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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解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3587
章缘

  台湾台南人,旅美多年,现居上海。曾获台湾多项重要文学奖,包括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首奖、中央日报文学奖首奖等。作品入选多种海内外文集。著有短篇小说合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擦肩而过》《越界》《双人探戈》,长篇小说《疫》《旧爱》,随笔《当张爱玲的邻居:台湾留美客的京沪生活记》。

  不出所料,蓉还没来。

  台北这家叫做“老相片”的咖啡馆,充满怀旧的气氛。从旧家具店搜罗来的胡桃木圆桌,亮润润地昭显岁月,几张让人深陷的布面软沙发,几把铺着方格棉布垫的木椅,老式的织花罩垂流苏立灯,百合花般伸出哑掉的长喇叭留声机,黝暗的地板和粉绿的墙。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咖啡色相框,里头的黑白老相片,关于这个城市,也关于城市里的人,从人物暧昧的表情里,难以揣摩他们的心思。我坐在角落里,听着美国歌手诺拉琼斯十几年前的老歌,慵懒的声音像在周末赖床的时光,瞬间把我带回了从前。我在下铺,蓉在上铺,没有课的周末早晨。

  美式咖啡已经喝了一半,入口不再有炙热的烫感,但余香仍在。我等待着蓉,在我们相识的二十几年里,每次见面她总是迟到。等待时,心情不再焦躁难安,而是不温不火如眼前这杯咖啡,即使有一丝苦涩,也不难入口。不苦的咖啡就不是咖啡了。我已经中年,有木讷但顾家的先生,一对拙于读书但还算乖巧的儿女,因为长年的胃疾,身形瘦削,脸色苍黄。这样的女人,对很多事都已能接受,也决定就这样终老了。

  跟蓉从大学室友开启的友谊,见证了我们作为女人最美丽的人生阶段。我们个性天差地别,人生轨迹亦如是。美丽感性的她,先到纽约留学,婚后随夫婿的工作四处迁移,纽约、香港、东京,最后落脚上海。定居都在大都会,旅迹遍及全世界。我们一年一会,当她如候鸟翩然回到台湾。每一次,她总是从孟买、巴塞罗那、巴黎、米兰、马德里、丽江、拉萨各地为我带回小礼物,也带来她新的邂逅故事。她见多识广,享受人生,因为没有生育,心益发自由奔放。反之,怯弱内向的我,从小生长在台南,到台北读大学时跟她相识,毕业后,我听从父亲的建议,回到台南谋职,最后在台南结婚生子。一年又一年,她美丽时髦的身影来来去去,缤纷的故事如满天落花,我专注地聆听,想象和她见面之前和之后的世界。她是属于我的一扇窗,一年只开一次,迎进窗外热烈的日头和沁人的清风,当然也有一些呛鼻刺眼难以消化的污染物。

  “啊,你在这里!”人未到声先至,蓉从身后一把按住我肩头,然后翩然在我面前落座。她穿着孔雀蓝洋装,胸口滚白色蕾丝边,珊瑚色束头巾的美丽身影,让我不禁从心里漾出笑意。她也笑容满面看着我,化着淡妆,神清气爽。

  “喂!”她敲敲桌面,“我的拿铁呢?”

  “还没点。”我清清嗓子,“谁知道你大小姐几时才会到?”

  冷落我半个多小时的年轻侍者,此时不召即至,殷勤帮她点了拿铁和一份凯萨色拉,我也加点了一块大理石奶酪蛋糕,抚慰空寂的胃,以备待会儿精彩的告解。

  我们总是从上回见面是何时说起。日期地点我记得一清二楚,因为见面的一切,我都是拿来当作黑白世界里的彩色画片,在接下来漫长的光阴里,如阅读一部长篇小说或听一曲交响乐般细细推敲品味。但是我总随她瞎说,胡乱把她在其他地方跟其他朋友的见面搅在一起。接下来她就说起这一年去了哪些地方。

