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花》《长城》《北京文学》《小说界》《长江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指尖上的温度》。
1
田细枝老了,开始怀旧。怀不怀旧,那件事始终在她心上,想起来就是一记耳光。用尊严换和平,她换到了吗?她的心从来没有笑过。那个夏天那个月,细枝没掉一滴眼泪,然而她用了一辈子的悔恨、一辈子的泪水来偿还,补偿那个孩子或是救赎自己。
那是1973年的盛夏,一个火烧火燎的下午。
女人跨进门槛的时候,细枝正好从屋里走出来。
“你找谁?”像住在深巷里的每个人一样,细枝对陌生人有种先天的警惕。何况是个大肚皮。大肚皮总和男人有关,无论这个男人是谁,终是一场是非。她希望这个门里太平点,她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
“我找田勇刚的妈妈。”女人平静地说。她想,一切都安排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只是用来问路的。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家?!细枝仿佛吃了一石子的枝头小鸟。从来没有陌生人造访,更别说一个快生产的陌生女人了。哥哥?
哥哥是有女友的,细枝见过几次。很细气的苏州人,虽然有点肉里眼。苏州人管肿眼泡叫肉里眼,那眼睛陷入眼皮里了,不是肉里眼么?据说,长着肉里眼的人很凶。可再凶也是苏州人。苏州人能凶到哪里去?就算武斗那会,闹腾的总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就像细枝。学校里的功课课间就完成了,完成得轻轻松松,轻轻松松拿三好生。你们见过“文革”时期的三好生么?她的学校真是世外桃源,那些老师好像从未被打成“臭老九”,这真是奇迹。细枝也是个奇迹,街坊甚至不知道她在不在家。标准的盘房小姐。她盘在房里不是做女红而是看书。就在刚才,她还沉浸在罗切斯特的呼唤里:简——简——她被这呼唤搅得心神不定。心神不定的她就踱出来了,一出来就看见了这个人。
细枝警觉地回头——重重院落,人影也没有。悄然飘来的穿堂风,带来竹榻上轻微的鼾声。好险!
口音是外地的。外地知青?不像。味道不像。她的样子像发酵过头又泡了水的馒头,一股子酸腐气。哪个“青年知识分子”这样邋遢?当地农民。肯定是。很多老知青回乡无望又守不住寂寞娶了当地人。哥哥,唉,哥哥也是啊,母亲一再让她写信给哥哥,嘱咐别在农场找,别在农场找,可还是找了。母亲只叹得一声“这个小鬼……”便没有下文。细枝呢,也不好多说。
这人来我们家干吗?捎东西。她到婆家生产,顺便问问我们要不要带东西给哥哥,钱或是衣物。
捎东西?有“肉里眼”还不够么?她一来,细枝的心就往下掉。别看母亲什么也不说,可她知道母亲特别为难。来“会”的钱又没了。所谓“会”,是指互助储金会。通常是五元或十元一“会”,若十个人,期限为十个月的话,第一个月的五十或一百由发起人领取,其余抓阄决定次序。哥哥一直在长个子,衬衫啦,裤子啦,年年要买,特别是袜子,那都是线袜,不经穿呐,实在补不了只好扔,一双又一双。他又爱打篮球,都打成一米八了。这一米八的个子要来多少次会啊!可她们娘俩过的什么日子?半碗青菜中午吃了,菜汤留在晚上,往白粥上一浇,对付过去了。这还是好的,通常早晚都是三分钱一大包的腌红萝卜丝,死咸死咸的,两三根就可以“过”(打发)一碗粥。
父亲过世了,母亲一个月就二十来块钱的工资,不从嘴里省怎么办?哥哥是有工资的,十五块,在苏州,十块钱的伙食每天可以有小荤了。那边的东西比苏州便宜吧?明明他比她们过得好,还要伸手。
不对。男方会让一个大肚皮乱跑吗?出了事怎么办?也许这女人身世悲惨,哥哥做好人——又或者,换女友了?没结婚就大了肚子?自作主张结婚了?最有可能是骗子!名字、门牌都可以打听到的呀。细枝在肚子里哗哗地翻页。不管哪种情况,反正不能推出去,推出去,真是嫂子怎么办?若不是,她哇啦哇啦叫出来怎么办?奸出妇人口,怎么收场?
藏起来再说!
“我娘上班去了,你跟我来。”细枝的目光极度有力,不容置疑。
女人顺从地跟了过来。
细枝关上门,背靠门站着。小巷人家,串门是常态,只要家里有人,门是不关的。那么,现在没人。
细枝的家大约十几个平方米,一隔为二,里间是母亲的卧室,外间是细枝的卧室、起居室、书房和餐厅。没有窗户,四面白墙。正对大门,有一对明式的榉木椅子,中间一个茶几,也是榉木的,靠着墙。因为年代久远,漆水剥落了,露出本相。这是寡居的远房婶娘送给父亲的新婚礼物。这里是她吃饭、看书、做作业的地方,她的地盘。现在,由一个这样的女人,一个来历不明、邋邋遢遢的女人大而化之堂堂皇皇地坐在那里。细枝觉得憋气。
乱蓬蓬的短发,短衫,小花应该是淡黄色的,底色应该是白的,现在混作了斑驳的黄。脸上有很多雀斑,身体粗圆呈纺锤形,庞大的肚子垂到了粗壮的大腿上,像一只海豹。细枝没有看她的眼睛。她不配,对细枝来说,她只是一个低等动物。她既然放弃了尊严我为什么要尊重她?即使正当男女关系也不可以拖着身子大摇大摆让婆婆伺候你呀。事先一个招呼也不打!咦,怎么搞的,怎么想到了这一层?我真是糊涂了。人家不过是来带东西的。啊呀,要是她现在生怎么办?先管孩子,还是先管大人?要出人命的呀!细枝心里急得要命。
女人在笑。她稳稳地坐着,看着细枝,无声地笑。
从进门到现在,她紧张过吗?没有。她的心,她的身体都是无比舒坦,她似乎在设想一个场景,或从中得到娱乐……
什么意思?我是不速之客,你倒是主人?细枝有些恼怒甚至气急败坏,赶紧低下头。
这是一双布底搭襻鞋,鞋面是黑色的皇贡呢,洗多了,泛着白,白色滚条也破了,毛毛躁躁的。妈妈的手工。
她得沉住气,得要有压住这个女人的气场。管她是谁呢!
细枝抬起头来,用手绢揩了揩鼻尖上的细汗,冷静而权威地说:“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娘也听我的。”endprint
女人不做声,把手探进包袱,摸出一封信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不是带东西。细枝失望而紧张地展开字条。
“妈,来人你安排下,详细情况我回来告诉你。”哥哥的笔迹。细枝“啪”地掌心一合。真希望双手间是只蚊子。安排一下?说得轻松!怎么安排?!
他很聪明,知道母亲不识字,纸条会落在我手里,因此语焉不详。可是他又很不聪明。我是死人么?这么大活人瞒得过去么?一个冷笑在细枝嘴角绽放。
细枝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在等待,她希望女人说:亏了你哥哥帮忙,否则我没地方生孩子了,农场怎么样怎么样不适合生孩子……
可她不说,端起水杯喝水,然后像看亲人似的看她,笑嘻嘻的。那笑的意思是:小姑子,好好伺候吧。
细枝脸上一阵发烫,仿佛女人从笑里伸出手来,扇了她一耳刮子。
不正常。细枝又一次肯定。不正常到什么程度细枝没把握。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男人,同居也好,婚配也好?若有,就是偷情,否则怎么会只身来苏州?没名没分,陌陌生生。那张纸条也是暗藏玄机。若没有,只管堂堂正正领回来,为什么要瞒着她们?哦,要生产了,瞒不过去了,急来抱佛脚。他眼里有母亲有我这个妹妹吗?还当她是小孩子吗?为什么要等他回来说?不方便说?不方便说能有什么好事!也许她是“拉三”(下流女人),东勾西搭,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是谁的,但哥哥既然认了也只好认。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怀孕,初产妇都是很紧张害怕的,她怎么笑得这么轻松?她为什么这么看她?哥哥给了她什么承诺?农场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肉里眼”知道吗?他们断了还是没断?
