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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故事:梦城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3511
纳兰妙殊

  

  少年H用手指写出一个词:rain(雨)。

  里瑟先生说,你希望下雨吗?

  他点点头。

  于是海上忽然落了雨。在陆陆续续的第一批雨点之后,整整齐齐、无边无际的雨幕降下来。

  它跟他一起望着针尖一样闪亮的雨丝,无声刺进海面。雨到他们头顶就消失了,像雪花融在火中。

  里瑟先生问,你喜欢雨?为什么?

  它瞧着他的目光有时像是登山者面对一座山峰,有时又像是旅人打量陌生的城市。少年的身躯即使破损,眼底仍有它无法比拟的光彩——他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用手指慢慢画,画出一个w,然后停下来。

  里瑟先生说,w?warm(温暖)?wake(唤醒)?wash(冲洗)?water(水)?wide(宽阔)?wonder(奇观)?wonderful(了不起)?

  少年不断摇头,写完这个词:wet(湿)。他想说,他希望下雨是想要被淋湿的感觉。在不能说不能动的巨大痛苦中,如果能被一滴一滴雨点打在身上,那也近似于品尝到跟天空和云朵对话的愉悦了。

  里瑟先生居然明白了,他摇摇头说,模拟图像无法模拟淋雨的湿润感,医院也不会允许病人“淋雨”。不过我很欣慰,我认为我们开始做有效的交流了。

  屏幕上代替手指的光点徐徐挪动,出现一个字母D。

  以D字开头的单词有——dance(舞蹈),date(约会),death(死亡),deceive(欺骗),deer(鹿),democracy(民主),diary(日记),divorce(离婚),draft(草稿),document(文献),doll(玩偶),draw(绘画),dream(梦),drift(漂流),driver(司机)……

  每个词语都像一只魔瓶的塞子,拔起来,就会从中飘出一个须眉栩栩的故事。H本想选择drift(漂流),但在选定的前一秒,他发现里瑟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便知道,关于“漂流”它一定储备了一个非常好的故事。于是他偏偏放弃了“漂流”。

  最后他挑了平庸得多的dream(梦)。然后又选了“男人,选择,重逢,桃子,金银花,车站”。

  于是里瑟先生开始讲关于“梦”的故事。它那金属味道浓重的声音,过分清晰地塑出每个音节,每个词语,回响在簌簌的雨声中,像是雨丝里夹杂的雪片。

  有这样一个人,他从小到大,每次做梦,都梦到同一座城市。

  婴幼儿时期混沌的梦已经无法追溯,从他第一次能记得梦境,所有内容和活动就都发生在那座城里。梦境并不是生活的补偿,在真实生活中,他是个普通城市平民家庭的普通男孩,没有什么杰出的天分,连眼睛和鼻孔的大小、睫毛和头发的数量,都符合平均水平。在梦中,他的父母也只是平民——两对父母都很慈爱,他们的长相并不相同,奇妙的是,当分别打量那四个人的脸貌和身量,似乎也都能在其中辨认出他五官和神情的来源。

  他就像是过着两种生活的人,或者说,生活拉长了一倍。白天,他喝一杯牛奶,坐校车去上学,交作业,下午放学后回家,写作业,睡觉。进入梦乡后,他在另一边的梦中“醒来”,走出卧室,吃下另一份准备好的早餐,搭地铁上学,交作业,放学后回家。两边的生活都水波不兴,乏善可陈。假期,两对父母都会带他到公园去,或者放风筝,或者划船,节日期间拿出新衣服教他换上,全家提着点心盒子去走亲戚。

  起初他以为所有人的梦都是这样,直到八岁时,他跟亲戚家的孩子们谈起,你做的梦会不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其余的孩子都奇怪地大声说道,当然不会!……我梦见我会飞,一飞飞到了钟楼顶上!顶上还有一只大狗熊,它伸手一推,就把我推下来了……我梦见我上了一趟大火车,车子开到一个田地里,那儿全是冰糖葫芦摊子,还不要钱……

  他这才知道,梦境的过于正常,反而是种不正常。后来在梦中的教室里,他又试图跟同桌探讨这个问题:你有时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梦里?

  同桌的女生警惕又疑惑地看着他,当然不会!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是不是今早没睡醒?

  他苦笑道,是啊,我是还没睡醒……

  十二岁时,像所有男孩子一样,他对世界充满好奇,探究自己身上这个秘密的欲望变得强烈。他在梦中逃学,去逛整个“梦城”,企图证明该城是荒谬的、幻想出来的产物。但一切都那么平凡,毫无异状。梦中的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柏州”。报刊亭售卖《柏市晨报》、《柏州时报》,街边饭馆的招牌打出“柏州特色小吃”,护城河边有老人打太极拳,头上戴的帽子印着“柏城第十届马拉松友谊赛”字样,巨大的广告牌打出地产广告:柏州“金港湾”,城市新地标!

  这样具体而真切的小城!是不是世界上真有“柏州”存在?而在柏州城里,也真有“他”这么一个人,他只不过是像“附体”一样过着“他”的生活呢?

  回到现实世界中,他钻进图书馆去查地图册。然而无论在多么细致的地图和国家城镇记录中,都没法找到这个地名。在邮局柜台上那奇厚无比的黄页邮编册中,没有“柏州”的邮编。

  那么,到底哪一边的“生活”,算是真正的生活?

