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连淑香,生在高密活在青岛。职业码字人,青岛市签约作家,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曾出版图书《门第》《家有遗产》《请对我撒谎》等二十余部,并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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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老娘姓单,叫单美兰。乡下喊人,不兴喊名字。比如村东头有个老光棍和一条老狗相依为命,因为狗是母的,有嘴损的,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狗屌,三叫两叫就给叫开了,时间一长,大家就直呼他狗屌了,至于爹娘曾给他取过什么名字,倒没人记得了。
老娘养了六个孩子,当她面,人喊她宝他娘,因为她的儿子们依次叫大宝二宝三宝……背后里,喊她的外号:大肉奶奶。
她的大肉奶奶外号在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在男人堆里和男人嘴里,喊得特别响。我小的时候,常常把别人喊她大肉奶奶误会成打肉奶奶。我还要说明一下,在我的家乡,奶奶这俩字,并不是对祖母级别的女性的尊称,而是指女性乳房,所以,大肉奶奶用书面语言来说,就是丰满而多肉的乳房。
但作为女性写作者,我不愿对一位老人使用带有猥亵性的称谓,所以,我更愿意称她老娘,因为她为这个世界奉献了六个活蹦乱跳的子女,完全配得上老娘这一称呼。
因为土改时分到了东家的正房,老娘她爹一直觉得对不起东家。所以,老娘打娘胎里一出来就被许下了婆家,给东家当儿媳妇。其实,她爹也没什么对不起东家的,1949年以前,他地无一垄房无一间,给东家当长工养家糊口。1949年,农会让东家腾出房子交出地契,分给村里的穷苦人家。老娘她爹就分到了东家的正房,他不住,农会干部坐在炕头上教育了他一个通宵,说不住就是没觉悟,说了一堆他听不明白的大道理,吓得头都懵了,就和爹娘一道搬去了。第二年娶了老婆,第四年就有了头生闺女单美兰。那会,东家的儿子李东生都八岁该上学了,可因为新中国成立,私塾不兴了,学校又不收地主子女,东家就在家教他念书,在他家原先的偏厦里,暑去冬来,一字一顿到十几岁,居然也出落得小书生似的,出口成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站在一群庄稼人里,怎么看怎么不一样,眼里有淡然的超脱,把身边的人,一下子就给比成了满眼荒草的畜生。
还是小小奶娃儿的老娘一天天长大,眉清目秀,安详得很,不像个乡下野丫头。东家也喜欢着呢,两家一院住着,又是未来的儿媳妇,东家对她就很上心,闲来没事,也捏本书教她写写画画,没纸没本子,就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来抹去,教得奶娃儿小老娘在十几岁的时候,居然也能磕磕绊绊地读下一本书来。会读书的女娃子晓得多,眼界也宽阔,那些没读过书的姑娘和她一凑堆,就看出了差别,像岫玉丢在了土堆里,既有型又耀眼。那会儿虽然是新中国了,可娃儿们都听父母的话。李东生他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李东生,要耐心等小老娘长大。在小老娘十五岁的冬天,李东生把她从正房娶到了偏厦的热炕头上,用八年时间,快快活活地造了五儿一女六个娃。对这个肚皮争气的儿媳妇,李东生父母很满意,其实,就那会儿的社会形势,李东生的父母已经没资格对老娘表达满不满意,因为他们是地富反坏右分子么,不是戴着纸帽子游街就是拖着扫帚扫街。
那是个属于老娘父母们的时代,根正苗红,吃香得紧,可老娘的父母也没因为这对老东家白眼相加,依然相互恭敬着,闭门是两户,开门是一家,活得安静体面,不怒不怨的,好像生来这世界就是现在这样,他们不因这个世界的骤变而改变。李东生的父母扫街,也和其他扫街的地富反坏右不一样,别人总是人前惶惶的,人后怨怨的,像丧家犬,李东生的父母不,哪怕戴着高高的纸帽子扫街,背也永远挺得笔直,见谁都笑吟吟的,好像安稳睡了一夜的人,起来打扫自家门前,扫得光溜溜的,让刮过街上的风都生气,没东西捎带,白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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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的儿女们像挺拔的小白杨一样茁壮成长,李东生和父母在五年内相继去世了,关于李东生父母,不过是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环,没人说什么,可李东生还不到四十岁呢,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壮得跟棵长了五六十年的松树似的,怎么能说病就倒下了、说倒下就起不来地死掉了呢?
村里人说,让女人累死的呗。
村里人这么说是有根据的,老娘虽是乡下婆娘,可她识文断字,皮儿白得能活活儿气死太阳,怎么晒都白皙细腻得跟刚出锅的热馒头似的,最要命的是她有一对巨大的、一走路就颤巍巍抖动的大奶,据说村里的男人,尤其是光棍们都曾经在梦乡里偎依在她双乳上流过哈喇子。
那个外号叫狗屌的老光棍,就曾蹲在庄东的桥头上无限神往地说:想想吧,白得跟嫩豆腐似的、颤悠悠的大奶,一头闷下去,就算让她闷死也是笑着死的!
据说,让老娘的大奶活活闷死也快活的梦,全村男人都做过。
我们村很大,几千口人家,老娘住后街,我家住西南园,住东围子的男人胆子最大,也最粗野。东围子有个外号叫油壶的男人,就被老娘咬掉了一截手指。那年夏天,老娘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打叶子,油壶借着玉米地的密不透风,想上下其手占老娘的便宜,被老娘一口咬掉了一截手指,尽管油壶一再说是被潜伏在鸡窝里伺机偷蛋的黄鼠狼咬断的,可没人信,因为他擎着一只血淋淋的破手鬼哭狼嚎地往村卫生所跑的时候,许多人看见过,他不是从家里,而是从野地里抱头鼠窜回来的。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老娘背着一捆玉米叶子从地里回来,月白色的小褂前襟,有几坨顶鲜艳的血。
李东生死的时候,五宝刚满五岁,正是拖着鼻涕满街跑的小耍孩。
老娘和李东生的五个儿子,没正式的名字,老大叫大宝,老二叫二宝,就这么依次排下去,一直叫到五宝,闺女和兄弟们大排行,是老五,破天荒的,得了个名字,叫棉花。
按说,李东生识文断字的,断然不应该把手一撒,由着儿子入了乡野的潮流,叫什么大宝二宝,至少也得叫兆瑞、敬轩等文气一点的名字。其实,当初李东生也是这么想的,可老娘不愿意,说文气有啥好?一天到晚戴着纸帽子扫大街还是好的,动不动就要被拎到会场中间,跟条被人打折了腰的老狗一样,挨众人的指头尖子戳,臭唾沫喷,现如今是狗蛋狗剩和柱子们的天下!李东生当然不答应,自己这当老子的整天被人当老狗斗还不够,娃子们一生下就往狗道上领,成么?不成!于是,他执拗地给老大取名叫兆瑞,老二叫兆轩,老三叫兆庭,可老娘放着这些好生生的名字不叫,非要喊大宝二宝……endprint
当娘的和孩子在一起待的时间长,呼来喊去的,孩子就认下了大宝二宝是自己的名,任凭李东生怎么喊兆瑞兆轩,都好像喊的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些他们不认识的人。李东生叹了好多口气,至少她没把儿子喊成狗蛋狗剩,就不和她执拗了,认了吧。等老四落地,也懒得再给取名了,反正不管他取什么,老娘都会喊成四宝,他又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多道手呢?
五宝五岁的时候,运动已经过去了,李东生再也不用扫大街更不用动不动被人拎到会场中间斗一顿了,闹腾了十几年的村子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少了些什么。有天李东生的父亲在南墙根下晒着晒着太阳,往旁边一歪,就走了,李东生的娘从那以后天天泪眼婆娑,泪着泪着,就把自己难受死了,再后来,李东生不知怎么的,走着走着路,就昏倒了,去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就没了,连什么病都没查出来。
李东生出殡的时候,老娘一头一头地往棺材上撞,像是铁了心要随李东生去。村里的婆娘们让她撞得心头酸楚满眼泪水,莫要说老娘是个女人,就是个青壮男人,看看家里的六个孩子,也得愁得睡不着,正长身体的六个孩子就是六张无底洞一样的嘴啊,她一个女流之辈,能不慌张、能不无望吗?
一开始,大家以为老娘或许会把小一点的孩子比如五宝和棉花送人,可老娘没有,一副累死累活我也要把孩子拉扯大才对得起他们死去的爹的样子,每天天不亮就用把锄头撅着一只空篮子下地干活,晚上披着星星撅着装满了野菜野果的篮子回,不仅没饿着六个孩子,还供老三念出了大学,在城里结婚娶了媳妇。可剩下的几个,就不行了,李东生去世那会,老大才念小学五年级,见娘哭得凄惶,主动辍了学,在家帮老娘干活养家。老二没考上初中,没得学上,也回家帮老娘修理地球了。就老三,看着他初中高中大学一溜烟儿地往上蹿,老娘再累也欣慰,觉得老三像他爹,有志气,头上也有文曲星罩着。多少年来,老娘和村里人都觉得,李东生屈就屈在没捞着上学,要不然,也一定是个人物。大家都替他可惜,唯独老娘不,因为如果李东生上学成了人物,娶的人肯定不是她,所以,在老娘心目中,李东生没成个人物就对了。因为她喜欢李东生,像喜欢自己的活命一样喜欢。四宝脾性像他爹,温和敦厚,话也不多,但不是上学的料,所以,念完初中也回家干活了,棉花让四个哥哥宠得不像样子,干什么都没抻头。有哥哥姐姐罩着,五宝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耍孩子,整天上树摘果下河摸鱼的,晒得黑黑的,腿也长,一到夏天就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满街跑,冷不丁一打眼,还当村里来了个非洲人呢。
在老娘的六个孩子当中,五宝最讨村里人喜欢。五宝顽劣,夏天一到,村东面的河和西面的水库就是五宝深深眷恋着的家,老娘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把水火看成是会抢她孩子的洪水猛兽,只要知道五宝又下水了,就免不了一顿臭骂夹杂着扫帚疙瘩抽。所以,五宝下水捉了鱼啊鳖啊摸了河蚌啊泥鳅啊,都不敢往家拿,常常是在路上遇上了谁就往谁手里塞,要不扑通一声,给人扔到大门里,连声谢也不要,撒腿就跑。
也是因为太皮了,五宝只上了两星期学,一到中午就领着班里的男生偷偷下水,学校怕出事担不起责任,于是,作为害群之马,五宝就被清出了学校。被清出学校,五宝高兴坏了,从此以后开始了满世界乱窜的混世魔王人生,把老娘的头发,愁白了一根又一根,渐渐的,满了头。
3
老娘的五个儿子,只有老三自己在城里成了家,如果不是棉花,四宝怕是也娶不上老婆,他的老婆是拿棉花换的。
棉花嫁给嫂子的结巴哥哥,嫂子嫁给四宝,媒人帮两下里约定,除非男人死了,永远不得离婚,像四宝这种有光棍弟兄的,就算四宝没了,媳妇也只能改嫁给光棍兄弟,否则,另一对也得拆,虽然说这约定和婚姻法相背,根本不受法律保护,可在乡下换亲这事上,还真就一诺千金了。两边同一天结的婚,出嫁那天,棉花哭得站不起来,是四宝抱上车的,然后呢,大宝和二宝合伙把四宝揍了一顿,因为他们也没媳妇,棉花是弟兄们共同的妹妹,凭啥单单给他换媳妇?事后,大伙儿都说,四宝好样的,让俩哥哥揍得鼻青脸肿,愣是没还一下手。也有人说,就这样也是四宝捡便宜,不信问问大宝和二宝,如果挨这么顿揍就能有媳妇,挨上十场他们也绝不还手。
一想结婚那天的棉花,老娘就跟得了沙眼病似的,两眼红红的,流泪不止。
四宝一结婚就分家单过了。这也是媒人当初给约下的,一结婚就单过,不能婆婆大伯哥小叔子的一个锅里摸勺子。
也好,至少大宝二宝不用一见着四宝就两眼喷火,见着四宝媳妇就两眼放光地让老娘心里不安生了。
大宝二宝以及五宝的婚事,就像河两岸晒着的鱼,这辈子怕是没了湿水的可能。一开始老娘还咬牙,不认这命,时光一年年过去,老娘一年年老了,挣不动了,也就认了。大宝二宝还不认,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长得也不难看,为啥娶不上媳妇?还不是因为穷?
