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73年,陕西人。长期在媒体工作,曾在《小说界》《作家》《天涯》等刊物发表作品。
一
刘树立听到了那股凉水的声音,刚过石拱桥不远。
石拱桥没有拆掉修成水泥桥。在桥头下车,车路总算坐完了,这是刘树立坐过的最长的路,后来他完全失去了感觉,任凭自己被带往什么地方。刘树立像是一架梯子被弟弟扶下来。但是脚底接触到石拱桥,一种坚硬却带着湿润的细致感觉传来,像是一缕线进入了心里,心思开始搜索是什么,忽然知道是青苔。
青苔还好好地生在没经多少车碾过的石条桥面上。一时间,青苔绵绵匀净的样子出现在眼前,回到了眼睛干净的年轻时候。
这是几个月以来刘树立清晰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却来不及看清,弟弟已经扶他走完了石拱桥。桥头是下坡路,转着弯绕过了几家人户,听到人说“回来了”,声音不高,似乎透着没有说出来的很多话,弟弟以同样的声音作答。刘树立不想这是谁的声音,虽然声音很熟悉,稍一用力就可够及。转过沟口最后一户人家的屋角,泉水滴注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里,就像它是从耳朵深处拿出来的。
声音是在水泥盖子的里面,是水池底部的沁水。水池是沟口几户人家合砌,商量的时候分派钱粮和劳力,还是请的刘树立主持。
砌池子之先,这股水是从草莓坡上的一个小洞里流出来的,小洞周围的土很黏,里面露出黑火石,水一点没沾上土气。水顺着草莓坡打开了一条豁口,在陡的地方有点飞起来,打湿了周围的草莓花,在坡下路边汇成一个水潭,又越过了道路落下竹园溪。竹园溪刚刚接纳了小溪自己也落入大河了。
往年刘树立上学的时候,来去一气跑累了,上沟下沟就在这里喝水,歇气。草莓熟的时候,可以就着吃被水打湿的早草莓。秋天风过还会有掉下来的核桃,泉声随风变细。刘树立长大成人的几十年里,它没有变化,水流不大也不小,人们修拖拉机路也只是在路面上稍微给它留了个凹槽,用不着涵洞。水池扣好之后,泉眼和声音被封住,泉水通过胶管子流去了几家人户,成了龙头里的自来水。但是在水池的底部,它从什么微小的缝隙沁出,保留着声音和跟脚泥土的湿润。
沁水声很小,刘树立上次出门,还以为池子严丝合缝,眼下却清晰流利地听见。医生说,视力失去之后,器官会进行补偿,听力会变得更灵敏。在山西刘树立并没有感觉到。连矿井前几天被炸平的响声,他也没有听见,直到后来老板来说,煤矿不让开了,连工棚也要拆,你跟弟弟回老家吧。
忽然想起来刚才打招呼的人,就是当时请他主持修池子的,有杨光友和刘世伦。那个喉咙有点粗的就是刘世伦,经常唱丧鼓的,他大概想走上前来说两句话,走了两步又和他的话一起哽住了,有什么挡住了他。他们几家都在沟口上,是三队的,过了这股凉水的界,真的进沟了。
刘树立坐在火屋里。
屋子里很暖和,比山西暖得多。刘树立知道这是坐在土墙房子里。身下的凳子也是他熟悉的,磨光了的硬硬的感觉,面前有火炉的热力。但是火炉离得多远不知道,那些土墙就在附近,有一堵就在身后,却也不知确切在哪里,是从开在哪里的门进来。没有一丝亮光,一丝也没有,他的眼睛被扣在兩个锅底了,锅底那样完整,像是造酒的天锅和地锅,找不到接口缝隙,正是这个让人绝望。他知道,也许就在他的对面,墙上开有一扇窗户,不大,是他亲手从墙里掏出来的。可是这些事情离得很远,是不是真有?
除非起身去摸一摸,可是中间地上很远,隔着火炉。他离那扇可能的窗户有一块地那样远。是在自己的家里吗?或者只是被人放在一个随便有火炉的地方?
弟弟把他放在了家里也就走了,回了他自己的家。老婆和还小的幺女儿接手了刘树立,把他落在火屋里的椅子上。他可能已经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很多天,比他在山西待得还要长久。老婆在做什么,动作很慢,自从他受伤,她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也许是一种慢动作。她没有说话,他有时觉得想找到和捉到她的声音,她却躲着。只有幺女儿的是清脆的。
在山西的病房里,她的话就来得少了,明显比出事以前少得多,在什么地方掐掉了。
“你能不能看见啥子?”手术拆线之后,她扶着刘树立经过窗口,总是这样说,“眼前有点啥子?”
“有光线。”起初刘树立答话。他仰着头,追着自己左眼前的那点光感。
“能看见啥子不?”
妻子伸手到他眼前。
刘树立看不见。晃着也看不见。心里想到那是手,可是连一点点也看不见。
后来她就不伸手了。后来那光线越来越弱,完全消失了。医生说没希望了,也不让扶着刘树立游了。原来是说不能多睡,要走动。
刘树立心里的想法也没了,只剩下一个想法,是等她走以后就跳窗。他知道病房在六层,头冲着地面跳,一定会死。因为家里的猪,她在出院前两天走了。出院头一晚半夜,刘树立站到窗户面前,摸索打开了被冻住的窗扇。
他在想怎样保证头部着地的姿势,被弟弟抱住了。陪床的弟弟听到了开窗的声音。
“你这么一死也容易,”弟弟说,“可是你还没见到普儿,两个女儿你也一个没见到。将来孙娃子出世,你想见也见不到,想抱也抱不成。”“你的手还在,你还能抱孙儿。”
回到矿上,弟弟下井,刘树立待在工棚,吃饭的时候旁人带给他一碗。每天的大便是弟弟出井带他去。一直等到老板补了九千多块钱,刘树立想给弟弟一千块钱抵误工,弟弟把农行的折子搁到了他手里。
“是你的命价。不算这个账。”
洗了脚,刘树立站起来,想摸回睡房。
一声闷响,木脚盆一震,洗脚水溅了些出来。“爸,我来掌你。”幺女儿草兰慌忙说。
“你掌到我摸到墙走,我顺墙摸过去。”刘树立说。
草兰扶着爹沿火屋墙摸,摸到门的位置。刘树立站了一下,默念和板凳的距离。然后转拐,顺着堂屋的墙摸,向里又摸到另一扇门。这是进睡房的门,有一道门槛,是防鸡子的。刘树立的脚碰到了门槛,和刚才碰到脚盆一样闷痛,过了门槛之后一面是板壁,顺着板壁摸,再摸到睡房的门,睡房的门也有一道门槛,这次草兰提醒爹试探没有碰到墙,进了门槛靠手就是大床,撩起半边帐子,就在床上坐下了。幺女儿出去,刘树立坐了一下,默想刚才的几道门,其实都是原来的,现在是放在了黑暗里,位置没有动,还在那里。默了一会,脱了衣服躺下,顺手搭在床头的黑漆铜锁大箱子上,铜搭扣响了一声,这是土改从蔡家抄来的浮财。头往下一落,熟惯了的枕头,里面是陈荞子壳,比出门衣服做的枕头卷要安稳得多。刘树立安稳地闭眼睡着等妻子到来。
晚上黑,万籁声息一点没有。虽然一样看不见,刘树立觉得竹园沟里的夜比白天更黑一些。他真的是在一口锅底,外面的世界统统走失了,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矿井里。刚出事那阵,他觉得是自己在那个井里,身边的伙伴统统失踪,像矿脉忽然就在岩层里完全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地底下。现在身边有妻子均匀的呼吸,有时会忽然停一下,受到了啥东西打断。总是如他希望的那样,又出现了。
妻子在堂屋里剁萝卜丁丁喂猪。
堂屋里是清冷的,橐橐的声音像也有点冻住了,刘树立似乎看见妻子的手,捏住刀把的地方发白,手上有细致的皴口。应该在火屋里剁,可是妻子习惯了对着大门光线好。小女儿出去了,只有刘树立在火屋里凳子上。单调的剁萝卜声里,刘树立有会儿要睡着了,想堂屋里的样子,屋顶比火屋高,靠大门的顶上整了一方楼板,当初起屋自己从神仙桥放下来的木料。没有粉刷的墙上,留着当时筑墙的层次,一板一板的清清楚楚,一层一层的土也有区别,看得出来哪一板取自核桃坪,哪一板又是屋后的。夹板的杠子卸下,自然地成了墙洞眼。不过墙洞眼又都是望不通的,小孩子时候,自己也喜欢趴着外面的墙洞眼朝里望,却只是一片黑乎乎的,不懂大人们用了啥子办法。其实他现在也不懂。真正透光的是石板屋顶,大晴天的正午,会有一柱一柱的光打下来,斜穿过堂屋,里面不论地面怎么干净湿润,总有无数的浮尘活动,也许是光本身的微尘,懒洋洋的不停息。妻子剁好了萝卜,起身进厨房的话,穿过这些光柱,就搅乱了这些浮尘,它们很快地上下流动了一阵慢慢又复原,像锅里的潲水样被人手搅了一下。妻子有一下子把光柱披在身上,从肩膀到下襟斜披着,像她嫁过来的那天,穿着绣花的红绸棉袄,从肩膀到领口再到下摆有两条斜的金线,是抄家时莫名其妙撂下的,妻子说是注定为她出嫁时候穿的。穿过了也就拿下来了,当天晚上压进箱底。妻子回到阴凉的里面,又走进更黑的灶屋。
煤矿窝棚里也是黑的。收工时候,教当班的工人念自编的《十劝》,还有《煤窑十二月》。中间想不起来了,记得起头的“正月是新年,劝君莫赌钱,赌场之上无好汉”。“赢的都是纸,输的是血汗,青春耗尽是枉然”。工人说编得好,有文化,他们从不当着他的面赌钱打架。
又想到很小的时候,父亲有天被人从坡上抬回来,不能动了,双腿还好好的,却松垮垮的,母亲掰着父亲的腿不停歇地哭着,像是在唱歌。从此父亲在床上躺了二十年,最多只能头靠起来一下,母亲拉着自己和两个弟弟长大了。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却躺在了父亲躺的床上。
不知想到哪儿了,快睡着的时候,听见什么嗤嗤地响。
是火上的水开了。
刘树立想喊妻子,但她难得起身进来。水汽嗤嗤地不停冒着,茶壶盖被顶得啵啵地响,一些水溅到炉子里。妻子并没听见。刘树立在响声里迟疑了一会,起身自己去提。
挪到了火边,大体是一团热气,但是不清楚提手的位置。也许它并不是竖着,而是歪在一边,探了几次没探着。壶嘴喷出的热气冲到了脸上,顷刻凝结成水珠。再探的时候,手一下子摸在壶嘴上,一碰之下缩回来,灼伤的感觉已留在指头上。又伸手去抓提手,抓住了,用劲地提下来,很重地搁在火边上,一些水又扑出来,好在没溅在身上露着的部分。这时小女儿进来了,她刚在堂屋里顿下水桶。
“爸,叫你莫做这个,好吓人!”
语气里真的有责备。
“我看你妈占到手的,我提一下。又没烫到。”
堂屋里剁声停了一下,仍旧单调地响起来。刘树立摸回到自己的板凳上。指头上还在作疼。没有别的什么事,就想着这一点烫痛的感觉。和电炮爆炸时,人飞起来又脸朝下挞在煤渣上的疼痛比起来,倒清晰得多,那时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停电了。妻子和幺女在油灯下剥一箩干苞谷。刘树立坐在对面。
“我看见了,看见油灯了。”刘树立忽然说。
妻子和幺女睁着眼睛看他。
“你说油灯在哪?”
“在那,在窗台角上。”刘树立指着。大致是窗台的方向。
幺女儿把油灯拿下来,举到刘树立眼前。
“爸,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我看见油灯在窗台那儿,油不太行,烟子有些大,焰子不大。”
“爸,我给你把油灯拿来了啊。就在你面前。”
女儿的声音失望,像是带点责备。努力地看,灯焰消失了,眼前一片黑幕。女儿和灯在黑幕后的什么地方,隔着一层,就是穿不透。刚才也许是幕这边冒出的金星。
是的,这边有时候会有金星,或者一划而过的什么。可是这是在黑幕里,跟外边没关系。这里面的一切都和外面无关。
女儿把油灯放回原位。剥苞谷籽继续进行。
刘树立不再出声。
“你在灶屋里做么子?”
刘树立手扶门框,往屋后坡坎望着。飄雪了,有一阵从坡上漏下来,撒了几粒在眼皮上。像盐米子。
小时候在灶屋里看不到盐,装盐罐娘收着,怕娃子偷吃。炒菜的时候,拿出一颗来,冬天里还要掰成两半,放在锅铲上用水化了,浇进菜里去。九岁那年,父亲从四川背了两个盐回来,一个整的背下岚皋县,自己留了一小坨,看上去像一块冰,轻轻一掰就掰下一颗来。那往后,刘树立才知道菜是因为盐少没味。但是有天他偷偷尝了一颗,刚放到嘴里母亲进来了,一下子吞下喉咙,顿时冷噤一打背不过气了,就像针刺穿了五脏,难怪斗蔡家地主把蔡家藏的青盐搜出来塞到蔡平之嘴里,蔡平之就咸死了。娘给刘树立在石坎下水井里打了一瓢凉水咽下去,等刘树立缓过气了,又让他趴着磨子打了他一顿。刘树立永远记住了那瓢凉水的滋味。
那是一口好凉水井,在往坡里收的石龛子底下,石龛是爷爷一辈扣的,已经爬了两层人的青苔。水从青苔里层层往下滴,再热的天气,打水走到石龛前边,身子像泡在水井里了。冬天里水却冒白汽,雪米子飘下去就化了,娘大年二十九就在水井前边洗衣裳,手上不裂皴口,头发上都不结霜。竹园沟人家都羡慕,说好就便的水,他们都老远在沟里挑。
娘去世之后,本意是埋在核桃坪,和爹靠着。但是葬爹本来已经占了弟弟家的自留地,爹娘合葬地理先生又说要动脉气,后来只好埋在坎子后面的坡上。上坡的时候,不能从灶屋里过,出大门绕阳沟上坎,土料梆重的,人说这是死者不愿意上坡,两弟兄一路跪着求娘的恕。
娘的坟和水井在一条线上。真像地理先生说,坟埋在了水源上方,人睡下去之后水会干,水井干了,连湿气都没有了,那些经了几层人的青苔慢慢地枯垂,成了盖了几层人的被子里抽出来的黑棉絮。
水源没有了,灶屋后面的院子也就荒了,成了一个随便堆些什物的地方。后门还开着的原因是,有一条小路,爬坡上菜园里去,菜园没有培修,坎子边上因为连阴雨天气垮塌,把路都垮掉了,一下雨要穿水靴上去。院子的地上长了霉斑,那些跌落久了的土坷拉也发霉了,结了浓厚灰白的蛛网。就这么一趟趟地上坡点菜摘菜,包括年节烧纸,却没有想到要整一下坎子。后来出门割漆下煤窑挣钱,更念不及这些了。
眼下刘树立有些后悔,没有趁眼睛好的时候把院子整好,这个从爷娘起只属于自家的地方,外面的房子变动了几番,这面发黑的墙守旧如故,手触着门框会沾上烟灰,几十年灶房的火气。他愿意一直待在这里,要穿过黑暗的灶房,没有人突然前来,问你好些没?在家里习惯了,行走撞不着东西啵?他们在亮处问他,他不能在黑里藏起来,他却是在黑的里面。回来以后,老村长在内,有两个人来看过,还带点红糖板栗之类,他看不见那些东西,他们总是叫他莫起身,他还是起来坐下。老村长说你当了多年的干部,可以找镇里村里要困难补助。刘树立说我是自己辞职出门的,人家会说你要是眼睛不出事一直挣钱呢。
妻子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刷完了锅,端起什么重的东西出去了,也许是装了半截水的猪食罐。感觉得出她有点吃力。她的腿子不好。刘树立想帮她提一点,又迈不过步去。等她走了心里有点茫然,摸着走进堂屋。堂屋和灶屋的门槛让他费了事,小心翼翼提脚放脚。到了堂屋里,感觉从一个小的地方出来,空间高了大了,也应该亮堂,可是一点亮看不见,真的看不见,原来怎么也想不到,眼睛會有一点光都不见的一天,连车上遇到四川的算命瞎子,眼睛也是能看见一丝光的。他说,他就靠着这光穿州过府。刘树立靠的是墙,他扶墙移到对面女儿的房间去,在堂屋靠里面墙上他触到了一个漆桶,漆桶是去山西之前挂起来的,油光光的,里外鎏了好厚一层,手很少摸到这么光滑的东西。漆刀还好好地插在背面。不论离去了它们多久,它们沉默地依旧在这里。还有好多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他手一摸到就想起来了。虽然有些东西是新的,有些换了地方,幸好的是新东西不是特别多。他一直在摸到和想起很多东西,他就把这个房子一点点地想起来了。这样他就能离开了墙,凭着对屋子里面的感觉,对直走进那些门。走近了伸手去探,探到是空的,脚下要提防门槛。除了火炉,门槛是屋里最大的困难,他不得不一个一个留心。这是他要过的一个个关,一次一次的练习。进了门,感到一种特别的气息,和上了岁数的人的房间自然不同的。他站在地上,有点出神。
“爸!”
