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1969年生。河南焦作人。先后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和南京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1994至2007年在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任教。现为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已出版长篇小说《白云千里万里》《十年灯》《个别的心》,短篇小说集《乘灰狗旅行》等,专著《时代的万华镜》,译著波德利亚《美国》、黄哲伦《蝴蝶君》等。目前主要从事文化理论研究与文学创作。
“这个女人太山寨了,不说别的,看她那胸脯,就像挂着两个保龄球似的,肯定是假的。”突然在微博上看到老魏对一个比基尼女郎的点评,我差点把刚喝到嘴里的咖啡吐了出来。因为老魏和我是多年的同事,如今已年近六十,他是哲学系的元老,平日里温柔敦厚,出言谨慎,可他在微博上竟然如此刻薄,反差之大,难免让人有些惊讶。
可想想老魏这样也是正常的,因为早就有人发现,那些在网络上青面獠牙的人,其实在生活中都是谨小慎微的人,老魏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原本搞的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研究,早就有人传说他的一些观点已经引起高层的关注,很有可能会被邀请到中南海给国家最高领导人讲课。可十多年过去,他除了在报纸上偶尔发点学习最新的中央文件的心得体会外,始终没能弄出什么像样的成果来。不仅如此,他还莫名其妙地谢了顶,成为我们学院第一个尚在英年头发就已早逝的学者。无奈之下,这些年他又转攻忽然流行起来的被人称为“儒宪”的“儒家宪政”学说,不料却声誉鹊起。他也顺势而为,在颌下蓄了一把山羊胡,穿各种颜色和质料的中式盘扣衫,自学中医,练太极拳,写繁体字,摇身一变为儒学大师。据说著名的长江商学院的富翁学生们已多次请他讲学,酬金的数目每次都在五位数以上。但老魏本人对此却相当淡定,他现在已是“儒宪”研究界的杀手级人物,因其影响实在太大,甚至被人称为“儒宪癌”,而且,他手中各种名目的研究基金加起来也富可敌国,这点小钱对他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可没想到,他居然也有闲情雅致在微博上公开点评比基尼美女。
我又看了一下微博,忽然发现那条点评并不是老魏原创的,他只不过转了一个网友“信徒”的评论而已。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顺手点开那张比基尼女郎的大图看了看。我觉得,这个女郎的胸脯虽然有点大,但尚在可以接受和理解的范围之内,最起码,其大小距最小号的保龄球还是有段距离的,显然,“信徒”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我准备关掉微博,打算干点正事,可老魏又转了一条“信徒”的微博。这次还是一个比基尼女郎,她边在白色的浪花中奔跑边对照片外的人回眸一笑,让人觉得美艳异常。但“信徒”的评论却依然和上一条一样虐心,他竟然说这个女郎的臀部就像大象的屁股一样,和身材的比例失调了。还好,这家伙这次没说她的屁股是高分子材料制成的,也算是积德了。
不过,这倒是让我对“信徒”好奇起来,我干脆点开了他的主页。这下可好,我就像是刹那间穿越到了加州的海边,因为我的眼前都是沙滩、棕榈树和搔首弄姿的比基尼女郎的照片。而且,他在每一张照片下都加了评语。我看了几条,这些评语和我前面看的那两条差不多,基本上都是在对美女们鸡蛋里挑骨头。当然,这也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信徒”是个相当高端的人,已阅美女无数。可他主页上的自我介绍却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我想老魏肯定认识他,或者至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否则,以老魏目前在“儒宪”界如日中天的地位,是不会关注和转发一个无名小卒的微博的。看看老魏还在线,我就私信问他“信徒”是谁,老魏立即给我发送了一个笑脸,接着慢慢地打出了两个字:韩——森。
如果说刚才老魏转那些比基尼女郎的图片只是让我有点吃惊的话,现在我可是有点震惊了。因为老魏实际上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人,从马克思主义到孔孟之道的跨越就足以说明这一点,所以,他就是发个春宫图我也能接受。可韩森来这么一手我却感到难以理解。我忙给老魏发了个问号和惊叹号,对他的回答表示质疑。老魏这次反应有点慢,过了一会才回了个惊叹号。看来这个号称“信徒”的人的确是韩森无疑了。我重又看了看韩森的微博,发现他除了关注天气预报和交通方面外,几乎谁也没关注,不仅没有关注我,就连老魏也没关注,我猜这可能是他并不希望有熟人关注自己,就决定也不在网络这个虚拟世界中关注他。