细枝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严重这么复杂的问题,想到大门口透透气,却给灼热的阳光逼了回来。
2
真相大白之前,细枝得在女人和母亲中间竖一道屏障。她得维护母亲,独立承担。至于怎么办她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孩子非在她家生不可。细枝的心里像放了块表,滴滴答答走着,越走越快。
怎么和母亲说呢?
太阳与大地激战一天,终于撤退,漫天红霞是它的战袍。
母亲回来了。
女人叫了声阿姨。母亲嗯了声,疲惫的目光扫过女人的脸庞和肚子,磕磕绊绊的。
“妈,这是哥哥的同事,没地方去,先在我们家住几天。”细枝抢着说,眼睛却乜着“海豹”:不准说字条的事,什么也不准说!
她说这些话时,有把握自己的表情是如常的,如常得一丝表情纹也没变。母亲的脸上也很平静,什么也没问也没说。她心里波涛汹涌但一滴也没溅出来,也许母亲信了她的话。她的话母亲总是信的。她从来没有骗过母亲。母亲只是发愁,多一个人吃饭了。通常是,工资到手,先还债,余下的只够过半个月,下半月只能指望借贷了。
往常这个时候,细枝应该在大门口冲上几桶凉凉的井水,压一压滚烫的路面,然后和母亲吃着晾好的粥,洗澡,洗完澡,搬上一只小矮凳放到弄堂里,自家窗前。这是细枝固定的座位。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孩,哪怕乘凉,也在自家屋檐下。然后呢,她的眼睛耳朵就活动开了。那边路灯下,通常是牌局或是棋局,局内人安静,局外人吵闹,这边,几个邻居在拉家常,孩子们自然是最不安逸的,他们才不管热不热呢。细枝没嘴巴,她几乎不和人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享受凉爽的夜风。哦,多么惬意的时光。然而今天,现在,细枝没有黄昏,黑夜直接更替了白昼,她的平稳生活被田勇刚他们搅了。
吃完晚饭,细枝拖出大床底下的浴盆来,伺候女人洗澡,看着她爬上小床。细枝难过地看着自己的床,仿佛被人从家里赶了出去,成了流浪儿。一个词在她脑子里跳绳:鹊巢鸠占。
细枝是有文化的,自诩比紫兰巷19号里的人都有文化。因为她的心安静。革命和她无关,有关的是词典和小说。词典是细枝自己的,《毛泽东诗词》、《成语典故》和《新华字典》,她几乎天天看,一页一页,仔仔细细。那些小说,大都是一个叫阿强的同学借给她的,他翻围墙去图书馆偷,江苏师范学院的图书馆。他说里面的书太多了,永远看不完。图书是礼物,细枝看见他就眼睛发亮。再有呢,就是对门的老太太,她可是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这可是个聪明的老太太呢。“文革”刚开始,她就悄无声息地躲到了苏州,带了几箱子的书。一色的外国名著呀,细枝欢喜死了。没事的时候就缠着老太太,借我看一本吧,就半天,就一夜。
细枝从方盒子里抽出一盘蚊香,一盘有两份,一圈一圈的,咬合得很紧,分离的时候不小心就断了,需要恰到好处的韧劲。细枝很小心,也还是掰断了,今天她心不在焉。她把有小孔的那头点了,放在女人床下,拿着剩下的,进了母亲房间。
细枝不敢在外面乘凉,深深的恐惧和羞愧早已锁定了她——今天没人看见,那么明天呢,后天呢?“坚壁清野”是行不通的。大热的天,哪能天天关门呢?
但愿没人来,哪怕借贷给她家的好心人。要是人家问她,细枝,她是你们家亲戚?怎么没见过呀,是你嫂子吗?喜糖也不给我们吃啊,哈哈,红蛋喜糖一起拿来!她有何脸面作答?!
母亲和往常一样,早早睡下了。她太累了,似乎生下来就驮着生活走。细枝爱母亲,她的这个妈妈呀,再苦再累,从不抱怨。
细枝爬上去,躲在母亲的腋下“借风”,母亲摇着大蒲扇。很久没和母亲睡一床了,这风柔和得让人想流泪。细枝闭上眼,心思像山野错综湍急的溪流,你挤我,我挤你。
她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小时候她总欺负哥哥。阿爸是她的坚强后盾,受了委屈,只要跑到阿爸那里告状,细枝总赢。四年前,也就是1969年过完年,细枝听见锣鼓响,冲出去就看见一群人把一张大红喜报贴上了大门。原本大门是敞开的,现在关了半扇——否则怎么贴喜报呢?细枝一下子就看见了“田勇刚”三个大字。农场!细枝听说过,只有成分好的人才去农场。她家三代工人,成分呱呱叫,细枝因此第一批入红小兵。
这事细枝没往心里去。她不知道,这关起来的半扇门,其实就是命运之门。那年她才十三岁,除了玩还是玩。哥哥呢,十六岁的哥哥也没往心里去,该捣蛋还是捣蛋,该惹她还是惹她。那天,她在天井里跳绳,他来拉她的辫子,细枝照旧跑进屋里向爸爸告状:“阿爸,勇刚惹我!”父亲闷声不响,一脸的不快活。她疑惑地走开了。为什么呢?阿爸不喜欢我了?endprint
细枝一直是爸爸的心头宝贝,他对顽皮的哥哥可以说是“恶狠狠”的,对她,嗓门都不敢大。他的这个女儿啊,还真是捧在手里怕冷,含在嘴里怕化,咽下去怕鲠。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她生下来就纤弱,父亲看见院子里的修竹,说就叫细枝吧。别看弱不禁风,很有韧劲。老话说,弯扁担不断。父亲去世后她才明白,父亲那天的情绪和哥哥下乡有关。他一直盼望长子能帮帮家里,能早日工作。父亲一直病着,六折的病假工资能有几个钱?随着锣鼓的到来,父亲的希望破灭了——儿子派不上用场不说,下乡的行李就够应付的了。大女儿已经夭折了,而他的小女儿少不更事,以他的身体状况能等到她长大吗?长大以后她也下乡吗?或者,他在舍不得儿子呢,他才十六岁。那时那刻,父亲受着怎样的煎熬,岂是细枝用“喜欢”两字可以诠释的?她呢,居然还时常唱这样的歌来刺激父亲:“我有一个理想,一个美好的理想,等我长大了,要把农民当,农民当……”想起来就觉得有只手在她的内脏里抽肠子。
1969年3月18日早晨,她和母亲一起送哥哥。京杭大运河里,长长的拖轮,哥哥朝她们挥手,她也朝哥哥挥手,船队启动的瞬间,从来不知忧愁的细枝眼睛潮湿了。什么叫生离?就是想看也看不见了。
那年春天,她上了初中。她依然是懵懂快乐的,直到她的依靠和庇护——父亲去世。灯枯油尽,父亲在病榻上苦苦熬了三年。父亲被推进炉膛的瞬间,她长大了,就像被孙悟空吹了一口气,就像一夜白头的伍子胥。一个苍老的大人。她没有流泪,一滴也没有。她想,我们都要去的,阿爸,我们会再见的。细枝倚在长椅上,把头埋在胳膊,听见母亲在说她:“她父亲最喜欢她了,没良心的!”她无法和母亲说,母亲不明白的。她不明白!自此,细枝决定站在母亲前头——她比母亲强!她该是这个家的雨棚。
哥哥写信回来说,他们走了一天一夜,住在一个大仓库里,一隔二,一半男一半女,百把人。后来分间了,每间四个或六个。
她念给母亲听,她是传声筒,她是消息树。
消息树倒了,入侵者来了。
3
一夜平安。女人没有生孩子的征兆。肚子不痛,胃口很好。
细枝对着墙上的小圆镜梳头。这面镜子是细枝买的。初中毕业后,万里挑一,她被保送进了中专。高考取消了,中专就是最高学历——听人说,出来就是国家干部,有编制的。更重要的是,学杂费全免,每月还有十二块生活津贴。十二块,她能养活自己了,她不再是嗷嗷待哺的雏鸟,她的羽翼已经丰满。学徒也只有十四块,身份到底不一样。母亲说,你自己留两块吧。零花钱,梦寐以求的零花钱,多少年没有了呵。
镜子中,是一张美丽柔嫩的脸,因缺少营养、睡眠而苍白。她愁眉紧锁,心神不宁。这可不是强作愁,是真正的愁。细枝当时不知道,人一生一世,最多的心理体验是忧愁。
她编着辫子想,她绝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能做不明不白的事。眼下先要过自己这一关。按照她的脾性,不想看那个人一眼,这是哥哥硬塞进她嘴里的馊饭(后来细枝想,这就是没记住女人面目的原因了)。
