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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芒果酱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3791
梅思繁

  芒果甜酸酱

  ● 材料:

  青芒果两个,洋葱一个,酸子泥一大勺,红糖40克,孜然粒一小勺,盐适量。

  ● 步骤:

  1.青芒果去皮切丁,洋葱切丝备用。将酸子泥放入一碗中,加入温水泡20分钟。

  2.用手将泡软的酸子泥用力挤出汁水,去除酸子肉,留汁备用。

  3.把芒果丁、洋葱丝、红糖、孜然粒、酸子水全部放入一个锅内,大火煮开后调小火慢炖25分钟。最后用适量盐调味,将熬好的甜酸酱装入消毒的玻璃瓶,放冰箱保存。

  芒果甜酸酱最适合配各种印度飞饼、薄饼食用。

  当世界上某一些国度的女性早已从厨房迈向了实验室,从灶台前走上了议会的演讲台时,在那片古老土地上仍然有无数的女人们,依旧以调制那一碗碗酸辣酱、烘烤一张张薄饼、烹调一锅又一锅的咖喱作为占据她们生命时光的唯一职业与至高激情。在那些揉捏着青芒果的酸楚与红糖的温柔的蘸酱中,在裹着柔软土豆的油酥飞饼中,在或浓烈或清甜的咖喱的百般滋味中,隐藏着无数关于女人们的爱欲与忧伤,失落与迷惘,苦涩与仇恨。

  芭尔芭尔·夏玛1952年出生于印度新德里的一个中产家庭。她的工程师父亲给予了聪慧敏感的小女儿像出生良好的男孩们一样接受教育的可能与机会。上世纪七十年代,芭尔芭尔进入新德里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大学,选择了俄罗斯语言与文学作为她的专业。在获取了本科学位以后,芭尔芭尔只身前往莫斯科国立大学攻读俄罗斯文学硕士。完成学业重新回到印度的夏玛起初选择绘画作为职业,80年代中期开始进行短篇小说的创作。1992年,芭尔芭尔的第一部英语小说《姨母们的故事》 (My Sainted Aunts) 在印度得以出版后立即就引起了本土以及海外的关注。而其之后的众多作品 《愤怒的茄子》(The Anger of Aubergines,1997)、《女人们的盛宴与故事》(Eating Women, Telling Tales, 2009) 则以其独特的视角和辛辣芬芳的文字,在西欧广受读者的追捧,被翻译成了法语、德语、芬兰语等众多版本。

  从德里葱绿的花园里走出来的乌发大眼的小女孩,没有像这片土地上世代的女人们一样,将厨房和咖喱作为一生唯一的占据。她挺起了那柔软又坚强的胸膛,用文字和画笔,将女性独特的灵动触角与男性般的深厚犀利混合在一起,讲述着一代代印度女性在沉重的父权社会中,在狭小的厨房天地里,在南亚潮湿的水稻田和青翠的番石榴树下,那酸楚微涩如青芒果般的一生。

  《女人们的盛宴与故事》在巴努拉·乔格家宽敞古朴的厨房里铺展开来。巴努拉几年前就从人间漂游到了天上。这个孤独的男人虽然有一个生活在英国的儿子,和一群关系复杂,对他的财产极为感兴趣的大婶姑妈,却在去世前选择将偌大的房产和周围的田地一并留给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巴蒂布阿。巴蒂布阿是巴努拉妻子童年时的好友,两个女人多年来并无联络。巴蒂布阿对乔格突然的决定是错愕又迷惑的。这一天是巴努拉的祭日。自从他去世以后,每年的这天巴蒂布阿都会带领一群和她有着这样那样血亲关系的姐妹们,为巴努拉和宾客们烹饪一桌丰盛的宴席。八个肤色黝黑的女人,在葱绿的苦瓜圆润的菜花短小结实的紫皮茄子的环绕下,在芫荽和罗勒浓烈的香气中,一边麻利地剁着菠菜搅动着融化的酥油,一边轮流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她们自己或者其他女人们的,温甜酸辣的人生故事。