可在现实世界里,我却一直在关注着韩森这个学外国哲学的博士。虽然现在由于网络无所不在,我们有时已经分不清楚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哪个才是真实的,但我对他的关注却是实实在在的。而我之所以关注韩森,倒不是我对他搞的东西有什么兴趣,原因很简单,他是我的大学校友。我们都曾在武昌桂子山上的华中师范大学待了四年。不过,他才三十出头,我比他大了整整十岁,算是他的学长。但他并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他学的是这些年来非常时尚的法文,毕业后又到北京的一所大学念了个哲学博士。所以,有时我们聊到母校,他常会说自己是“华中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的,让人恍然以为我们的母校和那个著名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刹那间让我们也变得“高等”了似的。可你要是因此就把他想象成一个受到法兰西文化熏陶的爱时髦的帅哥,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头上没发型,身上无香水,穿着更是毫不讲究。一年四季,他都是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冬天穿件黑色的呢子短大衣,夏天是一件长袖白衬衫,不冷不热的时候则是一件灰色的夹克。而且,他总是穿得规规矩矩的,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拘谨的中学生。比如,我从没见过他把呢子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或把衬衫领口的扣子松开过,更不要说把夹克敞开了。所以,每次我看到他都会忍不住想,这家伙大学四年念的法文和后来学的那些外国的哲学都去哪儿了?也难怪他现在还是个单身汉。
其实,韩森这个来自河南乡下的小伙子长相还算端正。他个头中等,身材单薄,那张长方形的脸没有任何棱角,眼睛也不大,只有稍稍突出的牙齿还能给人留下一点印象。但不知是不是为了弥补这个小缺点,他老是有意无意地绷着嘴唇,而这又给他增添了一种朴实的感觉。在学院的一百多号人里,可能就数他最不起眼。学院开会时他从来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既不与人打招呼,也不和人聊天,所以,除了哲学系的人,别的系的人没几个认识他。我也是因为听老魏说他是我的校友,才主动和他搭讪并自我介绍才认识的。当时好像是九月中旬,天还很热,他穿着件扣到脖子的白衬衫,拿着本厚厚的复印资料从哲学系走了出来,我刚好在走廊上,就叫了他一声,然后告诉他我也是武汉华中师大毕业的。我本以为校友相见,他会主动走过来和我这个学长握个手什么的,可这小子只是淡淡地冲我点了点头,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喔,那我们是高师校友啊。”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高师校友”是什么玩意,他就已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向我扬了扬手里的资料,转身走了。endprint
看到韩森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我们俩作为校友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所以,之后尽管我们在食堂还有学院又碰到过几次,我最多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不仅没有扯几句天气好坏之类的废话,就连脚步都没停下来过。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我觉得我们那次在走廊上的邂逅并不存在,很有可能,那只是我的一种一厢情愿的想象。这让我对自己之前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
但是,就在我几乎已经把韩森遗忘或者基本上把他重新还原成一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了他的一封电子邮件。第一眼看到这封标题为“韩森来函”的邮件时,我还以为是病毒发来的,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这家伙有什么理由给我写信。后来只是出于好奇,我才打开了这封邮件。谁知这封信还真的是韩森本人写来的,他告诉我最近他和哲学系的朋友组织了一个读书会,每周五晚上都在哲学系的办公室读点柏拉图什么的。因为哲学系的人知识背景相同,思维方式相近,不容易读出新意,所以,他很希望有学文学的朋友参加,这样可能会在读书的过程中碰撞出更多的思想火花来,因此,他想到了我这个“华中高师”的校友。他认为,若有我这个生力军加入,他们的读书会肯定会火花四溅,而且,他还很客气地在信中称呼我为学长。这多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后来想,我之所以愿意接受韩森的邀请,可能主要还是由于他满足了我做学长的虚荣心,而不是出于我自己对于知识的渴望。我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年轻时曾经有过的对学术的狂热也逐渐消退,如今知识对我来说,不管是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只是我谋生的饭碗而已,它和出租车驾驶员手中的方向盘、流水线上拧螺丝的工人的扳手并无区别。但是,韩森的这个年龄正是对学术有热情的时候,我想自己既然已身为学长,的确也有必要支持一下他的活动。