细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巴望母亲快点上班去。从前也是巴望,巴望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她发呆,她看书,悄无声息,肚子里发着胡思乱想的酵。今天不一样,今天得和那个女人之间进行一场艰苦的交谈。她得集中精力,心无旁骛。这是她有生以来最重要也是最恐怖的考试。卷子就是“海豹”肚子里的真相。她要一道题、一道题地演算、解开。
开炉子淘米洗菜刷马桶。暑假期间,家务活都归她了。细枝将刷好的马桶斜靠在天井的落地窗边,让它阴干。暴晒,是要漏的。然后细枝仔仔细细洗手。
好了,所有的活都做完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女人坐在床上,满头冒汗,不停地往嘴里塞饼干。一只大号的印铁饼干桶歪在一边,瘪下去的大包裹被女人压在肥大的屁股下。
饼干的碎渣掉在床上,就像大饼上的白芝麻。也许蚂蚁会爬上来呢,爬上来了她就要去捉去掐,一掐一个瘪。细枝心疼那床草席。一张床,一张席,再没多余的。从前细枝也喜欢掐着玩,细枝懂事了,舍不得了。
细枝也爱吃饼干,有十几年没吃了吧。记得五六岁时,父亲买过动物饼干,她要玩很久才依依不舍地一点点舔着抿着吃下去。细枝喜欢秩序,她有秩序地吃——先吃多一点的,比如狗有三块,鸡有四块,她就先吃“鸡”,“大家”一样多了,她要犹豫很久,才开始新一轮……但你看这个女人,大快朵颐,不要命地往嘴里塞,刚吃过早饭呀!后来,细枝看见饼干逆嗝就往上冲,人真是奇怪,一种印象会留下漫长的后遗症。
她很有钱吗?买饼干的钱是谁的?细枝忍住泛上来的厌恶,坐到女人身边。
“农场怎么样,说我听听?”细枝为她打扇,意思是:你瞧,我们是自己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自己人。
“海豹”带着讨好的神气往细枝跟前挪了挪。
可疑的讨好。
女人含混的外乡口音,细枝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去。
她当然知道农场怎么样。他们回来就唱:“插队的人回来上海变了样,柏油马路平坦坦,灯光刺眼睛,走在路上没人理我,感到多寂寞呀我的上海啊。”上海可以改作任何地方,哥哥唱的是苏州,战友唱的是无锡。当时细枝没听出什么来,只觉得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后来才明白这不是“思想”是思绪,是乡愁。怎么能不愁呢?换作细枝也愁死了。那种地方真是想也想不到的。荒野连绵,风沙四起,夏天40℃,冬天零下16℃,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挖河,用镐子,用美人锹,把河挖宽挖深,一个班一个班分段,住在稻草烂泥糊的房子里,破棉袄,腰里扎一根稻草绳。幸好哥哥在宣传队,他是角儿,唱“杨子荣”。当然,“杨子荣”也是要挖河的,只是平时不下地而已。那叫什么地呀,东一块,西一块,这块长,那块不长。哥哥说那是盐碱地。后来,样板戏风头过时了,宣传队撤销,这下吃苦头了。
女人还在说,似乎很兴奋。她觉得细枝接受她了,作为嫂子。
“你是哪里人?”你是谁?为什么要从北纬34°12′30″、东经119°48′00″穿越过来插进我的生活?!endprint
女人一愣,扭捏着说:“泗洪。”
“嗯。”那里原是劳改农场,犯人迁走,迁来洪泽湖附近的农民。一个这种地方的农民想找苏州人,嫁到人间天堂苏州?细枝打了一个寒战。
可是奇怪,女人的皮肤一点也不黑。农民也有晒不黑的?或许是个好吃懒做的,就像现在,团在床上,不出门。那里有床吗?是不是叫“炕”?你们相爱吗?真的相爱?女朋友?到底谁是他女友?原先那个呢?细枝觉得自己像摸敌情的侦察员。
“海豹”不停地擦汗。那块手绢黑乎乎,烂糟糟,花纹已经模糊,从农场一路揩到这里,干了湿,湿了干,白的是盐霜,黑的是尘垢,实际上,早已分不出黑白。细枝下意识地看看自己手里的,这是一条镶着花边、白底小紫花的圆形手帕,同学阿强送的。这种花色形状很少见,虽然有些旧了,可干干净净的。
女人困惑地看着细枝: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细枝在想:怎么才能让她说出真相?
“他们是一对劳动模范。”女人的话让细枝的迂回完全失去了意义。
她的声音是笑嘻嘻的,眼睛闪着光。他们?一对?肉里眼走了,哥哥另有女友。那么你呢?你有男人吗?
“你想和他结婚?”细枝口气像是和闺蜜谈心,眼睛却紧紧咬住对方。她抓紧了辫子,右手食指飞动,辫梢刷刷地转,不见发丝,只见电光。
“不可能。”女人眼里的光熄灭了,仿佛燃烧过的灯芯。
“为什么?”细枝知道为什么,因为“肉里眼”。
女人的表达不流畅了,仿佛被一堆石头挡住去路的河水。
“以前有个女的,常来我们家,我不好意思问是不是我哥的女朋友,你知道吗?”细枝努力搬石头。
“她啊,我知道,跟老知青了。”
“哦。”1964年的老知青。老知青因为“老”待遇特别优渥,婚房是配给的,一室半。一间卧室,半间厨房。非常诱人。
细枝有些遗憾,那毕竟是个苏州人啊。接下来的事就好解释了,哥哥抢不过人家,就报复。人家抢他,他抢人家。然后,她就“有”了。有了为什么不和哥哥结婚?为什么?
“你和他……”细枝引而不发。
“他的女朋友很凶的。”女人喃喃道。
女朋友?很凶?细枝的心突突直跳。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
“她是知青吗?哪里的?”
是不是知青很重要,起码识字。这个女人是不识字的,那里的农民都不识字。她不知道字条上写的什么。不知道没什么,哥哥一定说了:你去吧,没事,我娘很好说话的(细枝咬了咬牙)。哪里的也很重要,什么地方长什么庄稼。这两点,基于能不能和她合得来,合得来,家庭和睦(她从来没想过哥哥结婚了,就是另外一家了)。
她心目中的嫂子应该是她的同盟,一个爱书的、典雅的女子,至少,是母亲那样的贤妻良母。潜意识里,她希望家庭新成员能提升她家的档次——从鄙俗的泥地里拔出来,洗净双脚。
“苏北人,社会青年,不识字的。”
细枝的扇子不动了。
“苏州的社会青年,从苏州去的。”
细枝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好心啊。苏州的苏北人也还是苏北人。苏州人把苏北人叫做“江北人”,这是行为卑劣、缺乏教养的专用词。哪个苏州人不讨厌江北人?
团里的宣传队撤销后,哥哥到了后勤连,成了掌勺师傅。那可是个美差。想想看,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人人都是猪八戒。这一勺多,一勺少的,可有讲究了。打个比方,大家都爱吃肥的,肚子里没油呀,没油就老觉得饿。关系好的,给肥的,差点的,油渣都不给。几个见过大块整肉的?也只有食堂那几个混蛋了。谁都知道是混蛋,还都愿和混蛋热络。哥哥完全可以千挑万拣呐,何况一米八的个头,何况是个“角儿”?怎么找个“凶”的,找个江北人?也对,她把别的女人都“凶”走了呗。
接下来,女人讲了一件事,一件细枝想也不敢想的事。
晨雾散尽的时候,灶膛里响起了木柴的燃爆声,不一会儿粥香弥漫整个食堂。女劳模满满装上一海碗粥。粥稠稠的,热气滚滚。她端向坐在角落里的“铁梅”,勇刚的宣传队友。女劳模轻声说我帮他端的,别人都是薄的,你喝吧。“铁梅”有些诧异,侧过身子给女劳模让路。说时迟那时快,女劳模手一仄,一碗滚烫的热粥不偏不倚扣上了“铁梅”的脸,多漂亮的脸啊……
“真的?”细枝大惊失色。她就是这样把人干掉的?
