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有个人散文集《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冬牧场》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天山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上海文学奖等。现居阿勒泰,供职喀纳斯景区。
2007年的夏天,我跟随我家的老邻居,哈萨克牧民扎克拜妈妈一家进入了阿尔泰深山的夏牧场,开始了一段难忘的生活。
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哈萨克牧人大约是世界上仅存的最后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他们每年南下北上,迁徙距离逾千里。其中搬迁次数最多的人家,一年中平均每四天搬一次家。他们历涉寒暑,依循着大自然的安排,一生默默辗转在艰辛壮阔的迁徙之路上。
虽然过去也写过大量的关于哈萨克牧人的这种生活,但却是远远的旁观。如今深深地介入这种生活后,却觉得仍然还是在“旁观”。所见所闻,更加陌生,更加遥远了。
总之,我怀着欢欣、孤独、惊奇、震动、困惑等复杂心情写下了近四十万的文字,仍感到远远不够,欲罢不能。在这里选出的是其中的一部分,可能有些碎乱了,唯愿它们作为诚实的记录,能为异域的人们打开一扇风光迥异的窗子,使大家了解到大地深处的这个角落里的一些生活和希望。
突然间出现的我
小时我家在城里开着一个小商店,生意并不是很好。那时的县城没有多少人口,街道安安静静,空空荡荡。我家所在的整条大街上除了林陰道、围墙及两三个工厂大门之外,再空无一物。更别说别的什么店铺了。我们的商店像是一百年也不会有人光顾。但推开寂静的门迈进去,总是会发现店里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全是喝酒的。
我们店有着高高的柜台,铺着厚厚的木板。喝酒的人一个挨一个靠在上面高谈阔论,一人持一只杯子或拎一瓶酒。房间正中有一张方桌,四周四条长凳。也坐满了人。桌上一堆空酒瓶和花生壳。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哈萨克人。
小时的我非常好奇,不能理解到底是什么话题能够从早谈到晚,从今天谈到明天,从这个月谈到下个月——一直谈过整个冬天??而冬天长达半年。这么偏远的小城,这么单调的生活。他们谈话时,语调平静,声音低沉。轻轻地说啊说啊,偶有争论,却少有激动。
在更遥久的年代里,大地更为漫远,人烟更为微薄。大约还是这样的交谈,这样的耐心,坚韧地递送信息,绵延着生息与文化。
那时我一点也不懂哈语,虽说每日相处,但还是感觉距离遥远,像面临踞天险为关的城池。
可如今,我会说一些哈语了,起码能维持最基本的一些交流。但仍面临着那个城池,难以往前再走一步。
卡西有自己的朋友,斯马胡力有自己的朋友。扎克拜妈妈当然也有自己的朋友,那就是加孜玉曼的妈妈沙里帕罕。两人之间还会互赠照片什么的。每次我要给大家照相的时候,她俩就赶紧站到一起。
两人一有空就凑在一起纺线、搓绳子、熬肥皂、缝缝补补。手里的活计不停,嘴也不停,说啊说啊,直到活干完了,才告辞分手。但回家转一圈,又没别的事情可做,便持着新的活计,转回来坐在一起继续聊。
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那么入迷!纺锤滴溜溜地飞转,语调不起波澜。只有提到苏乎拉时,才停下手里的活,惊异地议论一阵。又扭头对我说:“李娟!苏乎拉昨天又哭了!今天就骑马去县城了!”
我问:“哭什么?”
“那一次有人把电话打到阿依努儿家找她,她也哭了!然后也去了县城。”
“那这次为什么?”
沙里帕罕妈妈强调道:“上一次是在拖依上哭的!还喝了酒!”
我觉得有些没头没脑。又不是十分好奇,便不吭声了。
但两人一起转向我,努力地对我无穷无尽地表达。其中的曲折与细节,向我黑暗封闭着。苏乎拉是孤单的,她身怀巨款与强大的欲求。扎克拜妈妈和沙里帕罕妈妈也是孤单的,只能作遥远的猜测与评说。最孤单的却是我,我什么也不能明白。
又记得刚刚进入扎克拜妈妈的家庭生活时,在春牧场吉尔阿特,一天傍晚妈妈让我去看看骆驼在不在南面大山那边。
我跑到山上巡视了一番,跑回家气喘吁吁地报告:“骆驼没有!只有‘山羊!”
但当时我还不会“山羊”的哈语,那个词便用汉语说的,妈妈听不懂。我便绞尽脑汁地解释道:“就是??白白的那个!和绵羊一样的那个,头上尖尖的、长长的那个??”
妈妈听得更糊涂了。
我一着急,就用手摸了一把下巴,做出捋胡子的样子:“这个嘛,有的!这个样子的嘛,多多地有!”
妈妈恍然大悟,大笑而去。当天晚饭时,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把这件事起码讲了五遍。从此之后,每当派我去赶山羊的时候,大家就会冲我捋胡子:
“李娟,快去!白白的,头上长长的!”
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但时间久了,这样的笑话一多,就不对劲了。我这算什么?
每平方公里不到一个人,这是不孤独的原因。相反,人越多,越孤独。在人山人海的弹唱会上,更是孤独得近乎尴尬。
在冬库儿,我们石头山驻地寂静极了,寂静也掩饰不了孤独。收音机播放着阿肯对唱,男的咄咄逼人,女的语重心长。卡西帕啧啧赞叹:“好得很!李娟,这个女的好得很!”我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卡西情识的门窗开在哪里。
闲暇时候,总是一个人走很远很远,却总是无法抵达想去的那个地方。只能站在高处,久久遥望那里。
每次出门,向往着未知之处无尽地走,心里却更惦记着回家。但是去了很久之后,回来看到一切如旧。羊群仍在驻地附近吃草,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两个仍躺在草地上一声不吭。半坡上,三匹上了绊子的马驮着空鞍静静并排站在一起。溪水边的草地上,妈妈和卡西帕正在挤牛奶。看了一会儿,再回过头来,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已经坐了起来,用很大的嗓门争论着什么,互不相让。
我高高地站在山顶,看了这边,又看那边。天色暗了下来。那时最孤独。
所有的黄昏,所有欲要落山的夕阳,所有堆满东面天空的粉红色明亮云霞,森林的呼啸声,牛奶喷射空桶的“滋滋”声,山谷上游沙里帕罕妈妈家传来的敲钉子的声音,南边山头出现的蓝衣骑马人??都在向我隐瞒着什么。我去赶牛,那牛也隐约知道什么。我往东赶,它非要往西去。
妈妈在高处的岩石上“咕噜咕噜”地唤羊,用尽了温柔。毡房里卡西冲着炉膛吹气,炉火吹燃的一瞬间,她被突然照亮的神情也最温柔。
山坡下,溪水边,蒲公英在白天浓烈地绽放,晚上则仔细地收拢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洁白轻盈的月亮浮在湛蓝明亮的天空中。若有所知。月亮圆的时候,全世界再也没有什么比月亮更圆。月亮弯的时候,全世界又再没有什么比月亮更弯。有时候想:也许我并不孤独,只是太寂静。
还是黄昏,大风经过森林,如大海经过森林。而我呢,却怎么也无法经过,千重万重的枝叶挡住了我。连道路也挡住了我,令我迷路,把我领往一个又一个出口,让我远离森林的核心。苔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脚印坑里立刻涌出水来。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出现在了群山最高处,云在侧面飞快经过。心中豁然洞开,啪啪爆裂作响,像成熟的荚果爆裂出种子。也许我并不孤独,只是太热情??
