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王建明,男,1959年生于上海。曾去农村插队。现供职于上海地铁维护保障中心车辆公司。1986年始发小说。曾在《小说界》《小说林》《青年文学》《十月》《山花》《中国作家》《滇池》《清明》《星火》《百花洲》等三十余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我想过穷日子》,中短篇小说集《露天舞会》,长篇电视连续剧《老马家的幸福往事》(合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那年早春,矮冬瓜一家从原先大场镇,搬到我们西康路上的石库门后客堂里来了。
大场镇究竟在上海滩哪个角落,虽说从没去过,但听说过,好像是离上海市区很远的地方。说穿了,就是乡下。说到上海乡下星罗棋布的乡镇吧,也有好坏之分,市区人流行着这样一句话:“金罗店(镇),银龙华(镇)、铜南翔(镇)、铁大场(镇)。大场镇在金银铜铁里,排老四,算不了什么。
事实上我17岁那年,矮冬瓜他们一家刚搬进石库门后客堂时,我暗里就叫他们乡下人。父亲是知道我这样叫的,有一天他在天井里把我狠狠训了一顿,大意是我爷爷那辈也是乡下人,解放前也是从浙江乡下到上海的。我们并不是真正上海人,矮冬瓜一家祖祖辈辈在大场镇,他们倒是真正本地上海人,我家并不比人家高贵多少。父亲这样一说,我也就不叫他们乡下人,不过,我改叫他们矮冬瓜,父亲没有反对。矮冬瓜一家,尤其是矮冬瓜一见到我,也不叫我姓名,脱口就是长脚。
说他们一家矮冬瓜,名副其实。比如说吧,矮冬瓜一家大人、小人与我们一家年龄结构几乎相同。但我家平均身高一米七五,矮冬瓜他家呢,也就平均一米六左右吧。
我们俩站在一起,一个叫长脚,一个叫矮冬瓜也就顺理成章。
矮冬瓜一家搬进来后,矮冬瓜也就转到我们学校上学了。巧的是,矮冬瓜竟然插到我们班上学来了。这就是说,矮冬瓜不但成了我家一板之隔的邻居,而且成了我的同班同学。
矮冬瓜这家伙虽然人长得矮小,或许因为在大场镇乡下,时常帮家里挑担子做家务的缘故,长得结结实实。我曾乘他不备,对准他厚厚的胸脯就是一拳,没想到,这一拳就像打在沙袋上,狗日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与矮冬瓜虽说是同学,又是邻居,但与矮冬瓜并无瓜葛,原因不仅仅是他长得矮小,而是这家伙实在愚笨。其它不说,单就功课而言,班里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比如《数学》、《语文》、《地理》、《工基》、《农基》、《科常》,竟然门门功课大红灯笼高高挂。你说,这样的矮冬瓜,又是来自大场乡下的蠢家伙,有必要与他有瓜葛吗?