“是啊。”女人眼里露出害怕的神色,人往墙角缩过去,缩过去。
“你不怕她发现?”胆子不小么。
“她探亲假去了。”女人老老实实地说。
原来如此!临时中央政府,机会主义者。探亲假?她怎么没来我家,没来“带东西”?怪不得细枝不知道哥哥换女友了呢。换了也不说,真是的!害她绕了多大圈子啊。
细枝默默走了出去,吊起一桶井水,将女人的毛巾扔了进去。
……
凌厉的北风裹挟着黎明,河边茅草棚外,田刚勇穿着军大衣,腰间系着草绳,蹲着,左手托着白瓷盆,袅袅白雾遮住了他的脸。粗大的手指通红通红的,关节处横纹清晰,像五根胡萝卜。几个鲜红的大字在“胡萝卜”间旋转,细枝猜想,那是“江苏建设兵团××团××连”。
右手空着,没有筷子,没有调羹。
细枝知道为什么。盐碱地,河水深井统统是咸的,尤其是雨水偏少的冬季,因此,不用下粥菜,也不用筷子——能有几粒米划拉?那碗粥,清汤寡水,有点发绿,像是盛了一碗湖水。三转两转,一碗粥已经见底。
他为什么吃那么快?会烫着么?细枝悲伤地看着遥远的哥哥。这盆子怎么洗?滴水成冰呀!他没洗,他在用舌头舔。
十六岁的少年,她和母亲在轮船码头送的那个少年。零下16℃,一个少年孤独的身影,那个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呢?冰雪,穿越了上千年。少年成了壮汉。这个壮汉现在往哪里去呢?他“哐当”一下把白瓷盆丢进一只浅蓝色的搪瓷面盆里,朝那排茅屋去了。然后她听见柴门的吱嘎声。是柴门。多浪漫的柴门啊,唐诗宋词里,那是田园风光,那是诗境。白光一闪,鬼影似的,哥哥不见了,那间茅屋,窗口晾着陌生女人的花短裤。endprint
不要啊——
可是他听不见。
一团寒气从细枝的脚下升起,一寸,一寸,她成了冰块,啪,落下来了。
一地冰渣。
……
细枝的双手浸在冰凉的井水中,无望将全身的燥热降下分毫。阴沟边,大片淤泥污垢,热烘烘的空气里蒸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把绞好的冷毛巾递给“海豹”。
“农场处理她没有?”
海豹摇摇头:“她说她的手打滑了,不是有意的。”
细枝看了她一眼。你不怕她给你一次“无意”?
4
“海豹”回来了,母女平安。
女人进医院三天,细枝沉默了三天。有时坐在桥栏上,有时一条巷一条巷地乱走。路人很少,汽车很少,阳光罩着万物,什么都是血红血红的,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屠城。
细枝在家待不住,总觉得四面是水,山一样朝她压过来,她快憋死了。外面是毒日,是40℃高温。要么水深要么火热。细枝选择了后者——至少能自由呼吸。
三天,细枝黑了,后颈、胳膊晒脱了皮。她的心情沉重而悲壮。怎么能不沉重不悲壮呢?所有的担子都在细枝一个人肩上:孩子的生死前程,哥哥的尴尬处境,必须由她,由细枝化解。
一个男一个女,一个萝卜一个坑,否则,就是生活作风问题。细枝知道严重性,那是要批斗、游街、开除出革命队伍的,一生被人唾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个私生女,绝对惹人厌,就像一堆恶臭的垃圾。无论如何“海豹”必须出局,她的孩子必须出局。“海豹”没有选择,哥哥没有选择,可细枝有。正因为她有选择,她才举棋不定才沉重悲壮。
细枝没人可商量,再好的小姐妹也不能说。她能做什么呢?只能“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什么狗屁胜利啊,最多也就“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岿然不动?不是细枝不动,是女人不动。
“你有什么打算?”你是想嫁给田勇刚同志还是散伙?
女人露出茫然的神色。
细枝差点被气笑。这个女人!
“既然你有孩子了,那么我哥应该娶你。”这是试探也是实话。虽然这个女人又蠢又笨,总比女劳模好。那人进门还了得?浑身肉里眼,说不定被烫得面目全非的人是细枝!
女人犹豫着,似乎有难言之隐。
细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她打掉两个了。”
完了!细枝彻底绝望。哥哥逃不掉了,她逃不掉了,他们全家逃不掉了。女劳模来定了。要是他在她跟前,她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害人精!
这女人这孩子怎么办?哥哥没有说。最自然的就是抱着孩子回农场。
然后呢?
然后就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战争。
这个孩子是炸药,引信在细枝手里。
点,还是不点?
5
细枝鬼魅似的飘进天井,小心翼翼把吊桶放到井里,轻轻一晃,慢慢提上来。不碰井栏,不发出声音。
十几家百多口人,生活用水全靠这口井,于是,抢水成了夏日晨课。
天井里,满地滑腻腻的青苔(谁也不肯下力气洗刷),无法下足,幸好中间有条两米宽、凸起的水泥道,一只脚踏在道上,一只脚占领井栏圈边,就算成功——全都侧着身体,一只吊桶没上来另一只就下去了,你撞我我撞你,比一个眼明手快。你四点半,我四点,人们起得越来越早。等到天亮,已成了泥浆——一口井,怎么经得起十几只吊桶,成百次上上下下地淘?
她必须是第一只吊桶,赶在人们未露面之前。水还有点浑,它来不及休生养息。细枝是第一回见到深夜三点的井水。算起来,到清冽不过一个多小时,即使一个多小时人类也不肯给它啊。井的深处,一个声音在呻吟。细枝听到了,她的心也在疼。哪怕是井下的泉水也是要休养的呀,何况人。可是细枝有什么办法呢?女人生了,她得洗尿布洗女人的月经带脏短裤,而且,不能被人看见。
这幢房子里住的原是大户人家,天井,堂楼,后天井,后花园,朝南厢房,朝北廊屋,“竹隐千花径,亭开卐字栏”,古典,富贵。主人用心良苦,可惜福薄,从公私合营到完全充公,那些朝南的“正气”的好房间早就被有社会地位的人家占了。她家的房间是紫兰巷19号最蹩脚的。她是什么人?她们家是什么人?除了那对椅子,找不出像样的家具。但是,高贵和物质和社会地位无关。比如简?爱。如果罗切斯特还是主人罗切斯特,她会回来吗?