无论如何,我点点滴滴地体会着这孤独,又深深地享受着它,并暗地里保护它,每日茶饭劳作,任它如影相随。这孤独懦弱而微渺,却又永不消逝。我藉由这孤独而把持自己。不悲伤,不烦躁,不怨恨。平静清明地一天天生活。记住看到的,藏好得到的。
我记录着云。有一天,天上的云如同被一根大棒子狠狠乱搅一通似的,眩晕地胡乱分布。另外一天,云层则像一大幅薄纱巾轻轻抖動在天空。还有一天,天上分布着两种云,一种虚无飘渺,在极高的高处弥漫、荡漾,另一种则结结实实地浮游在低处,银子一样锃亮。
我记录着路。那些古牧道,那些从遥远的年代里就已经缠绕在悬崖峭壁间的深重痕迹。我想象过去的生活,暗暗地行进在最高最险之处,一丝一缕重重叠叠地深入森林??那时的身体更鲜活,意识更敏锐。那时食物和泥土难分彼此,肉身与大地万般牵连,那时,人们几乎一无所有??荒蛮艰辛,至纯至真。但是,无论他们,还是我们,都渴望着更幸福更舒适的生活,这一点永远没有改变。
我记下了最平凡的一个清晨。半个月亮静止在移动的云海中,我站在山顶,站在朝阳对面。看到妈妈正定定地站在南边草坡上。更远的地方,斯马胡力牵着马从西边走来。更更远的地方,稀疏的松林里,卡西帕穿着红色的外套慢慢往山顶爬去。这样的情景之前无论已经看到过多少次,每一次还是会被突然打动。
我收藏了一根羽毛。一个阴沉的下午,天上的太阳只剩一个发光的圆洞,大约快下雨了,大家都默默无语。赶牛的卡西回到家后,显得非常疲惫,头发上就插着这根羽毛。
我开始还以为是她穿过丛林时不小心挂上的,谁知她一到家就小心取下来,递给了妈妈。原来是捡到后没处放,怕这轻盈的东西在口袋里压坏了,特地插在头上的。我突然想到,这大约就是猫头鹰毛吧。据说哈族将猫头鹰羽毛和天鹅羽毛视为吉祥的事物,常把它们缝在新娘、婴儿或割礼的孩子身上,司机们也会把它们挂在后视镜上,保佑一路平安。我想问卡西是不是,却不知“猫头鹰”这个词怎么说,就冲她睁只眼闭只眼地模仿了一下。她一下子明白了,却说不是。但扎克拜妈妈却说是。妈妈仔细地抚摸它,把弄弯的毛捋顺了,然后送给我,让我夹进自己的本子里。我不禁欢喜起来,真心地相信着这片羽毛的吉祥。那是第一次感觉自己不那么孤独。
有一次我出远门,因为没电话,大家不知道我回家的确切日期,斯马胡力就每天骑马去汽车走的石头路边看一看。后来还真让他给碰到了。可是马只有一匹,还要驮我的大包小包,于是他让我骑马,自己步行。我们穿过一大片森林、一条白桦林密布的河谷,还有一大片开阔的坡顶灌木丛,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冬库儿的家中。
虽然骑着马,但怎么也赶不上走路的斯马胡力,每到上坡路,他很快就消失进高高的白桦丛不见了。不知为何,任我怎么抽打,马儿也不理我,慢吞吞边走边在路边啃草。丛林无边无际,前面的弯道似乎永远也拐不过去,似乎已经和斯马胡力走散了??后来,我一个人来到坡顶的花丛中,小路仍在延伸。斯马胡力红色外套的背影在小路尽头闪耀了一秒钟,立刻消失。
一路上不停地追逐,若隐若现的小路越走越清晰。以为它即将明确地抵达某处时,转过一道弯,往下却越走越模糊,并渐消失。我和我的马儿出现在一片石头滩上。眼下流水淙淙。前方不远处跑过一只黑背的索勒(哈萨克语,旱獭之意)。跑着跑着,回过头看我。
渐渐又进入一条没有阳光的山谷,越往前,越狭窄。这时,斯马胡力突然从旁边的大石头后跳出来,冲我明亮地笑着。我连忙勒停马儿,问他这是哪里。他笑道:“前面有好水。”
我不明白何为“好水”,便跟着去了,但这时马儿突然死活也不听话了,折腾半天也不肯离开原来的道路。我只好下了马,牵着马儿远远跟去。脚边有一条细细的水流,前面有哗哗的水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转过一块大石头——瀑布!前面是瀑布!
前方是个死角,被几块十多米高的大石头堵得结结实实。石壁光洁,地面也是一块平平整整的巨大石头。水流只有一股,水桶粗细,从石堆顶端高高甩下来。水流冲击处的石面上有凹下去的一眼水潭,估计是天长日久冲刷而成的。附近没有泥土,只有白色的沙地,寸草不生。这一方天地虽水声喧嚣,看在眼里却无比沉寂。
斯马胡力站在水流边,炫耀一般地望着我笑。他引我偏离正道,绕到这里,果然给了我一个惊喜。我感受到了他满当当的欢乐与情谊。他才孤独呢。
还是在冬库儿,我们北方的驻地,有一只羊晚归时一瘸一瘸,大家都看着它叹息。两个小时后,它的两条后腿就站不起来了,趴在地上,以两条前腿挣扎着爬行。第二天早上,羊群出发时,只有它独自躺在溪水边呻吟、痉挛。很快死了。之前令人揪心,之后让人大松一口气。似乎没有什么归宿比死亡更适合它。它的罪终于受完了。斯马胡力剥下羊皮,埋了羊尸。其他的羊正远远地,喜悦走向青草。在这丰饶的夏牧场,我那点孤独算什么呢?
为了拖依
妈妈从城里给卡西买回的新鞋配有四股鞋带,黄色的和玫红色的各两根,怪别致的。但她却不知该怎么系。热心的斯马胡力上前帮忙,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交叉着穿进鞋带孔,并在鞋帮的两头各打了一个蝴蝶结,非常醒目、可爱。
我说:“这个都知道!斯马胡力真厉害。”
妈妈哼道:“姑娘教的。”
是啊,附近有拖依的地方,保准有斯马胡力的身影。见的多了,自然什么样的时髦都晓得一点。
其实牧人们的婚庆活动大多都集中在秋季,那时牲畜膘肥体壮,牧人们也离开了深山,住居较为集中。而夏牧场上的拖依并不多。今年五月底南面的一家牧人举办了一场分家的拖依,六月初邻牧场举办了一场婚礼,男方和女方家各自宴庆了一场。算下来,在冬库儿共有三场拖依。
这些拖依会日日夜夜地持续进行。一般来说,大人们只参加白天的活动,带着礼物前去祝贺。晚上则是年轻人的世界。我参加了一次年轻人的聚会,便深深感觉到自己不再年轻了??非常懊恼。第二次说什么也不去了。
卡西参加了两次,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因为她得挤牛奶。一进夏牧场,一早一晚挤牛奶的劳动量剧增,光靠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如果她非要参加的话,得必须在天亮时分赶回家。便总是搞得匆忙又疲惫。
而斯马胡力则场场不落,反正放羊的工作有哈德别克或海拉提代劳。顶多回来挨妈妈一顿唠叨。
但如果在拖依的赛马活动中取得了名次回来,又是另一番光景——那可是全家人的荣耀啊。妈妈便再不说什么。
四月,当我们还在吉尔阿特春牧场时,就时常在谈论即将举行的一场婚礼。但一直到六月初,才收到正式的喜帖。那天上午,送喜帖的红衣人骑着马从南边过来,被班班一顿好咬。他在山坡下呼喊了半天,直到斯马胡力赶到,把班班的狗脑袋踩在地上,他才放心地靠近、下马。
不知送帖子的是不是新郎本人。穿戴朴素,皮鞋很旧,但刚擦过鞋油。他只喝了一碗茶就合碗辞谢了,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印着水果与窗台的彩色硬纸片,逐一翻找,抽出注明妈妈和斯马胡力名字的一张递给我们。又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卡西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块鲜艳的玫红色绸布,说是要在拖依上使用。却被妈妈一把夺过去,说什么也不给。
之前,斯马胡力也向妈妈讨要了好几次那块布,妈妈也是始终不同意。此时,卡西替哥哥哀求不已,过了好久妈妈才很不情愿地重新掏出那块布,沿着布边剪下了窄窄的几绺儿给了卡西。这能做什么用呢?可是卡西却高兴极了,拿着它们冲着正在山坡溪水边给一峰小骆驼脱衣服的斯马胡力。斯马胡力看到布条也露出了笑脸,接过来揣进口袋,三下五除二草草剪去最后几片毛块。回到家套上马就向山谷北面跑去。我很纳闷。当然了,卡西怎么也解释不清。
很快,斯马胡力赶着我们另一匹红马回来了。他把那马儿系在毡房后,开始给它梳头发??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我们的赛马!得给它好好地打扮一下,使其风风光光地参加不久后的婚礼拖依!
