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作协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卡奴》《恐婚》等,中篇小说《少年看到一朵牡丹》。
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诗经·国风·东门之杨》
一
红炭似的夕阳在树枝间滚动着,一会儿就跃上屋顶,投下一片锦鲤集体跃出水面时才会发出的明亮光芒,金黄的、沸腾的,又是静美和圆满的。家长们停在这样的黄昏中,不为所动,一些带着匆匆而来的慌乱,另一些扬着一脸等得不耐烦的埋怨。他们巴巴望向幼儿园紧闭的大铁门,只等它在太阳再下沉一截后就一拥而入,带走各自被夕阳照得脸蛋绯红的小朋友,混入茫茫人海,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打开家门。跟黑暗将至、不确定感越来越强的户外相比,被灯光照亮、被厨房里的热气填充的家才是他们心向往之的地方。那里有即便如此时,一天当中最美的光线都悉数捧出了,普照出这无边无垠的,令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都阻挡不了的广阔所无法给予的,实实在在的心安。没办法,人们的确需要开阔地舒怀,但终要回到一个狭小的地方安眠。
每到此时,那些没有家的人就麻烦了。
郑长宏没有家了。
下午四点以后他恍惚觉得少了点什么,想了想是少了一个电话。以往每到这个时候老婆都会打来一个电话,说接孩子去了,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他常常埋怨她打什么电话,到点就去接呗,他要是回家吃饭自然会提前说一声,没事不要打电话。尽管如此,她还是天天打,闹钟一样,四点一过一准让郑长宏的手机叮呤作响。她说打又怎么了,跑步的话跑起来还会刹不住呢,何况一个习惯。
但她说收就收住了。
他们上午才领了离婚证,下午她就无影无踪了。在民政局门口分手的时候她提醒他,下午五点接阳阳啊,沿着东四路往前,看到派出所就向右,一直走到和平公园后门,顺着它旁边的小路进去就是,二号楼,中一班。他当时是轻松自在的,想着这个啰嗦的女人终于要离开他了,晚上该好好庆祝一下。可他的闹钟不再响了,他就突然乱了方寸。他穿行于金黄色的街道中,影子细细长长地跟着他,跨进人声嗡嗡的幼儿园。原来他的单位离幼儿园并不远。而老婆天天去接孩子,他一直认为那是她该做的,离得近嘛。虽然真的很近,步行只要十分钟,但他一路开车过来加上跑,也不过十五分钟左右。十分钟和十五分钟的区别而已,却让他一年半来不曾接送过一次孩子。郑长宏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好像自己从前生活在镜子里,看什么都是反的,今天才跳了出来。他的心也颤动得厉害,像个皮球,被人一下一下使劲拍着。他当然知道那是他跑步前进的结果,也是心急火燎的结果。他怕第一次接孩子就迟到,一路上开足马力,车到幼儿园门口找不到停车位,往前开了一百多米都不行,索性往路边一横,反身来了个百米冲刺,冲进围拢在大门口的人群中,一滴水一样与他们融为一体,然后簇拥着,顺着大门正对的那条铺着零星落叶的小道密匝匝一路向前。
他就这样置身于一个陌生的集体之中了。
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特别是看到人群中有很多男人和他一样急匆匆地在走,他就产生了“原来他正在承受的别人也在承受”的豁然,刚刚生出的那些有关镜像与实像的自我怀疑也就消退了下去。这大抵是他感觉到心脏跳得与平时不大相同的另一个原因。
人群在路口自动分流之时,郑长宏突然看到有个瘦高的身影鱼一样挤来挤去挤到前面去了,头发挽着,长长的羽绒服并不能掩住她纤细的腰肢,单脚着地时身体扭出一个漂亮的S形。他的心突突被人死命地拍了两下,差点就爆了。他也跑起来,试图跟上她,拉住她。不过还没等他这么做那个女人就转过头来,眼睛向后面看去。那个方向有个声音在喊她:“岳秀岳秀。”郑长宏几乎与她脸对脸了,也就看清了她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但两个人真的很像。在后面喊岳秀的是一个短头发的年轻妈妈,问她前一天做了老师布置的手工没有。岳秀说做了,做了两个。看,连行事风格都一致。郑长宏本来已经走到她前面去了,但仍下意识地回过头打量起她来。她与她一样有着一对弯弯的眉毛,嘴巴小小的,笑的时候抿着,不露一颗牙齿出来。他一时看呆了,脚步慢了下来,在她跟那个短发妈妈一起从他身边走过时,产生了深深的失去感。他失去她了,那个从来不会发脾气的女人,这回来真格的了,走了,摆摆手转过身去,身份变成——前妻。
前面就是二号楼。
它是这家占据公园一角的幼儿园中十六幢小楼中的一幢,有两层,儿子阳阳所在的中一班应该就在里面,不知道是在一楼还是二楼。郑长宏远远看到那个叫岳秀的女人也往二号楼的方向走,一时放慢了脚步。他看到她先扒着窗户往里面看,然后轻轻拍打玻璃,不一会儿一个梳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来了。岳秀拉住她,蹲下来为她整理衣服。母女俩的侧影看起来非常相像,互为从前和未来。郑长宏在她们手牵手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时装出一副急急赶来的样子,与她们擦肩而过。一股花香袅袅而至,逗引着他的鼻息。他觉得接孩子这件事有点意思了。
中一班的牌子挂在一楼。郑长宏学着岳秀的样子扒着窗户往里面看,一眼就跟正好往外看的阳阳对上了。小家伙隔着窗子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妈妈呢?”他问。
“……妈妈出差了。”
“骗人!”阳阳别过脸去,小手拽着衣角。
一直到这个时候,离婚这件被老婆嚷嚷了整整一年终成定局的事才让他真正看清楚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以前觉得,他结婚就跟没结婚差不多,那么离婚自然也会跟没离婚差不多。这会儿他想,也许没有孩子的话才会真的差不多。他看着儿子那张眼角眉梢全是前妻影子的脸,伸手拍了一下,说:“反正以后都是爸爸来接。”
阳阳坐在座位上。从他开始,教室被分成了两个部分,靠近门的地方挤着一些看到家长来接,欢欣地直往外冲的孩子,他们被站在门口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老师拦住,一个一个对着交到家长手上。最里面的游戏区里,散落着一些习惯了家长来得比较晚,对别的小朋友看到家长后高声喊出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称谓无动于衷,对他们的拥抱也视若无睹,自顾自三三两两玩玩具的孩子。他们统一由一个小个子卷发老师看着。endprint
这个年轻的老师没有注意到人高马大的郑长宏是什么时候走进教室里来的,她以前从没有见过他,一眼瞟过去也似乎看不出他跟阳阳有什么血缘关系,她看到他时阳阳就是一副不怎么搭理他的表情。而她也看出,这个男人在以任何孩子都不会喜欢的方式逗弄着阳阳。出于职业习惯,她朝他走过去,打算问问他是阳阳的什么人。正要开口,门口那位年纪大一点的老师喊她,冲她招手。她于是走过阳阳和那个男人,走到门口去了。
“怎么了?张老师。”她问。
“忘了跟你说了,中午阳阳妈妈打电话来说,以后由阳阳爸爸来接孩子。”
她们同时看向阳阳身边的那个男人。
一些孩子在玩具区做游戏,一些孩子在教室里打闹,阳阳被他们环绕,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男人拎着小棉袄,张开,送到阳阳眼皮下面,前后晃着,除了嘴里一再说快穿快穿外,束手无策。他们僵持着。两位老师互相看了看,夏亦珊从张老师的眼睛中读出要她过去管管的意思,默契地点了点头。她拉过男人手上的小棉袄,蹲下,一边摸阳阳的头一边说:“穿上衣服好吗?外面冷,冻坏了阳阳可怎么办。”阳阳抬头看了一眼夏亦珊,站起来,伸出胳膊。男人感激地看了一眼夏亦珊。他个子很高,而夏亦珊个子很矮,她接到他的目光时,感觉它们是倾泻下来的,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她的眼里。她感觉自己要接不住了,赶紧去看阳阳,却发现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不动声色地流泪。
“阳阳,”她摸了一下他的眼睛,手指头马上湿了,“不哭不哭。”
“我要妈妈。”小家伙瘪起的嘴巴颤颤巍巍,透露出隐隐约约的恐惧。
夏亦珊赶紧把阳阳拥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郑长宏突然感到自己不但没了老婆,连孩子也失去了。这使他变得执拗起来,去拉阳阳,好像要把他拉回来一样。
阳阳还是哭,但并没有反抗,挨着郑长宏细长的腿站好。
郑长宏这才觉得稍微舒服一点了,主动向这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小老师做自我介绍:“我是他爸爸,以后由我来接送他。”
不用问就知道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
这种事情太多了。上个月有个陌生女人来接班上的鹏鹏,被夏亦珊拦住,问她是鹏鹏的什么人。女人挑着眉毛一副很乐意解释的样子说:“我是鹏鹏的妈妈。”可鹏鹏的妈妈夏亦珊认识,不只通过接送,幼儿园组织亲子活动都那么多回了,哪里有老师不认识的家长?也就是说,这个女人是鹏鹏的新妈妈。夏亦珊后来给鹏鹏的爸爸打了个电话,证实了她的猜测。鹏鹏爸爸在电话里说,家庭变故,还请老师多关心鹏鹏,帮他平稳度过这个特殊的阶段。挂了电话,夏亦珊忍着心头泛起的微凉,牵过鹏鹏,将他的小手放在了那个女人的手里。
现在阳阳也走进“特殊阶段”了。
夏亦珊看着他们爷俩手牵手从窗外走过,夕阳正好从那个方向投过来,倾斜而漫长的逆光使他们的身影散发出既单薄又模糊的前途未卜的哀伤气息。在被孩子们的吵闹声淹没的教室里,她看着他们消失在最后一扇窗户边,叹了口气,仿佛他们是被她吹走的。张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触了触她的胳膊肘,小声说:“阳阳妈妈挺好的呀,现在的男人啊,真搞不懂。”
阳阳妈妈是挺好的。夏亦珊在这里做了半年的实习老师,从来就只看到她来接孩子。她是个十分温顺的女人,老师们交代什么她都会认真记下来,经常用手机拍公告栏上的食谱,凡是要求写上孩子名字带到幼儿园的东西,标签都贴得端正,字迹娟秀。更重要的是,她非常守时,不管刮风下雨,接孩子从来没有晚过十分钟。从不晚接,在老师们看来,是身为家长的一个非常突出的品质。在全班四十个孩子的家长当中,除了阳阳妈妈,就只有小美的家长能做到这一点了。小美除了妈妈爸爸,外婆外公也时常换着来接,她看到谁都是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子,小手拉着大手,奶声奶气地说,走,回家!小美到底还是比阳阳幸福一些。
等到把最后一个孩子交到家长手上,天边已经拉起了浅灰色的薄幕。夏亦珊锁好门走上幼儿园的林荫小道。整整一个冬天都不曾凋谢的树叶被新生的嫩芽拱掉,一波一波扑到地上。一些来不及扫去的落叶在行人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咔咔声,让寂寞的需要依偎的黄昏变得更加寂寞了。夏亦珊慢慢走着,听着这仿佛来自内心的声音,它们响一声,她就要问一句,接下来去哪里?看来家长们太守时也未必是件好事,要是有一两个孩子没人接,至少可以晚一点再想这个问题。太阳歇息去了,人们也要歇息去了,可对没有家的人来说,这样的歇息只会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不安。不愿正视这一点的人是无法与自己相处的,只好去酒吧歌厅麻将室寻欢作乐。另一些没什么朋友的,比如夏亦珊这样的,打外地来的,父母不在身边,男朋友又刚刚分手,就只好一寸光阴一寸光阴地挨。她走出幼儿园,走到十字路口,红灯旁的电子计时器一下一下地跳着,九、八、七、六……九秒钟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过去了。
二
刚上班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跟其他有家有口的老师一样,夏亦珊对那些经常迟到、甚至忘记接孩子的家长收敛微笑,提醒他们这样做不太合适。他们大多数能认识到自己的失礼,因为人人都要赶着回家,老师当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夏亦珊这样的年轻老师,格外需要抓紧落日余晖下充满热切的相守意愿的时间去谈恋爱。日复一日,有的家庭越来越好,有的家庭解散,有的人进入婚姻,有的人失恋。
这最后一种说的就是夏亦珊。失恋是痛苦的,但相对于失恋之后需要面对的一个人的冷清,失恋本身并不比孤独一人更痛苦。是的,她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去了,她不能适应的是这个,倒不是说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人。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当初她选择他们,也许只是因为她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尽管现在仍然没有。问题是,事情如果没有选择,就会变得容易解决吗?时间回到半年前,她好不容易争取到在这家公办幼儿园做实习生的机会,虽然明知道钱发得少,但仍然全力以赴,却在得到之后,恰恰因为这一条而去私立幼儿园应聘。很快她就得到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事情变得麻烦了。但她当时的男朋友不这么认为。他说这还用想,谁给的钱多给谁干活啊。夏亦珊说你懂什么,私立幼儿园不规范,是带孩子,是保姆。公办的稳定,有正规的教学计划,是教孩子,是正儿八经的老师。男朋友问,第一你还没去怎么知道情况就是这样?第二如果真是这样你干吗还会犹豫?夏亦珊不甘示弱,说第一我在这个圈子师哥师姐一大堆总能学点经验之谈,第二……好吧,她软下来,说,钱还是很重要的,它让一切经验之谈成为笑谈。endprint
单从钱上看,一边是一个月只有六百块实习补贴,一年后能不能留下还是未知数,另一边是一个月两千块的工资,年底双薪,选哪个似乎是明摆着的事情。偏偏夏亦珊不是一个一切向钱看的人,这是她认为这件事情难办的根本原因,她不是一个纯粹到要么完全看钱要么完全不看钱的人,她是中性的,所以她嘴上说着经验之谈成为笑谈的话,心里却在男朋友偏执的试图引导她的言行中默默地在自己选定的前途上打上勾。她觉得人可以自嘲,但绝不可以就此当真。当她把这样的想法讲给男朋友听时,却得到了他的嘲笑:“你不当真,就只能永远活在自嘲里。”
她于是在来这家公办幼儿园报到的当天向男朋友提出了分手。而他正好因为受不了她一天到晚将“你知道什么”挂在嘴边而早就想放弃了,这成为他避免让别人以为他只认钱的最好的托辞。尽管中了“毕业即分手”的魔咒,夏亦珊并没有感到有多难过。当然也有人说,她之所以没多难过,是因为很快有了新欢。虽然她一再解释说,如果旧欢足够好,新欢就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他们不信。总之她又恋爱了,跟在母校读研的一位学生。她因为一个人无聊,回校看望考上研究生的同学,就遇到了他。她不太愿意承认能被他吸引是还在留恋大学时光,想与已经逝去的岁月保持联系。那时候她真是疯狂,可以在每个黄昏到来的时候在拥挤的城市中趟出一条对角线,到位于郊区的学校找他,吃他从食堂打来的饭,在他的宿舍里跟他缠绵。等她回到幼儿园附近的出租屋时,往往已是满天星斗了。后来他要她给他买这买那,理由是她已经开始赚钱了,她就突然觉得天上的星星都消失了,城市上空每天都浑浊不堪,天又黑得早,活生生吞掉了一天当中最浪漫的黄昏。她决定不再见他。而他也没有再打来电话。黄昏就这样又现出了身影,虽然是落寞的,但总好过被黑暗直接拿下。
现在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
计时器一下一下跳动着倒数了九秒后,夏亦珊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迷茫地跟着十几个行人机械地走过马路。就在那一瞬间,太阳消失了,也把影子收了去,四下里由黄调的暖色变成了冷调的青色。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夏亦珊琢磨着晚上得吃点热气腾腾的东西,一抬头看到饺子馆的招牌,直接走了进去。
但她又退了出来。
她看到阳阳爸爸背对门坐着,正往对面的阳阳嘴巴里塞饺子。阳阳的脸被饺子上的热气隐约遮住,虚实之间似乎能看出眉眼都是湿的。这孩子在哭。夏亦珊闪出来后脑海里一直播放着刚才的镜头,阳阳爸爸举着饺子硬塞,阳阳左右躲着没躲过去,只好接了,一边嚼一边哭。
第二天一整天,夏亦珊有事没事就把阳阳拉着,讲故事的时候还让他坐到自己腿上。阳阳很安静,却在黄昏逼近之时越来越焦虑,喝水的时候还打湿了裤子,不是水泼上去的,是尿的,他站在那儿喝水,上面进下面出,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夏亦珊连忙招呼生活老师去柜子里找阳阳的书包。孩子们还小,书包里不装书,装的都是各自的换洗衣服,小裤头和秋衣秋裤,每天背来背去。生活老师找了一下说找不到阳阳的书包,问阳阳,说是昨天背回去了,今天没背来。她们只好翻出别的孩子的衣服给阳阳换了。因为棉裤也打湿了,又没有能立刻换的,生活老师就让阳阳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她自己则拿着棉裤到电暖气前去烤。看看时间家长们很快就得来接孩子了,夏亦珊拨通了郑长宏的电话。
郑长宏的电话半年来夏亦珊只在刚来幼儿园还不熟悉情况的时候打过一回,当时阳阳跟鹏鹏闹着玩,被他绊倒了,嘴巴磕到椅子角上,鲜血直流。她赶紧听从张老师的吩咐给阳阳家长打电话。联系卡上有两个电话,她想都没想就开始拨排在前面的电话。
但是他让她打另一个电话,说他人在外地开会。
“以后直接给阳阳妈妈打,这都一年了,我连他爸爸个人影都没见着。”张老师说。
半年后,电话必须要打给阳阳爸爸了。而他也不能再推脱了。
夏亦珊说明情况后建议他在幼儿园门外的儿童服饰店里随便买条棉裤带过来,不然如果棉裤烤不干就穿上了,怕是要着凉。郑长宏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他在开会,可能得晚半个小时才到。
“你能帮我照看一下阳阳吗?要不这样,我按小时付费给你。”他坐在会议室里,弯着腰,头低到桌子下面。最高领导就坐在他对面。开会前他特地跑到领导跟前说可能等会儿得早点走,要接孩子。领导很惊讶,说你还用接孩子?你有孩子吗?“不是……”他讪笑着,解释道,“离婚了,没办法。”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说没事没事,我一会儿只讲几句。可这被他说来只是几句的话讲了一个多钟头了,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这次竞聘,全体员工,不论职务高低、贡献大小,都要站在同一个标准前,重新接受公司的挑选和任用……”他一再重复这句话,仿佛重新什么的是一个人所要面临的局面中最严酷的。郑长宏才不管这些,经验告诉他领导们喜欢虚张声势,每一次变化都不过是落了雨的河水,下的时候满一些,雨一停,原来的水位该在哪在哪。他琢磨着到点就走似乎说不过去,或者是他还没有适应,事实上已经有个女的五分钟之前就离开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向给她让路的同事小声解释:“接孩子,没办法。”郑长宏一个大老爷们儿,能跟个女人一样?他低下头,心里想着再熬半个小时吧,半个小时后再不结束他就起来走人。夏亦珊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
挂了电话后,她远远看着坐在一堆小床之间嗷嗷叫的阳阳。他因为觉得好玩,不断拍打盖着双腿的被子。她走过去,把被子掖好,挨着他坐下来。
“阳阳,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问。这是一个大人单独面对一个孩子时,最能信手拈来的问题,是一个集体性的惯性。
“爸爸。”阳阳的眼神变得警觉,双手仍然拍打着被子,但一下两下地明显放慢了速度。
这个答案让夏亦珊一愣。
等到郑长宏匆匆赶到时,幼儿园里已经寂静如沉睡的鸟林。那些被日暮最后一口气笼在怀中的树木,在它们需要仔细辨认才可看清的绿色的发冠之上,不时传出召唤家眷快快归巢的细碎的操心的鸣叫。轻薄的青烟同样裹着郑长宏,将他送到窗前,等着他发出类似的呼唤。但看起来,他将要唤出阳阳的地方才更具有巢的意象。他默默停下来,容忍黑暗一点一点降临在他的身上。endprint
夏亦珊在给阳阳剪指甲。天已经黑到足够将他们的身影投到窗户上去的地步,影影绰绰的,使得郑长宏在窗边站了许久都没有被发现。他看着里面这个年轻的女老师,头发是黄的,毛茸茸的,卷曲的,披散开来,挡住大半张脸。而露出来的那一小部分,又被眼睛抢了风头。它们在一张饱满白净的脸上落下的两笔,因为角度和姿态的问题,只是一长一短两条向下鼓出的黑线,却仍奇迹般传达出专注之意,具有认真这个词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能产生的唯美动人的气质。郑长宏看了看阳阳,发现他也是认真的,不免继续在这个磁场中逗留,继续认真看着。他看到夏亦珊的手拖着阳阳的手,一大一小两个都有点胖,摆在一起十分配套,构成一个不忍让人拆分的组合。他们在一起所呈现的是郑长宏从来不曾留意的温馨的亲子画面。他看着他们,想着接下来的生活,便连打破这画面的勇气都没有了。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慢慢踱到门口,脚刚一踏上木地板就听到阳阳叫:“爸爸来了!”阳阳的脑袋侧到一边,在看见他的同时已经起身,夏亦珊说别动他也不当回事,径直挣开来,跑向郑长宏,一扑到他怀里就说:“爸爸,我们去吃饺子吧。”
夏亦珊跟过来,摸了摸阳阳的头,尽量显得不那么疑惑地问:“怎么?阳阳喜欢吃饺子?”