她从不和邻居,那些七姑八婆搭讪。这是一种主动的疏离。是赤贫,也是清高。剥去“身份”的外壳,她们是些什么人?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庸俗粗鄙,算计苛刻,时刻警惕别人占她们的便宜说她们的坏话。魏家老太,皱纹里都是假笑,鬼里鬼气、冷峭的目光,溜来溜去的。她不屑与她对视。“身份”有什么关系?算不清账的父母还养了华罗庚呢。
细枝是高傲的,她的眼睛她的神色告诉人们她凛然不可侵犯,可她的内心是脆弱的敏感的,所以躲进房里,逃进小说。小说是她的避世天堂。
哥哥一把将她从天堂拉下来,丢进世俗的烂泥塘。血缘!这根脐带呀,连着耻辱和荣耀,永远剪不断。我们的命运就像古代游戏九连环,环环相扣,难解难分。解连环,解连环,连环解了,我们都碎了,每一个。
井水冰冷,很舒服,夏天的舒服。可细枝的心错了时序,一阵阵寒颤。满满的愤怒、紧张、伤心、害怕、屈辱、孤独。是的,孤独。她的心从来没有盛过这么深而广的孤独。没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内心体验,一切无可言说,没法言说。
细枝揉搓着陌生女人的内裤。也许这是哥哥买给她的,用母亲的血汗钱。
这是睡觉的黄金时段,安静,凉爽。以往这个时候她还在梦乡。这些天她瘦了。母亲还是沉默着,不提哥哥,不提女人为什么来我们家。细枝心疼母亲,想着心事的时候也忘不了察看母亲的脸色,揣摩她的心情。endprint
细枝洗衣服很仔细,先洗容易脏的地方,比如袖口、领子、门襟、贴边、袋口,打上肥皂后,拇指甲对拇指甲,将污渍夹在其中,用力摩擦,去其八九,然后大把捏着,在搓衣板上搓。搓好几遍,搓几下,放到木盆的肥皂水中沾一下,带着水的“嚓嚓”声格外爽利。可是,对这样大片的陈旧性血渍却是毫无办法。当然是陈旧性,瞧,乌黑的。鲜血好洗也难洗,好洗的是,容易融化,不好洗也是因为容易融化,容易洗花,一摊一摊的。这女人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不好意思,裤裆湿了不难受吗?她怎么能捂这么久?要做到不留痕迹也容易,多泡泡多洗几遍就是了。可细枝没耐心也没心情,她是慌张的。慌张而急躁。她将那片血渍放到双掌的掌根处,用力搓揉,恼怒地搓揉。血污染红了泡沫也染红了她的手。之前,她只洗过自己的月经带,自己的沾血短裤,连妈妈的也不洗。细枝是多么自怜羽毛啊!
这是一双细长嫩白的手。这双手本该弹钢琴的。她只有十七岁,十七岁的她应该唱歌跳舞,应该在下午茶的氤氲中读小说,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会客,在后花园会情郎……所有的小说她只记住了这个,模糊而清晰。她不知道,少女的心思是怎么渗透到这些不朽的名著中去的,还是这些名著原本就是暗合了少女心思,不食人间烟火的心思。
可是,这个叫田刚勇的男人把一切毁了,她的梦想、野心、前途、体面、自尊和内心平安。一个小姑娘居然深更半夜洗一个陌生人、一个乡下女人的脏内裤!像一个用人。不明不白伺候一个不明不白人的月子!这算什么?算什么?!
细枝怒火冲天,“啪”地把月经带摔进盆里。污水四溅到了她脸上,细枝用手背手臂一阵乱抹,吐了好几口。真是倒霉!还要洗多少次,多少次?!
我不洗就是娘洗。细枝一下子瘪了。忽然觉得掌根处火辣辣的,一看,皮破了。
天空就像盲人的眼睛,翻着绝望的灰白。细枝发呆,时间可没呆。眼看天就要亮了。奇怪,他们怎么不出来打水?平时抢得多厉害啊,男人女人倾巢而出,这边吊桶刚拔出井口,那边紧跟着就下去了,井绳绕在一起是常有的事。然后吵起来,你干什么这么急?投生啊!你才投生呢,我还没起来呢,你这么急放下去?边上人说,别吵了,有那吵的工夫几桶水上来了。于是,吵架的双方闭上嘴巴,加紧动作。怎么能不急呢——吊上来的这桶水是清的,下一桶就有些浑了,越来越浑。因此每家至少三只木桶,三只桶一字排开:一只澡盆两只脚盆。整个天井里,满地是盆。洗衣服时,在浑水里洗头遍,一盆一盆过去,最清的那盆水放在最后。今天细枝用不着了,只管一个人享用,一个人享用一口井。这是不得已的享用啊,如果写下来,上面是要打引号的。
也许,他们在门缝里看着她呢,不知怎么样的揣度和讥笑!
细枝觉得脸热心跳虚弱得厉害。她要是昏过去了,有没有人递嗅盐?
你得撑住!你不是田细枝小姐!你是工人的女儿,新中国的女学生!郝思嘉只有十六岁,不是照样驾着马车冲过火线?母亲十三岁就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细枝咬着牙,用力绞衣服。
她把衣服分开洗了,女人和孩子一盆,自己和母亲一盆。布店里卖开片短裤,那是余料裁的。每匹布到最后总有余料,也有人专门挑余料买,两尺三尺的,打折处理,便宜呀。母亲那条是蓝底白色小花,细枝那条是白底蓝色小花,都褪色了,穿好几年了吧。
母亲是个老实软弱的人,缺少果断和决绝。可是细枝当时不懂啊,有多少人能做到人穷志不短?自己可以饿死,孩子们呢?生存,是所有动物的本能。母亲为举债不得不和邻居往来,往来的结果就是麻烦。母亲不会吵架,她只是躲在房里,听着债主叫着她的名字要她出来作证谁谁是不是说了谁谁的什么坏话。每当这个时候细枝就特别难受。她怎么能替母出征替母打嘴仗,做这种有失体面的事呢?
自她懂事以来,一直在逃避,逃避贫寒的出身,逃避下层人的生活方式,逃避各种目光,她躲在虚构的世界里梦想,梦想一辈子过体面自尊有品位的生活。如今,还没进凯旋门就遭遇滑铁卢。哥哥活剥了她的希望,她已经皮开肉绽。
那些邻居,其实很可怜。现在,她也是了,终于,她和他们站在了一起,成为他们那样的人,那样的可怜人。她惹谁了?为什么要来烦她?为什么要她不太平?一切因为该死的血缘!要是母亲只生她一个呢?是否就清净些了?
细枝有些惆怅,有些不安,为自己的念头。她怎么可以抹杀生命的存在呢?哪怕她恨他。难道他们不该相依为命吗?
细枝读过很多英国作家的书。英国人不会让自己肝火太盛,他们把自己的心藏得很好。肝火太盛是她的安全感被破坏了。温和内敛只是她的表面,她内心她性格的另一面是火辣辣的,极端的。那是父亲的翻版。有一次,她愤愤地评论《野性的呼唤》,老太太一瘪嘴,和蔼地说,那是讽刺小说,讽刺人类文明。如今细枝懂了老太太的解读。眼前这令人尴尬和哭笑不得的生活现实就是人类文明。她就是那条被逼迫的狗,但是,她无法做巴克,无法逃入丛林,奔向自由。
我们都是狗,绝望的狗。是!我们是没法让你参军逃避下乡也没法养活你让你滞留在城里甚至都没法帮你办病退。你绝望,你绝望母亲就不绝望?我们不绝望?我们母女节衣缩食,你却把钱花在打胎上!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难道不想回城?不想一家团聚?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你知不知道我们听到半夜敲窗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欢呼?娘一再叫你别在农场找女朋友,你不听,你不听啊!你熬不住算了,为什么要乱搞男女关系?乱搞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让母亲来承担这一切,她负担得起吗?你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苦苦相逼!
想起母亲,细枝的心痛得打滚。
娘年轻守寡,拉板车把你我养大,你看看她的手她的脚,整整比一般女人大一圈!那粗糙的长着厚茧的冬天龟裂夏天汗淋淋的手,却是捏着细针为我们纳鞋补袜做衣服,那些年,哪夜在12点之前睡的?鸟有反哺情,羊有跪乳恩,你是怎么报答母亲的?你在那里风流快活,弄出麻烦往我们这里一塞,要母亲来为你擦屁股?!探亲假才几天啊,忍不住了?好机会是吧?欲火燃烧是吧?你烧死算了,为什么要殃及我们?你把我的自尊母亲的自尊家族的荣誉全都丢进了粪坑!不管,让你们闹去!endprint
但是,我愿意让他倒霉吗?
细枝的手停下了。一奶同胞,她不愿意煮豆燃萁。再说,哥哥出了事母亲怎么办?一次寻常吵架就要毁容的人,夺夫之恨还了得?那是要出人命的呀!