  十五岁的时候,关键的事情发生了,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很遗憾,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在梦里——正像他一直暗暗担心的那样。初春,学校组织大家到郊外去踏青爬山。山叫五莲花山。山区里还有另外几个学校的学生队伍,都是来春游的。他好胜心忽起,在山路石阶上大步向前,把别人远远甩在身后,气喘吁吁地第一个冲上山顶。

  正待顾盼自雄一番,却发现山顶上早就有人在了。一个穿着别的学校校服的女学生,也是十四五模样,倚坐在一棵松树下歇息。她脱了鞋子,白生生一双赤脚,脚趾短短的,足踵浑圆泛红。春天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正在啃吃一枚红彤彤的果实,嘴唇皮湿漉漉的。见他瞧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笑一笑说,你想吃桃子吗?那边树上结的野桃子,可甜了。

  在那夜之后,真实世界中的生活第一次显得乏味冗长。他太紧张,竟然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不懂回答。就在他张口结舌的时候,女孩的同学在远处叫了一个名字,女孩大声应着,跳起身来,蹬上鞋子,像小鹿一样轻捷地跑掉了。

  虽然没听清那个名字,幸好他还记得她穿的校服的款式。在现实中的那一整天,他都紧张地在草稿纸上反复画那件校服的式样,以免白昼的琐事像浪头一样把梦留下的痕迹冲掉。他无心听课,只反复回想那个女孩的脸。梦境从未如此鲜明,他闭上眼甚至还能看见,她唇边有些细小的绒毛,绒毛上沾着几滴透明的桃子汁液。

  他急切地等待梦境的来临。

  回到梦中,他跟同学们反复描述那套校服的样子,得知了那间学校的名字。可惜他不是该校学生,无法进入校门。在校门口等了半个月之后,才终于等到了她。那女孩和她的女伴并肩走着,见到他时,先是愣一下,然后才笑出来。她穿着过膝校服裙子和凉鞋,露出短短的足趾、浑圆的足踵。

  自那之后,天平开始倾斜。她叫忍冬。他每天放学都去找她,跟她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散步。有时他故意落后一步,走在她侧后方的位置,欣赏她的足踵:脚踏地的时候,血色聚拢成一团红润,在足跟处淤集,抬脚时,血色又倏地消散开,脚踵变回一枚雪白的玉球的样子。他在心里说,我愿意就这么看着她忽红忽白的足踵,一直看下去,不管是梦还是真。

  某一个没课的下午,他们路过一条小巷,她翕动鼻子,说,好香!一拐弯便见一户人家的外墙,墙头露出大蓬碧绿藤蔓,茂密枝叶间,开着金银两色的花朵。

  她指着那花,笑道,瞧,那就是我。

  他不解。她说,忍冬,也就是金银花呀。

  他抱起她的臀部,努力将她托离地面,让她去够墙头的花儿。

  她让他挑选她摘下的两朵花,一朵金色,一朵银色,你喜欢金色还是银色?

  他说,我都喜欢。

  她眨眨眼,那不行,一定要选一种呀……

  在真实生活中他时或遇到痛苦,如父母感情不睦动辄口角,成绩不佳老师责罚。但他一想到夜里可进入另一个世界,见到如花朵般芬芳的忍冬,便觉心头宁静,无所畏惧。世间再有多少变幻,梦中的小城与忍冬,像人迹不到的深谷中的湖泊,是永远无法撼动的。黑夜的幕布一旦合拢,闭上眼睛,就像打开了去往无忧乐土的大门。

  十八岁,在梦境中,他和忍冬都上了柏州当地的大学。而真实生活中,他不得不到外地去读书。起初他十分担心离开故乡,梦境就会改变,为此还把家中的枕头带在身边,但事实证明担忧是多余的,即使是在火车上,只要进入梦乡,他就回到了与忍冬同在的校园里。

  这段时间,他对梦境产生了怀疑和畏惧。他曾努力告诫自己,不能对两种平行的生活投入相同的热情和努力,更不能厚此薄彼,梦毕竟是梦。但一切不由自主,每夜回到梦中的时候,他实在无法抗拒忍冬的温存。

  忍冬并不是绝美的女人,可她的脾性温柔和煦,让人感到毫无拘碍的舒适。他徒劳地尝试收束对她的感情,但还是像身陷沼泽一样,越爱越深,最后只好彻底放弃。大学第三个学期,他终于在忍冬身上完成向成年男人的跨越。在黑暗中分开之后,她只独自侧卧了半分钟,垂着头似乎在默悼刚刚逝去的处子年代,但立即就转身紧贴着他,用更热烈的亲吻和搂抱表示自己绝不后悔。

  二十二岁,现实与梦境的分岔日益剧烈,除了与忍冬的爱情,他在梦里的生活并不顺遂,父母早早离婚,父亲罹患胰腺癌,经历痛苦的手术和化疗,仍难免一死。母亲再婚,又再次离婚,精神颓唐,身体状况也变差,他不得不与母亲同住,好照应她。工作呢?他有几个校友搞了个做动画设计的小公司,他受邀加入了。虽然这是他喜欢干的活,但本来酬金就不多,还总被拖欠。而在现实生活中,父母身体康健,靠着家中亲戚的帮忙,他找到一个薪金不菲的公务员工作。

  由于所有的感情都在梦中花掉,他在现实生活中始终没再与别的女人相好。已经有些亲友悄悄议论他是否有性取向方面的问题。为了尽孝道,解除母亲的忧虑,他勉强去相了几次亲,并在几个女人中挑了一个母亲中意的,约会了几次,草草订婚。

  其实答应他求婚的那女人也并不怎么爱他,只因年近三十,危机感日甚,惧怕闲言闲语,两人都怀着“忽略爱情、赶紧结婚”的想法,一拍即合。双方父母得知喜讯后,无不大大松一口气,互相拜访过后,立即把婚礼筹备起来。

  新婚之夜,他关上灯,在漆黑中跟妻子行了床笫之事。

  这是他头一次接触“真实的”女人胴体。

  云散雨收,妻子满腹疑窦地说,你说你以前从没碰过女人,那怎会这么轻车熟路?