幺女儿从沟口杨家回来了。
“爸,你是不是心里焦愁?姐姐电话里说,她托杨家碧儿带收音机回来,就要带到了。你就能听收音机了。”
“这个收音机小小的啊。”
“手里都拿得下。”
“碧儿说,现在都是这么大的。跟原来的收录机不一样。”
刚出门的那些年,时兴从外面提个收录机回来,四个喇叭两大两小,一排圆形的按钮,还有颜色,一扭开五光十色的闪带转,不光是唱。安康车站出站大厅一溜都是卖收录机的柜台,有两次刘树立实在想给屋里带一个,放在窗台上给两个女子听听,一想到还要买磁带,也没啥实际用处,普儿刚下平中读书,就忍了手。过年初几里儿女们就到别人家窗台下去听唱,学百十样的歌回来。这股风很快又吹过身了,窗台上的收录机都成了摆设,热的是VCD,刘树立家也没这些。倒是在煤矿里,倒班没事做的时候,想听听收音机,听过人家的几回。井下歇空的时候在黑里也想听听,可是隔着800米根本不会有信号。现在倒是听上了。
有个节目是薛刚反唐,在煤矿里听了两段的,和老本子书讲的大体一样,又有些区别,单田芳的声音讲出来更不一样了。这会接下去听,薛刚回了北平府。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也像是在煤矿里那样闭了眼睛,跷了二郎腿,只是两只手握紧摞在膝上。跟着那个世界走得很远了,似乎一样的有山水,过了城河,和好汉们在校场,闹了花灯。一场阑珊过后,归于寂静,一百年的时间过了,依旧在板凳上,声音来自小小的匣子,凭空曲折地到这山里面来,土屋外面密密的落雪的世界。一眼望出去,是望不透的。
有人经过了窗台,带着雪米进来,“树立呀。”“队长啊。”要站起来,又被来人按下了,一双硬瘦的手握住他的手。搭档十几年,他从来不喊五更,一直把队长叫队长,下了以后也喊,为的是这双黑炭一样的手。“树立呀,你出门挣钱我不拦,你一走,我也干不成了,睁眼瞎。”每次年底出门回来,要见一次面,在老队长的屋里烤柿子,闻老队长抽旱烟。“树立呀,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干部,要找村上他们要个补助。”“煤矿上补的有。”“那是你挖眼睛的钱。”“我个人申请辞的职出门,人家会说,你要是一直眼睛好挣钱呢。”沉默。飘来老队长的旱烟味。
“队长,屋里还好吧?女儿女婿他们这在哪儿,打了电话的吧?”“在哪儿我不管,我也没得女儿女婿,我没生过两个女子!”
人说队长的命硬,丧妻,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40岁上才得的,生下来就要了娘的命。长大了大女子嫁到河南去,小女子招了女婿。前两年小女子在屋里待不住,出门到东莞打工,说是做美容美发。谁知今年上年东莞那边公安局来了个通知,说小女子在那边从事卖淫活动被抓了,要这边兑5000块钱罚款取人。老队长退了之后在筲箕荡顶上种黄连挣了些钱,女婿想拿钱取人,两个老的也支持,老队长却死活不肯,说:“这样的女子,就让她死在派出所里,我姚五更没养这个女儿。”女婿和丈人吵了一架,一气之下走了,家里剩下队长和一对八十来岁的双亲,老母亲还要做饭浆洗。
两人一路听评书,猪食罐压住火的一半。妻子给老队长倒了杯水,动作很轻。有了这个收音机,她的行走似乎也安静下来。窗外雪米子变成了雪花飘落,这么厚的门帘,在冬天的日子里,没有人能掀得完,走出去。牲口也一身雪回来,待在家里。家变得熟悉了,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他感觉得到那些房间和门,连门槛也可以自如地过去,他并没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昨天在灶屋门上跌跤了,膝盖跪上了门槛上的一个凹,那是家里第一次有蜡的时候,普儿偷了蜡烛头立在门槛上,看立不立得住。他点燃了蜡之后跑去玩别的,忘记了,结果蜡油滴在门槛上,蜡烛烧完之后把门槛烧出了一个糊槽,为这他结结实实打了普儿一顿,为了烧糊的门槛也为了那根蜡。这件事他早忘记了,没准屋里所有的人都忘了,这一跤叫他清楚想起来,远在汉中的普儿的面相,逼真现在眼前,像他不花钱回来了一趟。刘树立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就像他也同时失去了口舌。
在老队长面前,除了报账目,刘树立就不知道说别的什么。对于账目,老队长也不开口,就是点点头,实际上他是把所有那些难解的虫形符号都交给了刘树立处理。虽然这样,刘树立总是要在旱烟味里原原本本对他报上一遍,等待他点点头。老队长从县上回来之后,两个人就是这样搭档了十多年。眼下没有账目了,刘树立就像在面对小时候的普儿一样,失去了口舌。老村长没有点头就起身走了,刘树立跟着送出去,老队长似乎没有想到刘树立出事的眼睛,两个人一直走到门口,刘树立在门槛前停了下来,比以往少送了一步。老队长已经出门,这少送的一步让他明白了过来,回头看看刘树立,“哦”了一声,把旱烟袋背在腰后走了,似乎他今天来时并没想到刘树立的出事,两人对坐着的过程中也没看出来,到现在才发现了。发现了一句话没有说。
刘树立在门前站了一会,送老队长上坡。老队长的脚印会留在雪地上,和来往许多人的脚印杂在一起。这是一条每天要被人踩过几十道的雪地,每一个过来人都认识刘树立,他们看到的刘树立和出事以前自然大不一样了,也许看到的时候会受惊,这是刘树立不愿出头露面的原因。不过,也许他们其实已经见惯了,跟老村长一样,都注意不到他的伤势。
过年普儿回来的时候,刘树立正在门前院子里,看圈里的猪吃食。这条猪就等着普儿回来就宰,请院子里的人吃泡汤肉。普儿看到爹专心注意地瞅着圈里,一时间疑心爹眼睛并没有瞎,那头肥猪吃的每一口都没有漏过爹的眼睛,就跟收漆的天数林子里漆树上的每一个口子一样。是爹手里的树棍提醒了他,棍子探着坎子的边缘,防止掉下去。喊了一声,刘树立转过脸来,儿子说实话有点吃惊,不是因为失去了光泽的眼睛,是因为这张脸是青的,普儿想起了水浒传的青面兽杨志。后来普儿知道,是爆炸时炸药的烟子呛进了皮肤,再也出不来了。
“你为啥不写信?”刘树立问儿子。
过去三年普儿一直写信,每一封信刘树立看过之后都收起来。每到一个外面的地方,把地址告诉普儿,有时候是一些特别拗口拐弯的地点,跟这边的地名很不一样。收到了信读完之后,刘树立存起来,过年时候带回来集在一个抽屉里,就跟他以往经手的历年账目。普儿偶然看到的时候自己都吃惊,写了这么多的信。爹说这是做人的道理。听到父亲眼睛出事的消息,普儿不能到山西去,还想给父亲写一封信,说自己想去又不能去。写了一半想到父亲已经不能看信了。父亲回来之后,只有沟口上张家店里有座机,电话都打不了了。普儿只给妈打过两回电话问父亲的情况。现在让自己再写信,普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看不了了,叫你妹妹读给我,我拿到信了,就当是看见了。”
煮泡汤肉那天家里很热闹,两个老年人和刘树立一起听他的收音机。单田芳的薛刚反唐还没有讲完。普儿发现爹在别人忙的时候,自己提着空了的茶壶到厨房去打水,又回来垛到火上。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手里不拿树棍,遇到人也能让开,跟眼睛好的时候没多大两样。问爹哪么能让开对面来的人,爹说因为人带的有一股风。
初十天气放晴了,妻子在堂屋里剁萝卜,刘树立过去要剁,妻子说你能做这些事吧,小心手剁了。刘树立说这个活路简单,我要帮到做些,闲得慌。妻子迟疑地让他拿刀,刘树立坐在妻子的位置上,他剁了两下伸手试探木盆的边沿,逐渐一下一下子敢使劲地提了。妻子去灶屋做饭,听着堂屋里有节奏的声音,有时停下来,是把偎近盆沿的萝卜往中间摸索拨拉,伸伸手指试试萝卜丁的粗细,盆里堆起了山岭又抹平。到妻子煮开了猪食水要倒萝卜丁的时候,萝卜丁已经剁好了,比自己剁的还要细,丈夫脸上流着些汗珠。妻子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在剁萝卜的凳子上长年蜷曲的腿却有点酸疼起来。知道男人出事开始,不知为什么,首先是这条腿反应大,立刻就疼起来,也许是那几天变天,但过后就是没有先前得力了。去山西一趟,整天扶着他游,回来又家里地里忙,两条腿像是累过了劲,一坐下去起来就很背劲。好多事和从前是不一样了。
那天下午,刘树立自己撑着树棍子,去上了一趟坎下的茅厕。以往都是妻子或者幺女儿扶着,妻子扶着的话,还要进茅厕帮他站好或者是蹲下来。一个冬天下来,坎子路也摸熟了,刘树立自己探着走到了茅厕,也挺顺当的。阳光裹着风,有时忽然针刺一下脸面,却不凛冽,像在绵里包好了。他顺着拖拉机路往下走了一点。这是眼睛受伤后第一次离开自家房子,他没有往上头院子里走,那里几家有狗。有几天没有下雪了,路上干爽,转了一个弯,走近了竹园溪边,到了自家竹园底下。刘树立不敢再走远,在这里站下来。感到不一样的气息,脸上幽幽的冷的感觉,往深处走了一点,面对稀有的封存。过了一会,他听见什么东西往下掉,落到地上发出碎开的噼啪声,声音不大,是一种特别脆的东西中断了。
忽然他想起这是冰。竹园下面由于沁水,每年进冬结冰,不断地加厚,到了开年成了几大的一幅冰,有半墙那么高,冰吊子里外层层下垂,显出青耿耿的颜色,往进看不透。人走到溪边,老远就感到凉气,一直保留到二月前半。小孩子时候不怕冷,躲猫儿的时候藏到冰吊子里面,害得大人担心冰掉下来。
今年开春节气早,近处的雪化了,这幅冰也开始分解。冰笋子一会儿就噼啪一回,像是有人捏自己的手指节,就算一时没有断,明白地听见了里面的响声。刘树立站着,感到这个冬天真的要带着响声过去了。
一辈子里最长的一个冬。
二
春天是从后坡上的一声鸟叫开始的。
是这声鸟叫把刘树立叫醒的,他不知道天亮了没,但是依据身边妻子的动静,应该还黑着。自从出事以后,刘树立的睡眠也和以往不一样,有点把握不住長短,醒来之后时常有些惶恐,担心不到或者是超出了夜晚的界限。开年之后,夜晚是渐渐缩短的,光线比冬天更早地透进窗户,刘树立跟着妻子起身的时候,一点一点缩短自己的睡眠,他开始在屋里做一些在光线下干的活,比如扫地。最初这样做的时候总是让人难以置信,不过屋子的见方是固定的,远比夜晚要容易把握得多。冬天的夜晚寂静无声,连老鼠都似乎在墙纸里远走了,醒来后人无可捉摸。总怀疑有什么唤醒了自己,却没法追上那个来源。这声鸟叫惊醒了刘树立之后,他和冬天夜里一样茫然,直到又两声。
听出来了,这是一种相思鸟,总在夜里啼叫,开始的一声婉转细致,像思念刚起头,还包含着隐秘的欣喜,渴望着应答。因为没有回应,逐渐的变得急迫,尖细,直到最后无法忍耐,把到了顶点的相思投掷出去,归于平息,一会儿却又开始了下一次过程,让人担心它会耗尽了自己的生命。整个春天的夜里,相思鸟一直在呼唤,寻求那一声不会有的应答,直到春天过去而消失,在整个余下的年份里不见踪影,就像它已经死去。下一个春天起头,只是稍稍露出了枝梢,它却又准确地站在了枝头,一定是在人家的屋后。人说树木百草春天发芽生长,晚上却睡着了,相思鸟唤着它们晚上趁人睡着了继续生长,竹子拔节,树芽鼓出树皮,苔藓渐渐活泛,白天人出门的时候,一切都一夜间变过来了,叫人不敢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相思鸟的啼叫,万物也会像人一样在春天睡过去。奇怪的是相思鸟整夜啼叫,却不扰人的睡眠,只有在五更时候将人唤醒,闻到空气里透出潮湿的青气,冬天的凛冽完全过去。人在土墙的房子里再也待不住了。
刘树立决心走得更远一点。一清早女儿出门挑水,他跟在了后头。拄着树棍探着女儿的脚迹,眼皮上感到风,坎下竹园溪的喷溅,随风声有点远近的一束,明显比消冰时迅疾了。
这是去院子里的大路,一直走到院子靠上头的竹园溪。刘树立几千遍地熟悉这条路。刚进院子一棵大核桃树,在刘树立爷爷出生的时候,它已经长得有三人合抱那么粗了,而在爷爷父亲到自己这几代人的时光,似乎并没有让它增粗多少。由于它一直在这里,并且从刘树立父亲出生起不再结核桃,以往刘树立和院子里的人一样把它忘掉了,没有谁想到它为何在这儿,也没人想到砍去它。刘树立走到树下感到了树干的气息,原来它和老年人一样,身上是有一种特别的气息的。那些老去的树皮像是被炮制过了,却又和寄生的春天气息混合在一起,春天是用苔藓、树粉和小毛毛虫寄生在它身上的,这些小东西它们都醒得很早。
核桃树下是陈家,大路在陈家院子里转了个拐,刘树立正在想陈家院坝的路线,有谁在屋里,两条狗凶猛地冲他咆了起来,它们不认识这个拄着棍子的人了,刘树立还清楚地记得它们是一条黄狗,一条黑狗,黑狗其实是上头孙家的,只是它随常在陈家过伙计。刘树立并没有举起手中的棍子,这会使它们更加上劲。听见一个老人的哑声气吼:“狗日的,咬么子!”力气不够止住狗子。狗子犹犹豫豫地还在唁唁。这是陈家老汉,自从那年两个孙子打核桃摔死了,跟着和第二门的老婆婆分家,他就好像受了一道暗伤,再不是从前声气。两个儿子也分了家,轮流养他,他现在是坐在两家中间的廊子口,这条廊子里因为两家放东西争过。两人还不及招呼,女儿回头看见了父亲,赶忙凶狗子,一边过来说:“爸,你怎么来了!”刘树立就探路跟女儿走,不要女儿牵,说:“你走慢点就行了。”