父亲去世当天,母亲给哥哥发了电报:“父亡,速归。”细枝不知道一个字多少钱,反正很贵,贵到非大事不报且多半是坏事。半夜砰砰敲门说有电报无疑夜鬼敲门,有大祸降临之感。哥哥没回家,直奔火化场,急问,阿爸呢?细枝哑然指指一个方向。哥哥旋风般刮过去,接着,传来心碎的号啕。细枝紧咬牙关,像个肃穆的老神父,可心被哥哥的哭声震撼了,多么绝望的哭声啊。细枝只要回想那哭声,心就软了。唉,哥哥呀哥哥……
细枝心里乱极了。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咦,吊桶怎么没了?一定是吊水时走了神,掉井里了。细枝傻了。不由朝拴在窗环上的铁家伙瞄过去,这是打捞吊桶的工具,类似帽子,底部一圈勾,仿佛流苏。打捞吊桶是非常困难的事,谁知道它是趴着仄着还是朝天呀,捣很久呢。你一捣,这水就别想用了。可衣服还没洗完呢。细枝闭上眼,喷了口气,哆嗦着去拿魏家的吊桶,它就倒扣在对面台阶边。下作,太下作了!一边看不起人一边拿人家东西用。细枝含羞忍辱,以最快的速度吊了两桶水,三下两下就完了事。
细枝把女人的月经带挂在短裤里面,就像贼藏好了赃物,然后举着晾衣竿出大门,将竹竿的一头搭在对面的屋脊,另一头举到自家的屋檐上。
天井瞬间热闹起来。毫无疑问,他们故意不出来的。细枝目不斜视往里走,可眼睛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冲她的笑容,意味深长。
6
黄昏来了。多情而柔软的黄昏。残照像一条条虚线。女人成了母亲。母亲看女儿是黄昏的眼光,多情而柔软。
细枝不为所动。
这个孩子是个错误,就像一道做错的数学题,她只能在上面打叉。怎么就不可以呢?这是她必须承受的,谁让她犯错?错的对立统一就是惩罚,她必须受到惩罚。
细枝的拳头越捏越紧,不知不觉,指甲掐进了掌心。
这个女人是斗不过那个苏北女人的,而哥哥,基本是缩头乌龟,一个没有担当、没有责任心的人。但是,她若插手,无意帮了苏北女人一把。那么,她会感恩吗?哥哥会感恩吗?如果他们能好好生活,母亲不就日子好过了,我不就日子好过了?这样想也许“阿Q”,但是,谁身上没有阿Q影子呢?再说了,哪个庙里没有冤死鬼啊。眼前这个女人,她没有能力保护孩子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自己不争气怪谁呢?我细枝还帮了她呢!一个这么来的孩子她怎么抚养?正所谓,长痛不及短痛。
退一步,无论谁进家门,都不是知书达理之人,一个能闹,一个会骚,这个家再无宁日。细枝栖身的平和家园不复存在,她的书,她的阅读,她的精神,只能在别处流浪,可是,她的“别处”呢?她还有选择吗?
细枝的心很沉重,重得跳不起来。是啊,她是多么残忍!她残忍的灵魂会下地狱的。那么来吧,地狱之火!把我烧死吧!只要母亲安宁,将来的日子好过,那么,她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细枝今天没烧粥。她要下面,全家吃面。就算给孩子最后的祝福吧。
细枝买的是细面,骨子里,细枝是贵气的,喜欢精细的东西。下细面要技术,尤其是火候,过了就烂,不足又夹生。夏天热啊,尤其是煤炉边,细枝的汗从背脊一直往下流,往下流,连裤腰也湿了。
她一碗一碗地下,一次一次换水。第一碗给了陌生女人。这是她在说抱歉,这是表示歉意的礼遇。第二碗才是母亲。她低声对母亲说,这是我的钱,没舍得买书没舍得买饼干一分两分积攒起来的。她不想让母亲担心。然后就是细枝自己。她的面只有一筷子,她吃不下。母亲说,分点给你。细枝说我肚子不太好,今天拉了三次了。母亲信了,默不作声地吃面。
细枝说话、走路一直很轻,仿佛进行着秘密活动。收碗的时候,细枝悄悄对女人说,你晚点睡好吗?想和你说说话。
平时,天黑她就躺下了。不躺下做什么呢?她又不会像细枝那样在灯下看书。孩子很乖,除了吃就是睡,一声不闹,似乎她也不愿意被人发现。
女人说:“好的。”
她也很乖。
细枝有些难受。这实在是个老实的或者说单纯的女人,没有心机,也没有脑子。一定是他主动!这个该死的!
“孩子怎么办?你带回去吗?你一个人带孩子?”细枝低着头看自己的指甲。要是她说就留在这里怎么办?不会的。她吃定她不敢。人家田勇刚没说嘛。
女人不说话。
显然她没想好,或者根本没想。即使想好了不能要这个孩子,你叫一个母亲怎么说得出口?痛都痛死了,哪怕是个白痴。
细枝只好自己说了:“你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往人脸上泼粥的女人,会放过你吗?”
细枝要利用她的恐惧心理,逼迫她处理自己的孩子。这,就是细枝的决定。确切地说,是一个阴谋。细枝没权利,但她有。后来细枝才明白,即使母亲也没这个权利。
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松软的面包涂上了焦虑和恐惧。
细枝的警告信息已被她完整地接收下来了。世界上有种女人就是这样,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男人。忽然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点靠不住,靠不住是很危险的,不好玩了。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么复杂的事。这样的话题她觉得别扭和紧张——
“只有送人了。”细枝轻声道。你说不出口,那么我来说。
大雷雨来了。她是《雷雨》中的谁呢?或许,她是一个面目不清的、躲在树阴里、阴森恐怖的密谋者。
她是在拯救谁?孩子?孩子的母亲?哥哥?那个泼辣的女人,还是自己?细枝差不多要投降了要泄气了。但是,她不能啊!
奶腥味熏得细枝晕头晕脑的,女人松弛的肥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在哭。她们没开灯。母亲睡在里面,也许她已经睡着了。她是那么累,浑身筋骨都要断了。想起母亲,细枝的心肠只软了一软又硬起来。endprint
“明天我们早点起来……”后面的话她没说,她不想再说第二遍了,不想说。
“海豹”在黑暗中点点头。细枝也点点头。滑稽的默契。
细枝乖巧地躺在母亲腋下,屏声敛息,没敢动一动。每一分钟是那样的难熬。明天晚上,母亲就见不到她们母女了。她就说,她们回农场去了。神不知鬼不觉。
天花板原先是尖顶,后来被阿爸弄了个“假泥瞒”(泥瞒:吴语,天花板),大约是三夹板,一到夜里,老鼠哒哒哒地跑来跑去,跟跑马厅似的。苏州人把老鼠叫做“老虫”,世世代代这么叫。明清小说里也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只说吴地这么说。后来拆了,倒是安逸了。下雨了,细枝听着夜雨敲打着屋瓦的点点滴滴声,不知不觉眯着了。
四点多天亮,细枝早就留意了。
她们蹑手蹑脚出了门。雨早就停了,空气凉爽而清新。因为下雨,人们没有睡在露天。麻雀站在电线上,粗看还在动,再看却是黑糊糊一团,汤圆芝麻馅心似的。现在大约三点多吧。细枝没有手表。家里没有一个人有手表,离开家,就不知道时间了。城里万万不行的,人这张嘴呀,东吃东城门,西吃西城门,保不住哪天转着圈子找上门来。只有郊区了,城边上。苏州的郊区还是富足的,亏不了孩子。但是细枝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才是郊区。她又没法开口问人。忽然想起有个同学住在城边的,好像是南面。
细枝领着女人往南走,一直往南。
7
女人走的那天夜里,似乎有人敲门,细枝吓得魂飞魄散,心想到底做了亏心事啊。她脚跟着地,挨到门后,眯起眼睛从门缝里望出去,黑乎乎的,根本没人。细枝骂了自己一句:“神经病!”一定是做梦了。又爬回床上去。
那张席子,细枝用热水仔细擦了,放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了,睡着安心。半个月来,她几乎没一天睡过安稳觉。她实在累坏了,睡得死死的,直到饿醒。
母亲上班去了。门堂子里静悄悄的。盛夏就是这样,人们就像怪物,长长的白天都在休眠,只在清晨和日落后活跃。
