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雪
江小雪是个知青,毕业于郑州铁五中。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省京剧团的演员,为梨园世家,所以公社里一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把她抽到了宣传队里。
江小雪很漂亮,眼睛很美,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穿着很时髦,是那种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靓丽。她下放的地方叫刘楼,离镇子八里路。老K也是刘楼知青。据说老K一直“粘”在剧团里不走全是为小雪。其实小雪并不喜欢他,小雪喜欢的是一个名叫龚亮的知青。龚亮有时也来宣传队里找小雪。龚亮长得很帅,一米七八的个头,留着“飞机式”的发型,方脸直鼻,既有男子汉的气魄又显得很“知识”。龚亮戴眼镜,爱戴宽边儿的玳瑁镜,又给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性,是招女孩子喜欢的那种,又帅又秀气,几乎是十全十美了。只是他家庭出身不是太好,听说是资本家,郑州德化街有幢商业楼就是他们家的。据说龚亮的父亲是个京剧票友,与江小雪的父亲很熟。有这种关系,本身已先占了优势,再加上他的长相出群,江小雪肯定让他当第一人选。
可惜的是,江小雪虽然进了宣传队,但不会唱豫剧。她满口京腔,唱二黄是童子功,上小学时,就曾给省委领导唱过《苏三起解》。更让人不解的是,来到宣传队让她学唱梆子戏她又不肯。理由是豫剧太费嗓子,要求音域太宽,如果改学豫剧,将来京剧团内招时自己就唱不成京剧了。可她长相太好看,上妆“盘”儿更靓,演李铁梅简直就像刘长瑜的妹妹。剧团头头舍不了,公社的领导也舍不了。为能让她上台,公社里一位副书记竟想出了京、豫同演的奇招——就是让别的演员如李玉和、李奶奶都唱豫剧,轮到江小雪唱李铁梅,改用京剧。赶巧有一个姓汪的知青会拉京胡,也把他招到团里,配上小上海的小提琴,先试演了一场,不想竟弄成了。后来到县里汇演,还得了个大奖,领回了很大一面锦旗。
老K来到剧团里,目的虽然是追小雪,但小雪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老K却不死心,追得很张扬,常拿出自己写的日记让众人看。我见过他写的日记,字体虽很难看,但内容全是发自肺腑的真诚。他写道:“我是在大队里组织修筑护河堤的工地上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几个大队的人都集中到了河岸上。我在人群里发现了她,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知青美女江小雪。我一下就被镇毙了!我见过不少美丽女孩儿,却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儿!我一连看了她几百眼,一中午就像掉了魂儿!”
另有一篇写道:“我下放的村子和小雪是一个大队,她和一个名叫龚亮的在夏营,我在刘楼。有一天,大隊部成立青年突击队,以知青为主,没想小雪被分到了我们这一组,我特别特别高兴!修河堤是个重活,抬大筐推土车,我怕累着她,就主动与她一辆车,只让她扶车,我掏牛力。修堤半个月,我们熟悉了,只要有她在,我干活就不知啥叫累。可是,大概就在这时候,公社里成立宣传队把她抽走了。这一下,像抽走了我的魂儿!不行!我一定要去参加宣传队??”
老K不会唱不会拉,宣传队自然不会收留他。可老K有办法,说剧团里不能全是演员,也得有掏苦力的,就把我当个苦力用吧!就这样软缠硬磨,老K终于成了团里的编外人员。他很勤快,烧汽灯扛道具,下乡拉车搭台卸戏箱,他成了主要人物。有时演出时场子乱了,他就手持一根长竹竿下到人海里维持秩序,累得满头大汗,嗓音沙哑,很让人感动。
平常时候,老K爱唱一首名叫《美丽的姑娘》的歌,也是沙嗓子,像现在的臧天朔。我们都说他的嗓子像破竹竿敲击破尿罐,但细听了,却含一种悲凉和凄伤:
美丽的姑娘见过万万千,
独有你最可爱。
你像冲出朝霞的太阳,
无比新鲜。
姑娘呀,
把你的容颜比作鲜花,
你比鲜花还艳,
世上多少人呀向你,
望得脖子酸??
据说这是一首在知青中流传很广的歌,在当时是不准唱这种爱情歌曲的。但老K不怕,只管唱。我们都知道他是为小雪而唱,所以也就心照不宣,只是每当他唱的时候,我们就偷偷窥视小雪的表情。而江小雪却像没事儿一样,有时还纠正老K说:“不是世上多少人呀向你,是望你!”