  过去一年大半时间她都在上海,只有春节去了三亚避寒,所以今年没有礼物了。这可奇怪了,她向来待不住,总要跑来跑去,宁可把时间花在旅途上,期待着下一个景点。

  “为什么呢?上回你说厌倦了大城市。”

  “是吗?”她笑笑,“还不是为了跳舞……”

  原来她迷上国际标准舞里的拉丁舞,大半时间都待在舞蹈室里勤练功,难怪气色如此之好,身材也比前几年更加匀称有致。

  她说着跳舞的好处,好胃口地吃着那盘色拉。我把视线随意投向她身上的任一部位,从被窗外日光照得有点透明粉红的耳垂,宫灯般繁复的长串耳环,移到她白腻的颈脖,那里很有些皱褶了。然后再到那正微微嚼动着的双唇,涂着时髦的金橙色口红。她的手纤如柔荑,现在有点见老了,手背浮出青筋。无名指上仍尽职戴着钻石婚戒,另一只手上多了个绿宝石戒指,深枣色的甲油让手显得更白皙……

  “学校里好吗?升等了?”她突然抬头问我。

  “还没。”我不想把见面的时间浪费在我无趣的生活上,虽然明年论文再交不出去,在这个三流大学里的教职就保不住了,但是,这些苦恼跟她说又有何用?我需要的不是同情和安慰,而是可以提振精神的兴奋剂。“不管那些了,听你的,是不是又有桃花了?”

  “没有,真的没有。”她否认,然后仿佛想证明她已没有力气再去爱,说起了失眠。

  今年春节刚过不久,有一晚她醒来,在一个深深的洞穴里,像一只冬眠中的动物,突然被唤醒,四下一片漆黑。她在床的右半边,这是婚后一直属于她的位置,而弗兰克并不在属于他的左半边,他早就不在了,分床已三年。三年前听说他们分床时,我没有多问。并不是不想知道,恰恰相反,正如对她的恋情,我对她的夫妻生活也充满好奇,太过好奇使我必须作出更加冷淡的态度。告解者的罪恶经由神甫向天主祈求赦免,神甫的七情六欲会不会在告解者的诉说中被扰动呢?要如何才能维持超然和客观,不去评断眼前人呢?我不知道。没有信仰帮助我,我这胆怯卑微的人只能作出冷淡的模样,仿佛一切都见惯听惯。夫妻会走到分床这一步,总是有各种理由,他打呼,她浅眠等等,不过就是各自想要不受干扰地睡觉罢了,当上床只意味着睡觉,独宿比共枕更轻松自在。然而分床的事不是此刻的重点。

  蓉在半夜醒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蜷曲在厚暖的羽毛被里。上海的冬天很冷,春节前后更是。床上铺着上海老牌子小绵羊电毯,电毯有两个开关,夫妻可以依自己的需要自行调节温度。她只开了自己这半边的电毯,另一半当然是冰冷异常,也因此她更不愿意移动分毫。躺了不知多久,并没有如预期地再度坠入梦乡,她不得不抬头去看案上的钟。五点。对晚睡晚起的她,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她怎么会在另一个世界醒来?这一醒,就没能再睡着。第二天还要上跳舞课,一节课九十分钟,汗流浃背,而这时她已经一天跳两节课。endprint

  第二天,她又在黑暗中醒来。四点四十分。第三天,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准时醒来。就这样,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在天未亮时醒来。她试着白天拼命活动,晚上一沾枕就睡着,像死了一样。但在四、五点之交,死去的人又复活了。

  以前只听说,白昼和黑夜交替的黄昏,跟月圆时一样,会刺激精神敏感者每一条纤细的神经,他们无来由地感到悲伤,流下不知为何的眼泪。蓉静静躺在这黑夜与白昼的交替时分,此时市声已息,鸟未开啼,一切都还未开始,或是刚刚结束?她的身体还很困倦,脑子却唧唧启动,肉身和心灵分离,有什么就要开始,有什么已经结束?