细枝伸着懒腰走到天井里,好家伙,除了走道,摆满了浴盆、脚盆、面盆和铅桶,就连吊桶里也盛满了水。生活又是老样子了。细枝忽然觉得抱歉,她真是对不起眼睁睁等她洗完才出现的邻居,他们是不想让她难堪啊,细枝的非常举动,引发了他们非常的理解。女人走了,她的心情居然好了起来,她居然能善意理解可恶的邻居们了,真是奇诡。真的,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家没抢到清水,她都独占了这么久了……
她吊起一桶,啧,这水还真不能用,泥浆似的。她从水缸里舀了几勺清水,打算擦陌生女人坐过的椅子。
弯下身子的时候,发现一本书,那是她匆忙塞进茶几肚里的,还剩几页没看完的《简?爱》。幸好老太太看儿子去了,要是她来催书,她会怎么看她,看这家人?细枝可以不在乎别人,她,绝对不行,自惭形秽啊。
陌生女人和她的孩子好像是假的,是一股气体,一开窗户,她们就消散了。而她呢,仿佛在某本故事书里旅行了一遍。现在,她回来了。这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呼吸,独自吃饭,一切老样子。细枝望望自己的床,昨夜睡的是谁呢?陌生女人飘飘忽忽过来了,她笑嘻嘻地说,当然是我啦。细枝一惊,惘然伫立。走了一大一小,屋子空洞得轻飘飘的,就像一个梦。然而,事情已然发生了,可见生活总是回不去的。张爱玲说:“你年轻吗?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何须过两年?十七岁的那个夏天细枝就老了。
一个朴实本分的家,一个温暖而陈旧的家,细枝太爱这个家了。忘记哪本书里说了,家是人类最后的堡垒。用大人的话说,细枝还没踏上社会,迄今为止,她的观念思想和常识都来自于书本。“海豹”来了,给她结结实实上了一堂社会课,原来这么复杂这么恐怖。细枝原以为自己的翅膀硬了,可以对付人间所有的风雨,可是她错了。女人走了好几天了,她为什么总是惴惴不安?细枝很想拾回原来的心境,缩回她的世界,可是她怎么像掐了头的苍蝇呢?“怎么办?细枝。”她对自己说。细枝,细枝,她嚼着自己的名字,品咂它的意义。她的眼睛忽然不动了。书本,只有书本才能给她力量。
细枝开始整理自己的“宝藏”,买来的,借来的,抄在练习本上的。借来的有两本,泰戈尔的《飞鸟集》,这是老太太的藏书,借来抄的。雨果的《悲惨世界》,也是老太太的,她还没来得及看,陌生女人的贸然闯入打乱了她的读书计划。老太太去南京了,回来后就得还给她。她借给她时说,主人公冉阿让是“人啊人”的法语发音。人啊人?人啊人。细枝端着《悲惨世界》呆了。这段日子来,所有的况味都在这三个字里头了。雨果真是厉害。雨果的书她看过一些了,直到今天她才看出味道来。书呀书,深不可测,人啊人,深不可测。
两个大活人突然出现在细枝面前。细枝吓了一大跳,定定地看着她们。二十来岁,黄军装,黄帽子,没有领章帽徽。不好!
她们怎么进来的,怎么知道细枝家住这间屋子?完蛋,一定是问了邻居,这次可不那么幸运了。她家三番两次来陌生人,前者大肚皮,后者农场干部——一看就是外地人,一看就是农场来的,一看就是干部。大肚皮是因,农场干部是果。还有别的解释吗?
“你是田勇刚的妹妹吗?”干部甲问道,年轻的脸上一丝笑纹也没有。
“是的。”细枝老老实实回答。
东窗事发。怎么发的?哥哥不会说,女劳模蒙在鼓里,那就是“海豹”,她后悔了。她回到农场,一切成空,枉受了一场罪,她吃不好睡不好,女儿的小脸老在眼前晃,而田勇刚同志依旧和江北女人是一对,一对劳动模范,受着大家的尊敬,领导的器重。情何以堪?于是她死活不管了,披头散发跑到上面(营部?团部?)哭诉。上面组织调查组,审问田勇刚,田勇刚承认了,然后调查组杀到苏州杀到细枝家杀向细枝。
突围无门。细枝像是走进了“司前街”看守所。听说那座建筑是“米”字形的,无论你往哪里逃总会回到原地。香山匠人厉害啊,造个监狱都是迷宫。她能怎么办呢?只有态度好,才能宽大处理。万幸,她没有强迫——至少从表面看——她没有强迫“海豹”扔孩子。endprint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现在活受罪,且罪有应得。她到底年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这世界上的事啊,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就像考古,人家几千年的藏身之地不是照样挖出来了?
“你和她一起丢的孩子?”干部乙说。这是审问,标准的审问。
“嗯。”
“在哪儿?”
“我不知道。”细枝惶然。
“嗯?”
她真的不知道。十七岁的田细枝以自己也不认识的老谋深算化解了一场家庭危机。
天还没亮。天不能亮。细枝算好了,离天亮有两个多小时,她们必须在天亮前解决这事,万无一失地解决。早了,孩子不安全,晚了,会被人发现。
细枝低着头,专心看自己的影子,路灯下又细又长,好像一抬手臂就会飞起来。走了不知多久,房子稀落了,小巷没有了,视野开阔起来。
残月渐渐西沉,草木渐渐从影子中跳出来。清晨的田野真是迷人,像一个亮堂堂的梦,像一个绿色的童话。细枝从来没有来过郊外,想不到竟然这样美,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在这样的情况下“郊游”。书里面,那些贵族郊游是很有气派的,漂亮的马车,精美的食品,蓬蓬裙,花边帽子,小洋伞,淑女个个美貌,绅士个个有风度,风景又那么美丽,直叫人羡慕死。可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尽管她不太愿意承认。
对于田野,细枝没有多少想象力,只看过课本上的,一块黄,一块绿,然后就是农舍。小时候,她画得最多的就是农舍,田字形的小窗户,开在一侧,双开门,门上有圆环,然后就是烟囱,装在屋顶上,就像铅笔上的橡皮头,然后在烟囱上方画几笔弯弯曲曲的线,代表袅袅白烟,在“天上”画上几朵白云,太阳公公一律长出胡子,四周伸出几条长长短短的直线,算是放金光,农舍边上画点竹篱笆,“种”上树和向日葵,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从门前伸向远方……
小块的田,池塘,看不清叶子的树……晨雾中,一切是透明的,一切又都还朦胧。公鸡还没司晨,狗狗们还在睡觉。世界真安静啊,一个人也没有,仿佛是空城,又仿佛不是人间。露水顺着细枝的鬓角、辫梢滴下来,草上的水珠打湿了细枝白嫩的脚背。细枝一阵恍惚,仿佛自己是春姑娘,赤足走在草地上、花丛间。那些鸭子呢?鸭子应该在池塘边的,怎么一只也没有?
细枝领着女人,女人抱着孩子。孩子一点声响也没有,她在熟睡。是啊,这个时候谁都在熟睡。出门前才喂的。女人的奶水很多,不需要米洇汤(煮饭时,上面一层薄翳),让细枝省力很多。
细枝不时指点,那儿房子多,那儿环境好,好像自己在找落脚地。她不敢看那孩子,也不敢直视她的母亲。新鲜的空气里充满了紧张。
女人失魂落魄的,细枝说往哪儿就往哪儿,仿佛遇上了“拍花”的,一种蛊惑。但是她哪儿都没放下孩子。细枝有些不放心,没声音可不对,要是她歇斯底里起来怎么办?沉默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语言,如果说沉默是海平面,那么下面是座活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自女人进门以来,细枝一直小心翼翼的,一句话,一个表情,一点责备的意思也没有。眼看如履薄冰的感觉就要结束了,可不能前功尽弃。最明智的办法就是不逼她。你自己看着办。这个策略细枝没有变。这时,女人开口了,像是自言自语:“眉毛和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细枝心如刀绞,她爱哥哥?她一定是希望和哥哥组成家庭的,这是他们俩的孩子,他们是一家子。可怜女人进家门的时候多快活啊,这种快活不是装出来的,就像现在的悲痛。失去的不仅仅是孩子,是梦想的破灭。此刻,细枝不恨她了,她是一个可怜人,像田间小路,任人踩踏,而这个人,就是她的亲哥哥!不争气的哥哥。但是,你是白痴吗?你是成年人呀!于是她又恨,恨他们图一时之快,活活制造这人间惨悲,恨他们逼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好好的,她就成了刽子手,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逼良为娼啊。
这就是人类文明,充满了残忍和野蛮的文明世界!
