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协会员,天津作协副主席。著名长篇小说《陕北红事》《密语者》《树雨》《延安爱情》《重庆爱情》《天津爱情》等9部,中短篇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作品被各种期刊转载,部分被改编成电视剧、广播剧等。
宗保在卫生间解决个人问题,大概用力过深,稍微走神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他想马上结束战斗,又觉也没什么,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儿。宗保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走出卫生间,两间屋子看了看,不见了母亲。宗保嘴上自语“坏了坏了”,立刻奔出屋,敲对门刘老师家。
果然母亲在刘老师家,拉着刘老师的两只手,正在苦大仇深地诉苦,还配合着委屈的哭声。刘老师说,宗保大哥对您多好呀,天天守着您。母亲撇着嘴巴,愤怒地说,好什么?没人管我!没人管我!宗保“嘿嘿”笑着,扶住母亲的肩头,一边揉着一边说,妈,回家吧,别打扰刘老师了。母亲不走,像个耍赖皮的孩子,继续底气很足地大声诉苦,诉苦的话就像放在了转盘上,来来回回地讲。刘老师看着一脸疲惫的宗保说,宗保大哥,我今天也没事,就让大娘跟我待着吧。宗保看着刘老师细长柔和的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那哪成呀,我妈总往您家跑,总是打扰您,实在过意不去。刘老师叹口气,说,宗保大哥,伺候老人最不容易,别说您一个大男人,就是女人也都烦了。宗保垂下头,深呼了一口气。刘老师说,今天多好的天呀,听说桃花堤开满了桃花,你就出去转转吧,把大娘交给我,我让大娘说个够。宗保知道刘老师是个善良的人,母亲几乎每天都去敲刘老师家门,人家从来没有厌烦过,他看着刘老师满眼的真诚,不知为什么,心就动了,也真想出去走走,就红着脸答应下来。宗保告诉刘老师,中午之前他就回来。刘老师摘下眼镜,温情地说,放心吧,我还让大娘饿着?我昨天睡多了觉,今天精神儿大着了,你就走吧。我给大娘做午饭吃。
宗保谢过刘老师,回家洗了脸,又换了一身衣服。临出门时,想了想,又把巴掌大的数码照相机带上,他真想出去散散心了。
站在大街上,宗保仰起脸,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嘴里自语道:真是一个大好的天呀。是呀,天空湛蓝湛蓝的,朵朵白云,婴儿屁股一样圆润。难得一个没有沙尘暴、没有雾霾的春天的早上。宗保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大步走向桃花堤。他不想坐公交车,不想骑单车,就想甩开大步走一走。桃花堤不远,才三站地,紧挨着古老的运河,早几年他每天都要路过桃花堤,那是他上班的必经之路。后来他主动“内退”下来,也就很长时间没有路过桃花堤了。记得每年的清明节前——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桃花把长长的堤岸完全遮盖住了,远远望去,仿佛一条桃花漂荡的河流。
宗保大步走着,想起这一年多来的日子,不由得感慨万端。母亲自从患了老年痴呆症,孩子打滑梯一样,精神状况快速向下滑行。起先是说有人偷她衣服、偷她钱,很快变成了不住地埋怨,再然后又变成觉得屋里有人。她经常半夜偷偷摸摸地起来,穿衣服,收拾箱子,总说要搬家,变着法向外跑。最让宗保过意不去的就是母亲总去敲对门刘老师家的门,拉着刘老师,说是没人管她,她苦死了……刘老师特别体谅宗保,劝慰说幸亏大娘腿脚不太好,要是腿脚好,跑到大街上,那可就更麻烦了,你就成天张贴寻人启事吧。