郑长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手抱起阳阳。
担心一起走会尴尬,夏亦珊故意慢慢整理自己的包,让郑长宏父子先走。但好奇心让她很快又看见了他们,就在昨天那家饺子馆里。同样的,她没有进去,只在门口探了下头就走了。她看到这一回阳阳很配合,嘴巴接过郑长宏夹到跟前的饺子,大口大口地直往下吞。这变化也太大了。
第二天夏亦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阳阳是不是喜欢吃饺子。
阳阳趴在她的耳朵上说:“是的呀,因为爸爸说,好好吃饺子,吃一个星期的话妈妈就回来了。”
三
下午四点的时候,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人间变成了铅笔画,疏朗单调冰冷,就连来来往往的汽车偶尔鸣叫,都带有灰色的金属感,让不尽人情的驱散意味更浓了。
这些郑长宏本来是感觉不到的。在中午阳光晴好之时他就跟一帮同事钻进了茶舍,打算好好利用领导不在的下午放松一下,打牌混点。说起来似乎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其实不过是他们善于找理由罢了。领导不在,正好。领导在,只要不开会,在又怎么样?天气不错的话,走,这么好的天气不打牌浪费了。天气不好的话,走,这种鬼天气不打牌能干什么?这是他们这帮人的传统。在机构陈腐的老国企中,圈子就是政治,你必须先在私生活上与某一类人保持一致,才能在工作上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些在会场上发表经过严密论证的观点,得到的却是哈欠连天的人,他们气愤、失望,永远参不透掌声早已在会场外布置好的道理。郑长宏懂这个,因此团结了一帮弟兄,将他一步步送到管理层。对郑长宏来说,起初这些只是交际,久了就成了习惯。但你不能指望前一天打牌打到凌晨两三点第二天还能把一件按部就班的事做出花来,或者,想出什么极具创新精神的主意。他停在自己走进的局里,出不来也想不到要出来。
下午郑长宏一直不在状态,打了两回赖子出去,被身后看牌的人哄下场。他只好起身前后拉了一下手臂,晃到窗户前,这才在室内通亮的灯光对比下感觉到户外的阴森可怖。变天了。这意味着不能再继续阳光还在之时的那些行为了,你得考虑是否需要一把伞,是否需要早点回家免得堵在路上,或者干脆给老婆打个电话说不回家了。可是,老婆没了。郑长宏的心隐隐痛了起来。他当然不是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老婆没了,他明了但又不想细想这件事情。
从烟雾缭绕的茶室出来,刚一推开大门,冷风裹着小雨直接抽了郑长宏一脸,害得他脖子一缩手一松,差点被弹簧门夹住脑袋。
真他妈晦气!他心里骂着,然后钻到车里,看着挡风玻璃被落叶和雨水糊成乌糟糟的一团,没有立刻去清理它们,而是看着它们,坐在那儿发呆。他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春天有落叶这件事不可笑吗?他们结婚五六年了说离就离了不可笑吗?他该怎么清理这些?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老父亲在乡下的哥哥家,说什么也不肯过来。他不会做饭,衣服也从来不洗,这些事情以后谁来做?前妻以前跟他提离婚,回回都在他又打牌打到深更半夜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他只需要抱着她,即使她再不耐烦,再甩胳膊,他都抱紧她,亲她,抚摸她,占有她,让她的神经紧绷到极致,再轰然释放,如此她就会重新温顺起来,做回她人妻人母的角色,操持家务,送孩子学这学那,任劳任怨。这一回怎么就当真了呢?她缠着他说离婚,后半夜了还不让他睡觉。他问她为什么,她反问,为什么?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天亮的时候他才有空睡觉,因为她撇下了他,去另一个房间把阳阳喊起来,一番洗洗刷刷后终于走了。可他感觉刚一合上眼皮就有人晃他的头。
“起来起来,离婚离婚。”
他毛了,跳起来抓起钥匙,说:“走走走,离婚。”
她早就准备好了,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都装在一个文件袋里,顺手就抓起来,跟上他,让他坐车后面去,她来开车。她的动作麻利、准确、有力量,暗暗散发出兴冲冲的意味。他因为赌气而不愿深究什么。待从民政局出来,红本变成了绿本。她说下午五点接阳阳啊,沿着东四路往前,看到派出所就向右,一直走到和平公园后门,顺着它旁边的小路进去就是,二号楼,中一班。他冲她挥手,说走吧走吧。他躲在车里睡到中午,完了还跟哥们调侃这事,说解脱了,晚上得好好庆祝一下。那时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但现在的感觉更真实。正在经历的都是真实的,他才感到他的心在疼,疼得厉害。他不相信这个女人就这么消失了,她的单位离幼儿园近,每天上班不会想阳阳吗?早上在办公室,他想来想去打了个电话到她单位,理由都想好了,说晚上有事接不了阳阳了,让她帮下忙。在他看来他们既然能分得这么戏剧,就能再戏剧性地回到从前。什么叫戏剧?就是不当回事儿呗。结果接电话的人说她已经离职了。
这就是他整个下午一直心惶惶的原因。
下午四点四十分而已,郑长宏已经在幼儿园门口找不到停车位了。车上没伞,他不敢开得太远,随便扎进两辆车的中间,车屁股横在外面,将原本熙攘但并不混乱的停车秩序搅和了。以他的车为首,另一些车开始横七竖八地乱停。他坐看周围车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慢慢变得拥挤,变得瘫痪,心里闪动着少年般的破坏的快感。等到人群开始朝一个方向涌去,他从后备厢里翻出两个手提袋,小的折了几下塞进怀里,大的撑开,举过头顶,又拉下来罩过眉毛,一只手扶着,跑步进了幼儿园。endprint
夏亦珊在等郑长宏。
她像往常一样站在教室远离门口的地方,看着一些家长还没来的孩子。阳阳是其中之一。他已经穿好了外衣,面朝窗户坐着,雨水弄花了玻璃,只能看个大概,一些墨绿和一些灰黑。夏亦珊过不一会儿就会加入阳阳,一起看向窗外,虽然实际上根本看不到什么。所以当郑长宏在门口出现,夏亦珊和阳阳都没注意到。他叫:“阳阳,阳阳。”夏亦珊转过头来,阳阳已经开始奔跑了,很快就抱住了郑长宏的腿,丝毫不管上面的水直往下滴。郑长宏架着胳膊,叫:“松开松开。”阳阳松开了,但衣服前片已经被雨水弄湿了。夏亦珊一看,这还怎么谈?张老师也冲他们摆手:“赶紧回家换衣服去!”算了,一会儿打电话吧,夏亦珊想。但是,等家长们接完孩子,等到张老师和生活老师都走了,夏亦珊拨通郑长宏的电话,三次都没有人接。
没有接的原因是,郑长宏和阳阳在跟岳秀母女俩一起吃饭,而手机落在了车上。
其实郑长宏何尝不知道吃完一周的饺子后阳阳要是还没见到他妈妈会有多失望,所以他决定今天改吃火锅。当然吃什么是他临时兴起的。从幼儿园出来他跟阳阳的衣服都湿了,等不及回家再换,他先带阳阳在附近的童装店里买了身衣服外加一把儿童伞,然后抱着阳阳举着伞走进一旁的男装店。这些事情做完了之后他们才钻进车里,那时候雨像开玩笑一样突然停了。郑长宏气不打一处来,在阳阳提醒他已经开过了饺子馆时没好气地对他说:“今天不吃饺子!”“不!”阳阳哭起来,他记着一周为限的承诺,生怕出现什么差错,非要吃够数才行。郑长宏哪里理会得到这个,他连不管雨停没停他们都需要换掉湿衣服的道理都扔到了愤怒之下,自然已经无法理智地看待孩子哭这件看似是世界上最无端的事情。他吼道:“哭什么哭,再哭什么也别吃了!”阳阳当然不可能不哭,这让郑长宏烦上加烦,索性一个急转在路边停下来,回身做势要打阳阳,同时喝止他:“不许哭!”阳阳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郑长宏看着他,手没有落下去,眼泪倒是快出来了。他默默转过身,看着前面的路灯和行人,觉得空洞极了。在这空洞之上,他看到两个天使般的身影。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岳秀是哪两个字。他们单位有姓乐的,所以以为是那个乐,姓没定下来,后面的字就没深想。他看着这个酷似前妻的女人牵着她漂亮的孩子走进边上的一家火锅店,立刻对身后还在哭的阳阳说:“下车,吃火锅去。”阳阳不答应,也没有更多的话,就是哭。郑长宏哄他:“你们同学在里面呢,小美女。”阳阳无动于衷。郑长宏只好继续哄:“里面有饺子。”阳阳不哭了,撇撇小嘴,用郑长宏递上的纸巾胡乱抹了一下脸就跳下了车。进门看到小美,阳阳刚才哭的那一场连电影都不算,一点余味都不留,直接翻页。他笑嘻嘻地坐到小美身边,虽然稍稍有点怯,但整体上是主动的,让郑长宏隐约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好小子,他在心里直叹。
岳秀转过脸来跟郑长宏打招呼:“嗨!”
她还是与前妻不大相同。郑长宏从这一声嗨中听出了爽朗,听出了无风无浪怡然自得的生活品质。换作前妻,她最多嘴角拉长笑一笑。他熟悉那样的笑。熟悉会带来忽略,以至于当这笑不存在了,他才会突然想到其中也许深藏着某种与爽朗针锋相对的情绪。他在这样的揣测中注意到岳秀一口白牙亮晃晃闪动着幸福,立刻生出不该进来的后悔。悲哀的人是不该与幸福面对面的,那样会让悲哀更突出,更难堪。
岳秀也跟阳阳打招呼:“嗨,小帅哥。”她认得他是女儿班上的同学。她往里挪了挪板凳,要郑长宏坐下来一起吃。“来,坐坐坐。”她说。
郑长宏下意识地问:“孩子爸爸没来啊?”话一出口就后悔得不行,要是她也问孩子的妈妈怎么没来怎么办?郑长宏心想,他既没有勇气当着孩子的面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也没有心力去找可供替换的词语。
好在她没有问。她摇摇头仍是笑,说:“没来,他加班。”就此打住。
郑长宏坐了下来。
岳秀把手边的菜单递过来,说:“看看吃点什么。”
阳阳抢着说吃饺子。
郑长宏冲阳阳瞪眼睛:“什么饺子,这里没有。”
阳阳撇撇嘴,眼睛一耷拉,眼泪马上流了下来,大叫:“我就要吃饺子!”
郑长宏气一提,正要发作,岳秀伸出左手在他的右臂上似挨不挨地碰了一下,将他已经行到喉咙的话压了下去。接着她探了探身子,以便让自己的脸离阳阳更近,好哄他。她说:“这里没有饺子噢,但有圆子,白白的鱼圆子,一会儿我们吃鱼圆子好吧,可好吃了。”小美立刻配合她的妈妈,两只肥嘟嘟的小手使劲拍着桌子,说:“对,好吃,我最爱吃鱼圆子了。”
但阳阳并不买账,对饺子的执着使他从刚才与小美一打照面就忘乎所以的情形中跳了出来,一声比一声高地哭起来喊起来:“我要吃饺子!我要妈妈回来!”