周五晚上,我如约到学校去参加韩森的读书会活动。我们学院在校园里的一幢几十层高的大楼的中间楼层。这是一幢奢华的遍布玻璃幕墙的回字形建筑,高大的中庭像烟囱一样从底楼的大堂一直通到楼顶的玻璃天窗,夜里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见天上的星星。而从楼上看下去,它就像一口深深的竖井,那些在井底的大堂里来往的行人和一只只小蚂蚁差不多,似乎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所以,每次,当我从走廊上往下看的时候都会感到眩晕和恐惧,可奇怪的是,同时也感到有种控制不住的想跳下去看一看的冲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恐高的表现,从走廊经过的时候,我总是会下意识地贴近靠墙的一侧,以远离另一侧用玻璃板护栏围起来的幽深的空空荡荡的中庭。
可能是周末的缘故,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人再办公了。学院里除了走廊上几盏星星点点的灯光外,只有哲学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其他房间都黑乎乎的一片,而上上下下的楼层好像也都只有走廊上的灯开着。或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看到韩森忽然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相比,这次他对我的态度明显殷勤了很多,不仅主动叫了我一声学长,还像个宾馆的接待员一样,把我领进了办公室并拉开一张椅子请我坐下,然后,不等我吩咐,他又立即到饮水机旁拿出一只纸杯为我泡了一杯茶。刚开始,我对他这么热情还有点忐忑,可转念想既然他已经承认我是他的学长,也就安之若素了。坐下来后,我才发现面前的长长的会议桌已经被清理得纤尘不染,在灯下,发亮的桌面几乎光可鉴人。但我知道,就在昨天,这张长桌还和中文系办公室摆着的那张桌子一样,像个大垃圾堆。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邮件,拆开或没拆开的杂志、书,还有根本就没人翻过的一沓沓报纸,一个烟灰缸和两只一次性纸杯里也都塞满了烟头,几个还剩了点水的矿泉水瓶东倒西歪地滚在桌子中央,让人简直无法置身。可现在这张桌子突然间却变得如此整洁,除了整整齐齐地摆了几叠书外,可谓一尘不染。我伸手拿过一叠看了看,原来是中文、英文和法文三个版本的《柏拉图对话集》。
“对了,我们要读的这几本柏拉图的书我都给你复印好了。”韩森转身从自己放在椅子上的背包里掏出三本厚厚的复印资料递给了我,“我们主要读中文,有不理解的地方,就对照一下其他语言的版本。”
“好的,谢谢了。”我翻开看了看,这三本十六开大小的复印件装订得很整齐,还用蓝色的硬卡纸做了封面,很像正式出版的东西。“你在哪里复印的?质量很不错啊。字这么大,看起来舒服。”
“就在我们学校的复印店里弄的,现在他们的工艺水平很高。”
“你有笔吗?”韩森忽然问我。
“笔?”我有点奇怪,“你要用?”
“不,我是问你要不要用,读书时你万一要划重点或者写个感想什么的可能会需要。你要没有,我可以给你一支。”韩森从背包里掏出一支圆珠笔递给我。
“不用,我带有笔。”我忙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支笔来朝他晃了晃。
“没关系,你拿着好了。我买了很多支,就是给大家读书时用的。”
韩森坚持把那支笔放到了我面前的桌子上,我只好点头表示感谢。
看着桌子两边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十几把黑色的沙发椅,我想参加读书会的人大概最少也有十几个。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号码,原来是个朋友的电话,就接通了。韩森看到我在说话,就走出了办公室。朋友没什么事,就是看到我的电话号码随便问候一下而已。接完这个纯属心血来潮的电话,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七点了。韩森告诉我读书会六点半就开始,可到现在除了我外却还没有人来。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在这里接电话,韩森他们不好意思进房间来,就准备出去叫他们一下。但我刚拉开椅子,韩森和哲学系的小宋一起走了进来。
“张老师你好。”小宋一见到我就向我打了个招呼。其实我对他也不是很熟悉,我只知道,他也是这两年刚到哲学系工作的博士。
“不好意思,我这个电话让你们在外面站这么久。”我挥了挥手机。
“没有啊,我刚到。”小宋回头看看韩森,不知道怎么回事。
“刚才张老师接了个电话,我就出来了。”韩森走到饮水机旁拿出一个纸杯问小宋,“你要喝茶吗?”endprint
“不用了,我自己带有茶。”小宋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又从包里掏出了三本复印资料。我看了一下,开本和我的一模一样,都是蓝封皮的,一看就知道是韩森在同一家店复印的。
韩森端着茶在我和小宋对面坐了下来,他把那三本书拿到了自己面前一一翻开,用手把书页按平。
“怎么样,我们开始读吧?”