两年前母亲还是独自生活,什么都能独自料理,那时候宗保一个星期过来看两天,陪母亲说会儿话。可是母亲老年痴呆后,一切都变了,时刻不能离开人了,于是他就给母亲找保姆。可是找一个,跑一个,保姆离开的理由大同小异,都是受不了老太太没白没黑地折腾。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女人,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儿?白天坐在沙发上打几个盹,算是睡完觉了;晚上不睡觉,四处游逛,翻箱倒柜收拾衣服,还到处指着角落,惊恐地说是藏了人,大声咒骂,不住地“呸、呸”朝着天空响亮地啐唾沫,仿佛复制了的动作,一刻都不停,谁受得了这么折腾呀?实在没有办法,宗保就跟弟弟和妹妹商量,要把母亲送去养老院,没想到立刻遭到弟弟和妹妹的反对。弟弟和妹妹都做生意,风生水起,但就是忙,忙得像是脚踩风火轮的哪吒。可忙是忙,却很孝顺,弟弟和妹妹似乎达成了协议,一起告诉宗保,不能送母亲去养老院。哥,干脆你就照顾妈吧,别上班了,你现在一个人,小豹在外地上大学,你那点工资又不高,我们给你开工资,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再给你和妈妈每个月三千块钱的生活费,你就“内退”吧。宗保经不住弟弟和妹妹的亲情劝说,再加上他也不愿意把母亲送去养老院,总觉得那是不孝敬的行为,于是在弟弟和妹妹的鼓动下,宗保找到厂里,主动要求“内退”。厂里当然喜欢了,雷厉风行,马上就批下来,还夸赞宗保是一个品行兼优的好工人。于是好工人宗保第二天就回家了。
弟弟和妹妹说给钱就给钱,让宗保开了银行卡后,立刻就把一年的工资还有生活费全都打过来了。给钱痛快,但是人也消失得痛快,除了过年时他们来过一次,忙得就再也没来过。宗保不埋怨弟弟和妹妹,他们都是忙事业的人,再说都给钱了,还让他们在这儿伺候?他们的生意怎么办?自己现在是个大闲人,老婆离婚走了,孩子去外地读大学去了,独身一人,我不来照顾妈妈,还靠谁照顾呀?
四十八岁的宗保,走在去看桃花的春天的街道上。这是他一年多来第一次没有牵挂地上街,第一次有心情带着照相机出来,第一次不用小跑着出来进去,第一次可以安心地看着街道上的物、景、人……就在宗保等着红灯、准备过马路时,前面一米多处一个女人的背影忽然抓住了他。
这是宗保一年多来第一次注视一个陌生女人的背影。那一刻,他不住地吞咽口水,感觉全身的水都跑嘴巴里去了。
这是一个同样等待过马路的女人。
女人身材苗条,长发披肩,挎着一个白色的小包。衣服的款式,宗保看不明白,无法形容;女人的高跟皮鞋也很特殊,是宗保没有见过的式样,也就同样无法形容。除了女人热烈的身材吸引宗保之外,还有女人对着手机说的一句话,也着实把宗保吸引了。
“我现在就去一个地方藏起来,保证你找不到我。”女人声音很好听,是宗保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比他前妻的声音不知要柔软多少,每句话的尾音都带着强烈的黏度,硬是霸道地把宗保的耳朵强行拽了过去。endprint
斑马线上的绿灯亮了,女人走起来,宗保也走起来。可能是因为特别好奇女人的那句话,宗保竟然快走了两步,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清晰地听到了女人对着手机说的第二句话:“你肯定找不到我,你要是能找到我,我就把皮包给你。”
一年多没有上街的宗保更加好奇起来,立刻去看女人身上的皮包。那个白色小皮包尽管很好看,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么小的包,装金条,不会装多少。小皮包在女人身上晃荡起来的姿态,看上去很轻,不像里面装了特别多的东西。“难道她身上背的包不是她的?”宗保在心里问自己。
街道上行人很多,但是宗保的目光像是射出去的箭,毫无顾忌地继续追着女人,于是就又听到了女人对着手机说的第三句话:“看来你真是低估了我,别看你是个侦探,你也肯定找不到我。是呀,我现在就走在西美街上,我知道你在后面跟着我,但是我马上就能在你的眼前消失,你信不信?”女人说着话,笑起来,随后就轻盈地进了一家商场,宗保莫名其妙地就跟了进去。
这是一家中型商场,人并不多,可是那个女人当真就在宗保的眼前消失了,也就是眨眼的工夫,长发女人地遁了一样。这让宗保惊得出了一身的汗,似乎头皮要飞起来。他好奇地环顾左右,那个长发女人真的不见了。