  他并不回答,只轻轻摇撼她的手,传达一点模糊的安慰。

  妻子以恰到好处的失落和羞恼情绪摔开他的手,下床去了卫生间。他平躺在床上,不得不紧紧闭住嘴巴,避免沮丧的呻吟从嘴里漏出来。

  怎么会是这样?跟忍冬在一起享受到的,比这要强千倍万倍。对现实生活最后一点神秘幻想也烟消云散了。他恨不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梦境,回到柏州,回到忍冬身边。

  在梦境中的柏州,忍冬也已经跟他领了结婚证,由于拮据,他只能向她父母借钱,办了个极小的婚礼。跟他和他母亲住在一起后,忍冬就掌管起了家务。她的厨艺起初并不高明,好在业精于勤,她报读了一个烹饪班,从此手艺一日千里。每次他结束工作回到家里,连衣服鞋子都来不及换,就跑到厨房,呆呆站着,痴迷地看她在灶台前动作敏捷地忙碌。周末的晚上,他们没钱看电影(因为他决意要攒钱,把举行婚礼的钱还给她爸妈),她就跟他坐在录像厅外,根据里面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台词和声效编造剧情,胡编出的故事往往让两人都乐不可支。

  她就像是领受了要令他幸福这一神赋予的使命,然后虔诚地把生命奉献给此项事业似的,衣食住行,样样处理得妥帖至极,没有一样让他费心。

  而在夜间,她又是那样温存痴缠。她给予的是一种悱恻的、具有诗意的爱情,让他胸口时常涌起激动的巨浪,想要坦白他最大的那个秘密。

  然而,该怎么开口呢?忍冬,一切不过是个梦,我与你相处,都是在我的梦中……

  他越来越怕失去她,也就越来越怕开口。跟她比起来,世界上其余事物均显得一钱不值——连同真相在内。她现在不是很快乐吗?再说,如果决心认真对待,梦境又何尝不能算是生活?

  每次在忍冬身边睡去的时候,他都感到无限依恋。因为一闭上眼,就要回到真实世界中,面对一天比一天味同嚼蜡的生活。

  某次中学同学聚会,他喝了点酒,向当年交情不错的好兄弟吐露苦闷。谁料那人竟毫不同情地说,你居然抱怨?有份公务员工作,有漂亮老婆,老婆是城市户口,还能拿出积蓄帮你买房,难得她还跟你爹娘处得融洽!你混得这么好还要抱怨,那我们只能跳楼了。

  他不敢再说下去。如果没有另外一种生活相对照,也许他真会觉得这种生活不算差,可是一旦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滋味,就像被人类养大、自幼茹素的狮子尝到了血的鲜香。

  他重新拾拣起小时的念头:如果柏州是个真实的地方,如果柏州文理学院、柏州市动漫设计公司、忍冬……万一这些都是真的,在某一个偏远的地方存在着……

  那么他就可以离开这里,抛开这种蜡像似的生活,去跟忍冬在一起,过“真正的”生活!

  他把这种想法当做救命稻草一样捏在手中。比起十几年前,现在他能想到的线索更多,比如,柏州特色小吃中有一种叫“滚串子”,用黄米裹红糖白糖炸成,又如他记得忍冬常买一种奇特的鱼,叫软肋鱼,那种鱼两腮发黄,肋条骨是软绵绵的……

  尚未看到一点寻获柏州的希望,更糟糕的事发生了:他患上了失眠症。

  连续两天彻夜未眠,他到医院去,请医生开了助眠药。

  服食助眠药之后,他如愿入睡。然而,这夜他一个梦也没做。

  第二夜,也是这样。

  第三夜,仍然无梦。

  他终于明白,借助药物的力量,就没法到达柏州。这使他产生了深深的恐慌,如果从此只能依赖吃药,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忍冬?

  于是他决定不吃药,完全靠自然方式进入睡眠。

  他尝试长跑,剧烈运动,绝食,希望肉体上的极度疲惫能帮他入睡,然而无效。他尝试过针灸,药浴,听各种助眠录音,甚至尝试请人催眠自己,统统无效。

  难道终于到了放弃一种生活的时刻?他想起多年前在一蓬金银花下,忍冬问他,喜欢金色的花还是银色的花?不能都喜欢,只能选一种……

  有一种失眠疗法称,公共场所嗡嗡的人声噪音利于睡眠,他便到火车站里去呆坐。眼看身体慢慢软瘫下来,神智逐渐不清,似乎已经踏入睡眠的边缘了。似乎已经模模糊糊能听见忍冬的说话声了!……不幸的是,他放在膝盖上的书掉落在地上,一个好心的路人把书捡起来,放回他腿上。书的碰触把他惊醒了。他睁开血红的双眼,绝望地瞪视着那个好心人,忽地发出野兽似的嚎叫,扑上去一拳打在那人的颧骨上。然后又挥出一拳,又一拳。