“好,我先喝口水。”小宋把保温杯的盖子拧开,吹了吹从杯子里冒出来的散发着茶叶清香的白色的热气。“接着上次的读好了,上次我们读到多少页来着?”
“第11页。”韩森几乎是脱口而出,虽然他还没来得及把书翻开。
我看了他一眼,和他一起把那本《柏拉图对话集》的中文本翻到了第11页。
“那,还是我先读吧。”韩森拿着笔在书上敲了一下,也没有征求我和小宋的意见,就开始用他的带有河南口音的普通话读了起来。“苏格拉底说,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快找到了书上的苏格拉底的这句话,拿起笔跟着韩森的朗读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看书了,很快就有点疲惫。我抬头瞧了瞧空空如也的办公室,忽然觉得我们三个人就像是坐在某座被世人遗弃的废墟里。韩森朗读的声音很单调,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显得冗长而枯燥。我又看了一眼小宋,他正很认真地拿着笔在书页上写写画画。但他们两个人却对我的反应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低头继续看书,可是就这么一分神,我已经找不到韩森读的地方了。还好,过了一小会,韩森终于从书上抬起了头。
“就到这里吧。”
“好的。”小宋也把头抬了起来。
“你们怎么看这一节?”韩森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要不张老师先说,从文学角度谈谈。”小宋看了看我。
我是想先说,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问题。
“今天,是不是来读书的就我们三个人?”
“是啊,怎么了?”韩森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反应很奇怪。
“张老师可能不知道,我们读书会上个星期才开始第一次活动,就我和韩森两个人。”小宋笑了笑,好像对此也见怪不怪。
他们这么一说,倒显得我有点奇怪了。为了表示我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接下来一晚上我都积极发言,并不时向韩森和小宋提问,害得他们一会翻柏拉图的法文本,一会翻柏拉图的英文本,忙得不亦乐乎。当我们的读书活动终于结束时,韩森连连对小宋和我说,今天的读书会很成功。实际上,我之所以表现得这么热情,是因为当时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已经不准备以后再参加读书会的活动了。可最后看到韩森这么激动,我又有些不好意思不来了。但我实在对只有三个人的读书活动提不起精神,就又动员了中文系的两个朋友一起来参加读书会。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韩森时,他竟然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向我这个学长表示感谢。这也再次让我这个学长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而当我在周末和两个中文系的朋友一起来到哲学系时,发现在明亮的灯光下,韩森不仅在那张长桌上为这两位朋友准备好了复印的资料、笔、几张用于记录的全新的A4打印纸,还提前在每个人的座位前放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在他和小宋的动员下,哲学系也有两个博士生加入了读书会,这样一来,读书会才像了点样子。而每次读书会上,韩森都是当之无愧的“猪脚”。他懂希腊文,法文更不用说,英文也不错,关键是他的人文素养很好,哲学专业的知识也很扎实,所以在读柏拉图的时候,只要遇到问题,他不仅能寻根溯源,还能举一反三,就连我这个学文学出身的本来对哲学兴趣不是很大的人,也感到受益匪浅。
可是,没过多久,上海就进入了冬天,我们在办公室里读书的时候尽管还是像过去那样讨论热烈,但却时不时地感到一丝丝寒意,茶杯里的水也凉得越来越快。开始我们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发现,我们这幢号称既节能又绿色的建筑,为了节能一到晚上就把空调停掉了,所以,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人肉来调节室内的温度。有一次,小宋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办公室太冷了。没想到等到下周我们再来读书时,办公室里却变得温暖如春。原来,韩森自己掏私房钱去买了两台大功率的取暖器来供我们读书时使用。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随时想放弃读书会的活动。因为忙碌了一个星期后,我很想在周五的晚上休息一下。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早已经没有了韩森那种对学术的狂热,或者说对学术生活的狂热。但为了不让韩森对我这个学长失望,我还是勉强坚持了下去。