岳秀看了看郑长宏,乌黑的眼睛开始闪动无可奈何和疑惑,不过很短,片刻就转成了淡定。她慢慢坐直身体,指着四十五度角的方向,说:“那边过去有家饺子馆。”
郑长宏摇了摇头:“我就是不想惯他。”
“总是有原因的。”岳秀侧过脸来,被卡其色高领毛衣托着的这张脸,轮廓流畅,肤色清亮,有被睫毛膏修饰得大而深邃的眼睛,也有被唇膏修饰得莹润晶透的嘴巴,它们共同描绘出一个词,闪进郑长宏的脑海中——知性。她说:“不知道原因就不知道是否合理,那就只能当作合理,反正饺子馆离得不远。”
郑长宏蒙了。要是前妻的话会怎么办呢?在这种时候她会说,啊,怎么办呢,到哪里去买饺子呢。她一向没有主见。没有主见的人都是睁眼瞎,根本不会留心周围有什么,有哪些可以利用的资源。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竟拿了那么大一个主意。一个从来没有立场的女人在某一刻突然有了立场,就会变做炸弹,走哪炸哪。她的对立面便是岳秀这样的,一贯有立场在关键时刻也会保有有水准的立场,是的,岳秀就是这样一种女人,第一眼就能让人产生信任的女人。她们真的很不同。郑长宏以为这样的比较会让他舒服一些,却莫名地烦躁起来。这多少让他对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产生了朦胧的怀疑。他机械地点了点头,犹如人偶被操控,幅度很大地上下顿挫。他站起身来,说:“对,不远,我知道那里。”endprint
但孩子让他不由自主。
那个小家伙像一个无赖,在确定能吃到饺子后不容大人反应地考虑起在哪里会吃得比较愉快的问题来了。他眉眼皱作一团,高声哭喊:“不,我要在这里吃,你说这里有饺子!”这个四岁半的孩子身上洋溢着与郑长宏一脉相承的、也是最为他所得意的狡黠。郑长宏以为这是做人的基本本领,也相信现实终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便多少有点纵容着它在自己儿子身上撒泼。他几乎跟爱出主意的岳秀一起说出“打包”二字来。他说:“要不打包吧。”她说:“可以打包啊。”他们两个在各自的话音落地之时用眼神默契地握了一下手。
显然阳阳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哭声开始作假,啊啊啊三声,长短一致,相当规律。
郑长宏对岳秀说:“那麻烦你照看一下他,我马上回来。”
岳秀笑着说没事没事去吧去吧。一边说一边取出纸巾,探着身子伸到阳阳脸上,轻轻为他擦干眼泪。郑长宏交代阳阳,说乖一点啊,就转过身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顺手理了理领子,摸到忘记取下的吊牌斜出衣领,翘着,赶紧把它够出来,再平着塞进领子里。岳秀礼节性地转身看郑长宏离去,正好看见他在做这个动作,长长的手指灵活极了,还拉了拉领子,使它竖起来。这个高个子男人十分得体地推开门走进完全黑了的夜色之中,消失了。岳秀重新坐正,看着对面的阳阳,问他:“你的妈妈呢?”阳阳在跟小美抢纸巾,听到问话他继续抢纸巾,毫无反应,却在岳秀低下头若有所思之时偷偷瞄了她一眼,迅速地,躲闪地,警惕地。
郑长宏很快就回来了。进门看到两个孩子头抵头一起看手机,岳秀背对着门,右手托着脸,微微仰着看对面的两个孩子。郑长宏慢慢靠近他们,双手捧着热乎乎的一次性饭盒,从指尖到心头慢慢温暖起来。
四
天气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放晴。
与同事一起下了电梯,出大门后,天上白炽的没有一丝云彩遮拦的太阳让每个人的心情都至少上了一级台阶。郑长宏是拉动平均值的那一个。他刚刚在岳秀的建议下在网上忙乎了好半天。
昨天晚上他们聊着聊着就聊到离婚的事情上来,起因还是饺子。他向岳秀解释阳阳为什么非要吃饺子——阳阳吃得太费劲了,一个饺子分好几口吃,每一口还要含上几分钟,充分暴露了他只是要吃而不是想吃的事实——郑长宏小声解释说那是连着吃好几天了,再好的东西这样吃也反胃啊。然后他就说出了刚刚离婚的事。是因为岳秀值得信任还是他太急于化解阳阳带给他的尴尬,他也搞不清楚,反正他坦然地说了。听了原委,岳秀与他耳语:“可是,不管怎么样都不能骗孩子,到时候他还是见不到他妈妈可怎么办。”郑长宏以沉默表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岳秀建议他先找个保姆,争取每餐在家里吃,把家的氛围重新建立起来,转移孩子的注意力。“不过呢,”她说,“家里有保姆跟你有个老婆他有个妈妈是不一样的,还是尽快再找一个吧。”
上午处理完工作上的事,他就开始想岳秀的这两个建议。其实他之前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呢,不过事情就是这样,自己想也就想想而已,非要别人提出来,才可能因为得到了认同而被提上日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说了好多遍“饺子吃上一个星期妈妈就回来了”,自己也就恍恍惚惚地相信起来。岳秀的话让他清醒了。当然他不会承认真正促使他行动的是昨天晚上临睡前以及今天上午一觉醒来,再到单位后,以至工作结束后,四个时间段里他打了二十来通电话,前妻没有关机,但就是不接。他愤怒了,想想岳秀的话,就翻出她后来发给他的短信。他们吃完饭后互相留了电话,那种彼此都知道即使留了也不会有什么联系的礼节性的交换号码的仪式进行之后没有五分钟,郑长宏刚刚坐到车上,就收到了短信,那个看起来让人无比放心不会出任何差错的女人,竟主动发了条短信给他,内容是:你可以去婚恋网站上看看,我有朋友这周末结婚,二婚,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认识的。郑长宏回:好,谢谢!他将这条短信翻出来,盯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正看,倒看,最后决定行动。让郑长宏没想到的是,他刚一注册完,马上就得到了二十来条匹配信息,点开一一看照片,竟然还都小有姿色。他放心了,市场还是有的,只要他想,没理由找不到女人。接着他又搜索了家政公司的信息,找了两家打电话过去细问,最后确定了一家进行实地考察。这两件初步有了眉目的事情让他的心情跟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光线一起推开了遮蔽太阳的乌云,慢慢敞亮并且有序起来。
这会儿他眯着眼睛,抬头瞅了一眼这来之不易的午时阳光,又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逃避它针一样的来袭。他慢悠悠地点上烟,紧吸几口后一吐,一张脸立刻被灰色的絮状的烟影遮住了大半,这种遮蔽能提升安全感,让人无论说什么都更轻松了。他说他得去家政公司一趟,找保姆。大家起哄,说得了找什么保姆呀,赶紧娶个回来不就完事了。还推其中一个女的,就是开会早走的那个,把她往郑长宏身边推,说就她算了。女的已经离婚两三年了,一直单着。她往一边闪,说她立志要找的是单身男青年,有孩子的还是个那么大孩子的靠边站。郑长宏张了张嘴巴,烟就连波地喷出来,大部分消散在空气中,有一些则钻进鼻孔里,说不上是主动循环还是被动回收。他觉得这就像他与眼前这位嘴硬的女人各自要做的事情一样。他说你也靠边站,我要找的是个青春貌美无婚史的女人,能给我生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儿,才不要养别人的孩子。女人恶狠狠地瞪他。他一笑,把烟丢在地上,踩了踩说,许你想得美不许我想得美啊。
到了家政公司郑长宏才知道,找保姆这事他确实想得过于美好了。他以为只要去了,看了人,敲定就行了,没想到极其复杂。他被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问了种种问题,其中最困扰他的是,那人问:“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他答:“勤劳善良朴实……”“等等,我的意思是,多少钱的,我们这儿有一个月一千块钱以下的,一千到两千的,两千到三千的,三千到四千的,要五千块以上的也有。”那人一边说一边带他走向另一个房间,门开着,离好几步都能看到里面坐满了人,清一色四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见他过来,本来聊天的都不聊了,背着门坐的也都转了过来,看着他,有的还理了理头发。“我要……两千块左右的就行了吧,就做个饭,偶尔接下孩子。”“那这个吧,李姐,来来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被召唤出来,到门口冲郑长宏一笑。郑长宏看着她眉间深刻的川字纹,想象出她时常瞪眼睛讨债一般说话的神情,觉得她的笑十分虚假,再一看她的手上腕上脖子上耳朵上只要是能戴首饰的地方全都闪着金属的冷光,不由得直往后退。“那这个这个。”管事的很善于察言观色,又叫了一个出来。这一次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短发,衣服全黑,鞋子也是黑的,只眼珠子是别的颜色,黄得不像话,像只一到晚上就精神的猫。她上前一步问郑长宏:“你家里都有些啥事要做啊?”郑长宏正要说话,却见管事的人一转身走了,说接个电话,他就一下子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看起来让人瘆得慌的女人聊了,随便打哈哈说,就做饭接孩子啦。她说那我在行,我以前给外国人带过孩子,带得特别好。郑长宏想她的意思是说外国人要高级一些吗?外国人的孩子带得好,中国人的孩子就铁定能带好?心下不悦。正好管事的来了,他就摆摆手跟着她到办公室去了。进门后她问他怎么样,说刚才那个,你们聊得很好嘛。郑长宏心想你哪只眼睛看到好了?她继续说,说那个黑衣黑裤的女人才从乡下来,老实。endprint
“看她穿着打扮就知道啦。”她说。
郑长宏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件事在黄昏终于到来时被他当作笑话讲给了岳秀听。他们都来得很早,一个刚在门口站定,另一个就由远处走来。郑长宏在岳秀从远处走来时很随意地转过身来。这是一个漫无目的的,等待的,无聊的转身,要不是看到岳秀走过来,他会继续晃一下,重新转回去。但是他看到了岳秀。昨天晚上吃饭时交流到的私人话题使他们迅速靠近,再见时,便觉得彼此与周围的人是不同的。至少郑长宏这么看。浮于车水马龙的背景之上,岳秀款款而来。她穿着一件米色的中款薄呢大衣,长丝巾松松垮垮地搭在脖子上,巴掌大的明亮而抽象的几何图形在打结的地方摊开,正好集中在右胸,在让人不好意思凝视但又无法忽视的胸部,这朵艳丽而不失端庄的假花,存在得恰到好处,有着不经意中透着精心的欲擒故纵的诱惑。
“嗨!来这么早啊。”岳秀笑着打招呼。
郑长宏在她走到跟前时转过身去,与她肩并肩站着,站在一群你无论什么时候来,似乎总能比你来得更早的家长身后,在外围,看着春雨过后层层脱水,慢慢变干,变硬,变得威武的太阳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游历,像一个踏上归程的战士,铠甲还在身上,但已经松懈,离家越近越松懈,成为舍不得脱下的负担。这饱满的、亘古不变的圆形的脸上,挂着一抹仿佛不停说着结束了结束了的轻松的笑,红通通的,悬在校园的方向,在一片被大铁门遮蔽,只露出顶盖的苍绿、枯黄或裸枝之上,在无上的自由与必须遵从的路线之间,欣然归去。
这是一段快到不过一支烟工夫的时间,也是一场慢到几乎察觉不出动静的变化,这个过程中,郑长宏和岳秀跟着众多家长步入洞开的校园,从打招呼到进入教室,中午在家政公司所经历的遭遇正好讲完,岳秀咯咯笑着,郑长宏看见她笑就觉得那故事更好笑了,就又笑,以至于两个人在进教室前还逗留了一下,等着笑意差不多都散开了才进去。
夏亦珊隔着窗子看见他们笑成那样,尤其是郑长宏笑成那样,就转动眼珠看向教室里闷闷的阳阳。可怜的小家伙中午时分开始小脸通红,像是发烧了一样,量了体温又没事,人却无精打采。她认为这都是他那个蠢爸爸造成的。眼看吃了大半周饺子了,最后一天那儿真的站着妈妈吗?即使他从一开始就相信这是真的,也难免会在这一天真实地迫近之际忐忑不安。生命中哪有绝对笃定的事情呢。小孩子不善于表达,行为成为他唯一并且绝对准确的表达方式,一举一动一丁点躯体反应都是内心的映照,都不过是想要说明他正在经历着非常特殊的事情。这些反应麻烦就麻烦在似有还无,让人不好采取什么行动,或者是疏于采取什么行动。现在这个孩子这么痛苦,他的爸爸却跟没事人一样,发出那种迎合的笑,讨好着那个女人。认真这个词的意义何在?也许成年人倒是需要向小孩子学习一下。另外就是,阳阳的爸爸什么时候跟小美的妈妈那么要好了?他们一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小美先跑过来,然后回身叫阳阳:“阳阳,阳阳,你爸爸来了。”
郑长宏笑着看着阳阳,等着他也像小美那样跑过来抱住自己的腿,却看到那个小个子女老师拉住他,蹲下来对他说了什么,他便看了一眼郑长宏,乖乖走到玩具区去了。此时岳秀已经为小美扣好了外套上的每一粒扣子。郑长宏急了,眉毛一根根默默地支楞起来。小个子女老师走过来,指了指盥洗间的方向,示意郑长宏借一步说话。郑长宏只好跟上她,走过盥洗间走进排列了二十多张小床的寝室。门开着,正好可以让他回过头来看到岳秀母女,她们在看展示墙上的画,还没有走的意思,他因此稍稍放松了一点,问小个子老师有什么事。
夏亦珊得仰着头才能跟郑长宏的目光对接上,她的是严肃的,有着救世主的心疼,而他的则是潦草的,急于结束的,这让她越发严肃起来。
“大人离婚带给孩子的伤害非常大。”她说。
郑长宏感到非常意外,这个看起来就像阳阳的姐姐的小老师,染着一头轻浮的黄头发,却用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语气讲话,真是太搞笑了。而她却在想,他在用无所谓的笑掩饰对离婚这两个字的恐惧,也许离婚并不是他的本意。当然这不关她的事,她只关心孩子。
她继续说:“但是谎言的伤害性更大。”
“你想说什么?”郑长宏又回头看了看门外,岳秀母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自觉等待然后一起走出校门的程度,她肯定已经走了。该死!她能安慰我不是吗?“离婚带给孩子的伤害非常大”,带给大人的呢?小姑娘,我们要不要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饺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能那么骗阳阳。”
郑长宏有种私处被人拽出来公示的感觉,而且是冷不丁的,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等到他想到反抗和可以反抗之时已经晚了,他已经赤裸裸了。他瞪着眼睛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骗阳阳?”
嘴硬的男人真滑稽,夏亦珊在心里哼了一声,说:“如果她可以在一周后出现,就可以在昨天、今天、明天,任何一天出现。”
郑长宏的气焰呼啦一下没了,眼睛打着被击中的冷战。他看到阳阳的头出现在门边上,左右晃了一下就消失了。他想叫住他,想赶紧离开这里,却找不到他了。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骗孩子,到时候他还是见不到他妈妈可怎么办。”夏亦珊说完这句话就低下了头,好像仰了半天终于可以放松了。
可怎么办,可怎么办,难道我没有问过可怎么办吗?郑长宏转过身去,站在过道上招呼阳阳。他看到郑长宏,飞快地跑了过来。郑长宏蹲下身子,在阳阳跑到他身边时恰好可以与之平视。但阳阳只碰了一下他的眼睛就弹开了,像碰到火一样。郑长宏看着他的黑眼珠,只能在孩子那里找到的那种黑,映出了他的脸。他在这孩子才有的纯净的黑中为难得像个笨重无能的狗熊。至少那个“怎么办”在几天之后不是吗?至少现在都还相安无事不是吗?他拉紧阳阳的手,想要抱他,却被他躲开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夏亦珊走到他们身边。
“什么?”
“真相。”
“什么真相?”endprint
“他的妈妈不会回来了。”
阳阳突然转过脸来。郑长宏顺着阳阳的目光看向夏亦珊,瞪她,同时愤怒地弹跳起来,拉着阳阳就走了。走出好远阳阳都扭着头看夏亦珊,看得她背后发凉。
五
那天晚上他们吃的仍是饺子。
为了让阳阳从绝望的失神中走出来,郑长宏甚至动用了岳秀。他悄悄打电话给她,说明了情况,央求她充当公证人,证明他信口对阳阳说的那句话千真万确。
“这是哪个老师啊?这么愚蠢!”
“是啊!”
“但这其实都是你造成的。”
“我……”
“现在还要拉上我一起骗他。”
“那怎么办,他不吃不喝。”
“跟他说清楚吧,你和他的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会跟他说清楚的,但不是今天,帮帮我。”
郑长宏把手机扣在阳阳的耳朵上,同时观察他的反应。他果然一点点放松,还主动用手去托手机,完了从耳朵边上取下来,还给郑长宏。
他们一起去超市买了速冻饺子回来煮。期间郑长宏好几次瞥阳阳,他都自顾自地弄他自己的事情。他们一个在冷藏区选饺子,一个在零食区选饼干。一个在收银台买单,一个看简易货架上的口香糖和避孕套。一个在厨房煮饺子,一个在客厅里搭积木。一个端出热气腾腾的饺子,一个已经坐到了餐桌前。大的说吃吧,小的就开始吃了。吃着吃着眼泪就叭哒叭哒地掉下来。
“你们没骗我吧。”阳阳抽泣着问。
“男子汉哭什么哭。”郑长宏把筷子一摔。
阳阳被震得一颤,屏着气,吞下了最后一口饺子。
收盘子的时候郑长宏撞倒了桌上的台历。
他总在吃早饭的时候问今天几号,前妻答得不耐烦了,就在餐桌上支了一个台历,每次他问,她就努努嘴说自己看。这是他们一顿早餐间的唯一交流。什么时候它就成了唯一的交流?什么时候他问她答换成了他问自己看?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问了也不再看了?日历停在上个月,上面有一些圈和叉,很缭乱,郑长宏越看越觉得它们是前妻预谋这一场叛变时进行的演算和推导。他把台历重新支起来,充满敌意地与之对望了几秒钟,然后抱着摞起来的盘子去洗。洗着洗着就把盘子一扔,用抹布随便擦了一下手,走到餐桌前将台历抓起来恶狠狠地翻了一页。
等到他把所有盘子都洗干净了,摆放整齐了,他就有了一个决定——既然连饺子都会煮了,连盘子都会洗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阳阳,拿作业本来。”他命令道。
但还没等阳阳从书包里扯出作业本,还没等他跑过来,当这一切都还没发生时,他就已经被自己喊出的“作业”这两个字刺伤了。幼儿园而已,写什么作业!他忍不住发短信给岳秀。她回:都是些简单的涂涂画画的东西,说是作业,其实算是亲子游戏,要耐心。阳阳举着作业本,再次戳了戳他的肚子。他只好接过来,耐着性子读题目:妈妈买了一套珍珠首饰,请你数一数每种首饰有多少粒珍珠,把它们与相应的数字连线。题读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妈妈”是个敏感词,就摸了摸阳阳的头,安慰他。小家伙却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我妈妈没有珍珠首饰。”郑长宏赶紧点下一题,说做这个做这个。阳阳推开他的手,把书翻回来,选了支红色的水彩笔,先默默指着图片数着,完了按要求连线。当饱含水分的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滋滋的声音时,郑长宏简直要把耳朵捂上。
接下来是洗澡。他让阳阳脱衣服,自己打开水龙头,却在小家伙赤身裸体地钻进浴室时不知所措起来。这要怎么洗呢?
他脑海里闪出一些跟洗澡有关的画面。他回来晚了,前妻不理他,爬上床挑逗都不理,还在他粗鲁地压到她身上时大喊要打110。第二天他因为心虚回来得还算比较早,碰到前妻在给孩子洗澡。浴室门关着,印花玻璃透出橘黄色的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上面晃啊晃的,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这些声音让他觉得一切都没问题,就算老婆暂时沉默不语,也总会在这个房间里弄出一些声音,它们保持了一个家的基本基调,是有神的,是不会散的。现在想想这些想法真不吉利,他怎么就会想到“散”这个字呢。但是他当时内心是踏实和愉快的,正好膀胱充盈,就对着马桶舒服地尿了出来,完了顺手一压,轰地一声水浪卷起,卷走了那些漂浮的淡黄色的废物。“啊!”前妻在隔壁大叫,“妈的郑长宏,你还回来干什么!”他这才想起家里的热水器在运作时,如果水龙头或马桶放水,喷头流出的水就会突然变冷。阳阳学妈妈说话:“妈的郑长宏。”啪的一声,前妻甩了儿子一巴掌,听声音打的是屁股。郑长宏暗地里吐了吐舌头。那个瞬间现在回忆起来倒像是前妻打了他。事实上这件事刚刚发生不久。可他竟然才想起这件事情刚发生不久。他记忆中前妻从来都觉得生活得还不错即使有些小问题一次性生活就能搞定的印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她明明早就开始抗拒跟他亲热,对他不理不睬,而他也明明已经开始小心地看她的眼色,可他怎么就觉得她总归是温顺的任劳任怨的呢?
“烫!”阳阳大喊一声往后退。
郑长宏下意识地把喷头往身后扯,随即用手去试水温,烫得他也往后一缩,赶紧回身把手柄往冷水的方向扳了扳,再试觉得没问题了,就去扯阳阳。阳阳光溜溜地像条小鱼一样扭啊扭的就是不肯上前。“烫,烫,烫。”他连喊三声烫。“过来!烫我会让你洗?”郑长宏单手掐住他的胳膊,使劲往跟前拖。“刚才你就让我洗了!”阳阳仍旧挣扎,带了水的皮肤滑溜溜的让郑长宏毫无办法,也让他自己没有办法,在郑长宏的手与他的胳膊交错滑过时身子一歪,跌倒在地。郑长宏一把拽起他,照着光屁股就是一巴掌:“叫你再闹,啊!”阳阳双手去捂屁股,与此同时嘴巴咧得快要挨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我不要你洗,我要妈妈!”他大喊。
这声喊叫是有魔力的,施于郑长宏,令他全身的血液突然停止了奔跑,停着,堵着,堵得他心慌、心燥、发胀、发昏。他能感觉到胸腔在胀气,像开水壶那样胀着胀着就顶开了壶盖。它们透过他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冲出来,转化成愤怒的行动。他用很大的劲儿去拉阳阳,像拉一件衣服,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拉到跟前,但变了形,褶皱着。郑长宏举着喷头,粗鲁地往这褶皱的衣服一样的身体上淋水。水从阳阳的头发开始,穿过它往下流,流过他的眼睛,到脚底时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眼泪。他的眼泪就这样被带到地上。他拼命挣扎着,但郑长宏并不放过他,比他叫得还要大声:endprint
“我不洗谁洗?啊?我不洗谁洗!”