我与矮冬瓜真正有瓜葛是在他家搬进石库门不久的一天早上,刚吃过早饭,我走到天井里,天上太阳非常好,晒在人身上,一派暖洋洋的,我们天井里的桃花、月季开得热烈,可谓姹紫嫣红。正当我百无聊赖东看看、西望望时,矮冬瓜从后客堂走了出来。当时他手里拿了一副陆军棋。他说:“长脚,杀一局。”我看了看他,心想,乡下人也会走陆军棋啊。我摇摇头,他又说了:“我知道你走不过我的。”我一听,有些恼怒:“你怎么知道我走不过你呀。”他说:“你不想与我走,就是走不过我呀。”我说:“那好,杀一局。”
正说着,矮冬瓜的妹妹从里面出来了,矮冬瓜马上叫住他妹妹做陆军棋比赛证明人。证明人的意思就是我与矮冬瓜在拼杀陆军棋时,她得做好证明工作。陆军棋里司令最大,接下来就是军长旅长团长。输赢就看谁最先占领军旗。
我是第一次与矮冬瓜走陆军棋。矮冬瓜这小子功课不好,走陆军棋就会好?果然,这小子真是蠢到家了,刚上来,在火车道上,他就用一枚师长撞上了我的军长。他妹妹是证明人,一看气得就想一走了之。当然我是不知道他的师长撞上了我的军长,但从他妹妹的神色上,我知道这狗日的肯定损失了一员大将。
按理我们应当这样走下去。可接下来却发生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矮冬瓜在损失一枚师长后,猛地抬头看着天,大声说:“飞机,飞机。”飞机,什么飞机?陆军棋里哪有飞机?只有司令军长师长,还有地雷工兵炸弹等,唯独没有飞机。
矮冬瓜见我没理他,从竹椅上跳了起来,往石库门天井外跑了出去。
矮冬瓜突如其来地跑了出去,我不由疑惑地看着他妹妹说:“矮冬瓜原来是这样啊,棋子走不过我,就逃啊。”他妹妹脸一红说:“不是的,我哥是飞机迷。”“飞机迷?”他妹妹说:“我们老家在大场乡下时,他是天天要去大场飞机场看飞机的。”我有些奇怪了:“飞机有什么好看的。”他妹妹想了想,低头说:“我哥这辈子就想当飞行员。”我一听,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要当飞行员也轮不到他啊。”他妹妹奇怪地问:“为什么?”我说:“矮冬瓜怎么可能当飞行员呢。”他妹妹不高兴地说:“长脚,你怎么能这样讲话呢?”
他妹妹走了。
矮冬瓜已经跑到石库门天井外的西康路上看飞机了。
我呢,有些奇怪。矮冬瓜说飞机飞机,可我抬头看天,一碧如洗,不要说没飞机的影子,就连一只小鸟都没有。再说如果有飞机吧,总有声音吧,可天地之间,除了马路上24路电车驶过时的汽车喇叭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这世上哪有没有声音就能在天空上飞的飞机呀。
这样想着,我就出了石库门天井。没想到,刚出天井,就见站在西康路上街沿的矮冬瓜仰着粗壮的脖子看着东边的天空。我刚想讪笑他时,突然看到东边红彤彤的太阳底下,果真从云层里钻出了两架战斗机,呼啸着从我们头顶上掠过。我愣住了,脱口而出:“战斗机。”矮冬瓜回头白了我一眼说:“你说得不准确,应该叫喷气式战斗机。”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喷气式战斗机。”他说:“你看它的尾部。”话音刚落,两架战斗机的尾部喷出了两股浓浓的白烟……
2
矮冬瓜钟情飞机,但对我来说,飞机这东西离我很远很远。要知道干吗呢。自从矮冬瓜与我走陆军棋走到一半,跑到马路上看飞机后,我再也没有与他走过陆军棋。
很快夏天来了。