当时我们都觉得城里人很奇怪,比如这江小雪,明知老K在追她,她也不在乎,该咋还咋,化妆时,让老K帮她打水洗脸拿肥皂,下乡演出时让老K帮她扛箱子装行李;有时候龚亮来了,也同老K很亲似的。老K呢,也像是不吃醋江小雪与龚亮亲昵,只说龚亮有福气,自己没有。他还对我们说江小雪可以不爱他,但他要爱江小雪,这就叫爱的权力。江小雪也是个聪明人,她说女孩家有几个男孩追是应该感到自豪的,也可能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时不时也给老K一点“温暖”。比如上街买零食时,她总是要给老K一份儿;有时命令老K干什么,只用眼神——那眼神里所含的东西,足能让老K激动得浑身发抖!有时他想借机前进一步,不料瞬间工夫,江小雪已冷了脸子,让其望而却步。
论说,就这样下去也无可厚非,老K、龚亮、小雪各爱各的,互不干涉,各有各的自由权力,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料小上海因为一条呢裤出事之后,公社领导对演员开始了审查,尤其是对知青们,更为严格。江小雪是主要演员,又是梨园世子,其父母正在省城里演着样板戏,很快过了关。可怜老K,本来就不是按组织手续抽调的,去刘楼一调查,事情更糟,原来这老K的父亲是个搬运工,自认招工上大学无望,有破罐子破摔之嫌,在村里偷鸡摸狗,成了公害,公社里的人调查时,几乎没人说他的好话。如此一来,剧团领导只好劝其回乡劳动。江小雪认为如此对老K的打击太大,就向领导为老K说好话。怎奈是有关政治的事,领导很“原则”,不答应。江小雪为能留住老K,也是为自己挽回面子,就说如果让老K走,她也走。这当然有点要挟的意思。这一要挟,她在领导心目中的好印象一下降了格儿。剧团领导向公社领导一汇报,公社领导当即表态:为了革命队伍的纯洁,绝不能向这种要挟投降,当下就将老K和江小雪一同赶走了。
为此,老K感激涕零,他哭着对小雪说:“今生今世,我将如牛如马般报答您!”江小雪笑笑,说:“你就把我当妹妹吧!”
老K一听傻了,就是说,自己今生今世与江小雪只能是兄妹情而无夫妻情了!至此时他方明白,聪明的江小雪舍身护他的目的在这儿等着!他望着江小雪,望了许久,说:“能让我抱一下吗?”
江小雪很大方地说:“可以呀!”
老K抱住了江小雪,像抱住了一尊女神,紧闭双目,像洗涤自己的灵魂,终于得到重生。他轻轻松开小雪,后退三步,“扑嗵”跪地给小雪磕了一个头,说:“我老K今生今世碰上你江小雪,足矣!”言畢,起身走了。
后来老K回到刘楼,因报复乡亲被判刑15年,江小雪常以妹妹的身份去探监。据说江小雪与龚亮回城后各奔前程,分道扬镳。江小雪虽如愿进了京剧团,但终未成角。再后来的情况就鲜为人知了。
刘婆婆
刘婆婆的儿子刘侃在北京某部任团长,土改后就将母亲接去了京城。不想到了1968年,刘婆婆害怕在城里火葬,便让儿子把她送回到镇上居住。
那时候刘婆婆已年过七旬,一头白发像丝窝儿,但身板还硬朗。只是脚小,三寸金莲,像两个捣蒜槌儿。尖尖儿鞋是黑条绒的,北京名牌内联升鞋店出品的婆婆鞋,配白丝光袜儿,黑丝扎腿带子;胳膊上戴着缅甸玉镯,耳朵上是24K金的大个儿耳环,一副阔老太的打扮。儿子刘侃送她回来时,一家人全回了。从大街上走过,能掠夺许多人的目光。本来还自以为很怎么着的小镇男女,一下子就被比得十分土气,所以那目光里就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刘侃安顿好母亲没几天,就带着老婆孩子回了北京。刘家老宅靠街,刘婆婆走后,被队上占去做了仓库。现在主人回来了,自然要物归原主。那是三间临街门面房,仓库腾空后,收拾得很干净。东间为厨,中西两间为卧房。厨房内油盐酱醋锅碗瓢勺一应俱全。锅是钢精锅,碗也是细瓷碗,连勺子都是不锈钢的,全是从京城里带回来的洋玩意儿,挂在厨房的墙上很招人眼。老太太的床是老式罗汉床,土改时分地主家的,当年去京城时寄存在一个叫雷月同的老人家中,现在派上了用场。被子全是缎面的,床上铺的是当时城里最流行的太平洋单子,下面是大毛毯。那时候天已渐热,太平洋单子上还铺有一张十分精致的细凉席,给人的感觉真是又软乎又舒服。西间与堂屋本该打个隔扇什么的,可老太太不让,这就使得床上的铺盖能让从门前走过的人一览无余。在那年月,这种铺盖是庄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所以众人的目光中又多了几丝惊诧和眼界大开的喟叹。因为刘婆婆身体还扎实,执意不让儿子为她雇保姆什么的,只是打水买煤临时雇人。闲时,老太太常坐在门口听收音机。记得刘婆婆的收音机是红灯牌的,波段大,能收到台湾台。每逢收音机里的声音变得嗲声嗲气,她就急忙换台,并很内行地对人说:“这是敌台,不能听的!”
