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6年开始写作,曾获第三届《上海文学》中篇小说新人奖,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提名奖。有作品收入《2010短篇小说》《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2013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等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傻时光》。
红果起身,渐渐想起这是哪里,狭小的室内无人,白色墙体间流动着一股熟悉的味道。红果看着双腿间的血迹,不敢置信似的,痛就一点点传来,像蚂蚁在噬咬,短短的工夫,她已经忘记刚进来时义无反顾近似于赴死的心态了。不用任何人吩咐,一下爬上简陋的手术台,手术台并不比瘦弱的红果宽多少,酷似火车的卧铺位,红果躺上去,眼皮都没眨一下,医生的唠叨自然也进不了她的耳朵,那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就像手术前的例行麻药,对红果来说,毫无作用,她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只是双腿分开的刹那,红果才微微感到一阵心酸,不是没人在身旁的缘故。此刻,她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像治疗室外那些阴沉着脸似乎要哭出来的等着叫号的女孩……红果只是短暂地想到了一个生命的终结,那是她的一部分啊,血肉相连。眼下,这部分即将离她而去,作为一个死去的生命,或者说生命之前的生命。
红果觉得自己又死了一遍。
红果看着自己赤条条的双腿摆在绿色手术台上,一条红线沿着大腿根流向了绿色台面,时间有些久,那血已经凝固住,只有一层浅淡稀薄的血还保持着露珠般的光泽,散发出弧形的光。红果的粉红三角裤褪至脚踝处,孤单地挂在左脚上,一动不动,那是昨天新买的,有白色斑点,看上去卡哇伊,红果毫不犹豫买下来。她想起上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是穿了一条旧短裤的,上面甚至不争气地破了一个洞,这让红果感到羞耻,比走进这地方还要羞耻百倍。红果摸了摸大腿,已有了知觉,但仍然沉重,冰凉如水。红果用了用力,却仍然唤醒不了它们。她只能这样躺着,心里嘀咕,怎么医生护士都走光了,她这个样子,连短裤也穿不上了呀,如果这时候哪个冒失鬼闯进来,岂不会看见她这副糟糕的模样?
红果不安起来,一阵锥人的寒意和莫名的羞愧魇住了她,她想叫两声,却怕引来其他人,那道灰白帘子没有拉严实,红果看见一些人影从走廊上一晃而过,光线短暂交替。红果想,她们就这样把我忘了吗,简直开玩笑。就在红果想着拿什么东西遮挡一下自己时,窗外闪过一个人影,那人影久久不动,光线就一直暗着,一双小眼睛很快从毫无人情味的布帘缝隙露出来,红果本能地用手捂住那个点,不顾一切地呼喊起来,医生、医生……
红果拎着一大包消炎片和益母草走出医院,她的黑色背包小到不能装下它们,走在尘土味呛人的街头,红果感到什么东西是多余的,才发觉是不断撞击着她的那只口袋。红果有些心烦,在路过一个垃圾桶时,将那只塞满了药片的口袋掼了进去。
忙了一天,红果粒米未进,肚子很快空下来,真比里面住个小人还饿。红果回到小区,在小区门口的饭馆点了汤菜,一个人吃起来。鸡汤的味道寡淡,红果怀疑这是用鸡精勾兑而成的,就对老板娘喊,这什么鸡汤,一点味道都没有。
穿着暴露的老板娘没加理会,只斜眼瞧了瞧她,见到她苍白的脸色,依然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红果边喝汤边发出气鼓鼓的声音,最后索性双手一摊,说,不喝了,不喝了,难喝死了。声音有些大,有几桌人朝红果探过好奇的目光,老板娘终究脸上挂不住,对着某个无人的角落说,哼,想吃山珍海味,别往我这儿来呀。