我记得暑假期间,我们整个西康路上热闹非凡,时常见到学校里的红卫兵们骑着自行车,黄鱼车,带着好多同学在西康路澳门路上抄家的抄家,抓人游斗的游斗。而我呢,与矮冬瓜一样,都是学校里的落后分子,红卫兵们也不会找上我们,于是我与班里几个家中有脚踏车的同学时常骑车外出玩。当然,每次我从天井里推出脚踏车时,矮冬瓜总是眼巴巴地看着我,总想做跟屁虫,但我怎么可能带上这个乡下人,哦,应该是矮冬瓜呢。再说,你看看他家里那辆自行车,除了铃声不响,其它都响。用我们的话来说,是标准的“老坦克”。这样的“老坦克”又怎能与我们崭新的凤凰、永久脚踏车比呢。endprint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同学汇聚在我们家门口,大家约好从我家门口出发,看谁最快骑到人民广场马、恩、列、斯、毛画像前。当然,按不成文的规矩,最后到的人,必定要请每人一碗肉丝面。正当我推车出门时,我父亲叫住了我。他说:“矮冬瓜与你是同学,又是隔壁邻居,你们应该一道出去玩呀。”父亲这话意思我明白,但我吱吱唔唔说:“不是我不肯,是我那些同学不肯。”父亲说:“是不是都嫌人家是乡下人。”我忙说:“不是不是,主要是他笨。哪个同学肯与笨的人玩呀。”父亲一听:“不管笨也好,聪明也好,你要出去玩就带他,否则别想骑我脚踏车。”
我傻了。
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我估计一定是矮冬瓜的父亲跟他说了。
既然父亲这样说,我只得勉强答应了。
我与矮冬瓜推着脚踏车出了天井,我那几个同学都站在脚踏车边上,一看矮冬瓜也推着车子出来,他们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暗里对矮冬瓜说:“矮冬瓜,我们这是骑车比谁最快到达人民广场,末节一名,得请每人一碗肉丝面。”我以为这样一说,可以吓退矮冬瓜。没想到,他一笑,轻蔑地大声对我说:“我怎么可能末节一名呢,要末节,也是你们几个。我好久没吃过肉丝面了,呵呵,不管你们谁末节,总之,我是吃定这碗肉丝面了。”听了矮冬瓜口气比力气大的话,我也笑了。这家伙不知道,我们这几个同学不说人高马大吧,但总比矮冬瓜高出半截吧,不但骑车水平高,而且各自的脚踏车不知比他那辆“老坦克”好多少了,可见这家伙真是蠢到极点了。但我嘴上没说,只是对几位同学挤眉弄眼,说:“他说,他吃定肉丝面了。”我那几个同学当然是听清矮冬瓜的话,现在由我再说一遍,他们哈哈大笑。
就在我们几个人与矮冬瓜一起来到西康路安远路口,一起跨上脚踏车,准备听我一声令下开始赛车时,矮冬瓜却把脚踏车往上街沿电线木头上一靠,抬着头,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空发呆。
我们那几个同学都奇怪地看着他。但我知道,说不定矮冬瓜又看到天空里的飞机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春天时,我曾经领教过他发现飞机的本领。
可是现在天空没有飞机呀,就算有架飞机突然出现,与我们有何相干呢。我冲着矮冬瓜说:“你看你的飞机,我们走了。”矮冬瓜一听急了,说:“等等。”我朝同学们一摆头,我们同时上了脚踏车。
这时,蔚蓝色的天空上方真的出现了一架飞机。我有些傻了。我看着矮冬瓜在想,矮冬瓜怎么像个魔术师一样,他说有飞机,怎么飞机就来了呢?
这架飞机不是以前看到的屁股后会喷气的战斗机,而是一架小型的看似黄蜂般大小的飞机。这么小巧玲珑的飞机,说真的,我们从没看见过。它是干吗的?它飞到我们沪西地区上空想做啥呢?
我们一起刹车,抬头看着天空。
这时,我们发现这架飞机越飞越低,我们看到了飞机的轮子,甚至于看到了飞行员,他戴着墨镜,好像冲着仰望他的我们在笑着。这时,矮冬瓜叫了起来:“啊,这是进口的塞斯纳C-172飞机。”
矮冬瓜说着时,我们根本不懂他说什么。矮冬瓜看着我们疑惑的样子,为了证明他说得准确无误,接着又说:“我在《航空知识》杂志上看到过的。”