  他被赶来的警员押上了警车。在车子前行的颠簸中,他竟然睡过去了。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忍冬伏在他身边,嘤嘤低泣,你昏迷了好多天,吓死我了……

  他预感到这短暂的睡眠随时可能结束,抬手费力地扯掉口鼻上扣着的氧气罩,拼命放大喉咙叫道,忍冬,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很快就会回来!……

  同时,在另一个世界,他痛苦地醒来,警官正在用警棍捅他的肩膀,喂,醒醒,下车了!能在警车上睡着的,您还真是头一位。

  他在警局中给妻子打电话。妻子的口气十分愤怒,冷嘲热讽地把他排揎一顿。他只是静静听着,最后平和地道歉说,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后来回忆说,他的口气十分镇定,应该是已经下了决心——自杀的决心。

  翌日,他从警局出来,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那座楼盖了一半,“烂尾”了,工人们早就离开了,只剩一个十五层的钢筋水泥架子在那儿。

  他爬上四楼,跳了下来。

  而且,跳了不止一次。

  四楼并不算是一个致命的高度。这是他精心的选择。医院的检验报告显示,他至少跳了三次。第一次,右半边身体先着地,造成右腿和右臂骨折。他拖着半边身子再次爬上楼去,再跳下来,这次是肋骨骨折和脑震荡。但这还不够,不够达到他的目标。

  第三次,他特意以头向下的姿势扑下去,终于造成颅骨骨折。经过抢救之后,生命无虞,但他自此成为最没有康复希望的植物人,陷入永久的昏迷,或者说,安眠。

  警方交给他的家人一封遗书。是在那幢烂尾楼的楼梯上找到的。

  信写给母亲和妻子:对不起,我不得不走这条路。请原谅我。如果我变成植物人,那么是我求仁得仁,千万不要难过,相信我,那确实是我这些年一直想要的。不过也请不要拔掉我维生的管道,求你们让我以植物人的状态活到自然死亡为止。此后的数年要辛苦你们啦,谢谢。

  据说,自愿“想要”当植物人,而且如愿成功变成植物人的,全世界也只有这么一例。

  故事说到这里,本来就该结束了。不过还是忍不住再加上一段。这是某个深夜,我在一个专门收集奇闻轶事的网站上看到的:某国某小城里,生活着这么一个奇怪的男子,他是个从不睡觉的人。自打一场事故发生——是车祸还是在田地里被雷电击中之类的——他从昏迷中醒来,康复出院,回到家,就再也不睡觉了。每夜,安置妻子小孩上床入睡之后,他便独自到书房去看书,看夜间电视节目,看影碟。几十年间始终如此。因为看书、看影碟看得比别人多,他时常动笔写写书评影评,还成了小有名气的业余影评人。

  有人猜测:不睡觉的人,不管身体有没有痛苦,总会难免焦躁抑郁吧?……

  答案是没有。据他的亲友和邻居们说,他是最幽默最和善的朋友,也是最温柔的丈夫,最慈爱的父亲,无论何时,永远精神奕奕、笑容满面,对生活充满热爱的样子。

  后来,负责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人到他家给他颁发证书,证明他是世界上连续不睡觉时间最长的人。

  有个工作人员好奇地问:不睡觉,真的不会难受?

  他笑道,不会啊,因为我实在太爱我妻子了。

  这句答话实在奇怪。睡觉和夫妻恩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要有云,很多的云。

  于是云急速聚拢过来,在蓝得发黑的天空里集合成山峦起伏的样子。阳光透过或厚或薄的云层投在海面上,光影一刻不停地颤动。一切安静而清凉。

  所有的早晨和夜晚,它和他都在这个不存在的海边。

  少年H的第三次选择是:戏剧家。

  里瑟先生漆黑整齐的人造眉毛向上挑了挑,这选择很有意思……戏剧家们剽窃造化之大能,或者说,造化本身才是最了不起的戏剧大师,大概有时它也会嫉妒凡间的天才,瞧它为古希腊的埃斯库罗斯安排的结局——让《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作者被一只老鹰抛下来的乌龟砸死!传说,雅典城曾有一位最受欢迎的剧作家庇德罗修斯,当时每年祭祀雅典娜的典礼上,都要至少搬演他的两部剧作,才能满足热爱他的市民们。可惜庇德罗修斯成名后夜夜笙歌,纵欢无度,四十岁就不幸染上性病去世。临死前他让人搬演自己平生故事,他则躺在舞台下面观看。到最后一幕时,演员也像他一样倒在病榻上,由学生、崇拜者和情人们围绕着。台词没有了,演员们都呆立不动,望着他,等待他指挥。庇德罗修斯笑道,这是我最了不起的剧本,但一直想不出这一场景主角该说什么台词,现在终于想到了——戏散了,你们都走吧。说完这句,他便垂下头死去了。

  H摇摇头,手指在床单上缓缓移动,写道:那些天才剧作家的故事,戏剧史研究家们写得够多了。

  里瑟先生像拨弄糖果盒里不同颜色的糖豆一样,说,那么我们还有巴黎红磨坊音乐剧作家的故事,好莱坞电影编剧与女明星的故事,印度梵剧作者与娼妓的故事……

  H仍不断摇头,他像是故意刁难似的,写道:老妇。

  你想要老妇剧作家的故事?里瑟先生停顿一下,就像完全没感受到H的恶意。其实,每个老人确实都可以做个称职的剧作家,因为他们不得不观看甚至亲身参演了无数场次的人间活剧。而女人们呢?她们不光是天生的演员,还天生懂得什么叫戏剧性,所以这个主角会让你的选择更有趣……