哥俩听说上渔船工资挺高,就去了。到了,才知道上渔船还得花钱学证,要不然上不去,因为没媳妇,大宝攒了一肚子火,以为人家这是欺负他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想讹他们钱,就和人打了起来。在码头上打的,一不小心,大宝就闪到海里去了,因为不会水,一口水就呛死了,等和他打架的船老大跳下去把他捞上来,人已经软得像面条似的……最后,还是三宝出面,对方才有点怕了,赔了十万。
老娘抱着十万块钱哭得死去活来,二宝满以为老娘能用这十万块钱给他娶个媳妇,娶不上当地的,给个三万五万,他去云南领个媳妇回来也成啊,周遭村子的光棍,不少去领的,虽说吃亏上当的不少,但也有领回来就正经过日子连娃都生了的,卷钱跑了放鸽子的还是少数。可老娘不,说这钱是老大拿命换来的,拿去娶亲,晦气得很,要给他们弟兄们平均分了,让他们自己看着干点什么合适就去干点什么。
听老娘这么说,棉花也住在娘家不走了,说现代社会,男女平等了,有兄弟们的份就得有闺女的份,要不然,她就不回婆家了。棉花一不回去,婆家就立马来人把四宝媳妇也接走了,四宝不干了,急吼吼嚷着把自己那份劈一半给棉花,四宝媳妇在娘家听到消息,也找人捎了口信,说四宝敢把自己那份分一半给棉花,她就敢回来拿菜刀抹脖子。老娘一看没辙,就说算了,虽说她老了,可只要勤手勤脚的,从地里刨碗饭,还是能刨得出来的,就把自己那份养老钱给了棉花,这顿争,才算是消停了。endprint
大宝没了,老娘沉默寡言了好多,再下田做事,就不用锄头撅着篮子了,好像大宝的死,让她丧失了用锄头撅着篮子的力气。现在,她下田总是挎着一只荆条编成的浅土黄色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小小的锄头,好像只有挎着这只锄头去田里看一看,才能证明自己是健康的、是在劳作的,而且是劳作给老天看的:我都这么老了,还要下田养活自己,你要保佑我哦。那会儿的乡下虽然依然不富裕,可耕耕种种都已机械化了,需要人力去做的事,也就是耕种一下机械整治不了的田头地边,忙活小半天就完事,所以,老娘依然每天用篮子挎着锄头下地,就有了煞有介事的成分,四宝媳妇挺不待见她的,说她这是干啥呢,好像这一村子的人全混球,把农活都压给了她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其实,到了田里,也没事做,老娘只是不愿意在家待,二宝想媳妇想疯了,只要老娘在家,就一个白眼一个白眼地往老娘身上砸,开口不搭顺腔,怎么呛茬怎么说,好像他娶不上媳妇,不是老娘害的也是老娘偏心,都是老娘亲生亲养的孩子,凭啥拿棉花把媳妇换给了四宝?难不成其他这哥几个不是男人?
老娘常常让二宝的没好气噎得半天上不来一句话,索性,就不在家待了,还是庄稼好,尽心伺候着就给产粮食,不言也不语的,让人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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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生刚去世那会儿,有媒人撺掇老娘改嫁,老娘说不了,六个孩子跟六头喂不饱的狼似的,谁见着不怕?就不去讨那没意思了。媒人不信,给说和了几个,果然,通常一听是她,人家脑袋就摇成了拨浪鼓,五个儿子呐,养活得起养活不起且不说,单是娶亲吧,想娶上媳妇就得盖房,有了房子还得彩礼吧、定亲吧、迎娶吧?一个儿子使使劲就打发了,可老娘五个儿子啊,就是把自己活脱脱累死怕也完不成任务。所以,不管媒人怎么舌绽莲花,老娘就像一坨藏着炸弹的鲜肉,挂在眼前的树上,谁都知道一伸手就能够着,可这手,就是没人敢伸,生怕一伸手就让老娘的五个宝贝儿子这五座大山压得一辈子翻不了身。
这几年眼看着老娘老成残枝败柳了,想娶老娘的人,反倒多了,因为老娘的儿子们,死的死,该结婚的也结婚了,结不了婚的就那样了,所以,村里村外的鳏夫们开始琢磨着把老娘娶回去,续个弦,那些老或不老的光棍们也想过过有老婆的瘾。
可老娘是谁?对那些想娶她的老鳏夫们,是打心眼里鄙视,孩子小的时候,他们生怕娶了她就是娶回个累赘,现在孩子累赘不着她了,就想娶了她回去享日子,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么?老娘跟来提亲的媒人如是说。
闲来和人聊天的时候,老娘说,到底还是李东生精明,一气给她种下了六个娃子,就是给她种下了一堆贞节门神呢,把她一个二十八岁的小寡妇,生生看成了满头白发的贞妇,只可惜没得贞节牌坊立了,要不然,她咋也给老李家挣一块来增增光添添彩。
除了给二宝和五宝洗衣做饭,老娘的日子就这么清汤寡水地过着。
拿到大哥的赔偿款,四宝又东凑西借了点钱,买了辆小货车跑运输,早出晚归的虽然辛苦了点,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老娘看了,打心眼里高兴,不下田的时候,就把孙子孙女喊过来守着,没孩子在一边捣乱,四宝媳妇能多干点加工活,庄里有开玩具加工厂的,也不招工,都是像老娘或是四宝媳妇这样的妇女去厂里领活,领回家在缝纫机上缝缀好了,交回去,按个数算工钱,工厂不用花工资养人,妇女既能照看家也有钱挣,两相不吃亏。
四宝媳妇自打娶进来,就没分到口粮田,为这,老娘和四宝往村委不知跑了多少趟。
一开始村主任说村里没闲地,他拿啥分给他们?
老娘就说:村里那二百多亩机动地不就是为以后娶进来和生出来的人口留的么?
村主任不耐烦地说:留了机动地总不能荒着吧?早就包出去了。
老娘问:包出去总归有个收回来的时候吧?
村主任就歪在椅子上抽烟,一条腿架在桌角上飞快地抖:包给人家种着庄稼呢,咋往回收?
庄稼总有收的时候啊。老娘好声好气地商量。
噢!等秋天收了庄稼就往回收。村主任把烟掐在烟灰缸里,秋天收回地,冬天就分!
老娘和四宝信了。
可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去,四宝媳妇都生了闺女又生了儿子了,她的口粮田还是没分下来,现在,村委已经不仅仅是欠了四宝媳妇一个人的,而是欠了他们家三口人的口粮田,一家四口啊,只有四宝一个人有口粮田,打那点粮,咋够吃?老娘就趁二宝和五宝看不见,挖了粮食往四宝家扛,可村子里人多眼多嘴也杂,往四宝家扛的路上,难免遇上个把乡邻,有嘴碎的,就说到二宝和五宝跟前。五宝还好,只要有得吃有得玩,天塌下来都跟他没关系,可二宝不行,和老娘吵。因为没给娶上媳妇,莫要说偷偷把有他份的粮食给了四宝家不行,老娘把饭菜做咸了做淡了都是欺负他对不起他。老娘让二宝气极了就哭,自家哭够了,去村委哭,哭也哭不来口粮田。有人就说老娘,你不能就知道哭,地都在村委那帮王八蛋手里攥着呢,全包给外乡人种菜去了,一亩地一年七八百的承包费,二百多亩机动地光承包费一年就小二十万,你不使使厉害他能巴巴儿就把口粮田分给你?
可除了干活淌汗、伤心流泪,老娘就是不会使厉害,村委也就不会给四宝家分口粮田。后来,老娘再去村委,村主任他们拿起包就走,临走撂话说办公室要是丢了东西,得老娘负责,尤其是保险柜,里面有现金,锁还坏了,一天到晚地虚掩着……老娘哪儿担得起这责任,就边哭边往外走。
她也知道,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现在村委这帮小青年,都是胳膊上左青龙右黑虎的主,莫说不给四宝家口粮田她没办法,就是把四宝的老婆睡了她也只能干瞪眼。听人说,现在的这些村干部,在女人跟前是公鸡,村里但凡好看点的媳妇,全让他们踩遍了,见了钱财是饿狼,就没他们搞不到手的。青壮男人都拿他们没办法,她一个五十多岁的妇道人家,除了哭,还能怎么着呢?
哭着哭着,老娘就绝望了。
绝望了的老娘,就做点她觉得能帮得上儿子的分内事,帮四宝媳妇带孩子,让她多做几个玩具,多挣钱,有钱就挨不着饿,可以买粮吃。endprint
有人说老娘好脾气,还有人说,老娘白养了五个儿子,跟村里的绝户头和五保户一样,让人随便怎么捏屁都不敢放一个。话传到耳朵里,老娘就生气,说白养五个儿的不光我,那谁家,养了七个儿,还不照样四个儿媳妇五个孙子连一分口粮田都没分到?人家没打没杀也没去闹,指望我一个妇道人家去当领头羊?