矮冬瓜的话音刚落,我们就见飞机肚子下面裂开了一条缝,只见一个硕大无朋的圆球从缝里落了下来,这个圆球在空中刚飞了一会儿,突然爆裂,只见里面涌出五彩缤纷的东西在空中飘荡。一个同学大叫:“蝴蝶,蝴蝶。”那同学话音刚落,矮冬瓜转头白了他一眼,说:“你眼睛是出气的呀,那是传单。是五颜六色的传单。”
一听传单,我们顿时来了精神,也忘记比赛骑车去人民广场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传单在半边天空中飘荡,天空成了斑斓。
就在我们傻住的时候,矮冬瓜扶直靠在电线木头上的脚踏车,灵活得像只猢狲,猛地跳上那辆“老坦克”,边骑边嘴里大叫:“抢传单呀,抢传单呀。”
矮冬瓜这么一叫,人与车子已经蹿了出去,我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跳上脚踏车,追逐起半空中像蝴蝶般翩翩飞舞的传单。
这时,我讶异地看到矮冬瓜直立骑着那辆破旧的脚踏车,同时双手脱把,脑袋仰上,双臂笔直往上,一双眼睛死盯天空中飘舞的传单,那辆脚踏车像是长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西康路上左右逢源,而脚踏车的速度呢,竟似风一样快……
3
我与矮冬瓜慢慢好上,是矮冬瓜的车技吸引了我。
我曾经问过他,怎么练出如此精湛的车技的。他笑笑说:“你不要瞎讲,我车技没你好。只是阿拉以前是乡下人,每天大清早都要用脚踏车驮菜,那两大筐菜啊,至少两百多斤,再说乡间路窄,又是烂泥地,所以也就练了出来。”
秋天到了,我们学校组织班里同学去金山海边秋游,开到一个叫亭林的地方,车子停下,让同学们下车如厕。当我从厕所出来时,发现矮冬瓜站在一群同学之间,滔滔不绝说着什么。我非常纳闷,班里向来没有矮冬瓜说话的份儿,怎么现在成了演说家了。我凑过去一听,只见他指着路边的东西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告诉你们,这个是田栗,茄子,毛豆,豇豆。那些是什么知道吗?是蚕豆,韭菜,茨菰,芋艿,马兰头。还有你们知道水里种的什么吗?呵呵茭白……”矮冬瓜如数家珍般地说着,把同学们说得一愣一愣。这时司机叫着同学们上车,矮冬瓜结束了他的演说,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比我聪明不了多少,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矮冬瓜这句话,让同学们哑口无言。
很快车子到了金山海边,用老师的话来说,让我们看看蔚蓝的天空,湛蓝的大海。可到了那里一看,天空倒是一碧如洗,蓝得让人心醉,只是大海不要说湛蓝,简直是一望无际的黄汤。这样的海又有什么可看的,原先我还带着游泳裤准备游泳,这样一来,又有谁愿意下海游泳呢。幸亏一个同学带了一个足球,于是我们这帮男同学开始在海滩边的烂污泥里,踢起了足球,不亦乐乎。
我是知道矮冬瓜的,这小子虽然脚踏车踏得好,也识各种农作物,但不会踢足球,幸亏海水蜡黄,否则我们下海游泳,这家伙更是干瞪眼了。endprint
也就是我们足球踢了一个多小时,我下场时,矮冬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轻声说:“你能陪我走走吗?”看看矮冬瓜一人孤苦伶仃没人跟他玩的可怜相,我点点头说:“行。不过,这里都是海,你想到哪里玩?”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土山说:“我们上那小山上看看。”
就这样,我赤着脚,一身脏兮兮的泥巴,跟着矮冬瓜上了海边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山。上了小土山,我就后悔。所谓土山只是用一些泥土石头垒叠起来,既不可能有树,更不可能有凉亭,上来干吗?