  云端落下的光芒照在里瑟先生完美的额头和脸颊上,它开始讲以一个老婆子剧作家为主角的故事。

  某个城里,有位姓乐的老婆子独自居住。在基本的吃喝拉撒之外,她除了看电视剧,几乎不干别的事。其实她有七个儿女,八个孙子孙女(有一对双胞胎)。只不过除了节日和母亲生日之外的日子,他们都忙,难得回来一趟。这点,乐老婆子也体谅他们。她所住的楼里,百分之八十都是独居的老人。

  七个儿女,八个孙子孙女,都是正直善良的普通人,不算大有成就,但都做着一份正经工作。有人是化工研究所研究员,有人是公务员,有人自己开了个小饭馆,有人在银行数钱数到手指生茧,有几个外孙孙女还在高校读书。乐婆子家中有一面墙,用来悬挂儿孙们的照片:他们在学校毕业典礼上扔礼帽,在海边举起捡到的海星,在自家餐馆开张时放鞭炮……一面墙全是嬉笑的脸,令附近空气温度也升高了似的。有老姊妹老同事来访,乐婆子就把他们带到这堵墙前边来。

  有时她坐在这面墙对面,呆呆望着。想,我这辈子碌碌无为,要说有什么成就,也就是这堵墙啦。

  可是既然老天还没收,总不能躺在床上等死吧?她一直是喜欢娱乐的人。家里祖辈有人做过县里的文化官员,长辈都思想开明,女孩儿也能读书上学,有张恨水小说连载的报纸一到,她和母亲姊妹抢着看。她所生活的港口城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英德日意等国的殖民地,城里早早有了电影院,只要一有新片子的海报挂出来,她就跟着姊妹们去看电影:卓别灵的《大独裁者》,米高梅公司的《乱世佳人》……从小说电影中,能看到另外许多种不平凡的、爱恨都浓烈得多的人生,是对枯燥生活最好的补偿。几十年后家里买了电视机,她又爱上了看电视剧。每看完一套电视剧,就像附体在角色们身上,仔仔细细、戏剧性地多活了一回。

  可惜,她嫁的男人只爱看“说真事”的节目如新闻报道,讨厌“胡编乱造的东西”。乐氏生性贤惠,家务又忙碌,也就压抑住自己的嗜好。只有男人上夜班时,她才像过节一样,痛痛快快地看一晚电视剧。有趣的是,七个儿女都随爹,都不爱看电视剧。

  孙子孙女陆续长大,她也从乐妇人变成了乐婆子。那年她七十三,丈夫七十七,他出去跟老友聚会喝酒,心脏病猝发,逝于散落着绿森森啤酒瓶的地板上,走的时候嘴里还咬着一块酱肘子。

  还好她健康绝无问题,未亡人还有望当个二十多年。办完丧事,儿女提出“您要不要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她笑一笑,拒绝了。

  从那年起,她拾起了看电视剧的爱好。开始时她只看电视台播放的剧,后来也到音像店去租碟片回来看。她觉得很奇怪,如今的剧不再让她像多年前一样痴迷了,国产剧逻辑错漏百出,演员演技拙劣,要命的是情节太老套,尤其是家庭剧、言情剧。偶尔有几个亚洲其他国家的剧,故事也够乏味的。创作者们不厌其烦地使用大同小异的桥段,仿佛觉得换几个演员几套服装,塞进些不同地方的风景,观众就该乖乖买账似的——而大部分观众居然也就都买账……

  不过,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乐婆子是这样寂寞啊!每天的生命都像一个空空的气球,即使电视剧只是无色无味的空气,起码能把气球支撑得鼓胀起来。电视剧就像替她抵抗寂寞的、顽强忠诚的部队,虽然不是精兵,至少有人数优势。每夜睡觉前,乐婆子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滑进空洞洞的被窝里,空洞洞的屋子陷入一片黑暗。她闭上眼,想:老伴,我跟你打赌,明天啊,那个剧里的男二号将会看到未婚妻包里的医院检验单,发现她怀孕了;另外一个剧呢,傲慢的将军将被心怀不满的下属背叛,惨死战场,嗯,绝对是这样……

  独居一年多之后,她看完的剧超过了一百部,基本上所有的剧她看完前三集都能把结局预测得差不多,谁会死、谁会残疾,谁和谁将经历怎样的波折成为眷属……

  重要转折发生在她七十五岁的农历新年。二女儿的儿子在外地念大学,过年回来团聚的时候背着电脑。除了吃饭和必要的走动、寒暄、走访亲友,他其余时间都窝在沙发里,戴着耳机,薄薄的电脑摆在腿上。他就像研究自己的生命意义一样死盯着它看。连屋里停电他都不动弹,一室黑漆漆的,电脑屏幕的亮光在他脸上乱晃。

  乐婆子很想跟孙子亲近,就凑过来聊聊天。但男孩有一句没一句的,眼睛总离不开电脑屏幕。

  乐婆子讪讪地找不到话题,又不愿离去,毕竟一年只见得上一两回,脸皮厚点就厚点吧。她跟着往屏幕上看了两眼,见有许多外国男人女人穿着奇怪的衣服演戏。遂搭讪说,哎,你这看的是什么呀?

