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出生,上海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天涯》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有长篇小说《阑尾》。曾获首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笔会“最佳小说奖”及第十届上海文学奖。
七年,足以毁掉一桩婚姻了,她却仍然单身。可是,这种事情怎么能统一进度呢?七年里的每一天,她都有机会改变独身状态,最终却一次也没有发生。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剩女,在恋爱和婚姻的层层选拔赛中,她轮空了,也可以说她很幸运地免考了,连她的父母都不得不准备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或许将终身不嫁。爱情、家庭、白白胖胖的小外孙,再也不是人生理所当然的礼物了。
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应该为此感到愧疚,还是把它看作一次新的、意外的机会?
见,还是不见,她始终没给他明确的答复。他也不好再追问,他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她什么。他们能在七年后重新取得联系,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是她先给他发的短信,那是一条没有任何争议和歧义的短信。短信上说:本人将于某月某日起启用新的手机号码,麻烦大家保存,谢谢。后面是她的名字。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这个名字,他甚至一度以为这是一条诈骗信息。要不是他后来上网查询了这个号码的归属地,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天哪,七年前的那一天,他发誓要把这个名字铭记在心,一生一世都不忘记,可没过多久他就忘了,连名带姓忘得干干净净,像拖进回收站,又按了清空。他没有想到,七年后这条凭空而降的短信激活了他的记忆,一时间,所有的数据都恢复了。
还有一个事实是:她仍然记得他,至少她的手机仍然记得他的手机。七年里他换过无数次手机,换手机就是换朋友,每换一次手机就要丢掉一批朋友的线索,其中也包括她的。七年里她肯定也换过不止一个手机,却把他的号码保存至今,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说明什么问题?对她来说,他是一段难忘的记忆,还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记仇?这个问题的性质决定了此次会面的性质,这个问题不搞清,他就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再次面对她。
他并没有立即回复她,他找不到适合的话题,除非他像她一样,刚好也想换一个新号码。但是,他悄悄保存了她的号码。直到现在,他碰巧出差到此地,他和她之间,终于有了一个取得实质性联系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短信里,经过适度的寒暄以及必要的背景介绍后,他适时提出了见面的想法。她很快就回复了他,不像是经过了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完全是很家常的一句回复,好像他们一星期前才刚刚见过。她说:最近事情比较多,不一定有空,到时看吧。
现在,时候到了,他决定看一看。那条很家常的短信他一直存在手机里,这几天,他不时拿出来重读一遍,看会不会解读出新的含义来,比如婉拒或是故作矜持。很遗憾,它越看越家常,不像有深意的样子。他多少有点失落。
现在,他站在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前,七年前,他和她正是在这里告别的。那是一次常规的恋人告别,他抱着她,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直到候车室里第三次传出检票的通告。是她把他赶进了车站,似乎他快一点登上离开的火车,也就能快一点踏上回来的路途。那时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他不能说,他在她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一点不安。她最后一次替他整理了肩膀上的背包带子,拍一下他的包,突然说:喂,你该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吧?
那时他还不知道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感历险和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物关系还没有将他彻底淹没,他天真地不去触碰这些,而她却以女人独有的第六感,在最后一刻戳穿了他。
他转身进了车站。在检票口他回过一次头,他好像看到她在哭。
他们一别七年。
关于郑州我知道的不多
为了爱情曾经去过那里
每次和朋友说起过去的旅行
我不敢说我曾去过那里?
