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生于湖南衡阳,现居北京。曾在《一个》电子杂志、《佛山文艺》等发表小说若干。
出发的前一天下午,陈风把汽车开到修理厂做了一个检查。修车的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苟言笑,分工合作,一个查机油,一个查轮胎。
刹车片有点薄了。
需要换吗?
最近是不是在慢速的时候刹车也吱吱响?其中矮且敦实的小伙反问道。
有一点。
那就得换。
谈好了价格,他俩就开始忙活。陈风看着自己的旅行车被千斤顶顶离地面半米,轮胎随即被电动起子卸了下来。新的刹车片安装完毕后,瘦小的那个用气压泵调整了一下车胎气压,最后检查了一下防冻液。
去哪儿?瘦子接过钱随口问了一句。
苏州。陈风本以为对方会多交流几句,可他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之后陈风驾车去了趟超市。他在小推车里放上了桶装水、面包、午餐肉、雀巢咖啡以及一盒伍娟爱吃的卤凤爪。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她喜欢啃这种考验牙齿的玩意儿。
去伍娟工作的公司接上她,已是傍晚六点多。坐上车后,她依旧抱怨了一番公司里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一位女同事老觉得伍娟针对她,可是伍娟觉得自己并没有。
她以为自己是谁啊,我才没那个闲工夫。
陈风默不作声,手握方向盘,眼睛盯死前方。此刻正是北京交通的高峰期,前方有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盘,几辆小车拼命地朝前抢位置,寸土不让。
你说有的人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我是对她不满意,但那也只限于工作范围,我和她又没仇,犯得着吗?
嗯,犯不着。陈风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应一下,否则伍娟很快就会把枪口对准自己。
今天算是挑破了。
怎么挑破的?
我就直接过去她办公桌,跟她说以后不要这样,阴阳怪气的。她还说没有。我当时真想一巴掌扇她脸上。
别这样。陈风想到两个女人打架的场景,而自己要作为一名劝架人挡在中间,就不由皱起了眉头。
当然不会,我能控制住自己,这就是我跟她的区别,这点修养我还是有的。不过我打定主意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搭理她。
嗯,随她吧。
汽车被堵在东二环的路上,车速极为缓慢。或许是发泄完了,伍娟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明天我们几点出发?她问。
五点吧。
这么早?我会困死的。说着她象征性地打了个哈欠。
在车上睡吧,否则到不了。
晚上十点多,他俩开始往楼下搬东西。第二天得一早出发,提前把行李装进车里能节省时间。这次有两个箱子,一箱不穿的衣服,一箱不常看的书,还有一只装狗的笼子。哪吒是他们养了五年的金毛犬,把它寄养到朋友家也可以,但总让人不放心。
当然还有一些礼品,香烟,白酒,以及一些包装精美却毫无养分的营养品。这是陈风第一次去伍娟家过年,总不至于空着双手吧。
闹钟定在凌晨四点半,可一直到两点多,陈风还没有入睡。他深知自己第二天行车任务之艰巨,但越是使劲越睡不着。他用尽了一切办法,看哲学书,闭眼冥思,甚至手淫。
后来他终于进入了潜意识,脑子飞速运转,越发疲惫,直到闹钟将他解救。他先起来冲了个热水澡,觉得稍微精神好点了,这才唤醒伍娟。伍娟苏醒后迅速抱着他的脖子吻了一口,然后傻呵呵地笑。他敏感地察觉那笑容里藏有一丝愧疚。她做了什么梦?
陈风和伍娟在一起已经六年了,六年里过得有惊无险,感情在拉扯中反而愈加牢固。她的父母早知道他的存在,这次算是正式过去拜访,很可能会商讨来年的结婚计划。
五点二十分,两人坐上驾驶座。这已经比他们原定时间晚了一些。之前,为了让哪吒把肚子里的粪便拉干净,陈风牵着它在小区里转了两个来回。
天当然还没亮。汽车从蒲黄榆出来,上了南三环,然后在分钟寺迅速拐上京沪高速。陈风这才想起油箱未满,但显然已经不能走回头路,只能等到下一个服务区再说。
困吗?要不你先睡一会儿?陈风说。
不。也不知道伍娟说的是不困还是不睡。
时间尚早,出北京的这段高速路非常好走,除了几辆不知去往何处的轿车之外,道路显得宽敞极了。每次开长途,陈风的心情就会特别好,或许是所谓“离开”带来的某种愉悦?