  医生说,可能更年期到了。她才四十五岁!初见面的人总以为她三十几,因为那依旧苗条的腰身,明媚的笑靥。但是她没有生育。医生说,没有生育的女人,更年期提早到来是有可能的。

  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早就让她干涸老去?像我这样槁木死灰的人,却因为尽本分生了两个孩子,就享有比她更长久的青春?

  蓉微笑打断我激愤的发言,“不是更年期。”

  “不是?”

  蓉在我面前一年一年老去。哪怕她有再曼妙的身材,保持青春的各种精华液和美容术,她的改变在一年一次的见面中,都是这么可悲地明显。我惧怕她的老去,远甚于自身的衰亡。如果可能,我会为她求来不老长生术,定格,在她最美的时刻,在我的上铺。

  先生不了解,为什么我总爱抱着老二,总是亲他,说他好可爱,以前对老大可没这样。但就是因为对老大的爱啊,因为有过老大,了解孩子天真无邪的时光如此短暂,所以才更要加倍地宠溺和痴爱,因为失去了老大的童真,所以才更加珍惜老二,第二次机会。先生不知道,年复一年,我总在操练着这样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相聚的这一刻,在它发生时也正在永远地逝去,我必须尽我所能存蓄供一年取用的能量和记忆,一年只一回。我从未跟先生说过这些,他知道蓉,但不知道蓉是什么样的朋友。

  “吃了激素什么的,没效,后来我知道,不是。”

  “不是更年期,那是,恋爱了?”

  她露出吃惊的表情。

  “恋爱本来就会让人睡不好。”我悄悄逼近,“半夜醒来,想念情人?”

  “胡说八道。”她否认。

  基于一种绝对的专注,我可以感知眼前人。很多时候,我感觉到她的意念,不是经由耳朵和脑,而是皮肤和心。她曾跟一个小她十岁的画家有过一段,也没见她如此闪躲。她会说的,这就是今天的目的。她所有的朋友里,我是最忠实最能守密也最不会评断她的人。我指指蛋糕,乳黄色的蛋糕上咖啡色的纹路脉络分明,“要尝一口吗?”

  “现在才问。”她娇媚地瞪我一眼,不客气地挖走一大块。

  “喜欢都给你。”

  “不了,就是尝个味道。这种尝过就不点了,来个樱桃白巧克力吧。”她挥手叫唤侍者,“服务员!”她的用词越来越大陆化了,卷舌音也比从前分明。

  “不用减肥了?”

  “你看呢?”她一甩头发,自信十足,“现在跳舞跳这么多,吃什么都不怕。”

  “怎么会想要跳舞?”

  蓉叹了口气。

  “跳舞老师很迷人?”

  她点头。

  “很年轻?”

  “二十六、七吧?”

  “你又不是没有喜欢过年轻的男人。”我撇撇嘴。

  “不是,”她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是女老师。”

  “女老师?”我吃了一惊。

  蓉开始她的告解。除了一开始略露窘态,一旦进入正题,她越讲越来劲儿,恨不得把我拉到她跟那个女老师之间,自己看个清楚。

  蓉上海的朋友圈里,有不少人跳拉丁舞塑身减肥,禁不起朋友一再鼓吹,说那位拉丁老师灵得来不得了,新开初级班,错过可惜,一些老学生都想再从头学过呢。她勉为其难排出时间去试跳。

  上课时间到了,同学都在教室等着,老师却没来。等了一刻钟,她感到不耐烦,拿了水瓶手机,推开旋转镜门要走,眼前挡着一个人,高且瘦,穿了一身黑,帅气的短发,丹凤眼,眼尾往上翘的眼线,长翘睫毛下一双闪着寒光如宝石的眼睛。被那眼睛一扫,她乖乖走到最后一排站定。