……
这个城市正处在翻天覆地的大建设中,火车站更是像一个大工地,到处是蓝色的建筑围栏和黄色的交通限行指示,可以预见,当这一切都胜利竣工后,剥去整容时包裹的层层纱布,这个城市将露出和其他城市一模一样的容貌。每一个在这里留有故事的人都该来一次,赶在这城市的个性被完全阉割掉之前,看它最后一眼。就为这一点,他也不虚此行了。
她给他回了短信:我这边还没有结束,要不你不要等我了……他的心一颤,手指往下翻,还好,还有一句:你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七年前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她拉他去吃车站旁的老鸭粉丝汤,典型的小女生吃的东西,她读书时的最爱。一个背着吉他到处卖唱的小伙子凑过来,非要为他们唱情歌,五块钱一首。他给了五块钱,他唱了一首接一首,一碗老鸭汤,他们吃了足有一个小时。
那家店当然不在了,但他还是绕着车站找了一会儿。事实上,整个车站都已经面目全非了,他看着候车大楼上悬挂的巨幅广告牌:高铁、凡客、58同城、征途2、变形金刚3、加勒比海盗4……这都是他们分手后发生的事了,这些广告提示他:他们已经分开了很久。
他承认当他们吃着老鸭汤听那个歌手唱歌时,他曾感到过深深的幸福,尽管仍有可疑的成分,但他的心确实慢慢松动了,一句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安心等她。她不一定来,她随便发一条短信就可以取消这次见面,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倒是他,应该为这次重逢准备足够的解释。他试着打过一些腹稿,但最终都抹掉了,真要有什么,也不是靠口才就能解决的。而且时间太久,这期间双方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已经续不上原来的剧情了,这场感情的债,早过了申诉期。
她却直接打来了电话。这是他之前一直没勇气做的事,他只敢躲在短信里字斟句酌。他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只要按下去,就将听到阔别七年的声音,不管这声音将带来什么样的消息,他都会抑制不住地激动,却也都只能坦然接受。
她的声音陌生又熟悉,像重听一盘老磁带。她说:我到了,就在北二出口的超市旁边,哦对了,你不知道这个地方,你在哪里?这样吧,我们到广场的钟楼下面,你一出来就能看到,最高的那个,呃……你穿什么颜色衣服?我穿灰色外套,白色的包。endprint
如果不靠衣服的提示,他们是不是认不出对方了?她的话使他想到,他们之间的这次见面,和一次网友见面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已经完全陌生了,清零了,因此,可以重新开始了。
在钟楼下面,他看到了她。哦……那七天,那羞于启齿的七天,重新生动起来。为什么此刻的她如此美丽?他吃不准她是不是特意收拾过一番,看样子不像,她穿着颜色黯淡的衣服,头发随随便便挽起来,一副标准的刚刚下班的样子,怎么会如此惊艳?他们眼神接触到的一瞬,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慌乱,相信她已经看到了。不过,他也看到她眼神中闪过的一丝异样,正是凭着这一瞬间的眼神,他认出了原来的她。
他们互相走向对方,一道齐腰高的建筑用栏杆挡住了他们。他感谢那栏杆,如果没有它,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双方的距离和角度。现在,栏杆把这一切划分得自然,他们互相看得到,却摸不着,他们近在咫尺,却被隔离在两个方向。他们头顶的钟楼上,同一个时钟转动着同一个时间。
她说:哈,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有一道栏杆。
他说:是啊,这里到处都是栏杆。
她说:怎么样,是我钻过去,还是你跨过来?
他作势要爬上去,旋即放弃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了,不会为了异性的一句怂恿而出洋相,他那件优质的条纹衬衫紧绷在身上,时刻约束着他的言行。他拍拍手上的灰,他们都笑了,这让这场重逢有了一个轻松的开场。他往栏杆左右看看,说:总有出口吧,我们往一边走走。
她说:往哪边走呢?
他一点方向都没有,这是她的城市。他随便指了一个方向,说:这边吧。
他们沿着栏杆走,一边小心绕开地上堆放的建筑材料。他看她一眼,说:你还好吗?
她说:还是老样子,你呢?
他说:我也……挺好的。他不能说“老样子”,很明显,他早已不是老样子。
她似乎觉察到了,笑说着:不对,我不能再说老样子,应该说老了,真的老了。
他绝不同意,她不老,只是熟了,熟得恰到好处。但他没有说出来,说出来的话,会显得太过轻浮和油滑。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没学会男人的这一套把戏。他及时地想起了这一点。
他说:真没想到,今天又在这里见到你。
她说:是啊,没想到又见到你。
栏杆向右转了一个弯,使他稍稍落在她后面。他看到了她的身体,更加饱满有力的身体。他忍不住去想:这些年她和多少男人上过床?是他帮她启动了身体的秘密程序从而一发不可收拾的吗?当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只要一伸手,甚至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轻易拥有她的身体,但那时的他却并没有太留意她的身体,他光忙着占有她了。现在,只一眼,他就发现了她身体的宝藏,每一处衣服褶皱下都耸动着诱人的气息。他真想快点越过那道栏杆。
栏杆消失了,消失在一面墙里。墙顶天立地,上面的标志牌显示,里面是建筑工地的临时指挥所。看来,他们选错了方向。他说:这样,你站着别动,我从指挥所另一侧绕到你那边去。
她说:这个指挥所貌似很大,你能绕回来吗?