女儿走到猫儿湾口上转了弯,刘树立还在对直走。女儿喊爸,刘树立说你怎么进湾。女儿说爸你还记得清楚,现在挑水不到溪里了?到猫儿湾口上的水井。怎么就不挑竹园溪的水了。上头侯延孙靠水边修了一个猪圈厕所,溪里的水不能吃了。噢。
怎么没人说?过了一会刘树立说。
没得哪个说。幺女说。他们起的水泥砖楼房。
侯家三顺在新疆包矿,说挣的有钱。
猫儿湾口上原来有个水井,不大,是洗猪草的,这条湾里的水是沁水,带的有土气,没有竹园溪的水好。往年子只有走蟒臭在何家湾口上那一年,吃过这口井的水。女儿边舀水边说,刘家和孙家在竹园溪上头扣了水泥池子,拉水管到家里,别的人家也准备拉,往后没几户人家挑水吃了。女儿其实挑不满两桶,她往起站刘树立能感觉到吃力,颤颤地往回走,春天的树条子还在伸展呢,挑不了大梁。往年刘树立在屋里,从来不要幺女儿接扁担。自从眼睛出事,幺女自动退学回家照看,叫妈过山西照料,哥哥姐姐都在外边,家里的担子撂了一半到她身上了。
走回来陈家的狗依旧低低唁了两声,看来实在不习惯这么个拄着棍子探路的人。也许春天的气息使它们盲目地不安,没有出路。女儿还跟一两个人打了招呼,他们并没有和刘树立交谈,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往后他们会习惯面对这个人的过身,就和出事之前一样,毕竟他回到了这里。刘树立很快跟女儿走到了家里,他觉得下一回自己可以去,只要提防那两条狗。
在屋子里,他仍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双脚穿的鞋不一样了,走到哪里留下了气息。却又并未打湿。后来忽然想到,是春天路面的气息,最初的一层绿已经冒出,像粉涂绿了地面,虽然难于分解,没有成茵,却浸沾了鞋,不能除去。
清明時候大女儿回来了,抱着新添的外孙。
刘树立把孩子接到手里的时候,想到了弟弟在山西的那句话。两条手臂被孩子压得实实在在的,确实自己一直有这么一双手臂,割漆烧窑中练得更壮实,正好环抱外孙。外孙在刘树立的怀里很安静,看来他不觉得青色的脸和张不开的眼皮奇怪,他不知道这些应该用一个什么名字专门称呼。刘树立可以一边抱着外孙一边听评书,他心里还有了个想法,这样听评书有助于启发孩子的智力,像外面大地方讲究的“胎教”,这至少算个“幼教”吧。他还愿意把外孙抱到大门外,呼吸春风,听听溪水和山上的鸟叫,现在已经是百样的了,这样孩子是在自然的天地里成长。妻子怕小娃子在外头吹风患病,刘树立却不觉得,他说我们这儿的春风和外头的不一样,含的都是养分,不带病菌。
清明节头天,全家人到祖人坟上挂青。去母亲坟上的时候,妻子和大女儿带着一篓豆子和锄头,挂青之后就在那块地里点四季豆。刘树立跟着去了。
坟头返了青,刘树立触到了零散的新芽。拜台上青草长严了。娘母两个挂青,刘树立拿着四季豆篓在拜台一边坐下来,好像望对面的山。一阵阵风翻动没长齐的树叶,山离得更近,鸟儿尽力向高空飞去,直到最远最高的垭口。垭口下面挂着一直垂到川道的长长路线,又在垭口背面往下走,到另一条河川。风从背后高处的树林降到了刘树立身上,一寸寸翻动衣角,一个围着大人衣兜转悠的小孩子,有捉不住的好多只手。这样的季节里适合远行,风透着不是挽留是送别的气息,大路上细雨新湿,车辙轻捷。刘树立想起了两句《煤窑十二月》的开头,正月里离家乡,离家不为求风光。百般风光家乡有,求财下苦到远方。说是求财,在煤窑金不想银不想,想的还是家乡的风土柴米,梦里闻到竹园溪冷水的香味。念到这段的时候,所有打工的人都点头,有人的眼睛就湿了。
篓里的豆子圆鼓鼓的,摸起来有两种。一种在中间有个弯,应该有星点的花纹,摸上去却和纯黑的一样光溜溜的。一个冬天保留的胚芽,都还包藏着没有出来,可是不能再等了,经事的扣子就要解开,小指头里要生长出一整架的生命。好多年以前,刘树立也亲手把这些豆子丢到过地里,看着它们像地下的小鸡钻出来,又亲手为它们插上攀附的架子。一个夏天的时光,一半要靠四季豆做菜也做饭,点豆子的时候,刘树立抱着外孙坐在地旁。他想象她们怎样挖窝子,丢鸡屎粪,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定下了那些线路和距离。如果在黑暗中牵着这些线,他也许可以掌握距离,大致不走错。
昨天刘树立在后院里拿盆子,触到了坎壁的灰灰菜,已经探身出来,手底下一摇一晃。想到了坡上的四季豆,长出来多深。顺着坎子的缺口上去,到了地头,竹棍已经插下去,离得近的被绑成一束,豆苗爬上了底部,像正在转青的塔松。手摸上去已经绕得好好的。心里就落实了。豆秧是有灵性的东西,没有眼睛,准确地找到杆子,每攀过一圈,回过头来绕着上升。豆苗没出土就得插杆子,没有杆子,豆秧就失去了奔头乱爬,满地摸瞎。刘树立走进了树林之中,似乎已能将他收起来,他试着在行列中往前走,探索每一束竹架之间的距离,如何不踩到豆苗之上去,这样一直走出头到母亲坟前,又回来。
地上不结子的无儿嫦已经长出,软软的让脚打滑,走了一段似乎就累了,刘树立坐在草上,还有点凉却暖。一会儿里,似乎豆秧长起来,把他藏起了,他已经在夏天地的深处,不好走出去。却听到有人说话,从洋芋地那头传来。
“你明天走?”
“嗯。你再在屋里待一段,总有出去的时候。”
“爹眼睛那么个,不晓得哪年能出去。”叹气的声音,是幺女儿。那个该是碧儿。碧儿是幺女儿的初中同学,初二就不读了,在东莞打工,说是一个洗脚城,专门给客人洗脚。样子有点想不起来,和出门之前应该是不一样了。
碧儿不答。两人似乎低头割猪草。
“外头真的是你说的?”
“给你说过好多道了。外头有外头的难处,你出去了才晓得。”
声音绕到一个什么东西后面,听不见了。去远了。
忽然想到那边有一棵核桃树,有两人合抱多粗了。过了核桃树,就到了别家的地界。
下坡刘树立滑了一跤,向后撑了两手泥巴。大女儿抱着孩子在灶屋里,看到了说爸爸你又个人跑。刘树立搓着两手笑了一下。心里是刚才幺女儿的话,想着点苞谷的时候,自己要跟着下地,可以学着沿着一条线丢籽,虽然那条线看不见。点洋芋时候,刘树立只是在屋里掰了洋芋芽子,这些芽子是冬天把种洋芋竖在楼上有明瓦的地方生好的。手触着那些芽子,总能留下最大的,不碰伤。开始帮忙的人不信,后来也就让他做了。
可是不久发生的事情,让刘树立在屋里待了五个月。
桑叶出来第一茬,妻子去年冬天买的半张蚕种,也刚刚孵出来米粒一样的小蚕子。蚕子就喂在大女儿回来住的睡房里。大女儿在堂屋里喂过了孩子奶,占着手,刘树立接过来抱进卧房。把孩子放到铺上盖上一角被子,刘树立在屋里站了一下,听蚕箩底下细细的沙沙声。妻子刚刚撒了一薄层暗绿,蚕蚁努力要仰头穿透。大女儿进来看孩子睡的情形,刘树立就出来,穿过堂屋进火屋,记得火上有个猪食罐,水烧开了,要挪开些加和食。凭着感觉往火边走,感觉还没走到,热力不够,谁知抬脚碰了钢精罐沿一下,一脚踏进猪食罐烧开了的水里,顿时一阵钻心的疼,大叫了一声。也许在煤矿里出事自己也这么大叫过一声,但那一声在爆炸里听不见,这一声自己却清清楚楚的,很凄惨,同时脚立刻拔出来,就势往后一坐,正好是在板凳上,就那么坐着,两只手抖着去捧火烧火燎的一条腿,又不敢挨着,整条腿虽然还穿着裤子,却感觉连皮一起脱掉了,不能挨着。脚不顾一切地蹬脱了鞋子,袜子却还包着烫。就这么坐着等到大女儿跑进来,妻子也从灶屋跑来,她们都被凄厉的叫声吓坏了。刘树立在疼的当中感到了愧。
后来知道,右腿腿肚子起了一块板的燎煎泡,脚整个变成通红的,像是从炉膛里退出来的铁条,脚背上的一块皮连袜子脱了下来。连忙请侯延孙帮忙,背到了狮坪医院,敷了一整层的药。躺了二十多天以后,伤势减轻,又拿了两个月敷的洗的药回家里养伤。
自从腿伤起,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屋里。蚕子上了山,伤势却没有完全平复,还有些流脓灌水,医生说是天气热了,恢复得慢。地里的活路多,刘树立只好一个人待在屋里,孙子也抱不了,又开始听收音机。
有天,刘树立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对面坡上陈家老婆婆来了。
陳家老婆婆是佝着腰进来的,她一步一步挪到凳子上的动静刘树立听见了,重心很低,显得腰快折到了地面,心里有点吃惊,等着来人开口,开口声音颤颤的,比上一次陈了好多,都不太像是一个人的声音。“你咋来了,不是脚烫了嘛。”刘树立知道过年之前,陈家老婆婆杀了一口猪,自己熬猪油,一勺热油倒在脚面上烫伤了,一直没好。
陈家老婆婆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刘树立手上。“邹队长,听说你腿子烫了还没好,我这有一坨熊油,是我烫了脚,人家给我找的,你搽到试试。”
刘树立有些着慌,想要推拒,却担心熊油掉到火上,陈家老婆婆的手已缩回去。你个人要用,给我了你用啥子。我还有,人家说你这个老婆子造孽,给了一大坨。
熊油还是凝的,这东西凉性,热天里也不化,所以能治烫伤。刘树立放到桌子上。
你脚好些没得?
就是没好完全,一只脚不敢穿袜子。简直不多于走得动路啊。
到医院去看没?你是有合作医疗本的吧?
我走不到医院去,那回我走到公路上,又没有摩托车愿意拉我,说我在后座上坐不稳,碰到一个蚂蚱车,把我带到医院,我拿的有那个绿本本,他们又说上面的钱已经用了,有一回给我送粮食就是那个钱。我就又回来了。
静了一下。
你看我这个样子,也没法给你倒水。
不消倒得水,我在屋里喝了半瓢。狗日的猫儿,我把它拴在屋里,它把缸缸也绊破了,还是那年你判给我的。
大生产那年,陈家老婆婆才从汉中到这方来,生产积极,被评为先进妇女社员,奖了一个搪瓷缸子,一直放着没用,跟随她到了第三门的陈家。她离开陈家住到牛圈的时候,要拿这个缸子陈家后代不准,在场的刘树立记得这个缸子是她的奖品,判她拿走。往后她遇到人就说邹队长是好人,还记得她得的奖。
邹队长,你眼睛硬是一点都看不见啦?
一点都看不见,光线都没得感觉。
他们有人说你看得见,说你还能到处走。提水。
刘树立想起来,有一次在路上提水遇见杨光有,杨光有也不避,对直过来,两个人差点碰到一起了,桶里水都洒了出来。现在晓得是试他。
邹队长,你是好人,咱们好人遭难拉。
陈家老婆婆刚来竹园沟时,是她的第二门,她的第一门在汉中勉县安电枪打熊把个人打死了。到这第一门找的沟口耿家,男的大饥荒的时候吃马桑莓,吃多了肚子疼,就活活疼死了。生了一个儿子长大了,脑袋疼,也是活活疼死,媳妇带着孙女嫁到河南。第三门是找的陈家老汉,当时陈家老汉只有四十来岁,老婆死了留下三个半桩子娃子,过不了拐,陈家老婆婆比他大二十岁。儿女养大之后分家,没有人承认赡养她,陈家老汉也不要她,她只好分出来,没有地方住,当时大集体刚刚散,队上的牛圈空了,刘树立带人收拾了一下叫她住进去。分家的时候,除了那个缸子,陈家老婆婆得了两百块钱,一口半边右眼的锅和一只碗,那两百块钱是刘树立和老队长一起逼着陈家后代凑的。
人的命有一定。
妻子回来了,留陈家老婆婆吃饭,她却非不吃要回去了。妻子说,她拄着一根竹棍,腰几乎和下身弯成两截,一踮一踮的挪回去。“看她那个脚噢,都烂成脓淤淤的了。可怜人,难为她还记得到你。”
妻子让试试那坨熊油,说熊油确实解凉。刘树立疑心作用不大,但还是洗了脚上的药,敷了一层。
“他们在哪打的熊?”
“说是仁溪沟。陈家老婆婆第二门有一个侄儿在那里。”
敷了两天真的减轻了,比医院的药还管用一些。只是不知陈家老婆婆的伤为何不好。妻子说你这是水伤疤,她那等于是火伤疤,又成天要动为自己弄吃的烧的。“哪么好得起来。”
蚕子做茧的时候,大女儿走了。地里的活就是妻子和幺女儿两个干。到挖洋芋的时候,刘树立的脚好完全了。他非要跟到下地,普儿正好回来也劝不住。
只好叫他拣洋芋。他跟不上挖的人,普儿一行挖出头,叫他慢慢拣。拣满一箬箕,幺女儿要来端,他非要自己端上,走到立背篓的行腰,脸被套种的苞谷叶子划了一路,箬箕里的洋芋也掉了几个出来。老婆说:“硬没见过你这么倔的人。”
刘树立在自己的行里慢慢拣。太阳火热,洋芋被板锄和着新土抖落出来的时候一股生鲜气,满地乱滚,皮肤是白皙的,只有黄洋芋另穿了一身黄皮,有点人就叫国民党。有的挖破了的洋芋,破口像地瓜一样水灵,拿在手里往下滴水。过一会就晒干了,像是被现场烤熟了,在手里不敢久拿。洋芋上带的泥块火烫坚硬,贴着不容易掰掉,有时候还会把手烫伤。这时地里的气息也变得火热浓重,叫人有些难于呼吸。
刘树立仔细地用手刨那些土,怕漏下洋芋。土的里层还是湿润的,和背上火烤的感觉形成对比,只想把两只手老是伸在潮气的土层里。土狗被刨出来之后暴露在太阳下,好容易钻回刨松了的土里,被手指碰到痒酥酥的。土蚕子是软绵绵的,跟捏着春蚕的差别不大。这些东西年复一年的在土里,人们挖过了洋芋也就懒得理它们,它们的数目似乎也不见减少,只是蚯串子难得遇到了,据说是化肥的作用。刘树立捡了一行的洋芋,只碰到了两条蚯串子,其中一条被板锄斩断了。
终究出了行头,在地头上坐着的时候,喝一缸子壶里泡的凉茶,吹一点河风,身上很爽快,只是脖子和脸上有汗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是刚才苞谷壳叶割的伤。听到普儿的挖地声音,知道他是特意在旁边。
“你们毕业到底能不能分到汉中?”