  男孩说,意大利电视剧。

  意大利电视剧……好看吗?

  男孩终于抬起头来。他笑了,比您看的那些国产剧、亚洲剧好一万倍。英国、西班牙、德国、巴西的电视剧有些也挺好。拍得最好的当然还是美国人。有钱,干什么都更体面一些。

  外国话你都能听懂?

  听不懂,不过可以看字幕呀。

  乐婆子说,被你一说,我也挺想看的……我怎么才能看上呢?

  七个儿女、八个孙子孙女把这当成一件郑重的大事来办——显示孝心的机会不多,乐婆子又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第二天,大家就到商场去买回了电脑、投影仪,又把用电脑看电视剧的流程一项一项写在纸上,让乐婆子照着程序练习。那面挂满照片的墙刚好合用,人们摘掉一半相框,把电脑里的影像投在白墙上,正合适!假期最后一天,在那堵墙面前,大家围着乐婆子,坐在高高低低的板凳、转椅上,一起看了两集美国喜剧,出现乐婆子理解有困难的幽默对白,大家就七嘴八舌地给她讲解,直到她也跟上笑起来。气氛一时欢洽无两。

  假期结束,人们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在聚会聊天的时候,对别人说,哎,知道么?我家快八十的老太太,居然喜欢上看外国电视剧了,有意思吧?

  每次节日过后,乐婆子都免不了要熬过一段黯然神伤的时期。儿孙们完成“孝敬长辈”的任务,就像火车们依次发车,呼啸而去,开往远方。屋子一下子安静得像个废墟。不过这一年,她有了事做。前几个星期,她还不时需要打电话向孙儿孙女咨询一些“技术问题”。几个月后,她操作电脑越来越熟练,在网上从容游逛,已如同在自家园子里散步。

  人们常常认为,老人没法跟得上世界的新进展,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他们理应落在队伍最后边,掉队掉得越来越远,直到无声无息地倒下。其实是老人们自己的误识造成这个局面。他们认为自己该被放弃,是他们自己先缴了械。有八十几岁的老男人锻炼肌肉参加健美比赛,有八十几岁的老超模继续穿高跟鞋走T台,而且世人也都愿意称他们是美的。

  意愿是一切的永动机。乐婆子每天忙得精神奕奕——犹如找到新玩具、学会新把戏的老狗。她的鉴赏口味在几个月内迅速攀升,像是从马里亚纳海沟一跃登上阿尔卑斯山。

  起初她偏好家庭剧和情景喜剧,到后来,科幻剧、历史剧、罪案剧、律政剧,甚至青春剧、奇幻剧、僵尸剧、政治剧、恐怖剧她都爱看。她看的剧越来越多,不得不用笔记本记录下正在追看的剧名。

  不久,她又开始试着用树状图分析、整理剧情,为了把游戏玩得更复杂一点,她还写上自己设计的不同情节。节日聚会的时候,年轻人仍以凑趣的心态跟她谈起电视剧,猛然发现她的见解已相当高明。大家笑道,哟,老太太居然自修成了电视剧专家呢。

  可惜,好日子总有结束的一天。八十岁那年初秋,乐婆子在浴室里滑倒,跌伤了盆骨和尾椎。虽不至于瘫痪在床,但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大家知道不能再让她独居——不光考虑到她的年龄和健康,也考虑到舆论的压力。

  有两种选择:儿女们轮流接她到家中住,把赡养分割成一场接力;或者,把她送进养老院。

  乐婆子决心做模范母亲和模范祖母,主动说,我不愿意到你们家里去住,一是没有共同语言,二是你们太忙,我白天一个人待着,像坐监狱一样。我更想去养老院住,那儿有我的同龄人。我也能多交点朋友,我跟他们交流肯定更顺畅……你们怕有人说闲话?有谁说一句不好听的,我亲自上他家评理去……不,不用觉得不孝,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平摊费用就行了。

  七个儿女、八个孙子孙女抗议了一阵,最后还是全票通过乐婆子的提议。不久后,他们为老太太找到了全城最昂贵、条件最好的养老院,名字叫“寸草春晖山庄”。

  入住前,乐婆子自己偷偷到那里去看过,像盗贼“踩盘子”似的。山庄坐落在郊外,一个人工湖边,前院里有假山,“山庄”之名大概自此而来。带酒窝的小护士一见人就笑,墙壁粉刷成令人愉悦的浅蓝和淡粉色,走廊和房间干干净净,散发清洁剂的柠檬香,并无一点老人味儿,后院有花园和家畜园,园里有人种南瓜有人种蜀葵,有人养了金毛犬有人养了暹罗猫,还有一笼兔子一笼鸡……简直是“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的世外净土。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有几位老人,老得眼皮都抬不利索了,他们坐着轮椅在门口晒太阳,有行人走过,他们就饶有兴致地盯住了看,目光痴痴地、贪婪地粘在行人身上,直到他走远。这让乐婆子想起刚看过的一个美国幻想剧,剧里假设出一个不能说谎话的世界,于是敬老院的名字被诚实地揭了底:收容没有希望的老东西们的悲哀之屋。

  她向护士提出的唯一问题就是:在这儿可以上网看电视剧吧?

