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他最怕父亲来看他。父亲穿着布鞋,脚步轻轻,脸上永远挂着谦和的微笑。“这就是你那位大学教授爸爸?他可真朴素啊。”同学说。这时,他别提有多尴尬了。
在他的箱子里,放着一双布鞋,一双崭新的布鞋。黑的面白的底,真正的千层底,是母亲一针针纳出来的,可他从来没穿过。
父亲去读大学前,家里已给定了亲。大学毕业后留校的父亲没有做陈世美,而是跟母亲——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子完了婚。后来,父亲在大学里教书,母亲带着他住在乡下。幼年时,他经常看到母亲在灯下纳鞋底,做一家人的鞋子。有时候,停电了,母亲点起蜡烛,继续做。父亲有段时间挨整,母亲做活时,常常会让针扎了手,这时,她会飞快地吮吸一下手指。他在旁悄悄地看母亲,看到她眼里隱隐的泪光。
“文革”结束了。他读中学时,父亲把他们接过去了。母亲就在父亲所在的大学做临时工。其实,父亲是系主任,如果去要求,为母亲安排一个正式岗位也不难,可父亲开不了这个口。他的户口,跟着母亲,也在乡下。在大学附中借读,他的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印象中,父母亲一年四季穿布鞋,除非下雨天换套鞋。大学里好些教授衣冠楚楚,父亲跟他们相比,真是寒碜。母亲为父亲买过皮鞋,可父亲却把皮鞋搁起来,照样穿布鞋。于是,母亲做鞋做得更勤了,当然,给父亲做时,也给他做。
他倔强、内向,老家人都说他的性格一点也不像父亲。“跳出农门万丈高”,“考上大学就穿皮鞋,考不上就穿草鞋。”老家的农民都这么说。“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穿皮鞋。”他默默地发誓。从懂事起,他很少穿布鞋,偶尔穿,也是在家里,他怕城里的同学笑话。
“儿子,出去时你怕穿着难看,就在寝室里穿。你是汗脚,穿布鞋舒服。”母亲在他上大学前,把一双新布鞋塞进他的箱子。母亲瘦小的身子,脸因为经常熬夜而没有血色,过早有了衰老的痕迹。他看着母亲,心里酸酸的。
可是,那双鞋,他终究没有穿。
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一家大型企业工作。他穿上了皮鞋。他结婚了,妻子是城里姑娘,很洋气。结婚前,母亲做了好几双新布鞋,放在他们的新房子里。母亲甚至给儿媳也做了鞋,说是以后怀孕了可以穿。可是,妻子一进门,就拿出几双崭新的款式新潮的工艺鞋和皮鞋,转身把布鞋塞进杂货间。“妈,鞋柜小,我先把布鞋收了。”她说。那一刻,他看到了母亲眼睛里的委屈。“妈,现在谁还穿布鞋呀?您身体不好,以后就不要做鞋了。”他说。“我也真是背时了。”母亲无奈而宽容地笑笑。
再后来,他家的沙发换成了真皮的。他穿的皮鞋也越来越高档,从国产名牌到意大利名牌。可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开始是在外面兼职,后来是辞职后自己开了公司,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次,父亲专门来公司看他。看着他办公室里豪华的装潢,看他一刻不停地接电话,父亲始终平静地坐着。坐了一会儿,父亲回去了。他要司机送父亲,父亲说不用。在公司门口,父亲欲言又止。“爸,您有什么事您就说吧。”他问。“儿子,我也没事,最近你妈身体不太好,你有空了还是回家看看。”父亲说。
他去看母亲,但每次都来去匆匆。他买去的昂贵的进口药还是未能改善母亲的健康。一天,父亲打来电话。“儿子,你赶紧来,你妈快不行了。”他从来没听到父亲如此急促的语调。他知道情况紧急,立刻去学校接了儿子,一边跟妻子打电话,一边车子直接开往父亲家。
母亲闭着眼,脸色纸一样白。“奶奶!奶奶!”小家伙在床头叫了起来。她睁开眼,她的干硬的手抬了抬,指向那个柜子。他走上前去打开柜子,里面有两双白底黑面的簇新布鞋,一大一小。那黑的面子上好像有一点血痕,他心一热,拿出布鞋,赶紧穿上。小家伙机灵,也嚷着要穿。他在母亲的床边试走了几步,儿子也模仿着走了几步。父子俩,好像是等待检阅的两个兵。
母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看到他们穿上她做的布鞋了。随即,她闭上了眼睛,眉宇间如此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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