这女人是做啥的?宗保在心里问个不断。直到这时,宗保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远离了去看桃花的那条街,这家商场在另一条街上。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宗保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件与原先设想的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宗保在临近门口的一家鞋店柜台前站住,四周看了看,还是没有长发女人的踪影。他喘口气,坐在了一个松软的试穿鞋子的长方形沙发凳子上。他感觉头有些晕。
这一年多来,宗保的肢体动作越来越慢了,他不敢在屋里多走动。如此这般,全是因为母亲。因为十几年患糖尿病的原因,母亲视力不太好,再加之老年痴呆症,宗保只要在屋里走动多了,母亲就认为屋里进外人了。有一次他收拾两间卧室,擦擦、洗洗,出来进去的次数多了,母亲认为屋里进来了许多人,突然狂躁了起来,从下午开始大喊大叫,连晚饭都不吃了,就那么折腾,竟然一夜没睡。从此宗保养成了缓慢行动的习惯。但是今天突然逛街,眼前人来人往的,再加之行走速度加快,他感到头有些晕。
坐了好一会儿,宗保感觉好多了,于是站起身。他想还是去看桃花吧,怎么跟踪起一个与己无关的女人来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正要走出商场,哪里想到,转过身来,他发现那个长发女人就坐在身边的沙发长凳上,也就是说,刚才他在寻找她时,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只是因为背对着他,他竟然没有发现。强烈的好奇心让宗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再次忘了桃花堤,而是假装看起鞋来,眼睛却瞄着那个长发女人。
长发女人拿着手机,好像发短信,也好像刷屏。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出商场。宗保毫不犹豫地继续跟踪。
一年多没有上街的宗保没有想到,女人似乎特别理解他,没有再去人潮涌动的商业街,而是拐上了一条行人比较少的文化街。如此一来,宗保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长发女人就像落在他眼睛里的一粒沙子,只要他不去掉它,它就不会离开他的眼睛。
宗保与长发女人始终保持着四五米远的距离,此刻他心里有着无法形容的激动。这也是照顾母亲的一年多来,他从来没有过的激动。
文化街上都是卖书、文房四宝还有工艺品的商店。长发女人走得越发慢下来,不时地举起手机看一看,然后继续向前走,看不出来她要进哪家商店。
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宗保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越是自问,越是好奇;越是好奇,越是充满无穷的激动。他刚才偷听到的女人说的那几句话,此刻不断在他脑子里翻滚、放大。去一个地方藏起来……你找不到我……你是个侦探……我马上消失……这个长发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宗保继续在后面跟着。猛然,长发女人站住了。宗保吓一跳,但又不能停,胸口揣着小兔子一样继续向前走。
长发女人迎着宗保问,先生,您知道大悲院……怎么走?
大悲院?不远,就在前面,十分钟。宗保镇定自如地说,我也去大悲院。
是吗?长发女人试探地问,那我跟您一起去?我怕迷路。
成呀。宗保说。
谢谢您了。长发女人感激地说。
宗保姿态洒脱地摆着手,不客气。
女人笑吟吟地走在宗保的旁边,一股好闻的淡淡的香气在宗保身边环绕。宗保这时大吃一惊,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如此镇定,这是他第一次跟一个如此漂亮的年轻女人并行,并且如此大胆地直视女人,而且谎言也讲得如此顺畅,最初怀里那个四处乱蹦的小兔子,变成了牢固的大树桩。
我姓陈。长发女人侧过头,说,我还是叫您大哥吧,叫先生真是别扭,呵,您经常去大悲院吗?
