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
一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俞莉浑身是酸软的。一步步从楼梯上下来,速度很慢。她随时都可能摔倒。是的,摔倒。从楼梯上滚下去。尽管外面的天气炎热,像着了火,可是,这楼道里禁锢着的几分阴凉,让她感到惬意。她呼吸着,想尽快让那阴凉进入到身体里。那阴凉味道里混杂着楼道里的一股霉味,进入到身体里。那霉味还是很刺鼻,她甚至想到身体可能会因为这霉味而迅速地腐烂。腐烂。这么想,她吓了一跳。她想快速逃出这阴暗楼道。它就像是人生中的一个隧道。不光是这股霉味,以前她总是在楼道里听到某家洗衣机涡轮转动的声音,很诡异的声音。今天,这声音竟然消失了。每次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俞莉都以为以后不会跟这栋楼房有丝毫牵扯。没有。它只是陌生,陌生,随时都可以遗忘的。以前,她这么想过,但恰恰相反,她无法忘记这栋楼房的那一个房间,还有那个男人。此刻,在这楼道里,俞莉决心要忘记这一切。她恶毒地诅咒自己,你要忘记,你……你不能再……再来这里,哪怕是想到这里,你都是一个婊子样的女人,你不能再犯贱了……她不知道这样的诅咒对于自己是否会有效。她想,更多的时候是无效。她就像封闭在黑屋子里的一个女囚,只要他一个电话,一个短信,她就会乖乖地就范,来到这里。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以后不会了,不会了。俞莉轻声地对自己说。
这时,从楼下上来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女人。她气喘吁吁,佝偻着腰。她看了俞莉一眼,俞莉差点儿叫出来。老女人竟然是一只独眼。独眼。黑白浑浊的眼球,令人惊悚。俞莉站住,让开身子,老女人过去。可她独眼的目光还是在俞莉身上看来看去,像一只苍蝇粘着她。来这里数次,俞莉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个老女人。她苍老的声音说,姑娘,王前进的家是住在这里吗?俞莉慌张起来,说,我不是这栋楼的,我不知道。老人的表情和那只独眼同时蒙上了暗淡的光。老人自言自语,这老了,记性就是不行了,以前我来过的,就是想不起来是哪栋楼了。尽管俞莉同情她,但还是慌张地下楼,耳边响起噔噔的脚步声。直到从楼梯口出来,俞莉才长长出了口气,就像一个落水者,被救出水面后的一口呼吸。日光炽热地燃烧着,俞莉感觉又回到了热的蒸笼之中。她检查了一下自己,或者说,在故作姿态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俞莉又一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为了让自己适应这蒸笼般的世界。呼吸过后,俞莉平静下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缓慢地走着。慢是有原因的。俞莉记得好像谁说过,灵魂是一种慢。她想了想,是谁说的呢?是他。是他。其实,这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下体的疼痛。但她相信,那里面绝对没有灵魂。他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灵魂的迷途者。俞莉为了缓解疼痛,让两腿分开一些,如果从后面看,多少有那么一点儿外八字腿,像一只鸭子。可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外八字腿就外八字腿吧,鸭子就鸭子吧。以前,这样的时候,俞莉会想到自己是带着他的灵魂一起离开的。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她鄙视灵魂。
看到路边的一个食杂店,俞莉进去买了一根雪糕,奶油的。刚从冰柜里拿出来,是那种僵硬的冷。含进嘴里吮吸的那一刻,全身的热量都被那冰凉的感觉震慑了。是的,震慑了。身体的温度像体温计一样下降着。看到门口的一把椅子,她多么想坐上去歇一会儿,但没有,付了钱,就从里面走出来了。店内的风扇呼呼地吹着,鼓胀起她的衣服,就像一个橡胶人……
她在食杂店的门口站了一下,牙齿狠狠地咬了一口雪糕,冰冷和坚硬让牙齿有些疼。俞莉看着那栋楼的那个窗口,没有看到他伸出窗口的头。她失望的目光延伸着,跳跃着,飞升到那个窗口,但她没有往里面看,没有……收回目光,看到一个胳膊上戴着黑纱的女人从面前经过。在脑海中,俞莉幻想着那黑纱是戴在自己的胳膊上,她在自悼,同时,也是对他,对他们拥有过的情感悼念……
直到看着那个戴黑纱的女人消失不见了。
俞莉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窗口,高悬着,像一张大嘴,对着四周,在呼喊。
走出云霓小区,门口的保安看了看她,还冲着她点了点头,习惯性地微笑着。这是很长时间以来,她见到的唯一的笑脸。俞莉以微笑回之。我还是一个会笑的人,她想。那一刻,她真想告诉保安,自己做了什么。可是,俞莉看到保安目光中勃起的眼神,她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扭身离开。背后仍能感觉到他毛茸茸的目光在跟着蠕动……
俞莉骂了一句,狗屎。
走出很远,回头,已看不到那个窗口,只可以看到云霓小区的大门。那个保安仍怔怔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木头人。俞莉黯然神伤。她仍记得那小区大门两侧的墙上是海底世界的浮雕,十几条不同种类的鱼在上面,游来游去,栩栩如生。深蓝色的背景是海水,是海水……其中一条凶猛的鲨鱼张大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在捕获着一条红色的小鱼……小鱼惊吓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逼真……还有海葵、海星、纽带般的水草……
远远望去,整个云霓小区突然给人一种墓地般的死寂和荒凉。
俞莉的双腿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一个敲着锣收破烂的老头,推着三轮车喊着,破烂的买——破烂的买——
他的车上已经堆满了饮料瓶、纸盒、报纸、书籍……俞莉甚至还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皮鞋上的反光让她头晕了一下。为了缓解头晕,她闭上了眼睛,一闭上眼睛,就像是关了灯似的,她把这世界关在了黑暗之中……他,还有王渡、李堪楠……他们像一个哀悼的队伍,在黑暗世界里,浑身白色孝衣,向更深处,走去,直到俞莉看不清楚。
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后,俞莉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睁开眼睛,几乎感觉到睫毛之间的噼啪作响,像闪电。仍旧头晕,世界在她的目光中晃动,倾斜。俞莉伸出手扶住了路边的电线杆子。尽管看清了上面都是一些性病广告,有些脏,她还是扶着,以免自己摔倒。电线杆子下面,一些鞭炮红色的碎屑,看上去就像是电线杆子根部渗出的血。endprint
二
俞莉看到一个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从面前经过。她盯着看,直到邮差走出很远,她还在看。她想起很长时间没跟父亲联系了。上卫校的时候,偶尔还写过几封信,后来有了电话,但还是很少打。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母亲乳腺癌逝去后,她很少回河塘镇了。她突然想给父亲打一个电话,必须打这个电话,好像不打这个电话自己就会死似的。手机里父亲的名字是:俞清源。而不是爸或者父亲的称呼。这个名字让她感到陌生。自己与这个俞清源有什么关系?她拨了号码,听到声音的刹那,她知道就是这个人给了自己生命。那声音问,小莉吗?这一声问候,一下子就打通了彼此的血脉,血脉相连了。俞莉说,爸,是我。俞莉不知道说什么,拿着手机听着父亲的喘息声。俞清源说,你还好吗?城里待不下去,就回河塘来吧。如果你想开一个诊所的话,我可以为你安排。这话以前俞清源就对俞莉说过,她再一次听到。俞清源说,这么多年,你卫校毕业后,爸就希望你回来,可你……爸不知道你是对那座城市有什么牵挂呢,还是对爸爸有什么意见。你说,爸都会帮你的。俞莉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说,她没有答案。没有。俞清源说,爸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回来,爸可以到城里去陪你。俞莉哭了,举着手机,流泪。她一只手捂住了手机的听筒部分,抽泣了一下,止住了哭泣。俞莉说,爸,你的血压还稳定吧?你要注意了。我没事,也许我想好了,我就会回去。只是想你了,就打个电话,我没事。俞清源说,爸不会给你任何的阻碍,爸给你自由,可你要知道自由在一些情况下也是有底线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爸相信你懂。至于这个底线是什么,爸同样相信你懂。俞莉说,爸,那我挂了,我还有事。俞清源说,那好,记住要给爸打电话。也许爸真的老了,你不要嫌爸唠叨就好。俞莉说,不会的。人都会老的。
撂了电话,俞莉的心里觉得舒服了很多,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还是想好好地哭一场,从心里,从血液里,从骨头里,狠狠地哭一场。哭到心碎,哭到骨头发软,哭到血液冷却下来。但她不想现在就哭,也不想哭给城里人看。她要哭给自己看。是的,哭给自己。俞莉找了一棵路边的树,在阴影中坐了一会儿。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冷漠。她突然想抽烟了,从兜里摸出来烟盒,捏在手里,空的,又捏了一下,团成一团,扔到了马路中央。那蜷成一团的烟盒在马路中央滚了滚,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正好看到穿着橘红色衣服的清洁工手里拎着扫把和撮子经过,把那个蜷缩的烟盒扫进撮子里。俞莉不好意思,脸热了一下,低下了头。那清洁工向俞莉走过来。她整个人都变得紧张起来。清洁工把收集的垃圾倒进俞莉旁边的垃圾筒内。俞莉一直没有注意到身边还有一个垃圾筒。清洁工倒完垃圾,连看都没看俞莉一眼,漠然地走了。因为消防大厦的遮挡,俞莉撩了一眼,看不到云霓小区。她的心里暗了一下,就像一条鲸鱼潜伏在黑暗的海底了。