阳阳往左往右躲都不行,只好斜着身子,混乱中单手抱住郑长宏的腿,从他的腰间探出手去,猛地一压手柄。哗哗啦啦的声音消失了,郑长宏手里的喷头也偃旗息鼓了。他举着这个金属疙瘩,就那么举着,直到他看到阳阳抱头蹲下来,以充满回声的哭泣接上流水的动静。他在怕什么?他以为自己会用这个冷冰冰的家伙砸他吗?砸破他的脑袋?我可怜的儿子,这怎么可能!郑长宏把喷头往旁边的架子上一丢,双膝跪地,将那个从他的身体里走出的,一点点变大,一点点走到今天、此时,毫无遮掩的身体抱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懊悔发自内心。
尽管如此,当这件事情结束,当今晚的最后一件事情开始,他不得不重复之前的烦躁。他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人,易怒,毫无体贴之心,而且不负责任。但他的确呈现出这样的状态。他一面内疚一面继续做出令他感到内疚的举动。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想讲故事应该是今天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吧,然后快速从床头上方杂乱地堆积了一排书的横梁上拉出一本幼儿绘本,几乎是一看到书脊花花绿绿瘦瘦薄薄的样子就将它抽了出来。是故事书没错,页数少,也就是说故事短,这就够了。他和衣趴在床上,脚吊在床外,头与阳阳的头离着半米左右的距离。阳阳安静地躺在被窝里,只露出圆圆的脑袋,眼睛盯着郑长宏,看着他选书,跳上床,翻开,咽了口吐沫后嘴巴开始一张一合。他很快就讲完了,鼓掌一样让书页迅速合拢,然后往床头柜上一扔。呼!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阳阳看着他吐出这口气,仿佛就是在等他这一口气,看见了之后就转过身去,先盯了一会儿墙壁,接着闭上了眼睛。
一想到一切不过刚刚开始,郑长宏就不寒而栗。
疲于应对让他对终于到来的一个人的独处感到欣喜,又夹杂着害怕。他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奇怪于自己居然这个时候什么事没干就这么坐着。他不是应该在茶楼,在洗浴中心,在酒吧,在KTV吗?在任何男人应该出现的地方吆五喝六?可他现在在这里。他空虚到无以复加。他盼望黎明又不得不拒绝黎明。或者直接盼望下一个夜晚,就像这样,所有的事都结束了,没有工作,没有孩子,只剩下他和时间。他无法忍受自己想这些,就像每当曲终人散,他背过身冲同事们一挥手说回见,就立刻陷入空洞的想象之中,他不能忍受无所事事和手足无措,虽然所有他做的那些事都被前妻定性为无所事事。她现在不用忍受他了。可他仍在忍受。每当他将要认识到自己在忍受的时候,就会找些什么事来做,打个电话,约一场麻将或小酒,任何多人哄闹的游戏都行。这回不等他这么做就有人打来了电话,在这么深的晚上,这个电话难得简直让他痛哭流涕。更何况是岳秀的。他以为这是他内心执念的幻觉。他的确偶尔会对下一个黄昏有所憧憬,但这就像他出门在外有时会想一下房门有没有锁好那样不值一提。事实上房门从来都锁得好好的,根本没必要去想。他对黄昏的念想也是这般地没有必要,它总不会因为被他多想了几秒就早到几秒。而站在黄昏里的那个人却提早出现了。也许是对他之前的那个短信进行礼节性的回访,也许她只是同情他,也许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幸福,必须要在孤独中寻找同样孤独的人。
“阳阳睡了吧。”
“睡了。”
“一切还好吧。”
“还……好。”
“呵呵,”她笑起来,笑得空荡荡的,“那就是不好。”
六
竞争上岗的雨到底还是落在了郑长宏他们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国企疼痛的河床上。
要不是一大早看到前一天才跟他互炝的女同事坐在座位上对着讲稿念念有词,他真没觉得一个破主管的位置也需要写上五六千字的空话去证明可以胜任。谁写谁无法胜任,那些能写出如此之多不明所以的废话的家伙能胜任才怪。听听她在念叨什么——我很荣幸踏上竞争上岗的演讲台,非常感谢组织和领导给我提供这一宝贵的锻炼机会,同时也感谢同事们的信任与支持……这一堆屁话难道不该留到光荣上岗以后溜须拍马的时候才用?
郑长宏七想八想导致逗留的时间有点长,终于被女同事察觉到,转过身去看是谁,并在他装作只是打那儿经过急速要走之时叫住他:“喂……”她放下讲稿,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喜帖递给他,说,“一定要来噢。”
“嗯?你的?”郑长宏完全不敢相信,不是昨天还在调侃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吗,今天就找到了?
“单身男青年?”他按照女同事声称的标准勾画起新郎来。
“想想而已,呵呵……”女同事笑了起来,“要有理想,但也要面对现实。”
现实……这个时刻提醒个体是渺小的,无能为力,不必抗争,保持忍耐的词,具有极强的概括性,一下子就将郑长宏正在疯长的现实焦虑收纳了进去。他不得不着手解决一些可以解决的现实问题,以缓解这个词带给他的压力。
他把兄弟们喊到外面,先胡扯了几句女同事低调二婚的事,而后切入正题,说:“我没准备稿子啊你们看着办。”
“看什么办啊,昨天叫你喝酒都不去。”其中一个瘦高个双手插在裤子兜里,嘴角含着烟,吊儿郎当地说。
郑长宏抬手去拍他的头:“屁话,没看到我又当爹又当妈吗!”
瘦子的头随着郑长宏的手一躲一低,像是被他发力拍下去的。
“以后的酒都不喝了你还能把我踢下台不成?”郑长宏继续骂。
瘦子从嘴巴上捏下烟头,腾出位置来嘿嘿笑:“不敢不敢。”眼神随即变得谨慎。
郑长宏马上觉察出一种异样的气氛,佯装借火,举着一支完整的烟四下晃动着身体,果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被目光肢解的境地。由此他跟他们一样,直接而迅速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在意,在意他现在的位置,在意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上不能,更不能下。可是他必须掩饰它,不写稿是在掩饰,此时故作轻松也是在掩饰。他在瘦子帮忙点上火之后吐出一口烟,被风一吹,直往他眼里飘。他赶紧闭上眼睛,又干咳两声,摆摆手让大伙散了。
令人意外的是,下午的竞聘会参加到一半,眼看就要上场了,郑长宏却不见了。endprint
领导在底下喊名字,郑长宏,郑长宏……还站起来回过头去叫。会议室除了前排坐着公司高层外,剩下的是几个部门主管和员工代表,都左右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瘦子在领导发现这个问题之前就起身去会议室外打电话给郑长宏了,想问问他在搞什么鬼,没稿子也就算了,人再不来就说不过去了,怕是要下课。郑长宏没有接电话。这会儿瘦子突然推开会议室的门,对又叫了一声郑长宏的领导摇了摇头,但又很快替他编了个理由。
“他家里出事了。”他说。
“他家里早出事了。”领导说,然后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看名单,叫,“下一个。”
郑长宏是被岳秀一个短信叫走的。
阳阳病了?情况怎么样?她问。没有啊。他回。不是吧,今天早上去幼儿园送小美时听老师说的,而且也没见阳阳在幼儿园啊。她的短信落进他的眼里自动多出了几个惊叹号:没!见!阳阳!在!幼!儿!园!
郑长宏迅速从会议室出来打电话给岳秀。她在郑长宏的听筒里啊了一声后赶紧把三个老师的电话发给了他。郑长宏一边拨电话一边跑。张老师的电话没人接。等到夏亦珊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时,郑长宏已经发动了汽车,准备倒出来。
“阳阳呢?阳阳呢?”郑长宏打断夏亦珊的问候。听声音是她,早上他见到的就是她,就是这个老师,他亲手把阳阳交给了她,这个自以为是的当着孩子的面说妈妈不会回来了的女人,他竟然还因为想起她曾经拉着阳阳的手为他剪指甲的温情画面而决定原谅她,客气地要阳阳问她早上好。
可这个愚蠢的女人这会儿居然发蒙说:“不是跟你走了吗?”
“没有跟我走!没有跟我走!没有!”郑长宏歪着脖子对着夹在肩上的电话吼。
他的双手快速打着方向盘,平时十五分钟的路,横冲直撞八分钟就开到了。夏亦珊站在大铁门内,跟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一起神情紧张地聊着什么。看见他,两人立刻由侧边的人行通道出来,迎向他。夏亦珊介绍说年纪大点的那个女人是园长。她们两个带他去了监控室。录像显示,早上七点四十分零八秒,郑长宏牵着阳阳步入幼儿园。四分钟后,他们走到教室门口。在他们身前身后还有其他家长和孩子,进进出出,互相问候着。他们用了一分钟的时间走进了教室。四十秒不到,郑长宏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表,目不斜视地疾步向前。紧接着阳阳就跑了出来,先跟着他,但很快闪到了另一条通往其他教室的路上。七点五十分四十三秒,郑长宏由大铁门出来。两分钟后,阳阳跟在一位匆匆赶路的家长身后,就好像那个人是他的爸爸。正是入园时间,进进出出的家长和孩子很多,小小的阳阳成功骗过了门口的保安,溜了出去。门口的可视范围仅有十米左右,扇形。阳阳出门向右,几步之后就消失了。
郑长宏紧张到嘴里连唾液都不分泌了,咂巴一下嘴,是苦的。
被吓成这样的还有夏亦珊。
“怎么会这样?”此时她原本好看的眼睛成了传达恐怖气氛的探照灯,抖抖索索地来回扫视着小小的监视器。而她整个人的气息是监狱长式的,从她命令保安一遍又一遍地倒带和哗啦哗啦翻看出入登记本的徒劳举动就能看出,面对这越狱般的逃亡,她是怎样地难以置信、愤怒、担忧和追悔莫及。
园长终于看不下去了,嚷她:“看这些有用吗!”
夏亦珊还在翻登记本。她不是不知道早晚接送孩子时家长凭证入园根本不会去做什么登记,只是,也许,作为与大门与保安与摄像头同一性质的东西,登记本是其他各项都不中用的最后线索。可她此时翻看它并不是因为这渺小的可笑的一点都不能指望的最后线索,不过是做了这样的小动作就不必让内心的慌张更激烈地冲出来而已。园长烦了:“夏亦珊!看这些有用吗!你不是说这孩子跟家长一起走的……”她一旦表现严厉,说出的话就像在念咏叹调,长长的拖音只为最后一个字的掷地有声服务。郑长宏不等她说出最后一个字就反身往外走去。这时候指责任何人都没有用,除了下意识地行动,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夏亦珊则干脆打断了园长。她突然从登记本展开的扇形纸页中抬起头来,像领导提供意见那样说:“报警吧。”园长将收起最后一个字的时间让位给了一个白眼,毫不犹豫地砸向夏亦珊。但已经晚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后悔没有提前提醒夏亦珊。而郑长宏因为这句话才突然有了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但做出的反应却像是从来没有神志不清过。
“什么?”他停下来,“你们还没有报警!”
“是这样……”园长走过来,方方的堆满肉的脸上露出的表情显得相当诚恳,“这不是才发现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孩子会不会自己回家了,会不会到了其他亲戚那里,也许只是在门口的玩具店里玩玩,都有可能,我们先找找看。”她侧过脸对离她最近的保安说:“小陈,把轮班的保安都找来,留一个守门,其他的跟你走,从大门口开始,一人一个方向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去问。”接着又对夏亦珊说,“小夏,打电话给办公室叫他们都下来。”最后重新转向郑长宏,“这些人就由你来分配,你想几个孩子可能去的地方,让他们分头去找。”
郑长宏当然知道园长这样做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孩子毕竟不是她的,要是她的,她就会知道事情有多大了。如此他自然也不会拿她煞有其事地自认为可以抵过警力的部署当回事。他拉开门,大踏步地向外奔去。逆光中,他高大的身影像是轻而易举就将众生的混乱抛于了脑后的英雄。这在园长看来实在是个不小的压力,尽管作为一个父亲,是必然要成为一个孩子的英雄的。园长此时内心涌动的是集体主义对个人英雄主义的蔑视。她赶紧给夏亦珊使眼色叫她跟上,并在她跟出门并且跑了起来之后打电话给她,拖着长音说看住他,先找,先不要报警,也许孩子能找到,找到就没事,本来没事却要因为这个损害幼儿园的声誉,还得整改,那就不划算了。这事办好了,孩子找到了你就没事,不然就不用再来了。
夏亦珊厌恶地挂断了电话。
她跟上郑长宏,与他并排跑,小心地问:“有没有可能是阳阳的妈妈干的?”
郑长宏歪着头,眼睛瞪得溜圆,气急败坏地说:“你没长眼睛吗?他是自己遛出去的!我早上明明把孩子交给了你,孩子在你眼皮子底下都能溜出去,我他妈还觉得这事是你干的呢!”endprint
“你是交给我了,可他蹲下来趴我耳朵边上说你要他向我请个假,去看病。”
“我要他告诉你?有什么我不能自己告诉你,非得要孩子告诉你?”
“……单从他的行为来看,我以为这是你们之间的一个游戏,对不起,是我放松了警惕。”
“什么放松警惕,根本就是智商问题,我不会打电话请假吗?专门跑来幼儿园算什么事?”
“阳阳说你的手机没电了。”
郑长宏难过得快要背过气去。看看这个孩子为了这次出走准备了多少谎言。滑稽的是,这些幼稚的谎言,身边这个小个子的女老师居然都信了。但她说:“当时同时有好几个家长送孩子过来,我忙着招呼他们,就没多想。”也就是说,她不是信了阳阳的那些话,而是没工夫甄别那些话。
“对不起……”她说。
“对不起有个屁用!”要不是还在跑着,他差不多要动手了。
她害怕地停下来,气喘吁吁地仍在逞强,冲他喊:“喂!你一直跑个什么,报警啊!”
郑长宏厌烦地摆了一下头,继续大步向前。
夏亦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得像一只掉队的蚂蚁。她的时空被掰成了两半。一半在早上,监控室的镜头之外她毛草行事,决定了镜头内发生的一切,她一遍遍看着那个过程,身临其境地看着自己犯下的那些错误。另一半在现在,现在的她是回想的她,是后悔的她,是害怕的她,是总想做点什么补救这一切的她。她深呼吸一口,将园长的话抛在了脑后。
110里传出的是一个清脆的男声,就好像刚刚晨练后站在山顶上,发出的是等同于松林和鸟鸣的清澈的自然之音。这声音让夏亦珊不那么紧张了,说清楚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可那个好听的声音只是告诉她事情已经做了登记。
“然后呢?”
“那就要看有没有见到孩子的人同110联系了。”
“见到孩子是什么意思?”
“比如孩子一个人走在路上,还哭了,有人觉得比较危险,就赶紧联系110报告情况,如果你们说的是同一个孩子,那信息就对上了,就能找到孩子。”
他好听的声音和耐心的解答并没有让夏亦珊持续对他产生好感,因为如果照他说的,显然她只能被动等待。你们就不能派个人帮着找一下?她没好气地问。他似乎是问了问身边的人,然后回答她说,马上到。此时夏亦珊已经沿着郑长宏的奔跑路线走到了幼儿园门口。她看到路边的店铺外几乎每家门外都站着一两个人,向她站的地方或是相反的方向张望。她明白一定是郑长宏一路问过去了。有人感兴趣于这个焦急的男人,就顺着他的去向眺望,另一些人表现出对幼儿园的数落或关心,就往这边张望。总而言之这是一件大事,令马路两边本该安静的时段沸腾起来。警察果然马上就到了。他是一个头发短短的健壮的男人,骑着摩托车,一身棱角分明的警服很适合他。夏亦珊迎上去,话还没讲完就被他招呼上了车,说去派出所再说。车轮转起来以后,寒风呼呼打在夏亦珊脸上,令她立时有了警觉,心想,骗走一个人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何况一个孩子。这个念头不过刚刚冒出来,目的地就到了。夏亦珊一眼看到已经跨过五级台阶走到门口的郑长宏,还是那个背影,肩膀厚厚的,两条腿很长很细,本能地走得很急,她理解他的心情,便看出他此时步子里的急,因为带着必须刺中目标的箭的使命感而显得凝重。
“喂!”她大喊一声,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还试图调侃他,“跑什么跑,还不是跟我一起到。”郑长宏转过身来,看到跨在摩托车上的夏亦珊,闪出一个烦透了的天哪的表情,就又转了回去,仿佛受到驱使,脚下明显比前一秒快了许多。夏亦珊的愧意再次涨潮。她下了摩托车,本该是她跟着载她前来的警察,却是他跟着她。而她则跟着郑长宏,远远跟着。他已经进了派出所的大楼,消失的地方成为她十分明确的目标。她进了警务室,身后的警察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来让她讲一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孩子独自离开了幼儿园?”他问。
与此同时另一张桌子前郑长宏也在说:“孩子丢了,从幼儿园。”
警察侧了一下头,看向郑长宏,又看了看夏亦珊,说,你们讲的是一件事?看到夏亦珊点头,他突然把手里的笔摔到桌子上,很严厉地说:“你们是觉得我们都很闲还是怎么回事!”
夏亦珊的身子本能地往后弹了一下。郑长宏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向这边。夏亦珊与他的目光连接上了,从中读出一丝出于本能的对于是否需要保护的探问。这不易察觉的关怀让夏亦珊镇静下来,解释说那个人是家长,她不知道他会来派出所,而她拨打110后,也没想到会被带到派出所。
接待郑长宏的警察听到这话站了起来,冲夏亦珊的方向甩了甩手,要郑长宏过去,同时无比厌倦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解脱的快感嚷嚷道:“交给你了!”