马儿额前的头发和鬃毛原先只是用一根脏旧的红布条系着,此时换上了新布带,感觉的确精神多了。
到了拖依这一天,斯马胡力下午三点半就把羊赶了回家。拾掇了半天脸面就出发了。出发前,不顾妈妈反对,硬是换了一双白色的新袜子。
这天夜里毡房里少了一个人睡觉,顿时冷清了许多。妈妈和卡西在被窝里还在谈论拖依的事。这一次是在女方家举办,听说那地方很远,骑马两个多钟头的路程。唉,年轻人劲头真大。
卡西说:“下一次的地方近,下一次我和李娟去!”她说的是男方的仪式。
我随口问道:“谁和谁结婚?”
她说:“我的亲戚和??和??”“和”了半天,硬是“和”不下去。
我便替她问答:“和你的另一个亲戚?”
她连忙说“是”。然后大笑。
第二天下午斯马胡力才牵着赛马回来,疲惫不堪。白袜子已经脏成了黑袜子,裤子还破了个洞。不晓得跳的是什么舞??连班班都不认得他了,绕着乱咬。喝茶时,母女俩不停询问婚礼的细节,啧啧称叹。
结束这道茶后,斯马胡力把碗一推,倒下就睡。妈妈说:“等一等!羊还没回来!”却怎么也推不起来了。这天,哈德别克一个人把羊帮我们赶了回来。
第二天斯马胡力倒是起得很早,显得精神极了。早餐桌上,和大家又讨论了一番昨日见闻。然后出去赶羊。然后一去不回。
妈妈叹息:“又在大石头上睡着了。”
总之,参加一场拖依,这小子至少得缓两天。
我问他:“拖依上的姑娘多吗?”
他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多。”
卡西说:“豁切,那天根本就没姑娘。都是赛马的小伙子。”
前不久我参加了那次分家拖依的夜席后,也足足缓了两天。没办法,白天诸事纷杂,根本没法睡个囫囵觉。因此轮到男方家的婚礼时,无论妈妈和卡西怎么劝我,说那里离得又近,人又多??我也毫不动心。
卡西一边为我遗憾,一边紧张地做各种准备。一大早就洗了头发,换上了斯马胡力刚从阿勒泰给她买回的那一双漂亮的黄鞋子。我捏捏鞋底,估摸着说:“一个晚上就没了??”令她很生气。
我在白天里跟着妈妈和斯马胡力去参加了仪式,吃了一席抓肉就早早地往回赶。一回到家,附近的年轻人们已经全等在家里了。羊牛也提前给赶了回来。卡西跺脚大呼:“两个大牛不见了!”卻丝毫没有出去找的意思。妈妈说:“知道了。”明白这姑娘还有更着急的事。
大家一起上阵,赶羊,系牛,急匆匆地挤完奶。马儿只休息了一个钟头,就换上年轻人掉头南去。因马不够用,每两个人骑一匹马。最亢奋的还是斯马胡力,早上与我们一同出的门,这才刚回来,又得立刻出发。
少了一个斯马胡力,房间就冷清了一大半。再少一个卡西帕,房间就像没人住似的!这天晚上我和妈妈简单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山谷分外安静,班班的叫声令人分外不安。
第二天妈妈独自挤奶、赶羊。我在家煮牛奶,分离奶油。直到上午九点半,才看到斯马胡力赶着自家的两匹马从南面树林里走出。到了家,他告诉我们,卡西赶羊去了。然后坐在花毡上发呆。头发乱糟糟,鼻子是破的。这跳的什么舞??
我以为像上次一样,这家伙喝完茶就立马躺下睡觉。可这回懂事极了,喝完茶立刻起身,说是去找牛。昨晚丢失的大牛一直没回来呢。
后来妈妈告诉我,斯马胡力刚刚和恰马罕的儿子赛里保吵了一架,大约与合牧的事有关。他家对这段时间三天两头撂摊子的斯马胡力很有意见。哎,都怪拖依。
总之今天斯马胡力可给累惨了。昨天白天里一直就没休息,夜里又闹了一通宵。白天因为吵架的事,还得志气满满地继续去放羊,还得负责找牛!
斯马胡力走了没一会儿,卡西回来了。却是步行回来的,也是一脸疲色。结果这姑娘比斯马胡力更有志气,茶也没喝,卷起绳子出门了,说去背柴。我急道:“还有柴呢。”她理也不理。迎面碰到赶小牛回来的妈妈,也没打招呼。我明白了,之前一定遇到过妈妈,并且一定挨了骂。因为这次回来得实在太晚了。
当时我还在摇分离机,腾不开手。妈妈回来也顾不上说什么,这一天额外地忙。我和妈妈起得比往常哪一天都要早,但还是忙得团团转。除了日常的活计,还得做胡尔图(哈萨克语,酸奶酪之意),一大袋脱脂奶发酵得正合适,必须得煮了。再等一天的话,就发过了。又听说羊没人管,跑成了三四群,一时收拾不住。而丢失的牛还没回家。都怪拖依??
这一天天气也不太好。早茶后妈妈久久注视着南方,对我说:“雨要来了吗,李娟?”我一看,那边的情形有些像吉儿阿特沙尘暴前的样子,在天边从东到西黑压压地堵了一长溜。太阳升起后,风越刮越大,我和妈妈赶紧扯开绳子加固毡房。好在并不是什么暴风天气。很快下起雨来,我们又忙着收干酪素、盖胡尔图。一整天,浓重的雾气低沉地弥漫在群山间,云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雨时下时歇,水汽飞快地在山林间移走。斯马胡力今天怕是没办法在外面睡觉了。
卡西打柴去了很久,回家放下柴后却没有立刻进毡房,久久蹲在柴禾前。我催她赶紧进屋喝茶,也不理我。过去一看,正在流鼻血!忙问怎么了,她头也不抬,还是一声不吭。我又掏出手纸让她堵一堵,但小丫头犟得很,说什么也不用。任鲜血一串一串滴个没完。像在赌气似的,显然心情不好。
背完柴,喝了茶,到底还是躺下了。可躺了不到半个小时又被妈妈叫起来,让她代替斯马胡力去放羊。
那时斯马胡力也回家了,愣愣地喝了几碗茶。等卡西出发后,从角落里拎出一只布袋子也往外走。我问干什么去?答曰去马吾列家商店卖干酪素。我一听急了,连忙说:“明天再去吧,休息一天再说!”他笑而不语。后来才知,这袋干酪素一个星期前就该卖了。但因为这两场拖依,一直拖到现在。
他上马的时候,身上仍散着酒气。这一上路,又是两三个小时的行程。况且已经中午了,当天未必能回来??可别在马背上打瞌睡啊!
傍晚还是忙忙碌碌。幸好有哈德别克帮忙赶羊,但他帮着赶到我家山脚下就得赶紧回家。我们三个女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羊分离入圈。晚餐后,卡西重新套上马,说丢了几只羊。那么重的马鞍,硬是自己一个人举上了马背(平时都是斯马胡力帮她上马鞍)。我目送她消失在暮色之中,非常担忧。
这姑娘今天状态糟极了,两天一夜没睡觉不说,还流了鼻血,背柴时摔伤了腿。晚上的拉面又做失败了,煮出来跟手指一样粗。在我的建议下,只好剁碎了再给大家吃。
总之,都怪拖依,把生活搅得一团糟。好在这场婚礼一结束,往下再没什么盼头了。就只等着搬家了。
第二天斯马胡力一大早就赶回了家,带回了一袋面粉和一袋黑盐。精神仍不见好,话也不多,喝了茶就睡。这一觉睡得惊天动地,一直睡过了四个小时。至于羊群嘛,幸好还有个哈德别克。
等斯马胡力起来后,终于把牛找回来的卡西又接着睡,还好,只睡了三个小时。我和妈妈结束手头的活计后,也挨着一起睡下。这两天我们两个也忙坏了。
到了晚上,大家这才完全缓了过来,总算有精神坐到一起,开始谈论拖依见闻,分享各自打听到的关于新娘子的消息。一聊聊到很晚,每个人毫无睡意。
我想起前两天的事,对斯马胡力说:“你和哈德别克一起去了拖依。可人家哈德别克天天放羊,你只知道睡觉!”