偶尔去。宗保侧过头,看了一眼这位姓陈的女人。
小陈真是漂亮,毫不夸张地说,小陈是宗保四十八年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宗保“内退”前在车间干的是铆工,兢兢业业地干了三十年,没接触过铆焊车间以外的女人。铆焊车间里的女人都是干电气焊的,人数不多,也就一百多人;铆焊车间里的女人非常辛苦,时间长了,每个女人脸上都有明显的黄褐斑,典型的职业病。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工都想尽一切办法调走了,年轻女孩也没人愿意干这份又脏又累的活儿,真正能够埋头苦干的,都是四十多岁的长相丑的女人。
大哥,您去大悲院……祈祷什么呢?小陈小心地问。
没什么,我喜欢寺庙里的宗教氛围。宗保说。说完这句话,连宗保自己都吃惊,他还会使用“氛围”这个词,平时从来没说过,怎么一下子就蹦出来这么文雅的词呢?
我也是。小陈双颊上的两个酒窝都笑起来,说,我喜欢在没人的地方待着,喜欢倾听诵经的声音。
你今天休息?不上班吗?宗保问。
小陈侧过头,韵味深长地笑了笑。
两个人说着话,宗保抬起头时,大悲院到了。
这是一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寺庙,香火很旺,“文革”时都没有损坏,这座城市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但未必每个人都来过,也未必每个人经常来。就说宗保吧,他十几年前来过一次,当时父亲刚去世,他是为父亲祈祷才来的,以后就再也没来过。endprint
进大悲院是要买票的,宗保绅士般率先去买票,没有多想就多买了一张,温暖地递给小陈。小陈也不客气,熟人一样接了票,灿然一笑。
两个人走进寺院,因为不是重要的节日,庭院里特别寂静。小陈忽然靠近宗保说,大哥,有件事我现在要告诉您,必须要告诉您,有人在追杀我……在这里,佛祖能保佑我吗?
宗保想起刚才偷听到的小陈的手机对话,心想你拿了别人的东西,还是值钱的东西,有人追杀你?没人追杀你才怪呢!宗保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表现了出来,小陈可能猜出宗保的想法,左右看了看,小声说,我是清白的人,没做坏事,可是遇上坏人了,这件事很复杂,几句话也说不清……的确有人追杀我,您能救我吗?
宗保看着小陈。
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呀?小陈左右看着,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相信你,你不是坏人。宗保英雄一样向前走了一步,电影里美国保镖一样左右看了看,突然小声说,小陈,你快点离开,快点离开,我来保护你。
小陈轻轻地“哦”了一声,云彩一样飘过大殿,转眼不见了人影。
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大门口,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宗保的面前。宗保坦荡地站在瘦高个子眼前,挡住了瘦高个子的路,凛然不屈的样子。
这位老兄,我想问您点儿事。瘦高个子说,听说这里供奉有释迦牟尼的舍利子,是真的吗?
宗保看见瘦高个子嘴里有一颗烤瓷的牙齿,那颗牙齿与别的牙齿颜色不一样,特别的洁白;瘦高个子说话时,那颗烤瓷的牙齿,仿佛子弹一样要飞出来,要射中宗保的脸。宗保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宗保的拳头、手臂很有力量,过去在工厂干活时,没有力气怎么能做抡大锤的铆工?后来照顾母亲,同样需要力气,母亲大小便、洗漱都需要别人照顾,她自己不会。母亲体重一百六十多斤,麻烦的是她不知道配合,完全依靠别人用力,给母亲洗一次澡,比当年在工厂加班干一天活儿都累。始终在干力气活的宗保是有自信的,只要瘦高个子敢动手,他不费吹灰之力,最多打上三拳,甚至用不了三拳,就让他变成倒在地上的当代“镇关西”。
我从外地来,就想亲眼目睹那颗舍利子。瘦高个子表情倒是真诚。
宗保心里冷笑了一声,心里在讲,你骗谁呀?你明明说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却说自己是外地人!这样的小把戏,蒙骗孩子还成,还想骗我?宗保成竹在胸,摇摇头说,要是不烧香、心不诚的话,待在这里没啥意思。说完,他背着手,慢悠悠地原地走着,但眼睛却是四下里巡视。他惦记着小陈,那么单薄的女人,瘦高个子完全能够制服她。
此刻肢体动作缓慢的宗保,其实心里很着急,他一句接一句地问自己,小陈去哪儿了呢?宗保心急如焚,眼前这个瘦高个子太可疑了,极有可能就是刚才小陈说的那个追杀她的人。宗保想要报警,又觉得没有证据,让警察抓谁去?眼前这个瘦高个子只是可疑,并没做危险的事,没有证据,警察怎么抓他?