红果将钱狠狠地扔在布满油腥的桌上,不等找零就昂着头走出了饭馆,并发誓再也不来了,菜做得难吃不说,态度还这么坏,鬼才要来吃。
红果开门,低低地说一声,我回来了。
屋内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出来回应,红果这才想起,那只朋友送的英国短毛猫已经走失,那是上礼拜前的事。红果曾满小区找,甚至贴出了带彩色照片的寻猫启事,然而一无所获,有朋友建议红果去城市另一头的屠宰街看看,那里杀各种你能想到的动物,猫狗是家常便饭。可红果不愿去,哪怕有成功的案例,红果也不愿踏足那个地方,甚至连听都不要听,她只是在附近转悠,骑一辆女式单车,见到带宠物出来的男女就问一声,你见到一只猫了吗,它是灰色的呀——
红果知道妞妞不会回来了,她何尝是它需要的那类主人呢。
红果想,好在赠她猫的朋友已经永远从她的朋友名单中去除了,不然她知道自己无法交代的。红果觉得自己是流年不利,连一只猫也养不好,无法交付。她就该这样形单影只的吧,不对任何人任何事负一丁点责任,就像那首诗里说的:最好不相伴,才能不相欠。
妞妞的一应用具,包括猫粮猫盆绒毛玩具猫砂假树通通被红果收拢起来,堆在阳台一角,才短短几日工夫,上面已经积满细密的灰尘了。午夜时分,偶有猫叫声传来,红果也懒得去想是妞妞回来了,最初的愧疚感已经消逝,红果就像没养过任何动物那样坦然。
空房间压迫着人,好在不用上班,红果稍微松了口气,可以睡个懒觉了。几日前红果就辞了职,老板诧异,问红果,干得好好的,怎么不干了?红果说,我有事情。老板说,可以给你假嘛。红果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红果躺在那张行军床上,如果不是硬度的问题,红果还以为又回到了那张冷冰冰的手术台上,也是那么窄,窄到翻个身就有掉下去的危险。红果的房子是一室一厅,原先的租户将一张双人床搬走,房东不知临时从哪里踅摸来了这张睡上去嘎吱作响的行军床,还体贴地对红果说,过渡,只是过渡一下。红果抱着过渡的心态睡了几晚,没想竟就习惯了,以至后来房东真的打来电话,说找到一张合适的双人床了,红果也没半点反应,当下就回绝了。红果想,这样的床倒适合自己,随时能抽身离去,不会有半点怀念。
红果躺在床上,临近夜里,思绪万千,很多事情却不愿去想,电脑也懒得打开,追了一半的美剧也没心思看,只是那样盯着天花板,将目光安排一个去处。白天手机响了几声,红果没有理会,她不想和人讲话,但最后她还是将短信看了一遍,没有回。她很快睡着了,略微感到不适的是,红果首次觉得被子薄了些,盖在身上凉飕飕的,她的一双脚露在外面。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好像没有做梦,但感觉得到身体的沉重,好像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同样是森寒的,耳边有汽车呼啸而过的声响和那些足以撩起裙摆的风。下面那痛就又死灰复燃起来,一阵阵,像潮水覆盖了红果,红果承受着。endprint
电话是天黑后响起来的,红果迷迷糊糊接了过来。
红果,在哪儿呢,想你了。
你谁呀?红果问。
没良心啊红果,我谁你都不知道。
红果说,我爱知道啊。
电话那头稍一犹豫,说,我是李李。
红果在脑袋里搜索李李两个字,半天才想起来,一些片段放电影似的自动播放。是他。红果极少记别人的手机号,她觉得这事挺蠢的,明明注定会忘记的人记下他的号码有什么用呢。
出来见一面吧,我等你啊。李李说。
李李是青朴的朋友,也就是红果心中的二手朋友,若不是发生那事和这个名字多少罕见,红果可能压根儿不会想起来。
有事儿吗?红果说。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啦,太久不见,来喝一杯吧。李李邀请说。
我不方便。
你在哪儿啊,要不我来接你?