过了北京境内的第一个收费站,陈风逐渐把车速提到了一百码以上。北京的交通确实把他给憋坏了。看着公里数表一格一格地加上去,他的内心反而越来越平静。一年前,他买下了这辆二手旅行车,心里的想法就是能经常开出去,哪怕有天穷困潦倒到无处可去,还能躲在车里不至于露宿街头。
说到这次旅行,虽然陈风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此时此刻身在前行的路上,却依然感觉有点不安。他今年刚过三十,在一家不大的电视制作公司做后期剪辑,根本毫无事业可言。然而结婚的想法却是他提出来的。他想,这个女人和他一起这么多年,总得有个交代。
结婚?这我可要想想。当时伍娟的态度反倒有点含糊。她比陈风还要大两岁,可说心里话,就算一辈子不结婚,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问题是你父母会着急。
我才不管他们呢。
可你是独生女。
我才不管他们呢。伍娟一脸不屑的样子,让陈风感到有点难堪,他原以为自己才是占主动的一方。
最主要是,伍娟停顿了一下,你还没向我求婚呢。说完,她似笑非笑地盯着陈风。
都老夫老妻了,还求什么求啊。你就嫁了得了。陈风半开玩笑地说。
呸!
话虽如此,陈风还是带着伍娟去百货店看了首饰。开始看的是钻戒,伍娟觉得俗气,最终选了两枚千足金戒指,圆圈,什么花纹也没有。
黄金好看,还保值。陈风说。endprint
还行吧,我也喜欢素雅简单点的款式。伍娟看上去挺满意的。哇,你的手好小,跟我戴一样的尺寸。
陈风不服气,于是手掌对手掌比了比,的确相差不大。
卖金器的阿姨直夸两人有眼光,同时推荐了一款龙凤花色的金镯子,说现在年轻人结婚喜欢这种老式的东西。伍娟看了看价格,最终还是放弃了。
出了首饰店,两人去茶餐厅吃了顿饭。在菜没上来之前,陈风适时地提出今年去伍娟家过年,顺便和她父母敲定婚约。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着急?伍娟笑嘻嘻地问。
我想早点把这件事解决掉,再说,总要结的嘛。
那,你说我们是先办酒还是先领证?
当然是先办酒。
也对,说不定还能赚点钱呢。
你们那边人参加婚礼红包给得多吗?
亲戚朋友多,村里的人给得少。
那就不请村里人呗。
那怎么行?要办当然就得风光点,我表姐结婚的时候,那可是轰动全村哦。
你觉得要摆多少桌?
最起码四十桌吧。
再加十桌,五十桌。怎么样?
两人聊得兴起,开始计算起整个婚礼的开销来。厨师费用,酒水茶果费用,新衣置办费用,等等。
在你家办还是在我家办?伍娟突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她的家在苏州,而陈风的家在福建。
陈风被问得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他说,就你们家办吧,我嫌麻烦。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父母的态度和条件。
陈风和伍娟相识在一个网络兴趣小组的聚会上,大家的共同爱好是希区柯克。
你喜欢他哪部作品?
《火车怪客》。
我比较喜欢《迷魂记》。
聚会完了之后,两人就分开了,再次碰面是一个月后。是陈风约的她。两人去电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国产悬疑大片,出来后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骂了很长时间。
冷吗?陈风将汽车的空调调高了一些,但马上又被伍娟调了回去。
热。她懒洋洋地说道。
但陈风觉得有点冷。他用总控开关将伍娟打开的一截车窗关上,然后把空调风口方向拨向自己。今年除夕的时间比较早,一月底,这便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开两个小时,也就是八点整的时候,我们休息一下。陈风说道。这次整个的路程达到一千二百公里,按照时速平均一百公里计算,也得要十二个小时。
你应该也去学开车,这样我们就可以换着开。
我才不呢,多恐怖。
恐怖?