绿色的邮差再一次从她的面前经过。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感觉。只看了一眼,就任那绿色消失了。她感到疼痛从她的阴道弥散开来,遍布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一个隐藏在裙子里的呐喊的嘴,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而是喑哑的。喑哑。日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点点滴滴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是昨天晚上剪短的,特意焗成了红色,看上去像一团火焰。她对着发廊的镜子看着,她喜欢这团火焰。回到诊所的时候,李姐说,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你焗成这一个鸡头,还不让病人心脏病发作啊?赶快去漂洗了。她倔强地转身走出诊所的门。李姐追出来喊着,你回来,回来。我不就说了你几句吗?她没有回头,像一团火焰走进人群中,在人群中奔跑起来。突然,有人喊她,俞莉……俞莉……她才停下来,四处寻找着。是休班的任晶晶拎着购买的衣服,站在路边。任晶晶问,你怎么焗了这一头红发?李姐同意吗?你刚才奔跑的样子,让我想到了那个电影《罗拉快跑》。俞莉没有看过这个电影,她想,要回去找来看看。两个人回到了宿舍。任晶晶陪着她一起看了《罗拉快跑》。两人睡得很晚。她发短信给他说,我头顶着火焰把你燃烧,看着你灰烬散落,我掬着你的一抔尘土,在尘世颤抖……他回信说,什么啊?你也可以当一个诗人了。哈哈。她撒娇说,都是你影响的。你那些书对我的影响。我要你。他说,那明天来吧。他深夜里想起她的短信,竟然感觉到了恐惧。但他没有多想。
看完电影,俞莉洗了澡,失眠了。等睡着的时候,又是梦。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两个人去动物园看大象,可是,笼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能闻到大象粪便的味道。有人说,大象死了。她在笼子前心里酸酸的,难受。后来,他带着她,在动物园里看了老虎、熊、狼、长颈鹿、骆驼等。可她都没有了心情,高兴不起来。心情像落进水中的一片纸,拿出来的时候,褶褶皱皱的。两个人躺在动物园的草地上。两个戴面具的人围了过来……他不见了。他说,我去一趟厕所。他再没有回来。两个面具人走进了树林之中。幽暗。一个面具人邀请她做爱。他们做了。另一个面具人在第一个面具人结束后,没有得到她的允许,就直接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开始,她反抗,可是,随着那面具人动了几下,她感觉到了第一个面具人所没有的力量和尖锐。幽暗的树林。她的身体在第二个面具人的抽动中沸腾了,她肆无忌惮地呻吟起来。更换体位的时候,她看到了他。他隐藏在一棵树的后面窥看着。他的怀里抱着一只猴子,银色的链子绑在猴子的脖颈上。那猴子跃跃欲试,想跑过来。他勒紧手里的链子。那高潮来临,接近无限透明的蓝色了。两个面具人摘下面具,喊他过来。两个面具人一个是王渡,另一个是李堪楠。尽管快感还在身体里荡漾着,可是,她恨他,恨。她气哼哼地离开他们,一个人离开了动物园。在门口,她看到了动物园以前的一个巨幅的广告,一群大象在干旱的草原上奔跑,尘土飞扬……
梦醒了。俞莉哭了。听见任晶晶熟睡的呼噜声,她想叫任晶晶起来陪自己说说话,看任晶晶睡得那个香,就算了。她一个人拿着烟,来到了阳台上,点了一支,慢慢地吸着,看着天空中那些群星闪烁。整个人变得寥落,在那个阳台上,在那个笼罩着她的宇宙之中。从认识他,到现在,两年了。她第一次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像电影结束时一样,职员表闪烁的是他们的名字,然后是剧终……他的名字出现在片头,是导演。她想。剧终。她告诫自己。她把抽了一半的烟扔下楼去,看着红色的烟头在坠落的过程中,慢慢熄灭。她甚至诡异地听到烟蒂掉在十楼以下的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对着星空发呆。后来,她蜷缩着,在阳台上的一把椅子上,睡着了。一种悬空的睡梦中,她慢慢上升,上升,是独自上升,翻转着,来到了天空上,变成了一个人形的天体,随着那些天体一起悬浮着,转动着,摩擦着,碰撞着,分裂着……endprint
城市喧嚣的声音,它们刺耳,尖叫着,从耳朵进入瓦解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血液、她的骨头……
她已经没有了力量。她筋疲力尽,从皮包里找出一面镜子,看见自己脸色苍白,像一个病人。也许真的就是一个病人。她想。把镜子放回到皮包里的时候,看到那个小开本的《南方高速公路》,是他的藏书,是那次去卡尔里海的火车上,他放到她这里的。她看了,还没有看完。本来想还回去的,忘了。但她想,会还给他的,但是,要以另一种方式了。
三
俞莉在网上跟三个男人结过婚。第一个是王渡。第二个是李堪楠。最后一个是他。而且是在她跟前两个人都没离婚的情况下,又跟他结婚了。离婚是后来的事情,是他们三个见面后。她觉得自己真正爱的人是他,才决定跟前两个人离婚。她在人民医院实习,夜班,一个病房里竟然死了三个人。同事们都吓坏了,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看着死者被一个个推走,剩下的一个病人闹着要转房,他不敢住在这个病房里了。他要挟说,要是让我继续住这个病房的话,那么你们就会看到我跟他们一样,躺着出去。俞莉没有害怕,还替死去的病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同事说,你的胆真大。俞莉笑笑,没说什么。联系了一下,给那个病人调到了另一个病房。忙完后,同事们都因为害怕,没敢睡觉。倒是俞莉坐在椅子上,呼呼地睡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护士长说,做护士就应该这样的。下班后,本来俞莉约好了王渡、李堪楠,还有他在嘉禾咖啡馆见面。7号桌。她以前来过,知道7号桌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从里面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从外面同样可以看到7号桌的一举一动。她想,三个陌生的男人遇到一起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总觉得有些恶作剧的味道了。她喜欢。王渡和李堪楠她都见过,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对于她,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没什么感觉。她不知道他的出现是否会延续这种审美的疲劳。但从网上的交流,她怦然心动了,可以为他玉碎,可以为他瓦全了。她甚至脸红地好奇他的性能力。这么想,身体有了微妙的反应,仿佛他就在空气之中,她整个人都跃跃欲试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能怎么的?只能是无耻了。她这样自嘲着。对他都这样了,为什么不单独约会?她还是想比较一下。虚拟的世界里,陌生感带来的新鲜,也许到了现实世界之中,一切都灰飞了,烟灭了,不是那么回事了。她狡黠地笑了笑。从医院出来都坐上出租车了,没想到表姐来电话说路过这座城市,要看看她。在火车站。表姐是一个记者,去西藏旅游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僧人。那个僧人为了她还俗了,跟她到塔城一起生活。表姐仍在报社工作,而那个僧人在家里开了一个淘宝店,手工制作一些挂饰什么的,因为有西藏的风味,收入不错。在表姐的QQ空间里,俞莉看到过表姐夫的照片,那叫一个帅,看上去是那么的安静,眼睛深处犹如藏着两眼泉水。她揶揄表姐说,你的魅力很大,连已经出家的僧人都为你还俗了。表姐在网上就笑。俞莉说,色也是空,空也是色。你这个色就是他的空。你也许就是他的修行。表姐说,你这个丫头什么时候学得深刻了?但我喜欢你这个说法,他也是这么说的。你丫头也老大不小了,有男朋友了吧?俞莉说,我看上表姐夫了。表姐说,好啊,我可以让给你。俞莉笑,好呀好呀。这些都是玩笑话。这次,表姐意外经过望城,还有那个僧人表姐夫,怎么都要见一见的。至于那三个“丈夫”,让他们等着,也考验一下他们对自己这个“妻子”的耐心。在出租车上,先是李堪楠打来电话问,你怎么还不来?你在哪?俞莉说,马上就到。接着是王渡,问同样的问题。俞莉也同样回答。她等待他的电话的时候,却是失望的。这让她的心里空荡荡地寥落着,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洞。出租车到了火车站,表姐还没有到。她在车站旁边的肯德基要了杯咖啡慢慢地喝着,心情却极端复杂。她心里的那个黑洞扩大着,延展着,仿佛整个肯德基店内都暗淡下来。她的手指在杯子上有节奏地敲打着,发出咚咚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节奏乱了。她看了看手机,放下,又拿起,给表姐发了一个短信:“我在车站旁边的肯德基等你和你的僧人。”“你和你的僧人”,这是她喜欢的一种称呼方式。她犹豫了一会儿,想给他发一个短信或者打一个电话,咬咬牙,还是算了。她来到门外吸了支烟,又回到店内。王渡来电话说,你磨蹭什么呢?改天见。李堪楠短信说,我走了。对了,他来了,我们三个交流了一下,他是一个安静的人,看上去有些清高、孤傲。她心里一惊,几乎要化了。没有回李堪楠的话。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正在修建中的火车站。一座巨大的钟高高地吊起来,悬置于半空之中,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慢慢地落在基座上。钟罩内的时针和分针重叠在12这个数字上。她搞不懂是中午还是午夜。她更愿意相信是午夜,是零点。是一个起始。只有午夜,这座城市归于寂静,人们安眠,仿佛回到世界的本初。