  女神般的气场。蓉如是形容这个叫艾玛的老师。

  拉丁舞初级班,第一堂教的是伦巴转胯。艾玛那仿佛无肉的身躯,扁薄如黑影,此时左一片右一片切出棱角,腰胯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利落写着阿拉伯数字8,后背肌骨崚崚,牵引着松和紧的线条。蓉试着模仿,却完全不知道如何调动腰胯和后背,不禁急出一身汗。女神艾玛无视于身后那些荒腔走板的模仿者,只是难如登天却又轻而易举地转动腰胯,与此同时,身体其他部位被切割开来,纹丝不动。这充满性暗示的动作本应释放出一种强大的女性魅力,却奇异地维持着技术的展示,跟老师的眼神一样有种科学计量的冷然。

  下课后,蓉到前台缴了学费。

  此后,蓉每周两次去上课,没上课的时候腰一直是酸的。腰胯慢慢可以转动了,然后是前进,后退,时间步,纽约步,螺旋转……就这样认认真真学了大半年。这段时间内,她跟老师说过的话,数都数得出来。上课时,老师从不说跟跳舞无关的玩笑话或废话,下了课立马就走,不像有的老师会跟学生“劈情操”。因为仰之弥高,她不敢去请教关于舞蹈的问题,因为钻之弥坚,老师的冷淡和寡言,让她望而生畏。从小就不是怕老师的人,这是头一回,她对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人心悦诚服。

  老师的舞伴是小崔老师,联手赢过多次大奖,两人早就住在一起,步上红毯是迟早的事。蓉想着,届时一定要搜罗来最新奇不俗的宝贝,献给老师当贺礼。

  蓉是个聪明人,可能舞蹈上也有点天分,这么认真用心地学习,自然变成班上的“尖子生”了。老师开始注意到她。三个月后,老师头一回喊她的名字,纠正她的动作。被老师一喊,她的心一震,脑里有一秒钟的空白。

  老师越来越常喊她,有时一堂课喊了三四次,她一方面又惊又愧,一方面却又暗暗欢喜,老师注意到她了。大概从这个时候,她开始在昼夜之交醒来,脑里第一个跳出的影像就是老师。上课时的情景在脑里回放,她暗数拍子,想象自己如何完美地跳完一段舞,博得老师的赞许,想得心潮澎湃……endprint

  我忍不住打断她,“你这是粉丝情结吧?何以见得就是,就是……”

  蓉却不辩驳,只是一股脑地把话倒出来,语速很快,背书一样的,想必一个个失眠的夜里,她就这样在心里说着,这些话被说过无数次,熟极而流了。

  更衣室外的玻璃柜里陈售贴亮片的舞衣舞鞋,旁边摆了一圈沙发椅,等上课或刚下课的同学,坐在那里聊天,艾玛也坐在那里,休息,玩手机,喝运动饮料,等下一节课。因此,蓉从来不敢去坐在沙发上。她在更衣室里拉过布帘,悄悄换下汗湿的舞衣,脱下舞鞋,在身体和鞋子的汗臭味里,自觉又老又丑。不管她身上的赘肉怎么在这持之以恒的锻炼下消失了,不管她的腰腹和大腿比十年前还要紧实,四十几岁的女人毕竟不同于二十来岁。换好衣服,她低着头出去了,经过老师身边时,如果老师没看她,她连再见也不敢说一声。

  自惭形秽!我暗叹,蓉也有这天!

  有一天,蓉经过一间小教室,听到艾玛的声音。

  在我的要求下,她形容了艾玛的声音。那是中低音,音质偏硬,很有几分威严,总是很凶地指正错误,简短扼要地给出权威的解答。我笑了。这实在不是理想的女声,但从她叙述的表情看来,这似乎就是完美的声音,艾玛的声音。我收起笑容。

  蓉忍不住从门缝里偷看。教室里,艾玛在帮一个同学上小课。艾玛比跳女步时更有一种冷酷和帅气,后背一紧手上一带,学生便听令前进后退,转圈下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个明亮的方块,两人一忽儿跳进方块,一忽儿跳出来,框里框外几番进退。如果留在这框里,如何?如果跳出那框,又如何?这时,艾玛抬头看到偷窥者,蓉连忙逃开了。