是啊。你喝咖啡吗?伍娟说着就去翻食品袋。拉开易拉罐拉环,她把咖啡递到陈风跟前。
等一下。这时有一辆黑色奥迪从旁边飞驰而过,正准备超车,陈风有点紧张。等它过去,陈风迅速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放在手刹旁边的饮料搁架里。
现在已经进入天津地界了。油表显示油只剩下三分之一。陈风看了看前方的指示牌,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五十公里。天终于亮了起来,路上的车辆逐渐增多。高速路边有一些商品房正在建设,看来还没有离开城市。
谁会跑这儿来买房子呢?伍娟眼睛看着窗外,几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陈风听的。
也不会便宜。陈风回应道。
真是疯了。
简直疯透了。过了一会儿,陈风用略带玩笑的语气试探道,你说,你父母会要求我买房子吗?
他们不会要求什么。他们都听我的。
接下去又是无话。天津段很短,飞快就过去了,交了过境费,就到了河北境内。入省最初的那段路被称为模范路,道路又宽又平,好走得很。路边的高楼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农田,但大都土地干裂,荒芜凋敝。这就是北方的冬天。
到达沧州服务区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八点三十分。时间尚早,服务区里只停驻了一些在此过夜的货车司机。有一支车队,大概四五辆车,货仓上下两层装满了崭新的轿车,陈风看了看,基本上以宝马和路虎的越野车为主。
陈风将车停在靠角落的位置,熄火下车,先活动了几下手脚,再打开后备行李厢,将笼子里的哪吒放出来。哪吒有一个好习惯,无论何时,只要一上车就睡觉,这倒省了自己不少精力。他先用杯子给它接了点清水喂喝,然后带着到旁边的一处草地上,解开绳套,示意它自己去解决一下。伍娟从副驾驶座下来了。
我去一趟卫生间。
去吧,回来换我去。哪吒见到伍娟,想跟过去,被陈风拉住了。一辆黑色轿车从斜坡上冲了下来,停在不远的地方。陈风看了下车牌,是之前超越自己的那辆奥迪,问题是,他们什么时候跑自己后面去了?
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一对中年男女。女子四十岁上下,穿着亮黄色的羽绒服,鬈发,宽大的脸庞上戴着一副更加宽大的墨镜,面容难以辨认;男子一身休闲装,黑皮鞋,黑皮夹克,头发梳得油亮,颧骨高耸的脸上安着一双眼袋很重的眼睛。下车后男子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目光游移过来正好与陈风的视线相对,后者赶紧挪开了。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伍娟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网兜橘子。哪吒立马扑了过去,直立,两只前爪搭在她身上要橘子吃。伍娟命令它坐下,然后给它剥了一只。
卫生间建得很新很大,陈风算了一下,基本上可以容纳一百人同时小便。水池边上有几名货车司机穿着的人在洗漱,白色的牙膏沫涂满了他们的嘴唇,看上去有点滑稽。
超市里没什么新鲜的东西,而且价格比外面贵了将近一倍,但陈风还是买了一套MP3格式的碟片,内容是评书大师连丽如的《红楼梦》。
出来的时候,陈风看见之前那辆奥迪车正徐徐启动准备出发。驾驶座上坐的是那名戴墨镜的女人,而她的丈夫(姑且这么判断)反倒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看样子他们是换着开。
重新将哪吒装进行李厢的笼子里,陈风和伍娟坐回车内。伍娟身上多了一条毛毯。陈风则一口气喝掉了易拉罐里的咖啡,然后将罐子扔到了窗外。哐当一声。endprint
你怎么乱扔?
没看到垃圾桶。
那不是吗?伍娟指了指前方。
算了吧,反正他们有人搞卫生。
你这人简直……伍娟突然把车门一拉,披着毯子就下了车,捡起易拉罐,小跑几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迅速跑了回来,上车,关门。
你至于吗?
走吧。伍娟并不看陈风,只是一个劲地用毛毯捂着自己的身体。好冷啊,开空调了吗?
开着呢。
开大一点。
汽车驶进加油站,在输油管旁边停好,放下车窗。
加多少?加油工人低下头来问道。
加满。你们这儿可以刷卡吗?