那些七嘴八舌的,就没了话。
老娘知道,像四宝媳妇和四宝孩子一样,结婚娶进来、后来生下来没口粮田的人,村里有不少,可除了送些没用的礼哀些没用的求,谁都拿村委没办法。现在的村委和过去的村委不一样了,过去的村干部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现在呢,全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小年轻,拉选票的时候一个个把胸脯拍邦邦响,挨家挨户的,又是送礼又是送钱的,非让你选他当干部。软的不行来硬的,村东头的那谁家,高低不吃这壶酒,礼不收钱不要,就是不想按人家想法填那张选票,最后怎么着?五亩草莓大棚,眼瞅着要摘去卖着见钱了,让人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一家子的心血,就这么随烟走了……报案都没用,人家也放话了,没凭没据地到处告状,就是诬陷,那谁家要是敢这么干,人家就敢跟他不算完……咳,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最后那谁家还不是打掉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咽,在选票上填了不愿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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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给人拉货,四宝家的日子开始宽裕了,媳妇穿得比过去时髦了,孩子们也不拖着鼻涕光着脚丫满街跑了,老娘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对二宝的恶言恶语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田里实在没活可干的时候,就去四宝家帮四宝媳妇做玩具,虽然她眼老昏花,干不快,可添把手总比少把手好,到饭点了,就帮四宝媳妇烧锅做饭。对家里的二宝不闻不问,不是她偏心,是二宝太让她心寒,每每见着一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的二宝,她就会难过,她这当娘的,含辛茹苦地生儿育女,咋还生养出罪过来了?二宝的眼神,常常让她觉得自己是罪人。
二宝不是省油的灯,跑四宝门上骂了老娘一顿,就跑了,连句话也没留下,那段时间,老娘一提起二宝就眼泪汪汪,不管二宝咋不是东西,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这不声不响地就打她眼前消失了,她心里,还是放不下。过了几个月,有人说二宝在城里的毛巾厂打工呢,老娘那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后来,陆续有消息传来,说二宝去毛巾厂打工的目的是为了哄个媳妇,因为在毛巾厂干活的大多数是女的,只有负责往车间里拖拉毛巾箱子的是男的,几个月干下来,二宝媳妇没忽悠着,倒是让人打了一顿,撵出毛巾厂了,原因是耍流氓。老娘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也不去追问究竟了,问了干啥,丢脸掉面子啊!现在是街面上谁跟她提提二宝,她都脸红得跟让灶膛烤似的,热乎乎的。
二宝的唐突给老娘带来的羞辱还没来得及消退,四宝又出事了,给人送货回家路上,出了车祸,不仅车子给撞报废了,四宝强壮的身子也给撞成了一堆破烂。
看上去像堆血肉破烂的四宝居然还活着。
要不是三宝从城里赶回来,老娘和四宝媳妇两个乡下婆娘怕是哭死了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三宝先去县交警大队,拿了两万块钱回来,说是肇事车主先垫付的医疗费,事故还要进一步处理。
老娘问车祸是谁的责任。
虽然是乡下人,可老娘知道,出车祸是分责任的,谁的责任谁赔钱。四宝媳妇说了,四宝撞成这样,怕是砸锅卖铁也治不好他了,她边说边哭得呜呜的,好像冬天的风刮着空空的山谷。
三宝说是对方的责任,对方乱道逆向行驶,才和四宝迎头撞上的,开的又是运土石方的大货车,才把四宝撞这么惨。
老娘一听,哭得又放了声,好像她心爱的儿子走着走着路,突然被人恶作剧地一闷棍打昏了。
四宝的腿断成了好几截,胳膊肋骨也断了,脑袋肿得像西瓜,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老娘是看一眼就得流一天眼泪,天天给观音菩萨烧香,她孙女八岁孙子两岁,不能这就没了爹啊。
出事之前,四宝和媳妇说,这两年下点力气吃吃苦,挣钱去县城买房,让媳妇带着孩子进城上学去。村小学好几年以前就和镇小学合并了,说是合并,其实是因为村里孩子太少,就把学校给撤了。孩子上学就得往十几里以外的镇小学跑,现在乡下孩子也金贵,家长不放心,就得有人专门接送,可四宝跑车,媳妇又是做玩具又是带儿子的,哪儿腾得出手?老娘要蹬三轮接送,四宝和媳妇都嫌她年纪大了,不放心,反正镇小学的教学质量差得一塌糊涂,索性等明年买了房子进城上学。十里八村不少这样的,为了让孩子少遭点罪、念个好一点的小学,哪怕是抽筋扒皮也得进县城买套房子。进城买房的钱才攒了个八字一撇呢,他就给撞成了这样,老娘能不伤心吗?
仿佛被撞碎的不是四宝的身子,而是老娘唯一的指望。
三宝在医院待了两天,就让电话催回去了,学校催,老婆催,好像离了他,世界就转不了了。老娘难受,但也欣慰,这说明三宝在学校受重视,离了他媳妇就没了主心骨。四宝已经这样了,三宝也不是治得了他病的药,老娘也不想让他为难,就说他们让你回你就回吧,家里人手够用。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老娘心里,却是慌的,家里就她和四宝媳妇、俩孩子,还有没用的五宝。自从四宝出事,五宝就跟着来了县城,看着被撞惨的四宝愣了一小会,就满县城看热闹去了。她和四宝媳妇,俩大字不认识一箩筐的乡下婆娘,这日后还有周周章章的,可怎么办啊?她心里的忧愁和凄惨,却没敢说出口,怕一说出来,就成了拦着三宝不让他回青岛。
三宝仿佛也看穿了老娘的心思,说事故的事,不管谁来问谁来说,都往他身上推,只要他不在场,啥字都不能签。
老娘的心,才落回去了一点。三宝还顾及着这个家呢。老娘含泪点头,三宝这才乘最后一班夜里的火车走了。
那列拉着三宝的火车一走,老娘的主心骨就被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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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宝不停地睡啊睡啊,头上的肿渐渐消了,从重症病房挪到普通病房了,可四宝就是不睁眼。老娘和四宝媳妇还有俩孩子,不管咋喊,四宝都睡得跟泥巴一样。老娘去问医生,医生说四宝搞不好要成植物人了,比植物人还严重的是医生说四宝的呼吸不咋好,得一直架着氧气,停一会都不行。endprint
架就架吧,只要四宝活着,就有希望。
可眼瞅着就没钱了,她给三宝打电话,三宝让她莫管了,第二天,肇事车主就让人给送来两万块钱,送了两次,她给三宝打电话也没用了,三宝说肇事车主也没钱了,说是出去凑,让老娘耐心等等。老娘抱着电话筒就哭了,说三宝啊,娘能等,你兄弟的命不能等。
老半天,三宝才说,他也想想办法,就挂了。一会儿,四宝媳妇说三哥往她银行卡上打了两万块钱,老娘让她赶紧提出来,给四宝交医疗费。
四宝媳妇去提了钱,交上治疗费,说老这么拖着,他们家就拖垮了,不行,她得去交警大队找找。
老娘觉得也是,三宝是有工作的人,又千里迢迢的,不能啥都指望他,就让四宝媳妇去了。
四宝媳妇去了大半下午,傍晚才回来。老娘问:交警那边咋说的?四宝媳妇说正处理呢。
没说啥时候处理好?
四宝媳妇摇摇头,说:他们问四宝喝不喝酒。
你咋说的?
四宝媳妇说:我说喝点,跑一天车,怪累的,晚上回家就喝两盅。
老娘觉得不对,她也是个看电视的人,知道喝了酒不能开车,交警这么问肯定有交警的原因,四宝媳妇说他喝酒,这不自己递把柄给人抓吗?就埋怨了四宝媳妇几句,四宝媳妇不愿意了,说:我说四宝喝酒是说他晚上回了家喝,又没说他开车的时候喝!
晚上回家喝也不能告诉他们!老娘口气很生硬,又问交警还问啥了。
四宝媳妇没好气地说:问四宝喝什么酒。
你又说啦?老娘的口气更狠歹歹的了。
说啦!四宝媳妇的口气比老娘还凶。老娘就觉得自己老了,发起凶来,力气没四宝媳妇大。
干屎还能抹到人身上?!四宝媳妇见老娘萎了,就又说:我说四宝喝二锅头!
老娘就闷坐着干生气。过了一会,才问:那说没说咱四宝的事咋处理?
四宝媳妇定定看着她,突然放声哭了,交警说了,撞四宝的那辆车,不是司机的,虽然钱是他送来的,可那也是车主让他送的。
老娘本来就不痛快,让她这么一哭,就烦上了,说:车不是司机的你有啥好哭的?
四宝媳妇说:娘,四宝白让人撞成这样了。
不有车主吗?老娘让四宝媳妇说糊涂了,车不是司机的怕啥?反正有主。
四宝媳妇这才说:车是城关一个吃五保的老光棍的,也没买保险,连车牌都是套了别人的,现在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让咱和他打官司。
不对啊,这车明明是城关大队书记的,咋就成一老光棍的了?老娘脑子轰轰直响,吃五保的老光棍都没儿没女,如果他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就是把他抱井里去他也没钱赔,和他打官司也是干生气,啥用也没有。
四宝媳妇说她也这么问交警了,交警说他们就是负责处理事故的,具体怎么回事他们也搞不明白,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说着,四宝媳妇又哭,呜呜的,跟老式火车的汽笛似的。
老娘越想越不对,给三宝打电话,把这边事说了一下,三宝一听,就知道坏了,让四宝媳妇接电话,问交警让她签字了没。四宝媳妇说签了。三宝更急了,问在什么上签的。四宝媳妇说就交警和她说的那些话,她一看都是刚才说过的,也没虚夸成分,就签了。
三宝在心里说完了,但又怕说出来四宝媳妇着急,就没说。
7
第二天一早,三宝就赶回来了,没去医院,直奔县交警大队。
交警说:四宝的血液里有酒精。
三宝说:含多少?到什么程度?
交警翻了一下材料,说:相当于酒驾吧。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他老婆也承认他喝酒。说着把和四宝媳妇的谈话笔录往三宝眼前推了推,说在四宝撞报废的车里,还发现一个破了的红星二锅头瓶子。
三宝就觉得全身的血管也管不住地往脑袋上涌,就背过身去,给四宝媳妇打了个电话,问四宝喝不喝小瓶二锅头。
四宝媳妇说有时候喝,在家都喝大桶的。
三宝压抑着一肚子的火,问他有没有习惯开车的时候喝酒。
四宝媳妇不是很肯定地恍惚了一句说不喝吧。就这一句不确定的不喝吧,把三宝惹火了,嗓门一下子就上去了,什么叫不喝吧?喝就是喝不喝就是不喝,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四宝媳妇让他给吓着了,半天没说话。三宝也意识到自己态度有点过火,就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开车不能喝酒,就算四宝不知道,你也得提醒到了。然后又说了声对不起,说刚才他态度不好。
四宝媳妇这才说,四宝出事的头一天是她爸生日,四宝白天跑车没时间,是晚上去的,和他哥喝了不少酒。
三宝就黯然了,说知道了,把电话挂断了。心里愤怒得惊涛骇浪似的,却又不知该向哪儿发泄,像条被罩在网里的鱼,知道跳不出这重重的陷阱包围,却还是想表达自己的愤怒。他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努力让自己不失教养,看着交警的眼睛说:我能大喊一嗓子吗?