不用,我在外地呢。
哄谁,不想见就明说。
好吧,我不想见你。红果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唯恐让人听不清。
短暂的停顿,不知道是谁先挂了电话,也许是李李,红果有些烦,不是挂电话的原因,而是她为什么要欺骗别人呢,在外地?这是个什么借口?红果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红果想起青朴,他就不会撒谎吧。
青朴是红果男友中的一位,到底是第几位红果没算过来,应该是中间时段的人吧,也是红果男友中最特别的。人有些木讷,属于不苟言笑的那类人,表面看来严肃,内心就更严肃了,这是与生俱来的。红果从多种渠道得知青朴的故事,他的少年、青年时代,上最好的中学、大学,然而最终未能拯救这样一个生就与浪漫无关的生命。红果开始被青朴的另类吸引,可没多久,就厌倦了,就连做爱青朴也是直奔主题的呀,一下就进入了,毫无道理可讲。起初红果还说,你急什么,弄痛我了。可青朴就是青朴啊,他怎么能明白做爱是一种享受呢。红果试图扭转,多次均告无效,也就心灰意冷,并渐渐习惯。
红果被李李那通电话吵醒后,一时无法入睡,这才感觉到冷,入骨入髓的,房间的窗没关,夜风不时灌进来,刚刚立夏,空气里仍然氤氲着一股不散的湿气,吹在脸上如同洗一把脸。红果摸床头灯,拧亮,光线从灯头骤然降落,落入红果的眼睛里,红果感到一阵刺痛。红果扫一眼床头柜,一只烟盒打开着,里面没有半支烟,红果心里就难受起来,想房间里哪儿还有烟呢。这里是七楼,红果可不想跑到小区外去买烟了,那段路程对此刻的她来说是如此漫长。红果深吸一口气,下床,关窗,然后坐在床沿儿上发起呆来。
红果想起青朴竟连烟也不抽的,说是自小扁桃体有问题,时常就肿大起来,吞口水都费劲,说话也变味儿,像含着个什么东西。这点李李就不同了,烟酒不拒,至于他为何会成为青朴的朋友,红果真是不明白,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竟能凑在一块儿。李李显然是个浪荡子,玩音乐,写诗歌,样样玩,和他熟了,红果才渐渐觉出一种兴奋,这是青朴所不及的。李李是人堆中的焦点,无法忽视的,和他在一起红果感觉不到游离,只是经历得久了,才发觉那竟也如此虚无,不如和青朴在一起那么踏实,好像只要看见青朴,红果的心就从一个高点回落下来,妥帖的。
红果从未正式和李李在一起,那时,她还是青朴名义和实质上的女朋友,李李不过是他和青朴的朋友,是应该叫她嫂子一类的人。可红果见了李李几次,并参加了他的演出和朗诵活动后,就草草上了他的床,她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是酒精作用,还是那一刻她真的被感染了,一时冲动?好像都说不过去。红果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她根本就控制不了啊,就像念大学时,她同时和两个男生谈恋爱,直到他们彼此发现,大打出手,她也懒得去管,索性一脚全踢了。红果向来随性。
但李李从未向她表示过什么,甚至那次之后两人都感到尴尬、疏离,但表面上,只要青朴在,他们还是一团和气的,李李一脸严肃,有时一起吃饭,红果故意先给李李夹菜,把青朴晾在一旁,等青朴上洗手间的间隙,李李说,别闹。红果说,我乐意。
这是刚开始的情形。红果真是觉得好玩,没有其他心思,可青朴却视若无睹,从不怀疑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和红果在一起,他从不提别的人,不是担心,而是心无旁骛,他一心一意对红果,就以为她也是这样,直到后来……这是红果跟了他很长时间(两年半左右)、也是最终离开他时心里惆怅的缘故。
红果想,这个青朴,到底是同一路人啊,因为时间,两人就此错位。还是无缘吧。红果觉得。真是啼笑皆非,后来,红果就凶猛地撞上一个又一个男人,却不再涉及情感,不让自己受到丁点伤害,红果逐渐确立起一条原则,哪怕身体受损,也绝不扯上感情。
感情,是红果最为珍视的东西了,不再轻易给予。
红果觉得奇怪,这样一个夜晚竟没有一个女性朋友可以用来倾诉,曾经她是有几个可以称得上闺蜜的人的,可后来怎么样呢,不照样和她的身边人睡觉,甚至连句抱歉的话都没有吗?
红果一遍遍体会着虚无和时间不可调和的线性,像在海中漂浮,望不到岸。有时红果想,活着没劲,死也未尝不可。但红果不会主动赴死,那样做过于惨烈,甚至带有表演性质,微博上有人留下一张割腕的图,然后就不知所踪,红果不喜欢那样,她觉得这是顶顶私密的事情,怎么好大张旗鼓的,为了一个人,或曰爱情,值得吗?