但是矮冬瓜却心静如水,上了土山一屁股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海,看着天。
这又有什么看头。我待了不到五分钟就说:“热死啦,我下去了,你自己慢慢玩吧。”
这时却见他霍地站起,说:“你等等。”
我看到矮冬瓜紧闭双眼,耳朵支楞,嘴角哆嗦,身子抖动。
我吓了一跳,这家伙莫非有羊癫疯。
这时只见他突然张开双臂高声说:“飞机飞机,我听到飞机声了,是两架,对,两架。”
这次我没有惊讶。我知道这小子说有飞机,那么就一定有飞机。他说有两架,那么就一定有两架。反正这小子就有这方面的能耐。
可是飞机呢?极目远眺,大海上没有飞机;仰头看天,除了蓝天白云,确实也没飞机。但是矮冬瓜说有,那就一定有。
我开始耐心等待。
这时,我听到矮冬瓜狂叫起来:“来了,来了,你快蹲下。”矮冬瓜这么一叫,吓得我跌倒在土山上的石头上,石头把我的屁股硌得阵阵火辣辣地疼,我恼羞成怒,刚想骂娘,突然耳朵边似乎响起一阵细微的声音,我抬头,就见极高的天空上的一朵白云里,猛地钻出两个芝麻大小的黑点,像一条笔直的线,垂直冲了下来。那原先极细微的声音,顿成黄钟大吕,震荡着我的耳膜。那芝麻般的黑点变成了两架战斗机,从万米高空呼啸着直往大海里冲去。我吓得目瞪口呆。眼看两架飞机即将蹿进大海的刹那间,可不知怎地,我看到飞行员的钢盔刺目地一闪,机头忽地一转,两架飞机竟然平贴着海面朝远方飞去……
矮冬瓜呆呆看着远去的飞机,半晌才喃喃自语:“我一定要参加空军,一定要开飞机,开飞机……”
矮冬瓜说着,从屁股后袋里掏出一本卷成一团的画报,说:“你过来看看。”
我从土山石头上跳了过去。
那是一本《人民画报》。他指着扉页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说:“看看这个。”
我一看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坐在飞机机舱里的一张照片。
他抬头朝四周看看,接着神秘地对我低声说:“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坐的是什么飞机?”
我傻了。我怎么可能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坐什么飞机呀。一见我傻不拉几的样子,矮冬瓜呵呵笑了:“谅你也不知道。不要说你不知道,我们班主任也不会知道,只有我知道。”我问:“你知道什么?”他说:“你不要对别人说好吗?这可是保密的。根据我对这架飞机的照片分析。毛主席他老人家坐的就是苏联的伊尔-14,它是在伊尔-12型运输机基础上改进设计的。”
对我而言,矮冬瓜这些话,简直像天方夜谭。
什么叫伊尔-14,什么意思?
见我什么都不懂,矮冬瓜就像早上车子停在亭林时,如数家珍地对我滔滔不绝地说起这款飞机。
他说:“这架飞机为活塞式双螺旋桨型设计,时速412公里,最大航程1785公里,可载乘员18—24人。与它的前身相比,伊尔-14飞机着重提高了飞机的安全性和舒适性,有较完善的除冰、防冰设备,有效防止了在机翼、尾翼和螺旋桨前缘出现的积冰现象。最有特色的设计是,它的驾驶舱挡风玻璃可以电加温,不会产生积霜而影响飞行员视线。伊尔-14飞机的仪表板上还装有航向下滑仪,配合地面的航向下滑仪,可以保证在云层高30米的复杂天气条件下安全着陆。此外,它的机舱密封性较好,即使在暴雨天气下飞行,机舱内仍能保持干燥、舒适……所以毛主席就坐了。”
4
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那年冬天刚到,部队开始到学校征兵。先是学校操场上挂起了好多标语:“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学习解放军,当好接班人”,接着是学校在广播里大张旗鼓进行宣传。
看着这些征兵标语,大家蠢蠢欲动。谁不想当兵。当兵能扛枪,打击帝修反!
