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才上班个把小时,进出镇长办公室的人就已有好几拨。办公室主任在门外拦截,不断地劝说那些人:不急的事改天,镇长上午忙着呢。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说有急事。主任没辙了,只好说:都登记下来,急事急办,缓事缓办。
东沙这几天确实忙,镇里征地要搞建设,需要做很复杂的前期准备工作。许多事情都是连轴转,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回家了。老婆如晶打来过几次电话,后来也放弃不打了,她知道丈夫忙一定有原因。
那会,很多人候在主任办公室里,个个显得神情急迫。但是,一个女人突然闯了进来,女人头也不回地直接推开了东沙办公室的门。
东沙正在找人商量工作,见女人贸然进来,就打电话给主任:不知道我在忙吗?让他们在外面排队等候。
主任当时在给大家续茶,他压根就没看见有人闪躲着就进了镇长办公室。挨了镇长一通批后,主任一肚子气地把女人像拎小鸡似的给拎了出来。
主任认识那女人,是镇里的一个疯婆,有事没事常来镇里捣乱,前几天就咿咿呀呀地唱着越剧刚来过镇里。主任对着女人一路吼:马上给我出去!没看见镇长正忙着吗?那女人双脚不停地在空中踢腾着,嘴里嘶叫:我有事,有急事,要面见镇长!主任瞪着眼说:镇长是你见的吗?每次来尽是捣乱。女人还在叫:这次真有事,是大事,我只和镇长说一句话,说完就走不行吗?
走廊上持续的吵闹声最后还是引来了东沙的关注。外面怎么回事?东沙电话里问。主任说:那个疯婆拖也拖不走,说有要事大事向您汇报,还说只讲一句话就走。东沙说:让她进来吧。
于是,女人被主任像拎小鸡似的再次拎了起来,女人这时歇斯底里地朝主任大叫:你这个疯子,把我放下来,快把我放下来。
见女人进了门,东沙放下手中的笔,问:我很忙,你有什么事?
女人说:镇长,我汇报一件事,一句话的时间,讲完就走。
东沙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屏住气:你说吧,我忙。
女人说:毛主席的像歪了。
东沙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毛主席?像?歪了?
女人说:镇上有座毛主席语录牌,前几天我路过时看见上面挂的毛主席像歪了,我觉得这是大事情,昨天和镇里的干部说,他们一个都没理我,所以今天一定要向镇长汇报。
东沙说:你讲的是真话?
女人说:镇长也不相信呀,我的汇报完毕,就这事,走了。
女人说完头也不回,就出了门。东沙愣愣地瞧着女人的背影,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东沙后来把这事搁在了一边,直到傍晚时分,才突然想起来。
他找来管城建的副镇长,让他去查一下事情真相。副镇长说:她是个疯婆,除了捣乱还是捣乱,镇长你不要相信她的话。主任也说:这个疯婆除了嗓门大,没有一句是正常话。
东沙这时候冷静地说:如果是真的呢?
副镇长说:如果是真的,早就有人前来报告了,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接到这样的报告。
东沙说:如果是真的,事情就大了,就不仅仅是一张像的歪斜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副镇长听东沙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也没了底,说:我们先去看看吧,如果是假的,明天再找疯婆子算账。
副镇长走后,东沙在座位上坐下来,难得有几分钟时间让自己脑子轻松一下。他点燃烟,有那么一会,独自傻笑着想着上午女人的话,觉得很有乐趣。这几天工作实在太累了,这个笑话正好成了调味剂。
不久,副镇长回来了。东沙微笑着问:怎么样,她说的是事实吗?
副镇长面露窘色地呵呵一笑,然后说:真事。
这时,东沙的眼睛突然间像放电似的,他冷不丁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很奇怪地连续问:什么?真事?她没讲错?
主任在一旁也证实:我也去查看了,确实是真事。
东沙哈哈大笑起来,说:人呀,真是搞不懂!一个被称为疯婆子的女人都看见毛主席像歪了,我们这些正常人的眼睛都哪去了?
副镇长这时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失职了,这就去新华书店买新的毛主席像,明天换上去。
东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说:看来,我们的脑子出现了问题。
副镇长问:什么问题?
东沙笑着说:信任问题。
忙完工作的东沙终于回家了,晚上,他把白天发生的这桩趣事讲给如晶听,如晶听得一头雾水,然后莫名其妙地问:这是真事?东沙笑着说:看来你的脑子也得洗洗。
开心问题
下午,东沙路过镇里的一个村口。有眼尖的群众认出了他,这不是镇长吗?这不是咱们的东沙镇长吗?听说镇长来了村里,很多人过来和东沙打招呼。
东沙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路过。
群众们则说:不可能,怎么会是路过,镇长是专门来看我们的。
东沙停住脚步,只好笑而不语。
很快,村长来了,村长像是跑着过来似的,脑门上沁出细密汗珠。村长握住东沙的手说:没接到通知您要来。东沙贴着村长的耳朵说:只是很巧路过。村长哈哈一笑,一个转身向周遭的群众大声宣布:镇长说了,今天就是专程来看大家的,刚才镇长是和大家开玩笑的。听村长这么一说,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掌声。有人当场就说:我就说嘛,哪有这么巧的事。
东沙瞪了他一眼,然后面露窘色地朝大家手一拱,说:上回说好帮村里修路的事还没完成呢。听镇长讲起修路的事,大家心情就更好了,异口同声地说:镇长心里记着就行,不急不急,今天镇长能来村里,已是咱们村子莫大的喜事。
东沙这会儿又瞪了村长一眼,村长赔着笑脸轻声说:镇长,既然来了,就进村子走走吧。
东沙只得跟着往村子里走,他现在还能去哪呢?