  ***

  娜妮是个极为温顺娴淑的女人。她从拥有宽敞明亮厨房还请得起好几个佣人的殷实娘家,嫁到了灶台上满是油污室内阴暗狭小的贫贱夫家。出嫁那天,母亲边往她浓密的黑发上插着各色金质的头饰,边在她的耳边絮叨道,得让他们知道,我们可不是和他们一样的穷酸人家。夫家对娘家的怨恨,从娜妮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和每天她亲手烹饪的咖喱气味一起,毫无遮掩地笼罩在空气里。丈夫哈里叙在他们婚姻初始的那几年,对娜妮还是温存细致的。那时的哈里叙是腼腆和善的,眼睛里闪烁着年轻的鲜活和跳跃。他看着新婚娇嫩的妻子站在污秽的灶台前,被烟火呛得眼泪汪汪,手颤抖着翻炒油锅里的黑芥末子,他喊她“我的小麻雀”,“我的天鹅”,把天鹅柔软的腰肢搂在怀里。哈里叙那个长着尖长鼻子的母亲是无处不在的。她和他们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如同监狱的看守一般,窥视着他们的每一个手势,捕捉着每一丝气味。沉浸在新婚浪漫中的哈里叙想同妻子亲热的时候,会用手臂轻轻撞她一下,然后两人偷偷地溜到隔壁的卧室中。晚上夫妇俩和老母共处一室,哈里叙在被子下轻抚着娜妮的身体,他喜欢把她的手攥在胸前酣然入梦。

  那时候的娜妮是那么努力地想让丈夫爱自己。结婚才三天,她就从婆婆手中接过了她承担了三十年的厨娘角色。清晨天还没亮,娜妮就来到厨房,生起火,用研杵把白豆蔻生姜青辣椒一一压碎。甜美的芒果酸奶,滚热的薄饼包咖喱土豆泥,配着红艳的番茄甜酱,纯白的椰子酸酱和青葱的香菜辣酱一起,被一一端到全家十三口人的面前。婆家虽然有个老佣人,但是婆婆从来不准佣人帮娜妮的忙。婆婆为自己的婆家煮了三十年的饭,熬了三十年的酱,现在轮到娜妮了。哪怕娜妮家再有钱,这厨房里的轮回也是她无法逃避的宿命。“做为妻子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喂饱她的丈夫。”

  丈夫与婆婆有着同样的爱好,他们喜欢边大嚼大咽着娜妮端上来的食物,边咒骂她的娘家。哈里叙张着嘴大声嚼着花菜土豆咖喱,嘴边一圈亮黄的油渍,手上沾着烤饼上的酥油,散发着咖喱气味的嘴巴里滔滔不绝地吐出对娜妮娘家的尖刻指责。他咒骂他们的高高在上,他们对他的鄙视,他们作为有钱人的吝啬和虚伪。牙齿撕咬奶油鸡的声响与他辱骂娜妮娘家的句子混合在一起,那是一种咬牙切齿的满足和释放。好像越是尖刻猛烈的攻击咒骂,越是能激起他继续吞咽撕咬的口腹之欲。这一刻的哈里叙既想不起“小麻雀”的柔嫩娇弱,更不记得他牙齿间的每一口肉每一勺汤汁,都出自于他不声不响的妻子之手。婆婆用勺子把吸饱了奶水的米饭布丁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裹着酥油香气的腰果在她的牙齿下爆裂开来,甜美的葡萄干不时地融化在她干硬的舌头下。娜妮为她准备的温润甜食丝毫没有减弱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句子的恶毒,她管娜妮的父亲叫“一条脏狗”,她嫌弃她父母的小气,她说他们家其实根本没有钱,富有不过是他们编造的谎言而已。

  娜妮的婚姻生活在“小麻雀”和“小天鹅”的甜蜜句子里开启,在一日三餐的煎炸煮炖里继续,在一张张混合着油污的嘴巴和一句句对她家人的辱骂中枯萎凋零。一天又一天,芒果树上的花儿开了又谢,哈里叙和娜妮的父母各自归天,而哈里叙对娜妮一家的仇恨却只有日益的浓烈。每一天每一餐,他都能找到新的内容想出新的语句来咒骂他们,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她的姐妹。在咒骂与油黄的咖喱中,昔日哈里叙眼睛里的腼腆鲜活已经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沉重疲软的身体。曾经满心只希望赢得丈夫爱的娜妮,看着眼前这个双眼浑浊的油腻皮囊,依然无声地听着那些咒骂,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盼他早点死去。