他说:放心,我会回来的。他本想加上“这一次”,临说出口时又改了主意。
她说:你不熟悉地形,我怕你绕不回来,这样,你看到指挥所前面的绿色玻璃大厦吗,上面写着招商银行的?对,我们一起朝那个方向走,然后在招商银行门口碰头,这样也可以省点时间。
他们暂时分开了,各自沿着指挥所一侧前进。一路上尽是拖着行李席地而坐的乘客,都在抱怨火车站变成了大工地,还有人举着票到处问路。他渐渐来到一个幽静的处所,抬头一看,招商银行不见了,头顶是黑漆漆的天桥,再回头,指挥所也被一片高大的树冠遮挡。他该不会迷路了吧?他记得自己一直贴墙走的。他掏出手机,还未拨出号码,天上已响起声音。
喂!喂!我在这里呢!
她在他头顶的天桥上向他招手。太阳落在她身后了,她挥手的样子暗成一个剪影,让他想起夕阳下那叫人伤感的离别。
他说:我看到你了,你怎么跑到上面去了?
她说:是啊,你怎么跑到下面去了?
他说:我一直沿着指挥所的墙走的。
她说:我也是啊,走着走着就上桥了。
两个人又同时笑了,尽管看不清各自的脸,但他们能感受到轻松的甚至带点恶作剧似的气氛,似乎他们间从来没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他说:这是什么指挥所,完全是瞎指挥嘛。
她说:是啊,我刚看到这座桥的标识,是为以后的出租车修的快车道。
他说:现在怎么办?是我爬上去,还是你跳下来?
她说:呵呵,这比刚才更难了。
他说:那我们再回到刚才的地方?
她左右看看,说:不,往前走,我站得高看得远,我觉得前面应该可以会合了。
他说:好,你就在桥上走,我在桥下走,至少不会再走散。
他们继续走,一上一下,像走在两个空间里,却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头顶上,同一个月亮升起来,同一片月光照耀着他们。
他说:你上面好走吗?
她说:什么?你说什么?
他不得不把音量放大些:我说,上面的路好走吗?
她也扯着嗓子说:不好走!桥还没修好,地上全是钢筋!
他不再说话,怕影响她走路,又觉得她一个人在上面走得孤单,该发些声音陪伴她。他说:早知道,不在这里碰面了!
她说:是啊!这鬼地方,我也好几年没来了!
前面现出一个人影,他停了声音,走近了,看清是个拾荒的老人,在桥下的一片垃圾上翻拣。他越过老人,朝上面说:对了,你家里都还好吧?
她好像已经等了很久,说:挺好的!
他说:你妈身体怎么样?
她说:还那样!
他小跑几步,跨过一个水坑,落地的时候他听到她说:有一回她还讲起你了!endprint
他有点意外,也有点紧张,但他不得不问下去:是吗,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说,她想揍你!
他觉得这时候他该笑一下,惭愧的笑,尴尬的笑,但这样的笑加不了音量,没法让她听到。还好,她先发声了:哎哟!
他说:怎么了?
她说:扭到脚了。
他说:没事吧,严重吗?还能走路吧?
她说:还好,不严重,能走。
他说:坚持一下,走慢一点,我看前面应该到了。
天桥逐渐降下来,他们终于来到了同一个平面。他说:让我看看,有没有肿?
她说:明天也许会肿,现在还好,还能坚持。
他说:不行我们打个车。
她说:先生,怎么打车啊?除非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他才意识到,他和她面对面站着,中间却隔了一层铁丝网,铁丝很细,走近了看可以忽略,但绝不可穿越。铁丝结成的网,抬头看,似乎高耸入云,往前看,仿佛绵延没有尽头。
他说:我怎么觉得这么像柏林墙呢。
她说:是啊,是你那边被占领了,还是我这边被殖民了?
他说:怪我,我们一开始就走错方向了。
她说:谁知道另一头是不是也这样。
他说:现在怎么办?这一次听你的。
她说:往前,我记得前面路口有一个地下通道。
他说:问题是,你看这条路,我们怎么走呢?