对不起,刷不了。
行吧,加满。陈风俯身打开汽车注油口盖子的开关,从后视镜中观察加油工将油箱盖拧开,再把油枪嘴塞进注油口。突然,哪吒狂叫了起来。这一叫把加油工吓得不轻。
别闹,哪吒,别闹。陈风一边呵斥哪吒,一边将头探出窗外道歉,不好意思,你别管它。
加油工一脸无奈,把油枪锁住,便闪到一边去给另一辆车加油了。伍娟也把脸扭过去凶了几句,哪吒这才消停下来。
加完油,汽车重新驶入高速公路主路。陈风看了下时间,已经是九点十分了。
我们在这里耽误时间太长了,下次缩短一点。
我们?是你吧。
陈风感觉伍娟仍在生气,便不去反驳了。他将之前拆好的碟片放进播放机,打开,却无法正常播放。
这怎么回事?他眼睛扫了扫CD机显示屏,又赶紧看着前方的路况。
我怎么知道,是你买的碟。
你帮忙弄一下嘛,我在开车。
不弄,要弄你自己弄。
你至于吗?陈风觉得伍娟有点无理取闹,但眼下又容不得他分心。过了一会儿,他见伍娟还是俯身去调CD机了。
你买的什么格式的碟?
MP3吧。
很快,音响里传来了连丽如明亮而清澈的嗓音。第一回讲的是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此刻车窗紧闭,即便如此,由于车速过快,窗外的噪音还是有点大。陈风不得不将音量调大了一点。
真好听。沉默了一段时间,伍娟开口说话了。这老太太是谁啊?
连丽如。连阔如的女儿。
连阔如又是谁啊?
这,这我就没法给你解释了。说到这儿,陈风斜眼看见伍娟脸上露出了笑意。路上车辆依旧不多,或许因为明天就是除夕夜的缘故,该回家的都回家了,要不是伍娟放假放得晚,他们也不至于此时此刻仍在路上。陈风慢慢将车速加到了一百二十码。
驶入吴桥地界的时候,一辆载客大巴从一处入口驶了进来,并且提速飞快,一下子就蹿到了陈风的后面,跟得非常紧。
开始陈风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他驶在最内侧的超车道,并一直保持靠左,这样一方面可以超过一些缓慢的大卡车,一方面只留出一侧让他人超车,这样心里感觉踏实点。他开车才一年,驾驶技术并不太好,所以还是以稳为主。
很快,他就听到了催促的喇叭声,与此同时,后方的大巴开始用短促的远光灯接连闪烁,以表示超车的意思。
你想超就超啊,闪个鸡巴啊。
陈风感到有点受辱,但对方显然听不见他的喊叫,仍跟在后面闪个不停。旁边的车道并没有车辆,于是陈风更加愤怒了。
老子就不让,操。这么一决定,陈风甚至有点故意松油门,但又怕后面的车撞上来,不敢放太多。伍娟也帮着骂,这车想干吗啊,撞死算了。
别理他,我就跟他耗,看他想干什么。
大巴又闪了一阵,见他们没有要让的意思,就一脚油门从右侧超了上去,然后不打转向灯就斜插在了他们车前。陈风不得不踩了脚刹车。
王八蛋!
大巴绝尘而去,陈风本想和对方斗斗气,但一转念还是算了,继续保持在里侧车道。伍娟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啃起了鸡爪。他觉得有点饿了。
给我弄一点。
伍娟弄了一块鸡爪掌心部位皮筋多的部位,塞在他嘴里。等他嚼完,伍娟又用手把他吐出来的骨头接住,扔进垃圾袋。
还吃吗?
不了,费劲。陈风说的倒是实话,不仅鸡爪,像鸭脖、河虾,甚至螃蟹,他吃起来都嫌麻烦。因为怕麻烦,他已经吃了不止一次亏了。
继续开。这段路弯道较少,于是他也心惊胆战地超了一些车。的确,超车在生理上会有一种快感,特别是超笨拙的大卡车,轻轻地一滑而过,更觉自身的矫健和灵动。
你知道吗?看见大卡车就得迅速超过去,否则很危险。
为什么?伍娟好奇地问道。
这些卡车司机一般都开了很久的长途,疲惫不堪,要是他们打瞌睡,卡车稍稍偏移,而我们要是跟在后面或在它侧面,很可能就被挤压了。想想它们的块头,简直必死无疑。很多车祸都跟疲劳驾驶有关。
那你现在困吗?