斯马胡力委屈地说:“那以前我放羊的时候哈德别克也在睡觉!”
我又问:“往下再没有拖依了吧?”
他精神一振,放下茶碗,郑重地宣布:六月底,沙依横布拉克将会举行一场县级的阿肯弹唱会!那里离我们的下一个驻地不远,全家人都可以去!
因为一连几天都是阴天,这天晚上又聊得太晚,等铺开被子睡觉时,太阳能已经没电了。我们三个很快就钻进了被窝,只有斯马胡力打着手电对着自己的被窝照来照去地反复研究,一口咬定我铺错床了,说那床不是他的被子。我也懒得理他。又过了好一会,他才终于认得确是他的被子,笑着说:“两个晚上没回家睡觉,就忘了被子是什么样的!”
沙吾列漫无边际的童年时光
两岁半的沙吾列是个小身子小手小脚的小奶孩儿。但面相端正,神情庄严,神似成吉思汗。虽然和胡安西一样也给剃成了小光头,但却没留辫子,只有脑门上顶着一小撮头发,因此又像年画中系肚兜抱鲤鱼的中国娃娃。
和哥哥胡安西一样,他也很能自己玩。当大家忙起来,没人顾到他时,他可以独自度过许多时光,不哭也不闹。并且擅于创新,发明了种种游戏。
游戏之一:骑马。也就是骑门口的一块大石头。骑在上面,一只手还拽着根破绳子拼命摇,极其紧张地快马加鞭,嘴里“咕咕嘟嘟”嚷个不停,俨然四面八方烽火连天。
有时也骑爸爸的大腿,有时骑胡安西的肚子。
之二:过河。我家毡房门口的空地上流淌着无数条沙吾列的假想河。小家伙一路走来,绝没有直线段,他站在各种各样的大河对岸冲我们呼喊,逼真地做出畏惧状。然而并不需要我们的营救,他勇敢地挽起裤脚,艰难地涉水而过,不时地摇摇晃晃,险象环生地呀呀大叫。
假如这时,你拿着糖说:“沙吾列,来吃!”——哪怕面对这样的诱惑,他也绝不会轻易忘记自己所处的险恶形势。他看一眼糖,说:“等一下!”然后拾块小石头扔进“河”里,嘴里还发出“扑通”声,再踩着石头跳过来。这才伸手拿糖。如果那时你不客气地把小家伙一把拎起扔过几条“河”,扔到毡房里的花毡上,他会极愤怒。一边踢你这个没意思的人,一边伤心大哭。
之三:烤馕。烤馕的工具倒是现成的,不需要模拟,只是面粉和盐不容糟蹋。于是沙吾列家揉面粉的锡盆里除了面粉以外,总是粘满了牛粪渣和泥土。
沙吾列家是我们在吉尔阿特唯一的邻居,却和我们家挨得不算近。得翻过一座小山,穿过一片野地才能到达。两家之间有一条新走出不久的纤细土路。沙吾列经常一个人沿着这条路孤独地走过来。从看到他小小的身子出现在山顶,到终于邁进毡房,那段时间足够你深深睡一觉再大梦一场了。两岁的小孩腿短嘛,加之走路那么认真,假想河又那么多。
多少次,我感觉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后出门往西边看,沙吾列还在荒野中小小地走着,耐心而执拗。
等我上前迎接的时候,他正在山脚下那条小溪边徘徊。对我们来说,那只是一两步就可跨越的浅浅水流,但对小沙吾列来说,就是形势相当严峻的大河了。这一切远比假想河还要令人激动啊。他神色凝重,东张西望。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见他走过去蹲在那里抠啊抠啊,抠出一块微陷在大地里的拳头大小的石头??是他所能搬动的最大尺度。他双手抱着回到水边“扑通”一下扔进水里——这种事情虽然之前做过无数次,但都只是假想的练习。第一次实践却如此平静沉着、毫无怯意,真不错!当然了,这么大点的小人儿能搬多重石头呢,于是堆了十几块石头后,才勉强有一块冒出水面。小家伙抬腿试着踩一下,又赶紧缩回。慎重观察一番,毅然踩上了第二脚,石堆却一下子给踩塌了,小脚丫扎扎实实地陷在了水里。我连忙上前一把捞起他的小胳膊拽了过来。
回到家,家里人都在,却没人注意到沙吾列可怜的小脚丫。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指给大家看,只有妈妈为之叹了口气,斯马胡力和卡西帕哈哈大笑。笑完,各干各的事,各说各的话。只好由我给小家伙换鞋袜。天气那么冷。
沙吾列常常留在我们家吃饭,有时遇到好吃的东西,比如包子或朗面(哈萨克语,拌面之意),他只吃一点点就坚决停下不吃了。问为什么,答曰:“爸爸妈妈没有来。”——怕一下子吃完了。我们只好盛出一碗面或取出两个包子另外放着,等傍晚送沙吾列回家时一起捎过去。这样,他才肯继续吃。
因为小家伙曾有过在城里的饭馆里吃包子的经历,打那以后,家里每次做包子,他都会郑重地要求上醋。因为城里人吃包子就蘸那玩意儿。但荒山野岭的,哪儿给他弄醋去?于是扎克拜妈妈用黑茶化开一点点固体酱油盛给他。小孩子好容易打发的。
外婆家的饭不是白吃的。傍晚吃完饭开始赶羊回圈时,小家伙也得派上用场。他负责手持长木棍站在羊羔圈围栏的豁口处守着,一旦有小羊想从那里突围,跃进母羊群中,他就威严地发出“丘!丘!喝丘!!”的叱喝声,挥动长棍,毫不含糊。没有一只小羊敢靠近。
小沙吾列虽然不丁点大,比起小羊来,好歹还是要大一些的。更何况还有根高他两三倍的长棍壮势,长棍一端还系了一只“呼呼拉拉”迎风直响的红色塑料袋,给他凭添了多少威风!
因为沙吾列喜欢模仿,我便想着法子逗他。
又一次在山脚下的水流边遇到他时,我当着他的面跳过一块小石头。他也不甘落后地跳过了它。
我跳过一丛枯草,他也紧跟其后。
我捡块小石头扔进水里,他捡了好几块扔。
我蹲在水边,伸出巴掌“啪!”地击打水面。他也“啪啪啪”打个不停。还抬起头冲我嘟起嘴“吼吼吼”地嚷嚷,意思是:看!做得比你更好!
接下来,我一脚踩进了水里!
这回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就走。
我只好跳上岸,脱了湿鞋子拎在手上,光脚跟着他走回家。
沙吾列家的小板凳上有一根钉子松了,从凳面上顶了出来,挂住了沙吾列的开裆裤。他挣扎了半天才离开那把小板凳。然后指着钉子严厉地嚷嚷着什么。
阿依横别克说:“你自己能钉吗?”
他立刻说:“能。”
阿依横拾一块石头递给他,他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于是姐夫只好东翻西翻,找出一把真正的榔头给他。
他手持榔头像模像样地砸了起来,那钉子居然真的被他平平展展地敲进了凳面。并且一次也没砸着扶钉子的左手。
相处了整整一个月后,当我们和羊群离开吉尔阿特时,才搞清楚,沙吾列居然是个女孩!
大风之夜
离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妈妈说:“要给骆驼脱毛衣了!脱得只剩一件坎肩!”
果然,后来每个骆驼都脱得只剩坎肩了。我们只把骆驼屁股、大腿和脖子上的毛剪掉,就肚子和脊背上留了一整圈。不能全脱光,五月份就进山了,山里还非常冷。
駱驼的毛极厚,一两寸呢,紧紧地纠结、交缠,理也理不顺,撕都撕不开,结结实实地敷满全身,就跟裹了一层毡子似的。它们正是靠这身衣服过冬的。我一手揪着毛皮,一手持厚厚的生铁弯刀沿着毛根小心地削割。天气这么热,握在手里的毛皮又潮又烫。尤其是靠近皮肤的最里层更是汗涔涔、黏乎乎的。当我的刀刃锋利地切开结实的毛层,骆驼的黑色肌肤一寸一寸地暴露到空气中,似乎还冒着热乎乎的白色水气。微风吹过,骆驼舒服得一动不动,脱了毛衣真凉快!