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寒假来临,读书会里家在外地的几个人都要回去过年,韩森也只好宣布暂停这个学期的读书活动。我本以为读书会就此会告一段落,不料,新学期开始后,韩森又开始热情地到处发电子邮件张罗起读书会的活动来。我借口这个学期课比较多,家事也比较忙,谢绝了他的邀请。韩森知道我不愿意来,再加上他又吸收了几个老师和研究生参加,也就不再勉强我,我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周五晚上不到学校和韩森他们读书后,我却并没有立即轻松下来。刚开始的那几个星期我还很不适应,一到周五晚上,我就有点坐立不安,即使在和妻子看从网上下载的好莱坞大片时,我也会拿出韩森复印的那几本柏拉图的对话录来翻上几页。其实,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因为我除了看到每行对话开头所标出的说话人“苏格拉底”的名字之外,并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内容,更没有记住什么东西。可我好像不这样,心里就不踏实。有一次周末我甚至厚颜无耻地想过,如果韩森现在给我来个电话,再次邀请我去参加他的读书会,我一定马上就会答应的。可这个小子却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意识,所以,接下来的周末我真的只好在家里陪妻子看肥皂剧了。
当然,时间总能解决一切问题。过了一阵子后,我就重新恢复了正常,而我与韩森的关系好像也恢复了以往的那种不冷不热的状态。有一天,当我再次在学院的走廊上迎面碰到手里捧着好几本我熟悉的蓝封皮复印资料的韩森时,我忽然发现一切似乎都又重新回到了过去,他就像个陌生人一样,对我点了个头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而且,因为我站在走廊里侧,他还特地绕开了我,紧贴着走廊外侧的玻璃护栏走了过去。如果外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以为我们俩互不相识。可在那一刻,就是我本人,也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曾真的认识他,是否真的曾和这小子一起慷慨激昂地读过半年柏拉图了。endprint
但转眼间这些也都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如果今天我不是在微博上看到老魏转发的那些比基尼女郎的照片,我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和韩森还有过那么一段密切的交往。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韩森是个从来不谈女人的人。我们在一起读了半年书,我没见他说过一次女人,即使有时大家聊女人,他也从来没有插过嘴,而且,我也从来没见他和哪个女人在一起过,甚至,我猜,可能除了上课外,他都不会正着眼睛看哪个女生一眼。所以,今天看到他发的那些玩意我才会这么诧异。尽管我知道很多人在微博上和现实中的表现有时会截然相反,可我却觉得韩森不是这样的人。我想,他还没庸俗到为了增加粉丝就发比基尼女郎照片的地步,十有八九,他是被盗号了。我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掉,想在微博上再向老魏核实一下这个问题,可老魏已经下了线。刚好,学院通知我第二天下午去开教授委员会,对聘期已满的教师进行考核。我和老魏都是教授委员会的成员,明天开会时能见到,我就没有再联系他。
因为临时有点小事,第二天下午开会时我迟到了一小会。等我匆匆赶到学院后,忽然看到韩森也和几个等待述职的老师默默地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还不禁有些奇怪。直到我坐下来翻阅考评资料时,才发现韩森也在考评之列。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韩森博士毕业到我们学院也已经工作三年了。我看了一下他的考评表,本以为会琳琅满目,可看完后我却吃了一惊,除了上课一栏之外,其他栏目都是空白。他既没有申请到任何科研基金,也没有发表一篇论文,而和他同时进来的青年教师,却不是申请到了某种基金,就是出版了专著,或者发表了好几篇论文。我感到韩森的考评很难通过,可如果通不过,他就无法续聘,而无法续聘就意味着他得离开我们学院,甚至离开学校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韩森被安排在最后一个进行述职。我有些困惑,因为以我在读书会期间对韩森的了解,他发表几篇论文应该不成问题。别的不说,他就是把博士论文整理一下发表个一两篇总还是可以的。但韩森这小子不知是脑子被狗啃了还是怎么的,他竟然真的连一个字都没有发表过。所以,不像别人进来时手上不是拿着学术杂志就是书,韩森是空着手走进来的。刚才在外面没注意,他似乎还是穿着几年前我在走廊上第一次向他打招呼时见到的那件白衬衫,袖子和领口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可能就因为这样,虽然房间里开着空调,他的额头上还是有几滴汗珠冒了出来。根据述职的程序,他要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介绍一下自己这三年的各项工作。