还好吧。
其实伍娟不提还好,她一提,陈风便想起了自己前一晚失眠的事情来。
要不你给我弄一罐“红牛”吧。
一口“红牛”下肚,陈风的确感觉精神了不少。这种饮料没准打的就是一种心理牌吧,否则不真成兴奋剂了。想着,他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他决定开到十二点左右再休息一下。
待会儿我们停下来吃点东西,吃完我小睡一下。
陈风原本以为河北省的南北边界距离会很长,没想到很快就到了山东界。过了边界收费站,高速路突然由三车道变成了两车道,而且卡车开始增多,车速始终保持在九十至一百码上下。
这速度恐怕今天都到不了了。陈风开始有点焦急。
到不了就在高速服务区睡一夜。
这么冷的天,在车里睡容易出意外。陈风想起前不久在网上看到的一则新闻,两名男子冬天夜里在车上过夜,结果全死了。endprint
安全要紧嘛,你一个人开,身体吃不消。
那也得坚持,哪怕我开慢一点,明天凌晨到家。
伍娟见陈风发了狠劲,也不再说什么了。她回头试着叫了几声哪吒,直到得到回应,才呵呵笑了起来。
还是它舒服。待会儿我让它坐后座上来吧,这样我就可以摸到它了。
不行,它太脏了。
没事的,我给它擦擦脚就好,我想和它玩。伍娟语气里有点撒娇的意思。
车速依旧提不起来,有的卡车不知运载了什么,不时还有泥水飘落下来。这些泥水撞击在他们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留下污浊的印迹。陈风只好打开雨刮器,结果越刮越脏,就任它去了。在一个高速上下口,他看到了之前那辆嚣张超车的载客大巴。它缓缓靠边停下,然后接上几个背着大包行囊的过客。
不是说高速上不让停车上客吗?伍娟也发现了。
没错,这得扣不少分呢。
罚死他。
不知道有没有摄像头把他拍下来。
我们举报他吧。
这时车已经过去超过一公里了。还是算了吧,犯不着。陈风说。
我们都太善良了。
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坏人都是被我们这样的人惯出来的。
虽然陈风也觉得伍娟话说得有道理,但他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上就要到德州服务区了,他听说过这里的扒鸡,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怎么中国这么多城市的特产不是鸡就是鸭,叫花鸡口水鸡扒鸡,桂花鸭盐水鸭烤鸭,就不能来点新鲜玩意儿吗?陈风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滑稽。
在距离德州服务区不到两公里的地方,陈风又看见了那辆黑色奥迪车。就在前面五十米不到的位置。他起初还以为只是款式和颜色相似罢了,结果近了一看车牌,还是它。他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
你有没有注意前面那辆奥迪?
哪辆啊?
见伍娟兴趣不大,他也不再解释。眼看着奥迪车右拐入了服务区,他也踩着刹车滑了进去。他有意识地停在那辆车十米开外的位置,然后熄了火。
去厕所吗?
你先去吧。陈风视线依旧盯着那辆车的车门,连伍娟下车他都没在意。过了一会儿,那名鬈发戴超大墨镜穿黄衣的女子像一根香蕉从驾驶座上滑了下来,关上门,用遥控车锁“嘟”的一声锁上了车门,然后娉婷地朝卫生间走去。
陈风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也下了车,依旧把哪吒放出来,然后给它倒水喝。看着它飞快地舔着水杯里的水,陈风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没道理啊。他嘟囔了一句,然后牵着哪吒来到了那辆奥迪车前,假装随意地朝车内望了望。前排的正副驾驶座都没有人,后排由于车窗玻璃过于深黑,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他凑近了想看个仔细,哪吒趁机抬腿在该车的车轮上尿了一泡。
你干吗呢?
陈风被吓得不轻,回头一看是伍娟,这才放下心来,但仍然有一丝莫名的惶恐。他把哪吒交给伍娟,然后朝卫生间走去。
在洗手池,他用冷水扑了扑脸,好让倦意消退下去。水池的上方是一面硕大无比的方镜,镜子上面存有一层水渍,看上去有些肮脏。他将脸凑上去,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张长了三十年的脸庞,消瘦,苍白,颧骨突出,眼袋下垂。由于从事的是视频剪辑工作,常年的熬夜让他早已失去了青春的光彩,精气全无,宛如一副直立的骷髅。
从卫生间出来,已是阳光普照。冬日的光线温暖而明媚,给世人以力量。一群不知去往何处的青年旅行者从一辆白色的旅行大巴上下来,唧唧喳喳地从他身旁走过。他们头戴统一发放的红色旅行帽,身上衣着五彩斑斓,脸上充满不羁的笑意。他们是如此的年轻而富有朝气,以至于陈风身在其中,顿觉惭愧自卑。
回到汽车的时候,陈风下意识地看了看那辆奥迪车停留的位置。还在。看样子那女人还没回来。他坐进车里,发现伍娟果然把哪吒弄在后排了。
不是说不让它进来吗?