两条路在此交会,合并成一条大路,呈“丫”形,他和她站在这“丫”的交叉点,一整条崭新的路在他们面前展开。各种重型货车来来往往,风驰电掣,搞得路上尘土飞扬,地面颤动。因为还没有完全建好,这条路上并没有画出车道,只靠中间一条铁丝网隔开。现在,他和她站在大路的中间,也是起点。
她说:你是说,我们该走路两边的人行道,还是沿着中间的铁丝网走?
他说:对的,走两边安全些,但要分开,走中间的话就有点危险,几乎要和货车擦肩而过。
她说:而且违反交通规则——你说呢,这次听你的。
他看她一眼,说:走中间。
他们贴着铁丝网走,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大货车不时呼啸而过。他们交替走在寂静与轰鸣中,他们的谈话被切割得断断续续。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路中间设一道网?
她说:应该是为防止行人乱穿马路吧,前段时间连续出过好几次交通事故,都是乱穿马路被撞的。
货车的啸叫自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他们默默地走,互相适应着对方的步幅。他和她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熟络、无芥蒂,路、栏杆和铁丝网给他们提供了无害的话题,一旦沉默下来,巨大的尴尬便将他们笼罩。
他决定先说。他说:还记得原来的事吗?
她说:什么事——哦,你该不是来找我回忆往事的吧?
她的语气让他放松,似乎是他先哪壶不开提哪壶,破坏了原本美好的氛围。他马上换一种方式说:呵呵,那时候我们也够疯狂的,还记得那几天我们都干了什么吗?
她说:七天,一个礼拜,什么事也没干。
他说:也可以说只干了一件事,从早到晚,没日没夜。
她呵呵笑几声,表示她也记得。她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掉呢?
她说:好像知道以后再没机会似的。
他说:其实……一辆卡车从身后碾过,轰鸣声淹没了他的后半句。他后半句本想说:其实还有机会的,比如今晚。
轰鸣声过去,整条街又安静得只剩两人的脚步声。他再没有勇气说出后半句。
铁丝网并非一整块,而是由一个个四方的大网格拼成,一块大网格有五六步的长度。网格间留有缝隙,他一路乜斜那缝隙,幻想他如果能缩身钻过去,整个形势就将好转,一切都可以在他控制之下。更现实的做法是,那缝隙刚好可以放得下一只手,如果双方都乐意,他和她完全可以牵着手走路,只是每隔五六步就要松开一次,然后再握上。甚至,如果她愿意尝试,并有足够的冒险精神的话,他和她还可以接吻,就像当年一样。铁丝网的每一个小网格,都足够容纳一只嘴。想象一下吧,在车轮滚滚的马路中央,在最危险的地方,一对男女隔着一张铁丝网,彬彬有礼地接吻,将全身的欲念压缩到一点,仿佛两个尘封的世界间唯一的缺口,仿佛黑暗的夜空中,一根火柴头引燃了另一根火柴头……
他想:我该不该向她提议或暗示一下呢?至少也是个不错的小玩笑,一次小试探。
她想:你是谁?我认识你吗?你和我曾经疯狂迷恋又被他疯狂伤害的那个男人,有关系吗?现在,你可怜巴巴地走在铁丝网的另一侧,你心怀鬼胎地左顾右盼,你在试探我吗?你想向我暗示什么?
他想:是的,我曾和你谈婚论嫁,而现在我是个已婚男人,我偶尔出差到这个城市,在车站的广场上邂逅了你……寂寞的无名的女子,你在等我的邀请吗?你和我曾经认识又被我遗忘的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她想:我该向他展示我现在的优越和幸福吗?还是更露骨地向他透露我的孤独,我的病急乱投医?哦,算了吧,我甚至懒得向他表示什么,他甚至不如大街上一个喝醉酒的无家可归的陌生男人,我凭什么要对你不计前嫌?凭什么对你温文尔雅?我们一共相识七天,然后你一走七年!
他想:既然如此,你就等着吧,我不会放过这铁丝网上的任何一个缺口,如果这缺口足够大,我会整个人都钻过去,如果这缺口还不够大,那我就把你拖过来,今晚你逃不出这个城市,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们的戏份还没有结束,今晚才是最后的、也是最高潮的一个回合!
她想:一种可能是,你在牢狱中,我在牢狱外,至少在今晚,我是你唯一的生还机会,我随意的一次选择就可以成全你,也可以判你死刑;另一种可能是,你在牢狱外,我在牢狱中,你的突然到访,究竟是意味着我的提前自由,还是另一段无期徒刑的开始?