“ 能是能。”
“那你就分到汉中,汉中市多好的地方。”
以前刘树立到太白山割漆,经过汉中。
“我还是分回来,你跟妈有个照应。”
“你莫多想我们,要想你自己的奔头。”
“我关系已经转到平利了,看他往底下分,我志愿填的是八仙。”
刘树立不再说什么。似乎普儿谈了一个女朋友,是汉中的,要跟着过来,普儿没叫她过来。
普儿的孝心好。六岁的时候,普儿的腿杆被队上脱麦子的电动机皮带打了,一直有点问题,可是七八岁开始他就跟着姐姐在地里做活路了。后来下平利上学,第一年过年回来他省下伙食钱,带一斤二两五香瓜子回来吃。一家人都没吃过那味道的瓜子。大雪封山,从白果坪到八仙的七十里路上,他都没有嗑五香瓜子。
风很凉快,因为是在溪水的上头,从脚下起来吹透了。其实这整块地是在竹园溪上头,用石拱架起来的,上面种地,下面走河。以前这里是一片乱石凹,每年涨水冲一道,土的根子都冲光了。老队长领着大家把水箍起来,从山上挑来土培成了一坝田。老队长因为这事当了省劳模,在三结合的时候进了县革委会。老队长离开竹园沟的时候除了旱烟袋,还背了铺盖卷,他不知道“三结合”的意思,以为是到县上搞大会战。过一段时间说他当了副县长,全沟都轰动了。过了两个月他却自己回来了,除了拿着那杆旱烟袋,还拿了一个搪瓷碗,乡下人大约因为这种大碗以前是木头挖的,因为改不过口,还叫“木碗”。
老队长是因为这个“木碗”回来的。
老队长下县的第一天,去了县供销社,想自己买个洋瓷碗到食堂打饭。老队长穿的还是竹园沟的装束,又拿着大旱烟杆,喊了几声买东西,售货员故意不理他,还去招呼来得晚的人。等到没人了,不耐烦地用普通话问老队长买什么,老队长说买木碗儿。那人没听清,老队长又说了买木碗儿。那人嗤笑地说,你八仙下来的吧,我这是供销社,买木耳,你到土产公司去呀。
老隊长指着货架上的洋瓷碗说,这不是木碗儿?
那人更嗤笑了,这是洋瓷碗,还是木耳?你连洋瓷碗和木耳都分不清楚,哪么下的县城!
老队长羞愤冲到脸上,脖子根都红了,憋了两句话说不出来,转身回了县委招待所。第二天开常委会,老队长听革委会主任讲了一会三结合,在会上提出,搞三结合,首先城里人的阶级态度要转变,不能瞧不起贫下中农。他举了买头天木碗儿的例子。这是老队长进革委会的第一次发言,革委会主任听完后带头鼓掌,说讲得生动,讲得深刻,给我们上了阶级斗争的现成一课。什么是阶级斗争,不一定是血风腥雨式的,也可能是于无声处,像今天老队长遇到的事情,随时可能都在发生,这样现行的阶级敌人可能就藏在我们的身边,没有暴露,必须挖出来。
听到最后几句,老队长觉得有些不对头,不过也没多想,在常委会上还是吸起了旱烟,虽说别人都吸纸烟。
老队长在县上的工作很不习惯。油厚了感觉背不住,拉稀。菜油吃了上火。发的干部服,扣得规规矩矩四个兜兜,穿着不习惯。整天开会,开头还听,后来就想睡觉,全靠抽旱烟撑着。闲得骨头都痒了,睡在床上腰酸背痛。“我就想竹园沟,竹园沟的坡,竹园沟的地,整天都想得很。”旱烟也快抽完了。因为不识字,老队长不能在决定后签名,只能画个圈,还往往收不拢口。自从那一天发表了意见之后,老队长也从来没有在常委会上发过超过三句的言,因为他从那一天发现,不能随便发言,一发言就可能引申到啥子根本不知道的上面去。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老队长实在闷得慌,有天上班时间出门溜达。路过供销社他随便往里边看了一眼,发现不是那个年轻人在卖货了。老队长心里有点吃惊,没有多想,又往前走到大桥上,看到几个小孩子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那个叫花子不停地嚷“我是阶级敌人,我是阶级敌人”。这个叫花子看来很年轻,说是叫花子,也不讨东西,其实是个癫子。
老队长正想走过去,那癫子从乱发底下抬起眼睛来看了老队长一下,老队长忽然认出他就是县供销社那个卖货的年轻人,一时间脑袋发蒙呆住了。年轻人并没有认出老队长,继续喊着我是阶级敌人,我是阶级敌人。
老队长问了旁边汽车站看大门的师傅,师傅说这个年轻人因为卖一只碗得罪了副县长,供销社把他打成了暗藏阶级敌人,批斗,开除公职,小伙子丢了工作,谈的对象也吹了,受的刺激太大,就疯了,有十来天了,天天在附近转。“看到造孽啊。”
老队长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回八仙的班车,他把发的两套干部服都撂在了县委招待所,也没给主任打招呼,人回来之后一周,区上人来找,才晓得他回来了。他说什么也不去了,说从此就当把他免了,继续当队长可以。以后他就继续当队长。
“文革”结束之后,当时革委会的人都挨了整,县上也派人来调查老队长,说老队长迫害过群众,刘树立为老队长做了证。调查了一阵又算了,老队长还是当队长,领着大家在他造出来的这坝田上做活路。
再以后包产到户,老队长自己没有分这坝上的地,他要的是靠沟崂上的山坡坡地。却硬性给刘树立指定了这块,说靠邹家近。
据说这一阵,老队长父母的身体不好,老队长自己也害病。却没法去看他。
那年的阳光好,洋芋烂的少。择过了两遍背上楼的时候,普儿的分配下来了,就在八仙中学。他的女朋友真的从汉中过来了,住在中学普儿的宿舍里。和普儿同住的一个男老师,到另一个宿舍去挤。
有一天,家里在做四季豆洋芋饭,普儿领着那个姑娘进门了。
姑娘喊刘树立爸,喊妻子妈,刘树立和妻子都不敢答应,含糊嗯了一声。听说姑娘的父母不同意,心里总是不安。姑娘倒是大方,四季豆洋芋端碗就吃,吃完了还抢着洗碗。晚上坐在火屋里,说几句家常,也不敢多问。还是妻子开了口,姑娘说是工作分配在汉中市,自己和父母吵了架,偷着跑过来的。原来普儿没有都说实情。觉得是普儿抢了人家姑娘,心里就更不安,还怕人家父母找过来。晚上刘树立睡不着,姑娘和幺女儿睡里屋,有一阵隔着土墙听到她们小声说话,又像是梦话。妻子在那頭翻了个身。
后来都安静了,过一会儿有一滴水落到地上的声音。灶屋的水缸漏。
那一段普儿有些心神不定。刘树立想不出来他在学校里是啥样子,不过刚去,一定要积极的,担着心。苞谷干浆的时候下了几天连阴,人闷在屋里,路上的泥浆有脚面深,普儿一直没回来,没有消息,竹园沟和外面完全隔绝了。白露那天早上白浩浩的露水,门前的几丛黄蒿,手一摸上去像是伸到水缸里,这是要大天晴。中午果然天开了,几阵风一吹,一阵比一阵干爽,山上的壳叶就一层层地干了,青壳里的苞谷眼看着变成了黄色。路上的泥浆也干了,中午又是端碗时分,普儿从学校里回来了,一进家门就放开喉咙哭,妻子说他的眼睛都是肿的,在路上就哭过了的。哭完了哽了一阵才说出来,那姑娘走了。昨天她的父母冒着大雨来,硬是把她接走了。
那姑娘哭得还厉害,上车时人站不起来了,被她的爸爸抱上车的。从车窗户里还伸出手来,父母在场,普儿又不敢去拉她的手,看到她妈把她的手放回去,关上了车窗。车窗脏的很,普儿就看不见她们了。
普儿哭成了小娃子,伏在妈的怀里。刘树立在一旁定定坐着,心想妻子这两天说老是心上心下,被一个什么东西牵扯,拿起东西就忘了放下,原来就是普儿的事。人说娘和儿的心相连,不止是这一次,大女儿刚到广东那一年,妻子行走不安,晚上尽是做杀人放火的梦,后来女儿打电话来,招工的人把她们骗到一个工厂里的楼上关起来,说是出国到非洲卖淫,她晚上爬水管子下楼,好在她从小溜刷会爬树,只是脚崴了,出门让大狼狗咬了,打了疫苗又住了八天院。
普儿出事那天,普儿的娘在屋里,听不到打谷场的动静,当时心里却咯噔一响,放下了菜刀就往晒场上跑。刘树立在火屋里对账,还说她慌慌张张啥子。妻子到了晒场上,普儿闭着眼躺在麦堆上,脚踝被打穿了一个洞,看起来跟小腿肚子只连着两张皮,脱粒机的轮子飞在一边,轮子上都是普儿的血,说是一颗螺丝打穿了脚腕,一股鲜血箭一样射上天空。连忙叫人来带信,刘树立放下账跑到麦场,普儿已经被姜老二背在背上,往狮坪医院赶了。血还在往外喷,刘树立脱下自己的衣裳包在口子上,血渗透了,姜老二又脱下自己的汗衫也包上,两个男人就这样赤着上身把普儿往医院送,眼见着普儿的脸越来越没了颜色。送到沟口溪水那儿,妻子赶上来把家里的洗脸洗脚巾都给普儿包住,还有一大捧锅底灰掹上,普儿的血这才算止住了。
普儿在妈的怀里哭够了,刘树立叫他莫太伤心,姑娘本来不是我们家的,人家的父母接回去了,只当是来帮助了你一时,也是一场缘分。接回去了也好,人家的工作也好安排。你也要安心工作,这么多年上学不容易,要不我和你娘的苦楚就没有意义了。
普儿怔怔地不说话。
因为还有课,他下午就回街上了。
三
三个大太阳,苞谷就老了,竹园沟的下半截开始收苞谷。
刘树立非要背了一个背篓,一家人就都上了坡。幺女儿想领着刘树立,刘树立自己拿了两根棍棍跟在后头。他觉得一根不够。
这是一片灰包石地,土踩上去像面一样柔软,顶头片石不断在风化。一直往上是铁桶寨,是妻子的爷爷蔡一之嫌猫儿寨小起的,垒好了石头跟脚,他领人出去抗日就被吴清源县长害了,寨门是修起了的。
1970年的春天里,忽然传达要赶地主上山,说是中央一号战备,防止阶级敌人和苏修勾结搞破坏。妻子慌忙回娘家看,爹已经被民兵押上铁桶寨,寨门里自己搭了个窝棚,碗都只能拿一个,说杜绝阶级敌人搞串联。又传风声地主子女也要赶上山,妻子一天吓得走路脚打闪,只有干活拼命挣表现,不用说去看望爹了。队里开火地和挖黄姜的时候,岳父负责下沟里提水消渴,一桶水从沟里提上来要一个对时,大太阳晒到,有一回滚到路上,水洒了,把人弄醒了开现场斗争会。妻子在场也呼口号举拳头,晚上才敢落眼水,打湿半边枕头,早上还怕人检查藏起来。
队上没有给赶上山的地主什么粮食,说是叫他们在山上自生自灭。亲戚偷偷往山上送粮食。一天半夜,妻子做了几个苞谷面窝头,一提篓洋芋,一双鞋,刘树立打黑送上铁桶寨。
是上弦月,爬上铁桶寨的时候,天上只剩冻住了的几颗星星。进了窝棚,丈人浑身一震从被窝底下弓起来,像牲畜一样僵着无话。没有油灯,就着星宿嘱咐,粮食要藏在石头底下,离窝棚远些。鞋子用土巴弄脏了再穿,让人看不出是新的。丈人哭了,眼泪冷在脸上。我要硬在山上了,进了豺狼口里。回来绕着道走,黑暗里溪涧的声音,在很深的底下。有一种什么噢叫,兽走丢了,又像是鸟。
第二天晚上,刘树立用麻袋蒙着窗子,点灯在睡房里写了一封信。正好第二天老队长下县,请他带到县革委会。老队长没有细问信中内容就答应了。半个月以后区上下通知,撵地主上山是一些人别有用心散布危险气氛,应该制止,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岳父从铁桶寨下来了,仍旧住在抱溪沟自生桥。下山的时候他已经走不动了,刘树立背着。半年之后过世了,说是在山上冻狠了,身上一直暖不过来。
灰包石土薄,苞谷稈子细高,刘树立要扶住秆子仰头摸索,把玉米棒够下来,回手扔进背上的背篼里。玉米秆子和壳叶都枯了,不再像春天那样刺人,它们就像一群在地里干活的农民那样柔和。刘树立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摸过去,知道了玉米行的走势和范围,但是这片坡地有两处坎子,这也是她们不叫他来的原因。这两处坎子原来是刘树立带人砌的,微微朝外鼓出地围着坡地,垒砌的碎石头他都很熟悉。但是屋子里黑了灯,他得从漆黑里把它们取出来。有一行苞谷掰完之后,他伸手去探外面一行,脚也往出探了一下,却是空的,这让旁边的幺女儿叫了起来。好在他像平时上厕所下坎子那样,并没有失去重心。他像是空兜了一圈把手脚收了回来,继续摸索身旁的玉米,摸到的是失去果实的空秆子,原来这是他掰过的几株。他身后坎边的玉米有两株被顺坡风赶得往外倒,仍旧带着它们的结实,妻子在坎下够着掰了下来。
他穿过苞谷林往回走时踉跄闯过那些玉米秆,背篼里的玉米挡落了两个下来。他的两根棍子放在一处坎子下面,他摸到了这处坎子拿起了棍子,之后等着妻子,妻子也掰好一背之后在他面前走。他感到妻子的脚步比往年迟缓,一年来她肩上的背篓似乎突然加了分量。她的呼吸有点像个老年人接不上,这使他心里惊讶,他自己还没有感到这一点。心里想到大女儿回来有一次,帮妈梳头,说妈你头上这么多白头发,在黑头发底下藏了一层。刘树立看不见妻子的白头发,但是头发像那些苞谷一样会变枯,你取去了它的结实,它们忽然间失去了重心,变得风吹草动。
有时候在晚上,他想伸手去摸妻子的头发,害怕它们已经完全变枯了。但是他们没有睡在一头,怕弄醒了她。
路上遇到耿长学,吃惊说:“表叔,你还掰苞谷啊!”