看上去最厉害的似乎是斯马胡力,站在那里四下挥舞剪刀,“喀嚓喀嚓”不停,潇洒又痛快。眼看整块的毛皮从骆驼大腿上揭开,不一会儿就全部脱掉了裤子,又很快解开围脖,摘下帽子。
妈妈和卡西她们也干不不错。只有我这边进行得一点儿也不顺,每过一会儿大家就会听到我大喊一声:“对不起!”一会又喊:“啊啊啊!实在对不起??”——活没干多少,就只见我在那儿不停给骆驼鞠躬。唉,技术实在太烂了,害得骆驼屁股上被割了好几道血口子。
真是丢人。我只好收了刀子跑到厉害的斯马胡力那儿观摩取经,可不看倒罢了,一看??相比之下,我那几道小口子微小得简直可忽略不计!斯马胡力这家伙,只图自个儿大刀阔斧剪得痛快,弄得人家浑身到处划满了血淋淋的伤口,跟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
难怪呢??虽然我不停地大呼小叫,但我的骆驼好歹都安安静静呆着。斯马胡力倒是安安静静利利索索地干着活,他手下的骆驼却一会儿跳起来惊叫一下,一会儿又仰着脖子悲愤嘶鸣。
骆驼凝血很差,一道细细小小的伤口也会血流不停,一串一串长长地往下淌。它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点桔色的铁锈红。此外骆驼的皮肤极薄,跟纸一样。牛皮可以做靴子,做外套,羊皮马皮也能做许多结实的东西,但骆驼皮怕是什么也做不了。怪不得会长那么厚那么浓密的驼毛来保护自己。这么说来,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其实是非常脆弱的。怪不得有着那样柔顺、踏实的性情。虽说也会犯犟,但骆驼的倔犟和驴啊、牛啊是不一样的——它的倔犟并非出于有所抵触,而是出于茫然与疑惑。
卡西帕割毛,割着割着就忘了停下来,差点儿把人家最后的坎肩也给脱了。幸亏被妈妈及时喝止。但毛块已经与身体剥离开来,只有上端还连在脊背上。于是这一大块毛搭拉在光肚皮上,披了衣服似的。后来,每当这峰骆驼奔跑起来时,肚皮上那块毛皮一掀一掀的,像挥舞着翅膀。
斯马胡力刀下的骆驼全给剃了光头,光秃秃地竖着两只耳朵。而卡西的一律给剪成小平头。有一峰骆驼最倒霉,小平头也罢了,脑门上还留了圈刘海。
另一边,妈妈和阿勒玛罕共同对付着一峰骆驼。她俩一边辛苦地割剪,一边同骆驼奋力抗争。剪左边的毛时那骆驼就拼命往左边打转,剪右边的毛了,它又一个劲儿地往右转身。斯马胡力很得意地说:“还是我们的骆驼好啊!” 我附和称是。我们这边的骆驼的确老实,尤其斯马胡力剪的那峰,都给祸害成那样了??可刚说完,一直好好地跪在他面前的骆驼突然站了起来,拖着缰绳向西狂奔而去。
骆驼脱完毛衣后,我们就要出发了。这几天除了忙着剪驼毛外,还要把羊群拾掇一遍。一看到走路有点瘸的羊,就逮起来检查膝盖和蹄子有没有创伤。肛门发炎的羊,也能通过走路的姿势看出来。斯马胡力放倒一只不太对劲的绵羊,掀起它的大尾巴一看,果然,红肿了一大片!还有蛆虫在肉缝里扭动,触目惊心??怪不得我的外婆总是说牲口很可怜,因为不会说话。病了,痛了,只有自己知道,永远不能向人求救。孤独,无依无靠??
这一天,我们开始给牛涂杀虫剂。杀虫剂的味道极其刺鼻,妈妈把高浓度的杀虫剂倒一点点在盆里,兑上大半盆水,用缠着布条的木棒蘸着往牛肚皮上涂抹。
我说:“虫子都死了,那牛尾巴干什么用?”
卡西比了比牛尾巴的长度,说:“牛尾巴,这么长;虫子嘛,到处都有!”
可恨的是这些牛一点也不能明白我们的苦心,对我们的行为相当反感。抹药的时候,一圈一圈打着转躲避,拽都拽不住。尤其是那只黑白花的,卡西想尽了办法都没能逮到。所有人也帮着围追堵截,总算有一次把它逼到近前,被卡西一把扯住了牛尾巴。那牛拼命地挣扎,拖着扯住尾巴不放的卡西东奔西突,最后还是把卡西甩掉了,令她大大地摔了一跤。卡西大怒,跳起来继续追,不依不饶。妈妈冲她大喊:“算啦!算啦??”她理也不理。
这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呼喊声。我们抬头一看,是阿依横别克姐夫,正站在南面石头山的最顶端。仔细一听,他喊的是:“大风!大风!!”
我们回头一看,果然,不知何时,西边落日处有黑压压的云层滚压了过来。大家顾不上逮最后的那头倔牛了,三下五下收拾起地上的杂物,飞快往毡房跑去。
斯马胡力和卡西分头去赶羊入圈、系骆驼。妈妈走向堆放在野地里的零碎家什,掀开盖在上面的毡片,紧张地翻找,最后取出两卷两指粗的羊毛绳。我看着她将羊毛绳中间部分紧紧系在毡房背风处的墙根儿上,然后拉开两股绳子向上兜住圆形屋顶各绕了半圈,一左一右地在毡房迎风面汇合。再把它们拧成一股,吩咐我替她拽紧。腾出手后,她找来了一条麻袋和一把铁锨。跑下山坡的阿依横别克也赶来帮忙,他把麻袋放在垂在地上的绳端上,妈妈撑开麻袋口,阿依横别克用铁掀铲起附近的泥石往麻袋里装。我一下子明白了,装满泥石的麻袋将作为一个有力的固定点,沉甸甸地压住绳子不放。这样毡房也就被系得紧紧的,不至于在大风中被吹翻。其实原先已经有这样一股绳子作固定了,再加一股是双保险。
看到大家紧张严肃的样子,我隐约明白了“大风”意味着什么,肯定是沙尘暴!怪不得这几天突然这么热,阳光暴晒。
时间紧迫,风势越来越猛烈。虽然此时的风还是透明的,可天地间异样的呼啸声相当骇人,倒计时一般越来越尖亢。大家四处奔忙,顾不上理我了。我也不知干什么好,只好尽可能地将门口的零碎物什统统挪进房子。挪不动的就用碎毡片或编织袋盖住,再压上石头,以防被风刮跑。连火坑边的牛粪堆也想法子给盖住、压上石头了。大铁盆没地方放,就反扣在地上,也压了几块石头。
云层低低地压在山间,呈水滴状紧密排列着,一大滴一大滴地悬在头顶上方,诡异、整齐、迷人,盈盈欲滴。黑压压快要下雨了的情形。果然,很快雨水就稀稀拉拉大滴大滴撒了起来。但没撒几分钟就停了,風太大,吹散了雨云的形状。天色也迅速黑了下来。
我早就准备好了晚餐,直到大家都忙乎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摆桌子,铺餐布,切馕块。催促他们吃饭。妈妈和斯马胡力又累又饿,洗了手就坐了过来,我赶紧排开碗倒茶。但这时斯马胡力突然隔着毡壁冲正在外面系马的卡西大喊道:“先别卸马鞍,还少一峰骆驼!”我吓坏了,连忙追到门口。卡西已经重新上马,掉头进入了黑乎乎的大风中。此时西边的黑云已完全笼罩了天空,四面飞沙走石,碎石子拍击在眼镜镜片上“啪啪”作响。站在这样的风里,感觉快要稳不住身形。连马都不愿意前进,卡西狠狠踢了好几下马肚子,拼命甩动缰绳,马才动了起来,向山下跑去。我还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直到妈妈催促道:“土大!快放下毡帘,吃饭!”