瘦高个子看着宗保,说,听您口音就是本地人,看您也是中年人了,您难道不知道大悲院里供奉舍利子的事?
我不知道,真是不知道。宗保还是跟瘦高个子保持一定的距离,你可以问别人呀?
这里哪有别人呀?瘦高个子用手在空中比划着。
宗保看了看,果然庭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只有无声飞落的花叶。
我听说要是能够亲眼目睹舍利子,能够保佑人生。瘦高个子叹口气说,我是遇到难事了,病急乱投医,唉。
宗保不相信瘦高个子的话,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来遇到难事的痕迹。现在最主要的是要通知小陈,要她藏好,千万不要被瘦高个子发现。
搪塞完瘦高个子,宗保又若无其事地去了后殿,还好,那个瘦高个子没有跟着。可是宗保殿内殿外看了遍,依旧没有发现小陈。
他站在后院当中,还是没有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时,一个中年女人从一棵大树后面闪了过来,一下子就站在了宗保的眼前,小声地说,大哥,我想问您件事。
宗保吓一跳,他光是注意那个瘦高个子了,中年女人突然出现,让他没有思想准备。他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这位穿戴朴素、长相淳朴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满脸的苦状,手里捧着用红布包裹的东西,她当着宗保的面,把红布打开,原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观音像。女人絮叨说,我爹有病,时间久了,精神错乱,他不断提要求,我没有办法,只能满足他,不然他就自杀。我想家里供尊观音像,保佑我爹,可是听人家说,要到寺院开光才能灵验。都讲大悲院佛法无边,我就来了,可是……这怎么开光呀,找谁呀?
宗保感觉这个女人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依旧警惕地后退一步,还机警地四处看了看,甚至还回身看了看。忽然发现那个瘦高个子也来到了后院,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面向这边看,见到宗保瞅他,赶紧扭过头,装做系鞋带的样子蹲下身去。
一年多没有出门的宗保,越发赞赏自己思维还是敏捷的,他立刻断定眼前这个中年女人肯定和那个瘦高个子是一伙儿的,他们轮番上阵,目的就是麻痹他的警惕性。跟他搭讪目的也很简单,通过他,好把躲藏起来的小陈引诱出来,然后实施绑架。宗保快速地分析,仅凭瘦高个子还有眼前这个中年女人,光天化日之下似乎不好绑架小陈,应该还有别人实施绑架。中年女人的出现,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她和瘦高个子都是进行掩护的。
后面的庭院比前院稍小一点,但和前院布局一样,庭院中央都有一个巨大的香炉。宗保很快发现在香炉边上,有一个烧香的粗壮汉子,刚才因为香炉的阻挡,宗保没有发现香炉后面有人;现在变换了角度,他立刻看见了那个人。宗保当即断定,那个粗壮汉子肯定和瘦高个子、中年女人是一伙儿的,因为那个粗壮汉子一边笨拙地烧香,一边不时看着大树下的瘦高个子,两个人遥遥地眉来眼去。宗保完全明白了,他们是在互通彼此掌握的信息,准备随时采取行动。他们要在大悲院里采取行动,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呀。
宗保见中年女人还不走,就用手指着大树下的瘦高个子说,我不清楚开光的事,你去问那个人。endprint
中年女人哭丧着脸说,我问了那个人,他说他是外地人,让我问您。
宗保又指着烧香的粗壮汉子,说,你去问那个人。
中年女人说,我也问了,他也是外地人。
宗保忽然急了,声音提高了说,我也是外地人,不懂得开光的事,你快点离开我!
中年女人嘴巴里“啊、啊”了两声,抹了一把眼泪,嘟囔道,都是信佛的人,你怎么这样没有同情心呀……
中年女人继续站在宗保面前,自言自语道,我这个爹呀,你就别再折磨我了,还让我怎样?我都给你逼疯了……我把你供起来还不成吗?