妻子不好意思说他非要掰。
耿长学说山西煤矿又出事了,这一阵他回来收一下苞谷,他一个单身汉请不了人。“表叔我先走了啊,你放慢些!”半年来出门的时候,渐渐有人这样跟他打招呼,习惯了在他看不见的情况下和他对面说话。提水的时候,两条狗也不再吼他。
幺女儿掰了一背就回家做饭,第三背回家的时候,四季豆汤洋芋做好了,幺女儿盛了递到刘树立手上,闻到了韭菜的清香,最后起锅撒了一层韭菜。刘树立觉得饭量增大了很多,吃喝的动静大了起来,也许超过了一个正常人的幅度。一连吃了三碗,在门墩上坐了一会,虽然没有像年轻人敞开前襟,感觉风直吹下了心胸里面去。
这天是星期六,晌午普儿回来了,不说话。两爷子挨着行掰苞谷,刘树立摸一棵秆子的时候摸到了普儿的手臂,感觉衣服底下空荡荡的,比以往细了一圈,要使劲才能捏住。酸水一股子冲上眼眶,没料到这样,使劲强忍住了。
刚才在地边摘苞谷,刘树立伸手碰到一根漆树,正好碰到漆口子,被人割过了还是半干。只有一把粗的树,顺手捋上去割了四个口子,中间的树皮几乎断了。摸到普儿的手臂,一下子想起这棵小漆树,才长了半大,被人狠狠地割了几刀,可能再也不能复原了。说起来人和树各有各的命。
这面坡地的苞谷掰完了,晚上在家撕苞谷。自从生产队撤销,只是各家的人围着苞谷堆,听不见了那种下雨一样的声音。往年这时候刘树立和普儿不在屋里,今年是人最多的一回。撕到大的,要留下几匹叶子扔到一边,留苞谷种。嫩的花米子另做一堆,推浆粑和烧着吃。这些花米子还带着胡子要揪下来。屋里听到的是撕开壳叶的声音,清香就随着出来了,开始是一小堆,慢慢地气息占领了整个屋子。不停的撕开和扔苞谷的声音让刘树立知道家里人就在身边,刘树立扔出的苞谷坨有时都会和别人碰到一起,妻子还要开口说一句。自然没有生产队时候热闹,但这仍旧是最轻松又热闹的一项活路。
但是有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出声,刘树立忽然感到自己一个在黑暗中,屋子里没有别的人,这是一间弃废了很多年的老屋。心紧缩起来,回到了以往那些日子,坐在火屋里,忽然觉得老屋里没有一个人,整个竹园沟也没有人了,这是一个变得完全瞎掉了的地方。妻子和幺女见他伸出手去,问他拿啥子,以为他是要啥子东西,其实是想摸到人,听到她们的声音也就收手了。这会幸亏一阵往前挪凳子的声音,撕壳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刚才是因为够不上苞谷堆了。
晚上刘树立睡得几年来未有的香甜,在黑暗里又有一进的黑甜乡里。不到大天亮,难得把他从这两进的里面拉出来了。
天气寒冷之后,地里的苞谷像被拿走了包裹的农民,渐渐灰心。
有天传来消息,说是老队长的母亲死了。妻子去送了情。转丧鼓戴孝的人缺,老队长自己抱着灵牌。女儿没有回来。老年人秋天里已经走不动了,撑着做家务,还喊了一个娘家侄女来帮忙。那天下柿子,她有些嘴馋,吃了一个,堵在心里了,当天晚上就不行了。
老母亲就葬在队长父亲的旁边,柿子树底下的坎子里,打开了半边旧坟合葬的,却并没有把坟砌圆,一看是两半个坟拼在一起。往后老队长就剩侄女照顾了。
老队长的屋在院子上边,发丧那天是阴天,刘树立听到稀落的吹打声,像有人在远处拉一根很细的绳子。
刘树立一直没有见到老队长,他很少下来,似乎是母亲去世后他再没有出过门。不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忽然传信,老队长死了。
老队长得的是急性黄疸肝炎。起病之后侄女想送医院,他无论如何不肯,三天脸黄成了磨刀石的颜色,人没死的时候全身已经硬了,气味冲得人不敢近身。
晚上妻子去送情,刘树立非要跟着一块,叫妻子引着他。
路沿着溪边往上去,坎下的声音一直很大,有地方结了冰。有两截路铺的熟煤炭灰,棍子挥上去柔和一些。
路上遇到了陈家老婆婆,她走得比刘树立要慢,在刘家水井那里把她超过了。“你哪儿去?”妻子说,我到老队长屋里去,听到她的喘气,因为弯着腰不容易从胸口透出。队长你们也去呀。你能走这么远?我跟到她走呢。你的脚好没得?还没好完事,冬天里来了,好像在收口了,要不是我奔不到这高头来。我也没得情送,他也没得人收,就是想去看一下。他还不满花甲,走到我前头了。你们先走,我走不动,疤子扯到的,腰直不起来呀。
雪路上少有裹着青布衣服的人。到队长家里的小路,下霜时踩过一道之后又过了一遍。柿子树只剩下一束铁丝,尖伸向空中。
丧堂上没有多少人,只有两炉火,几个老汉儿老婆婆围着。进门槛的时候,这些人都抬起眼睛望刘树立,空洞的眼里露出意外。“坐,坐。”妻子把刘树立引到他们堆里,他们都说,有人稍微挪了点位置。知道这是三姨婆,侯延孙的爹,陈家老汉,沟里的老年人走得动的都来了。
“你哪么还走得到这儿来呢?”给刘树立挪位置的人说,这是侯延孙的兄弟,和刘树立一块到太白山割过漆,割漆回来那年,他的鼻子顶头上长了燕子蛋大小一颗花花绿绿的瘤,筋脉都露在外面,医生不敢下手,幸亏长成形了就止住了。算命先生说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迎面冲了邪气,邪气没有入内聚在鼻尖上,破了相,还算是消灾。入内的话,人就要发狂丢命了,好比得狂犬病,是犬感了邪气传人,人又发狂去传他人。侯延德一想,那年他是在树上割漆,看到一对花豹交配,阵仗大得很,晓得看不得,在山里闷人还是多看了两眼,随后鼻梁上就长瘤子了。从那以后侯延德就不出门了,在附近割漆。他割漆手狠,做过“点天灯”的事,把一根大漆树从顶上点着,底下开一个大漆口子,火一燃漆脉都逼到根上来,哗哗啦啦流,一会可以接上一脸盆,漆树的血脉也就干枯了,看到死。那天他爬到漆树顶上,就是想点那棵树的天灯,因为怕豹狼儿又下来了。
侯延德这两年在竹园沟割漆。刘树立想到那棵小漆树儿,怕是被他下的刀,人老了心肠没瓤。
三姨婆说刘树立歪,看不到了还能走到这地方来,“还没上坡做活路。我们莫名眼睛好好儿的,攀住苞谷秆子还知不道上下。”刘树立说瞎子有好大个用,只要是屋里没得劳力。姨婆你也歪呀,八十多岁了还喂的有两条猪。说是你今年还喂了半张蚕子,卖到还好。操心还好,就跟你说的,哪个想歪,是奔的命,奔得动就在地里奔呢,实在奔不动了还不是没得法。奔不动了就是儿女的事了呢。晓得是不是儿女的事,你看老队长,女儿女婿都养的有,到头来还是他个人的事。女儿有回来的没得?大女儿回来了,看到在灵前头烧纸啦。小女儿音信无踪。
村里来了人的,送了一个花圈,靠在墙上的。棺材是村上垫到的,没上漆的泡桐树料。说是老村长可能还有点钱,就是放在哪里他侄女也不晓得,搜了几处都没得。有人疑心是侄女故意说没得。等到人上了坡,村里主持当公搜屋,搜出来多少,开支了棺材和丧事的钱,剩的归侄女。“棺材钱可能还够,老村长那几年个人心药材还是存了些钱。”
丧堂上纸灰气味单薄,只有三四个近孝子。刘树立非要讨一块孝布,知客说远亲算了,刘树立说孝布够我就要一张。知客就给了一张,妻子不出声给刘树立扎上头。妻子帮手没出声。转丧鼓开始的时候,刘树立跟着走到孝子群里,怕碰着棺材拄着棍棍。前头歌郎刘世伦开口,唱起亡人生涯:
老队长他人正派——一心为党
敢用人抓生产——共渡饥荒
辞县长回山沟不求风光
可惜他少儿女晚境凄凉
先前烤火的侯延孙的老汉接下去唱:
有外姓的孝子——来披孝布
好比是二贤庄——一本古书
虽说是命不强——少有儿女
他一生受敬重——不论贤愚
丧鼓一圈一圈地转不完,生的人在替死人走撒手了的路,歌郎的调子一成不变,意思却又总不一样。刘树立只是跟着前头的声音走,渐渐听到另一首歌的调子,在去年春天往山西开的火车上。一个河南的姓孙的算命先生,双眼失明戴墨镜,行的是麻衣相法。他在十堰上车,没有座位,拄着棍子来回探,拄着了刘树立的脚,刘树立让他挤着坐,他感激刘树立,伸手摸了刘树立的额头和颧骨,刘树立感到他手指腻长像女人的,温柔地抚过了,却闭住嘴沉默,似乎忘了开口。刘树立问他才说,你今年出门挣钱不孬,但是下年要出一场事情,这场事过,你这个人就没得好大用了。他像是很难过亏心,说好人命不强是真的,他摸过多少的命是这样。刘树立说人的命好孬有一定,谁也说不清,做个好人就行了。算命先生沉默了好久,说我33岁上瞎眼睛,靠一根棍子走南闖北,相了那么多的命,连镇长的脸我也摸过,没见过老哥你心肠这么明白,说得这么在理,好人没生个好命,我心里真的有些过不得,我给你唱首歌吧,就当表达我对老哥的心意。
算命先生就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人家在二胡上拉出来的,不过调子都跟电视里的一样,他唱的是《好人一生平安》: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都一生平安
他一开口,车厢里的人就都朝着这看,他只是仰着脸唱下去,唱到举杯祝愿的时候,一只手扬了一下,像是个举杯的样子。
算命先生在南阳下的车,他说这是他的家乡,也是诸葛孔明的家,诸葛亮是算命先生的老祖先,他也确实姓诸葛,村子叫诸葛村,诸葛亮的坟就在他们村子背后。“你要是来玩,我带你去看诸葛祖师的坟,可是要趁早。”一路上刘树立想了一下算命先生的话,以前他是不信命的。后来觉得想了也没用,下井多注意。没想到算命先生说的是真的,是祸躲不过。老村长一辈子没害过病,看过病,连赤脚医生打疫苗他都不打,害头一场病就死了。老母亲前脚走,他后脚跟上,硬是没翻过冬天去。
亏天气冷,棺材虽说没响膛上漆,丧堂上倒没什么气味。据说以前得黄疸肝炎死的人,死之前人是硬的,先是肝子硬后是全身都硬了,死之后肝子又化了,尸身流黄水,孝子都不敢近棺材。老队长死得急促,还是干净。
这个冬天没有去年的长,在老队长丧堂上的老人,年根都过了关。过年了几天,吹的风就感觉回潮了。竹园脚下的冰溜子还没有掉尽,竹笋子冒頭了。地里家里的猪草活忙起来,幺女儿包了的。
幺女儿在堂屋里剁猪草。
斩起的芳香满屋,刀下嚓嚓的声音一直回响下去,眯着眼刮土豆的刘树立听着,却忽然中止了。有什么事发生。
声音后来又响了起来,却碰到了和刚才不一样的草,小刺杆、半边菜之类,嚓嚓中添了苦涩。断口冒出的黏浆,把刀的声音裹钝了。
后来声音停了下来。幺女儿车身朝这边望,刘树立以为她要说什么话。但她站起来走了出去。春天到来以后,幺女儿在屋里不怎么出声,像是把声气放到了别的地方。
刘树立心里有些空,问你到哪儿去。幺女儿说去找碧儿。碧儿前一向回来的。
刘树立想到了去年在四季豆地里听到的话。
洗脚之前幺女儿说要出门打工。妻子正提起茶壶往脚盆里倒水,听到声音就变了。
出去地里屋里的活路哪个做?你爸这么个样子。
那我就该一辈子待在屋里头,都不能嫁人?
心野了啵,先在屋里帮我两年着。
黑里总觉得不安,想听听幺女儿那边屋的动静,像怕她就这样起身了,一个人在夜里走向远处。那些路刘树立多于想不起来了,似乎还没有大路,条条的川道狭仄,走着走着走掉了。
早上妻子腰杆疼,刘树立先起来了。大门已经开了,幺女儿的背篓却留在堂屋里。心里就有点慌。伸手碰到了系上的镰刀,刀口沾了苦味,小心伤手指。圈里的猪在远处哼哼。
刘树立取下镰刀,负好背篓,拿起自己的棍子。
怀里兜满了,佝头往猪草堆走,听到普儿在路上叫:爸爸,要下坎了!
忒了一下,想到自己是走过了。寸把高的苞谷苗子扫着脚杆,留神着不跌绊,像是怀着一窝苦味的鸡蛋。
一个人却上来,把怀里的兜过去,又拿起镰刀。是幺女儿,和普儿一起回来的。
晌午端碗普儿说,叫妹儿出去吧。地里的活路请人做。
妻子一会说,我的腿子这两年殃起来了,天气一变就痛。
刘树立清了一下嗓子。叫幺女儿出门,猪草我能打。苞谷草我能薅。除了点苞谷要请人。
点苞谷是刘树立头一回失手的事。
请的有人,刘树立要动手挖窝子。挖洋芋窝子的时候行,地头牵一条绳子,按茬口退着挖到头。点苞谷时却不行。掌握不了间隔,动不动就挖跑了,踩着套种的刚出土的洋芋苗。第二天刘树立还试了一下,又不行,只好下场背猪屎粪。帮忙的姜家老二说,表叔,你还能把活路都做完啦。
有一会无人出声,刘树立又有个感觉,他是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不是在那里。窗外的鸟叫让他知道,他是在自己的屋里。他们并没有人已经离开。幺女儿也不出声,刘树立听到了她的呼吸,像抽条的通草花,春天开头的日子里在阳光下,能够听到枝条的呼吸。幺女儿这一年长高了一截,刘树立没有比着她的头量过,从她走路的风声察觉。一年回头了,没有一件东西会待在原来的地方。
幺女儿是和碧儿一路走的。妻子生着气,一句话也没说。如果眼睛没出事,刘树立会扎咐一些话,以往大女儿出门扎咐的那些,现在却不知说什么,站在大门口送幺女儿和碧儿走了。回身进屋,堂屋里寂静,少了一分气息,只剩两个老的了。
背起女儿的背篓,刘树立上了坡。半人高的苞谷苗间,猪草蒙严起来了,似乎是把一个人蒙进去。刀口触断了草茎的气息,气息又合拢来,融化了尖锐的东西。闷着头往前,渐渐深入一片水中,伸出的手都不在了。头顶被苞谷叶笼住,另有一层青翠的天,近了很多又深了很多。有一种感觉,眼睛是亮的,黑暗最底层有一重清亮的世界,把前面的换掉了,那些沾了露水的红花蓼和米花是活鲜鲜的,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可以一直这样前往。
要过地界的时候,想不确切,只像是越过了小小的土埂,忽然间却晓得,走了很远了。越出了平常的界限。怎样回去呢?