奇怪的是,当学校刚开始参军入伍宣传时,一直念念不忘当兵的矮冬瓜却整天愁眉苦脸。我搞不清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只要能当兵,管它什么军种,无所谓的,但是他不。他说:“要当就当空军。没有空军,我不会当兵的。”
也真算这家伙心诚吧,南京军区空军部队真的到我们学校来招飞行员了。
当这个消息从老师嘴里透露出来时,矮冬瓜激动得浑身哆嗦。
原先我还可以参加体检,现在不行了。老师说:“这次招的是战斗机飞行员,空军对参加体检的同学,首先就是身高要求。也就是说只有身高一米六至一米七的同学才有资格报名体检。”矮冬瓜真他妈的因祸得福啊,他赤脚量身高,刚刚一米六一。矮冬瓜得知可以体检,激动得泪水四溅。看着他那高兴劲儿,我强烈感觉到,如果我们学校真的有同学能当飞行员,矮冬瓜首先是第一个。
那天上午,我刚进校门,就见好多同学往学校礼堂里跑,我也跟着过去了。进入大礼堂,只见主席台前,我们学校的校长还有好多老师围着几个身材魁梧、身穿棕色皮夹克的军人说着什么。尽管我的个子连体检的资格都没有,但我还是蹭了过去。我没有注意他们到底说什么,但我被飞行服上散发出的皮革味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使劲地嗅着。我想啊,若是我能当上空军飞行员,那该是多美的一件事啊。其它不说,单就这身皮夹克军服以及它的皮革味,还有领子边两块大大的毛绒绒的海夫绒领头,就迷死人了。
正当我自我陶醉着,礼堂上方的麦克风响了:“请各位无关的同学离开礼堂,请各位无关的同学离开礼堂,我们马上要召开参军前的动员介绍大会了。”endprint
麦克风不停地叫着,我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大礼堂。
接下去的日子里,尽管我还是时常在家里、班里看到矮冬瓜,但他好像显得非常繁忙,见我也顾不得说上几句囫囵话,不是说,我在体检,我在体检,我在体检;就是说,他们在政审,政审,政审呢。
过了大半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的一大早,我刚起床,从前楼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外面大雪纷飞,不见天地。
这时,我家的房门被敲响了,父亲打开门一看,就见矮冬瓜父母亲端着一碗红枣桂圆水铺蛋送上门来。父亲一看就明白矮冬瓜十有八九成了飞行员了,他笑笑说:“你家儿子真有出息。”矮冬瓜那一脸农民相的父母亲腼腆地说:“还没呢。”
父亲一听有些奇怪了,心想既然还没呢,怎么送上红枣桂圆水铺蛋了呢。矮冬瓜的父亲说:“是这样的,等会儿部队首长要到我们家来看看呢。”父亲一听大笑:“首长们上门,那就等于录取了嘛。”
果然不出所料,上午九点左右,我们看到一辆草绿色的中吉普,从风雪中开来停在我们西康路上的石库门前,车门打开,我看到我们学校老师,陪着两个身穿空军皮夹克军服的军人走进了天井。当他们穿过天井暗暗的走廊进入矮冬瓜家时,整个石库门沸腾了,左邻右舍把整个石库门都挤翻了。
我依旧坐在房间里,心里酸酸的。我心想,这该死的身高把我限制了,否则以我的身体,说不定就是我当飞行员了。但是后来一想,也就心服口服了。不说其它什么吧,单就冲着矮冬瓜那么痴迷飞机,对飞机懂得那么多,我就不及他。他不当飞行员,那老天爷真的是不开眼了。
很快那些军人走了。
我知道,矮冬瓜离开我们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正当我想着时,矮冬瓜竟然来到了我家。见我父亲在,他说:“你来一下。”我觉得奇怪,矮冬瓜马上要当飞行员了,他怎么还有事找我呀。
我见矮冬瓜到了天井里,马上下了楼。我们站在天井雪地里,矮冬瓜说:“你看看好像不下雪了。”我没听懂他的意思,问:“你说什么?”