有阵子红果翻一册诗词集,总觉得万千风情除了“更与何人说”之外,唯有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最为打动人心了。
红果甚至拼接了多种版本。
孤帆远影碧空尽
西出阳关无故人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因为
西出阳关无故人
等等。
这样的夜晚漫长无边,红果四肢无力,头也隐隐作痛起来,她开始后悔,那包该死的药总会起一些作用,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血气充沛的女孩了,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就能挽着一个人的胳膊去吃冰激凌,吃火锅,吃她想吃的任何东西。红果算算自己的年龄,再过几个月就二十七岁了,是谁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就开始走下坡路的?周围的同龄女性早早就患上了各种复杂的妇科疾病,那些词红果听了都要毛骨悚然,好像那是绝症似的,而那些化着浓妆身着艳服的女孩子说起来却面不改色,不以为荣,不以为耻,是司空见惯的,令人匪夷所思。endprint
红果想起第一次去那样的地方,高中,她和当时的男友坐在开往城郊的公交车上,一前一后,装做互不相识,避人耳目,只有下车后,男友才慢吞吞地朝她走来,神情犹豫,身体打着战,好像即将上手术台的是他自己,没出息极了。那一刻,红果恨不得叫他回去,她一个人就行了,但红果还是忍住。在充满来苏水味的房间,医生做例行检查,然后对一旁的同事说,呵,年轻女孩就是干净。那时,红果还不知道医生指的干净是什么。她当时想,难道别的女人来都不洗澡的吗?想到这里,红果在昏暗的光晕中笑,笑声寂寥,影子也像另一个人似的跟着笑起来,有了呼应一般。
红果笑当时自己的天真,不知世事。
红果再去想那个男生时,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脸来,只有一个敦实的木桩似的身影浮现在脑海。红果想,那时怎么就喜欢这样的人呢?
她果然和那人草草分手,那是高中一年级的事情,后来,高一下学期,从省城转学来了一位高大的男生,帅气,踢球,穿一件巴塞罗那队队服,偶尔还套一件淡黄的训练背心,别提有多精神了,红果很快喜欢上他。她和很多女生竞争,明里暗里,绞尽脑汁。而为了博得“巴塞罗那”的好感,红果这个对足球一无所知的女孩做了多少功课呀,那一时期的各种联赛,足球杂志,她都不错过,她也真的喜欢上了这一运动,这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时的女孩子都一窝蜂地喜欢篮球,觉得那才够激情四射,但红果很是不屑,觉得那简直是野蛮人的游戏,毫无美感可言,仅凭身高和力气就能称王称霸,看着就没劲。不知道是不是红果的这一态度让“巴塞罗那”很快注意到她,有一次两人竟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聊起天来,聊巴乔、聊罗纳尔多、聊冷僻的卡尼吉亚。“风之子”的名号红果还记得,所以当她脱口而出时,对方果然刮目相看。当时是很有一批人不喜欢“巴塞罗那”的,觉得他傲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巴塞罗那”有一句名言,是说这地方的,“这什么鬼地方,像被发配边疆。”这句话使他成为众矢之的。
最终,是红果接纳了他呀,将他置于自己的圈子里,如鱼得水,度过了高中剩下的岁月,红果是真的掏心掏肺了,对他一人,什么她都愿意去干,只要他开口,哪怕父母管得再严,只要他一声口哨,她就能从屋里千方百计溜出来,哪怕他见她只为了那事儿,而回去之后她必受一顿责罚,她也是甘之如饴的。红果是飞蛾扑火了。可结果怎么样呢,她瞒着他又去了那样的地方,那是她曾经发誓再也不愿踏足的场所,可是毫无办法,她无法要求他更多,只要他高兴,她的心都是可以掏出来的呀。然而两年过去,他回了省城,念一所大学,她却落榜了。那个暑假,红果不知怎么熬过来的,父母轮番轰炸,恨不得她去死,死了才干净。可毫无办法,红果还是想着他,去省城看他,他却避而不见,红果只好对着一个地址守株待兔。她终于发现他了,他和一帮朋友从小区出来,她不顾一切迎上去,他发现了窘迫的她,神情却严肃起来……
在回县城的路上,红果流完了一辈子那么长的眼泪,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辛苦过,天地瞬间就改变了。