“我这几年就上了一些课,别的也没做什么。”
大家都以为这是韩森谦虚的开场白,接下来他将正式开始陈述,可他却把双手叉起来放在了桌子上,静静地看着我们。我发现,他的手指很长,苍白而纤瘦,骨节也很清晰。
我们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说完了?”老魏首先反应了过来。
“对,说完了。”韩森点点头。
老魏转头又看了看我们。最后,还是院长老陈硬着头皮出场了。老陈留着寸头,头发花白,却根根竖立。其实,他和老魏一样,表面虽然严厉,人还不错。
“你看怎么办?这个,你也知道学校的规定。你怎么论文一篇也没发表?你又不是不能写。”
“这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给学院添麻烦了。但我这几年确实没什么新的想法,所以就没写。”韩森平静地说。
他的话好像十分有道理。我看到老陈撇了撇嘴,伸手从老魏放在桌子上的一包烟里抽了一支烟点上。
“你博士论文呢?博士论文拆开总可以发几篇吧?”老魏善意地提醒他。
“博士论文,我也考虑过。可当初我写完后就不是很满意,发出去意思也不大,再加上后来又看了点书,觉得很多地方要改一改才行,就没有投稿。”
这下老魏也没词了。他只好也拿了一支烟点上。大家都不说话,假装继续看韩森的考评资料。虽然我只是个普通的评委,人微言轻,可是我觉得作为学长,关键时刻还是要为这个小学弟出一下头的。
“我看了一下韩森的报告,他这几年开了不少课,这些课对他来说都是新课,备课量很大,客观上也耽误了他写论文。再说,他除了上课,还搞了个读书会,每星期五晚上都和我们学院的一些青年教师还有研究生一起读书,我也参加过,感觉让我们学院的学术气氛活跃了不少。”我看了看老魏和院长老陈。
“老张,我看韩森真应该高薪聘请你来为他做述职报告才对,你这段话不仅比他的述职报告要长好几倍,也靠谱好多倍。”老魏开了个玩笑,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好了,你要是没什么要补充的,现在就可以走了。”老陈也对韩森笑了笑。
“很抱歉,我希望明年考评时自己能够有点成果。”韩森站了起来,离开座位后又很认真同时也是很自然地把自己坐过的那张椅子很整齐地放回了原处。这让我感觉他似乎是在安排读书会的桌椅。
看到韩森走出会场把门带上之后,老陈立即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你们聊聊,看韩森的事该怎么办?”
“小韩毕竟比较年轻,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延长一年聘期,明年再说。”老魏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再说,他忙的也都是教学和学术的事,也没做什么别的事,如果他到外面去做生意什么的,自然要另当别论。”
“我觉得韩森的学术水平还是比较高的,只要他愿意,发几篇文章肯定没问题。”我看老陈好像有点犹豫,就又加了一句。
其他几位评委也发表了相同的意见。老陈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个意见。
“我也知道韩森学术水平是不错的,当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同意老魏要他的。可问题是他还不只是这个问题。”
“他还有什么问题?”老魏听老陈这么说,马上问了一句。
我看了看老魏,很纳闷居然他对韩森的了解也和我差不多。
“这个事情比刚才的考评还要麻烦,韩森和外院的一个女生谈恋爱,上了床,结果又把别人甩了,现在家长不愿意,投诉到学校来了。”
“原来这样啊。”我顿时明白韩森为什么会突然在微博上发那些比基尼女郎的照片了。不过,这恰好证明了韩森是个表里如一的人。endprint
“而且,这小子很可笑,他居然对那个女孩的家长说,他谈恋爱的目的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什么是爱情,现在他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知道自己是不喜欢爱情的,所以他只好和女孩分手了。”老陈苦笑了一下。
“是啊,韩森说得很对啊。”
老魏看了看我。我也觉得韩森的逻辑没问题。
“对什么呀,你们两个家伙怎么也这么糊涂。韩森是个老师,那个女孩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你不能乱搞师生恋啊!女孩的家长也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来找学校的。”老陈摇了摇头。
“那叫韩森和这个女孩继续谈下去不就行了?反正韩森也是个光棍。”老魏的反应终于变快了。
“是啊,我找韩森谈了,可这小子不愿意!”老陈从桌子上的烟盒里又抽了支烟点上,“他说自己对女人已经没兴趣了,不是哪一个女人,是对所有的女人。”