因为刘婆婆是军属,又因为她儿子的官职已到团级,所以公社里的领导也对她重点照顾。先给她送来了两把新藤椅,后又专给她买了一张折叠饭桌。每逢八一节或春节,还专来慰问。就连我们学校帮军属干好事,也专程来她住的三间房里。老太太毕竟见过世面,专买了糖果分给我们。然后就坐在藤椅里,很享受地看着我们帮她打水扫地擦桌子。
刘婆婆离开家乡近二十载,回到镇上一切都感到新鲜又陌生。风风雨雨,人情变故,世态转换,她全靠与人“喷空”来衔接。当然,来她家喷大空的多是她的同代人。为欢迎众乡邻,她备有烟茶什么的,有时还留人吃饭。那年月,烟和茶都是很金贵的,所以就有不少老人常来她家叙旧。最常来的就是那个叫雷月同的老人。据说刘侃的父亲死得早,刘婆婆寡妇熬儿时,这雷月同没少在经济上援助他们母子。刘侃是初中时参加的革命,而供其读书的正是这位雷月同。为此,两家关系素来亲密。由于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也就有人传说他们是老相好。而现在他们都老了。两个老人坐在房子里,一坐一个上午,像是有着说不完的话。有时刘婆婆还羞涩地掩嘴失笑,那表情似回到了少妇的年代。令人想不到的是,有时天太晚了,刘婆婆还留宿。这就让镇人感到出了格儿,一时舆论四起,风靡全镇。雷月同的老伴虽已过世,但儿子孙子们一大群,而且还多是头面人物,就经不住这舆论,开始阻止雷老汉前去找刘婆婆。
只可惜,雷月同有儿子孙子们管束,而刘婆婆没有。她见雷月同多日不来,以为他病了,就拄着不锈钢拐杖去雷家。雷家的老宅也靠街,一拉溜儿好几间门面房。过去雷月同开家具行,生活水准一直处于中上等水平,所以当年他才有钱资助刘侃母子,现在老了,上头又不让做生意了,门面房里就住了人。雷月同有两个独生子,一个是国家教师,一个是大队里的会计。当教师的大儿子叫雷邦超,也与刘侃是同学。由于过去两家关系好,这雷邦超一直喊刘婆婆为“娘”。刘侃这次送母亲回乡,全家人都住在雷家。也就是说,雷家已算是刘家母子在镇上的亲人。过去刘婆婆来雷家,全家都出来欢迎。不想这次刘婆婆到来,雷家人就少了以往的热情,并多多少少还在言语和眼神中透出冷淡。刘婆婆见过世面,自然懂得他们眼神和语言后的东西。她像是不在乎这些,拎着买的礼品直奔后院,谁也不理地进了雷月同的住室,一个中午没出来。
这消息很快走漏,又一次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雷邦超觉得干娘做法有点儿过,几乎到了欺负人的地步。他对当大队会计的弟弟说:“老爷子年轻人时风流能理解,现在的年纪了,怎能晚节不保,让人小瞧!”弟弟说:“这事儿是不是给刘侃哥哥讲一下,让他想个办法?”雷邦超说:“这种事儿怎好向侃哥开口!现在最好的办法将咱爹转移,让老太太找不到他为上策。”弟弟想了想说:“办法是好,可把咱爹转移何处呢?”雷邦超就兄弟二人,上无姐姐下无妹妹,也就是说,没可靠的亲戚。若转移到一般亲戚家,住不长不说,还怕人家不乐意,毕竟父亲岁数大了,若有个三长两短人家担待不起。兄弟俩商量了半夜,最后决定让老爷子去北京刘侃家。这当然是上策。因为雷月同对刘侃有恩,刘侃多次邀请老爷子去京城住一阵子,这回算是给他一个报恩的机会。老爷子呐,年过七旬了,别说京城,连省城也没去过,他肯定乐意。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可让老爷子和刘婆婆分开,而且又让他们没得话说。
雷邦超主意一定,便先给刘侃打了个长途电话——刘侃自然同意,然后就做父亲的工作。雷月同不知是计,还以为是儿子们表孝心,便答应了。雷邦超一听父亲答应了,生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带老爹去了漯河,搭上当晚的火车,去了北京。
刘婆婆当然不知道这些。刘婆婆不知道这些的原因除去刘家向她封锁消息外,北京方面的信息也不灵通。因为那时候打电话不同现在,打长途必须要到邮电所。她压根儿就不知道雷月同去了北京,所以也没想到去询问。一开始,她以为雷月同不会走远,顶多去邻村串几天亲戚,于是,她就等。可等来等去,一直不见回,这才急了,便向雷家人询问,不料雷家人支支吾吾对她全保密。老太太就很生气。毕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一气一急便病倒了。
队上急忙向刘侃拍了加急电报。
刘侃接到电报,急忙从京城赶了回来。刘侃像是十分了解自己的母亲,趴在闭目不语的母亲耳边,只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刘婆婆就顿然睁目,有点儿害羞地对儿子说:“你才是天下最孝顺的儿子!”
当下,刘侃就带母亲回了京城。
这以后,刘婆婆再也没回过镇上。不但她没回,连雷月同也被留在了京城。
据说,两个老人后来皆长寿,都活过了八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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