后来红果复读,拼命地读,没日没夜,茶饭不思,一年后,红果去了北京。那时,她的生命中已没有了“巴塞罗那”,没有了爱情。
北地风光,红墙黄瓦宫殿,单车,杨柳,长得望不到尽头的马路,公园随处,本是学生们最佳的恋爱背景,可红果却完全无视,从来独行,而且一离开家乡小城,红果就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了,话音忽转,听口音谁也听不出她是哪里人了。
可那几年红果没有正经谈恋爱,或者说没有真正将自己交付出去,她害怕了,开始蝴蝶一样游戏,当某人觉得红果对其有意时,红果早已翩然离去,一个背影也见不到了。红果作为一段诡谲的传说留在那一届男生心中。
谁还记得那个扎两条辫子说话羞涩保守一脸质朴的红果?谁又见过化着浓妆出入夜所口吐莲花行为乖张的女人?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红果,她们各个不同,甚至大相径庭,即使逐个叠加,红果也知道那不是自己。
红果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还是熬不过那阵饥饿,手边又无烟,饥饿感就更甚,好像胸部以下已经整个空掉,沦为形式。红果起身,中断回忆,摸黑去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得惊人,只有两枚鸡蛋孤独地对视,滑稽。红果想起碗柜里还有一包不知什么时候的红糖,她完全可以做一碗应景的红糖鸡蛋,在这个夜晚(这就是生活中的伏笔,你永远搞不清它们何时会相遇)。
午夜的电视节目多少安静,没有了白日的喧闹。红果换几个台也找不到可以看的,正好一个台播斯诺克,红果一下定住,这是青朴的最爱啊,又碰巧是小丁的比赛。小丁在镜头里永远是一副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神情介于松弛与紧绷之间,出手却不凡,这让红果不可抑制地想起青朴来。
青朴散漫惯了,工作都干不长久,又不愿去考公务员,挤进一堆面无表情的秘书里。青朴的理想是做自由职业者,报酬不必丰厚,能过日子就行,可青朴适合干什么呢,大学学的是英文,除了能读读外国原著小说外,几乎一无是处。父母的意思让青朴继续升学,读研念博,家里人做生意,就是没有一个读书人,培养出青朴算是光宗耀祖了,可青朴没兴趣,一离开校园,反倒松了口气,觉得和父母两清了。到头来,青朴还是失业状态,整日和一帮朋友厮混,有人提议青朴搞文学翻译,先从他们的作品入手,青朴也真傻傻地试了,可一个礼拜连一首诗也搞不定,很快灰心。最终还是父母出钱开了茶庄,这才暂且稳定下来。
那以后青朴就有了一个外号——庄主。自立门户,就更清闲了,不用忙日常工作,每日睡到自然醒,午饭过后去茶庄,转个身又出来。那时的红果呢,还在公司赶没完没了的资料,看客户老板脸色,甚至被同事挤兑,起早贪黑,有时加班到青朴的夜生活已经开始,两人像错了位似的,各行其是。红果下班精力全无,只想回去补觉,而青朴正和一帮朋友在酒吧泡着,精神抖擞,等他回来,红果都不知睡了多久,青朴一进门,红果必醒无疑,再折腾一下,休息就不好,第二天呵欠连天,老板就更加不悦。
青朴没发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直到有一天红果说,不干了,不干了,干不下去了。青朴这才说,那干脆辞了。红果说,你养我啊。青朴就呆了,不知讲什么,但神情却是坚定的。红果从未找青朴要过钱,两人从来各花各的,上街买东西,青朴这个少爷连钱包也不揣的,通常净身就出门了,他的衬衫都是红果买的。endprint
见红果闷闷不乐,青朴这才说,来我店里吧,轻松。红果眉头一皱,哼一声,我可不想看你妈的脸色,像欠她似的,再说,你开得起工资吗?
青朴就无话了。
青朴的母亲红果见识过,是个厉害角色,当年是家大型国企职工,下岗也没轮上,可就是不干了,下海,四十几岁后就不做事了,专注园艺,家里种各种花木,还喂鸟养犬,一只聒噪鹩哥,一条黏人贵宾犬,日子过得有声色,一年前还学上了车,开一辆白色宝马,就这么一个算得上成功的女人。红果去过一次女人家里,在城区上佳地段,一套顶楼复式,带一个大得能踢球的屋顶花园。女人带红果参观,来之前自然摸清红果的底细,家在小城,父母本分,拿国家工资,没有兄弟姊妹,算不得有负担,念一个说得过去的大学,人还端正,大体满意,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对红果构成伤害,但自然,是什么消息红果不得而知。
