罩在上边,小便的时候会尿得到处都是,不光往前,而且还会尿到手上、睡衣上、前后左右,要小心才是。除了上厕所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样家什。
楼上没有电视,只在楼下有,为了不让病人够着,电视被摆得很高。有些女病人定时下楼看电视,或者凑在一块儿聊天。尤丽娅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不说。女人下楼时,就像一个梦游者,眼睛几乎全都闭上,容貌漂亮,总是挂着微笑。她一会儿抱住克利斯蒂安,一会儿张开双臂自己跳舞。看电视的病人很少,过不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找她,把她领回到“笼子”里去。
电视从早到晚都开着,护士只有在医生查房的时候才把它关上。屏幕上的图像时而彩色,时而黑白,可是谁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电视本身就是这样,还是由于病人自己的眼睛而看成这样?恢复期病人只要不出院,就从早到晚泡在这里。每逢播放美国电视连续剧《达拉斯》,有些护士、护工也坐在病人中间。
电视通常在每晚十点钟关闭。有的时候会关得早些,比如说,卡尔绍伊被电视吵得睡不着觉,便叫查尼过去关掉。查尼知道怎么关掉电视,关掉之后,他微笑着站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到病房。其他病人盯着已被关掉的电视屏幕坐了好半天,这才有人去叫护士,请她们将电视重新打开。
看足球的时候,鲍易斯提醒考切斯说:“小心,球会砸到你的脑袋上!”考切斯不大明白病友的话,弯下腰在地上找球,最后站起身,走了。偶尔,新病人也摇摇晃晃地从病房里出来,如果电视室里有座位,便坐下来。有的背朝着电视;有的坐在那儿睡觉;还有的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但找不到屏幕,因为他坐的位置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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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利是被人用出租车拉到这儿的,车一停下,他就立即被两个男护工拖进了大门。两个男护工一个虎背熊腰,另一个身体消瘦,他俩不仅负责解送病人,而且还负责将病房里死掉的病号推出来。不过,他们运尸体的时候要戴上手套,推车上边放的是个宽大、带盖儿的塑料盒子。他们用车将尸体推到大楼门口,然后得用手搬。
搬尸的时候,所有的病人都要离开,或者被带出病房,两个男人将死者从包着的被单中抖出来,一人抱肩,一人抱腿,麻利地一下就将尸体放进了塑料盒子。如果死者刚刚咽气,体温还没完全变凉,这种时候尸首就会发软,需要把手伸到死者的腰上,才能将尸首整个地抱起来……最后将盖子盖好。推车很难在门口掉头,总有许多病人拥过来看热闹,看看尸体是否已经装妥。莫哈奇老伯咽气的时候嘴和眼睛都没有闭上。老人的嘴朝里瘪着,眼睛就跟他生气时一样鼓鼓地瞪着。
两位男护工总是匆匆忙忙,他们将盖利推进病房后,便把他丢在那里。盖利自己慢慢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抬起右臂,像是随着音乐挥舞。查尼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查尼现在没笑,对于别人在做什么,他从来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找到别人的眼睛,然后死死地盯着张望。后来,盖利一屁股跌回到轮椅上。“怎么了?是不是太热了?”一个护士这样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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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契也有高血压。他被儿子送进来时,不仅血压高,而且还喝得酩酊大醉。进来之后,他被输了两瓶液体,输液之前,护士摘下了他腕上的手表,因为静脉针恰好要扎在这条胳膊上。等他的神智好转一些,护士会将手表还给他的。静脉注射时,他的两只手被捆在床上,一是不让他乱动,二是怕他将扎进去的针头弄出来。所以,只要瓶里的药没有滴完,他的手就不会被松开。液体还在走着,人已经睡着了。endprint
等他醒来时,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牙齿打颤,整个床都随着他摇晃,而且身子烫得像是就要被烤熟似的。医生给他开了药,护士将一个小药片塞进他嘴里,然后给他灌水。没过多久,他又睡着了。再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被换了一个地方,周围的一切都不对头:他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柜子眼看要倒下来砸到他身上;他想打个什么东西,可是一只手碰不到另一只手;不管他怎么挣扎,都没有人理会。他开始叫喊,竭力自救,他感觉自己马上会被枕头憋死。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两条腿好像被截掉了一样不听使唤……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时他正在三个大汉的手里挣扎,正被人塞进带铁栅栏的病床里。他只想挣脱,但是,他究竟想从什么里头挣脱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笼子”里闹了半天,使劲击打四周的橡皮垫;等他折腾累了,便开始哞叫,四处乱抓,四处乱闻,四处乱躲。到了早晨,他蜷缩着、呻吟着蹲在“铁笼子”的一个角落里,下面是一摊污秽的便溺。苏契一连两三天不醒人事,事实上他自己也并不想醒来,他每天都要喝大量的白水,到了第四第五天,他的神智才开始恢复。