交警说出去喊吧。
三宝说不,我想在这里喊。
交警别过头去,离开他眼神的笼罩。三宝就努着全身的力气,大而长久地啊了一声,好像一腔鲜血,要从胸膛里喷出来了,这绝望而悲怆的叫喊声,在交警大队办公楼的走廊里,来回地奔跑跌撞。
他就那么仰着头,闭着眼睛,泪流满面地啊着……半天,身体都被喊空了,才颓然地睁开眼,就看见,交警背后的一个女交警正低头抹眼泪,而他眼前这个交警,一直低着头,好像在整理文件,其实不过是几页纸,他颠来倒去地整理半天了,三宝就觉得他这样其实是因为心里有愧而不敢看他,就越发觉得四宝的血液鉴定里有鬼,头天晚上喝的酒,还能在身子里留到第二天?三宝很想当胸抓起他的制服,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可又知道,这事未必是他自己的意志。
更多人不过是社会这架庞大机器上的一枚螺丝而已,不由自主。
三宝看着他,慢慢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交警还是低着头,也慢慢说:这是你们自己的家事。endprint
三宝说:你觉得起诉有用吗?
交警抬头,平静地看着他:车主是个六十多岁吃五保的单身老人,您觉得起诉有没有用?
一个吃五保的单身老人怎么养得起土石方车?三宝知道,这其中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当然,这阴谋未必是针对四宝出事才制定的,而是车主在买车的时候就想到了,为了预防将来出事,也是为了方便逃避责任,买车的时候特意悄悄挂在了别人名下。当然,这些挂名车主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比如说单身年龄大、没文化、无子女都是首要候选条件,更重要的一条是便于控制,于是,五保老人是最佳人选。
交警已经恢复了镇静,从容地看着他,说:你觉得这是应该由我来回答的问题吗?
三宝知道,再和交警交涉,已经失去了意义,就点点头,说:我是当老师的。
交警看着他,好像觉得三宝是在拿老师这职业来吓唬他,觉得有些好笑,就没说什么,只是嘴角往下歪了歪。
虽然我是当老师的,但是今天我想说句脏话。说完,三宝用尽全身的力气,脸红脖子粗地骂了一句,我操他祖宗!
就走了。
8
从交警队出来,三宝在县城的街上狂走,在三九寒天走得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然后停住了,站在北风呼啸的街头,感受着汗水的热量被疾冷的北风夺了去,湿漉漉的内衣顿时变成了冷硬冷硬的铁板,贴在身上。
身上一冷,脑子就清醒多了,生气和愤怒,都是徒劳的,眼下最主要的是解决四宝的医疗费用。既然车主找到了,没钱也不怕,至少还有车呢,把车卖了不就有钱了么?可他不知车主住在哪儿,就给肇事司机打了个电话,问他要地址或联系方式。肇事司机很警惕,问他问这干吗。
三宝也没隐瞒,实事求是说了,说如果没钱,我弟弟命就没了。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找他也没用,车已经卖了,之前送去的那六万,就是卖车钱。
三宝就觉得一股怒血直冲头顶,说: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车主!
司机没吭声。
三宝又喊:我知道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车主!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是个好人,就麻烦你告诉我实情。
有用吗?说完这三个字,司机就把手机挂断了。不管三宝再怎么打,司机就是不接电话,被他打得不耐烦了,回短信把三宝骂了一顿,就干脆利索地关了机。
在北风凛冽的街头,三宝像个疯子一样跳着脚地骂脏话,路过他身边的人,都各揣心思地回头看他一眼,三宝既不像疯子也不像坏人,一看就是遇上事被逼死胡同里去了。
骂够了,体面的中学老师三宝,像个无望的流浪汉一样,坐在马路牙子上,失声痛哭,哭够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了医院。
四宝脸上扣着氧气罩,正安宁地躺在床上,享受着冬日夕照的温暖。老娘佝偻着身子,背对着门口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鬓角在夕照里熠熠地闪烁着刺眼的白光。三宝轻手轻脚地走近了才发现老娘在就着一小包榨菜啃凉馒头,眼泪刷地就下来了,颤着嗓子叫了声娘。
老娘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抬头看他,说:三宝啊。
三宝问:四宝媳妇呢?
老娘说:回去照顾俩孩子去了。
三宝默默地去拿老娘手里的凉馒头,老娘执拗着不肯松手,说别浪费。
三宝说:不浪费,我饿了。老娘信以为真,松了手,又拿起榨菜让他就着吃。三宝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凉馒头,边吃边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娘觉得三宝这吃法是成心要把自己噎死,忙又给他捶背又端水给他喝,三宝把剩下的一小块馒头塞嘴里吃了,喝了一大口水,扶着老娘说:娘,咱走。
老娘很茫然:你兄弟在这儿,咱上哪?
三宝说:出去吃饭。
老娘说:三宝,你痴了还是傻了?我刚才吃馒头了,还吃啥饭?
我还没吃饱。三宝执拗地扶起老娘,往外走。
三宝找了家羊肉馆,给老娘要了一碗羊肉汤,一砂锅炖羊肉,推到老娘眼前:娘,您吃吧。
老娘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吸了吸鼻子,说:真香,你爹活着的时候,就爱吃羊肉。又黯然叹气:爱吃也吃不起。三宝把勺子递给老娘。
老娘喝了一口汤,突然就噎住一样地哭了,说:三宝啊,你说四宝还能不能像咱娘俩似的坐在这儿吃碗热羊肉?
三宝知道这种可能对四宝来说是微乎其微了,可他还是不愿意扑灭老娘心头的那点小火苗,就说:能,说不准哪天,四宝就坐起来了,摸着脑袋问自己这是在哪里呢。然后,又给老娘讲了好些植物人最终被亲人唤醒的故事。
老娘边听边点头,入神得很,都顾不上吃羊肉,就蘸着羊汤吃油酥火烧,末了,油酥火烧吃完了,炖羊肉和汤里的羊肉还好生生的。三宝说:娘,您吃点肉。
老娘说饱了,说着跟店家要了俩塑料袋打包,连碗上的一点碎肉渣滓都不放过,说自从四宝出事,小麦和高粱就没见过肉星。
小麦和高粱是四宝的闺女和儿子。
三宝在心里哽咽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出了羊肉馆,老娘把打包的羊肉塞到三宝手里,说医院没地方,让他回家睡。
三宝知道老娘其实是想让他回去给小麦和高粱送羊肉吃呢,怕她难受,还是假装没看穿她心思,嗯了一声,又去超市给侄子侄女买了些零食,才回去了。
9
三宝先去了四宝家,小麦和高粱一看见两手拎了零食的三宝,就像两匹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四宝媳妇看俩孩子像圈宝似的把三宝带来的零食圈在怀里,眼眶就红了,小声说:哥,您别笑话。
三宝喉咙哽咽着疼,说不出话,只是勉强地笑了笑,点点头,想关于车主那边的情况,还是跟四宝媳妇如实说了,也好让她早做打算,就说:弟妹,有个事我得告诉你。
四宝媳妇拿手背抹了一下泪,点点头。
三宝就把交警的话重复了一遍。
四宝媳妇一直不说话,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三宝知道,虽然是换亲,可四宝两口子感情挺好,这也让棉花心里很不平衡,因为四宝媳妇的哥哥是结巴,长得没四宝好,人也窝囊,棉花就觉得在这场换亲里是四宝媳妇占了便宜自己吃了亏,一回娘家就说难听的。就这样四宝媳妇也没和她急过眼,大概也是觉得四宝合心意,比起棉花来,自己的命算是好的了,就让她一让。endprint
四宝媳妇默默掉了一会儿泪,才问:照这意思,是不是以后他们就不会赔钱了?
三宝说可能是这样。
四宝媳妇生气地说:不行我们就去把真正的车主找出来。
三宝也曾这么想过,但知道没用,毕竟车登记在一个吃五保的单身老人名下是合法的,就算把真正的车主揪出来也没用,法律是讲证据的。就这么和四宝媳妇说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是四宝的妻子,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理解。
三宝这么说,指的是如果有一天四宝媳妇支付不起医药费了,打算接四宝出院,他也不会怪她。
可四宝媳妇瞪着一双泪眼看着他,使劲地看,看得他心里都发虚了,末了,四宝媳妇说:哥,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三宝就觉得心上跟让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又痛又愧,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嗫嚅了半天才说:我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意思,可我得给你把这定心丸先吃上。四宝媳妇说,四宝离了氧气活不了。
三宝点点头。
只要我还活着,四宝就得在医院里吃着氧气活着。四宝媳妇说,不管怎么着,我得让他活到高粱记事了,我不能让我家高粱连自己亲爹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说着,四宝媳妇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滚。
三宝突然羡慕四宝,觉得一个男人,为家累死累活的,出了事,女人有这态度,也值了。
10
三宝在老家待了一天,就回去了,是班主任呢,带的还是重点班,因为四宝的事,他做什么都集中不起精力,对班里抓得也松了,还总请假,校领导已经不悦了。家事毕竟是家事,他不能苛求校领导一直体谅他,如果家里有点事都来跟领导要体谅,单位也就不是单位了,一个当老师的,得明白这点事理。
还是乘最后一班火车走的,老娘把他送出了病房又送出了医院,跟着他走了好远好远,他说:娘,您回吧。
老娘不说话,还是跟着他走。
三宝第三次说娘您回吧的时候,老娘说:三宝,四宝怎么办?
三宝最怕老娘这么问,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肇事车辆卖了,起诉也没用,倒不是打不赢官司,是打赢了也和没打一样,因为肇事车主一穷二白,根本就没执行判决的能力。也就是说,他们已经不可能从肇事车主那儿再拿到一分钱的补偿了。四宝虽然躺在医院里一动不动,却比任何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还要费钱。
说到底,就是一个钱字,上哪儿弄?