女人留给红果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但气场强大,心思缜密,仿佛能从微小处探出一个人的底色来。女人侃侃而谈,不时开怀大笑,笑声突兀,却具有威慑力,红果也不得不跟着“呵呵”两声。女人谈家里的情况,比如一套红木家具,连这也是有一段传说的,说起来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女人见什么谈什么,就是不谈青朴与红果的关系,谈他们的未来,好像红果的身份只是位偶尔来串门的邻居。红果就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了,可有可无的。
红果最终离开青朴自然与女人有关。
那是红果堕胎之后的事了,青朴的措施失败,红果自然要去那样的地方,红果无法想象有孩子,况且,现在的他们算什么呢,理论上还是非法同居呢。这事儿没商量,青朴也拿不了主意,没个决断,不然红果或许可以再思量一下的。事情就坏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女人知道了这事,寻上门来,一改之前的和气模样,几乎有些狰狞了,对着红果就是一顿责难,追根究底一句话:红果不该这样打掉他们家的孩子。
这事不是你能决定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讲,你把我们摆在哪里了,啊……
红果哪里预计到这一出,简直措手不及,反驳了两句,却不想迎来更大的风暴,女人咄咄逼人,一句话终于导致事情不可收场,女人讲,你是不是打胎打习惯了?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红果,如同被当众剥光,红果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原谅她了。事情累及青朴,红果连他也顺带恨起来,这么瘦弱一个人,典型蝎子座,天生拿不了主意,做不了主,她被他母亲羞辱他也说不上话,更别提站在她这边了,只能先分开一段时间再讲。
可后来——所有故事就怕这几个字,红果也不例外,不过红果也认了。在她和青朴分开后,青朴生命里飞快出现了另一个女人,据说是青朴母亲物色,有些来头,百里挑一。
红果知道再也回不去了,除去青朴母亲的因素,红果本以为能和青朴这么一直凑合下去的,却不想被别人见缝插针,当青朴支支吾吾地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时,红果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连生气都来不及。红果心里淌血,她也想一心一意对青朴好呀,她已经改过自新,再不是从前那个自己了,可老天为什么还是不给她机会呢。
红果不明白。
红果看小丁将桌面上的球一一推进袋里,动作潇洒,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漂亮至极。小丁的脸上终于有了起伏的变化,是恍若惊鸿的微笑,因为短暂,所以让红果赞叹不已,赞叹之余内心却开始惆怅,画面切换掉之后,记忆却风起云涌,红果的眼泪就不自觉地迸出来。
红果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谁流的,青朴吗,还是更久前的“巴塞罗那”或者是李李,还是最近这个让她烦心的男人?红果理不出头绪,想,或许这泪是为小丁流的吧。
红果独独没有想到自己。
他是老早就出现的,公司客户之一,外地人,家住西安,因为生意关系常来红果的城市,两人时常能见上,但那时的红果从未留意到他,生意人嘛,天生有种令人难以亲近的冰冷感,直到后来同事忍不住告诉红果说,薛总好像很喜欢你啊。红果这才觉出不对劲来,细细思索,确有几处地方让红果心存疑问,比如每次他来,总点名让红果接机,见面还赠私人礼品,有些乱礼数,还彬彬有礼讲,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那可不是一般的小意思,名牌化妆品、做工考究的胸针、真丝纱巾等等,不一而足。起初红果还很坦然,以为自己工作到位,这算额外奖励,可经同事那么一点,红果心里就恍然了。
那是红果离开青朴之后的事了,大概一年有余,红果还想起他们第一次私下会面,竟是她去见他的。那是红果第一次坐夜班飞机,那个日子红果也记得,中秋节,她第一次距月亮那么近,坐在舷窗边,红果努力去看头顶的天,想瞧瞧月亮在云层之上的模样,可惜角度不对没能见到。云层里浮动着一层耀眼的光,由此推断月亮一定很亮,而旅程还长,红果开灯,双腿抵在前排的座椅上,掏出新出版的诗集读。
在一天最初的时分,知觉把握住世界
就像手抓住一块太阳热的石头
漫游者站在树下。当
穿过死亡旋涡之后
是否有一片巨光会在他头顶上铺展?