一个僧人进入俞莉的视野。他是那么显眼,光头、个子高高的,一身猩红色的僧衣,下面是一条休闲裤,脚上蹬着休闲的皮鞋。女人挽着僧人的胳膊。女人穿着一身民族风格的长裙,披着长发,看上去飘逸、雅致,透着一股特殊的纯净的气息,就像是来自世外桃源的土著居民。再低头看一下自己,俗气得不得了,俞莉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女人挽着僧人向肯德基里看了看,眼睛一亮,看到了俞莉,向她摆了摆手。俞莉也摆了摆手,招呼他们进来。落座后,表姐介绍僧人,你表姐夫。僧人双手合十,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你好。俞莉认真打量着僧人,浓眉大眼,那眼睛是那么清澈,就好像从来都没被污染过的山泉水。还有那鼻子耳朵嘴是那么端正,真的有些像壁画上的佛像。俞莉看走神了几秒钟之后,突然醒过神来,问,你们吃点什么?表姐说,我们在火车上吃过了。表姐看上去比以前漂亮多了,也更有气质了。一种安静纯净的气息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让周围的世界和人群显得自惭形秽。这个世界是喧嚣的,嘈杂的,甚至是污秽的。看着他们,再看看周围的人群,俞莉想到他在网上说过的一本小说的名字《人性的污秽》。僧人是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两姐妹说着话。无非是家里的一些事情,彼此的亲人。其实,除了亲人这一根纽带,两个人之间是没有共同话题的。僧人拿出一本书看着。他们在一起大概待了半个小时,表姐决定走了,还把一套跟自己身上一样的服饰送给俞莉做礼物。这时候的俞莉还是长发。她迫不及待地说,我要穿上。表姐说,好。俞莉去了卫生间换上了那身衣服,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那些本来赤裸的、淫邪的目光一下子收敛了很多。变成一种欣赏的目光。是看风景的目光。需要一种闲情,才能看出美来。表姐也表示惊讶说,你看你,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其实,一个人简单简朴地活着是一种幸福。俞莉听到这句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僧人看着她,赞许地点了点头。临别的时候,俞莉问表姐,你皈依了吗?表姐说,是的。皈依让我找到了我的方向。送走了表姐和她的僧人男友,俞莉还是受到了触动,她看到了另一种活着的存在方式。它不同于当下的那种躁动、蛮横、麻木、冷漠、戾气的世界。再想想这些年的自己,浑浑噩噩,自甘堕落,在网络虚拟的世界里找寻慰藉,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灵魂,拼命地在肉体的彼此切割中,寻找肉体的狂欢。只是狂欢。他说过,肉身和灵魂是彼此相依相偎的。它们不可以分离,任何一方的失重,都会堕入生命的误区。俞莉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他的话,只是觉得有些高深,装逼了,是他的说辞,是他给自己想跟她做爱寻找的借口。她混迹网络多年,看到了太多的猎人。有多少女孩子和女人抵挡不住语言的诱惑,纷纷献出了自己的贞操和身体。也许,他也是这样一个猎人。这么想的时候,俞莉表示了厌恶。但那份神秘感还是吸引了她。她要见他一面,看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禽兽还是别的什么。是的,要看看他的画皮。王渡和李堪楠已经让她感到恶心了。这么想,俞莉连自己都有些厌恶了,曾经与他们狼狈为奸。她自我安慰着说,也许这就是成长,在成长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彼岸。她笑了,笑自己怎么突然就变得深邃了。endprint
表姐临走的时候,送了一张名片,上面有僧人淘宝店的网址。在名片的背面印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最重要的财产是心灵而非物质。如果我们的生命,在心灵层面是完整而健康的,那么其余的一切,就无足轻重了。
——宗萨钦哲仁波切
俞莉敬畏地念着这句话,把名片收好。
这时候,俞莉才想起来,自己是约了他在嘉禾咖啡馆见面的。一看时间都十点多了,他会在那里等她吗?俞莉没有着急,坐公共汽车,想在嘉禾咖啡馆那站下车。没想到在车上睡着了,毕竟上了一个夜班,虽然睡了一会儿,可是,那三个突然逝去的病人还是把她折腾得够呛。一个猥琐男坐在她的身边,把她惊醒了,她看了看外面,马上就到站了。那猥琐男上下打量着俞莉。俞莉从座位上起来,提前到车门口等着下车。猥琐男竟然也站了起来,来到她的身边,她能听到猥琐男紧张的呼吸,还感觉到猥琐男苍蝇般的目光发出嗡嗡的声音,围绕着自己。她下意识一只手抓着车上的吊环,一只手抱住了胸前两个柔软的兔子般的乳房。衣服里面已经汗湿,紧贴着肌肤。她听到猥琐男翕动鼻子的声音,鼻翼动作着,从她的身上捕捉着体味。她恨不得抡起手中的皮包,抡到猥琐男的脸上。她克制、忍让。行驶的公共汽车晃动着,她想起了死者,甚至闻到了尸体的气味。7月25日。她永远记着那一天。是她的母亲。2012年。那个被称为世界末日的年份。乳腺癌。自杀。关于自杀她是后来知道的。河塘镇医院的护士是大她几届的师姐。而父亲一直对她隐瞒这件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多次想戳穿这个谎言,但想想已经西游的母亲,想到葬礼那几天里,父亲的头发迅速由黑变白,她看到眼里,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就这样沉默着。
四
嘉禾咖啡馆车站到了。
俞莉从车上下来,那个猥琐男也跟着下车。俞莉加快脚步,正好赶上红绿灯交替,就冲了过去,而猥琐男胆怯地站在那里等红灯。她扭头看到猥琐男站在那里怅然若失的样子。她独自笑了笑,直奔咖啡馆而去。星期天的咖啡馆里几乎坐满了人,她沿着木制的楼梯走上楼。在楼下的时候,她已经看到7号桌有一个人。她不能确定这个人就是他。毕竟第一次见面,面对一个陌生人,她心跳有些过速,这是人的本能。还记得她约他的时候,他说,他会看一本书,在那里。她问,你会看一本什么书?他说,《局外人》。加缪的。当时,俞莉并不知道加缪是谁,连忙在网上搜索了解了一下,并且花了四个小时,就把《局外人》这个小说看完了。她上楼来到7号桌,那人果然坐在那里,看着一本《局外人》。俞莉没有想到,他还会在这里等她。她歉意地,打量着他。他看书的时候,可以说是聚精会神,整个人都沉浸在文字的世界之中。从他的身上她看到一股冷峻,是的,就是冷峻。这股冷峻就像炎炎夏日里空调吹出来的冷风。冷风的来源是他身体里的孤独。
俞莉走过去,坐在了椅子上。
他抬起头看了看说:“对不起,这里有人了,女士。”
她笑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像抚摸了。突然觉得这样的目光有些不矜持,赤裸裸的,就收了回来,平视着他,问:“《局外人》好看吗?”
“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局外人》?”
“我透视眼啊!”
“不喜欢这个说法。希望听到你别的说法。”
“别的什么说法?”
“合理的说法,或者说能说服我的说法。”
“这重要吗?”
“重要。对于一个陌生的人,尤其是女人更重要。如果仅仅是一种搭讪,我想,你还是离开这个座位,我在等人。”
“是吗?一个很重要的人吗?”
“与你无关。”
“我就坐在这里,你能把我赶走吗?”
“我没有这个能力。但我可以离开。”
“那你走吧!带着你的《局外人》走吧。”
如果,这不是跟他的约会,而是跟另外的人,俞莉早就大声吵起来了。今天,她没有。一个固执的男人而且是为了她这个样子,让她有些喜欢。
“难道你就是那个‘水泥时代的鱼?”
他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迂腐。
“你的脑子看书都看坏了。”
“有那么一点儿。”他坏笑了一下。
“我对我的迟到表示歉意。”
“没什么的。我不介意。但我怀疑你可能是一个导演。”
“这话怎么说?”
“我,还有王渡、李堪楠,我们都是你的演员啊。”
俞莉的脸一阵阵发热。
“我没想到你会生气。”
“我没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为你生气吗?”
“你没生气就好。”
俞莉说起话来开始细声细气了。她感到自己对这个人的那种“迂腐”的判断是错误的。他的话和眼睛里透着智慧。甚至还有狡黠、顽皮、天真。
“好了,我赔罪。我为我的安排向你道歉。”
“我不需要。”
“那你还在这里等我干什么?他们不是都走了吗?难道你也想像他们一样,想……让我用身体补偿你吗?”
他手里握着书,看着俞莉,目光犹如锥子。
“如果你觉得是那样的话,那么,你可以走了,我要接着把这本小说看完。”
“你……”
俞莉看上去有些愤怒,瞪着眼睛,样子要吃人。这样的见面是俞莉没有过的,陌生、坚硬,有些硌人。而他就像是一块石头,棱角分明。她喊过来服务员,说,再来两杯咖啡。一杯不加糖的。她撩起眼皮看着他问,你要加糖吗?
“要。”
服务员走了。
在他的面前,俞莉一下子变得像一只小动物,驯顺起来。
“对不起,我看错你了。”
“不用说对不起。”
“那说什么?”
“随便什么或者不说。”
“你当我是不存在吗?”endprint
“没有,你来了,就是一种存在。”
这样的回话让俞莉感到生气,她很想一走了之,想想,还是没有走。坐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她没话找话说:
“昨天晚上,我实习的病房里一下子死了三个人。”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个世界上时刻都在死人。”
他的一句话又把俞莉企图沟通的想法压制了。他低头看着书。
“如果你觉得我多余,或者说你还在生我迟到的气,生我把你和王渡他们一起约会的气,那么,你可以走了。”
他从书上抬起头,说:“为什么是我走,而不是你走呢?”
“你能不能不这样说话?像吃了枪药似的。”
“王渡他们没有吃枪药,你找他们去好了。”
“他们……他们已经被我从我的生活中删除了……”
“什么时候?”
“刚刚,看到你的一刹那。”
“看来我还蛮有魅力的嘛。”
“你臭美。”
他笑了,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这让俞莉想到了表姐的那个僧人。那个僧人更透彻、更明亮一些,而他有一种阴郁、沉重、深邃,但这些更多包裹在他的肉身深处。他的肉身更像一个堡垒深藏着这些。看着他,那种为他玉碎、为他瓦全的决心更加坚定了。她想,这也许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咖啡上来了。俞莉慢慢地搅动着,看着那个漩涡。而他几乎是粗鲁地把糖放进去,搅了几下,就喝了一口。
“你打算今天把这本书看完吗?”