他的同事,那个健壮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的警察默认了这种安排,重新抓起被他摔得笔杆和笔芯分了家的中性笔,两只大手努力使它们合二为一。不幸的是,笔尖似乎被摔坏了,划在纸上拉拉扯扯,就是不出水。夏亦珊眼疾手快侧身把隔壁桌上一支随便置放在几本摞起来的书上仿佛被遗忘的笔拿起来,往警察手边轻巧地一放。郑长宏已经走到他们跟前了,但是警察并没有管他,而是看了一眼夏亦珊,一双职业化敏感而警惕的大眼睛泛起一层温和的色调。
“说吧。”他对他们说。
郑长宏当仁不让,双手撑在桌子上,把矮小的夏亦珊别到了一边。他三言两语讲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完整描述了阳阳的外形特征,毫不客气地表达了对幼儿园尤其是当值老师的不满。弱智,毫无责任心,类似的词在警察搞明白统统是在描述眼前这个刚刚还表现机灵,这会儿却因为羞愧而把头深深垂下,显得既愚钝又可怜的姑娘时,干咳了两声说:“先登记吧。”
“然后呢?”郑长宏问。
“等着。”
“等?等到什么时候去?”郑长宏瞪着眼睛说。
这使这个强壮的见惯了抖狠并将其视为不识实务的警察眼里闪起轻蔑、对抗的烟火,只一下就果断不再看郑长宏了。视而不见是对愤怒最无礼也是最有力的回击。他一边低头毫无目的地整理桌子上的杂物,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孩子丢失未满24小时,不能立案。”endprint
“要是真丢了24小时,还找得到吗!功夫不就得使在这最近的24小时之内吗!”郑长宏开始拍打桌子。身边的夏亦珊拉了一下他。他有知觉但毫不在意,轻轻晃了一下,像是要甩掉落在肩头的一片落叶。其实夏亦珊之所以拉他,不是因为他声音大,发脾气,而是她在郑长宏问出“然后呢”的同时已经将记录本拉到了跟前,扫了一遍那上面的内容。她见郑长宏没反应,又拉了他一下,将记录本往他面前推。郑长宏这才扭着头看了一眼记录本被翻开的那一页。那大概是专门用来登记丢孩子的报案记录的,夏亦珊还没往上写什么,但可以看到的是,在他们之前,今天,已经有了三个报案记录。
三个!加阳阳就是四个!郑长宏痛心地看着上面同样显得无比痛心写得急促充满焦虑的字迹,抬起头与夏亦珊对视了一下,互相从对方眼睛中读出失落和更强烈的不安。
警察把记录本从郑长宏手里抽出来,扔到桌子上,拍了拍,说:“看到没有,今天到现在丢了四个了,每登记一个都要我们把警车开出去满街找,可能吗?哪有那个警力。”
一阵茫然、沉重,令人呼吸不畅的沉默成功主宰了现场。
“不找四个,找一个行吗?”夏亦珊突然说。
郑长宏怀着受害者对于肇事者所不该有的感激之情迅速望了望夏亦珊。
而夏亦珊自从领略了可能是郑长宏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也可能是她自己误读的他想要提供保护的眼神有多令人内心踏实之后,就已经没有将她和郑长宏一分为二对立来看了。她有了类似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反应——并不觉得郑长宏刚才的那通指责有何刺耳,因为的确是她做错了事啊,现在他又投来这样的目光,让她仿若得到恩惠。而一个困局和继续让局面困顿下去的人是助长悖论心理扩张的条件。那个人现在说:“当然不行,能找你一个,凭什么就不能找别人家的三个?”然后拍了拍记录本,示意他们快点登记。建立在恩惠、担忧和责任之上的复杂情绪促使夏亦珊继续争取:“因为我们这个很特殊。第一是刚刚走失,还没走远,好找。第二是走失的地点很明确,你们只需要调看附近路口的监控,就能掌握去向。”
“其他三个过来登记的时候,情况也是这样。”警察挑了一下眉毛,神情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式的,无比淡定,“立案有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一是有犯罪事实,二是需要追究刑事责任。这两点现在都是模糊的,需要时间加以明确。”
看出此时获得救援的可能性已经为零,郑长宏因情绪触底而气息膨胀,拍着桌子怒喊:“时间时间!时间可以明确一些事情也可以放任一些事情!”
警察并不为之所动,还用一个“嘘”的动作加声音示意郑长宏闭嘴,然后从他刚叫出第一个“时间”时就叮呤作响的座机上取下话筒。郑长宏气得脸色煞白。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接听电话!他一探身,打算按断电话,警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郑长宏的胳膊,用眼睛横他。郑长宏晃了两下没办法甩开,正要开骂,警察啪的一声将听筒扣到机座上去,与此同时推开郑长宏的胳膊,说:“孩子找到了。”
郑长宏和夏亦珊同时被一种极致的喜悦冲击到无言以对。
然而前者很快就松懈下来。一听到警察说“东三路和平大厦八楼,昌达贸易公司,孩子在那里。”郑长宏的喜悦就不再那么紧实了,塌下去的地方被一个不太愿意承认的“原来如此”的感叹抢占了。他明显感到眼里泛起轻薄的水雾,它们漫不经心却又毫不留情地遮住眼前的一切,让他几乎失明。
“东三路!就说不可能走远嘛!”夏亦珊已经转身准备奔向目的地了,却见郑长宏仍然呆立着,就叫他:“喂!走啊!”郑长宏这才挪动脚步,却异常沉重,就像先前的那些焦急都是假的,如果不,现在孩子找到了,如何是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是应该立刻跳起来向孩子那里奔去将他抱在怀里吗?他现在怔怔地跟在夏亦珊身后,可疑地像个监守自盗的人被人发现了老窝。
警察目光平稳而有力地看着表现异样的郑长宏。他本来是想让刚刚出门的那位同事——既然他已经在外面了,就让他顺道去现场处理一下。不过现在他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在郑长宏和夏亦珊的身影消失之后立即起身跟上了他们。
七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在以幼儿园为中心,与派出所呈对称布局的和平大厦八楼,警察站在几个主要人物背后,很快搞清楚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并没有对父亲的到来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欢喜。似乎独自走出幼儿园,走上马路,等红绿灯,走进大厦,穿过大堂,搭乘电梯,上行至八楼后向那些比他高出两倍的大人们逐一打听的过程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困扰。他的眼中不但没有欢喜,反倒蕴藏着隐隐约约的紧张,埋怨,和失望。警察看着这个还不具备高超的掩饰能力的孩子,在他的父亲跑上前紧紧抱住他时身体无动于衷目光却盛放着炽热的期待,一动不动地看向大门口,便明白了接下来要出场的是孩子的什么人了。在这个人露脸之前,今天才刚刚入职的前台小姐主动走到警察身边说明情况,说是她报的警,她看到这个孩子推门进来,以为他走错了门,却是无论怎么问他都不说话,她只好去牵他的手,想领他去楼上楼下的其他公司问一下,可他面对她伸出的手,慌忙背起了自己的手。你走丢了吗?她问他。他满目警惕地看着她,不言不语的样子像极了恐怖片里沉默的刀枪不入的有着鬼魂灵的孩子。她有点害怕了。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看得她越来越怕,马上报警说她这里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孩子。那个孩子却趁着她打电话的机会跑到里面去了,好像听懂了她在干什么,要与前来抓他回幼儿园的警察抢时间,一改刚才的紧张与羞赧,叫每一个遇到的男人女人叔叔阿姨,说自己找李雪阳。李雪阳这三个字他念得并不清楚,所以反复跟人长长短短地念,李……雪……阳,李……雪阳,李雪……阳。很快就有人在并没有听懂这是哪三个字的情况下认出他是李雪阳的儿子,赶紧打电话给她,说,快快快,你儿子自个摸到公司来啦。
李雪阳就是郑长宏腆着脸打电话到她的单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妄想她还能像从前一样去步行不过十分钟的幼儿园接一下孩子的前妻。而她现在急急赶往的地方业已成为她曾经供职的前单位。endprint
家庭,工作单位,突然有一天她就从这两个她在才能证明她存在的空间中消失了,她没有动家里的任何东西包括孩子,也没有去领最后一个月的薪水,连办公桌都没有清,私人专用的水杯、前一天中午吃剩的半包饼干、贴在电脑上的便签条、一包全新的尚未拆封的纸巾、一小盆因为落上灰尘而显得俗气的玫瑰色绢花……第二天没见她来,同事打电话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嘴里正嚼着东西,吃得很欢快,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欢快起来,她说她不会再去了,同志们,永别了。那你的工资?不要了。桌上的东西?扔掉吧。大家一致认为她吃错了药。后来他们发现了她的辞职信,用磁钉钉在工作台的侧面,像一份待完成计划,短短两行,措辞严谨,贯穿下来最后的句号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段历史终结的标志。看到它,他们当中的一半开始议论她的洒脱,另一半仍固执地认为她吃错了药。
然而现在,这个决意与从前一刀两断的女人,不得不与那些被她丢开的却仍在时间之内继续向前的事物再次撞上——她像个醉汉一样出现了,要不是扶着门框,必会一头栽进来。阳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就像一颗被云霭遮蔽了太长时间的星星终于探出头来,发出喜出望外又难掩委屈的蓝色光芒。这极乐又极悲的颜色在他眼里瞬间起伏,波动,终于化成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妈妈!”他推开郑长宏向她跑去。
她由于过度紧张而显得苍白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然后奋力一推,仿佛如果不如此借力,她便完全没有办法让自己奔跑了太久而突然停下,因此就将所剩无几的力气完全倾泻掉的,绵软无力的身体再次提起劲来,走完余下的那几步路似的。奋力。她原本已经奋力离开了这个孩子,为了另一种生活。包括他那个空长一副高大身躯的父亲。她以为这样就能与这两个从来只是索取,索取,无尽的索取的男性再无关系了。她可以回归到她的本位,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心肝肺所有器官一应俱全的大活人所应该具有的独立的姿态中去了,就像回到了子宫里,在一片浓稠的液体中,只有她自己,她来选择何时吃何时睡回应何人的逗弄。她觉得自由而安全。她以为可以。她以为可以是因为另一个人说可以。他说她完全可以离开原来糟糕的生活。他现在就在楼下。只是她再怎么让自己一跺脚一转身两眼一闭奔向新生活,都无法加速度到令从前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都跟不上。
儿子阳阳就追过来了。
看到他的瞬间,所有被她刻意按到最底处的思念、愧疚,和因此而产生的深深的刺痛感触底反弹,腾起来,涌上来,与此同时,一股永无可能脱身的,被命运之网牢牢控制的沉重的悲愤也骤然在她的内心荡漾开来。她一点一点向他靠近,在他晶莹的泪光中,她看清自己的复杂,为之羞愧,也为之无奈。
在她慢慢靠近阳阳的同时,警察反方向往外走,挨着墙。没有人注意到他。一般情况下他在看起来比较完整的局面中会显得比较多余。警察是专为残缺而准备的。他与那个平凡的但在她的儿子眼里却是非凡的,宛如太阳一样的女人擦肩而过。她的战栗像某种光波在他经过她时辐射出的伤痛气息。警察是专为伤痛准备的。接下来要上演的一幕或者更多幕虽然仍有伤痛,但至少相关人员悉数都在,相对于他们报警时其中一方的缺失,这已经算是完美地解决了问题。
“阳阳!”女人将孩子拥进怀里。
警察的耳朵轻轻地自主地往后扯了扯,仿佛在向身后的一切挥手告别。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那一对母子身上,包括郑长宏。再次见到前妻,相较于让他虚惊一场的儿子,她倒更像是他失而复得的宝物,更多地牵引着他的视线。尽管在听到昌达贸易公司的名号后,他就已经开始在心里反复预演着这一幕,但当它变得真实,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还是在干扰着他,令他迟迟不能动弹。直到前妻毫无征兆地突然抱起阳阳转身就走,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跑上前去跟着。他不知道除了跟着他还能做些什么。他甚至暗自想着也许这件事让她想通了,孩子不能没有妈妈,而她也不能没有这个家,所以她不过是抱起孩子往家走罢了。她要回家了。他感到心里热乎乎的,皆因“对失去的惶恐”与“也许会到手的喜悦”正在鏖战,他一会儿看看惶恐一会儿看看喜悦,极其矛盾地跟着前妻带着风的脚步,没留神她在他打算紧追其后走进电梯时猛地转过身来。
“滚!”她冲他大喊一声。
八
看着前妻被泪水打花的脸,郑长宏在恢复了意识之后立刻自动屏蔽了那一声“滚”,露出心疼她的表情,还举起右手,想去拉她。她往一边闪了一下,转身迅速跨进电梯。郑长宏立刻跟进去。她见状又一个转身跨出来,差点被门夹到。郑长宏赶紧按住电梯的开门键,在两页光可鉴人的门听话地弹到两边去后,几乎是跳跃着出了电梯,羚羊一样。他不得不跳。前妻已经抱着阳阳转向了安全通道,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带有回声的噔噔声,声声都在说,她很生气,很生气。
郑长宏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安全通道入口处,探着身子找到前妻正在下行的身影,马上跟进,两级三跳地下楼,待他们中间不过一抬手就能够得着的那点距离时,她突然停了下来,郑长宏一个急刹,还是没管住惯性,稍稍冲将出去,将前妻和阳阳推搡了一下。前妻抱着孩子,重心不稳,受到推搡后差点一头栽下楼。郑长宏一把拽住她,将摇摇晃晃的娘俩直接拽进了自己怀里。
但是她第一时间挣脱开来,将孩子放下,挺起腰的同时说郑长宏,我们已经完了你不知道吗?完了,结束了!
郑长宏使劲摇头。
“你摇头干什么?一个大男人,敢做不敢当吗?你一直那么做不就是想早点过上现在的生活吗?不然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你别说话,你说什么都只会让我更加厌倦你。我曾经以为厌倦这个词太严重了,在我第一次感到厌倦的时候还吓了一跳,我怎么可以厌倦你,我的老公,我曾经那么爱的男人。而你也曾经那么爱我。阳阳的名字是你起的,叫郑爱阳,你还说如果生的是个女儿的话就叫郑爱雪。起名有什么讲究你一概不考虑,就只想表达对我的感情。你不在意规则,洒脱,无拘无束,这些当初深深吸引我的东西,后来却那么令人讨厌。你甚至不觉得婚姻有什么规则。你对规则的理解就是如果有人能把你框起来,而你又确实没法出去,那就不出去。你觉得规则是在你无能为力的情况下的被动选择。所以婚姻对于你来说有就跟没有一样。我说下班了得赶紧回家,你反问谁规定的。我说有孩子了下班了得早点回家你照样反问谁规定的。如果从来没有人可以规定什么,那么我请问为什么你就可以规定,规定你可以随时被一帮狐朋狗友叫走,规定你可以披星戴月地回来或者不回来,规定饭由我来做,衣服由我来洗,孩子由我来带……我现在告诉你,我做这些事不是因为你的什么狗屁规定而是我不做谁做!所以说你是对的,世间没有规则这回事,但你又是错的,你把责任当成了规则。你不用辩解,我已经听得太多了,多一句也不想听了,我曾经的辩解你也没有听过……你想想看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你问今天几号这么唠家常的话都懒得回应了?一开始是我辩解到不想再辩解,你那么精通甜言蜜语的招数,当然也擅长强辞夺理,我说不过你只好闭嘴。你不觉得我变了,而是认为驯服了我,跟你在床上一个德性,以为不反抗就是享受,那叫逆来顺受好吗!而我能不受着吗?我除了是你的老婆,还是阳阳的妈妈。我天真地以为我有他就可以了,我们俩好就可以了。有一天很意外的,你早早回来,早到一开始我还以为出鬼了,洗澡洗得好好的,怎么水变凉了。我关掉水龙头,听到隔壁马桶冲水的声音,这才知道你回来了。我张嘴就骂,话一出口就愣住了。我被自己吓着了。我平时不想跟你讲话,一旦开口,讲的却是这样的话,太可怕了。我发现自己已经麻木到除非你在搞破坏,否则即便你不着家,不管我和孩子,我都不能再注意到你。而我一旦注意到你,就会变成一个捡垃圾的人,用黑乎乎的双手对付肮脏的垃圾。更让我崩溃的是,我发现我跟阳阳根本没法独立于你之外,你像个炸弹一样一个很小的动作就能将我们好不容易维持了一整天的平静炸得粉碎。就是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厌倦。捡垃圾的人除非对垃圾产生深深的厌倦,否则将一辈子捡下去,只因习惯已成自然。我不想习惯这强忍的生活,就必须去厌倦,厌倦要死不活的自己,厌倦要死不活的你。这厌倦一旦明白无误地出现了,就会一再被确认,越来越清晰……”endprint
她盯着他,眼里不断充盈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地悲怆地滚了出来。
“是的,我厌倦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为了离开我什么要求都没有提,不敢也不配提,我没有带走一分钱,没有带走一件东西,孩子也留给了你,我是那个先离开的背叛者,没有任何资格跟你谈条件,净身出户是我的耻辱也是我的尊严。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卑微的想法,假如我的离开能使你低下头来,看清你未曾离开但实际上总在离开的地方叫做什么,那便是我能为我的孩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但是显然我失败了。你过的还是从前的生活,离婚了就跟没离婚一样,就像当初结婚了就跟没结婚一样。你逼走了我,现在又逼走了孩子。多好啊,你如愿以偿地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没有婚姻,没有老婆孩子,又回到过去,回到与你的灵魂相配套的形式上的无拘无束的生活中去了。那就快去享受啊,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让一下吧,我们要走了。”
她抱起孩子。
郑长宏空咽了一团气。
阳阳看着他,用那种沉默的,不带一丝一毫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由低处到母亲将他抱起来后转到高处可以与父亲平视,从他眼里流露出来的东西始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的母亲单手抱紧他,伸出另一只手像拉伸缩门那样将他的父亲拉到一边,然后迅速提了提上身把他往上抽了一把,又看了看脚下的台阶,倔强地踏了上去。他跟着母亲的动作将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投向了别处。这样的态度让郑长宏恍惚间有种人首分离之感。这感觉太残酷,是知觉找不到身体,而心脏又找不到眼睛,是现实发生了倒立。他就那么靠着墙,前妻把他推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
带他离开幻境的是前妻逃跑般的脚步声。
他原本听着它,哒哒哒哒,起初很大的声音,在延迟的回声中伪装杂沓,仿佛有很多人,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小,小到他需要竖起耳朵去分辨之时他开始着急起来,拼命去拼凑自己,让身心复位。等到他无论如何也听不见那个声音时,他猛然感到灵魂重新回到身体里来,而它们合力带给他的第一个意识是——
他失去了他们。
失去是令人绝望的事。绝望反过来激发追求。郑长宏跑了起来。
他的双手慌乱地扒过扶手,脚底生风,呼呼腾腾跳跃着一次能越过半部楼梯,余下的五层楼八十多级台阶就这样被他顷刻间拂过然后抛到了身后。他从安全通道入口处出来,跑进大厅,眼睛望向大门,在一片阴天的黄昏的土灰色沉郁之中,隔着落地玻璃,前妻的身影隐隐约约晃动着,燃起他新一轮的奔跑欲望。回来!回来!他在心里这样喊。这个声音不但成为他身上唯一没有被气喘吁吁拖累的部分,而且还发挥了统领的作用,使他一鼓作气朝着那个身影奔去。
但是他突然停了下来。
在冲出大门之后,在与前妻已经隔不到五六个人远的地方,顺着他的目光向右边望去,那里停着一辆深蓝色的小轿车,一个略显臃肿、眉毛浓密的男人刚刚离开这辆车的驾驶座,右手在身后甩了一下关上车门,紧接着配合左手做了一个环抱的动作,将几乎是多走半步就会跪到地上的李雪阳和她身上的孩子一起拥进了怀里。
阳阳扭了扭身子,以他固有的平静到诡异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叔叔,在他打算从母亲手里接过他时,淡然地别过身去勾住母亲的脖子,目光随即落到怔在十米开外的郑长宏的身上。
只有上帝和这个男人自己知道他已经处于死亡的边缘。
阳阳看着他,突然之间越过母亲的肩头,冲他喊起来:
“爸爸!”