一般来讲,一旦病人经过这番折腾,就能够走路了,而且他们的脑子也逐渐变得清净,这样他们就可以存活下来;否则的话,他们就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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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易斯满脸胡子,是名理发师。他也有高血压的毛病。他已经回家养病,只是定时回医院复查。有时,他需要在这里留上几夜。这种时候,总是由他给鲍洛茨大叔喂饭,喂水,晚上帮老人洗澡,并清倒秽物。只要他在,楼上的女病人也下来找他,请他修剪头发。后来,几乎医院里的所有病人都为了这事那事跑过来找他,刮胡子、剪头发、代人写信,由于他是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有时甚至还帮护士去抓那些躁狂的家伙。
鲍易斯告诉卡尔绍伊说:“你母亲往汤里撒的是汤料。”卡尔绍伊听了并不跟他争执,因为在他家里发生的事情是他自己亲眼看到的。从那以后,卡尔绍伊再也不找鲍易斯刮胡子了。鲍易斯也不在乎,依旧在病房里忙忙碌碌,帮这帮那,不但微笑,甚至有时会笑出声来。但是,这里并没有人能理解他。鲍易斯还喜欢讲有关疯子的笑话:几个病人打算从一个封闭的疯人院里逃出来,而且已经做好了计划,到时候谁留在下边,谁负责往墙上爬,逃出之后将要这般那般……终于,逃跑的时机到了,他们派了一个家伙先去看看守门的人在不在。那个人去了一会儿,回来了,说他们已经逃不了了!因为医院的院墙被拆掉了。“这里原来也是个封闭的疯人院,但是现在不是了,反正也没人想跑,探视的人想什么时候来就可以来。如果一个人病了,最好还是待在这里,在外边只会碰到麻烦。”鲍易斯说。
病人即使被同意出院,也不能自己抬腿就走,而是要有人陪着。只有柯瓦伊每回出院都没有人陪,所以每次都自己从有轨电车站走回来。在这儿住着不错,饭菜可以,医生和护士也都很好。病人不管到哪儿都是病人。
鲍易斯还讲了一个关于封闭式疯人院的笑话,但这回讲的是一个病房的故事:几个病人想通过钥匙的锁眼逃出病房,试了半天都没有成功。后来有个病人恍然大悟:他们之所以逃不出去,是因为在锁眼里有一把从外面插进来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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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有醉鬼,也有疯子,还有一个试图自杀的家伙,当然,这个家伙也是个疯子。其实,醉鬼也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醉鬼”,更准确地说:他们是“酒鬼”,他们总想用酒精把自己灌死。
鲍洛茨大叔没有醉,但总是打颤,所以才成了疯子;丹尼之所以在这里是由于瘫痪,不会讲话。否则的话,他俩哪个都不会发疯的;克利斯蒂安也不是个疯子,因为他不但年轻,而且通解世理,尽管他不跟任何人讲话,但从外表上看得出来。他的血压一旦上去就难下来;彼罗什的血压也高,他是因为酗酒;另外还有盖利。他自己说,他一天能喝半公升朗姆酒,再多自己就记不得了。甚至就连他老婆什么时候抛下他走的,也记不得了。“克利斯蒂安”的名字使他回忆起自己曾在克洛什瓦尔住过,但是当时为什么去那里?他记不得了。
大多数病人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差不多所有人都离了婚。另外,他们都是失业者,精神崩溃,神色颓唐。这里的病人都属于穷人,来的时候,或被人送进来时,都是穿着破烂衣裳。他们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不起来,话说回来,他们爬起来又能干什么呢?他们即便被人陪着出院回家,心情也一样压抑。有的病人是被邻居接走的,因为他们自己的亲属不来。主任医师一遍又一遍地耐心询问:你究竟担心什么?到底有什么麻烦?你为什么非要酗酒?家里还有什么?假如病人能够回答的话,他肯定会这样回答:家里什么也没有。与其让他回家,还不如让他离开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只会压他挤他,踩他碾他,就连家里人也不例外。他已经受够了,让所有的人都滚蛋!谁也别来招惹他……但是最好还是什么也别说,小心才是,因为身边站了四个实习学生,还有医生、护士和一个边听边记的女人。事实上,这些人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这里的情况大概这样。病房里有一个自杀未遂的家伙,而且他是在喝醉之后自杀的。那家伙用一把小刀割破了自己胳膊上的血管,然后就感觉累了,睡着了。当急救人员从他八层公寓的窗户爬进去时,这么对他说:“嗨,你还不如从这里往外迈一步?那样的话,你必死无疑,也省得这么折腾我们了。”他听了之后只字不答。这家伙应被归在酒鬼一类,要对付好他很不容易;但是,如果他不是个疯子,为什么要割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呢?大多数酒鬼只酗酒,不自杀;而真正的疯子只是精神错乱,既不喝酒,也不自杀。
进来之后,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就跟舒约姆、扬尼或查尼一样,不愿跟任何人讲话。贡茨跟他们不一样,因为他既是酒鬼,又是疯子。不管刚来时什么样,只要在这里住上几天,所有人都会变成一副模样,而且都不再讲话。那么,接下来我该讲什么呢?大楼门口有一块牌子,牌子的上边写着“心理治疗科”,下面写的是“第三病房”;而写在担架和送餐车上的标记则是:“精神3”。其实,人们平时就管这栋楼叫“精神科”,也就是说,住在里边的家伙都是疯子。
责任编辑 韩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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