他说:“我马上要当飞行员了,怎么样,下午我们几个同学到长风公园玩玩,晚上我请你们到四如春点心店吃大排面。”
一听有这等好事,我当然喜出望外,说:“好的,我去通知他们。”
他说:“我们大家都骑脚踏车。”
我说:“当然,上次为了抢传单,我们连比赛都忘记了。”
矮冬瓜说:“比赛就算了吧,大雪天的,比什么赛啊,只是玩玩。”
我说:“好的。”
矮冬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方照,说:“送给你留念。”
矮冬瓜回家了。我站在天井里的雪地上,看着黑白小方照上的矮冬瓜,只见他眯缝着眼睛冲我笑着。
可惜我没有照片,或者说,我没准备照片送给他。
5
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四五个同学一起从我家门口出发。出发时,我们都看到矮冬瓜青年装里穿着件红色绒线衫,是最流行的鸡心领子,十分扎眼。矮冬瓜知道大家都注意到了,说:“我妈也真是的,不就是当个飞行员嘛,还特地去大自鸣钟中百四店替我买的。”
虽说矮冬瓜嘴里埋怨着母亲,其实我知道他内心是非常高兴的。不要说红色绒线衫了,那年月,我们只要能穿上纱手套结成的纱衫,已经非常高兴了。
我们沿着西康路到安远路,随后再拐到长寿路,然后经过武宁路桥,穿过中山路,就到了长风公园门口。
按理说,以我们骑车的速度,半个小时就能抵达公园门口,由于下雪结冰,我们竟然花了整整45分钟。
进公园的门票是矮冬瓜买的。
星期天的公园人很少。人少是因为下雪天的缘故。而这正合我们的意。
进了公园,平时铁臂山上的“小红军道路”人山人海,现在却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至今还记得清楚,长风公园“小红军道路”在全上海非常有名。打从上小学起,也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它是仿照“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而建造的,是让孩子们接受革命传统教育的好地方。自从上了中学后,我们就不来了。比如说,那个大渡河吧,现在怎么看,好像瘦了些;那个铁索桥吧,好像简单了些;那个爬雪山过草地吧,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不管怎样,矮冬瓜玩得非常开心。他说:“小时候就听说过长风公园‘小红军道路了。但我们大场镇是乡下,路太远,再说我们都是阿乡,老师不可能带我们来,今天总算见识了。”
矮冬瓜动情地说着。
我忙接口说:“你以后要开飞机上天了,这个地方很难再来了。”
矮冬瓜说:“是呀,是呀。”
矮冬瓜替大家买票后,率先一骨碌进了“小红军道路”开始“长征”了。矮冬瓜人矮,还凑合,我不行。就说那个过铁丝网吧,我根本无法钻过去,只能在外看着。
矮冬瓜与另外几个同学起劲地玩着,我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在想,矮冬瓜真的很笨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如果说,他功课门门红灯是笨的体现的话,那么,南空为何会招他当飞行员呢?难道飞行员只要身体,不要脑子?显然不是。不过有一点矮冬瓜让我敬佩,他说了:“要当就当空军。没有空军,我不会当兵的。”
或许是他那种精神感动了老天吧,他就成了我们学校那一届唯一录取的飞行员。
这一玩,就到了下午四点钟。
冬天,又是雪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见他们大汗淋漓地玩好“小红军道路”,我就说:“走吧。”矮冬瓜兴致很高,说:“再玩会吧。”看在晚上矮冬瓜要请我们上四如春吃大排面的面子上,我们又一起爬了铁臂山,随后下山,到了公园门口取上自行车,这才发现马路上的路灯亮了,天空完全变黑了。
尽管天黑了,但是离真正吃晚饭时间还早,我们便慢慢地骑着车,往大自鸣钟骑去。
也就是刚到了武宁路上沪西工人文化宫门口,就觉得天空中的寒风呼啸而来,工人文化宫门口的积雪被卷上了半空中。这时就听到矮冬瓜高兴地大叫起来:“加油啊,看看谁先骑车到达武宁路桥中央。”我一听,说:“到了又怎么样?”矮冬瓜脱口而出说:“谁先到桥中央,我就给谁一客小笼包子。”endprint
我们早已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一听,矮冬瓜还要送小笼包子,于是大家顶着寒风,为了那一客小笼包子,拼命往一箭之地的武宁路桥上骑去。奇怪的是当我们几个几乎同时蹬到桥中央时,回头一看风雪中的矮冬瓜,却见他慢吞吞地骑在后面。我们相视一笑,一边看着往桥上蹬车的矮冬瓜,一边看着漆黑一团的苏州河。好半天,才见矮冬瓜慢慢地骑到了桥中央。这时矮冬瓜才说:“你们真以为我骑车慢吗?我告诉你们,我是有意让你们的,现在告诉我谁先到达桥中央。”我忙抢着说:“矮冬瓜这次你要出大血了。”他说:“你什么意思?”我说:“你不是说谁先到达桥中央,就可以多请一客小笼包子吗?我告诉你,我们同时到达,都是并列第一名,所以你得多请我们每人一客小笼包子呀。”
本以为这样一说,矮冬瓜会生气,但是没有,他反而乐呵呵地说:“今天玩得高兴,没问题,我请客就是了。”
一听矮冬瓜如此大方,我们面面相觑,我心里迅速盘算一下。进公园门票,走“小红军道路”门票,再加上晚上每人一碗大排面与一客小笼包子,连矮冬瓜算在一起,我们合计六人,矮冬瓜今天非得破费三四元钞票了。
就在我们憧憬着大冬天的晚上,马上可以吃上香喷喷的晚餐时,矮冬瓜突然又说了:“现在你们几个可以下桥等我了。”
我们一愣,什么叫下桥等他。矮冬瓜也不明说,只是说:“你们下了引桥等我就是了。”
我们还是不明白地看着他。
矮冬瓜笑眯眯地说:“你们到了下面,只要回头看着桥上就是了。”
我不解地问:“那你想干吗?”