弟兄五个里,就他混得最好,这最好也只是和乡下的这弟兄几个相比而言的好。在城里,他也就勉强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房是贷款买的,他和媳妇苏米都是吃工资过日子的人,自从贷款买房,就得一个人的工资做生活费用,一个人的工资还房贷,经济紧张得连女儿美芽的钢琴课都停了。因为这,美芽哭得不行,她喜欢钢琴,喜欢得恨不能搂着钢琴睡觉。
照理,他应该主动和老娘说,娘,您放心,只要我能吃上饭,就不能让四宝断了氧气。可他知道这样胡乱承诺的结局意味着不负责任的哄骗,因为他也掏不起,就不敢说。
三宝说:娘,我们尽力。
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就是话了。老娘明白,不能再逼孩子,就说:你走吧,家里还有娘。
望着三宝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老娘慢慢转身,走在回医院的路上,这辈子也走过不少路,可从没有哪条路让老娘觉得像这个夜晚回医院的路那么长。
又过了一个多月,老娘和四宝媳妇清空了家里所有抽屉,终于凑齐了三千块钱,买了俩大号医用氧气瓶,一个氧气瓶四宝能吃一礼拜,两个氧气瓶轮换着用,四宝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可老娘和四宝媳妇都明白,四宝这一出院,就甭想回了,因为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了。那个年过得凄凄惨惨的,要不是三宝汇来两千块钱,连年货都买不上。
因为四宝出事,四宝媳妇今年也没顾上给小麦和高粱买新衣服,小孩子长身子的时候,去年的衣服都小了,裤子吊着裤脚,上衣短得都翘着前襟了,显得分外的寒酸,依着四宝媳妇就当看不见,糊弄着把这个年过了得了。可老娘说不行,在年根子下,去赶了趟大集,给小麦和高粱买了新崭崭的衣服,说大人怎么着都行,过个年要不把孩子收拾利落了,让人看着凄惶,人活着,自个儿凄惶不怕,可不能让人看出凄惶来,要不然,那就是天底下最惨的日子。
三宝是自己回来过年的,苏米是独生闺女,怕父母自己过年孤单,每年都是三宝回老家,她回娘家陪父母。
老娘觉得,这个年过得,比六○年挨饿那会儿都难受,六○年是过年也没得吃,饿得两眼冒金星,现在倒是有得吃,可心受煎熬,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谁都没有话,好像话是会做祸的畜生,一张嘴,它就会蹿出来闯下收拾不了的祸。
老娘说听人说青岛有个中医能治四宝这毛病。
三宝心里一阵发虚,知道这又是个江湖郎中的传说,不知怎么传到老娘这儿她就信了,老家人就这样,没文化,也不读书不看报,又爱瞎传话,还别人说什么他们信什么,有些话明明是不靠谱的以讹传讹,可村里人就能信得跟金科玉律似的。他想这么和老娘说来着,可又怕让老娘觉得他这是怕老娘带四宝去青岛,就模棱两可地敷衍说:啊,等我回去打听打听。
老娘转身从炕席底下摸出一张写着字的纸片,说是医生的名字和地址,让三宝回青岛就找过去看看。
三宝接过来,说好啊好啊。扫了地址几眼,竟然离他家很近,也就二三百米的样子,但他没说。老娘盯着他把纸片塞进口袋,就像满怀希冀的人在春天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家里的气氛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怪异,三宝在家待不住,才正月初二就提前回了,理由是按说都是正月初三回娘家,和苏米结婚这么些年了,因为回老家他从没在传统的女婿走娘家的日子去过岳父母家,所以……
老娘心里啥都明白,也没拦,给三宝老岳父母装了一方便面盒子土鸡蛋,又给装上几个自己做的馒头,让五宝开拖拉机把他送到了火车站。endprint
11
然后,春天就来了,万物复苏,老娘的心,惆怅得像一片看不见边的海洋。种上庄稼,她和四宝媳妇拼命做玩具,再拼命一月也就挣一千块左右,可躺在炕上的四宝,像只吃钱的怪兽,老娘和媳妇拼了命挣也填不饱四宝要活命的嘴。
有天,晃着已经空了许多的氧气瓶,四宝媳妇哭着说:娘,要不,我和四宝离婚改嫁吧,多要点彩礼,就有钱给四宝灌氧气买药了。
老娘心里轰隆隆响成了一片,自从四宝出事,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先是愣了一会,然后破口大骂,骂四宝媳妇不是东西,男人一出事她就要去另攀高枝。
四宝媳妇让她骂得只剩了哭的份,嘴都张不开。
其实,老娘也知道四宝媳妇不是那样的人,可她这不怕么,人一怕就会张皇失措,先骂一顿,整几顶大帽子压住了她再说。这是老娘的想法。
见四宝媳妇只哭也不辩解,老娘也难受,俗话说男人的三大愁是破屋漏锅病老婆,男人都怕,何况她一个女人。躺在炕上的四宝,比男人三大愁之一的病老婆还让人愁,没钱灌氧气他就得死给媳妇和老娘看。
这要是别人家的媳妇别人家的事,老娘一定会给媳妇投赞成票,媳妇走有媳妇的道理,可事落在自己家头上就不行了。
媳妇一走,这家还是个家么?孩子怎么办?躺在炕上人事不醒的四宝怎么办?指望她和二宝五宝?自从被毛巾厂开除,二宝连家都没回,年也没回来过,五宝除了吃饭睡觉家里就见不着人影,小麦和高粱更是两个需要人照顾的小祖宗,说到底,这个家四宝媳妇撑了一大半,她要走了,老娘连死的心都有了。这么想着,老娘就把心一横,唬着脸说:四宝媳妇,当初咱两家可是说好了的,你和棉花谁都不能离婚,你离棉花也得给我回来。
四宝媳妇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说:娘,我这不是要离婚。
不离婚你咋改嫁?
四宝媳妇红着脸,想说什么,终于又没好意思说出来,慢慢说:算了,我就是这么一想。
老娘哼了一声,问:是不是有人找你说什么了?
四宝媳妇说没有。
老娘拿白眼挖着她,一脸的不相信。
说真的,如果四宝媳妇死活要和四宝把婚离了改嫁,老娘也拦不住,真改了嫁她也不能逼着棉花离婚,棉花的儿子都念小学了,她这当姥姥的怎么忍得下心把亲生闺女的家给拆了。尽管棉花一直没看上结巴男人,可再看不上那也是孩子他爹啊,离了婚孩子咋办?棉花还年轻,总要再嫁总要再生的,当女人的难,最难就是自己亲生亲养的孩子前一窝后一块的,咋说都不对、咋办都不是啊。
既然她不打算拆了棉花的婚,就不能白白地把棉花搭出去,怎么着也得把四宝媳妇圈在家里,想改嫁那也得在五宝和二宝当中挑一个,尽管不管跟二宝还是五宝都挺委屈四宝媳妇的,可总归还是这个家里的人不是?二宝和五宝再不是东西也是她亲生的儿子不是?这么想着,老娘就和四宝媳妇说了。
四宝媳妇听了,一下子就哭了,说:娘您就是把我杀了把我剐了,我也不能跟二宝和五宝中的一个过日子。
四宝媳妇也看不上他们呢。老娘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不是娘不要脸不要皮,可咱是换亲,哪怕四宝没了,只要他还有光着棍的兄弟,你就不能往外嫁,这是咱换亲的规矩。
四宝媳妇说:我不改嫁,娘,就是四宝没了我也不改嫁,大不了我和您一样,守一辈子寡。
老娘的心里,就又滚过了一串叹息,二宝五宝得多不是东西啊,让四宝媳妇宁肯守一辈子寡也不嫁。就小声说:咳,小麦娘,你怎么会生在你家呢?
她的意思是四宝媳妇投生在亲爹娘家,也就不会让爹娘拿着去给儿子换媳妇了,也就不会嫁给四宝,人生也就没这么凄苦了。
四宝媳妇明白她的意思,也没说什么,过一会,才说:我认命了。又过了一会,说:该给四宝灌氧气了。这一句说得理直气壮,是个仗义的婆娘在操心自家男人身子的口气。
老娘没接她茬,而是气哼哼说自从四宝出事,她就知道会有人打四宝媳妇的坏主意,乡下和城里不一样,乡下光棍多,哪个村也不少,老光棍少光棍一抓一大把。
光棍一多,女人就没剩在家里的时候。
有模有样的女娃子不必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哪怕缺根胳膊少条腿,也剩不下。至于寡妇和离婚女人,比未婚大姑娘还抢手,离了还没走到娘家呢,媒人就早早候着了,彩礼订婚钱一样也少不下、更少不了。
苏米跟三宝回老家的时候说过,城里不少姑娘嫁不出去,主要是眼眶子高,挑来挑去就把自己挑成了老姑娘,为这她还困惑得要命,媒体上不整天说中国男人比女人多好几千万么,都多到哪儿去了?回乡下一看,才算明白了,光棍都在乡下窝着呢。就说这是乡下人重男轻女造成的恶果,怀孕的时候千方百计搞明白怀的是男还是女,是女的就打掉,是男的就留着,折腾来折腾去,就成了男人多女人少。三宝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不管男女,进了城都不想回乡下了,尤其是女娃子,为了留城,随便一个城里男人就嫁了,可城里的女人却不会嫁要啥没啥的乡下青年。所以,进城打工的男人早晚得回乡下,乡下的女人却都留在城里了……有时候听三宝媳妇说城里的那些嫁不出去的姑娘,老娘就给可惜得呀,恨不能全给划拉到乡下分给因为娶不上媳妇急得在夜里嗷嗷叫的光棍们。
在老娘痴痴怔怔的胡思乱想里,四宝媳妇又说了一遍该灌氧气了。
老娘说灌,起身去摸了摸四宝的氧气管,自语似的说:四宝,你说你咋这样呢?人家喘气不花钱,可你一天就得喘一百多块钱的气。说着,又问四宝媳妇给三宝打电话了没。
四宝媳妇知道她问的是那老中医的事,就说打了,我哥说最近忙,还没顾上过去问。
老娘挺生气的,说忙忙忙!他一天到晚地就知道忙,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么!自从听人说了,老娘就牵挂着那个传说中的老中医,好像只要让他搭手一瞧,四宝就好了一样。
当然,也就是在三宝看不见听不着的时候,老娘能这么抱怨他两句,等真见了三宝,立马气息就变细了,细得好像让人两根手指夹香烟似的那么一夹,就夹住了。endprint
眼看着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让四宝喘没了,老娘真挨不住了,等三宝再来电话,就主动开口问了:三宝你忙啥呢?忙得让你打听点事都打听不来。
三宝稍微撒了点谎,他确实去问传说中的老中医了,把四宝的情况说了说,老中医没说能治也没说不能治,就让他把病人拉过来看看。三宝就犯了难,回家和苏米商量,苏米一听头就炸了,他们贷款买的房子不大,只有两房一厅,四宝自己来不了,一定是媳妇老娘都跟着,媳妇老娘都来了,能把小麦高粱俩孩子扔家里?一想到家里乌泱泱地要来五口人,苏米的脑袋就一炸一炸地疼。说不行,坚决不行,让三宝直接告诉老娘,像四宝这种情况,要是哪个医生能治好,那医生早拿诺贝尔医学奖了。
三宝怕伤着老娘,没敢把话说这么直接,只说去打听也去看了,人家那老中医只能治腰腿胳膊疼,像四宝这种情况,人家也没办法。
老娘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两眼直直的,三宝再说啥,也不入耳了,就啊啊啊地应着,木偶似的把电话挂了,怔怔而无望地看着四宝媳妇说:小麦妈,你在家好生照看着四宝带着孩子,改嫁的事,交给娘。
四宝媳妇有点愣,还当是老娘终于被现实逼没辙了,答应让她改嫁了呢。
12
第二天,老娘迟迟没过来,四宝媳妇要缝玩具,就把小麦和高粱送老娘家去,一进门,见三婶坐老娘炕沿上。三婶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媒婆,不敢说全村,至少也有半个村子的婚姻是她撺掇的。
三婶正眉飞色舞地跟老娘说着呢,见四宝媳妇领着孩子进来,一下子刹了车,老娘的脸也噌地红了,一个劲地冲三婶丢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了。
大家都说会说的人是舌绽莲花,做了大半辈子媒婆的三婶就是舌绽一座大花园,她笑着说:怕啥,早晚你也得让孩子知道。
四宝媳妇这才知道,老娘昨晚说的改嫁,是她自己改嫁。不由得,就别扭上了,说不上是瞧不起老娘呢还是让老娘救子心切给感动了,一把抓起老娘的手,哭了,说:娘您都多大年纪了还改嫁,说起来还不够让人笑话的。
三婶就接了她的腔:多大?你娘才五十七,年轻力壮着呢,村东头的雷他娘都七十多了还改嫁呢。
老娘羞得说不出话,都是三婶在絮叨,说村北头的席匠看好老娘都多少年了,老娘就是不吐口。
四宝媳妇还是哭,她知道席匠,住东围子,老婆有痨病,死的时候儿子才六岁,这都快二十年了,儿子也结婚了,因为有手艺,日子过得很从容,前些年托人来打听过老娘的口风,让老娘给骂了回去。为了四宝有钱喘氧气,老娘昨天晚上去找了三婶,说只要席匠能给两万块钱的彩礼,她就改嫁。
在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的老娘眼里,两万已经够多了,没成想席匠还是痛快地答应了,三婶来回完话,当天晚上又领着怀揣两万块钱的席匠来了。席匠常年在地窨子里编席,背有点驼了,也不大会说话,只会看着老娘傻笑,笑着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餐巾裹成的包,放在炕上,往老娘那边推。
三婶手脚麻利地打开餐巾,拿出两打看上去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钱,啐着唾沫数完了,往老娘手里一塞:再数一遍?