这只是第一天。似乎一件忧愁的事情,又不那样令人着急。
那天刘树立下坡时走到了弟媳家的猪圈。猪看见了人背上的草哼哼,以为这是自家的猪圈,已经要到了门前。他往里边迈了一步,忘记了探路,一步落空栽下了圈栏,险些被砸上的猪嗷嗷叫了几声,别了两下没别出圈栏。刘树立人拦腰昏死在猪槽上,一背猪草撒了满圈。
弟媳出来看见了,赶忙喊来妻子,叫了两声没答应,人就慌了,号了两声,又开口咒幺女子。弟媳在旁边说你看他胸口是不是热的。妻子摸了胸口,又想起来揉了几揉,又试一试口鼻,似乎没有明显地出气,再要开口号,刘树立眼皮却慢慢张开了。妻子满脸的眼水和那一长声的号,就生憋了回去,和男人对视着没有言语,好像男人和自己能够相互看见,看了半天,刘树立身体一动要坐起来。妻子开言说你动得了哇,刘树立慢慢说我没摔坏。妻子说你晓得你摔到了哇。刘树立觉得妻子抱着自己,就跟父亲那时从树上摔下来,母亲赶到抱着他。刘树立只看见那一回母亲抱着父亲,父亲像个子有点长得太早的半大娃子。刘树立从猪槽里坐了起来。他起来得很慢,自己想到电影里放慢动作。过了一下他又往起站,没站起来,妻子说我喊人来背你。刘树立摆手说等一下。就坐了一会,妻子给他掸掉身上沾的一些猪食,领子上还搭着一条猪草。等了一会,他又往起站,就站了起来,却又佝下身去摸背篓,妻子说背篓尽它,我一会拿,先出猪圈。
摔跤的事,电话里没有给幺女子讲,知道她在那边进了一个厂,给布娃娃肚子里填东西,一天做到挺晚的。她没有讲到念家了。电话是打给普儿的,周末回家普儿告诉了家里。
普儿这一段回家得少,下了两趟平利,说是培训。这次普儿说是谈了一个县缫丝厂的女朋友,想过两周引上来看。
刘树立说那工作得不得到一堆。普儿说一时不行。
刘树立说,莫把人家姑娘害到了。
妻子说,叫啥名字。
秦红梅。
四
缫丝厂红火了两年,到了春天里,正是要收蚕茧卖丝的时候倒闭了。全县发动养的蚕茧都卖不出去,县委书记到地区求援让来帮忙收。缫丝厂关了一阵卖给了两个私人老板,秦红梅她们都下岗了。红梅说,是缫丝厂的厂长故意把厂子搞垮的,买厂子的私人老板是他的亲戚。买了以后效益好得很。全县人都知道这事却没人去查。
红梅就上八仙来了。她住在普儿的宿舍里,普儿分到了一间单身宿舍。
妻子上了一趟街,回来以后,晚上她睡得迟了一些,纳什么东西,刘树立催她去睡她才起身,东西搁在箩里刘树立摸着了,是鞋底。腰弓比较细,似乎是女孩子穿的。妻子给两个女儿纳过鞋底,很多年往前的事了。
鞋子纳了半个月,每晚收碗之后,针线的声音一抽一送。抽过去的声音长长的,知道纳得厚。这声音里刘树立似乎要睡着了,回到很远的年代,大女儿还躺在摇篮里,一个很好的宽竹条子编的摇篮,四方垫高了旧衣裳,孩子深陷在里面只是露出小脸,妻子坐在一边,伸出一只脚轻轻一蹬一蹬,竹篮就一摇一摇,口里还一哼一哼,手里却在纳着小鞋底,给摇篮里的婴儿预备。虽然分家出来,正屋留给跟爹娘的老二,只有一间偏厦,屋里却暖和富足,妻子脸上也现出光润,和嫁过来时的削瘦两样了。有时候这声音混在短波时远时近的嘟嘟声里,又让刘树立觉得自己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是第一次出门到东北,像书里面说的,路行到再远,有一根针线牵在心上的。
那天普儿回来,带着红梅。两个老的和后辈对面坐着,刘树立感到红梅在看自己的空眼窝。是婉君来时没有感到的。后来,红梅也喊了爸、妈。妻子拿出那双布鞋子来,叫红梅脱脚试了,算是开教的礼数。普儿说两人国庆节结婚,给红梅在学校里办个食堂,已经跟校长打过招呼了。
刘树立起身进了房屋,伸手揭开床被露出稻草,往下掏。陈年的稻草,早年还打过敌敌畏,有一種深长的味,一直掏下底,触到了一个宝塔糖盒子,是那年给普儿他们几姊妹打虫留下的,揭开盖子似乎还有一股清香的甜味,里面放着两个存折。
一个信用社的是宽的短的,捏起来也旧,一个农业银行的新一些,是窄的长的。刘树立拿出旧的,他马上感到一股漆的味道,以往他总是在供销社卖掉了漆,拿到了钱,马上就到信用社去存钱,手指上的漆可能过到了存折上。最后一次存款五年以来,又取了多次款,这旧的存折里面已经没钱了,最后一次是前年夏天给普儿交最后一年的学费。新的折子是在山西煤矿里办的,那次出事之后,赔偿款也存到了里面。刘树立锁好箱子,放好钥匙,拿着新的存折回到火屋,在门槛上面他又轻微地碰了一下。
刘树立径直把折子交给普儿,说屋里就是这些钱,你拿去盘算到,结婚开食堂。
普儿过了一会说,爸爸,我硬拿不下手,这里头是你的性命钱。
他跟老队长说的一样。
我好好的,跟个正常人样的啥也能做。
这话刘树立声气比平常亮嗓。
那年秋天,普儿的婚结过了,是在中学里办的,在八仙宾馆包席,刘树立早上去中午就转来了,没有坐席。他非要回来,耿长学骑摩托车送回来的,进竹园沟的路陡,耿长学叫刘树立把他抱到,抱紧点。阳光很好,过了那坝水背田之后,刘树立叫他停车,自己慢慢走几步。耿长学掉转车头,发动油门的时候问了一句:“表叔,你不怪我?”
耿长学以往在刘树立手下打工,当时刘树立检查电炮,就是他在外头不小心搭上了电炮的线路。“不怪,各人的命运。”
往上走了几步,是父亲过世埋的地方,听到耿长学的摩托车出沟了。背后靠着横砭子路是一面坡坎,树叶子飘到刘树立身上,有核桃树的也有别的叶子,还有野棉花苞的絮子,被风一条条扯出来。头倚坡坎半枯不青的丝毛草皮,朝太阳的方向眯起眼睛,眼皮上暖乎乎的,身上也很暖和。他这么靠在这里有点要睡着了,心里平平安安的,把一件大事刚刚放下了,有点轻飘飘的,跟幺女出门那次,有人把一件东西取走了。手落到靠着的坡坎上,上半年修过,平平整整的,只感到手背下有小小的洞。
小洞圆溜溜的,往里进也很圆,很深,到处都是。这么圆溜溜的小洞让刘树立有点疑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想了一会想不起来,又像是在想着别的:两尺高撵父亲的路到这里,看见路里边一窝蚂蚁子,被修亩土的人挖掉一半,露出星白的蛋,顾着看蚂蚁子忙手忙脚往里运,又拿棍子拨一拨那些搬运中的蛋,滚了一两个在路上,点点大的蚂蚁子一阵忙乱,心里又可惜。说是闹饥荒的时候,人要挖着吃这些蛋,路边的蚂蚁子要绝种了。父亲割漆渐渐地不见了,风吹过坡下的杨树叶子呜呜地响,忽然想起结实娃子说的杨树林下是个私娃子坟,埋的生下来就掐死的小娃子,晚上擦黑以后能听到呜呜的一阵一阵的声音,跟眼下杨树的声音差不多,顿时心里害怕起来,想大声地哭又不敢,起身又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蚂蚁子爬到手背上来了,心想那是私娃子的魂。
有人喊:“队长,在这歇呀?”
开始一惊,是不是在叫他,反应过来是陈家老婆婆的声音。颤巍巍的像那些枯了的树叶。
“是你儿呀,一大年没看见了。脚好完全了吧?”
“好了,就是身体不精绷也,简直风一吹就要倒哇。”
“又害了病的哟?”
“就是无名的病,光看见矮倮子,睁到眼睛都在前头的呀,酒盅子大的,拳头子大的,小儿那么大的,满地只个跳啊。”
“人老了眼睛花了喔。我这也看不到,倒是也没得那些。”
“他们咒我,我晓得的。陈家两个孙儿他要爬到树上去摘核桃哇,那一个穿的是我缝的一件小红袄子,一个是我做的鞋子,也有红边边儿,两个扯来扯去的争核桃,一路摔下来死了,他们说是我使的法,在核桃树上搭红布,又把我撵出来了。晚上我一落床,两个小儿就在我床前头,直个跳哇,眼一眨就蹦到铺上来了。我那个墙洞眼里他们塞的泥巴人儿,还包的有红布,扎的有针,我都找到了的。难怪我的脑壳直个直个痛啊。”
“他们不想要我在这个沟里住,嫌我心烦,硬是要把我撵走哇。我个人到仁溪沟去,不到這个沟里住了,牛圈钥匙我给哪个哟?”
“你儿这是到仁溪沟去呀?”
“我提的有包袱。包袱都提不起了,走一截歇一截。擦黑走得到仁溪沟就行。我把钥匙给你哟。大队上的人我也认不到。”
“我也看不到,钥匙你个人拿到,恐怕还有些东西呢。路上走好些,莫叫车撞到了。”
“队长那我走了,你儿是个好人啦。”
陈家老婆婆走了。刘树立又在坡坎边靠了一阵。阳光还是那样暖和地晒着,像是野棉花苞被抖碎,又掺了一丝枯了的烟叶的味道。忽然想起身子下面那些小洞,是蝼蛄打的,蝼蛄这个季节不在坡上了,到了人家的灶头,擦黑以后就在灶里面叫,你要是找它,就是拆了灶也找不到。家里的人死之后,它又跟身到了棺材里,就在坟里叫。拆坟的时候,也从来找不着。
人家说,蝼蛄是孤魂化成的,找到了人,随人转世去了。
过年时候幺女儿和大女儿带着小外孙女一路回来了,这是幺女儿出门后第一次回来。妻子说幺女儿晒黑了些。幺女儿回来抢扁担去挑水。路上有凌光得很,爸你往后不能再这样挑水吃了,要学别人家修池子,我带了三千块钱回来,就是给屋里修水池子的。我在那边光想到你挑水滑倒了,水桶都摔成渣了,你在凌冰上摸摸的起不来。幺女儿说着眼泪就要出来了。还有我光看见你去打猪草着蛇咬了,或者你走到了哪条山里迷路了,再走不出来。我在书上看到有一种苜蓿草,可以专门当猪草种,割了又发,种上半亩地就用不着另打猪草了,我把种子带回来了,开春就种下去。
水池子就是在大寒里头动工的,引水的地方是在水井湾上一截。刘树立到了引水的地方去看,小孙女跟在一路。遍地是雪,没见过这么多雪的小孙女一路上光在问,这些雪是从哪里来的。刘树立说是从天上来的。小孙女用南方的腔调问我们那也有天,为什么没有雪。刘树立说爷爷刚才说错了,雪是从山里出来的。你们那里没有山,就没有这么多雪了。小孙女说那我们一直往山里走,雪是不是越来越多。她拉着刘树立的手就要往上走,两人就从引水地方又往上走了一小截。斜坡的雪地,先是收割后剩余的天星米秆子,走到头是雪压了一半的蕨叶。小孙女说心里慌,饿了。刘树立知道这是到了凉水井。往年这里是个院子,后来成了荒扒,井衍了。旁边一架岩屋,说是有个叫花子走到这里,在岩下歇了一夜,饿死了,从此小孩子由这里过心里都慌,觉得饿,刘树立小时候也是不敢经过这里,一直到十四岁以后好了。
这里是熟地到头了,刘树立领着小孙女往回走,小孙女忽然停住了,害怕地问爷爷这是什么,一串一串的跟人的不一样。刘树立蹲下,摸到陷下的蹄印,酒盅来深,后面是圆的,向前有一个分叉。是一群。大约是经过竹园溪上山。现在人都出门打工,山里面荒了,野牲口多了。
小孙女拉衣角说爷爷我们回去。我怕山里。
下昼家里的水池子砌好了,站在后院里,管子里的水忽溜溜的来,一会儿水池子就满了。水流的声音一直不断,偶尔有点卡壳,遇到了管子里的气泡,马上又通畅了。管子是一路从土里铺过来的,流出来的水还冒气,来不及在池沿下结成冰溜子。虽然是大寒里,院子活过来了。从母亲下葬起,后院里第一次又有了水,院子里站着心里也活泛过来。刘树立想到了那段坍塌的石坎子,应该把坎子垒起来,收拾得好好的,再种上瓜和葫芦,回到小时候深的湿润的院子。
幺女儿一直待到苜蓿种子下地了才走。一场雨下,改天摸上去地里全是冒尖的牙星子。过了两天,就展开来把地里铺满了,一个周之内长了一尺高,赶得上竹子拔节,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快的东西。妻子说,这种东西的颜色深,展开得也宽大,看上去就跟一般庄稼不一样。试着割了一茬,掺在猪食里喂,猪还蛮喜欢吃。
刘树立就不用天天上坡打猪草了,不过他还是愿意过两天打一些插着喂。对这种长得太快的东西,他有点说不清的不放心。小女儿说苜蓿要半个月施一次化肥。
这年的活路,除了点苞谷和薅头道草请了人,普儿周末回家有时也帮助,都是刘树立自己和妻子在干。妻子的腿越来越伤力,背重东西都不行了。苞谷种子要从楼上背下来,刘树立要自己背,妻子掌到楼梯就行。
眼睛出事以后再没上过楼了,那以前几年也很少上来。屋子的这一部分像是橱柜里面的一个屉子,对刘树立关了起来。里面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心事重重的,当刘树立的脚离开梯子,小心翼翼地落到楼面上,它们全都没有发出一点回应,一下子不知身处何方,连脚下也感不到踏实的楼板。妻子先走到种洋芋堆那里喊他,他往过走时朝旁边歪了一点,触到一个烟筐。他站住了一下子,像是才触到一个世界的入口。童年的时候,每当妈妈在楼上拣拾什么,孩子就想爬到楼梯口探望,里面的世界一点不比楼下的小,黑中有无尽的庞大器物,含有陈年的秘密。对穷家的孩子来说,楼上总是比显眼的楼下更为富足,一直有不能满足的念想。有一次,娘在往烟筐里收拾核桃,专心打望的刘树立从楼梯口倒跌了下去,头顶跌了一个洞。没有红糖,用锅灰洒进去。
说不清这个世界后来是怎样慢慢收缩,变成一只偶尔拉开的屉子。那些暗中的庞大器物逐渐现形,显出缩小了的平淡无奇,从这头一步简直可以走过所有的东西到那头。在长成半大小伙子那几年,还觉得它寒伧现眼,家里有这么个角落让人郁闷难受。眼下它却重回了那个黑暗的世界,好多东西不可掌握,只有一点点地去碰到,一小步一小步地经过。
种洋芋往背上一压,再下楼就不一样了。梯子稍像是没搭实,往一边飘。转背踩上头一级梯子,像是踩在树梢头,一颤一颤,背篓太大,腿脚太轻,向后倒要把人带梯子拉过去,使劲稳住了,腿弯子打闪,撑住了这步不好往低探下一步,人像回到了极小的时候,第一次肩筐着背,没想到力气随着视力变得很小,又要从那天开始,一步一步地长上去。好容易落地,妻子说你怎么汗像黄豆滚,自己觉出衣裳都离了肉,人从水缸里捞起来。好歹脚落到地上了。
第二趟上去的时候,人就有底些了。他知道秧子洋芋竖在哪个角落,一块顶上有明瓦的地方,可以照着让洋芋长芽子。蹲着拣洋芋的时候,虽然感觉不到一点射进来的光线,却有一股和周围不同的暖意打在背上一个地方,总是在让他想起什么事情。
忽然他放下掰好的洋芋,伸手到墙角靠右手摸一个墙洞。很顺手的就摸到了,墙洞在那儿。洞口堵着一团布。刘树立扯出了布,慢慢把手伸进去。墙洞似乎变细了,费着力才能往里探一些,有一下他想探不到了。但是他触到了那个东西,用两个指头在里面钩着,有点费力地拿出来。
是一坨盐。
硬的一点没化。手指触着,心里就感到了咸味,咸成了苦的,当时却稀缺不得。那年刘树立在竹园沟口捡核桃,杨光有的爹背盐从四川回来,在水边上歇气。两个盐坨子卖了一个半,背篓里还剩下半坨整的和两坨零的。杨家老汉想吃核桃,刘树立说那你给我两颗盐,屋里没得盐了。杨家老汉答应了,刘树立把核桃给他砸好了吃了,他又不给了,说盐是从四川背回来的,比不得核桃是就近摘的。刘树立嫌他不守信用。等到他起身走的时候,刘树立在背后打马虎从背篓里拿了一零坨盐,有鸡蛋大,藏在袖子里。回家之后,娘正在炒菜,只能搁些盐希草当盐,刘树立想把那坨盐拿出来。可是想到平时娘说的不能拿人家东西,心里怕,又不愿意还给杨家老汉,就上楼把盐搁到了墙洞眼里,尽力搁深些。刚搁好没下楼聽到杨家老汉在堂屋里说话,他找来了,说丢了鸡蛋大一坨盐,怕是刘树立拿了。娘说我们家娃子从来不拿别人东西,你看到他拿没有。杨家老汉说不出来话,只好走了,一边走一边骂是哪个三只手的偷的,偷到把他咸死,这话是说给娘听的,含的有外婆的事。外婆是地主婆,解放前外公是开盐号的,解放后整他们专不准他们吃盐,外婆欠盐欠到不行了,就到队上去偷,民兵发现了,就把一坨一坨的盐硬给外婆嘴里塞,叫她吃个够,结果外婆肚子胀得像葫芦,第二天就死了,死的时候身上都干了,盐把水分吸干了。刘树立躲在楼上不敢下来,又找了块破布把墙洞塞上。堵上洞口的时候,明瓦透下的光照在他背上,就像打在背上,在受着暴露了的责罚。他怕这道光,心想要是完全的黑暗就好,能像老鼠一样的匿起来。过了一会刘树立偷着下楼,好在娘没对他提盐的事情。