大约二十分钟后,班班大叫起来,我赶紧跳下花毡,掀开毡帘跑出去看。风沙中,隐约看到有人骑着马靠近驻地,看了半天,却不是卡西。正失望着呢,那个骑马人在风声中大喊着向我问候。妈妈也出来了,走上前大声和他交谈了几句,大约是一个问路的人。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无星无月,东方极远的天边却一团明亮。大风似乎不是在从西往东刮,而是从上往下刮,毡房颤动不已。回到毡房里,我忐忑不安地喝着茶,难以下咽,耳朵侧向门外,捕捉着风声之外最最轻微的一丝动静。斯马胡力看我这个样子,安慰道:“没事,卡西很厉害的!她经常这样的。”我恨恨想: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找?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我觉得你更厉害嘛。
这么大的风,天窗上蒙的毡顶不时被掀起,再沉重地坠下,“啪!”地砸在房顶上。然后再一次被掀开,再一次坠落??“啪、啪!”响个不停。尽管满世界都是烦躁的呼啸声,但还是能够隐隐听到不远处溪水那边的青蛙们仍像平时一样不慌不忙地呱叫。还是水里好,永远都没有风??我深深担心着卡西,却又想立刻铺开被子睡去。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可能只在梦境之中,只有熟睡着的身体最安静舒适??大家都还在等待。饭吃完了,我收拾完餐桌,大家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觉得过了好久好久,房顶传来沙沙沙的声音。不像刚才石子砸毡盖的声音了。妈妈大舒一口气似的说:“下雨了!”我也知道,下雨就意味着风的停止。这时,斯马胡力突然说:“卡西回来了。骆驼也回来了。”我跑出去一看,果然,卡西正在不远处的半坡上系骆驼。风的尾势仍然悠长有力。
我连忙重新铺开餐布,给可怜的卡西准备食物。同时也给大家摆开碗,让大家继续喝茶。
我高高兴兴地说:“现在可以睡觉了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只喝过一碗茶,就纷纷起身出去。原来,还得检查大风有没有吹坏羊羔的棚圈。还要给棚圈盖上塑料布,防止羊羔们淋了雨着凉。但这雨下得并不大,没一会儿,风势渐渐又缓过劲儿似的重新猛烈起来。
我开始铺床,大家只好先睡觉。在满天满地的风的呼啸声中,我不顾一切地向睡眠深处沉去。
大约凌晨二三点,妈妈起身开灯,卡西和斯马胡力也随之起来,大家出去了很久,估计又在检查小羊和小牛的圈棚??那时只觉得天地间异常安静,没有风,也没有雨,像是一切都被封冻在了冰块之中。
第二天我们出门时,扎克拜妈妈不停大笑。看到被我倒扣过来压着石头的铁盆也笑,看到蒙着编织袋压着石头的牛粪堆也笑。还把卡西帕和斯马胡力喊出来一起笑。也不知道有啥好笑的。
清晨风又大了起来,只是没有昨夜那么疯狂了。气温陡降,我翻出羽绒衣穿上,还是冷得不得了。开始过寒流了,气温骤然降到零下十几度。溪流冻得结结实实,青蛙们不知去向了那里。哎,躲过了风,却躲不过寒冷啊。
最可怜的是骆驼,刚脱完毛衣??当骆驼们顶着刺骨的寒流走在搬家的路上,若是知道了自己身上驮着的那些大包小包沉重无比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衣服,肯定气死了。
于是妈妈只好又寻了些破毡片(也是驼毛擀的)花了半天时间给骆驼缝新衣服,勉强盖住了它们的膀子。
后来才知道,我们所在的位置只是这场沙尘暴的边缘地带,也就是说只是被边梢扫过而已。加之又在丘陵地区,还不算怎么强烈。我的妈妈在乌伦古河南面旷野里种的那几百亩向日葵地才属重灾区。后来听我妈说,当时真是太可怕了,沙尘暴才来的时候,远远望去像是一堵黄褐色的墙从天边推过来似的,沙浪滚滚,横贯南北,渐渐推近。她和外婆都给骇坏了,以为这下完了,刚出新芽的土地肯定会被洗劫一空,搞不好得重新播种。幸亏家里没有搭帐篷,只是在大地上挖了一个坑,上面盖一个顶,全家人就住在地底下。风从头顶过去,大地之下倒蛮安全的。而那时节葵花苗也刚扎出来没几公分,事后也几乎没啥损失。
我们这边就更没啥损失了,牛羊安安静静,毡房稳稳当当。唯一的损失来自卡西。她前两天去东面山间放羊的时候,把我送给她的一个小本子弄掉了,上面抄了许多她正在学习的汉语单词的注音和意义。当时她倒一点儿也不担心,反正这片荒野从来都不会有人来,牛羊也不会去吃,狼也肯定不要。丢是不会丢的。在荒野里寻找失物,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我说:“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找啊。”
她当时极有信心,说:“可以找到的。只要不刮风。”
结果,风马上就来了。她哭丧着脸说:“肯定飞到县城里了,肯定城里的人捡走了??”
我只好安慰她说:“肯定是城里的阿娜尔罕捡到了,她一看是卡西的,就赶紧给你送过来??”
那么这次风灾中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花了许多工夫,在大风里追逐被吹跑的东西,并一一捡回毡房中妥善放置。包括半截扫帚,一块破铁皮,一截烟囱和一条破麻袋??也非常辛苦。觉得自己还算是细心,还算有眼色吧。
结果等妈妈和斯马胡力他们加固完房子回来一看,花毡边的空地堆得满满的,便皱着眉头又一一扔了出去。
我连忙说:“外面有风!”
他们说:“有风怎么了?”
“要被风刮跑!”
他们一边扔一边说:“刮跑了再捡回来嘛。”
我一想,有道理??
对了,还有一件关于杀虫剂的事。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多此一举了。抹过药的牛自然没有生过寄生虫,但那头没抹过药的黑白花牛同样也没有生。它真聪明。
狗的事
我总是记得小狗怀特班的事。每当我偷偷给它食物时,它赶紧一口含住,闭着嘴,若无其事地离开。一直走到老狗班班看不到的地方再吃。如果偏这时迎面就遇到了班班,则立刻扭头吐出来,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卧倒,摇尾,掖得严严实实,装作晒太阳。真是又聪明又可怜。
班班是异常警惕的,如果一旦被它发现,会立刻恶狠狠地扑上去,咬得怀特班一顿惨叫,呜呜求饶。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班班衔起战利品走开。害我每次喂怀特班都得千方百计地找时机。
怀特班不是被遗弃在额尔齐斯河南岸的那个怀特班,是被一个客人抛弃在冬库儿的小狗。看上去顶多三个月大,又瘦又没出息的模样。
这个小狗虽然没人要了,但耳朵也被剪得圆溜溜的,看来以前的主人也曾有心想一直养到最后,但不知为何,还是扔弃了。据说当时小狗一直跟着原主人的马儿跑到这里,那人请斯马胡力帮着捉住狗,打马跑了。好半天小狗才挣脱出来,四处寻找了半天,一转身就缠上了斯马胡力。立刻认定了这儿就是它的新家。
猫也罢,狗也罢,长大了就野了。但当它们还是小猫小狗的时候,却总那么黏人。人走到哪兒,也跟到哪儿,不管认不认识。大约它们也知道,当自己还弱小单薄的时候,能依靠的,能救助自己的,就只有人了。这种心思令人怜惜。
虽说跟着人也没有吃的,但离开人更是死路一条,便不妨跟着,好歹还有点希望??
看着新小狗团团转地跟着斯马胡力撒娇,我问卡西:“这个狗我们要了吗?”
她想都没想就说:“不要!”
“那它有没有名字?”
“怀特班。”同样想都没想。
新怀特班来到新家里,为了能够被收容,努力地表现。黄昏时分,一个穿着天蓝色衣服的小男孩走近我们的驻地,远远向扎克拜妈妈打招呼,想要说些什么。班班立刻冲上去狂吠,怀特班也跟着起劲地又跳又叫,而且表现得更为愤怒。真是个愣头青。那么大一点点,能吓唬住谁?
白天卖了一天的乖,到了晚上,却哀伤地呜咽了一宿。可能在这个不熟悉的地方感到很不适应,孤独又伤心。可跑去哪里伤心不好呢,偏要跑到毡房背后的墙根下??以为那里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于是,吵得大家一整晚睡不好觉。刚好大家都睡在那块墙根边。气得斯马胡力跑出去打了好几次。
此后我们又有两条狗了。但这个家里,谁也不待见新狗,加之又没机会立功,于是它的日子过得凄惨极了。我到现在都没想通它是怎么在冬库儿活过一个月的!