  娜妮照着母亲临死前的指示,用那些美味丰腴厚重的食物,一步一步地将哈里叙带向死亡之路。“用那些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丰厚和甜美来喂饱他,我的女儿。一直到神决定把他带上路为止。”酥油、奶酪、杏仁、开心果……娜妮浸润着黄油的手游走在那一样样人间美味中。她要用最丰美的食物最慷慨的油脂,一点一点地杀死他。让他的心脏被黄油奶酪填满,让他的血管里流动着红褐的黑糖,让死神的双手在一盆盆咖喱一张张油炸饼里将他慢慢掐死。

  “做为妻子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喂饱她的丈夫。”娜妮是一个尽职的好妻子。她要喂饱他,一直到他生命中的那最后一次呼吸。

  ***

  雅弥妮和这片土地上无数的女人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嫁给一个做公务员的男人生了一个独生儿子,在早上揉面煎饼下午清扫家具灰尘的岁月中,由一个红艳少女变成了头发灰白的迟暮女子。雅弥妮曾经是个乐观风趣的女人,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也多少是平静幸福的。丈夫曼尼绪是个正直老实的男人。虽然他一辈子没赚什么大钱,退休工资更是微薄得连供养家里那幢大房子的各种开销都不够,可他至少给了雅弥妮稳定的生活,没有这样那样的莺燕故事。雅弥妮的独生儿子巴布老早就离开了印度,在新泽西定居。巴布,那个浓密的棕色睫毛下闪着黝黑大眼睛的小孩,那个曾经一天到晚缠着她跟在她后面喊“妈,妈”的奶气小孩,那个喜欢坐在床上聚精会神读连环画的小孩,那个一口接一口咬着她做的椰子拉杜糖的小孩。这个她一生唯一挚爱的小孩现在已经长成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了,和另一个女人住在遥远的国度,故土的热风与潮湿,贫穷与古旧,父亲母亲陈旧的老房子和闭塞的生活,对他来说都已经是模糊的往日记忆了。

  雅弥妮为巴布的到来做着准备。巴布已经五年没有回到父母的那幢老房子了。他和世界上很多的小孩们一样,忙碌地过着他的生活。忙着赚钱,忙着度假,忙着享受世界的精彩与纷繁。他并不是不照顾父母的,每个月他都从美国给雅弥妮和曼尼绪寄美金。也幸好有这笔钱,才维持着老房子的各种庞大开支。雅弥妮晓得儿子的挑剔。他总是嫌这幢房子不够干净,每一丝灰尘每一个蜘蛛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巴布喜欢家具被擦得光鲜亮眼,父母家里的暗沉晦涩,那常年弥漫着的潮湿气味,让他一想到就心生厌烦。他给他们从美国寄来成箱的清洁剂,那散发着奇怪气味的液体只要在家具上轻轻一喷,再用抹布一抹,再面目沮丧的桌子椅子都立即变得夺目了。雅弥妮用美国来的清洁剂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擦了个遍,一股人造的柠檬气味飘浮在老房子里。这味道不但弄得曼尼绪不停地打喷嚏,连平日四处游窜的壁虎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巴布从机场走出来。一路上他虽然一再告诫自己,别挑剔这批评那的,可两只脚刚踏进到大厅,他还是忍不住用带点嫌恶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五年,为什么这个国家的一切看起来非但没有任何改善,反而越来越陈旧腐败了?也许是因为他太习惯新大陆的清新明亮了,这片燥热温湿的土地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缓慢沮丧,连那芒果树下的热风都是慵懒缺少活力的。五年,父亲已经从一个中年男人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头了。母亲呢,从前那个在他眼中如此活泼风趣的母亲,此时站在他的眼前,像只小老鼠一样胆小安静。雅弥妮在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其实是想冲上去一把抱着他,把自己对他的思念、重新见到他的喜悦一并铺展在所有人的眼前的。可她忍住了这样的冲动。儿子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跟她亲密无间了,他的改变让她变得小心翼翼。