老娘慌里慌张地摇着头,探头喊站在灶间的四宝媳妇过来接钱:够四宝喘半年的了。
四宝媳妇接过来,满眼是泪。老娘跟没看见一样,折身回了屋。媒人又左右打量着老娘和席匠,说都这把年纪了,规矩上的事能省就省省吧,过了彩礼钱就当成亲了。
老娘知道,媒人是催她这就跟席匠走呢。就觉得心里有个自己,往地上一横,就这么着了。也没说啥,就打开炕柜拿了几件衣裳,说:嫁是嫁过去了,我白日还得回来帮四宝媳妇做饭照看孩子。
席匠说:回,回,你晚上回去睡就成。
老娘在心里呸了一声,边往外走边跟四宝媳妇说:别跟你三哥说。
13
四宝媳妇谁也没说,老娘改嫁的事,二宝和五宝不知怎么就知道了,白天黑夜地纠缠着老娘要分彩礼钱,说他们也是她的儿子,凭什么只便宜了四宝一个?他在炕上躺着吃等食还吃出功劳来了?要这样他们也躺下吃等食!跟了席匠的老娘好像再也没了以前的慈祥,只要二宝和五宝来了,她二话不说,抄起擀面杖就打,一直打得两个浑小子抱头鼠窜,在大街上跳着脚骂席匠是个老不带彩的老流氓。
大伙儿都说,改嫁以后的老娘不是以前那个老娘了,以前的那个老娘也硬,但是那种绵里带硬,可现在的老娘硬得泼、硬得像愣头青。
只有老娘自己知道,其实不是改嫁改变了她,是四宝躺在炕上喘钱呢,她不硬愣点能成么?
不知谁把老娘改嫁的事告诉了三宝。有个周末,三宝回来了,进门见老娘还拿腿圈着高粱给玩具里塞腈纶棉,刹那间他恍惚,娘明明在家里,怎么会是为了钱把自己给卖了呢?他就坐在老娘脚边,帮她往玩具里塞棉花,一边塞一边看老娘,一肚子的话,不知该怎么问。
末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四宝媳妇盛了一碗饭,让小麦给席匠爷爷送去,三宝这才知道,是真的,托着碗,半天动不了筷子。老娘说:三宝你吃啊。
三宝觉得喉咙里疼得好像长了一个大疖子,无论如何也咽不下饭,就放下碗,说:娘,我听说……
话音未落,老娘就主动说:你爹都走多少年了,临老,找个伴少给你们添麻烦。
三宝就看四宝媳妇。
四宝媳妇端着碗喂高粱吃饭,高粱吃了一肚子三宝带回来的零食,肚子没空装饭,扭捏着不吃。四宝媳妇好像挺烦躁,拎起来打了两巴掌,高粱就哭得鼻涕老长。三宝觉得胃里好像爬了一堆毛毛虫,就说:孩子不吃就是不饿,你打他干什么?
四宝媳妇闷着头,发狠似的吃饭。
三宝从包里摸出三千块钱,放在饭桌角上:我自己攒的。
他这么说,老娘就明白这钱是背着苏米攒的,怕他们日后说漏了。老娘叹气,说:三宝,娘知道你过得也紧巴。
三宝说:再紧巴也比乡下宽裕。
老娘点点头,让四宝媳妇把钱收起来,又耷拉着眼皮说:席匠对我挺好,你莫挂心。然后看看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四宝,说:娘就这么一块心事了,等四宝好了,我就找你爹赎罪去。说着,又继续吃饭,好像刚才说的是庄稼熟了,该收了。endprint
三宝知道,不管他有多难受,只要掏不出保证四宝有气喘的钱,说什么都是白搭,遂什么都不说了,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家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胸口上,让他待不住,傍晚的时候,就逃也似的走了,搭公共汽车去了县城,坐火车回青岛。
14
四宝一个月喘气就得三千多,不到半年,老娘改嫁的彩礼钱就让四宝喘没了,有人劝老娘,四宝跟块煮熟了的肉似的,在炕上躺了都快一年了,她这当娘的,也对得起他了,还是拔掉氧气管子让他走吧。
老娘就瞪着眼白很多的眼看人家、看人家,一直把人看得心里发毛嘴上发虚了,才起身撅撅走了,重重的脚后跟跺着街面,好像在和谁赌气。
这天四宝媳妇说又该给四宝灌氧气了。
老娘说灌。
四宝媳妇说没钱了。
老娘的眼神,就一下子散了,像一把珠子被撒得到处都是,老半天才说:席匠有钱。四宝媳妇说:人家给吗?
老娘说够呛。过了一会,喊过小麦:把你五叔找回来。
五宝正在湾里摸泥鳅,听说老娘找他,就驼着一身臭烘烘的湾泥回来了,进门就愣头愣脑地问:刚吃完饭又喊我回来干啥?
让你嫂子和你说。老娘说完就起身回席匠家了。
那天晚上,席匠刚要关大门,门突然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强壮壮的五宝黑铁塔似的挤进来,愣头愣脑地问:我娘呢?
席匠知道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耍孩子,就说:你娘睡下了。
五宝没听见一样往里闯。席匠去拽:五宝,我不说了嘛,你娘睡下了。
五宝一回手,把席匠推了个趔趄,指着他鼻子说:我告诉你啊,席匠,别给脸不要,我娘都多大年纪了还改嫁?说完,就扯着嗓子喊:娘!娘!不等老娘应,就闯进了东间,老娘坐在炕上,腿伸在被窝里看电视呢。五宝一探身子,把娘一把拽过来:走,娘,你跟我回家。说着,又抓起老娘的帽子,给她扣头上。
老娘似乎有点惊慌失措,追进来的席匠急了,说:五宝你干啥呢?我和你娘可是明媒正娶的。
正娶你娘个头!五宝生气地说,我娘都这把年纪了还改嫁,你让我们哥几个的脸往哪儿搁?说着,从背后的裤腰里,嗖地抽出一把菜刀,冲席匠比划了一下:菜刀不长眼!给我小心着点。说着恶狠狠地做了两下剁菜刀的动作,让老娘赶紧跟他回家。
老娘似乎真给吓着了,发抖的胖鹌鹑一样,颤巍巍地下炕穿了鞋,跟五宝走了。席匠追到大门外,又气又急地喊了声:宝他娘——
老娘的声音颤悠悠地从黑夜里传过来:席匠啊,我对不住你。边说边磕磕绊绊地走了,席匠追出门追了十来米,差点让块石头绊倒,就算了。
果然不出老娘所料,第二天一早,席匠就和三婶一起来了,气哼哼地,说五宝这是干涉老年人婚姻自由,要去镇法庭和他打官司。老娘有点怕,人一怕不是萎靡了就是急了,这要搁往常,老娘也就怕萎靡了,可现在有四宝在炕上躺着,那就是一根硬挺挺的棍子撑在老娘心里,想萎靡都萎靡不下、萎靡不起啊。老娘就和席匠急了眼:席匠,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咱俩好歹也一块过了小半年,你咋能把我五宝往法庭里送?
在老娘心目中,只有坏人才上法庭。法庭是啥地方?在年轻人眼里是去讲理的地方,但在老娘眼里,就是和派出所拘留所监狱之类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见老娘急了,席匠有点怕了,小声嘟哝说:我这不急的嘛。
一听他这声调和这说法,老娘心里就有底了,看着五宝不吭声,席匠的眼神就撵着老娘的目光去看五宝,在嗓子里吭吭了两声说:五宝,这会儿不是旧社会了,女人改嫁没人笑话。
五宝眼一瞪:谁说的?我就是让人笑话没辙了才去把我娘拉回来的。
席匠长年累月地在地窨子里蹲着编席,蹲成了习惯,就找了门槛,蹲成了一副打算掰扯开来好好谈谈的架势,说:五宝,你铁了心要把我和你娘拆了?
五宝张嘴傻乎乎地啊了一声。
席匠点上一颗烟,抽了两口说:五宝,你有啥要紧处尽管和我说,我不能没你娘。
五宝看看老娘,老娘怕席匠从他娘儿俩交流的眼神里看出破绽,就扭头冲着墙,别着脸不看他。
五宝又去看四宝媳妇,四宝媳妇没躲,就淡淡地看看席匠,说:席匠大爷,其实五宝去把我娘拖回来,也没别的,就是看不下他哥躺炕上没钱灌氧气急的。
席匠就明白了,五宝把老娘拎回来,目的就是找他要钱,在心里操了一声五宝的祖宗,但脸上还笑吟吟地说:为这啊,你早说嘛。说着站起来,背着手往家走,边走边说:就冲五宝对他哥这份情义,这钱我也给了!
没一会,席匠揣过五千块来。
五宝去接,被四宝媳妇一把拦下了,说这点不够,又用脚后跟悄悄踩了五宝一下。五宝就敞着高嗓门说:就是,打发要饭的呢?!
席匠的脸就有点灰了,说:五宝,我就是个蹲地窨子编席的手艺人,你别拿我当财主。
五宝看看四宝媳妇,席匠和三婶回家拿钱去的空当,老娘和他说了,再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看看四宝媳妇,毕竟是讹人家席匠,讹完了,她还得回去和席匠过日子,不能让他对她起了防心。
四宝媳妇从后背掐了五宝的腰一下,五宝觉得腰让嫂子掐得痒酥酥的,就想再让她掐一下,半天没吭声。四宝媳妇果然又掐了他一下,五宝就知道了,嫂子这是让他别理席匠这一套,咬住了别松口,就心思缭乱地说:我不信你没钱。
五宝因为心思乱了,说话就没刚才硬气了,老娘一看自己不出马是不行了,就说:席匠啊,你看我造孽养的这些不争气的儿,五宝把我弄回来,就是想要两万块钱给他哥灌氧气。说着,老娘就哭了,扑簌簌地掉着眼泪,那种既伤心又羞愧的哭,席匠看不下去了,看看五宝再看看躺在炕上的四宝,叹了口气,说:宝他娘,你总不能没了灌氧气的钱就让五宝拿这法子跟我要钱吧?