除了我偷偷给一小块馕(一不小心还会被班班抢去),这个家再也没人给它吃的东西了。但它还是死活不肯离开。无论怎么挨班班的咬也硬撑着。如果有陌生的牛羊或骑马人靠近我们的驻地,它立刻首当其冲,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咬。然后晃着尾巴回来邀功。但还是没人理它。它整天富于希望地守在门口,估计饿得只剩摇尾巴的力气了。这是山野,离开的话,又能去到哪里呢?大约我们的毡房子是它唯一的希望吧。
而天天偷取大家的食物喂狗,我也很有负疚感。人又有多少吃的呢?一点多余的食物也没有。有多少人,就揉多少面,烤多少馕,几乎没有任何浪费。因此我能给怀特班提供的馕往往还不到乒乓球大小,每天能偷到这么一小块就不错了(其实喂狗的时候,我自己也想吃)??这么一点点,不但填不了它的肚子,可能只会引得它的肠胃更加??
在制做肥皂的季节里,大家离家时,总是再三嘱咐我看好正晒着的新肥皂,别让狗吃了。因为制作肥皂的重要原料就是羊油。可是除了羊油还用了大量工业火碱啊。这有什么好吃的?如果真能充饥,我倒希望它多少去吃一点??
有一天下午,看到怀特班在草上吐了。看来真是饿极了,见到啥都乱吃。
那段日子总是很难受,比挨饿的是自己还难受。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的人,什么也保护不了??
没多久,上游的阿依努儿拖着两个孩子来串门。原来她听说我家有多余的狗,是跑来要狗的。她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在一條非常狭窄阴暗的山沟里,没有很近的邻居,肯定会害怕野兽什么的。扎克拜妈妈一听,求之不得!她尤其讨厌新怀特班。于是连忙找了一截羊毛绳拴住小狗,交给阿依努儿牵走了。
可不知为什么,这个笨狗死活不愿离开,悲惨地呜噜着。阿依努儿在前面扯住绳子使劲拽,两个孩子合力驱赶,好容易才艰难地带走了。
怀特班显得非常恐惧,我却很高兴。这下好了,它有自己的家了,至少再不会被别的狗欺负了。而为了能留住它,阿依努儿肯定会每天都喂它些吃的。
结果第二天黄昏大家赶羊的时候,这个笨蛋又跑回来了!那么远的路!有这股聪明劲儿和这种顽强精神,干吗不用在讨好新主人身上?
真是的,这个家有什么好的呢?它在留恋什么?难道是我偶尔偷给它的那么一丁点馕块吗?
下游的恰马罕家也养有一条胖乎乎的小狗。平时一直拴在门前,还给它垒了个能挡雨的小狗窝。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拴起来。我家的狗,赶都赶不跑??
我们这条山谷里一共四条狗,四只狗互相很熟,平时见了面还会打招呼。如果有外人进入驻地,一只狗吠叫起来,远远近近的狗都会一起叫,为之助威造势。如果是个特别招狗烦的人,四只狗则会一起赶到,围着他咬。咬得他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逃掉的。
而班班只有在共同对付外敌时,才重视小狗怀特班的微薄之力,与它站在同一战线。而平时俨然以老功臣自居,对怀特班百般欺凌。
其实老功臣班班也只在新狗怀特班出现之后才稍稍比较出一点点优势。平时它的日子也不好过。隔三岔五的,顶多能有一点点刚盖住碗底的奶茶渣子和刷锅水。
班班是一只地道的牧羊犬,看上去肥头大耳,腰粗体宽。其实已经很老很老了。有十几岁了,骨头都有些嚼不动了。
最初班班并不是我家的狗,是可可媳妇的娘家的狗。后来她娘家迁去了哈萨克斯坦,狗就扔了,被扎克拜妈妈一家收容。因为是条老狗,它非常熟悉游牧的生活。在搬迁的路上,无论多么辛苦也不掉队,不乱跑。一看到有山羊不守纪律,离开牧道啃草,便立刻冲上去把它们赶回队伍中。在驻地上,要是有别人家的牛羊出现在我们毡房附近,卡西或妈妈猛喝一声,班班就立刻跳起来把牛羊赶跑。就算没人喊,一看到有别的牲畜靠近我家河边草地上的盐槽子,它也会立刻冲下山坡把它们赶开。但自己家的牛羊却是认得的,绝对不会弄错。
当然,有时候也会负责得近乎无聊。客人的马系在门口草地上,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又没惹它,它也不干。围着人家大喊大叫,不停做出要扑过去咬的架势。这一招会吓住大部分的马,但总有一些见过世面的老马闻若未闻,旁若无狗。
在新狗怀特班来之前,我偶尔也会偷拿一点点馕块喂班班。于是这家伙便整天盯牢我了,走哪儿都跟着不放。还老是啃我的手。一看就知道这只手经常给它吃东西??这个笨蛋。每到那时,害我总得装出一副奇怪的样子:“它为什么老跟我,不跟你们呢?”
大家心知肚明,面无表情:“谁知道。”
在春牧场上,当我刚刚进入这个家庭时,班班还是一只病狗。整天坐在门口空地上晒太阳,不停摇头晃耳。卡西说它的耳朵里有水。果然,仔细一听,它一晃脑袋,就有水声咣咣响。好像满脑袋都装满了水!我翻开它的耳朵一看,湿湿的,流着脓水!狗的耳朵被剪短了未必是好事,容易进水、感染??
当我仔细地翻看它受伤的耳朵时,卡西远远看到了,连忙喝止,还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以示恶心。我问怎么了。她用汉语说:“狗的不好!”我问哪儿不好。她想了又想,无法表达,反正就是说不好。
想起以前听过这么一种说法,因为狗吃粪便,且不分父母兄妹地胡乱交配,是肮脏淫荡的象征。而亲近狗的人,往往会被看作有着和狗一样的品行??
当家里的兽医姐夫来作客时,我请他帮着看一看班班的耳朵。他说他只治牛羊,不治狗。
我说:“都一样嘛!”
他说:“那不一样。”
我又说:“那会不会死?你听,那么多水!”
他笑着说:“不会。它是狗嘛。”
看在他是兽医的份上,我姑且信了。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班班倒着提起来,甩啊甩啊,帮它把水全甩出来!
有一次进城遇到我妈,她建议我用盐水帮狗浇洗患处,消毒。于是回去告诉了斯马胡力。当时这家伙正在喝黑茶(当时牛奶产奶量少,没有奶茶),闻言,端着喝到一半的剩茶,跑出去浇到它脑袋上,还嬉皮笑脸地对我说:“这也是有盐的水嘛??”
作为狗,活着有什么幸福可言呢?每天结束茶饮后,如果还能剩下一点点的奶茶渣子或刷锅水,就倒进门前草地上的一只破铁锨把子里。连个狗盆都没有。而那点残汤剩水又什么好喝的呢?班班喝的时候,怀特班远远蹲着等待,等班班舔完后才绕着弯子踱过去,反复地舔着空铁锨。舔了很久很久还在舔。到了第二天还过去舔。
又想起恰马罕家的小胖狗,不但给小心地拴了起来,还像供菩萨一样在它面前放了一大碗食物,由着它吃。可它还是一副死不乐意的样子,趴在那儿生闷气,谁也不理,对那碗吃的东西瞧也不瞧一眼??原来狗与狗也是不一样的。
我呢,像是上辈子欠了它们的一样,整天纠结于这些事而不得安宁。一点也见不得它们祈求的眼睛??却只能反复地述说它们受过的苦,再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我还生活在这个家庭之中,还能尽己所能,每天给小怀特班一点点希望。可是我不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当它依赖我了之后,我却离开了??又想象到某一个寒冷的夜里,它用尽最后的生命的能量,历经长时间的痛苦,终于结束生命??又想到,就算不死,秋天南下渡河时,这么小的狗,也未必能游过额尔齐斯河的激流。那时它只能徘徊在北岸,成为真正的野狗??就算过了河,初冬时节途经乌伦古河畔的人群聚居处,正好赶上冬令吃狗肉,那里生活的汉族人天天到处打狗??这样的生命,活着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我怕它死去。为什么牛羊的死总比不上狗的死去那样令人难过呢?大约因为牛羊的死总是那么平静,而狗的死像是有怨恨一般。它们死之前曾向人不停地求助过??