郑长宏已经听到自己一寸一寸坍塌的声音了,这一声“爸爸”让他瞬间活了过来。他感到一口气沉入丹田,激起他强大的爆发力。他冲了过去,不过一晃的当儿,就从前妻的身上抱走了阳阳。阳阳回身叫母亲:“妈妈,走,走。”郑长宏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一面迅速往大厅里走,一面低声对儿子说:“你没有妈妈了,没有了。”
阳阳跟着他一起哭起来,不仅哭还号叫起来,身子扑腾着想要下来。郑长宏搂紧他,坚定地向前,一路小跑。身后是前妻凌乱的喊叫和脚步声。一想到或许那个陌生男人的脚步声也在其中,郑长宏就气得牙齿咬得咯嘣响。
夏亦珊从电梯里出来时看到的郑长宏就是这个样子。眼里含着蒙眬而绝望的泪,嘴角拉得长长的,能清晰地看到咬肌的轮廓。阳阳在他身上哭喊着,大厅里鱼贯往来的人们纷纷躲闪着他们。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前一后追赶过来。那个女人她认识,也刚刚才见过,就在楼上,怨气集结在她秀气的脸上,显得无比凄惶。从前她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早上来黄昏归去,见到谁都笑意绵绵的,与今天现身时无限愁苦的样子判若两人。那个时候夏亦珊才明白为什么郑长宏一听到警察说出东三路和平大厦八楼昌达贸易公司这句话时会有那样痴呆的表现。令人意外的是,紧紧跟随在阳阳妈妈身后,两道粗黑的眉毛因为焦躁而蹙到一起,渲染出不管不顾,豁出去了神情的男人,夏亦珊也认识。他是那个幸福的小美的父亲,虽然不会每天都接送孩子,但基本上一周两三次是有的,是个很负责的爸爸,最近倒是有段时间没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夏亦珊迎向郑长宏,在他目不斜视越过她疾步往前跑的时候拉住他。
“喂!”她叫了一声。
郑长宏回头一看,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二话没说把阳阳往夏亦珊身上一放,然后推他们,说:“走后门,回幼儿园等我。”一个这么大的孩子猛然被放到身上,夏亦珊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但信任莫名其妙地差遣了她,使她迅速调整了重心,在嘱咐阳阳不要动的同时抱紧他,顺着郑长宏的推力摇摇晃晃地就走了。
郑长宏转过身来,准备全力对付那对狗男女。
但是他们已经不见了。
他的愤怒顿时像落在空中的散弹,找不到袭击的对象,只剩虚发的空洞的一晃。有一瞬间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幻觉,前妻和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追上来,甚至根本就没有那个男人。但他到底还是从一些形态各异的背影中发现了他们。仍是一前一后,原来走在后面的换到了前面,那个男人先行走到了门口,停了一下,迅速侧身与正在推门而入的一个人交换了位置。前妻走到门口时外面没有人进来,她只好自己拉开门,很费力的样子。这个过程中他们谁都没有再回头,仿佛让郑长宏和他的疑问待在一起就是他们此行的任务,而迅速撤离是这个任务的最后要求。但他们也太迅速了,以至于显得惶恐,那种撞见鬼赶紧闪的惶恐让他们的背影看起来相当狼狈。endprint
郑长宏长久地停在他转过身去的地方。先是隐约看见一团深蓝色在正前方的玻璃大门外一晃而过,紧接着是各种各样的颜色,排着队,呼呼啦啦,没完没了地掠过。直到黄昏结束。
九
接下来的一天就像失眠的夜晚那样漫长。
郑长宏先是拖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魂灵一样飘进人去楼空的幼儿园,机械地从夏亦珊身边牵走阳阳,连声谢谢都没有说就走了。然后又飘到车上,开着开着就又开到了东三路上,等他从和平大厦门前经过,意识到自己也化做了那样一团悄无声息的颜色,被大厦里正在往外走的人尽收眼底又是怎么样也留不住时,才突然醒了。而此前,在前妻离开家的几天里,他虽然还做过拨打这幢大厦里的某部电话,请前妻不计前嫌去接孩子的蠢事,但其实每天早晚接送孩子,他都刻意地避开了这个地方。而这种刻意,他也是在自己不再刻意了才察觉出来。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阳阳,发现他在经过刚刚才上演的以他为主角的闹剧的地方时居然可以不动声色。郑长宏忍不住想唤他一声,他却用散发着刚出锅的馒头那样鲜嫩、潮湿而又成熟的声音说:
“晚上不吃饺子了吧。”
郑长宏被这句话噎得再也无法干瘪轻飘下去了。
他把车停到路边,跳下来拉开后车门弯腰坐进去,将阳阳紧紧抱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之后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眼泪一擦,车子开到离家最近的西餐厅,挥舞刀叉消灭了两份牛排。他本来想身先士卒地做一个吃货式的表率,带动看起来积极参与,比如在郑长宏说咱们吃大餐去吧之时双手举过头顶做欢呼状,坐到座位上后随便郑长宏报出什么菜名他都大声快速地说好,但其实对食物的热情并不高,挑啊挑啊半天只挑了两口意粉的儿子能多吃一点,结果吃着吃着就把他的那份也吃了。到家后刚一洗完手,水都没擦干净就对着一拍,说来我们做作业。阳阳摊了摊手说,不是每天都有作业。那,就洗澡吧。他跑到卫生间放水。也不知道是前一天演练的结果还是亢奋激发潜能,他动作娴熟干净利落,结束时给阳阳套上秋衣时还哼起歌来。讲故事这事也不能马虎。他让阳阳坐床上等着,自己把散落在房间四处的儿童绘本全翻了出来,齐齐码在床头柜上,用手一拨,问阳阳,想听哪个?说。他们一起选了一本《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里面的熊爸爸带着熊儿子一起做饭,讲完后他给阳阳掖了掖被子,说,回头咱们也这样。阳阳扬了扬眉毛,露出一个很期待的眼神,然后翻过身去。郑长宏顿时觉得脚下变得松软了,像是踏上了一片解脱之地。他看了看表,八点十三分。时空瞬间被确认了。怎么可以才八点十三分!明明做了好多事情啊!提了半天的气终于再也提不动了,他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妈的,后面的时间怎么熬呢。他关上灯,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便咚地一声将不曾留意到的一个五岁孩子的悲伤关在了房间里。黑暗中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比黑暗更黑暗的是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的心情,他因此把一切包括这啜泣声一起覆盖了,举目望去,倾耳听去,除了他心的黑暗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他茫然走到客厅,一会儿坐一会儿站,看似在看电视,其实一个画面也没看进去。他以动的方式做着一件静到只有将手放到他的胸口才能感知的事情——焦躁不安,他的心跳足以用这四个字说明原因。寂寞空间里盘旋的尽是令他深感耻辱和羞愧的事情,他的头都要炸了。不可摆脱是痛苦最狰狞的一副面孔,郑长宏被这些事情搞得头痛欲裂,却又着魔般地一想再想。时间被混乱占据,体积庞大地缓缓向前挪动。
这一夜,郑长宏彻夜未眠。
睡不着觉是会把人搞疯的,虽然想要寻到罪魁祸首的话还得放下睡觉这件事,它和疯一样都不过是症状而非原因,但这并不影响它们一起折磨人。郑长宏被折磨得行动慢慢失去了生物性。他在恨不能分身成一个连的人马夹道欢迎它的降临的黎明到来后一跃而起去烧开水,把前几天买的冷冻的奶黄包放进蒸锅里,盖上盖子后又去煎鸡蛋,煎了一半才想起来幼儿园里有早餐。他重新陷入不能驱赶的痛苦之中,一秒一秒地数时间,数到终于可以叫阳阳起床了,便亢奋起来,一番动作,终于把阳阳送到了幼儿园。这个过程体现的是为了做而做的机械性,就连亢奋也是如此。当他把小小的阳阳拉到夏亦珊身边时,动作就像前一天从她手上接过阳阳的情景被倒转,也是一句话也不说,神情像个机器人。证明时间在走的是他下意识的挥手。阳阳也回了他一下,然后就跑到教室里面去了。那里面先来的一个孩子很兴奋地举着一个奥特曼,类似的玩具是不允许带到教室里来的,偷偷带来的一般只能在早饭前和下午等待家长来接的时间里拿出来炫耀一下。郑长宏看着脚步轻巧的阳阳,看后脑勺就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发直,这激起了郑长宏作为一个凡人的情绪,感叹还是孩子好,不懂事也就不装事。
但夏亦珊过来打散了他的感叹。
她说昨天的事对阳阳是个不小的刺激,要多观察他关心他。他明明很好啊。郑长宏懒得讲话,用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回应了一下夏亦珊,转过身去。夏亦珊叫住了他。“对不起,”她说,“园里要处罚昨天的事,主要是处罚我,园长说要听听你的意见,她已经在办公室里了,我带你过去。”
“不用了,我没意见,不用处罚。”郑长宏要走。
夏亦珊几乎要拉他:“没有意见也是一种意见,得反映过去。”
郑长宏无奈地回过身来看着夏亦珊,想说你这丫头怎么一到幼儿园就这么不可爱了呢,但见她一夜之间就吊起了黑眼圈,便知她昨晚也没睡好,就算了,又无精打采地转回身去,摇摇晃晃地一边走一边举起软绵绵的胳膊轻轻挥了一下,说:“让她给我打电话吧。”夏亦珊再次莫名其妙地顺从了。也许是等待被处理的失职将她拉低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上,她不得不如此。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成虚无,成为一个空洞的路口上永难留住的离去,一时竟理解了自己。顺从不是因为她低到了地上,而是她无法对已经低到地上的东西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不屑。
被她目送到消失,又出现在别人视野中的郑长宏又开始看表了。
时间还早,早到郑长宏完全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比他还无聊这么早就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早到他正式开始对昨天的事件产生敬仰,威力也太大了,拉着他和时间,拖都拖不动。看看四周,晨雾还没有完全被晨曦拂去,似有还无地跟着他。恍恍惚惚地他就觉得是阳阳在跟着他,回头一看,空无一人。他觉得自己在担心着什么,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楚。他被恐惧感包围着。更多的家长陆续来到幼儿园,一个个牵着孩子,或急或缓地与郑长宏擦肩而过。endprint
突然之间他好像看到了岳秀。
她在大门右侧的宣传栏那里停了一下,继续朝他这个方向走来。郑长宏条件反射地去整理头发,却不幸地想起何止头发是乱的,浑身上下脸也好胡子也好都还停在昨天早上出门时的状态,经过一场风暴以及不能安睡的折磨,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看看街上的乞丐就知道。他赶紧由身边的岔道口转到了另一条通往其他班级的小路上,遇见岔道口就再转,硬是把个偌大的幼儿园绕了一圈,躲掉了岳秀。
这个鬼样子怎么能让她看到呢。他开始感谢自己还没睡着,还有思维和行动能力想到这一层。靠着这点意志力,他迅速离开幼儿园,发动车子后一股困意上来,班也不上了,干脆直接开回家睡觉去了。
可是睡觉这事只能借身体感知,感觉到想睡了就可以睡了,而不能用脑子去想,越想越睡不着。郑长宏想着要睡了要睡了就是睡不着,辗转反侧,重复着前一晚的故事。睡不着可是件大事,因为做不成这件事就别想做成别的事。他不接电话,任它响啊响,直到耗光了电再也响不起来。
园长征询意见的电话就是这样被无视掉的。
遭受到同等待遇的还有他的同事瘦子,他打了整整一天的电话就是要告诉郑长宏已经宣布了,那帮孙子看他不在,平常走程序都要走个十天半个月的人事任免,昨天下午才做的竞聘演讲,今天一早白纸黑字地就宣布了,郑长宏已经被他们从小领导的位置上一撸到底,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讲稿准备了十多页的女同事。偏偏她第二天二婚,一时间部门所有员工都在商量着是去捧场还是拆台。他们像园长需要郑长宏的意见才能为夏亦珊定罪一样,期待他能拿个主意。照瘦子的话说,是他们听他的听惯了。
郑长宏浑浑噩噩直到黄昏,要不是瘦子找他找了一天都找不到,着急,直接叩响他家的房门,这个消息和其他任何消息一样还会被他挡在门外。
瘦子敲了好半天门郑长宏才开。其实他开门不是因为瘦子敲了好半天吵着他了,或是他觉得难为瘦子了,而是他再不开门出去阳阳就得落在幼儿园了。他在挠挠头出来的一瞬间给了“孩子”这个词一个释义:他们独立于父母之外又作为父母身体上的某个零件与身体发肤各个器官一起构成父母本身,照顾他们就像照顾自己的身体,是生理需要,是所有事件中第一位的。现在这个第一位的事情成功压制住了他的懒散和无望,让他得以从令人窒息的,像个黑洞一样吸食他,让他不断深陷的黑暗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看着无精打采无比邋遢的郑长宏目不斜视地拉开门,瘦子一脸的急切转眼间换成了迷惑,心里想着莫不是他已经知道了被降为平民的事实,因此深受打击……不对啊,事实上他连竞聘都没有参加,要打击也是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既然如此,或许他会不在乎再来一件听起来不那么好的事情。瘦子胡思乱想间郑长宏已经走出去了好几步,开始下楼了。紧走几步跟上后,瘦子在郑长宏身后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郑长宏果然如瘦子所想的那样没有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悲伤。他继续迈着步子,没有放缓没有急进更没有停下。瘦子想这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如此摧枯拉朽,能把随后的噩耗轻而易举地吞没掉。两人沉默着下楼,一前一后地走到户外,沿着单元通道前的石径路走进小花园,提前萌芽的红梅并没有带给他们更多的惊喜,但至少给了瘦子说话的心情,能怎么样呢?春天照样会来,花儿照样会开。他说明天那女的结婚,去不去?
“去。”郑长宏停下来,眼睛却仍看着前面。夕阳以一望即知的贪恋人间的姿态渲染着那个方向的天空,层层叠叠的鳞状云滚着金边,像受到恩惠后集体列队实施的挽留。“为什么不去。”他伸出两根手指。这是一个讨烟的动作。瘦子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准确地放到了那两根手指中间,并在郑长宏略一低头将它送到嘴里的同时为他点上火。一捧青烟立刻扑散开来。瘦子没留神吸了一口二手烟,呛得咳起来。郑长宏从嘴边拿开手去拍他的背,由于心意是急切的,动作就有些不流畅,手离开嘴巴时带了一下烟屁股,差点把烟碰落。他不得不赶紧绷紧双唇。这个动作改变了嘴巴里的空间结构,让恰好停在里面的一口烟失去了正常的方向,直接扑向他的嗓子眼,郑长宏也咳起来。瘦子就反过来拍他的背。
两个男人站在落日缓慢变化的,一点一点更趋黯淡的余晖中互相拍着背,交替的咳嗽声听起来富含了一切伤害和安慰。末了郑长宏摆摆手说赶着接孩子,不送了。瘦子挥挥手让他走。郑长宏就走了,顶着一头乱发迎向一片琉红,背影凄惶。瘦子给自己点上烟,眯起眼睛看着远去的郑长宏,竟看得眼角有了些微的凉意。
十
幼儿园已经没什么人了,正中郑长宏下怀,最好不用见任何人。
可最好的都是不成立的。夏亦珊在等他。
这个见过他最撕心裂肺的焦急和难堪的人已经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了。他看着她想,也好,总要有一个人陪阳阳等他的,是她比是其他人好多了。他此时可以更坦然也可以更难为情,都随意,不必装,不必像在瘦子面前那样。瘦子不知道他在承受什么,那个家伙一定在揣测发生了什么,根本不会去想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还没有来,他所有的烦恼都在于对此时此刻无法下脚,他被困住了。
能够理解这些的人就在前面。在他看来她经历了他的经历,自然就懂得他无着无落是因为什么。她是真的懂,不然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遍一遍打电话给他?就这么等着。她跟阳阳在一起,她坐着,阳阳站着,聊着什么。他奇怪于他们大冷天的坐在教室门口,但当他第一眼就看见他们,而他们与此同时也看见了他,他就明白了,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早那么一小会儿看到他,这让他羞愧不已,觉得任何迟到的理由都该被火化,连着迟到的人也该被火化。他突然生起了一种矛盾的,对生的愧意,愧生于敬之上,所以首先是对生的热爱,但也同时含有了自我鄙视式的厌世情绪。他停下来,想让自己平静一下,却轻易滑向沉重的那一面,迈不开步子。阳阳自己跑了过来。郑长宏就那么站在那里,像耍赖的孩子在等一个宽容的拥抱。阳阳抱住了他。他多么想大声地哭出来啊。一个男人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痛哭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不知道,只从自己有效的克制中看出理智还在,并未完全溃败。理智让哭变得没有资格。是否不够资格哭就意味着痛苦并没有那么大?他还活着,还站着,还没有哭,就意味着,生活的磨难其实已经放过他了。endprint
夏亦珊慢慢走过来。郑长宏一时间百感交集。铺张的触觉让他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他没有看出夏亦珊其实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一边慈爱地摸着阳阳的头一边不太自然地笑。在傍晚最尴尬的一剪灰色的密不透风的时光中,她的表现看起来没什么不妥。她脸上和手上细微的能够反映内心冲突的小动作被灰暗笼罩了。她抬起头,看起来不经意实际上是不知所措地瞄了一眼天空。鳞状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互相扯,越扯越平,层层聚积,变得庞大,厚重,成功抢占了天空,也理所当然地吞没了只有天上才有的太阳。它到底是自己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还是还在天上,现在看起来还是一个谜。光线很暗,但还没有暗到需要开路灯的程度。她躲在这样的灰暗中,鼓励自己开口。
她要讲的不是园长的态度。
孩子最终找到了,园长气头上的那些警告就都不算话了,尽管派出所出警扭捏,出整改通知却神速,今天下午就过来了。因为只是园内范围的学习和强调,没有关园,这事也就大化小了。加上不报警不过是站在一己机构的角度逃避小麻烦的自保之举,说到哪夏亦珊在当时的处理方式都是正面和积极的,园长并不能对此进行公开批判,只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进行了一番“有园才有班,有班才有你”的集体主义教育,再三强调保园的重要性,完了让她写检查,要长要深刻,要在全园大会上读。这当中郑长宏的态度很关键,甚至可以完全推翻园长的处理意见,但因为他一直不接电话,便被园长非常聪明地视作了弃权。而夏亦珊最初想跟郑长宏谈的确实是这件事,她知道他根本没心思听,但他不听不等于她就可以不说,至少要说个结果,算有个交代,不想被小美的爸爸横插一杠。
小美的爸爸已经有段时间没来幼儿园了,下午突然出现,夏亦珊一下子就想起他跟在阳阳妈妈身后的情形来,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个秘密,但本能的尴尬又似乎在提醒她不要表现出知道这件事的样子。那么,就是秘密了。她平缓了一下胸腔里的气,想让它们尽量和顺地呼出来。她把小美招呼到身边,准备转给这个她无意冒犯其私人问题的男人。她看着小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头上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小眼睛乐得眯成两条线,跟她的妈妈或是外公外婆,特别是这个男人以往任何一次来接她没有什么两样,稍稍放下心来。只是这颗心还没放安稳就又弹了起来——小美被阳阳绊倒了。她看得很清楚,阳阳坐在第三组的座位上,靠近窗户,小美从窗边跑过时,阳阳把弯着放的腿伸直,小美扑通一声就扑到了地上,随即发出哇哇的哭声。夏亦珊立刻跑上前拉起小美,一边帮她揉膝盖一边找阳阳。他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小美的爸爸也应声赶到小美身边,夏亦珊将目光转到他身上时,发现他正看向教室里面的玩具区。她下意识朝那边望了望,果然看到阳阳的身影。他一边躲着问他要玩具的小朋友的手,一边用闪烁的余光观察这边的动静。小美的爸爸迅速收回了目光,将小美拉进怀里,一双大手代替了夏亦珊的小手落在小美的膝盖上,轻轻揉起来。
这个男人没有像一个正常的爸爸那样去追究一个故意欺负他家孩子的调皮鬼的责任。对此夏亦珊实在不想做更深的逻辑推理,可又没法不由着好奇心发挥作用。他们刚一离开,她就把阳阳叫到跟前,问他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她用最严厉的目光盯着他也没用,他根本不看她。他歪着头,一会儿看地板一会儿看窗户,什么也不说。
这些便是夏亦珊想要对郑长宏说的。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对一个男人说出言外之意你老婆外面有人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你儿子同班同学的父亲并且很可能你的儿子早就知道了的话来?