没事的,我看着它。是吧,哪吒?
敢捣乱就揍你。
哪吒看了看陈风,哼了一声,然后躺在座位下方的地毯上就不动弹了。伍娟把午餐肉罐头递过来,他拉住扣环一把掀开顶盖。
简单吃了点东西,陈风把座位靠背放下,然后面朝上躺直身体,打算小憩一下。可不管他怎么努力,依旧无法入睡。伍娟则在整理车内的垃圾。她把吃剩的鸡爪骨头、橘子皮以及一些纸屑放进塑料袋,然后拎着塑料袋下车了。
接下来是大约半分钟的寂静。陈风开始有点找到感觉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在脑海轻柔闪过,随即是一种明晰的睡意。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睡着了,但又对自己的这份清醒感到紧张,于是暗暗较了较劲,直到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睡去。
是更安静的气氛把他惊醒了。他在迷糊中察觉到了安静,于是惊恐,便猛地翻身坐起。汽车中控锁没有按下,插在钥匙孔里的车钥匙上的卡通吊坠轻轻摇晃,未婚妻伍娟依然没有回来。他看了下时间,原来不过睡了才两分钟。哪吒依旧趴在车后的地毯上一动不动。
陈风将靠背调直,再调整了一下座位前后距离,脸对着后视镜双手将头发往后捋了捋。在他视线的右前方,那辆奥迪车依然没有离去。陈风算了下,从它停在那儿到现在已经半小时了。
就在他感到疑惑的时候,车门猛的一下被拉开了。他吓了一大跳。伍娟对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感到莫名其妙。
看什么呢你?
那辆奥迪,对,就是黑色的那辆。
怎么了?我看你之前就在看了。
我们一路上已经碰到它三次了,一会儿在我们前面,一会儿在我们后面。
是吗?伍娟也盯着看了看,你别疑神疑鬼的。
见伍娟表情有点紧张,陈风哈哈一笑。
瞧你这胆小的,还看希区柯克呢。
懒得和你废话,你睡饱了没有,快开车吧。
汽车重新启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陈风觉得时间有点紧迫,就加快了速度。他甚至跟着一些快车后面从货车右侧的紧急通道超车。endprint
小心点!在超过一辆运载生猪的卡车时,伍娟叫了一声。
别叫。汽车右侧是钢铁护栏,此时距离不过一米,左侧的卡车也相距不远,陈风自己心里也是紧张,加大油门一心想冲过去。倒是满车的猪猡对此惊险不屑一顾。
山东地段的高速多山路,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偶尔还会有六十度左右的弯度,因此行驶起来得格外注意。陈风就这么高度紧张地行驶了半小时,突然感觉前面的车都慢了下来,于是也放慢了速度。又滑行了数百米,终于一脚刹车踩到底,停住了。
怎么回事?等了三四分钟,毫无往前移动的迹象,甚至前方的一些司机都从车上下来了,驻足观瞧。我下去看看。他拉上手刹,保持着火状态,也开门下去了。
很遗憾,从所在位置根本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状况,两条车道已经被堵得死死的,一眼望去,拥堵的车队似乎达到一公里以上。这时,有几辆轿车开进了急行道,陈风见状赶紧上车,启动,跟了上去。
又在急行道缓慢走了一百来米,终于也不通畅了。大家干脆熄了火,到路边吸烟聊天,有的男士还翻越栏杆,到高速路一边的林子里小便。
陈风开始还存有希望,觉得很快就能通,后来过了十几分钟见毫无动静,也就心灰意冷了。前方传来消息,说是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交警部门正在紧急处理中,让大家耐心等待。
看样子今天到不了家了。伍娟吃着橘子说。看样子她并不着急。
真烦!怎么这种事就总摊到我头上。都怪你。
怪我?亏你想得出来。伍娟把橘子皮一扔,也来劲了。
怎么不怪你,让你早两天跟你们公司老板请假,不请,偏要搞到今天,这下好了。
屁话,你以为我们是想请假就能请的啊,你以为早两天走就不会遇到车祸了啊,还怪我,脑子拎不清。
你别烦我啊。
烦你又怎么啦?你飞过去啊?真是!