  住了几天,她觉得比住在家里舒服,夜里能听到门外护理人员轻轻走过,这让她心安。有些“院友”到她的房间来“迎新”,都满面春风的,都有一坐下就聊一两个小时的能耐。起初她也觉得有意思,但很快就厌烦了,爱“聊天”的人,其实只是需要倾听者,她们喜欢翻来覆去讲自家儿女的故事,女儿是电台主持人,儿子在国外大公司当着经理,孙子呢,两岁就会背上百首诗……另有些人,尚未老得失去全部活力,有个老头子自称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理发师,常在她看电视剧看得入神时探进头来,笑嘻嘻地问,今天想理发吗?

  大半年后的一个上午,一辆印着本市“黄金电视台”台标的车子开进来,车上走下一彪人马,有扛着摄像机的,有拿话筒的,还有四五个明眸皓齿的美貌少女。

  老人们让护士们搀着,或互相搀扶,纷纷下楼去瞧热闹。乐婆子透过窗户往外看,觉得那些美女都很眼熟。过一阵,想起来了——她在国产剧里见过这些大同小异的漂亮脸蛋。只听女编导在院子里向人们讲解他们此行的目的:一个星期后是法定“敬老节”,黄金台搞了个特别节目:“敬老节·给老人洗一次头”……她随即挑了几个脸上老年斑最少的配合拍摄。有个老头子非要上镜,跟在编导身后跑来跑去,称自己年轻时在电影《白虎山侦察记》里演过排长。女编导叹道,老先生,您的形象确实挺好,可惜我们的节目要“洗头”,您的头发量太少了……

  人选确定,编导先让护士给中选者洗一遍头发,才开始正式拍摄。老人们——不管是被洗的还是旁观的——都很激动。水葱似的白皙手指,埋在白头发上的雪白泡沫里,真是异景。当姑娘莺声问道,舒服吗?他们答,舒服!神色几乎是谄媚的了。

  乐婆子只觉得索然无味。无非都是带剧本的电视剧罢了,她想,这剧本还不够劲爆,如果安排姑娘蹲下来给老人洗脚,效果岂不更震撼?……

  她提起水壶到后院去,浇她种的几棵茉莉。只见一个瘦伶伶年轻人蹲在一旁玩游戏机。她说,坐到那边椅子上吧,小心水珠溅着你。年轻人果然抬头一笑,坐到树下长椅上去了。

  浇完花,她还不走,也坐到椅子上,抻抻衣襟,徐徐开口搭话,年轻人,你也是电视台的?叫什么名呀?

  年轻人立即收了游戏机,很耐烦地做出愿陪长辈聊天的样子。婆婆您好,我是黄金台的,不过我只是台里一个打杂伙计,没什么地位,大伙管我叫苦瓜。

  老婆子笑道,苦瓜好啊,清心明目,你能比他们都看得清楚。

  苦瓜也笑。您有儿女吗?为什么要住养老院?

  乐婆子说,我有七个儿女,八个孙子孙女,过年吃饭时得摆两个桌才能坐得下,一顿要炖五斤排骨才够他们吃。不过,我不想到他们家去住。去了也跟你在黄金台一样,打杂的,没地位。

  苦瓜哈哈大笑。

  一老一小谈得居然十分入港。说来说去,聊到了黄金台制作的电视剧。乐婆子不断摇头,说实话,收视率虽然不低,可剧还是挺糟糕。好几个挺有意思的人物,潦潦草草就交代了。

  苦瓜说,咦,婆婆,你还很有见地呢。

  乐婆子说,其实,英国和德国都拍过类似题材的剧。咱不用照抄人家的法子,但可以借鉴嘛,如果那个情节这样处理……

  太久没畅快说话,她忍不住滔滔不绝了很久,把人物塑造、故事主线副线的走向都讲究批评了一遍。苦瓜一声不出地听着,末了叹道,真看不出,您竟是个大行家……您做过编剧?还是在大学主修影视专业?

  乐婆子失笑道,我哪上过大学!一个老婆子没事做,在家待着只能看电视剧。看得太多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第二天,苦瓜跟同事在食堂凑桌吃饭,把“隐居敬老院的高人老太太”当做一桩奇闻讲出来。一位台里的编剧刚好端着餐盘路过,站下来听,听得呆住了——乐婆子随口道出的,正是他们写剧本时觉得最难处理的几点。

  这个编剧外号叫洋葱(因为他善于炮制剧中的苦情催泪部分)。下午,洋葱央求苦瓜带路去见乐婆子。跟老太太谈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洋葱差点跪倒在地,当场拜师。

  在这个年代,电视台和公司制作剧集,靠的是“联合编剧”。大家坐在一起开会,你一句我一句,先定下故事大纲、主题,“人物小传”(出身、性格、家庭成员等),然后讨论设置几个大障碍、大危机,逐渐细化到每集要安排什么小冲突、小危机,在最重要的头三集,悬念和高潮点应设在哪儿。就像搭起一个骨架,逐渐往上贴血肉,铺设血管,包裹皮肤……会议结束后,有几位执笔人负责把讨论结果化成为文字剧本。

  黄金台正筹划一个罪案剧,有时开会期间,洋葱和苦瓜会跑到外边给乐婆子打电话紧急咨询。逐渐所有人都知道了:市郊敬老院里有个神奇的电视剧专家老太太。不久,在征得同意后,洋葱和苦瓜把乐婆子接到了台里。当白发苍苍的乐婆子面带羞赧走进会议室,人们主动起立,鼓掌。

  第二年,黄金台的两部剧获得了奇迹般的成功,不光在收视上一骑绝尘,口碑也一面倒地好。评论家在专栏里写道,我们终于做出了聪明的、像电视剧的电视剧!