最终她只对他说了一句好好照顾阳阳就停了下来,然后以一个短促的去声的“嗯”做结。她垂下胳膊,又抬起其中一只,手腕轻轻晃着,指向身后,意思是我回去了。还未等郑长宏反应,她就转过身去,高跟鞋没有成为障碍,反倒因为响亮的“哒哒”声制造了紧张的气氛,使她受到敦促,走得更快了。
郑长宏对着夏亦珊心事重重的仓皇的背影点了点头。他的心事很好地躲过了她的心事,使得他的点头和随后的挥手成为下意识的行为,是对对象转身离开的条件反射,不具有任何现实意义。他专注于自己,想把一时半刻的所悟拉长一点——生活的磨难其实已经放过他了,放过了,是吧。他蹲下来,拉紧阳阳的手,久久看着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眸子中慢慢有了明显的自嘲的笑意,便开始大笑起来,将他一把拉进怀里。他裸露在外的脖子上马上就接到一小团凉意。他知道儿子在哭。他伸出手上下摩挲着儿子的小脑袋,脖子上很快就湿嗒嗒一片了。
“哭吧哭吧。”他说。笑着说。他打算到此为止。
随后他把家里有关她的一切都处理了。阳阳在一边看着,问他在干什么。他知道阳阳知道他在干什么。她不是说她什么都不要吗?这些东西,她以为他想要?!他找不到大的垃圾袋,也没有空箱子,就随便翻了一条床单出来,铺到地上,衣服,鞋子,照片,只要是她的,或者跟她沾一点边的,就统统扔到单子上,家里的几个房间扫荡一圈后,发现堆得太多,一张单子拉不起来,就另外又铺了一张,分开打包,等他把两个巨大的包裹拖到门口,这才发现它们体积大到根本就出不了门,只好又找出两个单子分开装,都弄妥当了,他的力气也没了。明天再说吧。他看了看阳阳,阳阳本来也在看他,却在他转过来之时迅速看向别处,说,爸爸,我饿了。
“好吧,我们做饭。”郑长宏走进厨房,平生第一回觉得那里确实是这个家的一部分。他削了一个土豆,切了一个番茄,打了两个鸡蛋,做得还不赖。把做饭这事当成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就一点也不难了,想象着目标是一盘土豆丝需要做些什么,无非是削皮切片切丝,下油锅,翻炒,加醋加盐,出锅。番茄炒蛋也是这样,脑海中浮现出成品,再依次将眼前的材料往那个方向弄。虽然做完这两道菜后他才发现米饭还没有下锅,但这些缺憾在产生之际就已成为经验,这是他作为一个以结果为导向的男人所乐意接受的,是具有实际意义的东西,何况用电饭煲焖米饭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三下五除二就淘好了米,按下加热键,先去餐厅摆碗筷,略带着仪式感地将第一次做的菜轻轻放到餐桌正中间,内心欢喜地看着它们,招呼阳阳先尝,等到十分钟后米饭好了,他们已经吃了一肚子菜,咸得只想喝水而吃不进一口饭了。endprint
挺好挺好。郑长宏觉得生活开始向他露出善意的一面。至少他还有儿子,至少他还能为他做饭,至少儿子不再哭闹着要找妈妈。一想到前妻,郑长宏还是心痛了一下。他赶紧吞下两口水,借着水花在口腔里翻滚的亲密的柔和的触觉,去掩盖胸口的痛感。没什么,他连饭都会做了,确切地说是愿意做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不能面对的?
他问阳阳:“你也喝点水?”
“好。”阳阳用手抹了一把嘴,一道油印子瞬间斜出到左脸上。
呵呵。郑长宏笑了起来。他确定他已经好了。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第二天中午。这中间的时间都是被他们睡过来的。是真的放下了还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不睡就不行了,郑长宏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真的睡着了,这是好事,让他心情大好。和阳阳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瘦子打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到时他才刚刚醒来,看着睁着眼睛发呆的阳阳,觉得他不快乐是自己的责任,于是就捏他鼻子,咯吱他,引他发笑。
他说睡过了,现在就去,省得做一顿饭了。
“那个……”瘦子欲言又止,“就这样过去,会不会显得我们太好欺负了?”
“算了,她送请帖在前,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电话一挂,他看着儿子,说我们起床吧,看谁先穿好衣服,一、二、三!阳阳立刻跳起来,扑到被子上找衣服穿。他也在行动,故意弄出很大动静,暗地里却放慢速度,等阳阳全部穿好才把裤子提上去。
“你赢了。”他说,“洗脸刷牙看新娘子去。”想到那其实是个梅开二度的老新娘,他不免扬了扬眉毛,做了一个寻常但轻松的鬼脸出来。阳阳已经沉浸在丰富的臆想中的快乐当中,为了尽早置身其中而火速下床奔向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刷刷了。
但他们最终并没有在那个仿佛落叶着地那么理所应当的一个小时之后一定会出现的场合中现身。这件事如果被夏亦珊知道,或许会感叹上帝的别有用心,他故意让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宣告说这就是人间。反过来,上帝的仁慈或许正在于此——这件事夏亦珊将永远不可能知道。
这个过程中瘦子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给郑长宏,一开始他说快到了,车一停好他还发了个短信问瘦子坐在哪里,他去找他。但瘦子等啊等就是不见他进来。
“什么情况?”瘦子躲到洗手间打电话。
“见鬼了。”郑长宏并没有在开玩笑,一边讲电话一边急速打着方向盘。
他见到的鬼是前一天才折磨过夏亦珊的,令她瞻前顾后挣扎着要不要将他抖落出来的,小美的爸爸,岳秀的老公。他在停车场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岳秀抱着孩子先下车,等那个男人关好门转到车身后面,就把孩子接了过去。郑长宏的车离他们不过十米,隔着两辆车。他先下车,然后拉开后车门要阳阳下车,刚一拉开就赶紧重新关好,弯下腰来冲车里的阳阳做嘘的手势。然后他弓着背,借自己的车掩护,只露出眼睛来,视线贴着车顶将前方的情况尽收眼底。岳秀走得比较快,在拐弯的地方停下来叫后面的父女俩快点。
“来不及啦。”她说。
“爸爸,妈妈让你快点。”小美说。
要不是听清了这句话,郑长宏一定会善良地曲解眼前这对男女的关系——如果,善良的动机并非自欺欺人的话。但显然,他们是夫妻。他们是夫妻,那那个男人跟自己的前妻是什么关系?郑长宏觉得自己傻透了,问这种明摆着的问题。他一下子想起来岳秀曾经告诉过他周末要参加一个婚礼。他们参加的是不是同一对夫妻的婚礼,要去的是不是同一个楼层同一个大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掌握了一种全新的人际关系。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郑长宏开得很快,弯来弯去抢道,将一辆辆本来就带着速度的车倏忽间滑拉到了身后,他以比他们更快而获得存在感。是的,他在,在这个空间里,他能听到会车时风在呼啸,那是他跟着时间向前的声音。他们呢,在另一个空间里做过什么?他什么时候与她看对眼的?他会去幼儿园接孩子吗?会吧。那就是了。像自己看岳秀那样,从好感开始,每次都在充满相守意愿的黄昏相见,并且有机会交流,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不是也暗地里想过很多吗?只是,想归想,从不可能到可能之间的那条河不是什么人都能趟过去的。还是贱。想到贱这个字,他咬紧牙关,仿佛贱的是牙齿。它们快被他咬碎了。他能咬碎他的牙齿却咬不碎他们的贱。他摇头,他苦笑。可他清醒。屈辱感让人清醒而非消沉。所以此时他开得再快也能恰好在红灯亮起的时候把车停在禁行线前。两边的行人开始过马路,所有的迎面走来都在为背道而驰做准备,他们交叉着从他眼前经过,走到各自更广阔的道路上去了。绿亮灯了。他将与对面的车一起完成这个面对面然后背对背的游戏。放开刹车前他看了看后视镜,阳阳在里面像个大人一样端坐着,沉默着。大人们分道扬镳找幸福去了,事到如今谁能对这个由他们带到人间的小生命的幸福负责?当然是他。这个念头让他放慢了车速。他试着打破沉默。
“阳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
“妈妈走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后视镜。那个孩子此时此刻的样子肯定跟他未曾表现出来的那个真实的自己一模一样。他怎么敢看自己,他已经是一个傻瓜了,现在看来还是一个懦夫。
十一
没有人甘愿做懦夫。
这懦夫般的尊严扫地告诉郑长宏一切到头了,连日来的狂轰乱炸不外乎在证明一件事,他与前妻的缘分已尽,他们彻底玩完了。一条道如果没有被封死,在上面走习惯的人是不会愿意另寻出路的,要不是真的见到了这样的“底”,郑长宏哪里会死心。他在不敢,其实是不甘与心中落定的那个窝囊形象对质,生怕如此就是承认了他们其实是失散已久的一体两面的倔强而又徒劳的情绪中悲伤地发现,原来的路是真的再也走不通了。只是眼前这个有形的世界的无形之处在于,通与不通只是一种朦胧的意象而非实像,所以他不能快速从一条已经走不下去的路上折转到活路上去。他看不到。他此时的痛苦已经与几天前的痛苦不一样了,之前是想走走不通的冲突,现在是折转过程中的动荡。endprint
怎么办?郑长宏下意识的做法是任其动荡。
首先是一个严肃的告别仪式,那几个用床单包扎的还没有来得及丢弃的包袱,他回到家又里里外外排查了一遍,把此前有意无意遗漏的东西补充进去,然后分两趟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筒里。扔的时候他提前运了运力,来回晃荡的感觉犹如离别时分的不舍,但最终那一扔,又是那么绝决。他终于欣喜地找到了两个关键词:不舍和绝决。此后他便沿着这样的套路往下走,接受它们是动荡期的必经的体会。比如在接下来的周日,他带着儿子四处找房子,在太阳下山之前匆匆敲定了一套两居室出租房,连夜打包了一些日用品搬进去。他的计划是第二天再联系中介,把原来那套盛放了太多记忆的房子卖掉,再买个新的。置换期内他们就先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当他一手拉着阳阳一手去关门,房间里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物什,即使并非直入眼睑,也全部一窝蜂地冲进了他的脑海中,包括餐桌上那本象征时日无几的台历。他在这些东西越来越沉沉得他差点就关不上门之时,运了运力,把持住了最后的机会,重重将房门关上,转动钥匙锁好门后,毫不迟疑地抱起阳阳走了。不舍和绝决。就连他在一个全新的居家环境中冲着陌生的煤气灶抖抖索索伸出手去的动作也是如此。他颤抖是因为还在惦记从前的身份和习惯,但是他最终还是打开了炉火,滑了三十只速冻饺子进锅。这是他搬东西过来时征求了阳阳的意见后在路上买的。直到他付了账,拿起已经开始融化,以至于塑料包装袋上全是细密的水珠的速冻饺子,弄得手上湿津津的时候他才察觉到,对于阳阳,饺子除了能填肚子外,已经不再具有其他特殊含义。他买了个中号购物袋,把速冻饺子装好,离开收银台时冲阳阳扬了扬。阳阳显然仅仅把这个动作的暗语理解为买好了而不是其他什么,他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意思是吃什么都行。他们不再谈论曾经与饺子一起绑定的那个女人了,也不再讨论这种连接,心照不宣,同仇敌忾。
这一切都是让人踏实的元素——释放不满,隔离旧故里,旧身份。
如此郑长宏便安静了下来。安静是萌发的前奏。他似乎已经明了了在前一天还苦于看不见的那条路到底在哪里。半夜醒来他将阳阳露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里,细细看他睡得微肿的脸,不由自主就附上去亲吻了一下。这亲吻带给他环顾四周的勇气。这梦一样陌生但又仿佛是注定的地方,简单的双人床加衣柜的陈设,在台灯披头散发的光线照耀下,以深沉的静默式的稳当之态回应着郑长宏的勇气,画外音是,没事了,没事了。
郑长宏置身在这样的空间中凝视着墙角最黑暗的地方。他的眼睛不会发光,照不亮那个地方。他扭了一下台灯,灯光洒过去的瞬间他看清了,墙角再亮也是墙角,一个逼仄的地方,连光走到那里都要拐弯。他把台灯转回来,轻轻按灭。四周刹时变得一样了,谜一样的黑暗一副令人寸步难行的样子,但其实黑暗改变不了什么,能抵达的和不能抵达的地方都还在原地。郑长宏置身在这样的黑暗中,渐渐找到了可以继续去睡的理由。
第二天是周一。
所有与开端有关的日子都是为正面的积极改变所准备的机会,意味着舍弃和更新。那些计划性很强的,对新的一周的生活和工作早有安排,成竹在胸的人每到这样的日子便起个大早,以勤奋和从容的姿态呼应着时光流落到此的特殊意义。
郑长宏一反常态地成为这类人中的一员。
他有太多事情要做,要招呼阳阳早起,要送他去幼儿园,要去上班——单位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一无所知,所以需要去早一点观察一下,以免陷入被动。除此之外还要登记售房信息。这一切完了以后又要去接阳阳,做晚饭,陪他写作业或玩,进行睡前准备。这里面除了上班和登记售房信息之外,其他的事项将会成为必须养成的习惯。要养成这么多习惯,不早起能行吗?
满脑子的安排和宽裕的时间让郑长宏重拾从容。他牵着阳阳,头发清爽,衣着整洁,步履轻快地走进幼儿园,踏上前两天还觉得阴郁模糊的小路,领悟到实实在在的控制感,仿佛这美好的晨光是经他布施而来。这样的状态促使他想见见什么人,比如夏亦珊,她也许会对他这么快就活过来感到惊讶。他需要收集这些惊讶,以使状态得以保持。但站在教室门口迎接孩子的是张老师。郑长宏有些失望。他还未曾察觉出此时的失望与此前的希望其实并不平衡就被迎面撞见的岳秀引到另一条道上去了。她披散着头发,发梢零乱,因为沾染了朝露,原本就光洁的额头看起来愈加晶亮润泽,像是塑料的,里面装着灯泡。她在黑色中款风衣的裹挟下显得单薄而凛冽,脚上的银色尖头皮鞋扩张了这种感觉。她伸出手来捋了捋头发,酒红色的指甲令她的脸、头发、风衣、鞋子以及它们所绽放出的感觉立刻后退,虚幻成背景。
郑长宏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开始整体地看待岳秀这个人。第一次,郑长宏将她与前妻区别开来了。她之前太良家妇女,跟前妻一个路子。这一回才是她。可她浅浅地笑着,还是他前妻式的,郑长宏就受不了了。这笑容把他提了一早上的气一下子就扎破了。被他翻过去的那两页,近处的是那个男人跟在眼前这个女人身后,在停车场,远一点的是大前天,在和平大厦,那个男人跟在他前妻身后。两个场景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那个男人本来是他前妻的秘密,现在成了他的秘密。秘密是令人满足和慌张的东西。不然他也能像这个女人一样,无论装束怎样都能笑得一样。这就是她。而前妻则是那种那样一种装束一定得配合那样的笑的女人。郑长宏终于将她与前妻拉扯成了两个人。然而一想到她之所以能笑得一样是因为还不了解他已经知道的那个秘密,他就不忍去碰她的笑容了。蒙蔽其中享受其实已经暗潮涌动的幸福的人和了解了真相因为清醒而痛苦的人,谁比谁更可怜?郑长宏满腹心事,招呼也打得尴尬,不过是像她那样点头微笑而已,却弄得面红耳赤。
岳秀似乎并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问他:“阳阳的事情我听说了,这两天还好吧?”