  蓉的生活开始以舞蹈课为重心,所有的约会、出游、购物和派对,都要配合舞蹈课的时间。舞蹈课把她牢牢钉在了上海,哪里都去不了,哪里都不想去。当她的座车转进那座大楼时,便感到心情舒畅,搭电梯到七楼,推开哈皮舞蹈室的大门,她的一天才开始。

  然后有一天,这天开始得有点奇怪,早晨的第一堂课,她早到一刻钟,独享无人的更衣室。就在脱得只余文胸内裤时,更衣室隔间的布帘被猛然拉开,艾玛闪身进来。蓉惊慌到近乎僵硬,而艾玛对她一笑,姿态潇洒地脱下酒红色的毛线衫,紫色素面的胸罩托着小小的乳房,蓉脑里一片空白,艾玛的胸罩也脱下来了,两只娇小不见天日的白鸟轻颤着粉色的小喙。蓉背过身去,抖抖豁豁套舞衣,第一次还前后穿反了。布帘里可容两个人,如果更衣的动作不太大,不至于碰到另一个。她拼命缩,想把自己缩得像艾丽斯那样一寸小,在此同时,身后那个人却在无限放大,来自另一个温暖身体的热能烤着她,毛细孔张开来向外渗汗,她就像烤炉里的面团,不由自主慢慢膨胀。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甜香,美好的事情在发生,葡萄要变成酒。艾玛比她先换好,一件黑色的吊带紧身衣,一条黑色流苏长裤,帅气兼妩媚。拉开布帘前对她说,明晚在田子坊北极地酒馆,她有表演,来看吗?

  周末夜里的田子坊,充满声光和人影,很多外国人在这里猎奇买醉。北极地就在田子坊进去后第二条小路尽头,蓉特别早到,买了一杯玛格丽特,一碟开心果,静静等待。四周喧嚣,爆笑声诅咒声和烟味,有几个洋人过来搭讪,她自顾自啜饮杯中酒,宛如参禅入定。夜更深了。平日有乐队演唱的小舞台前,有人拿过话筒说今天是周年庆,请来好友助阵,给大家带来激情的一夜,酒客们都鼓起掌来。

  一个男人以如女声般的清亢高音唱了一首空中接力乐队的歌,然后又深情无限地唱了一首王菲。她听旁边的人介绍,这人曾进了歌手选秀的半决赛。然后是电吉他演奏,震耳欲聋,然后是一个混血的女歌手……都要到子夜了,艾玛才上场。

  一身坠着黑流苏豹纹紧身短裙,艾玛俏立舞台中央,身体夸张扭出S造型,一手贴腰,一手高举,五指怒张。蓉的心跳加速了。艾玛表演的是一段伦巴、恰恰和桑巴组合,起首的伦巴妩媚挑逗,化着浓艳舞台妆的她,表情一扫平日的冷淡,充满了魅惑的神采,每个伸展和紧缩,每个旋转和造型,都做得漂亮利落,还有一种满溢的性感,蓉在心里呐喊着天啊天啊……这是她第一次看艾玛在舞台上演出,她知道艾玛舞跳得好,但不知道竟然好到这种地步。如果有人还没有被那曼妙性感的舞姿掳获,接下来的恰恰和桑巴,活泼的节奏和身体的强烈律动,便让每个人都拜倒在她的裙下,全场此起彼落热烈的口哨声,气氛一时high到最高点……艾玛退场时,蓉把双手都拍红了,在众人疯狂叫好声中,她也把嗓子喊破了地嘶吼着艾玛、艾玛、艾玛!