一座塔吊矗立在他们面前,铁丝网消失的地方,一片灯火通明的堡垒延伸下去,占据了大路的中央,数不清的推土机、挖掘机们正瞄准脚下的路面,干得热火朝天。他和她各自清醒过来。endprint
他说:说好的地下通道呢?
她说:我想起来了,这里是正在修建的轨道交通一号线,要赶在明年十一前开通,所以每天加班加点。
他说:我看到墙上写的广告了:地铁,让我们回家的路更便捷。
她说:真讽刺,在地铁修好前可是一点都不便捷,我们像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他说:现在怎么办?继续走下去,还是……
她说:这一次该听谁的了?哦,好像轮到我说了。
他说:听你的,不管怎么样,我奉陪到底。
她说:那就继续往前走,但各走各的。
他说: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夜晚才刚开始,看看今晚我们到底能不能会合吧。
他们分散到路的两侧,隔着庞大的地铁工程,继续朝前走。这一刻,他和她同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七年前他们还不认识它,不熟悉它,现在他们都明白了:那是永别的感觉。
他们仍走在同一条路上,却彼此不相见。街上逐渐热闹起来,行人和车辆都被地铁工程挤到大路两侧,他和她,隐没在各自的人流中。
他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打给她,第一声没响完她就接起来了。
她说:先和你说一下,我手机快没电了。
他说:你知道我要打过来?
她说:其实,我正想打给你呢。
他说:那我也要和你说一声,我的手机也只剩下一格电了。
她说:那就试试吧,看能不能在手机没电之前会合。
他说:如果来不及呢?结果会怎样?
她说:结果早就有了吧,七年前就有了。
他们都戴起了耳机,手抄着兜,边走边聊,仿佛在和身边的隐形人结伴而行,时不时窃窃耳语,又仿佛一人独行,忍不住自言自语。渐渐地口耳混淆,分不清哪句是他说的,哪句是她讲的,甚至分不清哪句是脑子里想的,哪句真说出了口。头顶上,同一盏路灯照射着他们,将他们的身影拖向同一个远方。
你的手机,一格电能撑多久?我的不一定,有时五分钟,有时三分钟,有时一分钟都不到。所以说啊,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我讲吗?你呢?要讲快点讲,不讲就再也没机会讲了,呵呵,我们的通话随时可能中断。
你说,我们这通电话算长途电话吗?有漫游费吗?要知道,我们只隔了一条马路。
我看你还像原来一样,走路的时候喜欢把包挎在前面,是因为原来丢过东西吗?我看你也像原来一样,时不时拿出个小喷壶来,朝鼻孔里喷一喷,像电影里的老太爷一样,喷这个有用吗?有用啊,我鼻子不好,从小医生就诊断过,毛细血管糜烂,最怕干燥,这里的空气还像原来一样干。你记得那个小喷壶吗?记得,你的防晒霜用完了,瓶子送给我。别告诉我你一直留着它。没有没有,很抱歉让我丢了,我现在有新的……没关系,很正常。很多女人都会定期腾出一个空的防晒霜瓶子,只要你耐心等待,总能等到一个又一个新瓶子,每个女人的空瓶子都不一样,有按的,有挤的,有压的,有捏的,有上头大下头小的,有上头小下头大的,各有各的用法,不用不知道,谁用谁知道。
你不记得这家小店了吗?你不认识那件衣服了吗?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你忘记分手前你跟我讲过的话了吗?你爱过我吗?你爱过我吗?你爱过我吗?
如果把钟楼的时钟拨回去,我们再回到那个广场,回到钟楼下面,那个最初的地方,这一次,我们选择朝另一个方向走,你说,我们会走到哪里?我们会比现在好吗?
如果年轻七岁,哪怕五岁,我们会继续疯狂地走下去吗?走遍整个城市,整个世界?这个世界总会有疏漏的地方,总会有一个缺口在等着我们。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害怕整个世界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每个人都像是最后一个人,尽管我不能说你尽如人意,但我生怕下一个更糟糕,你说,如果我们重来一次的话,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你说,尽管我们现在的处境都有一万个不如意,我们敢不敢放弃现在的生活,重新投入到另一场生活中去?你说,有没有可能下一个路口是通的?我们站在路两边,像站在河两岸,绿灯亮起,我们像一对陌生的路人,走向彼此,你说……
责任编辑 陈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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