“看过五遍了,只是在温习。”
俞莉有些惊讶。她已经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左右面前这个男人的,反而是自己,可能被他左右。她愿意,心甘情愿。就跟着他一起安安静静的。她还在想,今天把三个男人安排到一起真的是脑子坏了,进水了,被门框给挤了。从王渡、李堪楠的嘴里能吐出什么呢?对于这两个人,她就像被他们翻过的书,只是翻过,即使阅读,也是浏览,一种本能的、肤浅的、一目十行的浏览。除了sex(性),她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她只是来自网络上的廉价的sex。如果说成本的话,也只是消耗了他们的无聊和电费、网费。他们只会这么看她,轻贱她。她知道。她甚至不如那些小姐,掏空他们的身体之后,也掏空他们兜里的钱。这些,她没想过。她只是交出自己的身体,交媾,在那一瞬间,驱赶着身体里的无聊,还有来自内心和这个世界的压力。彼此忘记,回复一种动物的本能。世界和人生对于她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她也从来没有思考过。她以前有一个观点是,我们是动物,我们干吗不像野兽那样做爱?这其中不需要爱的存在,需要的只是彼此的交媾。是的,交媾。高潮过后,瘫软的肉身陷入虚无之中,在体力恢复之后,再一次……
旁边座位的一对男女吵了起来。
这才把俞莉从走神的状态中拽回来,否则,真不知道她还要走神多久,甚至陷入更深的虚无和懊丧之中。她看着他们,男的绕过桌子,走到女的身边,看样子,凶巴巴的,好像马上就要大打出手。人们好像马上就可以听到“啪”的一声,耳光响亮。女的跃跃欲试,让男人打她。男人气急败坏地看着女的,目光像一把水果刀镶嵌进女人的身体里。俞莉看在眼里,脑子里蹦出来一个词语“庖丁解牛”。这时候,女人哭了。俞莉看到男人的目光柔软了,如水荡漾着。男人靠近女人,霸道地搂过女人,两瓣嘴唇吸盘般粘在女人的嘴唇上。俞莉看得心跳了,脸热了,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害怕被他发现,慌张了一下,停止了咬嘴唇的动作。他的眼神里有毒药。
咖啡馆内,一片哗然。赞叹者有之。起哄者有之。不闻不问者有之。他就是最后一种,仍在那里看书,好像周围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这个世界与他无关似的,真的成了咖啡馆里的“局外人”。俞莉的目光变得深情起来,看着他,同时也在心里审视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俞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刚才吵架的那对男女手拉手站在下面的十字路口,等着过马路。那一刻,俞莉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她很想吸一支烟,看了看左右,有人在喷云吐雾。她也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问他,你吸烟吗?他从书页上抬起头说,你说什么?俞莉说,你抽烟吗?他说,可以来一支。俞莉递过去一支,伸手用打火机给他点燃,打了几下,都没有火苗。他说,算了,我自己来。他抓过俞莉手里的打火机,碰到了俞莉的手。俞莉只觉得一股电流簌簌地顺着手指遍布全身。他一下子就打着了,点燃叼在嘴里的烟,手里的打火机没有熄灭,他伸过来,俞莉叼着烟,探过头,对了上去。俞莉的烟点燃后,他把打火机放到了桌子上,狠狠吸了一口,又低头看书。俞莉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一股相互排斥的力。这力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越是排斥,越让俞莉感到吸引。她独自吸着烟,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头倾斜着,长发如瀑,看上去很有范儿,一股落寞的女神范儿。这是后来,他跟她说的。他不时地抬起头,弹着烟灰,也会轻描淡写地瞄她一眼,然后,再低下头。俞莉心想,我看你看完书,还干什么?她身体向后倚着椅子,闭上眼睛,困意幽灵般附体了,头枕着椅背,睡着了。
黑白背景的梦境里,俞莉飞翔在天空上,下面是浩瀚的大海。她挥动着手臂,这时候,两臂变成了两翼翅膀,她扇动着翅膀,在半空中向下俯视着。她竟然看到了他,手里拉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拴在她的双脚上。她成了他的风筝。翩翩地在天空上飞舞。那根绳子看上去是那么的清晰。梦的颜色开始变化,由黑白变成了彩色的。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她对着他喊,我像天使吗?他说,你就臭美吧。她喊,我要飞更高一些。他说,绳子不够长了。她喊,松开绳子。他说,那样你会落到海水中的。她说,我是天使,我不怕。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一架红色的飞机俯冲下来,从她的身体穿过去,她跟着红色的飞机一起坠落。那飞机翻转着,她也跟着翻转着。红色的飞机倾斜着落进了海水里,而她落到他的怀里。他站在船上稳稳地接住了她……
俞莉醒来,梦境里的幸福感还没有散去。她发现他在看她。
“睡着了,对不起。”她说。
“你睡觉的样子很美,很美。”endprint
这样的夸奖让她不知所措。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赞美。
“你怎么也变得虚伪了。”
“我怎么虚伪了?”
“你开始夸一个人,很美,很美,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我感觉,你更像是一个喜欢把真相藏在心里的人。”
“也许是这样的,但你刚才睡觉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
“言不由衷吧。”
“言不由衷不是我的风格。”
俞莉的心里美滋滋的,问:“小说看完了吗?”
“看完了。”
“小说呈现的荒诞,在我们现实的生活中遍地都是。”
他表示惊讶。
“你看过了吗?”
“只看过一遍。”
“我想这篇小说更高明的不是呈现的荒诞,要说荒诞的话,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国度,我们的生活之中都存在这样的荒诞,我要说的是,在荒诞无聊之中,作者所要呈现的救赎才是重要的,这救赎不是来自宗教,而是来自个人,个人的灵魂。主人公在小说里拒绝了宗教的救赎。”
“有些深奥,我不太懂。”
俞莉笑了笑。
“你能感知到那种荒诞,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也是瞎说。就像我们今天的约会同样是荒诞的,不是吗?在这样的荒诞中,我们的方向在哪里?归于肉身还是归于灵魂?”
“不知道,我当然知道这是荒诞的,但我还看不到结局。现实中的荒诞,有时候是一种无形的抵抗,抵抗什么?抵抗我们内心存在的虚无。”
“深奥,太深奥了,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
“没有,我没有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面对荒诞,我们一起在荒诞中找到属于我们的救赎方式。”
“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是一个纠结的人,自我纠结的人。”
“也许是吧。”
“这样的纠结很累很累吧?好像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一个自我纠结、自我解剖的人,看上去会让人感到恐惧。”
“你感到恐惧吗?”
“现在还没有。我想问的是,你这样活着是否在逃避什么?比如,逃避残酷的现实生活;比如,逃避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不是逃避。我是在审视自我。找寻一种可能的属于我个人的精神层面的生活。”
“这样的对话,让我崩溃。”
俞莉故意这样说,让自己显得什么都不懂,显得低贱,说完,又点了一支烟。
“现实的喧嚣或者说世界的喧嚣让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辽阔的内心,只能让我迷失,让我遍体鳞伤,所以我才这样做。你不必跟着我纠结。”
“在世俗之上,我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一种活法。”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寻找。”
俞莉没有说话,看着他,来自他目光深处的忧郁病毒般感染了她。她知道,这次她不是因为情欲。
……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下雨了。
五
淋着雨回到出租屋的俞莉,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着他。他的模样。他的眼神。临分别的时候,她想借他看的那本《局外人》,还是放弃了。一个与现实世界保持着距离的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他又要跟自己约会?其实,自己是一个俗人。俞莉想,但想不明白。或许,他想通过自己跟现实的世界建立一个新的联系。是什么?sex吗?看上去又不像。那些可以购买的sex,随时可以满足他的需要。俞莉这样纠结着,感觉自己都有些像他了。她会心地笑了笑,笑过之后,又忐忑起来。他还会联系自己吗?这次,自己一定不能主动。主动就会被他看得轻贱。她喜欢裸睡。躺在床上,一直都睡不着。抽了一支烟,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削了皮。自从她听说很多水果都是避孕药催熟的,只要吃水果的话,一定要削皮。她一边吃着,一边想着他。
有人敲门,俞莉下地开门。是疯老头。疯老头穿了件脏得不能再脏的白色睡衣,都接近黑色了。他袒露着肚皮,下面只穿了一个看不出颜色的三角内裤,站在门口,伸着手说:“丫头,你答应过给我糖的,给我糖……”
俞莉还真忘了这件事情,说,明天给你买。
疯老头说,你说话不算数。转身,走了。
俞莉看着疯老头,心想,明天一定要给他买糖。
六