  脑里回荡着这个叫声,心里也余波荡漾,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打着拍子,艾、玛、艾、玛。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坐到她身旁,勾画着粗黑眼线,金灰色眼影涂满整个眼窝,搧着两扇又密又翘的假睫毛,举着一瓶啤酒,已经半醉了。

  哦,艾玛,你太棒了。她像个小女生般轻声说。艾玛一笑。小崔老师没来?艾玛又是一笑。蓉不知还能说什么,看看已经凌晨。你要走吗?我可以送你。艾玛说,他在陪另一个女人。啊?蓉一时不解。艾玛笑得更厉害了,他没来,他在陪另一个女人,跳舞……

  那天,蓉一手扶着艾玛,一手拎着艾玛的化妆箱,颠颠倒倒上了车。司机小朱帮忙安顿好,轻踩油门往虹桥别墅区开去。艾玛在车上倚着蓉哭了,嘴里胡乱说着,蓉似懂非懂,只是揽着刚刚舞台上的女神,轻轻拍着。

  国标舞圈里的男学生本来就少,男老师永远比较吃香。他们的课时费高,可以带女学生去比赛,也能陪着到舞厅跳舞,因舞生情的例子有,但更多的是逢场作戏,有钱有闲的贵太太们藉此找玩伴,能挡得住重金攻势的男老师不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竟成了圈子里的潜规则。小崔老师的条件一流,本来就极受欢迎,最近更被一位新加坡的贵太太看上,前几天深夜回来,宝马双人座轿车的钥匙丢在了桌上,艾玛一看就炸开锅,这你也敢收?

  小崔脸上挂不住,先嚷起来了,人家敢送,我怎么不敢收?之前那些东西,也没见你说什么。艾玛气得脸都白了。你自己做的事,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小崔把艾玛拉过来,啧啧啧,你说你气成这样干吗?不是说好了吗?我们的目标是存钱在上海买房,能买房就能结婚。这也是不得已的,我反正,哎,你也知道的,那些老女人……endprint

  在蓉那美轮美奂的别墅客厅里,艾玛一边喝着解酒茶,一边诉苦,泪水把浓妆都洗糊了。拒人千里的老师,突然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女生。蓉以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宽慰她,说得艾玛连连点头,渐渐平静下来。

  两人默默依偎时,花园树梢传来鸟鸣,天际裂开一线曙光,透过绣满一朵朵皇家玫瑰的窗帘,给这豪华但寂寥的客厅,镀上一层蜂蜜般的金光,一切变得柔和甜美。从此,蓉的人生找到了价值出口,满腔的激情有了使力点。她要当艾玛的守护者,守护她的成长,让她茁壮成一个成功的舞者。她出资陪艾玛看国际舞坛巨星演出,票价人民币几千元,跟巨星上课,收费也不逞多让;帮艾玛打点行头,从日本订制最高档的舞裙和舞鞋,又拿出几十万助艾玛和小崔开办工作室……

  我此时终于忍不住打破缄默,“粉丝再加上母性,你没有小孩,艾玛就像你女儿一样,我觉得,这并不是爱情。”

  蓉苦笑一声,“你不会懂的。”

  “不,旁观者清……”

  “不是的,”她打断我,“你听我说。”

  艾玛是她性幻想的主角。

  当蓉讲述时,我眼光平视,表情漠然如一张白纸,仿佛她说的不过是三亚的日光浴,阳澄湖的大闸蟹,梧桐树街的阴影,阴影深处灯火闪烁的小酒馆。这张无表情的面具,催眠她继续招供,挥洒着自白书忏情书。我的耳朵就如录音笔,记录着她的一字一句,音调的高低起伏和节奏,中断,呼吸,渐弱成耳语或是戛然而止。我的双眼就是摄像头,记录着她的面孔泛红,眼底闪光,鼻翼抽动,右眉毛下意识地挑起或是左眼皮快速地颤动。即使我心乱如麻,啊,此刻绝不能分心到自己身上,我的耳朵和眼睛都没有放过蓉的一切。所以,我清楚记得她是这么说的:晚上,睡觉前,或是清晨,或是有时候,一个月总是有那么几回,当弗兰克到我床上来,这时,她会出现。由此,我百分之百确知,是爱,不仅仅是喜欢。

  细节,付之阙如。关于性,她以前说过,那些男人以各种方式追求,如一只只开屏的孔雀,但从没有触及任何性爱的细节。她会说,挺好的,不合拍,喜欢,不喜欢,没有任何具体的内容,然后我们会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一切不须多说。这是第一次,她把性和爱连在一起,而且还仅是幻想!