过后刘树立还提心吊胆了几天,也不敢到杨家门前去,后来也渐渐忘了,再也没念及过这件事,这时却想起来。
刘树立把那坨盐依旧放回去,外头蒙上破布。黑暗里非常安静,没有老鼠的音讯。
五
妻子的腿被秋风吹透。
“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好溜刷啊,再高的板栗树,揪到就上去了。”
第一次见到妻子的时候,惊奇她的腿那样长,就像背不起沉重的背篓,然而她肩上正有一背篓搭一烟筐猪草。蹲身歇气和重新起来的时候替她担心,那看起来太细的腿弯会闪断。
人家偷偷说,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穿着农民的衣服,人才还是不一样。但是没有小伙子敢提亲。只是在背后偷偷瞄她。
刘树立请了媒人去说。我家里是三代贫农,不怕她成分高。
到了当队上会计那一年,有人提出来刘树立娶地主崽子,和贫下中农不是一条心。老队长说毛主席讲了,看出身也看表现,刘兰芝的表现完全是和我们一条心的。她背的烟筐没你的大?就没人说了。
过门那夜,看见了抄来的大箱子,妻子眼水下来。这是她小时候放衣服的,搁在她房屋里。绣金嫁袄脱下来,叠在箱子底里,再没拿出来穿过。
生大女儿和普儿的第三天,妻子都下了地背洋芋。那时候岳父正给人赶到山上,什么样的风声都有,妻子不敢多歇一天。
风吹了这么多年,终究把妻子的腿弯吹透了。到山西去的那一次,赶上那边的硬风,衣服又带少了,妻子说她从来没有吹过那么硬的风,直往腿弯里钻。
“就是那一回啊,回来腿子就渐渐地差劲了。感觉那股风钻到了骨头里,又一点一点往外钻。”
提水的时候,妻子的身体往一边斜着,要被带倒在地上。背苞谷回来,临到门前的槛,一步迈不过关。端猪食喂猪,双手运着怎样也倒不进猪槽。妻子心里有一种残废的感觉,有一天她对普儿媳妇说,简直对不住你,帮助不了你们,两个老的都是残废人。
红梅没有说话。刘树立也说不出话,一时屋里冷场了。
红梅有三月身孕了,依旧在食堂里忙,周末普儿和红梅也很少回来。
这一年霜降,老二家搬到了街上去。屋里的家什搬走之后,工人来拆掉老房的椽子和檩子。到下午时分安静下来,刘树立过去看的时候,失去了脊骨的老屋还照样立着,屋里的细节暴露在天光下,那些从祖父开始,一点一节的添置。那些家鼠不知去了何处。风在鼠洞和大门里擦进擦出。
一个抽去了脊骨的房子已经死了,屋子里的一切情节无可挽回。那些人离开时决然抽出了自己的记忆。
有时候也许不是这样。
一天刘树立上坡薅草,口渴了找水走到一条湾里。顺着沟往上走,忽然溪流的声音变得绵长,从高处顺延下来,感到迎面的凉意,是到了狐狸湾口的瀑布下了。
这是个小瀑布,水贴着门一样的岩壁滑下,有一些小虫子顶水结成硬壳的小巢穴,分开细微的水束。小时候娃子们常在这里玩,再往上就没人敢去了,说是湾里有狐狸。竹园沟的小孩子们谁也没见过狐狸,刘树立很小的时候狐狸窝被人烧了,但是传说狐狸湾里有一只狐狸精,迷过人,人一走进去不知道出来了。
十四岁那年有一天,生产队说狐狸湾里的漆树没有人开过刀,破除迷信,要有人去割头一把。父亲说他去。早上进湾之后,晌午刘树立去送饭。爬上瀑布之后,像是站在门口,看不透里面多深,树条长严了,脚下水分开。有一条依稀的小路,刘树立顺着走去,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四面望出去都一样深,树枝下结着藤蔓,心里就怕了。使劲喊了几声爹,没有应声,就不敢喊了,心里怕引来啥子。想到了狐狸精,陡然头皮发麻,要再也走不出去了,一直在这个湾里。
不知走了多久,只有百样的叶子,细枝交错,听得见小鸟却看不见。没有特别高的乔木,地上苔藓,千条纤细的道路,一个一切被迷住的地方,颜色冰一样青翠。自己也许会变成小鸟、小兽,手爪变得细长,划出雪线。这样感到的时候,真的在变小,比童年更早的时候。有点新奇,害怕消散了,剩下淡淡的惋惜,想到失去的父亲和十几年时间。
忽然看到远处的树枝上,有一处特别鲜红,像挂着一条红巾。心想是什么鲜艳的叶子,走到近处却又在更远的树上,始终赶不上。心里被一种东西推着,始终朝着红巾走,顾不得路径交错。后来红巾不见了,定下心一看到了山谷口上,脚下瀑布无声流泻。
心里忽然想起,说是狐狸精迷人就是用的红巾,其实是它脖颈上的一领火红,望着它走又始终拿不到,就到了人去不了的地方。但红巾却是把刘树立带了出来。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在了,说是他在湾里转了一趟,没有看见漆树,就出来了,也没听见刘树立喊他。
那一天之后,刘树立渐渐变得灵醒,百样的加减乘除,心里就能算出来,一本账清清楚楚的。后来搞会计培训,一个县的人,只有他没上过学,人家说他是狐狸精点化。
刘树立听了一会瀑布的声音,在脚下的潭里喝了水。往回走不知不觉到了另一条路上,走了一截,感觉进了一处气息里,比周围更安静。心里迟疑,忽然撞在一棵树干上。
这棵树干浑圆修长,没有丫杈。是一棵老秤砣梨。柔和的疼痛里,忽然知道是顾家院子。
耸起着遮住阳光,有些深,脚下匍匐青叶子。屋檐带着一半的阴影,刘树立已经走到了影子的内面,没有人。
主人走时把它好好地放下了,有些忍不下心,不知道何时回来拿。连那些穿过的布鞋和袜子也塞进了阶沿下的老树干洞里。但一走之后再没回来。
等待也許还存在,退到某个远处,人们难以触及。门安然锁着,卧房里是严实的黑暗。也许狗还在屋后檐沟下,再踩响一声就有吠叫应和。他们并没有回来,却像是昨天刚回来收拾过。还有先人的坟依附着屋子,这一切像是不能拆散的,甘愿就这样沉下去。
这样的安静中有一种东西不能忍耐,却是提示。刘树立离开了屋子,顺着记忆中的道路往下走,经过一片豌豆地。豌豆张开了丝络,气息和老屋一样明显。一个老年人在地里也许是摘豌豆,他看见了刘树立,似乎不认识,说:“这个客你从哪下来的呀?”“从顾家。”
“他们早搬走了哇,两年了。”老人回忆着有点提高声音说,不是追问,他停在自己说的往事里。
刘树立没想,他是哪家的老人。好像他是在这条沟里的,没有在外面过。他探着路往下走,觉得非常的熟悉。也许他确实是刚到刘家去了一趟,主人送他出门,在门口站着望着他走。是他亲身把这样的情景留在了沟里,不止一次。
老二指挥拆房子的时候,刘树立在后院里垒坎子。他好像没有听见那边的多大动静,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上去,手指掂出石头间的缝隙,走向的斜直,风声也可判断它们实在的去向。每一块楔缝的石块都摸过了,这些从屋四角出来的坚固石头,像是刚刚从手指下摩挲生长出来,带着蜿蜒不弃的温柔,在各处容易松动的土坡下沿,让发热的根系在土下安心结实。现在它站在那里,还是新的,也许有点不适应,但明天一大早霜会下降到它们头角,它们一夜之间经历了岁月,属于这个家里了。
老二家拆走之后,两家共用的那一面墙背部现于室外。一些屋顶上的石板也相联在一起,拆散它们的时候,这边的屋顶也露出缝隙。偏枯的房子转身向里,围住这个小小的院子,像聚会上老年人的圈子,任风霜在他们的背部擦过去。
第二年的秋天,刘树立开始在坡地垒坎子,普儿说你嫌活路不够做吗,刘树立不说什么,他的手摸在石头上,心里有一种秘密一样的感觉,自从眼睛出事以后干各种活以来,这种感觉是没有过的,他发现这是自己最适合干的一件活。石头一块一块地堆砌,在手底下一节一节出来,一开始就属于自己,不像春种秋收那样需要棍子,在有时是陌生的地上东摸西撞。他砌着坎子的时候想到了城里做按摩的盲人,他们也和他一样用着手指,按摩着皮下的骨骼。也像是算命的瞎子摸他的脸。这个秘密不能说出来,现在没有人多于砌坎子了,这种农活像是消失在了过去那个年代里。那时人们集中起来砌了过多的坎子,把他们的心里掏空了。他们现在搬离山沟到镇子上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没有眷恋,就像老二一句话没有留下。
这天刘树立在垒坎子的时候,有一行人从路上过,似乎抬着沉重的担架,走得慢。经过刘树立身边的时候,担架上有人发出声音喊:“表叔!”
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带着一丝虚弱的尾音,使它变样了,刘树立正在寻想是谁。那人又说:“表叔,我是耿长学。我的腿子没得了!”这个词说出来之后,声音明显地变为哭腔了。
刘树立站着,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行人经过了。刘树立又垒了半天坎子,下午带了半背猪草回家,在堂屋里剁猪草。妻子说起耿长学的事。
“两条腿连根没了,人躺在担架上只有短短的一截。矿上的人抬回来的。”
耿长学住在老队长坎下的房子里,原来也是一幢房子,耿长学住着偏厦,人家搬走之后,拆掉了屋顶,剩下他这间偏厦。刘树立进屋时耿长学正躺在铺上,向着一边自己对自己小声说什么,矿上请的侍候的人木然地在一旁做什么。
刘树立走近些,听到他对自己小声说的是“哪么得了,哪么得了”,说得很轻,降低问话的严重性,像是一种昆虫的声音。刘树立立刻想到自己在山西的病床上,脸朝向被子里小声说“哪么弄,哪么弄”,几乎自己都听不见,陪床的弟弟更听不出。刘树立就对屋里熟悉了,他探到了床沿坐下,一手放下了收音机,叫了耿长学一声。床角声音就止住了,耿长学回头看见了他。
“表叔。”他说,声音和担架上的添上了意外。
刘树立两手握着棍子头,头也没车过去。“表叔你来看我。”耿长学说。听出来他眼泪下来了,用手背在擦。
“你莫着急。”刘树立说,“我头半年也着急得很。”
“我见天在床上,下不来。坐都坐不起来。”
“我见过的,在西安南大街上。你屁股还在。弄个木墩墩,底下装四个轮子,人在高头固定到,用手撑到还能走路。”
“收音机我原来用了的,给你留到,混心焦。”刘树立说,“不焦愁就好了。”
他示范了一下收听节目。正好有一段高宠挑铁滑车的节目,两人一起听了会,情节很紧促,眼前的事像是被挑在一边了,直到第一十二辆滑车。
“表叔,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说,你眼睛出事是我造成的,你不怪我,现在还来看我。我硬知不道哪么说。”
感觉他的脸上又凉了。
“莫想多了,个人有个人的命。”刘树立说,“你叫招呼的人找人做个车车,就能下床了。”
过了几天,听说耿长学装了个轮胎,坐在轮胎上能下地了。刘树立说也好,南大街上那个叫花子就装的轮胎。我是想到木头车车还灵巧些,不过回来又想到他要是上下坡哪门弄。还是轮胎好。
后来又听说耿长学能自己开伙了,矿上请的人就走了。耿长学能挫到院子里,上茅厕,还能到菜园子里摘菜。
开春有天,刘树立在地里割苜蓿,回去听说耿长学坐着轮胎挫到家里来了的,一只手板也绑一块轮胎皮子。挎了一个黄挎包,把收音机送回来了,说现在用不着那个,还掏了一瓶蛇酒,说是他自己在后檐坎下抓的竹叶青泡的,能治妻子的腿。
“说是叫你上去看下,看他现在的样子。”
刘树立就上去看他。
天气暖洋洋的,竹园溪的水很大,又比刚开春化雪的声音亮一些。路上遇到两个人,都说二叔你走人家呀,刘树立说去看下耿长学,一个人说你去看他做么子,他反正能挫到院子里来。刘树立就笑笑不说。越往上走感觉溪水的声音越清亮,里面的垃圾少了,上头反而比下头的水大,有几户在下一截扣了水井。闻到了那棵柿树的气息,就知道到了横褊子路了,这时耿长学从门槛里头翻出来晒太阳看见他了,赶忙撑着地来迎接,刘树立觉得他撑得好快,比走着来并不慢。
到了阶沿下,耿长学要去拿椅子,刘树立说算了,我就坐在门墩上。耿长学说委屈表叔你坐门墩,我有天然椅子。两人坐着晒太阳。你心里不焦愁了。不焦愁了,一天玩到急人,我还想种点菜地,做点活路,把薅锄板锄把把都锯短了,坐在轮胎上就能做,不信表叔我拿来你看。耿长学就拿板锄来叫刘树立摸,果然把把短了。你这个把把短了,锄头也应该做小一些,要专门给铁匠定制,反正你种不到好大一坨坨地。耿长学说我确实是脑筋笨没想到这个,表叔你还提醒了。煤矿里的时候你就是随时给我们提醒到的,你带班的时候我们硬没得一个人出事,皮都没刮到,就是我把你弄到伤了眼睛。你给我们的那些教育,我都记得。叫人要自立,坚强。我没得文化,也不懂得。这一段装了轮胎以后,就琢磨了坚强是啥子意思,我一想到你眼睛看不到了还在地里做活路垒坎子,我就晓得我也能多坚强一股子。
风吹过眼眶,到了对坡一片树林顶头去。还去到更远的地方。
表叔你在煤矿里教的歌,说家乡的山多好水多好,风景秀美。我当时没多于领会得到。现在我坐在轮胎上,比以往三股子里头矮了两股子,看山比以前高些远些,看树木也比以前鲜些绿些,看得到到不了那去。我就晓得表叔你说的山川秀美是啥子意思,确实是好,以往去得了的时候没懂起。我看到这些山哪就想到要好好活,我还看得到这些,表叔你都看不到这些了,你还是在好好活,还能扶持我,你肯定是把山啦树啦都装在心里了,所以能做别个做不了的活路,人家说你眼睛还看得到,我晓得不是那个原因。你心里看得到。就像我心里能走,我也能走好远。
两人走到柿子树下面的田地,这原来是老队长家的自留地,眼下荒了,长了一坝的米花,有一种炒出来样的香气。自留地里边坎子,紧挨着一连三座,是老队长的父母和老队长的坟。有一座坟摸到矮矮的扁扁的,往两边伸延,用的都是坎子里刨出来的碎石,这是老队长母亲的坟,叫人想起她生前的脸,有点短,像是被手往下压了一下。耿长学说他坐在轮胎上就比这座坟还高。老队长的坟有点尖有点高,两檐没有垒圆,显出棱角,新垒的石头也硬些。摸到了新的一座,刘树立的眼眶就有些湿了,虽然新的也旧了,米花芽子盖过了陈年纸灰的余味。
表叔,这么往上一直望到那匹青崖子顶上,就是神仙桥。你望到了吧。我这么也望不到哪是桥,太远了,可是想得出来。下来是滴水岩,夏天一条线的水,冬天结成冰幢子,有几十丈粗,我爹埋在那底下的。再往下一截是填龙坝,一坝沙子还是好好的,也开的有米花。表叔我就这么说你望得到吧?