谁能想到俞莉能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呢?他竟然是一个比她大11岁的老王子。他37岁。她26岁。在当下流行的说法里,她都可以叫他“大叔”了。而且看上去像一个“坏叔叔”。他的冷漠、坚硬,还有他的玩世不恭都是外壳。那份柔软藏在他心的内陆,被俞莉发现了。彼此交往中,她开始了解他。他大学的时候是学校里文学社的骨干,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喝醉了,跟人打了起来,被抓到派出所。在审问的时候,他对审问的问题极其反感,表示不满和不屑。那个警察过来捅了捅他,他站起来跟警察打起来。因为袭警他被判了三年。也被学校开除。出狱后,他躲在家里一年,除了看书,还是看书。父亲病重期间,他才答应父亲,从家里走出来,接手父亲的垃圾处理厂。垃圾处理厂在一座大山里。他每天就待在山里,看着一辆辆大卡车把城里的垃圾运过来,堆成一座垃圾山。十几个工人在垃圾山上给垃圾分类。父亲走了,他在母亲的逼迫下跟一个女孩结婚了,婚后,一次去海边的路上出了车祸……又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出院后,他卖掉了垃圾处理厂……
俞莉在网上找到一首他出狱后,在家里看书时写下的诗歌:
书房里的自画像
寂静的四壁堆放着灰尘和书,还有一个毕加索的图画。异化或者精神分裂。从书中开始渗透进我的生活。我荒芜的草地上,灵魂赤裸、色情。某一天,荒芜中长出一棵荒诞的树木。有人说,这是从地狱里延伸出来的。枝桠上挂满了致歉和花朵。白色的。
书房里我是普通人狄蒂。我回忆着她的少女时代。我从性史里走出来,罪与罚是沉重的。面对无数只睁开的眼睛,我写我的忏悔录。一个朋友在电话里问我,女人是什么?我说我的女士及众生相已经丢失很久。他人的脸在现代汉语词典里迷失方向。我抵抗着日常生活。一张晚报上写着伪币制造者落入法网。一个老人,他的梦想的诗学在大海停止之处。我走了。离开书房时,我的一切游戏规则都要遵守二十二条军规。情欲艺术家在魔鬼词典里嫖妓被押上了弗兰德公路。恶之花开在什么时间?垮掉的一代穿着小丑的花格外衣逃避着一场鼠疫。面对黄泥街上的罪恶我说还是不说,英雄和坟墓也许才是最明净的地区。茶花女再一次咳血,面色苍白。局外人深度焦虑着,他想小世界已经变成一张岁月的遗照。一个死者的梦里虚构着天使望故乡……endprint
书房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它就像魔山,像墙上的镜子。在夜的深处,谁在那里弹奏着英雄的挽歌?一本西藏生死书里弥漫着亡灵的呓语……为亡灵弹奏……
——刀锋在谈论着刀锋,而黑夜已至。
看到这首诗歌的时候,俞莉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在脸上滂沱着。在旁边看电视的任晶晶听到了哭声,转过头来,问,俞莉,你怎么了?俞莉没有回答。任晶晶走过来,看到了电脑屏幕上的他的文字。任晶晶问,你为这个哭吗?俞莉点了点头。任晶晶静静地阅读着,读完之后,任晶晶拉起俞莉的手说,我看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俞莉说,是的。这就是他过去的心境。任晶晶说,他现在还是这样的吗?俞莉说,他已经改变了。任晶晶说,我感到了恐惧。我怀疑这曾经受过伤的内心是否已经痊愈,是否会影响你?俞莉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珠说,不管了,我知道这一次,我真的爱了。以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相信过,这个世界上还有爱,还有一个可以让我如此怦然心动的人。现在看来,我遇到了,他就是。任晶晶说,我还是表示怀疑。怀疑你的冲动。俞莉说,不是冲动,我快成为他的一部分。任晶晶从来没有看见过俞莉这么认真地谈论一个男人。好像整个人的魂都丢了。任晶晶问,那他呢?他怎么看你。从我的观察看,你更像是他找到的一块橡皮泥,他在改造着你,让你成为他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的思想的继承者。我是一个旁观者,可能是我说得不对,我也没有真正恋爱过,我不懂男人。但我总觉得他的想法与这个现实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他逃避、沉浸在属于他的精神的世界里。这样的精神世界是随时都可能毁灭的。我知道你近来看了很多书,可你看到的是真实的吗?俞莉说,我没想这么多,我知道我爱了,是他让我懂得了爱。任晶晶问,那么他爱你吗?俞莉说,不知道,顺应命运的安排吧。任晶晶说,其实命运更多是人们的借口。俞莉说,也许吧。活着或者说爱,有时候,也是需要借口的吧。任晶晶说,既然已经这么决绝了,那么,我只能祝福你。俞莉说,谢谢。俞莉说,任晶晶即使你是我的姐妹,我也一直都没对你说过我的事情。我想说说我的父亲。他是河塘镇小学的语文老师。那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一年暑假,我跟小伙伴们在学校的操场上玩。我们跳格子、打沙包,一个男同学还捅了教室屋檐下的马蜂窝。成群的马蜂追赶着,我们四处躲藏。我们的小学是那种四合院式的,三面是成排的房子,另一面是校门。我跑到其中一排教室的后面,这时,马蜂已经没有了踪影,我想马蜂一定是去追他们了。教室的后面是荒芜的草地,有野花,还有几棵参天的杨树。我坐在杨树下面乘凉,摘朵野花,放到鼻子底下嗅着花的芳香。因为教室的遮挡,那里很阴凉。我坐了一会儿,感到无聊,跑到草坪上,追赶着蝴蝶。一只都没抓到。我想,他们这会儿在干什么呢?我顺着教室的墙根慢慢走着。教室的窗户上都上了木栅板,我不时透过木栅板,向里面看着。空荡荡的教室,那些桌椅看上去是那么安静,我突然怀念起上课的日子。我盼望快点开学。一个个教室看过去,在一个教室窗檐下,我停了下来。我看到了两个赤裸的人。一个在另一个的上面动作着。从教室前面的木栅板透过来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我紧张起来,屏住呼吸。我看不清他们是谁。说到这里,你应该能猜到是谁了吧。对,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而那个女的是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教数学的。我因为紧张,一头撞在了木栅板上。我听见里面的父亲说,谁?我连忙蹲在了窗檐下,猫着腰,跑到杨树下,躲在了树后,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我坐在那里伤心地哭了。那年我小学六年级了,可以说懂得了一些男女的事情。我哭得身体都软了。我想,我要告诉妈妈。可是,想到同学中父母离婚的孩子的可怜,这件事直到妈妈死后,我都没有说。我跟父亲的关系也一直不好。也许是这件事情,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了,直到我长大,我都不相信爱。跟你说这么多,希望你能理解,遇上他,我知道我要爱了。付出爱和接受爱。任晶晶什么都没说,同情的目光落在俞莉的脸上说,你看你都哭成花脸猫了,赶快去洗洗吧。我还是那句话,祝福你。前几次,你带他过来,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心力量强大的人,你可要注意喽。俞莉说,这也许是我需要的,那么就让他引领着我走吧。任晶晶说,恋爱的人是疯子,我什么都不想说了,你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的。
对于李老师,俞莉还做过一件事情。但她没有说。一天下午,放学了,俞莉留下来值日。她故意做得很慢,李老师在讲台上批作业。这时候,外面下起了暴雨。俞莉扫完了地,看到外面的暴雨,走不了,坐在窗前看着暴雨把天地连成了一体。她目光从雨幕上收回来,看着李老师。她的手伸进了书包。从她看到那件事情之后,她一直在书包里带着一把刀子。李老师背对着黑板,看到了俞莉说,下雨了,不能走,就把作业做了吧。俞莉轻声说,好的。她的手已握紧刀把,攥在手心里。她看着李老师在低头批改作业,又看了看黑板,上面的粉笔字还没有擦掉。她把刀子藏在了裤兜里,上去擦黑板。擦黑板的过程中,她心情复杂。当她把刀子从裤兜里抽出来,握在手里,转身,看着蠕动的肩胛骨,要向李老师的后背上扎去的时候,李老师转头说,小慧,你近来的成绩……李老师话还没说完,张大了嘴。俞莉吓得哆嗦了一下,刀子掉在了地上。李老师抱头哭着,冲进了暴雨之中。第二个学期,李老师调走了。
七
他第一次把俞莉带到云霓小区的书房的时候,俞莉吓了一跳。那可以说是一个书的世界。四面的墙上,还有床上,地上。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书的墨香,还有一股霉味。那个房子看上去有八十多平方米,三个房间,其中的卧室和书房都堆满了书,看上去凌乱不堪。俞莉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说,我可以帮你收拾一下吗?你看看简直像一个狗窝了。他笑笑说,还是算了。你眼里的乱恰恰是我认为的整齐,你收拾之后,我可能什么都找不到了。它们有属于我的秩序。当我想看一本书而找不到的时候,我会一天都没有心情的。这么多年我习惯的秩序,还是不希望被打乱。另一个房间是关闭的,门上还上了一把锁。他介绍说,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房间,我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俞莉也没放在心上。还有,对于他的妻子,俞莉也没有过问。从这个房间气味上,俞莉感觉不到女人的气息。他也缄口不提。俞莉在那些书墙跟前浏览着问,我可以看这些书吗?他说,我的就是你的。俞莉心里甜蜜蜜的。俞莉第一本找到的就是那本《局外人》。她从书里感觉到他的气息。她同样想在阅读上跟上他,去更深入地了解他,靠近他。俞莉问,你看了这么多的书,你看到了什么?他说,阅读让我从现实的世界里消失,到达另一个世界。俞莉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他说,我也说不好,或者说,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也是在让自己慢下来,等等我的灵魂。俞莉自卑地感觉到自己的肤浅,对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同时,这书房也给俞莉一股孤独的味道。她在心里怜惜他,就像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那样的怜惜。年龄在她的心里没有成为隔阂。在女人面前,男人永远是长不大的。他们在房间里看书,偶尔闲聊几句。他说起在监狱里的那些日子,总是梦见自己吊死在牢房的栏杆上,然后,自己的灵魂变成了一只蝴蝶,从狭小的窗口,飞了出去,飞到一个草木绿色的世界之中。俞莉听着,心揪紧着,就像有一个拳头在握着。她先是痛苦,然后,跟着他的蝴蝶一起轻盈地飞舞。endprint