  这次我们没有爆出那种你知我知的大笑。蓉去上洗手间,起身时差点撞到桌脚,她一定觉得,这一切都太难令我理解了。

  热爱中的伊人,总是可爱到令人心醉,性感到令人颤栗。她的微笑可以融化你,她的眼波可以鼓舞起你所有的热情。如果她投身到你怀抱,你除了全身心地紧抱住她,把感官完全张开,去感受她的每一寸,你还能做什么?比这现实中的伊人更难以抗拒的,是你遐想中的她,因为她不召即来,在最不应该的时候袭击你,让你在课堂上突然感到躁热,在批阅作业时走神,在推开家门时感到撕裂的痛苦。男人把你重重压在床上,做他想做的事,很少,但一个月总是有那么几回。你知道那些步骤,你知道他已经不再年轻,有时他甚至硬不起来,于是你像个好妻子那样帮他,来来回回,然后急急上套进入。也许已经不需要上套了,不是因为怀孕的机会微乎其微,而是你相信他的精虫也已经过期衰老了。你屏气用力夹紧,让他尽快完事,当他瘫倒,从你身上滑下,你偷偷在枕上抹去泪水。是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爱的人是谁。

  当蓉回座,又露出招牌的自信笑容。如果我不能理解她对艾玛的爱,那是我的问题,不是吗?

  “那么,”我问,“你那个老师,她,也喜欢女人?”

  蓉点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细节,还是没有细节。我突然对这样的告解感到不耐。她对我说了多少?隐瞒了多少?

  “她跟男朋友分手了?”

  “他们婚期订在明年。”

  “啊?”

  “她说,因为跟我的关系,让她更理解小崔。感情世界比她原来感知到的复杂太多了,她现在比较成熟了。”

  “你能接受?”

  “小崔能给她一个家。”蓉说,“我可以当她一辈子的朋友。”

  “这样你就能满足?我说了,这不是爱情!”我握拳。

  “你是怎么了?是不是爱情,难道你比我还清楚?”

  过去我从未评断过她的情史,神甫只应安静聆听,但我继续开炮,“那个画家呢?你说你爱他,要等他长大;还有,香港那个小开,说什么一见就有触电的感觉,上辈子的情缘,要等他办好离婚。还有,还有……”过去蓉说过的那些情人,争先恐后地出现,想要争夺蓉的心,谁才是见异思迁的蓉的最爱?我为他们感到悲哀,但最悲哀的是……

  “你冷静点好吗?”蓉横了我一眼,指指手上的婚戒,“你想要我怎么样?”

  “你真傻,她只是在利用你,你不过是她的贵太太!”我还在作困兽之斗。

  “我说过你不懂。我对她一无所求,她只要在那里,就够了……你怎么了?”

  她没问,我都没察觉自己额头冷汗涔涔,陈年痼疾在我脆弱的时候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我按住胃,挤出一丝笑容,“饿过头了,你的故事,太长了……”

  “Oh My God,快六点了!”蓉跳了起来,“艾玛还在等我呢!这次我陪她来圆山饭店参加比赛,还有好多事,你没问题吧?我要先走了。”

  我点点头。蓉拍拍我的肩,“老友,下回见了,保重啊!”

  我目送她的背影。她的背脊依然挺直,腰线依然分明,就跟二十年前一样。那个周末的早上,她去上完厕所后就没再爬回上铺,而是挤进了我的被窝,一起赖床。她身上有刚睡醒处女的幽香,我们身上都有,她的眼睛眯着,嘴唇干裂,腋窝有种好闻到让人想紧紧抱住她的味道。我们睡在一个枕头上,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什么,那气息让我觉得好痒,好想笑,好想哭……

  忍了许久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也需要告解,但谁能听我告解?

  以为她不能爱一个女人。

  责任编辑 韩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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