中年女人终于泪眼婆娑地捧着观音像走了,但是宗保一点儿都不同情她,因为这时那个烧香的粗壮汉子也离开了香炉旁。眨眼间瘦高个子、粗壮汉子、中年女人都走开了,麻雀一样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宗保长舒了一口气,越发断定自己的判断,这几个人肯定都是一个团伙的,他们用各种身份掩盖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他们一点儿都不像有关联的人,就是这样才能迷惑人呀。
宗保感到身上有点凉,用手摸了后背,原来竟出了一身的汗,被凉风一吹,感觉身上披了一张冰冷的皮子。他惦念小陈,但找不见了,也没有办法。正要准备离开,小陈出现了,站在他的眼前。
你去哪儿了?宗保又惊又喜,双手已经伸出去了,想要抓住小陈的手臂,但又马上放下来,脸膛涨得通红。
最后面的院子里,有素食坊,我吃了一点粥。小陈说,早上出来早,刚才头晕,站不住了,低血糖。
最后面的院子……我刚才去了……素食坊……宗保嘟囔着说,我怎么没有看见素食坊……
有一个小门,看上去锁着,其实没锁,推门就能进去,进去就是素食坊。小陈有点得意地说。
宗保吸口气,摇摇头。他努力回忆,压根儿就没发现那个小门。
宗保说,你真要把我吓坏了,刚才有几个人找你。
长得啥样子?小陈问。
宗保介绍了那三个人的样子还有奇怪的举止,小陈听后,眨着漂亮的丹凤眼,羞赧地对宗保说了句,谢谢您了。
宗保觉得小陈的笑有些不自然。
走出大悲院,宗保不知道该去哪儿。小陈站在他的身边,似乎也不知道去哪儿。宗保说,你来大悲院,就为了吃点素食?小陈说,您明知故问呀。宗保说,我怎么明知故问了?小陈说,刚才您还说,有三个人找我。宗保呼出一口大气,说,也是呀,好像是我说的。小陈说,您真是逗,刚说完的话就忘了。宗保笑起来,问,你现在去哪儿?小陈说,您现在去哪儿?
宗保觉得这个小陈话里有话,好像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宗保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忙乱地把照相机掏出来,又赶紧掏手机。宗保左手拿着照相机,右手举着手机,他刚一接听,立刻就慌了神,原来是刘老师打来的。刘老师在电话里几乎哭着说,宗保大哥呀,你还在桃花堤吗?你快回来吧,家里出事了,大娘不见了!宗保都要蹦起来了,刘老师,怎么回事,我妈去哪儿啦?刘老师声音发抖地说,我在厨房做午饭,扭脸的工夫,大娘自己下楼了,我赶紧去找,大娘……不见了!宗保喊着说,刘老师,您别着急,我马上回去!
小陈直着眼睛,问宗保,你母亲怎么了?
宗保顾不上回答,一边往口袋里放着照相机和手机,一边已经跨在了路中央。他挥舞着双手,仿佛一棵被狂风吹得不住摇晃的树,他大声地召唤着出租车。
小陈着急地说,大哥,我还有个事要跟您讲。
这时一辆出租车已经急停在宗保面前,他猫腰钻进去,隔着车窗对小陈说,姑娘,快点回家吧,我妈走丢了,我得赶紧回去!
出租车开起来,宗保还在对着窗外说,快回家吧,小心坏人!