烦我我就不去了!
不去别去!现在就滚!
伍娟这下真的气坏了,开始嘴里叨叨骂个不停。陈风摔门下车,赌气朝前走去。外面没有风,但不知是烟还是雾的气体陡然增多,让整个世界看上去虚无缥缈。路边有的司机凑在一堆玩起了扑克,有的则带着孩子下来走走跳跳,甚至还有的吃起了热腾腾的泡面(哪来的热水?),他们似乎很开心,仿佛经过长途跋涉,此刻终于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中,正欢度新年之乐。
对此,陈风感到一丝荒诞,同时又体验到了一份彻骨的孤独感。当胸中那股闷气逐渐消散后,他停住了前行的脚步,转身往回走。伍娟在车里哭泣。他坐进了车内,然后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
道路大约是两小时后通的。这期间,一辆警车本想沿急行道逆向行驶,结果发现道路被占,一名高胖的交警下了车,打算收走占车道车主的驾驶本和行驶本,进行处罚。这一行为激怒了等候已久的车主们,大家纷纷上前和他理论,并指责他的不作为,只想罚钱,不想办事,有的甚至拿出手机来对其拍照,扬言要发到微博上去。
这一招非常有效,很快,那名交警就驾着车倒退回去了。车辆长龙重新启动。路过车祸现场的时候,陈风看到两辆轿车被撞得只剩半截,靠边停放,肇事的大货车已然被拖走了,只剩下一处长达三米左右、完全断裂的护栏陈列惨况。地上有大块大块的黑色印迹,不知是煤渣,还是发生了燃烧爆炸。总之没有见到伤员或死者。
之后的一段路,所有车辆非常默契地都行驶得很规矩,陈风也不例外。他同意了伍娟到不了就在外住一晚的意见。没有什么好较劲的。
进入江苏境内的时候,已是傍晚六点多了。天暗了下来,陈风不得不打开车灯,车速也控制在八九十码。他很惊讶自己一直没有被睡眠困扰,只是久而久之,感官有些麻木,偶尔会以为在梦中。
天越来越黑,路上的车辆也似乎比白天少了一些。陈风眼前多是一些大卡车的尾灯,影影绰绰,像繁星闪烁。高速公路上来去方向的中间隔着一条绿化隔离带,由于绵延的树丛有些矮,迎面的车辆有些开着远光灯,在交会的一刹那强光一照,陈风便会短暂失明。这让他觉得很恼火,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把车速一降再降。伍娟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经过了之前的那番争吵,她似乎平静了许多,也不说话,零食也不吃,只是沉默。
后来,大约在夜晚十点多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细细的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有的被吹开,有的则留在上面,一时半会儿融化不净。当然,更多晶莹的雪花附在了地面。起初还没什么妨碍,可时间一长,陈风觉得车轮有点打滑。
怎么回事?伍娟也醒了。
没事,下雪了,我开慢点。
嗯,慢点吧。要不下个服务区我们就不走了。
好。
车速最终降到了六十码。路上车辆此时已经非常稀少,陈风与前面卡车的车距大约在两百米开外。那辆卡车尾灯坏了一只,仅有一盏幽幽亮着,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谁提着灯笼在寒风中踯躅前行。
就在这时,陈风透过后视镜再次看到了那辆黑色奥迪。虽然由于光线的原因,他无法看清车牌,但凭着直觉,他几乎认定这就是那辆一路上与自己紧密相伴的奥迪轿车。它跟在陈风的身后,悄无声息,保持距离,一旦陈风提速,它便随之提速;他降速,它也降速,既不超越,也不靠近,如同夜晚稻田中静静游弋、伺机捕食的黑蛇。陈风突然有了勇气,打算跟它耗下去。他要一直开,一直开,即便困意难挡,危险备至,也在所不惜。他所担心的是,自己一旦放松,身后的那条黑蛇就会猛地蹿上来,将自己一口吞噬。
于是,两只野兽在冬日深夜的苏北高速公路上匍匐前行。
责任编辑 林潍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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