细枝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东转西转就迷了方向。她像南方城里所有的女孩一样,不辨东西——即使指路,也只说往左,往右。一会儿怎么回家呢?
走了很多路,数不清的路,女人没有放下小孩的意思,细枝知道她内心的痛苦,虽然她还是少女,不谙男女之事,但做母亲的扔掉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终究是下不了手的。此时,若是女人说,我不管,我就要这孩子,细枝一定会赞成。可是她只是一味地哭,一味地擤鼻涕擦眼泪,一把一把地往地上扔。细枝想,动物不也这样吗?一旦天敌靠近,它们宁肯自己咬死孩子。
细枝听见了鸡鸣。没时间了,再不放下,怕是以后没勇气了。她已经筋疲力尽,在崩溃的边缘。焦急的细枝仿佛看见那个浑身肉里眼的女人举着火把越过荒漠冲过来,她要烧死哥哥,烧死这个女人,还有这个婴儿……她吓得捂住了嘴巴。
这时,一户人家跳进细枝眼睛:青砖大瓦,台阶都有几个呢,很是气派,像是地主才有的房子。这家人条件真好,一路上,还没看见这样的人家呢,真可谓鹤立鸡群。
“就这家吧?”细枝商量的口气。
也许女人也觉得可以,走了这么久,这是她们找到的最好的人家。
这是最后的时刻。就像牢头打开死牢门,说,时辰到了。总有最后的时刻,每个人都逃不过去。细枝想。
女人流着泪,把脸埋进毯子,亲了又亲,一步,一步,走过去,将孩子轻轻放在台阶前。细枝说:“上去一级,有露水——不,下来一级,别让人开门撞着。”
放下孩子,细枝一把扶住她,走吧,别让人看见……不要紧,一会就有人出来了,乡下人起得早,夏天,孩子不会冻着……细枝说着说着,噎住了。她使劲忍着,她得忍。她是这个可怜女人的力量和方向。去吧,孩子,那是家好人家。但愿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的亲生父母都是混蛋,包括你的姑妈。除了细枝自己,谁能体会她的心理变化呢,从不想看,到不敢看。她吃不消,实在吃不消了。
细枝没敢回头,女人却频频回首,涕泪横流。细枝又恨她了,恨她没有血性。她应该转身冲回去,抱起孩子,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嫁给他!endprint
可是,流掉的两个呢?不也是生命吗?凭什么要为那个男人白白牺牲?换作她,怎么办?细枝不觉呆了,接着呸了自己一口:怎么可能?她是多么高贵,多么洁身自好!可是忽然,细枝心虚起来,做了这等事,她还干净吗?她还高贵吗?她不过是烂泥塘里的蛤蟆而已,恶心!恶心死了!
细枝的眼睛冒出青烟来,仿佛失火的老房子,呼啦一下着了,呼啦一下灭了。
早就有“插队不落户”的呼声和誓言,哥哥呀,你若是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会弄出这一堆麻烦来。你的书读到夹层里去了?你叫勇刚,你是勇了,只管往上扑,那你刚了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倒是让她在农场生啊,你这个懦夫!
女人说了,太大了,不能流产了。为什么要流产?如果不是游戏。大?几个月算大呢?没“大”之前你死哪里去了?干完就不管了?等到女人来找你?那么这个女人是真想嫁给你了?否则她怎么没在“大”之前流产?搞什么名堂!呀,一定是那个江北人回农场了,他不敢再找泗洪的,于是泗洪人趁机留住孩子。不会,她不像是有预谋,她知道他有女友,知道她不可能嫁给他,这她已经明确表示过了。这个贱货!细枝说不清是心疼那孩子还是心疼自己抑或心疼母亲。哭!你也知道痛了?以后还胡来么?还胡来么?!
云朵簇拥着朝阳,像一只鲜嫩的水潽蛋。
回来的路上,她们谁也不说话。
女人一直在哭,她后悔了吗?细枝不得而知。她自己都忙不过来呢。唉,真是心乱如麻,心乱如麻呀。
后来,细枝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知道泗洪女人眼泪里的含义,尽管她没有言语表达。当时她还想呢,这个女人的体质真好,走了这么多路居然不累。“母亲”,这是世界上分量最重的两个字。要是谁夺走她细枝的孩子,她会拼命的,绝不会像她那样软弱。
她曾经找过那孩子,偷偷地找,可前迹难寻啊。细枝能做的,只能是祈祷。祈祷她平安,祈祷她过上好日子,比她的父母她的姑母过得好。
“你陪我们找去。”干部甲严肃地说。
细枝不做声。她说过了,不知道在哪儿。
“枪声紧,军情急,肩头重担压千斤。团团烈火烧哇,烧我心……”谁家在听样板戏?此时此刻,那么切题。
“远不远?”干部乙犹豫了。
“很远,在郊区——”细枝赶紧说。她的神情很真实,迷惘而不知所措。她让她们相信,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们没法责怪她。
请你们理解理解我吧,两个女人我总要对不起一个。无论如何,让赐予她生命的人决定她的命运,多少也是一种圆满。细枝在心里为自己辩护。
“你找到了告诉我们吧。”郊区是什么概念,她们似乎不知道,也似乎觉得太受累了,为一个不知自爱的女人。
阿弥陀佛!这是台阶也是特赦令。细枝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送她们出门。
三两路人贴着墙根,在细窄的阴影里小心走着,仿佛旁边就是万丈深渊。
8
沉沉夜色下,细枝团缩的心一点点舒展开。农场干部带来了好消息:陌生女人没自杀,哥哥活得好好的。开除团籍,对于生命来说算得了什么?
这天夜里,她睡得踏实极了。
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已经热烘烘了。
老太太今天就回来。细枝顺带着帮老人蓄水,生炉子。那只煤炉就蹲在老太太房门口,像一只冰冷的石狮子。这么热,怎么吃得消?细枝把炉子往边上挪了挪,清了死灰,将自家烧旺的煤球搛过来,上面又加了只新煤球,炉门留了一条缝。过一会儿,它会旺起来。
哥哥来信了,充满感激充满亲情的信。细枝看到一个笑容从哥哥的脸上绽放开来,他说,他将给她两床真丝被面作为她的嫁妆。哥哥的心思细枝明白了,他不要这孩子也不要这女人。她做了他所不能的事,因而他感谢她。
非常难得的嫁妆。细枝惨淡地笑了下,把它连同他的另一封信——那张路条,扭成麻花,凑到冒着蓝火的蜂窝煤上。火光像魔鬼贪婪的舌头,舐舔着细枝洁白美丽的脸。
火灭了。她的世界漆黑一团,就像失明的罗切斯特。罗切斯特有简?爱,她呢?
……
后来,细枝听说“女劳模”的母亲堵着女人家大门骂了三天三夜。老天,三天三夜啊!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毫不利己的精神!世界上所有的母鸡都护小鸡,她是母鸡中的劳模。泗洪女人的家在哪儿呢?细枝没有问,只是想,要是堵的是她家,骂的是她呢?她会不会一头撞死?
细枝脸上渐渐有了皱纹,那件事也渐渐有了皱纹。她不知道陌生女人姓甚名谁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圆脸还是方脸,她记住了她肥软的身体和满脸的笑,或泪。她不再在心里呼唤她“海豹”,这雅号实在不怎么样,实在有点过分,实在不地道。她把她叫做陌生女人或泗洪女人。女人—泗洪,成了那个事件的代号,就像一号文件,二号文件。
听说人濒死时,一辈子一闪而过,非常清楚,甚至那些不被意识到的记忆也会鲜明地被唤醒,医学上叫做临终回闪。细枝希望在最后一刻能看清泗洪女人的眉眼。她不甘心被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拖入深水区。那件事,一辈子,一遍一遍在脑海里翻滚。这是一笔良心债,永远还不完,吴刚永远在锯桂花树。她听见命运在狞笑:你迟早会落在我手里!也许,那天到来的时候,在床边低头探视的是她,泗洪女人,或她,她的小侄女。
责任编辑 陈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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