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晋陕峡谷之间的黄河,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那是去吕梁师专讲座,住在离石。某个下午,车把我们几个人,李锐,还有成一兄等拉到了军渡,当那条浑黄的浊流在我眼前出现时,我甚至感到了某种身体的疼痛。
那时,刚刚读过了张承志《北方的河》,非常激动,我们都是。
这就是那条大河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它是一条文学的河流,它奔流在诗和小说里,所以,我是站在文学的河岸、文学的时空中,来膜拜这条大河。也许,它从来都是奔流在文学的时空中的,古往今来,一直如此;也许,那奔流在文学时空中的,是这河流的灵,而事实上,它还有一条凡俗的肉身。
只是那时,年轻时,我不会这样想。
我记得那激动,我避开众人,走下河床,水涌上来,打湿了我的鞋和裤脚。我离它是这样的近,可奇怪的是,我不记得听到过它流淌的声音:激动竟让我失聪。后来,许多次,我都曾这样近地来到它身边,甚至乘船抵达过河心,似乎,都不曾听到过它的声响。我的黄河,原来是无声的,无声奔流,流向大海。
仍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去家乡开封“寻根”。某一天,几个朋友带我从柳园口乘船到对岸的陈桥。这个渡口,以及我要到达的目的地,都是发生过著名的历史事件的地方。那天,我们在黄河大堤上风驰电掣地骑自行车,傍晚时分,又拾来树枝干柴在沙滩上点起篝火煮鱼汤。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新鲜的第一次。落日沉下去了,月亮升了起来,无论是落日还是初升的新月都让我激动不已:那是黄河上的月升日落呵。篝火精灵一般跳跃,捧在手里的鱼汤,香气勾魂摄魄,却是一种梦中的香气,美好却不真实。
后来,不止一次,我质疑它的真实性,我想,真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吗?黄河真的给过我这样一个诗意的风情万种的奇遇吗?
却仍然是无声的。大河的月升日落,庄严而静谧。
前不久来到碛口,去看河。碛口这古镇,从前,是个十分繁华的所在,有一个盲艺人,姓张,我几次来碛口都听过他说唱这古镇曾经的繁华,开篇就是:“天上星星拱北斗,地下古镇数碛口……”用他的话说就是,当年碛口的繁华盛景,三天三夜也唱不完。他沟壑纵横饱经沧桑的脸上,永远有一种安详到近乎神秘的微笑,似乎,无关兴衰。但我知道,真实的老碛口,就在这个盲艺人的身上,与他共存亡。假如,有一天,他不在了,那老碛口就真的消失了……
那一天,下午,突然之间下了一大阵骤雨,晚饭后,我们来到了紧邻河边的“碛口客栈”,登上了二楼临河的大露台。这客栈,本是一个清代乾隆年间的老建筑,早先,叫做“四合堂”,是一家经营麻油的商号,后来,上世纪四十年代,八路军时期,这里做了八路军120师的“新华商行”。更后来,解放后,它成了“碛口粮站”。当然,更更后来,粮站搬迁,它衰落了,坍塌了……直到再后来,有人心生怜惜,出来挽救了它,将它改建成了今天的“碛口客栈”。
露台上,湿淋淋的,刚才的大雨,打湿了它。粗拙的木桌木凳上,都是水渍。这粗拙,是有意为之的粗拙,仿“原生态”,和整个老客栈的风格,协调一致。唯一糟糕的,是它也像如今山西所有的民居景点一样,高高地悬挂了无数盏大红灯笼,破坏了那建筑端正的古风,变得像舞台布景一样浅薄。当然,这算是苛求了,我知道。
河就在客栈脚下。码头上,停泊了几只小船,从前,此地,大概应该是真正的码头,曾经“窗泊百舟,门走千驼”的,而如今,那里停泊的,不过是旅游时代的道具。雨后的傍晚,河风袭来,很有些凉意。从楼上俯瞰,雨后的河面似乎宽阔了不少,也更加浑浊。大雨使黄河涨了水。我们喝着来自南方的铁观音,说着各种闲话。
许久,我忽然意识到了我的平静,那是我和这河一次次相遇时从来也没有过的。没有预设的激动,就用平静的、家常的眼睛注视着河面,渐渐地,我竟听到了那汩汩的、哗哗的声响,黄河的水声,它在大地上奔走时的动静,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心想,大概,这是我第一次,和这条肉身的黄河约会。
是我老了吗?我不知道。也许,是不想再去神化任何事物,即使是黄河,即使是伟大的自然。
责任编辑 陈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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