  柠檬味的清洁剂和雅弥妮角角落落的清扫,依然没能让老房子的灰尘和衰败逃过巴布的眼睛。他还是发现了蜘蛛网,他还是觉得这把椅子太破那张桌子旧得都能当古董卖了。他吃着雅弥妮给他一片片剥下来的橙子,心里盘算着怎么说服母亲让父亲把这幢老房子卖了。当那些吸饱了阳光的橙子在他嘴中融化开来的时候,他有点恼怒地想,妈这样剥下来的橙子真是无与伦比的好吃。只有妈有这个耐心,不但替他把橙子外面的筋一根根剥掉,连里面的籽也都被去除了。那橙子里流淌着的慷慨甜美,是新大陆的橙子里没有的。

  雅弥妮站在偌大清冷的厨房里,双手浸在的新鲜椰子末、杏仁粉、白豆蔻、牛奶、片糖的混合物中揉捏着。她要为巴布做他最喜欢吃的椰子拉杜糖。她用手捏着一个个雪白浑圆的糖球时,想到巴布小时候有一次吃这糖吃多了,让她不得不到处找消化片给他。她想到儿子一次次黏着她问她要点心吃时候的模样,妈,妈我肚子饿。她端着还微温的椰子糖来到巴布面前,“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椰子糖吗?”雅弥妮犹豫不决地问。巴布看了看冒着热气的糖果。离开美国前,女朋友跟他约法三章,他在印度的六个礼拜假期只能长一公斤的体重,他必须严格控制碳水化合物的摄入,胆固醇更是必须斤斤计较。巴布在新大陆的这几年,吃的是低碳水化合物的减肥食谱,酥油炸咖喱角拉杜糖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和童年的记忆一样,是遥远模糊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坚持着,尝一个,就那么很小很小的一个。巴布拿起洁白的椰子糖咬下一口,白豆蔻的温婉微辛拥着红糖的甜腻厚重,椰子的淡雅清甜不动声色地弥漫在舌间。他像小时候一样,不知不觉吞下了整个糖球。

  雅弥妮平静地狂喜着。她心想,从今天开始,她要每天为巴布做一道他小时候最喜欢的菜。土豆飞饼、菠菜牛肉、芥末子咖喱鱼、乳酪茄子……她要用他小时候热爱的那些滋味,来填补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她要用酸甜苦辣的美味把她的儿子重新带回身边。也许那些味道会唤醒巴布变得混沌坚硬的心,也许咖喱烤饼和芒果酱会让他透过尘埃,重新看到她对他忠实不变的母爱。只是,当雅弥妮的手揉着手里的土豆飞饼时,她突然惊恐万分地意识到,巴布将永远都不再是她的小孩了。

  ***

  巴努拉·乔格人生的最后几年,是在孤独与记忆的空白中度过的。守候了他一生的妻子在他之前患病离开了人世。巴努拉每天独自在偌大的房子和花园里踱着步。妻子照顾了他一辈子,像一个忠实的哨兵,守卫着他的平静与安宁。可是当她离开以后,巴努拉尝试着回忆关于她的一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总是从早到晚地忙于他的工作。他不晓得她是如何度过那三十多年的每一天每一个钟点的。他无数次地尝试着揣测,她作为人妻的一个又一个孤单白日是怎样被填满的。越是揣测,他越是发现,自己对她,原来一无所知。

  去世前,他决定把财产留给妻子儿时的好友——巴蒂布阿。也许,这是巴努拉向他的妻子,和无数与他妻子一样的女人们,在隐忍与牺牲中度过卑微一生的一种感恩、一种致敬。就这样,每一年他的忌日,有着这样那样忧伤苦涩故事的女人们,聚集在他的大厨房里,为他熬上一碗酸楚清甜的芒果酱。

  责任编辑 林潍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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