这时候的俞莉已经毕业了,本来可以分配的,但,她的分配名额被人给顶了。她不想回到河塘镇,就找了一家私人的小诊所打工。她会利用出诊的机会来到他这里,只要他在。更多的时候,他们不会见面。他只允许她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这个时间段内过来。每次见过之后,俞莉都要从他的书房里带走几本书。她要他推荐的。他也常常抱怨,好书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他看那些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旧书。俞莉发现他的藏书国外的大概占总量的四分之三。而且,小说是主要的。她问过。他说,虚构有时候更加真实。俞莉开玩笑说,我不会是你虚构的吧?他也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种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安静,让俞莉感到舒服。俞莉会把对看过的书的感悟跟他交流,更多的时候,两个人的感悟竟然是相同的。这让他很高兴。除了阅读让两个人更接近彼此的内心,俞莉还没有找到其他的方式。她观察着他,好像他对欲望有那么一丝的冷淡。这么想,俞莉倒觉得自己脏了。两个人看书,有时候,他会放一些安静的音乐。这让俞莉感到两个人仿佛处于一种虚幻的境界之中。他总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俞莉问他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给他从医院里搞些保健的药品。他说,你看我现在需要那些药品吗?俞莉说,我只是心疼你嘛。他说,这个世界能不让人疲惫吗?即使我这样封闭自己,可是现实世界的那份嘈杂,甚至是戾气同样会侵入我的内心,扰乱我。你看看网上不停被刷屏的都是一些什么信息。体制的。腐败的。言论的。仇富的。俞莉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以说,现在自己除了在诊所里打工,心里面就全是他了。她不关心世界发生了什么。这也许就是女人。他说,我要戒网了。他的声音竟然是轻飘飘的,像羽毛,没有一点的重量。俞莉认为,现代人过度地依赖网络,在某些方面已经变成了网络的奴隶。包括以前的自己。他提出来戒网,是好事。俞莉说,我支持你。同样俞莉把这看成是他忠于她的信号。一天晚上,都半夜了,他打来电话说,你出来陪陪我好吗?俞莉问,发生了什么?他说,没,就是想见你,想跟你说说话。俞莉就出来了。他约的地点不是云霓小区,而是凤凰路的一个烧烤大排档。夜深了,有些凉。两个人点了十几样烧烤,坐在那里,喝着啤酒。他看上去有些贪杯了,喝了十几瓶啤酒。俞莉说,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大!他沉默。这沉默让俞莉心里堵得慌。可以说,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她是接受他的沉默的。更多的时候,他都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可是,这半夜出来,他的沉默有些像这夜晚了,是黑暗的。烧烤的大排档还是那么的热闹。这时候,几个从夜店里出来的女人,穿着裸露地出现在排档里,坐在他们的桌旁。俞莉从她们的穿着上判断她们是酒店里或者歌厅里的小姐。他仍在喝酒,背对着那群女人。那些女人肆无忌惮地说着话。他从她的目光里发现她在看什么,问,看什么呢?俞莉说,没看什么。她收回目光,拿起一根烤串用牙齿撕咬着。他说,你一定感到奇怪,我怎么会约你到这个地方来。其实,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可是,有时候,我觉得在这样喧闹的地方,我反而会让自己安静下来。只是偶尔会这样。所以把你找出来,陪我一起分享和体味这喧嚣中的寂静,也让自己沾染一些人间的烟火气。哈,这么说,好像我是一个沉迷于虚幻世界的人似的。俞莉说,有时候我也喜欢这样的环境,可以疯一下,就好像一个人囚禁了自己很久,找一个地方,让外在的环境左右一下自己。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封闭自己,你说呢?他说,是的,你说话也越来越像我了。俞莉娇嗔地说,美得你,我是越来越像我自己了,或者说,我开始找到自己了。不过,这里面有你的功劳。夜越来越深了,烧烤排档开始有些冷清。只剩下他们和邻桌的那群女人。女人们的桌子上摆满了酒瓶子。一个女人喝多了,离开桌子几步远,就褪下短裙,撒尿。俞莉都听到了哗哗的声音。还闻到啤酒变成尿液之后的那种味。女人提上裙子的瞬间,俞莉还看到了那雪白的屁股。女人晃着回来,一趔趄,撞到了他的身上,他转身,两个人互看着。女人说,对不起。他没吭声,但目光在躲避着什么。女人怔怔地看着他说,我们好像认识。他说,怎么可能?女人说,我可能是喝多了,看谁都认识,好像每个男人都操我似的。女人说完哈哈地笑起来。俞莉感到女人的笑声有些刺耳了。俞莉说,我们走吧。她挽着他,两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她有些希望他能说,跟我走。但他没有说。俞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车内。她想着那个女人看他的目光,总觉得里面有什么秘密似的。又觉得自己多疑了。夜晚的黑暗包裹着她,她突然有了一种想被他占有的欲望。但他没有丝毫的表示。没有。俞莉还是有些失落的。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任晶晶还没有睡。任晶晶近来迷上了韩剧。而俞莉在他的影响下竟然喜欢起韩国的电影。他推荐的几个导演的影片,有金基德的,李沧东的,朴赞郁的。只要在网上能找到的,她都看了,都不同程度地喜欢。尤其是《空房间》的结尾,她没看懂,为什么那个磅秤会归零呢?他说,我的理解是灵魂。站在那上面的是男女主人公的灵魂。她说,据说灵魂是有重量的,21克。他说,那可能就是那个磅秤还没有那么精确吧。她想过,还是认同了他的看法。任晶晶嘲笑她说,你变得有品位了,而我越来越没品了。俞莉说,什么品不品的?遇到你喜欢的就好。任晶晶说,看看,我们的莉莉什么时候变得说话都话里有话了。以前的莉莉可不是这样的,看来,恋爱是能改变一个人的。跟他出去了吧?你们没那啥吧?俞莉说,你想哪去了?任晶晶说,看看,我们的莉莉变得害羞了。你知道吗?书上说,害羞是一种品质。对了,我记得他的那首诗里不是写过,灵魂赤裸、色情吗?难道他的肉体,没有需要吗?不会是……俞莉说,你就乌鸦嘴吧。任晶晶说,这才几天,就护着了,连姊妹都不认识了啊。不说了,不说了。俞莉说,我更希望一种水到渠成的……我长大了……任晶晶在那里就笑,说,不过,你近来好像越来越漂亮嘞。俞莉说,这倒是我没有意识到的,你就笑话我吧。不跟你说了,喝了点儿酒,我先睡了。躺在床上,拿起那本他新推荐的小说《2666》接着看,已经看到《罪行》的那一部分了。之前她看完了这个作者的《荒野侦探》。刚开始阅读有些吃力,现在好多了。任晶晶突然尖叫起来,她从阳台跑回来说,快起来,快起来,外面放烟花了,好美……俞莉说,不看了,累了,睡。任晶晶沮丧地说,你是越来越有品位了,不稀罕这些了。任晶晶噘着嘴,又回去看了。如果是以前,俞莉对烟花也是疯狂的。现在,她对这种绚烂的繁华厌倦了,尤其是繁华之后的落寞,是一种空虚。她开始喜欢一种安静,喜欢素雅。同样包括黑色。因为他多少就包含一种黑色。她不能完全确认,就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说,我觉得你的骨子里包含着一种黑色,你认同吗?他没回。俞莉失眠了。任晶晶从阳台回来,骂了一句说,真他妈的晦气,下雨了,本来天气预报说没雨的,烟花是看不成了。任晶晶躺在床上还嘟嘟囔囔,直到鼾声响起。俞莉没有搭茬,静静地躺在那里,感受着时间像刀锋一样切割睡眠,每切割一下,都留下伤口,在炎热中,肿胀起来,发炎,直至腐烂。俞莉有些焦躁,拨了他的手机,回答,已关机。她感到自己沉落到黑暗之中,同时,她相信那黑暗中有他的一小部分。从床上起来,来到阳台,雨已经停了,能感觉到雨后的气息扑在脸上,扑在身体上。此刻,她把睡衣从身上脱下来。她仰起头,望着雨后的天空。星星仿佛液态般流淌着光,流淌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她的耳朵里,她的鼻孔里,她的嘴里,漫延着,顺着下颌,流过她的脖颈,流淌到她的胸前,她前倾了一下,那光爬上了乳头,环绕着,她能感觉到乳头的胀痛、坚挺,光簌簌地向下流淌,汇合到黑色的丛林,沿着凹处进入她的身体……整个宇宙犹如书中遗落的纸页包裹着她,令她喘不上气来……爱我吧……我将吻你的心……我要你……直到终生……你听到我的呼喊了吗?没有了细雨的呼喊,会没有了阻碍,到达你那里……我……如果我也是一个有灵魂的人的话……那将是我的灵魂……我要看你的宝贝……一定很美,很美……我将为你开放……黑夜和白天……一直为你开放……endprint
八
又是十一天没见。俞莉打过电话,他说,他忙,在卡尔里海。她是那种对男人不喜欢刨根问底的女人。她知道他说忙,就一定是忙。她说,《2666》快看完了。这次,他推荐了一部欧洲的电影叫《破浪而出》。他说,你看看。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很多时候,他都是这么说话,让她感觉到有些缥缈了。她下班后,一个人静静地看的时候,边看边流泪。她打他电话,说,我想你。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在她想表达自己的看法的时候,他没有跟她探讨,或者说拒绝了。他整个人真的就像他说话的语气,在她的心里缥缈着,处于一个虚幻的境界。她问,你什么时候回?他说,过几天,忙完了就回。她说,好的,你注意身体。她还想说,我爱你。他已经撂了。整个房间在那一刻寂静得令人恐惧、战栗。她默默地以泪洗面。为自己。电影的结尾,那没有钟的塔楼里竟然响起了钟声,天地间荡漾着钟声。