老娘就更是羞愧得说不出话。
席匠蹲在门槛上,又抽了几支烟,末了,把五千块拍在炕沿上,说:宝他娘,不管咋说,咱也夫妻一场,这五千块,算我帮你了。说完,就转身走了,背着手,走在乡下湿漉漉的夜色里。endprint
老娘万没想到是这个结局,从窗户看席匠和三婶出了院子,才叹了口气,回头拿起席匠留下的五千块钱,自言自语似的说:我都想死了算了。
五宝飞快从她手里抽了一张钱,边往外跑边说:娘,我欠小铺一百块钱。
15
五宝经常去小铺赊东西吃,从干脆面到冰糕到汽水,攒到一定数,老娘就去替他还了,不还人家上门要,声张得东邻西舍怪不好看的。为这,老娘还一次钱拿扫帚满院子撵着打五宝一次,可是,打有什么用呢?今天打完了明天他还去赊。
老娘打算挨家铺子说说去,以后你们谁也别赊给五宝东西,赊了,就是欺负傻子!村里人都知道五宝脑子不大够用,既然他们豁得上脸皮和良心赚一个傻子的钱,就别怪老娘不仗义,谁赊了算谁倒霉,她一分不还!
老娘也真这么做了,一家一家地去说,说得人脸上怪挂不住,就说老娘,这才几个钱,你多改几次嫁不就出来了?
老娘就怔怔看着人家的脸,突然的,一口唾沫就啐了上去,然后,一辈子没和人打过仗的老娘,就和人薅头发撕衣服地当街打成了一个土蛋蛋,要不是让人拉开了,还不知打成什么样。后来,和老娘打仗的人走了,丢下老娘痴呆呆地坐在街上,满身满脸的土,头发上粘满了草叶子。
老娘就那么坐着,泥菩萨似的,两眼发直,惹她打仗的人远远看着,有点怕了,怕这一仗把老娘打成了神经病,让她给赖上,就过来小心地喊她:大宝娘,大宝娘……
老娘还是动也不动,泥塑似的,那人真害了怕,都快哭了,说:大宝娘你可别吓我,你要不啐我,我能薅你头发吗?
老娘突然噼里啪啦地从地上爬起来,对她看也不看地说:薅,薅!我薅你祖宗的毛!
就走了。
打那以后,人都说老娘有点神经了。
其实老娘清醒着呢,回家看着席匠给的那五千块钱就掉泪,想过争点气还回去,可躺在炕上的四宝不让她争这口气,末了,还是塞给了四宝媳妇,让她去城里灌了氧气。
过了一阵,老娘又到席匠家去了一趟,席匠在地窨子里编席,因为屋里干燥,席蔑子会发干、变脆,没了韧性就不好编了,只能在潮乎乎的地窨子里编。老娘下了地窨子,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说:你别记恨我,我花你的钱,等四宝好了挣钱就还你。
席匠头也不抬地继续编他的席子,红的黄的白的席蔑子像细长而柔韧的缎带一样在他的手里上下翻飞,刹那间老娘看得眼花缭乱,又说:我和五宝说了,不准他再来凶你讹你。
席匠咳嗽了一声。老娘以为他要说话,等了一会,却没有,就继续说:你想让我回来我就回来,我和五宝说了,他再来捣乱,我就不认他了。
席匠抬头看看她,看了一会儿才说:算了。
老娘就羞得慌,自己一个女人家,主动上门修和,不要钱也不要啥了,席匠倒自己扎起架子来了,心里就梗得慌,但还是细声慢气地说:席匠,是我对不住你。毕竟,席匠对她是好的,也真的是她对不起席匠。
没啥,做爹娘的,为了儿女还有啥干不出来的。席匠边编席边说,宝他娘,这几天我也想了,不管五宝还来不来闹了,咱俩就这么着吧。说着抬头看她,叹气说:要是咱俩在一块儿,四宝没钱灌氧气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咱俩不在一块儿这些我也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我就不觉着自己有罪了。
老娘明白了,为了日后心安,那个一心想娶她当老伴的席匠也不要她了。老娘就站起来,擦了擦眼角,说:席匠,不管能不能还得起你的钱,我都记着你的恩德。说着踩着板凳爬出了地窨子,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像千万把锋利的匕首顺着老娘的眼睛扎进了她的心脏。
16
没文化的老娘不是个认输的人,夏天一到,田里的活少了,老娘就央着往青岛贩菜的乡亲把她和四宝捎到了青岛。三宝是老师,有暑假,暑假里他就不忙了吧?老娘想趁着这空,让三宝带着她和四宝去青岛的各大医院看看,万一把四宝瞧好了呢?等四宝好了,就和他们一样了,再也不用喘气也花钱了。
当三宝看见老娘和乡亲架着人事不醒的醉汉一样的四宝站在门口时,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娘,您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老娘心说,我一打招呼你肯定又千忙万忙的,但嘴上却说:我怕一说你又担心我和四宝一路上这啊那啊的。
三宝把四宝从老娘肩上接过来,和乡亲一起把他架到美芽床上,调整好了氧气袋,又去楼下抬氧气瓶,心里乱得万马奔腾,都忘了给乡亲倒杯水。好在人家也不计较,帮他把氧气瓶抬上来就走了。
三宝望着巨型炮弹一样矗在客厅里的氧气瓶,满脑子想等苏米回来怎么和她交代。对,根本就不能等她回来再交代,要不然,场面一定很尴尬。这么想着,就假装下楼有事,出去给苏米打了个电话。果然,苏米一听就炸了,说植物人是世界难题,你妈怎么这么异想天开?!
三宝就好言好语地哄着她,说:既然咱娘和四宝来都来了,我就带着他们各大医院转着看看吧。
苏米说随便!就把电话挂了,摔一样。等晚上回来,却拎着大包小包的菜,三宝还是挺感动的,对她也就分外的温存。老娘也看出来了,因为她娘儿俩来了,让三宝做难了,时时处处地看着媳妇脸色行事。这要以往,老娘会别扭,会替三宝难过,也会愧疚因为自己的到来给三宝造成的麻烦,也会生儿媳妇的气。可现在,除了给四宝把病瞧好,她哪儿顾得上什么脸皮不脸皮的,媳妇有没有拿她当婆婆尊着?只要在青岛给四宝瞧病的这段时间,有地方睡觉有碗饭吃,她别无他求。
吃完晚饭,苏米说美芽的床也是双人的,收拾出来给老娘和四宝睡。虽然心里藏着对儿媳妇的别扭,但老娘让她说得,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就问:那美芽睡哪儿?
苏米说和他们睡大床。
老娘就有些不是特别自在,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苏米笑笑,说:一家人嘛。
夜里,苏米和三宝说,白天挂了他的电话,想了半天,四宝都这样了,作为兄弟中混得最好的一个,他们理应出点力,要不然日后想起来既愧得慌还没处弥补,现在烦是烦了点,可烦过这一阵去,心里一路平坦顺畅的,挺好。endprint
三宝就温柔地摸着她的身子不说话,那抚摸里,全是感激。
第二天,三宝跟朋友借了辆车,拉着老娘和四宝挨家医院看,都是先给四宝做检查,要先前的病历看。医生都是看看就把病历还回来了,叮嘱他们回家好好护理,说不准会有奇迹。
把青岛的医院挨家看一遍,半个月就过去了,没一家医院收治四宝,在精疲力竭的同时,三宝的心头也逐渐放松了下来,瞧也瞧完了,没治愈的指望,老娘终该死了心回乡下了吧?
可一天过去两天过去,老娘没提回老家的茬,不仅三宝急了,苏米的脸上也渐渐不是颜色了,单独和三宝在一起的时候,少不了没好气地问:你妈和你弟什么时候走?
三宝只能说快了快了。到底有多快,他也不好去催问老娘,怕冷了她的心。
老娘真不愿意回乡下,虽然儿媳妇的脸难看了点,可至少她不用为四宝的氧气犯愁,在老家,她就没有一天不愁的。可医院也都瞧遍了,总赖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就和三宝说她还是挺想把四宝弄到传说中的中医那儿瞧瞧的,万一瞧好了呢?
三宝知道中医见效慢,像四宝这种情况,一旦开始诊治,治一个月两个月都是短的,一年两年也不是没可能。这段时间,苏米已经烦得不行了,每天都要强忍着脾气才能挤出一丝笑。老娘和四宝在这儿,吃饭倒是多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四宝的氧气不能断,一周一灌,一灌就是七八百,才半个多月,四宝就把三宝的小金库喘没了。当然,这些钱攒了也是要寄回乡下的,可再灌氧气,就得跟苏米伸手了,苏米已经很不开心了,再伸手跟她要钱,三宝想想头都大。他自觉是个要面子的人,在自家老婆跟前也耍不起赖来,可一旦带四宝去看中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精神上的艰苦卓绝抗战啊。
可老娘提出来了,他怎么拒绝?
三宝拒绝不了,也就没敢吭气,等苏米上班走了,就去租了个轮椅,和老娘把四宝抬上,娘儿三个就去了。
老中医生意好得很,找他看病的人等了一屋子。他还记得三宝,打眼一望,就说:带你弟弟来了?
三宝忙讨好地点点头,说来了来了。又指指老娘:我妈,老家农活忙活差不多就过来了。
老中医点点头,示意他们等等,继续给人号脉。
老娘看看三宝再看看老中医,就问:你和大夫说我们要来了?