那就去走一家农户吧,反正现在镇里也没啥特别重要的事,东沙说。村长马上应允,随便用手指着正围观的一个人说:老方,就去你家坐吧。
那个叫老方的一听镇长要去自己家,惊讶地拍了拍脑门,一脸怀疑地问:村长,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村长这时也瞪了他一眼,说: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快把你家的大黄狗牵别处去,别吓着了镇长。
老方这下哇哇地开始叫了起来,像捡了宝似的往家里跑去了。一旁的群众都哄堂大笑起来,有人露出羡慕的眼神,也有人嘀咕开来,老方的运气也实在太好了,什么时候咱也碰到一回呢。
不一会,村长就陪着东沙去老方家了。一路上,村口原本热闹的声响渐渐化成一条长长的音符,很多人跟着东沙镇长走。村子很小,还没几分钟就到了老方家的院门。东沙这时已听见老方在院内大声叫嚷的声音:快把你娘叫过来,快把你大伯叫过来,快把你小叔也叫过来……
东沙想笑,这村里挺有意思的,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需要弄出这般声响,看来平时自己是来得太少了。
正想着,院门打开了,东沙差点和一位阿婆撞身。村长说阿婆是老方的娘,七十多岁了身体还棒得很呢。东沙于是问:阿婆,去哪?阿婆咯咯笑着说:您就是东沙镇长吧,我买菜买酒买烟去。东沙感动地拉着阿婆的手说:下回我再来看您老人家,今天只是聊聊天。阿婆却堵在门口不肯,说:镇长来我家呢,破天荒头一回,不行。东沙和阿婆说话时,群众围过来,大家一起对着阿婆开起了玩笑:阿婆,您不买的话咱们就去买了,那咱们就把镇长抢去喽。阿婆说:去去去,今天镇长是来我家的,才不去你们家呢。阿婆这么一说,又引得大伙一阵欢笑。
一个下午,东沙就在老方家说说笑笑。好几次他想叫大伙出出点子抑或现场解决些问题,今天既然来了,总得帮村里做些事吧,可是话还没出口,就被大家的连珠炮式的提问打断了。大家问得最多的居然是东沙老婆和女儿的事,这让东沙既感到开心也很意外。终于找到一次机会,东沙赶紧说:除了修路,村里还有什么其他困难吗?大家就说:没有呀,没有困难呀,都很好呀。东沙心里起疑惑了:起先在村口的时候,大家像扛大米一样把自己扛进了村,以为有事呢。既然没什么事,干吗这么对待自己呢?
出村的时候已近傍晚,办公室主任来接他回镇里。阿婆一直紧握着东沙的手。东沙说:阿婆,回吧。阿婆却始终不理会,长满老茧的手就这么紧握着。大伙说:东沙镇长,多来呀!东沙动情地说:今天很惭愧,没帮大家解决啥问题。阿婆这时边抹眼角边说起了话:镇长多来我们这儿就够了。
老方最后和村长送东沙上了车,看着窗外送行的人群与绿油油的田野,东沙不知怎的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眼睛里一片潮湿。
东沙去了趟办公室后就回家了,现在他心情特别好,他不停地问自己,今天怎么会去村里,怎么会遇上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群众。老婆如晶已准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东沙进门时吹着口哨,如晶就问:今天怎么这么开心?东沙反应迅速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开心,反正今天很开心。
如晶笑着说:肯定有开心的事,不然你一定不是这样子的。
东沙于是笑着说:今天做了件很好的事,一件原本没想过做、做之前也不知道结局的事,我很开心,全村的人都开心,大家都很开心。
如晶没再问下去,对她来说,丈夫只要每天回家能开开心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挑灯的时候,东沙习惯地开始记每天的乡镇工作日记。日记的第一段话他是这样写的:今天偶然路过村口,遇到了一批很热情的群众。当时脑子里还蒙了一会,想该怎么对上次村里提出来的尚未解决的修路问题作解释。我很奇怪,大家为啥不提意见与建议了呢,是因为镇里没能力帮他们解决问题死心了呢还是另有想法,显然都不是。更奇怪的是,在最后离开村子的时候,全村的人依然没提问题,而我呢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去解决了。所有的人只想抱抱我,和我握握手。一个下午,大家都很开心,我也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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