宗保火烧眉毛地回了家。推开刘老师家的房门,看见刘老师坐在沙发上,满头大汗,抱着电话机,颤抖着双手,不知要干什么。见宗保来了,大声说,宗保大哥呀,对不起你呀,大娘丢了……
宗保拦住刘老师,劝慰道,您别着急,慢慢说。
大娘走丢了,我刚才下楼找了半天,不见人影,问了好几个人,都没看见。刘老师又指着自己的右腿说,刚才上楼时,摔着了,起不来了……
宗保唉了一声,赶紧拨打120,然后又拨110。不一会儿,警察来了,急救车也来了。宗保对警察说,麻烦警察同志,帮个忙,把刘老师送医院看腿,我……我还得去找我妈。
一个方脸警察很快明白了情况,立刻做出安排,让其中一个年轻警察陪着刘老师去医院,他跟宗保去找人。
方脸警察安慰宗保说,放心,老人腿脚不利落,肯定不会走远。现在附近半个小时路程内,已经有人在找,正在向小区方向围拢。
宗保连声说着谢谢,又安慰了几句刘老师,然后和担架工一起把刘老师放在担架上,又一起小心地抬下了楼。
救护车开走了,宗保又开始找母亲。
正是清明时节,小区里的海棠、玉兰、丁香全都盛开着花朵,花的香味儿四处弥漫。小区不大,宗保和那个方脸警察四处转悠,小区保安也跟着一起找。别看小区不大,可要是找起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方脸警察很有经验,让大家分头去找,每个楼都要看一看。宗保说是不是出了小区,方脸警察说应该不会,我们在小区找,然后再向外面找,外面的人现在向里找,大家里外配合。
方脸警察的办法好,很快传来好消息,宗保母亲找到了——原来老人果真没出小区,而是去了另一个独居老人家。最初宗保母亲是跟那个独居老人在楼下聊,因为聊得开心,那个独居老人把宗保母亲领家去了,正在那个老人家里说得热火朝天。
宗保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哪里想到,因为着急,他也一下子摔倒了,膝盖硬邦邦地磕在了楼梯上,接着滚了两下,倚在了墙上。要不是方脸警察抓住,宗保非得滚楼下去。宗保掀开裤腿,膝盖已经红肿起来,扎心地疼。宗保坐在楼梯上,一步都不能动了。在方脸警察的安排下,宗保给弟弟、妹妹打了电话,随后方脸警察又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把宗保送去医院。endprint
当天傍晚,宗保的弟弟、妹妹都来了,他们望着满眼迷茫的母亲还有右腿打着夹板的哥哥,当即请了两个保姆照顾。弟弟、妹妹除了没时间这个缺点之外,剩下的都是优点了,他们得知对门刘老师的腿伤原因后,毫不犹豫地出钱,也为刘老师请了保姆。刘老师说怎么能让你们花钱呢,死活不答应,但是宗保弟弟、妹妹提前付给保姆三个月工资,看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刘老师,又说了许多真诚感谢的好话,然后就走了。
三个月后,宗保能下地了,也能出去买东西了,他立刻辞了两个保姆。刘老师腿也好了,也辞了保姆,还把保姆的三个月工资还给了宗保。刘老师还像以前那样,在楼道里看见宗保时笑着说话,但是却把门关得紧了,母亲偶尔又去敲门,刘老师不像过去那样开门,门里面鸦雀无声。宗保没有办法,只能把母亲看管得更紧,出来进去,干脆就把门从外面锁死,要是出去买菜,几乎就是瘸着腿、一路小跑着来去。宗保一刻不敢离开母亲了,除了照顾母亲吃喝拉撒睡,剩下的时间就是待在家里看电视,似乎再没有别的事可做。有时跟母亲说话,说上一会儿糊涂话,他就累得不想说了。
其实说是无事可做,好像也不准确。宗保还在惦记着一件事——那个萍水相逢的小陈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是跟人捉迷藏,还是遇到麻烦,还是拿人东西遭人追杀?小陈姑娘姣好的容貌、清香的体味,宗保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要没事的时候,小陈姑娘都会逼真地站在宗保的眼前,不是做梦,就像真实存在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又到清明时节了。
又是一年了。
宗保这天晚上做梦,又梦见自己去桃花堤,又在半道上遇见了小陈姑娘……几乎就是一年前场景的再现。他兴奋地惊醒后,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看见母亲睡得正好,竟然发出轻微的鼾声,这可真是难得呀。母亲难得睡个好觉,这让宗保高兴起来,他看看表,还不到零点,这样翻来覆去发出声响,肯定会打扰母亲,那可不好。宗保干脆穿衣起床,来到客厅,百无聊赖之中,打开了电视。
宗保每天都看电视,已经看腻了,可是不看电视,还能看什么?宗保手里拿着遥控器,就那么调来调去,也不知道要看什么频道。