“这是什么话?难道他变成同性恋了?”老魏看了老陈一眼问。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觉得这也符合韩森的性格,他就是这种人。可能是韩森的这件事有点出人意料,会议的话题一下子变成了对著名学者与同性恋之间的关系的讨论。最后,还是老陈力挽狂澜,把我们从这种不着边际的闲扯中又扯了回来,并最终形成了对韩森的考核决议。我们一致同意并通过对韩森博士的延聘考察,但前提是他本人必须首先妥善处理好自己的恋爱生活。其实,谁都知道,这最后一条只是个玩笑而已。在我们的哄笑声中,老陈严肃地委托老魏转告韩森学院的这条决定,接着就宣布此次考评大会胜利结束。
散会后,我在走廊上忽然看到韩森正提着一桶水从哲学系走出来。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摇了摇手中的抹布,告诉我今晚读书会要活动,他要擦擦桌子,准备一下。我这才意识到今天居然是星期五。我怕他忽然会邀请我再参加读书会,对他说了声再见后便赶紧向中文系办公室走去。走了两步后,我又想起来应该先把他通过考评的好消息告诉他,可回头一看,他已经不见了。长长的走廊上,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在办公室里忙了一会,看了一下今天收到的杂志和信件,又上网填了张表格。等忙完这些杂事离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可以看见外面高楼的窗户已经朦朦胧胧地亮起了灯光,马路上的汽车也多了起来。可能是有雾霾的缘故,从远处开来的汽车就像是在空中缓缓飞行而不是在路上行驶。我好像看到对面的走廊上有个人隔着空空的中庭向我招了一下手,但没认出他是谁,我也向他挥了挥手,就走了。
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下午被韩森的事刺激了一下,我忽然想找出他给我复印的那几本不同语言版本的柏拉图对话录看看。可我在书架上翻来翻去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只好问妻子看见过那几本蓝封面的复印资料没有,没想到还问对了。妻子说,因为我总是把这几本资料堆在放旧报纸的地方,却很少看,所以,几年前她就已经把这几本东西和旧报纸什么的一起卖给收废品的了。听她这么说,开始我还有点想生气,转念一想,她说得也没错,就算了。因为一下子没什么事好干,我就陪妻子看了两集都市情感剧,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度过了这个周末。
第二天是周六,我睡了个懒觉,快到中午才起来。胡乱吃了点东西后,我打开电脑看看信箱里有无信件,然后又上微博看了看。我看到老魏给我留了个言,说是刚才打我手机关机了,只好给我写几句。他说,昨天晚上韩森从我们学院坠楼了,今天早上大楼的保安发现他趴在中庭的地上,人都摔成了一张相片。我觉得老魏是在开玩笑,这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我打了个问号给他,可他却不在线上。我起来去给自己做了杯咖啡,然后重新回到电脑边,老魏还没上线。我想了想,还是拨了个电话给他,电话一响,他立即接通了。我问韩森的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说不是的,他在微博上对我讲的情况是真的。
“韩森这小子,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昨天会议结束,我打电话把学院的决定告诉他的时候,他还很高兴的,而且我还特地讲了,让他不要为那个女生的事着急,大不了给点钱算了,而且,他暂时没钱也没关系,我可以借给他,而且,绝对是不要利息的无期贷款。他当时也感谢了我。可我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会玩这一手。”
“喔,原来是这样啊。那他到底是从走廊上跳下来的还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呢?”我问。
“这个,好像现在警察还没确定。我刚才打电话问过了,昨天晚上,韩森还搞了读书会,和他一起读书的小宋说他的情绪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反正,一直到读书会结束,韩森都还好好的,所以,应该不会自己跳下去。不过,也难说。这小子有时候脑子有点一根筋的。再说,现在他人都死了,他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摔下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老魏的口齿很清晰。
我没再说什么,又听老魏反复唠叨了一会韩森后就把电话挂掉了。说实话,老魏虽然有点啰嗦,可逻辑却是对的。不管韩森是从走廊上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摔下来的,总之,他肯定是完蛋了。你想,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又没有降落伞,这不是作死吗?所以,作为他的华中高等师范学校的学长,作为他的高师校友,我只能说,他这么做一点也不“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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