我望得到。风的气色从那下来的。
我望到神仙桥,有时候想到爹叫龙吓死的事情,爹出事的时候我还在娘肚子里。我有时候想,要是没那场事我是啥样子。想穿了也没啥子。
两个人又不说话。山的屏风在高处一些,崖边削着阳光拖出长条的青的阴影,伸下了脸上来。青气里面看不出。
耿长学的父亲为了生他上神仙桥去许愿,端的有猪脑壳。点了香,头顶上有动静。抬头一看魂魄吓掉了,一条房缸粗的蟒,盘到神仙桥,眼睛两个灯笼样的盯到他,他脱口而出“好大一条蛇呀”,要说刚才还没得事,这一句就坏了事,蟒脑壳上已经修炼出了独角,闻到香烟味出来是讨封赠的,要是人灵醒,开口说“哎呀,这是一条龙啊”,蟒就能修炼圆满,成龙归海了,封赠的人也要走运气。耿世学平时是个有见识的人,偏偏这时急不择口,那蟒一听,顿时气得从神仙桥一路跌下去,刚才的青天白日乌红黑暗,下的瓢泼雨,涨的滚坡水,摇头摆尾的走了,耿世学叫尾巴扫了一下,挂在树上了,人救回来以后,将将说了几句话就哑口了,躺在床上动不得颤不得,像是叫使了定身法,第七天头上死的。
那条龙从滴水岩上冲下来,冲了一条大沟,走到柴湾口上就断气了,一个大沙坝盖到的,中间堆起有一丈多高,一连几年臭得钻心,狗子都不敢去。刘树立那时候有十二三岁,一堆娃子有时候路过沙坝,沙堆还是熏人,只见结队的小蛇儿,总有几十条,在沙子里头缠进缠出,心里怕,比哪个跑得快些。后来又无名涨了一场水,沙堆陷下去,两边的沙偎过去覆严了,成了一坝好地。雖说是没成器的龙,天生天养,天还是葬了它。虽说是一坝好地,草都不长,老队长领大家开荒也没动这一块。
那时刘树立还没有上过神仙桥。好多时候,掩在神仙的云霭里。或者是一层青气,冬天才稍微看出巉岩形状,还是有一层暗青色。直到十六岁,刘树立才跟着父亲一起上了山顶。不知道经过了多长路线,离开了谷里的水,来到神仙桥的时候,坐在一处石梁下歇气吹风,父亲略微仰头说,啵这是神仙桥,才知道就是,比想象中小了多少倍,一步即可跨过。石头搭得太久,长满了暗颜色的石苔,要是有水,颜色就会青鲜很多。石身上还有香燎的陈迹。山的尖顶很窄,树木都从窄缝里伸出去,身上挂了长条的霜一样的东西,叫见风长。他有点怀疑,却想起滴水岩下耿世学的坟,依附在坡边,生了深的虎耳草和兰心。刘树立不知道是心安还是失望,那一年他经常感到这样的心情。
后来刘树立经常上山了,却不再有那天的感觉,他慢慢地很自如,爬到树上去,走很远找着水喝,还知道哪一带有只动物,和他在走同一条路却见不到,悄悄地躲着人,在他饮水时暗中看着。他习惯了这些。
只有一次他看见了一只黑子,快要走到一棵树下,猛然听见呼噜的吼,一只黑子在树后面露出身子来,它往刘树立走了几步,站起来望着,胸前像是围了一个白围腰,样子并不想过来却又不走。刘树立吼了它两声。它终于落下前脚转身慢慢走去。刘树立正在想它为啥出来,树上忽溜溜地退下来一个小黑子,漆黑发亮的,胸前一弯雪,漂亮。小黑子赶上了大黑子,刘树立才明白了,手心捏着漆刀出了一把汗,想起以往当民兵捏步枪的感觉。
普儿出生前的三个月,刘树立也抱了香和猪脑壳上神仙桥还愿。
在眼睛出事以后的那个冬天,有时这面山崖会在脑子里现了一下,自己吃惊,不知所措。很快过去了,留下一些像是惆怅又安心的痕迹。春天里,他看到了这些山,知道自己就在山下。山的气色和过去是一样的,落在手上感到了。
普儿的孩子生了,没有在沟里办席。有事情都是在街上过了。他们也在街上买了房子,店里忙,逢年过节能回来一次。在火屋里有一个感觉,门口经过的人越来越少,有的人经过一趟再也不回来。妻子不能上坡做活路之后,一个人在地里有时会怀疑,这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收割,人们在春天点下种之后忘记了,他们就像大集体散伙那样干完了最后一趟活。
在屋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切菜做饭这些事情刘树立都学会了,他还学会了在黑暗里穿针。但是妻子没有叫他继续学会引线,她说这不是你该做的活路,你已经做了好多你不该做的活路了。妻子的腿随着季节和天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和刘树立一起上坡,坏的时候都不能久坐着椅子。缝衣纳鞋最确实的她的事情,她说就算瘫在床上也还能做。孙子山山的所有小鞋都是她纳的。刘树立想,她的眼睛清亮如昔,到了最后都是的,和他遇到她的时候一个样,虽然他看不见了。
刘树立感觉自己在渐渐地老去。这个原本确定的过程,由于眼睛的受伤忽然打断了,以后的几年中,老去的过程从刘树立这里流到了妻子身上,虽然她比他实际小好多。现在衰老又回流了。刘树立感到身体里面的流动在减缓,流向腿脚又回去的股子渐渐没有那么粗,有时候会忽然停滞了。
力气还在,也许由于一趟东西没有背到家,放不下来。力气就像一座河上的桥,下面空了,靠着两头的牵系还能够维持多少年。但是力气有时会忽然打住,接不上了。这又往往是最需要力气的时候。
这年秋收苞谷坨子结得好,掰一个是一个。燕子洞下面的坡地,却受了顺槽下来的一股风,靠着坎子的苞谷往外伸出去,不容易掰到。刘树立站在坎子沿上揪苞谷,有两根苞谷探出去特别远,伸了两下手还摸不到秆子,又多伸了一点,背上本来有一平背的苞谷,重量忽然压过来,人撑不住了,身子往前一倾,连人带背篓跌下坎子,打了个旋转搁在底下路上,苞谷坨子乱飞,人就没有知觉了。
醒来的时候在妻子手上,背篓已经卸掉了,身下有一些苞谷坨子。妻子说你死了十几分钟。我去喊人背你到医院去。刘树立说莫喊了。感觉手脚都还是好的,就是浑身在肉里面痛。不知道骨头的情形。试着收了一下手脚,收不起来。刘树立想是不是又要瘫一回。又等了一回,感觉痛往里回了一点,再试着收一下手脚,竟然就收转来了,手撑在地上站起来了,走了两步,右腿一拐一拐的费劲些,膝头里面有一个东西铸到的,木的。这么几步一歇到了家,其他地方的痛慢慢都减了,就是膝头里面始终有一个东西。妻子说是骨头伤了,要去医院看。骨头应该没事情,是筋扯到了,过几天就好了,苞谷还没收完。
那年的苞谷是请人收完的,膝头始终有障碍。过几天普儿回来,说沟口刘家扎了一个河南来的医生,能扎干针,治风湿跌打特别好,有几十年的老腿子都治好了的。娘的腿病入秋也加重了,就商量把两个老的一块接到镇上的新房子,见天骑摩托车送下刘家扎腿子,比这里走下去方便些。刚好闹蓝耳病,屋里的猪不多于吃食,有发病的征兆,普儿就招呼卖给了收购的。
两个老的在镇子上普儿新房子里住了二十来天。普儿两口子和小孙子山山平常住在学校里,周末食店歇业才回来,普儿一早一晚趁课间骑车带爹娘下陈家打干针。医生姓左,屋里好多人排轮子。左医生说他一路过来,扎了无数的人,采了百样的草。你是伤到骨头了,是挫伤,没断。开始是妻子的腿见效了,走路有力量,能上下楼,一天两顿饭能动手了。后来刘树立的腿也有影响,慢慢地膝盖活泛了,过了二十来天如常了,只是变天有些隐痛。妻子的腿效果却又退了,还是好一阵绵一阵的。
按医生说的,要再扎十来天,两口子的医药费加起来已经花到八百多,虽然普儿没打过嗯吞,小女儿也汇了款回来,心里到底是不安。住在镇子上楼房里,也觉得不习惯,水泥砖的房子,感觉和外面只是隔了一层皮皮,白天路上过车噪得很,晚上也不安静。没有活路做,心里也是空的。正好左大夫说是无证行医,派出所的人下去一锅给他端了,人拘留起来了。普儿说,左大夫抢了镇医院的生意,镇医院跟派出所说通了的。两个老的就跟儿子媳妇商量,还是回沟里,坡上还有块迟苞谷没收,和几坨菜地。普儿说那些活路没有多大做场,也变不到几个钱。刘树立说总能帮衬些,不像现在两口人纯粹是架在楼上的。
说要回沟里的头天傍晚,普儿一家子请两个老的上街吃了顿火锅。山山也在一路,普儿说明天是周末了,你跟爷爷奶奶一路回沟里玩,陪爷爷奶奶两天。山山不出声。普儿又问,山山说沟里不好玩。普儿说光讲好玩?话里有些带气了。妻子赶紧说,叫山山在街上,热闹些。红梅说,二回再叫他回去,这两天他作业多,要监督到。
晚上回來妻子肚子不舒服,一夜起来三次,第二天添了倒呕,倒床了。送到镇医院里打了七天吊针,七天里没进一颗米,面条都不行,只能用米汤一勺一勺地喂下去。普儿要请假,刘树立说工作重要,店里又忙,自己在医院里开了伙招呼。第七天头上,妻子喝了头一碗稀饭。第十天妻子说复原了,在镇子上一天也待不住,普儿把两个老的送回了沟里。
那两天交警不严,普儿把两个老的一路带在摩托车后座的。刘树立从后面搂着妻子腰,好多年没这么密切过。妻子瘦成了一束刺,手指隔着衣服,能感觉按到了肋骨上。
妻子手里拿着一束盐希秧子,叫儿媳找的。回到沟里当天,她忙着面在后坡菜地里。身体还没复原,秋风一吹她就受不住,面了一半回屋躺下,到夜里也没起来。半夜时候刘树立醒了,身边的妻子没有动静。伸手试了试她的鼻孔,竟然感不到气息。心里面什么也没有,在妻子身边坐起来,听着秋风细微地吹过土墙外,就像是最后一束。
到天亮,妻子醒过来了。她说,她到了一个黑暗的地方,像是打猪草失误走进了一个炭洞子,一直往里头走,越走越黑,看不见手指了,最后连闭上眼能在眼皮里头看到的那种余光都没有了,这时候她感到了他眼睛出事以后的情形,就是这样子。她知道他当时为啥子想飞楼了,人闭上眼睛都看不到一丝光的时候,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但是这时候,背后出现了两只眼睛,单单的两只眼睛,绿莹莹的闪光,她一下子就想起来十六岁那双豹子眼睛。她给刘树立讲过,那年她家里搬到了自生桥上头住着,给队上放了一群羊子,有一天溪口上冉家院子放电影,妻子和两个女娃子一起下去看,回去时因为烧洋芋吃落在大队后面了。那天只有几颗稀星,地上特别的黑,走到自生桥底下一截,坡上黑黢黢的停着些大石头,像要滚下来,一个大石头上头粗喉咙低声一吼,人心里打抖,豹儿就现面了。黑乎乎地看不清身上,只有两只眼睛是亮的,照着我们就下来了,我就奔起命来跑啊。一跑,世间就黑暗了,一点光都没有,没有路,伙伴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有豹狼儿的两只眼睛在背后。一直跟到的,像是有人打了两个手电,把我往洞子里头追,越追越黑,没有完头的时候,我力气用完了,想到就要倒下来,死了,给它吃了——这时候眼前一片光一阵吼,大人们打着火把出来了,原来跑得快的春芽跑到院子喊人来了。昨晚上又是这两只眼睛在追她,她就使劲地跑,跑着跑着到了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豹子眼睛不见了,她感觉自己是闭着眼睛在跑,却在眼皮里面感到了光,心里的怕和绝望就一丝丝消了,她试着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
这天阳光很好。天气虽然在凉了,地上还没有冷下去,午后暖暖和和的。最后一块迟苞谷收回来了,那块地的坎子有一截莫名地垮了,苞谷带土落下去一块,就在路边上依旧长着成熟了。刘树立想到垒起坎子,把落下去的土收回去。垒这截坎子的时候他摸到一个坍掉的墓门,里面有过年上亮留的蜡烛头,朝里摸还有一个苹果,一半是好的,一半蔫下去了剩了一张皮,像有些长在石坎子上受了霜的瓜。刘树立想了一下,却没想起这是哪家的祖人,看来是记性不行了。刘树立摸索着把墓门连同坎子砌好,想到老婆过了昨晚上的关,身体会慢慢复原。总算两个人平安了。忽然想起火车上算命先生查的八字,还有他最后唱的歌。准。
责任编辑 韩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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