忽然,宗保停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去。画面上一个漂亮女人正在接受采访,那个女人宗保永远不会忘记——她是小陈。宗保激动得站起来,蹲在电视机前看。
电视上的小陈穿着宗保无法形容的服装,真是美丽大方。那个女主持人长得跟杨澜一样,看上去与小陈像是姐妹。两个美丽的女人面对面坐着,她们身下的红色沙发,就像红色的彩云,她们仿佛坐在云彩上说话。她们谈笑风生,说的都是电影、艺术、摄影方面的话题。宗保听了一会儿,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小陈姑娘是搞“微电影”的。
什么叫微电影?宗保自言自语。他站起来,又重新蹲下,眼睛紧盯着荧屏,生怕漏过某句话、某个画面。
“杨澜”问小陈,你这部风靡网络的微电影,点击量已经超过三千万了,赢得了那么多年轻人的赞赏,你们几个爱好电影的人,花费那么少的资金,却拍出了不同凡响的作品,而且演员都是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群众演员,真是不简单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作为制片人、编剧、导演、主演,有没有遗憾的地方呢?
宗保看见荧屏上的小陈不说话了,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有遗憾呀,就是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位老大哥。他真的以为我遇到了坏人,想尽办法保护我。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不远处稍微经过伪装的摄影机,始终在对着我们,他硬是没有看见。本来出了大悲院,马上就要结束拍摄了,我要跟他说出实情,还要付给他劳务费,可是不巧他家里出事了,他妈妈走丢了……那会儿根本容不得我解释,他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小陈又说道,说句心里话,《路遇》这部戏,那个老大哥……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路遇”过,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杨澜”再问,要是现在那个老大哥正在看电视,你会对他说什么?
宗保紧张起来,他看见荧屏里的小陈转过身子,眼睛看着他,缓慢地说,老大哥您好,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您叫啥……谢谢您帮助我完成了拍摄电影的愿望,我知道您不是去大悲院的,您本来是去不远处的桃花堤,去看桃花的,对吧?我看见您口袋里放着照相机,您肯定是去桃花堤……看桃花的。我想您现在要是正好看电视的话,请您跟电视台联系,您就能找到我,我想……我想陪您看桃花去,现在正好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在这里,我再次谢谢您。
小陈站起来,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宗保慢慢坐在地上,呆呆地坐着。荧屏上小陈和“杨澜”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这时,屋里有了响动。宗保赶紧奔进屋,果然母亲醒了,已经坐起来。宗保打开灯,母亲还像以往一样,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宗保也不答话,把母亲扶坐起来,把她双腿顺势放在床边。他把座椅式的坐便器放好,尽可能靠近床边。他双手搂住母亲的腰,使劲儿抱起来,然后迅速把一只手腾出来,拉下母亲的裤子,再把母亲轻放在了坐便器上。
你是谁?母亲继续问。
每天晚上母亲都会不住地问“你是谁”。
母亲小便后,宗保重新把母亲抱坐在床上。宗保对母亲说:我是宗保呀,是你儿子。母亲嘲讽地笑起来:我哪有儿子,你不是,你是我弟弟,对吧?
宗保拉着母亲的手,忽然说:妈,多好的天呀,明天我推轮椅车,带您去桃花堤吧,我们去看桃花。
桃花?在哪儿?母亲说着,眼睛在屋里四处寻找着。
妈,桃花不在屋里,在外面。宗保说。
宗保扶着母亲,让母亲躺好,关了灯。母亲在黑暗中,还在问:桃花在哪儿,桃花在哪儿?宗保站在母亲的床边,他忽然感到眼睛湿了,湿了的眼睛模糊起来,他看见屋里的黑暗退去了,屋里一派阳光,桃花盛开。
宗保蹲下身子,双手扶着床沿,忽然禁不住抽泣起来。
责任编辑 陈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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