  乐婆子被正式聘为“特别编剧顾问”。她的活计有点类似好莱坞的“剧本医生”。不过剧本医生只对已完成的剧本做出审阅和评判,提出一些点石成金的改动,乐婆子则从剧本诞生就开始插手了。黄金台手面慷慨,给她开出的酬金十分丰厚。为开会方便,她从敬老院搬了出来,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小公寓。一切都由苦瓜帮忙料理,他已经半正式地成了乐婆子的贴身助理。

  乐婆子并没有向儿孙具体讲述新职业和收入,只说,有个公司请我做顾问,很清闲,公寓是他们好心提供的宿舍。儿孙们并没细问,亦无异议:无非是过节时换个聚会地点嘛。

  在新公寓中,乐婆子用一整面墙来悬挂她经手的电视剧海报和剧照,儿孙们的照片都收进了箱子。每月的酬金,减掉必要用度,她都一丝不苟地存着,不花。苦瓜有时问,婆婆,你不打算拿钱去坐一回豪华游轮、到法国啊意大利啊去度一回假,享受人生?或者投资房地产什么的……

  她总是神秘一笑,不,我另有打算。

  三年过去,乐婆子八十四岁了。她帮黄金台做了六部剧,每部都反响热烈。业内人提起她,无不咋舌称奇。很多影视制作公司和电视台上门高薪挖角,黄金台怕肥水流入外人田,总想与乐婆子签三到五年的长约合同。但她婉拒道,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还是签短合同吧。

  某天,苦瓜陪乐婆子看德国拍的新版福尔摩斯电视剧,忽然说,婆婆,福尔摩斯开设过“咨询侦探”这种职业,咱们是不是也能开设“咨询编剧”服务呀?

  几个月后乐婆子的合同到期,苦瓜也从黄金台辞了职。已升至制作部头领的洋葱为她举行了一场告别宴会,曾因出演黄金台剧集而走红的明星们来了好多位。那之后,苦瓜对外宣布乐婆子接受“咨询”。没几天,来求指点的编剧和制作人就把公寓挤得门庭若市。苦瓜不得不设定每日接待的人数限制,上门求教者需提前预约。

  “咨询”价格不菲。乐婆子账户里的存款涨得飞快。不过每到节假日,她都闭门谢客。那是她的七个儿女,八个孙子孙女过来相聚的日子。

  乐婆子八十八岁了。她健康大不如往年,已逐渐不良于行,儿女们给她雇了一个女护工照顾她起居。

  某天,她要苦瓜帮她查银行存款,听到数额后,满意地点点头,你说这些钱,拍一部剧够了吧?

  苦瓜非常诧异。他说,如果不用太多特效、不请太贵的演员,那就足够了。

  乐婆子摇头,不用特效,也不请明星。角色和演员人选我都写下来了。

  她把一张名单递给苦瓜。你帮我联系他们,片酬按咱们能承受的最高价给。

  几天后,乐婆子的七个儿女以及他们的配偶,还有八个孙子孙女,都接到了电话,邀请他们演一部室内情景剧。

  剧的主角是一位八十八岁卧病在床的老太太,有七个儿女,和八个孙子孙女。整部剧取景就在一所大房子里。片酬非常高,高得让他们心甘情愿辞了职来做演员。

  导演苦瓜说,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全天24小时住在片场,直到剧拍完为止。

  这没问题……但是剧本呢?不给我们看看剧本吗?

  没有剧本。

  没剧本演什么?!

  演你们自己——乐大哥演大儿子,乐大嫂演大儿媳,乐二哥演二儿子,乐二嫂演二儿媳……除了你们自己的卧室,别的地方都安装了摄像机,你们就按照平常生活那样,服侍老人,买菜做饭,看电视聊天……换句话说,这部剧要的只是你们换个地方过日子而已。

  一开始,大家还不习惯待在镜头下,说话时略带僵硬,有时还忍不住瞟一眼摄像机。不过很快他们就把屋角架着的机器、摄影师、灯光师……都当做家具,平静从容地把日子过下去了。

  二十几口人同住一室,难免发生龃龉,拌嘴吵架。往往两人吵上几句,忽然想起正在拍戏,就讪讪停下来……苦瓜说,很好很好,不用停!吵架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继续吵吧。

  有时他们会问,为什么不用化妆?也没有专用的服装?

  苦瓜:我们要的,就是最自然的生活状态。

  两年过去了。期间有人来问导演,这戏什么时候拍完?

  嫌钱少?

  当然不少!只是想问问进度……

  慢工出细活。急什么?片酬不是每月都按时打给你们吗?

  在九十岁生日那天,乐婆子吹熄蛋糕上的蜡烛,笑着说,谢谢,谢谢你们愿意陪我拍这部剧,我这一辈子,就数这两年过得最舒坦。

  当晚,她在睡梦中因心脏病去世,享年九十岁。

  她的儿女们说,这剧怎么办?!难道换一个人来演老太太吗?

  苦瓜说,不,剧已经拍完了。

  他默默走过去,把屋里的摄像机转过来,打开磁带仓,亮给大家看。

  机器里面是空的,根本没有装磁带。

  责任编辑 韩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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