他回来后,直接来到俞莉打工的诊所,两个人从诊所出来,来到旁边的一个街心公园。他说起自己办了两件事。一件事将来把自己的书捐献给外省的一家监狱。这是他一直都恐惧的事情,就是自己死后这些书没有安置它们的地方。他会死不瞑目。对于藏书这件事,他一直都是悲观的。她还不能理解。但她不希望他提到死。尽管她是一个在医院里见惯了死亡的人。她甚至开玩笑说,那就遗赠给我吧。他看着她,目光呆滞,说,也许那些犯人比你更需要它们。她说,谁稀罕怎么的?不给拉倒。他说,到时候,你可以挑一些你喜欢的,剩下的,我捐献了,行了吧?她说,这还差不多。这样的谈话,让她感到压抑,喘不上气来。也许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她说,你也可以挑选一些你喜欢的。他问,干什么?到那时候,我已经不需要了。她说,我可以烧给你带到那个世界里去。他说,这个想法倒不错。关于藏书将来的去向问题,他反复跟她说过。她也没有多想,他这样的人说什么和做什么,她都不会感到意外。第二件事,他说,我在卡尔里海那边看上了一座岛屿,以前一个女画家在那里盖了房子,可是,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一直没有去住,就荒废了。我联系到她,想购买下来。俞莉迫不及待地问,你要去岛上生活吗?他说,可能,但不是现在。俞莉多少有些失望。他说,我打算在那里开发一个公墓。俞莉惊悚了一下,好像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他说,我打算在岛上开发一个公墓。俞莉哦了一声。在这方面俞莉插不上嘴。他说,垃圾处理厂转让出去之后,我一直想干点什么,都没有想好,现在,我决定开发公墓。俞莉还是觉得有些瘆得慌。他说,国外的公墓几乎成了一种文化,而我们的国度,好像什么都为了钱,丧失了文化的内涵。我打算在这方面做点儿事情,甚至是公益的。为某些人提供免费的墓地。俞莉看出来他为自己的这个项目有些兴奋。她说,在生意上,我不懂,但我支持你。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俞莉自从认识他,很少看到他笑。他看了看俞莉问,如果有一天,我们或者你,成为那里的守墓人,你愿意吗?俞莉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说,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就是守墓人。那毕竟是我们的项目,我开发到一定规模后,还是想自己管理。就这么回事。俞莉说,天天守着那些墓碑和墓穴吗?他说,那有什么不好吗?在那岛屿上,可以看书,还有四周的大海……有时候想想,也许守墓人的工作是最适合我的……死亡之后,一切都是洁净的。你是一个学医学的,你不会也迷信吧?俞莉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在给我自己找一个理由。他说,我这个理由可以吗?我的存在,在你心里的存在。俞莉不吭声。他说,先不说了,哪天我领你去看看,相信你会喜欢那里的。也许你会觉得我的想法不着边际了,理想主义了,可是,它是可行的,可以操作的。主要还在于我们的内心,我们的传统。也许如果我说我为了钱,像那些房产开发商一样开发公墓的话,你可能就会理解了。其实,那不同样是一种形式的房子吗?俞莉说,我说过我支持你,无论你干什么。他说,谢谢你。俞莉的心里突然一惊,几乎惊出了冷汗,她脑海里浮现出《破浪而出》那部电影里的画面。沉入大海之中的棺椁。海水哗然的吼叫。暴雨如注。注入更多的水在海水之中,淹没那被海水撞击的棺椁。钟声,钟声响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把他说的公墓和那个电影联系起来。但俞莉没有对他说。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段持续很久的沉默。后来,他打破沉默说,这几天在岛上除了海鲜还是海鲜,你看把我都吃瘦了。我们去吃点什么吧?俞莉说,好吧。我回诊所告个假。也许是他们谈论的话题的原因,俞莉有些心情沉重,梦游一般向诊所走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像一个幽灵。她没有回头。但她听见他在打电话,跟什么人说话,她听不到。有时候,俞莉觉得他就像天上的月亮,映在水中,在自己以为触手可及的那一瞬间,他却还在天上。等俞莉从诊所回来的时候,他坐在花坛上抽烟,低着头,好像在看地上的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吃饭了。我还有事。俞莉的脸上爬上乌云,但她没有追问,说,那你去办你的事吧,正好诊所里有一个病人,我回去帮忙。他说,对不起。俞莉说,我们说对不起有意思吗?赶快走吧。他站起来,来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走了。俞莉透过公园里的树木的空隙看到了他的消失。他就像一阵台风刚刚登陆,对俞莉摧枯拉朽之后,裹挟着自己而去。俞莉没有回诊所,而是在公园里转了转,看到一个老人领着一只猫,牵着它,然后,老人把猫拴在一棵树上,对着人工湖伸展着肢体。那猫叫得很厉害,声嘶力竭了,围绕着那棵树转圈。俞莉趁老人弯腰的时候,悄悄地,来到树的跟前,解开绳子,又解开猫脖颈上的项圈。解项圈时,那猫一直都很安静,当被解脱后,它看了看俞莉,跑了。俞莉走出很远,听到那老人的吼叫,谁放走了我的猫?谁放走了我的猫?般若,我的小般若,你跑到哪去了?俞莉在心里偷偷地乐。回头看他刚刚坐过的花坛,敷着一层虚幻的色彩,他好像在恍惚中来过,又没有来过。俞莉回忆着,想到那两个话题,藏书,还有公墓。她才确定他是来过的。颤颤的,她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那疼点开始蔓延,遍布身体。她想哭,但没有哭出来。她不知道这个时间去什么地方,茫然地在街上走着。
俞莉想起母亲葬礼的那天。从墓地回来,亲属们都去了饭店。她从人群里逃离,一个人沿着河塘镇医院旁边的那条河慢慢地走着。她回来奔丧的那天下午,在太平间看到了静静躺在那里的母亲。她坐在旁边,拉着母亲的手,在心里跟母亲说话。后来,从太平间出来,在院子里看到了那位师姐。师姐说,是你母亲啊?俞莉悲恸地点了点头。师姐拉着她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轻声说,你妈是自杀。她从医院里逃出去,跳进了鸽子河,被打捞上来,又抬回到医院的……可能是她不能忍受疾病的折磨……你节哀,得上癌这个病,全世界都没办法……endprint
中午的阳光是那么好。俞莉能感觉到河水也是温暖的。河岸上的树木映在水中,还有天上的白云。那些白云看上去触手可及。俞莉向河水里走去,感觉着水的抚摸,她走着,水淹没着她,像一个怀抱了。她蹲下身,把自己沉到水底。中午的日光侵入到水里,那光在水里覆盖着她。她仿佛看到了母亲,在水里说,慧啊,妈走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俞莉在水里游着,追赶着,母亲的身影变得虚幻,直到消失。她浮上水面喘了口气,又沉下去,直到最后,向着光的隧道游去,没想到,那里已是岸边……她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岸边,看着流淌的河水。河水是寂静的,像你当初孕育我的羊水的世界。可你,你已远去。她在河边坐了很久,天都黑下来了。父亲打过几次电话,她都没接。她需要安静,需要在安静中为悲伤塑像,然后,再打碎,回到自己。她在晚上,返回了望城,在车上,她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你曾经是一个罪人,你要忏悔。我回望城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莫名其妙。回到望城已是深夜。她给王渡、李堪楠打电话。那是第一次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做爱。疯狂过后,她拿着枕头砸他们,喊着,你们滚,你们滚出去……她一个人扑在床上,号啕大哭……
——鸽子河。俞莉喃喃着。
这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喧嚣之中,世界提前从傍晚沉入了黑暗。好长一段时间,她在人群中走着,什么都感觉不到。
俞莉去了长途车站,坐上回河塘镇的最后一班车。她给任晶晶短信谎称父亲病了,回河塘镇了。让她帮忙请假。回到河塘镇已是深夜,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没有回家,而是来到鸽子河边,坐在那里,看着星星和月亮映在水里。她再一次走进河水之中,直到水淹没到她的脖颈,她停住了,站在那里,很长时间之后,她转身走回岸边。岸边的树上不知道什么人建了一个树屋,她爬上去,里面没人。她脱下湿漉漉的衣服,裸着身子,躺在还残留着白天日照温度的木板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头高照。她透过树屋看着波光潋滟的河面,仿佛灵魂出窍般地走神。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缓过神来,穿上衣服,从树屋上爬下来。她在路边的小店里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向河塘镇小学走去。她没有进去,当时正是广播体操时间,她看到父亲在领操台上面的红旗下站着,观看着学生们做操。那一头的白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是透明的。她又悄悄地离开河塘镇。在回来的路上,她接到他的电话说,我要带你去卡尔里海几天。你安排一下。俞莉犹豫了一下,她听到电话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他说,怎么,你不同意吗?俞莉说,同意。他说,明天八点二十的火车,车站见,不见不散。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像羽毛一样。而俞莉的声音却很大,说,知道了。他追问了一句,你生气了吗?这么大声。俞莉说,我生什么气,我……我……我要咬你……吃了你……他说,这么凶干什么?俞莉说,就这么凶了,你能怎么样?他说,我爱你。
这么长时间,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俞莉几乎遏制不住了。她血液沸腾,心都呼啸了,身体像发烧一样。两眼里沁出泪来。她。她。刻。骨。铭。心。了。
九
火车上,他说,好多年不坐绿皮火车了,这坐上来,像怀旧了。小时候,我们是那么向往火车,我家住的地方离火车站很远,我们小伙伴一路走过来,看到火车的时候,我们都疯了似的。后来的话题,他竟然扯到了海子。一个卧轨自杀的诗人。地点:山海关。他还说,海子死后身边遗留着《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几本书。俞莉沉默,没有打断他。他更像自言自语。等他说完了,看了看俞莉说,你看看我又说了这么沉重的事情,不好意思。俞莉说,没什么。也许一个时刻想到死亡的人,更爱惜生命。他笑了,哈哈地笑着,把俞莉都笑得慌张起来,问,你笑什么?他说,跟你说个事情,你不要笑我,昨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看了一本杂志,上面说,男人不穿袜子睡觉会减损寿命。哈哈。昨天晚上,作为一个三十多年都不喜欢穿袜子的人,我穿了袜子睡觉。俞莉问,你害怕死亡了吗?他说,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好玩,好玩。没想到穿着袜子睡觉也不错。偶尔,改变一下自己的习惯,也不错。俞莉说,有些时候,是我们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比如,我以前老是用左边的牙嚼东西,可是,现在左边的牙齿坏掉了,我只好用右边的了。他敏感到俞莉的话里有话,但没有问。眼睛看着窗外。俞莉靠在他的肩膀上装睡,像一只小猫似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她。一根手指轻轻地把她脸上的一缕头发捋到一边,抱她在怀里。突然,他恐惧她这个睡的姿态,动了动,说,我去趟卫生间。俞莉撒娇说,人家刚睡着,烦人。他去了卫生间,出来后,在火车连接处,点了支烟,看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山峦、河流、树木、屋舍,还有天上的白云。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车窗玻璃上映出了他的脸孔。也许是车内光线的原因,他的脸过于阴郁,像个鬼。火车一出隧道,阳光扑棱着翅膀再一次飞进来。黑暗的时候,很短,他还没有看清自己。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更加庞大的黑暗区域在他的心里。回到车厢内,俞莉坐到了车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窗户的轮廓映衬着她,像一幅画了。他坐下来,掏出一本小书看着。俞莉扫了一眼封面,是《南方高速公路》。他正在看里面的一篇小说叫《一朵黄花》。她没有打扰他。