三宝马虎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暗暗叫苦,祈祷老娘千万别再往下问了,更祈祷老中医待会儿别说之前他曾说过让把四宝拉过来看看的话。
因为有担心,三宝就显得很沉默,而且沉默得有点僵,老娘当他是想到四宝的病有可能好,激动着呢,也没多想。三宝用余光瞟老娘,老娘看老中医就像虔诚的信徒看基督,让他的心酸溜溜的,原先聚在心头的那一小撮不快,悄悄地,湮散了。
充斥着中药味的中医门诊里很安静,候诊的患者们,要么玩手机,要么东张西望,眼神全都和老娘一样,恍惚与无助里透着对医生百分百的信任与期望。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四宝了。医生号了一下脉,要先给推拿针灸半个月试试效果,老娘的眼睛一下子就放了光,好像一个死刑犯的母亲,突然被人告知,她的儿子改判无期了,有活的指望了。
老娘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追着老中医问四宝是不是能治好。老中医被老娘追问得不耐烦了,才说一个负责任的好医生不会随便打包票。
老娘这才悻悻然地和三宝推着四宝回了家。
回家把四宝收拾停当,娘儿俩坐在客厅里,老娘小心地说:三宝啊,你看,娘和四宝又要多给你添半个月的麻烦。
三宝说没事,然后两眼发呆。四宝的推拿加针灸,一次就要一百二,半个月就是小两千,这阵子因为带四宝到处检查,他已经找同事借了一万,怕苏米不高兴,他连说都没敢说,可接下来推拿的钱,他哪儿有?一想到又要出去借钱,三宝的心就跟让油炸了一样,借钱最烦人了,虽说三千两千的不难借,可一开口自己先矮了半截,要是人家不借,自己脸面直接就给踩脚底下去了。三宝觉得脑袋有十个那么大,又怕自己控制不住挂到脸上让老娘看了难受,就起身说:娘,我出去办点事。
老娘惶惶地起身,说好,目送他出门,那样子像老奴才在恭送耀武扬威的主子,三宝就觉得,心里有一万个自己正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生活真他妈的不容易,不如意的生活就更他妈的不容易,像热油锅一样地煎熬着人。
三宝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一圈,给一位朋友打了个电话,又借了五千块,去拿钱回来的路上,心情好了很多,想着自打老娘来了,家里就没吃过饺子,就买了饺子皮和肉馅,又买了点菜,拎着回家。一进门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苏米已经下班回家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娘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显然是想找点活干讨好儿媳妇,可厨房里除了洗干净的盘子碗什么都没有,她也就找不到活干。
三宝猜是苏米知道四宝还要继续留下来针灸不高兴了,自己心里也虚虚的,但还是故意冲苏米和老娘擎了擎手里的肉馅和饺子皮,敞着嗓门说今晚吃饺子。
老娘忙迎过来接他手里的东西,苏米白了他一眼,起身回卧室了,还砰地摔上了门。老娘好像给吓了一跳,冲轮椅努努嘴说:你媳妇问弄个轮椅干啥,我一说你媳妇脸上就挂不住了。
三宝嘴里说:没事,她可能在单位遇上不痛快的事了。
我看不像。老娘说着,就洗菜拌饺子馅去了。
三宝觉得苏米过分了,不管怎么说,四宝也是他的亲弟弟,都这样了,他这当哥的能不管吗?何况又不是长期住这儿,就一段时间而已,忍忍能怎么了?想推门进卧室,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就敲敲门叫:苏米,苏米……
老娘边择菜边探头往这边看,像闯了祸的孩子。
门开了,门里的苏米满脸是泪。三宝原先准备好的几句不怎么尖锐的谴责,说不出口了,反手掩上门,从背后抱了她,说:媳妇,我知道最近委屈你了,你再忍忍,针灸完这半个月我妈他们就回去了。
苏米也知道自己不高兴得很自私,可她实在不愿意过这种在自己家里也要小心翼翼的日子,还有,因为老娘和四宝睡了美芽的床,美芽在他们大床上根本就睡不开,美芽已经八岁了,小孩子睡觉又张牙舞爪地不老实,三宝生怕一翻身压着她,就主动去地板上睡了。睡在地板上的三宝让苏米心疼,因为是紧贴着水泥楼板铺的复合地板,又硬又凉,和水泥地没太大的区别,苏米怕凉坏了他的身子,要去买个行军垫,三宝不让,说老娘一定会问行军垫是干啥的,一旦知道他是因为她和四宝睡了地板,心里会不好受的。这几天,苏米心情本来挺好的,因为知道四宝已经把青岛的各大医院瞧遍了,理应快回乡下老家了,没成想今天又弄出一个老中医针灸来,她能不烦吗?endprint
三宝哄了她一会,给她擦了泪,就帮老娘包饺子去了。
17
一晃就是半个月,一个疗程的推拿针灸结束了,四宝还和从前一样,安详地躺在那儿喘着氧气。
三宝问老娘:怎么办?
老娘失神地看着他,说:还能怎么办?就掉泪了。
三宝心里却是欢乐的,因为老娘和四宝终于可以回老家了。因为这份藏匿在心头的欢乐,三宝觉得自己很混蛋很混账。
可是,老娘还是没走成,因为那位贩菜的乡亲病了,这几天来不了青岛,也就不能捎四宝和老娘回老家,如果搭不上乡亲的车,就要雇专门拉病号的急救车回去,因为像四宝这样的病号,长途车怕路上出故障,不拉,建议三宝去雇辆急救车。三宝去问了,二百多公里的路,居然就要三千块,他不舍得,就好声好气地和苏米商量,等几天吧。
苏米二话没说,抓起包就出门了,没多一会儿回来,把四千块钱往他手上一拍,就什么也不说了。
三宝明白了,苏米受够了,够得自从买房子以来一直勤俭节约地过着日子的苏米宁肯多花四千块钱,也要过回一家三口的清静日子。就去美芽卧室和老娘商量,说就四宝这样,他怕坐乡亲贩菜的车会坐出故障来,索性雇辆急救车拉回去行了。
老娘一听,眼睛就大了,好像遭到了歹徒的抢劫,说三千多块呢。
三宝说:娘,钱我们出。
你们出的钱就不是钱了?老娘急吼吼地说,三千多块,够你兄弟喘一个月的氧气了。
娘,两回事。三宝耐心地说。
啥一回事两回事的,还不都是花钱的事。老娘顿了一顿说,有这钱,还不如省下来给你兄弟灌氧气呢。
三宝知道,依着老娘的逻辑,既然他们打算掏急救车的钱了,就是打算把这钱花在四宝身上,既然怎么都是花在四宝身上,还不如省下留着给四宝灌氧气呢。如果他再不把话挑明了,怕是老娘就要明说了,就讷讷地说:娘,钱是苏米给的,是苏米的意思。
原来是儿媳妇等不及了宁肯花钱也要撵自己和四宝走啊。老娘的眼泪就簌簌下来了,说:三宝啊,娘不要脸了,娘去求你媳妇,给你媳妇跪下行不行?
三宝心如刀绞:娘!您这是说什么呢?
几百里路,打车票也就几十块,你媳妇这是生生要甩给人家几千块啊,你们在城里你们不知道,在乡下抓挠几千块有多难,有这几千块,四宝就能多活一个月……说着,老娘就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三宝的卧室,一把抓起苏米的手,就跪了下去:媳妇,娘知道不该这么逼你,你已经忍了一个多月了,就再多忍两天,留着这钱给你四宝兄弟多活一个月行不行?
除了压抑或爆发,苏米还能做什么呢?她没爆发,因为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她看到了老娘纵横老泪里的一颗做娘的心还有三宝的哀求,她只是抓起手包,平静地说:娘,您在这儿安心地住着吧,我回娘家住两天。然后,走了。
老娘就厚着脸皮,又在三宝家住了一礼拜。这期间,除了必要的交流,她和三宝很少说话,她晓得自己对不起三宝,更晓得是自己让三宝在媳妇跟前抬不起头,可为了四宝的命,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周后,往青岛贩菜的乡亲病好了,临走前,老娘说:三宝,和你媳妇说,只要娘活着,娘就念着她的好。
三宝点点头,说:娘,您不怪她就好。
不怪。老娘叹息着说,是娘老得不要脸了,咋能怪她?
说完,就回老家了。
18
转眼,秋天就带着漫山遍野的收成到来了。为了让四宝活着,老娘比任何时候都喜欢秋天,虽然自家地里的那点收成有限得很,可老娘进钱的门路却多了起来,比如,去帮人家摘苹果摘梨子。
十里八村的,果园大、活也多的人家,都会雇人干活。春天雇人授粉,给果子套袋,秋天雇人摘果子。摘果子的工钱最高,因为果子要轻摘轻放,要不然果子磕了碰了放不住,果商就会拒收。通常摘一个果子的工钱是一毛,手快的人一天能摘四千个苹果,那么老娘呢?老娘一天能摘一万个!
要不是亲眼所见,没人相信五十七岁的老娘一天能摘一万个苹果。她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出发,摘到天黑了才摇晃着疲惫的身子从果园里出来,摘完了这家就搭上工头的车往下家去。
有人问老娘累不累,老娘豪迈地说不累,她巴不得一年四季有苹果摘,这样不仅四宝喘氧气的钱不用愁了,还能攒钱带他去北京看病。
老娘对四宝的病一直不死心,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睡着就不起来了呢?她不信,她相信肯定有医生能把她的四宝治好!每每这么想着,她就觉得全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别人兜子里兜三四十斤苹果就累得不行了,得赶紧下树腾掉,她不,每一兜就没少过五十斤的时候,她一天摘一万个苹果的速度,也是这么来的。
每当她一身汗臭地回到家,从口袋里摸出当天挣的钱,心里的豪迈就跟国歌似的,嘹亮而高亢。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常想,要是一年到头都有苹果摘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她就能赚很多钱,把死皮赖脸从苏米那儿赖的四千块钱也还回去,让三宝在媳妇跟前挺起腰杆做人。
咳,也就想想而已,一年下来,也就摘二十天的果子,每当想到这里,她就会有种紧迫感,手上的速度就更快了,胸前的兜子就攒得更沉了才下树去腾兜子,因为下树腾果子越勤越浪费时间,忙活半天不出活。大伙儿都笑老娘,说:你打算把大伙儿的钱都挣了去啊?
有钱挣、不用为四宝的氧气钱发愁的老娘就特别欢快,说:嗯!我挣来给我四宝治病!
可是,老娘终于还是没给四宝治成病。
有一天,老娘去邻村摘苹果,忙到傍晚,从梯子上下来去腾苹果,才下了一层梯子,就有点晕,浑身上下轻极了,像云一样飘飘的,脚下也软绵绵的,软得让老娘心里发紧。她张了张嘴,想喊人过来帮忙扶她一把,因为胸前的兜子实在太沉了,足有八十斤,拽着她的身子往一边歪,她挣扎了一下,却咋也拗不过这一兜苹果,它们太有力气了。
老娘短暂而急促地啊了一声,就仰面从梯子上倒下来了,兜里的苹果像一群欢快的红孩子,在落满褐色苹果叶子的地上四散奔跑。
老娘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张望着被晚霞映红的天空,这个世界,瞬间变得温柔而安静,安静得她能听见脑袋里有细微的崩裂声、潺潺的流动声,她的手指伸了伸,又蜷了蜷,她想跟四宝媳妇说,不算胸前这一兜,今天她摘了八千个苹果了,如果她回不了家,让她别忘了来结账,别让人给少结了。她是多么迫切,迫切地想找人把这口信捎给四宝媳妇,却没人在身边,她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天空一点点混沌,听苹果被摘离了树枝的细微啪嗒声离她越来越远……
有人发现老娘时,天已黑透了,她躺在地上,被一群红彤彤的苹果围绕着,张着大而涣散的眼睛、沉默无声的嘴……
大家都说老娘是累死的。
三宝说,累死老娘的,不是苹果,是母爱。他也觉得母亲命苦,自己和兄弟们罪孽深重,他们是老娘含辛茹苦养育的不肖儿孙。
责任编辑 于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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