“挺好挺好。”郑长宏点头,目光闪烁。
岳秀礼貌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好。”
她身边的小美开始拱她,要她快走的意思,她就拉着她往前走。郑长宏侧身让了一下,在她经过时再次闻到初次相遇就令他印象深刻的花香。她的肩膀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花香就立刻透过这种连接渗进了他的皮肤里。他轻轻颤动了一下,不敢做片刻逗留,与她背对背,与那飘散在空气中的香味背对背,疾步离去。他在心里猜测着那是一款什么香水,胆敢让一种花在其中一枝独秀。花香重新堆过来。郑长宏惊讶地回过头,发现岳秀牵着小美又回来了。endprint
“你能等我一下吗?”她举了举左手上的电话。
“啊?”郑长宏轻声回应。
“等会儿要陪领导去电视台录节目,说好了我送孩子来幼儿园,司机先接领导再来这里接我。刚刚接到电话,车困在路上了,要我过去跟他们会合。这个点,哪里打得到车……”
“小事,快把孩子送到教室去,我在门口等你。”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岳秀就与郑长宏肩并肩坐在一起了。她跑过来的时候郑长宏从后视镜里看她,看她的长发和风衣随风飘起,看得他隐约体会出身世漂零的单薄感。他后来直接问她,不怀好意地问,既然早上有事,怎么不让老公送孩子。他啊,她捂着嘴巴轻轻咳了几声,为老公辩解,他忙,昨天很晚才回来,早上哪里起得来。
很晚才回来。
郑长宏琢磨着这几个字,想象背后在演着什么,越想越像是真的,就如同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而真正正在发生的,身边的岳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她身上的花香暗暗释放着什么,他一概略过。最后岳秀喊停,停停停。他这才如梦初醒,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谢谢。下车前她把脸转了个个,直视他。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不敢再看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人家只是在道谢而已。那么,下午见,她说。他点了点头,附和她,下午见。
十二
转眼间车里就只剩下他和一团花香。
这是向春天游走的季节,很快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花开放,那个时候他就不会觉得岳秀身上的味道有多特别了吧。他看向窗外,人行道上赶着上班的人们仿佛网上的结点,永远等距离移动。他们都与他无关。所以不是花香特别,而是那么多人中,只有她与他有关。这个刚刚从他这里走开的女人已经走到马路对面去了。他在感到空洞的瞬间开始怀念有她在场的时候,仅仅因为那样的话,他便不是一个人。下午见。他想起他和她之间的客气,奇怪于自己真的开始想象在这一天快过完的时候,与她在人群中相见的场景。目前来说他应用想象力的能力超过了对现实的控制。这样的想象比现实更能激发他逃避。他迅速发动汽车向单位奔去,打算见很多很多人,让一个热热闹闹的集体融化他的孤独,融化他所理解的,他那饥不择食的荒唐的冲动。
可是此集体已非彼集体。
郑长宏近乎惊愕地发现原来平头老百姓并不好当。主要是他还不能习惯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事事。从前他再浑不吝,多少都要担些责任,他为自己为哥们争取最大限度的娱乐时间,他称之为交际,交际的时候他脑子里并不只有玩乐,还有一些工作上的安排,顺着提出来,兄弟们被他招呼得好,便十分买账。可是现在不需要他做这些了。他只剩下了玩乐。他在位子上坐了一天,怕错过什么,他连瘦子他们叫他溜号去打牌都拒绝了。无论如何对于他这个曾经的小领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小领导都会有新的部署吧。可是直到下班都没有人来为他安排工作,更没有人需要他来安排。
“靠!”他在车上打电话给瘦子,“他们想搞死我吗!”
“怕你东山再起呗。”
“至于嘛!”
“怎么不至于,要是我上位了也这么搞,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机会,肯定得清除一切不利因素。”
“有毛病吧你!”
“我劝你明天起还是跟我们混吧,混久了人家看你没啥野心,才敢用你。”
就是夹着尾巴做人喽!郑长宏愤怒地挂断了电话。妈的,瘦子竟然说出这种狗屁话!敢站我跟前说吗?抡不死他!
怒气迅速胀满郑长宏的身体,然后通过身体的呼吸和皮肤系统向外扩散,因为通道狭窄,它们不得不显得争先恐后甚至异样,比如从气体变成液体——郑长宏大汗淋漓。他一只手胡乱摸了一把潮湿的额头,另一只手暴躁地去打火。汽车发出同样暴躁的噢噢声。这听起来与平常十分不一样的声音提醒他不能就这样去接阳阳。他一定会在小家伙做不好某件事,比如不听他的话擅自打开车窗,甚至仅仅是像任何孩子都会做的那样,把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而冲他大发雷霆。保不准还会动手。他现在就想动手。他真的动手了。他抓起副驾座上倒扣着的纸巾盒,鹰一样撕扯着,转眼间就弄得满身纸片。他打电话给夏亦珊。这是他唯一觉得可以试一下的办法,行不通的话当然还得由他现在、马上去接阳阳,如果这就是他们爷俩此时的命运,一个人必定需要存在于另一个人的暴躁中,也只能如此。他在电话里尽量保持语调平和,说他临时有事,请夏亦珊帮忙照看一下阳阳。为了说服她或者仅仅是因为他的神经极度膨胀,他说得多了点,他说他知道夏亦珊一个人,住得也比较近。这是他通过以前的观察得来的,如果不是一个人并且住得远,她肯定不会那么多次陪着阳阳一起等他,他姗姗来迟,她却安之若素。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她不需要像别人那样一到傍晚就赶着去约会,有空也有比较合适的地方帮他带孩子。
“我付报酬给你。”他最后说。
夏亦珊不是傻瓜,怎会听不出在郑长宏颗粒感突出的表述背后隐藏着怎样危险的情绪,它们闪动着示弱的信号,叫她立刻就心软了。从第一天察觉出阳阳置身于家庭变故的风暴中以来,夏亦珊看阳阳的眼神就暗藏起出家人式的怜悯,这是她能够给予他及同类的孩子有限关怀的内容之一。而后她被拉进这个家庭的内部对抗之中,亲眼目睹了所有人尤其是这个孩子的痛苦,便将他视为同类孩子中最特殊的一位,对他进行重点关怀。可是谁又来关心这个孩子的父亲?这本来还轮不到她来做的事情,现在突然显示出她多少能做点什么的迹象。
“行,我带他回家去,你完事了来接他,不用什么报酬。”她说。
“麻烦了。”郑长宏迅速挂断了电话。
他真怕她反悔。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夏亦珊到底住在哪里,也没有同她商定几点去接孩子。但他很快明白这种模糊对此时的他是有利的,谁知道他需要多久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厄运使人邪恶。他由着自己逃避并且投机取巧。他正是不想让这些负面的东西去影响阳阳才这么做的。他挣扎着,眼泪开始冲击眼眶。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他要找事。凭什么别人都没事就他有事?他身上的重荷必须找个地方卸下来。而那个秘密,令他的家庭破碎而她的家庭至今完好的秘密,作为他最先想到的一块大石头被他挑了出来,他太需要这样的释放来保持正常了。他打电话给岳秀,想象她牵着小美,金色的阳光从她们身后漫过来,黑色的一大一小有一点透明的身体,像是影子被光拱了起来,这神秘的光与影的奇迹,构成一个令人望之即叹的赞美——多么幸福!他现在要搅乱这场假面的舞会。endprint
“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电话那头岳秀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隐约跳脱出来。
她会当众失态吗?郑长宏烦躁地左右摆了一下头。行人和车辆在他周围往复,他看他们个个陌生,却又个个危险。他们纷纷拉长了影子,彼此热切追赶、踩踏,包括对他。他在地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刚刚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连人带车压了过去。然后是另一辆。他低下头,喃喃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岳秀像是顺着手机间隐蔽的网络爬进了他的耳朵,由耳朵到心脏,看透了他,主动问他在哪里,她来找他——
“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们聊聊吧。”
他一时蒙了,问:“小美呢?小美怎么办?”
“有她爸爸啊,他总有事,我也会有自己的事对不对。”
郑长宏听出一点什么来,又拿不准。他在这欲言又止的揣测中稳住了神。如果真的存在新鲜的,刺激的,比他正在经历的麻烦更决绝的事情,他的注意力就能得到分散,他就能得救。比如一分钟之前他还处在极度黑暗无望悲伤狂躁破坏甚至死亡的情绪之中,现在却将它们一股脑儿拨开,腾出空间专司好奇与兴奋。
他们约在一个灯光昏黄适合聊心事的咖啡馆见面。
郑长宏先到,挑了比较隐蔽的角落坐下,翻看服务生送上的菜单,翻啊翻,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服务生建议说,要不您先看着?郑长宏这才指了指正巧翻到的那一面上,一份看起来很丰盛的套餐说,就这个吧,另一份过一会儿再点。
他抬起手腕看表,秒针滴滴哒哒走着,他也就跟着心思转动,想一会儿她如果说出的正是他想对她说的,他该回应怎样的表情,是“怎么会这样!”还是“我早就知道啦!”不管怎样他将不再是一个人背负这件事情。秘密在一个人那里叫秘密,在两个人那里就成了八卦。他心想,好,就像聊八卦那样跟她一起聊吧,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配不上他们严肃认真。
但岳秀从头到尾一副专程来听他诉苦的样子。
她晚了郑长宏将近一个小时才来,黑风衣换成了桃红色的毛衣外套。郑长宏坐的位置并不好找,但她一个问询的电话也没打就径直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在喝水,眼角隐约照见一团粉红,抬头一看,岳秀已经准备在他对面坐下来了。
她抿着嘴对他笑了笑,说:“你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模棱两可地晃了晃头,把菜单递给她。
她推回来,说:“你点什么我来什么吧,咱们节约时间。”
他有点沮丧,她急于倾听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病人。他叫来服务生,又加了一份刚才点的套餐,完了低下头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岳秀将已经离开的服务生又唤回来为郑长宏加水。漂浮着柠檬圈的清澈好看的水从玻璃瓶里流出来,进入玻璃杯。三个人静静看着这件小事发生,就好像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服务生一走,郑长宏又端起杯子。岳秀默默看着他三口两口把水喝光,再次把服务生唤过来。这一次她请服务生把玻璃瓶留在桌子上。
“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好受一点,那就喝吧,又不是酒。”岳秀伸手把玻璃瓶拉到跟前,准备随时为郑长宏加水。
“我们来点酒吧。”郑长宏弹了弹空水杯。
“我没问题。”岳秀松开玻璃瓶。
首先是岳秀的善解人意,其次是酒,郑长宏从不自在慢慢滑向无所顾忌。倒不是说了什么,他以往喝多了会红光满面,很兴奋,乱开玩笑,现在没什么好笑的事了,就闷着,两杯红酒下肚就闷出脾气来。岳秀又给他斟上,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啪地一下将空酒杯按到桌子上,与此同时发出痛苦的抽泣声。邻座纷纷转过头来看他们。岳秀左手移了移酒杯,右手缓慢但目标明确地扣到郑长宏摊放在桌子上略微颤抖的手上。这下他抖得更厉害了。他有点不太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身体里浮现出一团火,它来自于他的悲愤还是酒精还是一个漂亮女人的手?他注意到她的指甲已经从早上的酒红色换成了现在的,跟桃红色衣服很搭配的浅粉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桃花微绽的春天。他的身体起了一阵超越现实处境的生理冲动。
可她说:“会过去的。”
她的手从他的手上轻轻扬起又落下,雨点一样密集又微弱地拍了几下,然后很自然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是洁净单纯的,充满安慰、理解与鼓励,而非情欲。郑长宏一阵羞愧,为自己会错了意,也为自己仍然满怀期待。后者逐渐占了上风。他很清楚那并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而是,他想,如果他们可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真正让他羞愧的是这个。但羞愧并不能止息行为,甚至恰恰因为某些行为会带来更强烈的羞愧感而激发了他的兴趣。正如此时此刻,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在他和岳秀的爱人,另一对男女之间正在进行的那些事情,难道不会令他们深感羞愧又无比兴奋吗?禁忌是一堵让人又怕又想穿越的墙。
“小美那边安排好了吧,她爸爸去接?”他突然问。
“我妈。”她摇了摇头,轻快简洁地回答着,对他如此没来由的发问并未生出半点疑惑。
跟他料想的一模一样。
他在心里发出鄙夷的嘘声。令他觉得好受一点的是,他现在知道那对男女在一起,而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各自的爱人,虽然其中一个已是前爱人,但仍是有关系的不是吗——此刻也在一起。
他要他们像他们那样更深入地在一起。
他开始直视她。
她慌乱起来,低下头去拿勺子吃饭,却碰掉了筷子。
他把他还没动的筷子拿给她。
她赶紧接过来,潦草地吃了几口,还喝了点水,完了说吃好了。他一口也没吃。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或者是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默默看着他买单。然后他站起来,她也站起来。他们一起走到门口,他拉开门请她先行,她把身子缩到最小,侧身往前走。但他稍稍往前探了一下,就像急着要出去,用身体语言催她快一点一样,所以她还是碰到了他。她像被炉火烫了一下似的以马上远离炉火的原始本能迅速远离他,走到马路边上。他跟上去,说:“我送你。”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不安地转向路上正在通过的一辆车身上,车灯闪得她眼睛一闭。他就当她是默认了,反身去找自己的车。她看着他的背影,停了几秒钟后,犹豫地说:“算了吧。”他站住,但并没有回头,说:“车就在前面,不远。”他往前走,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的那种,巨大的喜悦瞬间就从他的眼里漫了出来。endprint
熟悉的花香又回到了车上。
郑长宏眼波震动,岳秀坐在他泛着涟漪的余光中,面朝前,但所有气息都是冲向他的。他被某种深层的悸动带动着,报复的意念退隐,只剩下男女问题。他去拉她的手,她明显抖了一下。这样的抖撩拨他的程度更甚于她没有躲。他的手穿过她的长发搭上她的右肩,顺着脖子攀上并且贴紧她的脸颊,轻轻引导她转过脸来。她留给他一张侧脸时嘴唇只露出一角,慢慢地,他可以看到另一个嘴角了,上翘的,抿着的。他一看全了她的嘴就吻了上去。她的眼睛在他逼近到与她的滚烫合二为一时啪的一下合上了,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弱小的样子让他膨胀,身上两个最柔软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坚硬无比。他用上面的东西去顶她紧闭的牙关,没有成功,便任由下面的东西发脾气成为主人,指引他,让他的手准确利落地放倒副驾座。她立刻倒了下来。他骑上去,双手扯开她的毛衣,伸进她的裤子。她的眼神朦胧了因为她的身体软了,连牙齿都变软了。他趴上去,硬硬地顶着她,带着焚烧黑暗占领空洞的强烈欲望向她对硬朗和炽热全无抵抗力的私处靠近。近得不能再近之时,她突然变得比他还硬,生生将他推开,大喊大叫起来:“不!”她的眼泪和她的喊声一起迸发,形成强大的足以让他呆若木鸡的洪流,“我办不到!”她支撑着穿好裤子,毛衣也不扣,两襟一裹,推开车门,潮水一样倾泻了出去,将他和他的衣冠不整,他的狼狈,他跟着心脏跃动杂沓的影子,他深深的空虚,一起抛在了车上。
十三
一直到看到夏亦珊,郑长宏都没回过神来,还是阳阳喊他,说你终于来了,我困死了,他才在被他紧紧抱住的那一刻看清了现实。
夏亦珊租住的是一个一室一厨一卫的老宿舍,卫生间小到只能站下一个人,厨房是开放式的,郑长宏进门直接看到的就是客厅兼卧室事实上也兼厨房的那个四四方方的空间,有床桌子椅子书架衣柜落地镜各一个,都是线条和材质从轻从简的那种。郑长宏一下子从其中看到了他们前一天才搬进去的那个地方的影子,生僻、阴暗、缺少温度。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啊。”就像他之前打电话给她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似的,他的言外之意是,你怎么能住在这里!
“是啊,不然跟谁住。”夏亦珊呵呵笑着,蹲下来,拂了拂阳阳的头发,对他说:“下回再来要带上故事书噢。”
回去的路上阳阳向郑长宏解释,他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睡觉前没讲故事,夏老师家的故事都是她的故事,他想听自己的故事。他表述得不太清楚,但郑长宏听懂了所谓故事其实是故事书里的故事。他答应阳阳下次如果需要夏老师帮忙照看,会提前告诉阳阳,并且带上一本家里的故事书。
然后他就开始想岳秀。
从夏亦珊家到他们租住的地方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阳阳非常配合地睡着了,以至于车开到楼下,郑长宏仍然有条件赖在车上望着空空的副驾座,看电影一样一遍遍重温着不久以前的疯狂。
他现在满怀着对一个女人的拒绝的惶恐而不再过多地去想那些能让他暴怒的事情了。他知道新恋情的价值,但也确信这不是什么新恋情,尽管它发挥出了一样的效用。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去送阳阳,在幼儿园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看到小美是被一个老人送来的。转身离开时他开始期待黄昏。但是下午,夕阳又似红炭,照红了每一位家长的脸,唯独照不见岳秀。郑长宏听到小美的外婆对夏亦珊说第二天有事不送孩子过来了。他竟明显听到自己的心轻微爆裂了一下。第二天早上他自然不再期待,但一到下午,看到那么好的夕阳斜照,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岳秀时的情景,想起她鱼一样轻盈地在人群中穿梭,小小的嘴巴笑的时候抿着,不露一颗牙齿出来。她走过他时,他产生了深深的失去感。这从时间的横轴上可以找得到的两次一模一样的抽离,令他格外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他在最冲动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如他所料,她没有接。
夏亦珊把阳阳交到失魂落魄的郑长宏手上的同时给了他两本故事书,说她想的,可以试着把家里那些由阳阳的妈妈每晚讲给他听的故事书收起来,换上新的,帮助他与往事与不可能再回来的妈妈进行彻底的心理断乳。
“心理断乳?”郑长宏笑了起来。既然是心理,拿掉这些外在的东西有用吗?但如果不拿掉它们又要拿掉什么?心里有什么是可以直接拿掉的吗?他还是接过书,仔细放进包里,拉着阳阳走了。
第二天作为回报,郑长宏带了一盆半人高的绿宝来。
夏亦珊一开始没看到实物,只听他说带了植物给她,原因是看到她一个人生活的地方缺少生气。她歪着头看了郑长宏两秒钟,头一正说那就谢谢啦。他们就一同去了她家里。帮着摆好后,郑长宏这才一边拍落手上的土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阳阳还得麻烦夏老师再帮忙照看一下。他是想去找岳秀。夏亦珊拉过阳阳说没问题你去忙吧,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故事书来,跟她送给郑长宏的一模一样。她说阳阳你看,老师家的故事书跟你家里的一模一样呢。郑长宏羞愧地从夏亦珊的家里退了出来,下楼的时候一不小心踩空了崴了脚,只好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揉脚。抬头是一个小窗户,一片即将隐没的天空出现在那里。郑长宏一边揉脚一边看光影变化。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在有人上楼踏亮感应灯之时,他才借着灯光的亮度看清了外面的世界早已昏茫。他站起身来,踢了踢脚,脚尖朝下点着地面,一下两下接触的面积更大了,慢慢地整脚就踏了下去,虽然有点疼,但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可他能去哪里找岳秀呢?
他只能期待下一个黄昏。
然而接下来的好几天都不见小美的踪影,更别提需要借助小美才会出现在幼儿园里的岳秀了。一周、两周、一个月……有一天夏亦珊整理好了衣妆,让孩子们排好队,等着家长来接,而她在等郑长宏。她接到他的电话,说晚上有个应酬。“我知道,阳阳你放心吧。”她轻快地应承着,并在他将要挂断电话时,淡然地说,“小美已经转园了。”“噢。”郑长宏简单地应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夏亦珊把阳阳从队伍中拉了出来,说:“去玩,等着我。”“噢!”阳阳乐呵呵地跑到玩具区去了。
等到一切结束,夏亦珊往门口的凳子上一坐,扭头去看教室尽头的阳阳,他小小的身影在一堆积木前忙碌着,一举一动在空荡中发出不甘寂寞的黏连的回声。她没有叫他,以等待的方式纵容他再多玩一会儿。她转过头来去看窗外,与安详的最后一抹夕阳的微笑温柔对视。
它仿佛在对她说,就这样,很好,非常好。
责任编辑 陈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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