矮冬瓜笑而不答。
我们几个同学互相看了一眼,我说:“上车。”
我们五个同学跨上脚踏车,沿着武宁路长长的引桥呼啸着冲了下去。从桥中央冲到桥下的长寿路口,我们只花了二十秒的时间,当我们在桥下站定,回头看着昏暗桥灯映照下的长长的引桥,只见引桥冰面上闪着寒光,寒光中有好多上上下下的电车、卡车、自行车,唯独不见矮冬瓜。我们一个同学叫了起来:“矮冬瓜究竟什么意思?莫非赖皮,想逃掉晚上的请客。”
我一听,心里一沉,如果矮冬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妈的欠揍呀。你他妈的只是个乡下人呀,我们几个正宗城里人之所以低三下四地陪你玩,除了庆贺你当上飞行员,骨子里却还是想让你请客呀。如果你真一逃了之,那不是连狗屎都不如吗?
心里尽管这样想着,但是我无论如何不愿相信。
矮冬瓜还是没有从桥中央下来,甚至于连个人影都没有。我那些同学说:“如果矮冬瓜逃掉了,王禾子,你得请客。”
我咬了咬牙说:“没问题。”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正当我们气呼呼地准备走时,我再次回头看了看长长的引桥。突然惊叫起来:“慢着。”
我那些同学同时回头,只见长长的引桥中央的众多车辆中,一个十分刺目的红点在车流之间上下飞舞着。
我们一下明白了,矮冬瓜根本没有逃跑,他是让我们看他在长长的结满冰层的路面上表演呢。
矮冬瓜的骑车水平,犹如他发现天空中飞机的本事一样,高,实在是高!
还记得夏天那件事吗?在西康路上,我亲眼见他直立骑着那辆破旧的脚踏车,双手脱把,脑袋仰上,双臂笔直往上,那辆脚踏车像是长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西康路上左右逢源,而脚踏车的速度呢,竟似风一样快……
现在同样如此,可是我的心却被什么东西紧紧揪紧了。一来现在不是白天;二来现在不是平地,而是从桥上俯冲下来;三是路面结冰车辆众多。矮冬瓜这样玩法,虽说惊险刺激,但毕竟危险啊。
这时我们就见矮冬瓜在脚踏车上直立起来,我们看到鲜艳夺目的红色鸡心领子旁霍地张开了双臂,像一对飞翔的翅膀。矮冬瓜整个人连同脚踏车仿佛成了一架在空中飞行的战斗机,在车流中忽左忽右或高或低地自由翱翔。啊,在引桥上飞舞的矮冬瓜伴着那件红色刺目的毛衣越来越近了,我们清楚地看到他在车座上不停扭动屁股以便掌控车速与方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兴奋得直冒汗的五官,清楚地看到他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仿佛在说:“我在飞啊飞啊……”
谁都没有料到,位于桥下的上钢八厂炼钢车间的大铁门里,突然开出一辆满载轧钢的大型卡车,我们看见眼帘里的矮冬瓜像一道闪电,飕地没了踪影。
我们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接着就见整个武宁路桥上桥下,陷入一片死寂……
责任编辑 林潍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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