读至这一段时,红果感觉耳鸣起来,轰隆隆的,就像成为这架破旧的飞机本身,急速穿过云层上空,与空气对撞,摆脱,无法回头。红果感到一阵眩晕,心却明镜般澄澈,伴有一种临死前的快意,觉得死在这个夜晚也没什么了,不枉此行,而那个距此千里之外的男人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红果知道她不一定非要见他的。
她去古都,或许只是去见识那城吧。
飞机降落,红果的耳鸣才消失,立竿见影,而此前她感觉脑浆随时会从耳朵眼儿里喷涌出来,她来不及叫上一声就死去。踏上这陌生的土地,空气中一股明显的黄土味,挥之不散,呛人。红果想,这里的人怎么生活呢。独自出站,无人来接,那个男人不知她来,红果没有透露只言片语。她想象他睡在妻子身旁,极尽体贴或者同床异梦。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已经来了。
她轻易就被出站口的车接走,睡在一家国营风格的小旅馆里,头顶上还不时有飞机起落,即使关了窗,空气里的那股黄土味依旧不散,那么浓烈,进入梦里。endprint
第二天才进城,空气里一股粉尘悬浮在公路两旁,清晰可见,红果感觉那尘土味更加浓烈了,苍凉感油然而生。直到大段的城墙出现后,红果才觉得真正进了城。在鼓楼下车,放眼望去,仿佛回到熟悉的地方,一眼便知建筑风格,只是黄色琉璃不见,规格自然降低,而大街还是那样,纵横开去,望不到头。红果想起上学的日子,一辆单车沿长安街骑行,漫无目的,从西单过天安门到王府井然后折返,在红墙边驻足,那是春天,天空飘絮,形同下雪。可眼前的风景变幻,秋天了,气温却不低,那个男人呢,是否就置身在这片灰蒙蒙的古今建筑中?红果不急,找店住下,过高大的城楼,玉祥门附近,靠近一座带金顶的喇嘛庙,红果安顿下来,洗一个澡,隔窗户听别样的市井声,期待一道埙声的响起,然而没有,红果略感失望,这才发短信说,我来啦。
男人果然沉稳,知道红果不开玩笑,两个字钻入手机,在哪?
然后见面,在海底捞,男人说,晚上不能陪你,其余时间没问题。
红果也不以为意,两人在城里穿梭,男人带她去著名景点。在大雁塔上,红果眺望传说中的终南山,却一无所获,雾霾笼罩着古都。红果顿感失望,她想象很多年前,比如唐朝,站在这里是一副怎样的景象,终南山是否会揭开那神秘的面纱?
不知为什么,红果总爱回忆这一幕,后来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愿去想,那几乎是三流电视剧的情节了,不提也罢。
他对她温柔,床上也如此,中年男子远没有小说里写的那样动物凶猛,虽然尚未到力不从心的年纪,但倦怠一望可知,所以红果不免心生悲悯,过程里就主动一些……
然后就到了眼下,在这个夜里,在无任何杂音的世界,红果的身体再次陷入伤痛之中,而那个人却在遥远的地方,在家人身旁,说着她永远也听不懂的方言,仅凭这一点红果就觉得与他隔山隔海了。
他是否曾片刻地想起过她?哦,对了,他还不知道红果一贯的擅作主张吧,她知道他有一个女儿的,并且也知道他还想要个儿子。她不想告诉他这一切已无法挽回,甚至,她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那碗红糖鸡蛋被吃掉一半,剩下的那只蛋真正落单下来,失去伴侣一般,躺在一层深色的红糖水里,等待。这时电话响起,红果一惊,是家里的电话,一丝阴云闪过眼帘,红果接过来,是母亲的声音,疲软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红果问,怎么了?母亲说,红果你还好吧,我梦见你出事了,吓死我了。红果说,我很好啊。一颗心落地。母亲这才接着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担心你会出事的。这时电话里传来一阵咳嗽,是父亲,他开始训斥母亲了,能出什么事,看你这张嘴,这么晚了还打什么电话,女儿明天不上班啊……母亲诺诺地挂了电话,挂之前还不忘叫红果回家一趟,又一年多没见到她了。红果应允下来。
红果真是觉得累啊,像背负行囊前行,想要或不想要的,实质或者谵妄,更别提伤害,通通塞进来,而未来呢,不过是生活许的一个真假莫辨的誓言吧,空留希望,无法抵达。红果想起那些一路走来的人,“巴塞罗那”、李李、青朴和他,当然这绝非红果生命中的全部男人,但却是她能回忆起来的,其他人似乎都淹没在这个夜晚里了,面目模糊,浮光掠影,语焉不详。
红果的脑力只能够忆起这几位,而这些人的出现也不过是一张拼图的碎片,红果无力将他们拼凑得更完整,就连这夜晚本身,也是分成行的,形同诗歌。
红果无法睡去,身体愈发冷起来,裹上毯子也无解,少了什么的夜晚最难将息,只能挨着。但红果知道天一定会亮,或许就在几局球之间,忧愁的小丁又上场了,这次他的脸色却好看了许多,击球间竟有几个俏皮动作,真是罕见,也许是胜利在望吧。
红果替小丁高兴。
责任编辑 林潍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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