到达卡尔里海已经是中午了。两个人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坐上一辆出租车,才赶到海边一个荒凉的码头。码头两边是灰色的水泥房子。一个满脸胡子的老人坐在门口打盹。一个小女孩在水泥的墙上画着鱼,很多很多的鱼。他走过去,小女孩回过头来,喊着,爷爷,有人来了。老人睁开眼睛。那些彩色的鱼在墙上真好看。他喊着,祥叔,我来啦。还要麻烦您老送我到岛上去。老人不说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俞莉,站起来。俞莉也说,您好,祥叔。俞莉凑到小女孩的身边看小女孩画鱼。俞莉问,你的鱼怎么都在天上啊?小女孩说,我喜欢鱼在天上。祥叔已经发动了汽艇,坐在那里等着。他拉着俞莉,她有些怕,他把她抱上汽艇。十几分钟,她就看到了海中的岛屿,隐约看到了岛上的房子,像一座庙宇似的。汽艇靠近岛屿,她晕船,一下汽艇,就吐了,身子都吐软了。他找来一碗淡水,给她。祥叔坐在汽艇上看着他们。他说,祥叔去给我们搞些吃的吧,晚上,我要住在这里。祥叔开着汽艇走了。俞莉喝了淡水,好多了,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他说,祥叔是一个哑巴,但耳朵能听见。她哦了一声,想起他刚跟祥叔说的话,晚上,我要住在这里。是“我”而不是“我们”。俞莉问,你刚才说你晚上住在这里,那我呢?他狡黠地笑了,你不就是我吗?俞莉说,你学坏了。他嗲嗲地说,我是一个坏叔叔。俞莉笑着说,傻样吧,我可不是小萝莉。他突然惊慌地摸着裤兜,说,我火车上看的那本小说呢?是不是落到火车上了?俞莉说,我给你收着呢。两个人坐在海边,看了一会儿。浩瀚得一望无际的海水,让一种孤独感深深地侵入他们的身体里。她靠在他的身上说,将来我们老了,也能这样相依相偎着看海,就好了。俞莉的话里带着伤感。他没有回答。祥叔开着汽艇回来了。带了一些熟食,还有酒。他挽留着祥叔。祥叔摆了摆手,比划着。意思是说,还有那个小女孩需要照顾。祥叔走后,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俞莉跟他说起表姐的爱情。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默默地看着海面。一艘庞大的货船慢慢地移动,俨然一座城堡。endprint
从海边到那座房子,又走了十几分钟。是一栋二层的小楼。常年没人住的原因,少了一丝的烟火气。他们进到屋里,看上去很干净。他说,看样子祥叔帮忙收拾过了。墙上挂着几幅油画。他说,是原来的房主留下来的。他整理了床,说,你休息一下吧。俞莉睡了一小会,那晕船的感觉终于逃离了她的身体。他不在身边。俞莉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屋,还是没看见他。俞莉看着荒凉、空旷的岛屿,恐惧起来。突然,俞莉听到他在喊她。转身看到他坐在屋顶上,看着自己。他说,睡好了吗?要上来吗?俞莉看到一个梯子,走过去,爬到屋顶,他拉了她一把。她坐在他的身边。他说,看这么一个岛屿如果做成公墓,我突然觉得有些可惜了。也许可以开发更好的项目。俞莉问,你想好了吗?他说,还没。但我相信,我会找到的。海风从海面上吹过来,打在身上,微凉,清爽。日暮来临,满天都是金子般的云朵。他突然说,你在火车上说你左边的牙坏了,我看看。俞莉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说坏牙有什么可看的?不给你看。他变得沉默矜持起来,猛然,搂过她,在她的嘴唇上亲吻着。俞莉没有反抗,而是,慢慢地享受着亲吻的幸福和甜蜜。两个人的舌头小蛇般缠绕着,交织着,碾压着,连唾液都是甜滋滋的。俞莉融化在他们的亲吻之中。他的吻让人感到笨拙、野蛮,又有那么一丝的孟浪,就像一个初吻的人似的。初吻俞莉不相信,但这个人一定好长时间没这样吻过一个女人了。她抱着他,嘴唇粘在一起,舌头盘绕着,沉入美丽的仙境。她听到仙境里汩汩流淌的泉水,她抱着他,抓着他,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她躺了下来。他解她衣服的时候,她紧紧抓住了他的宝贝。就这样,随着暮色渐浓,两个人水到渠成……
码头上,小女孩举着一个望远镜,四处看着,突然定格在岛上的屋顶上。她说,爷爷,你看他们在屋顶上打架。祥叔拿过望远镜,看着,比划着,让小女孩回屋去。
夜深了,屋顶上有些凉。他说,有寂静,有群星,有你,我就是死也值了。俞莉说,不要说到死。两个人回到屋里,又做了两次。她的呻吟声是那么响亮,在高潮来临的瞬间,两个人身体燃烧起来。他感觉到她收缩、战栗的巢穴更加润湿了。她疯了,他也疯了。在彼此的肉身中消失。镶嵌的肉身在筋疲力尽之后,慢慢地分开,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着。月光从窗外闯进来,落在他们的身上,吮吸着他们身上的汗珠。高潮平息得很慢,很慢。俞莉才睡着。她梦见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人紧紧地抱着自己,她在挣脱着,喊叫着,她感觉到这是一个梦,但是,怎么都醒不过来。她喊叫着,红衣女人还是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醒过来了,浑身疼痛。她看着他,睡得很香。她没有惊动他,就那么看着,突然,担心他是不是死了,伸手过去感觉着他的鼻息,才放下心来。
两个人在岛上住了三天,回到望城。
回来后,他仍旧忙。俞莉仍在诊所打工。偶尔,两个人会在云霓小区的那个房间里做爱,仍旧那么疯狂。就在俞莉把头发剪短,焗成红色的那天,她是心情不好,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第二天,她来到云霓小区,看到他的时候,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地说,你来啦。俞莉想像以前那样扑上去,两个人亲吻着。可他的冷漠让她颤抖了一下。他的脸色很不好。她问,你怎么了?病了吗?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如果,你还没想好那个岛开发什么项目的话,我觉得公墓也不错。现在公墓比房子还值钱。他不吭声,闷头抽烟。俞莉没话找话说,你看我剪了头发,漂亮吗?像不像那个叫海清的演员?他仍不吭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俞莉在书架前看着书。突然,他说,我们分手吧!俞莉没听清,问,你说什么?他说,我们分手吧!这次俞莉听清楚了。她怔了一下,走过来,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你不爱我了吗?还是你一直都在骗我?你说过你爱我的。他说,都过去了。谢谢你。俞莉愤怒地说,谢我什么?谢我让你操我吗?他说,结束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俞莉哭了,发疯地看着他,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不是真的。你说,这不是真的。他说,是真的。我感觉到我的罪孽,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不配你。这样下去,只会让你陷得更深,沾染更多的污秽。我其实就是一个垃圾,过着无意义的人生。你还小,我不想拖累你。你走吧。俞莉声嘶力竭地喊着,不……她扑在他的身上,打着他,咬着他,拽他的裤子,然后,骑上去……来,你爱我的,你爱我的,来操我……他哭了,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俞莉在他的身上动作着。他还是射了,推开她,从书架上找出一把钥匙,打开那紧锁着的门,说,你看……俞莉从床上下来,下面撕裂般疼痛着,她看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俞莉惊呆了。他说,车祸几年了,她一直这样。你看过那个《破浪而出》的电影吧,在现实中发生了。我找过无数的女人,在我们刚刚做爱的床上,让她们大叫,可是,都没用。她一次都没有醒来过,仍处于植物人的状态。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你都看到了,我知道我爱上你了,所以我不能这样对你……我也是一个病人,轻度的抑郁症,还有点儿精神分裂……你走吧,你走吧。过你正常人的生活去吧。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也没什么给你的,那个岛我送给你了,到时候,律师会找你的。你走吧。俞莉整个人都懵了,她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不能。俞莉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像一个婴儿般酣睡着。他拉过她,说,对不起。打开门,就把她推出了门。她拼命地捶打着门喊叫着,你开门,你开门……
后来,她慢慢地从楼上下来……
俞莉没有回出租屋,拦了辆车去了卡尔里海的岛屿。她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几天。任晶晶打来电话说,莉莉,你跑哪去了?出事了。云霓小区的一个男人用枕头把他的妻子窒息而死,男人也自杀了……不会是……
俞莉什么都明白了。
她看着窗外的海面,眼泪扑簌簌地落下,那海面望不到尽头,更远的远处海天连接的地方,一艘巨轮向着她的方向驶过来……
责任编辑 方铁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