然而无论怎样的生命,都会死去的。搬家时,一只小老鼠从拆去的塑料小棚下没头没脑地跑出来,被扎克拜妈妈一脚踩死。我只能庆幸那是一瞬间的事,还要庆幸它的灵魂单纯,不能理解痛苦。
事实证明,是我想得太多了。后来有一次进城,离开了三四天,回到家,班班和怀特班仍好好地活着,缺了我那一点点馕块,谁都没饿死??
我还是不能明白生命的事情。我还是没完没了地记挂着世间的苦难,还是不能释怀。却只能,仅此而已。
六月初,这片牧场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附近的牧民全都去参加了宴席。一大早,我们把贺礼绑在马鞍后,约好附近的邻居一同出发了。似乎知道宴席上肯定会有好吃的,几家人的狗也鞍前马后紧紧跟着。于是我们三家人就跟了四条狗。往下的一路,就像支流汇入大河一样。每到一个岔路口,就会有一匹或两匹捎着贺礼的骑马人汇入我们的队伍。狗也越跟越多。真热闹!
可到了地方一看,真丢人!就我们这一拨客人带了狗来??
婚礼仪式上人真多!怀特班还小,不懂事,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又亢奋又紧张,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地找吃的,还不时鬼喊鬼叫。大家都很烦它。况且在庄重的婚礼上有狗捣乱也不像话。于是几个小伙子把它捉住,拖到远远的小山顶上,绑在一棵树上。接下来的小半天,惨叫声没完没了地远远传来,令人揪心。直到我们离开时,也没见有人给它松绑。那时下起雨来了??我不敢过去看,因为自私,因为孤单,不想因为怜惜狗而让人厌烦。况且,我知道妈妈一直想趁此机会遗弃它。
而宴会远未结束,今晚还会持续一整夜的,就更不会有人理它。那么明天呢,后天呢?它被孤零零地拴在山顶上,又饿又冷??宾客的队伍启程回返了,它仍在绝望地吠叫。此处有人愿收养它吗?它会自己挣脱,找到回家的路吗?大约不会了,这一次,实在太远了??
我们一行人越走越少,跟来时一样,每经过一条岔路口,这支热闹的队伍就被分流掉一小部分。渐渐地,各自领着各自的狗回到了各自的家。
可是走到最后只剩我们一家时,发现除了班班,怎么还跟着一条狗?
好容易扔掉了一条,结果又领回来一条??
去吾塞
离开冬库儿的最后一晚,太阳完全落山后,大家仍在凌乱的营地上忙碌着。我冷得紧靠着火炉,被烟熏得直流眼泪也舍不得离开半步。风很大很大,火焰破碎、凌厉。它激动地狠狠吮吸木柴的能量,又马不停蹄地把这能量散向大风。烤手时,手心烤热了,手背却依旧冰冷。翻过去烤手背,手心又立刻冷得受不了。不知是真的冷,还是神经质。只不过四周少了一圈薄薄的毡房而已,顿感无可庇护,心意惶惶。
这一晚没有搭依特罕(哈萨克语,临时的三角形简易帐篷)。大家露天睡在行李堆中。斯马胡力用行李卷在迎风处堵成一排墙。“墙”上斜靠着三根木头,再盖一块塑料布。我们就睡在塑料布下,头抵着行李,全都和衣而眠。但躺下没一会儿,风就把塑料吹开了,顿时满目星光。
露天睡觉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闻斯马胡力兄妹俩的臭脚丫子味。但脑门却被风吹得生疼。干脆爬起来戴上帽子,裹上围巾,再用被子囫囵裹住脑袋。风仍然满世界呼呼啦啦地吹,无所不至,无坚不摧。惟独对我的被窝无可奈何。
午夜一点被叫醒时,发现被子的脚那头被露水湿透了,微微结了一层冰壳。爬出被窝,空气凛冽,遍地冰霜,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上空繁星密布,看来是个大晴天。心里很高兴。斯马胡力在暗处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太阳能灯。黑暗重重压迫这一小团光明。很快,茫茫夜色中,加孜玉曼家那边的山头上也晃晃悠悠地亮开了一小团。此刻他们也起身了,在辽阔的深夜中打点行李。
我叠完大家的被褥,在花毡上铺开餐布,开始沏茶。大家围着餐布,泡开干馕,默默无语地进食。我也努力吃了许多,因为下顿饭至少得在十个小时之后了。结束早餐、整理完餐具,顿觉已无事可做。扎克拜妈妈和兄妹俩装骆驼,捆行李,井井有条。我也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呆呆看着。并感到越来越冷,钻心地冷。虽说穿了好几双袜子,脚还是冻得僵疼不已,牙齿也不停打颤。还没出发就这样了,往下一路该怎么捱??
实在冻得受不了,又无处躲藏,只好转身,冲着附近的高地跑去??爬山。夜色浓厚,星空高远,世界漆黑無底,山路隐约发白。我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登,累得大口喘气。因为穿得又厚又沉,膝盖每打一次弯儿都得使出三分劲儿,于是没一会儿就累得浑身发热。但呼吸太急,咽喉又火辣辣疼了起来。
寒意暂且退后,浑身感到轻松一些了。站在高处喘息,此时星空已趋寥落,但全世界仍然在黑暗的严密统治中。静静地待上片刻,会发现世界不是静止不动的,至少头顶的星星正在一粒粒渐渐淡去。银河也正在淡去。而在黑暗的视野下方,我们营地的微弱的灯光简直像一整城市的灯光那么热闹。还隐约可见我们的家灰暗地散开、堆放了一地。一切远未曾结束。最后的几十粒星星锐利地发光。怪不得人们总说星星为“寒星”,果然很寒啊。像摔碎的玻璃碴,碰一下就会割破手;看一眼,眼睛也发疼。
上山容易下山难。可能眼下不远处有灯光的原因,脚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连连摔跤。当我再次出现在太阳能灯的光芒中时,大家还在有条不紊地收拾营地,没人知道我离开过。
没一会儿,寒意很快又四面袭卷上来。于是继续运动??僵硬的脚掌每触一次地面,就生硬地疼一下。等我第二次爬到山顶时,满天的星星就只剩下北斗星中的一颗,以及牛郎织女星。等第三次爬到顶,东方已蒙蒙发白。
三点,天色已亮,五家人的驼队在山谷南面的开阔地带会合后,沿着山路向着东方缓缓出发。
上次搬家我们装了四峰骆驼,这次居然装了五峰!奇怪,这一路向北迁徙,沿途全是无人之地。也没见购置什么大件东西,只见生活用具在不停地折损、抛弃。东西怎么会越来越多???
从昨天傍晚开始,一峰没穿鼻孔的小骆驼也给逮着往背上绑了几袋杂物。这是它第一次上绑驮东西,很受惊吓。当时为了防止它乱跑,斯马胡力和赛里保把它两条前腿的大腿和小腿折叠起来绑住,强迫它卧倒。可哪怕站不起来,它还是想法子翘起屁股,用前腿膝盖撑起身子东张西望。此时,它完全忘了背上还驮有东西,甩着屁股,岔开后腿蹦跶着到处乱跑。好狗班班不时冲向它,把它追回队伍。
几家人的驼队走在一起的情景堪称“壮观”。各家的驼队被各家女主人修饰得体面又富裕。年轻妇人们额外打扮了一番,披了庄重美丽的头巾。男人们也都穿上了做客才穿的外套。
今天我的任务是牵着两匹空马前行。马儿们倒是很乖,一直不紧不慢跟在我的座骑后。但要放屁时一定会想法子超过我,走到我前面。
太阳远未出来的时候可真凄凉。世界虽历历清晰,但少了阳光这一项重大内容,真如铁石心肠一般。突然想到几天前在毡房里包尔沙克时,温暖的火炉和满室的油香??恍如大梦一场,我们居然有过那样的好日子!而此时,却得万般地忍耐。
总是生活在到来与离开之中,总是只是经过而已。但是,什么样的生活不是“经过”呢,经过大地,经过四季,经过一生,经过亲人和朋友,经过诸多痛苦、欢乐??突然间非常难受。真想知道,在遥古的年代里,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使得这支人群甘心沉寂在世界上最遥远的角落,栉风沐雨,顺天应地,逐水草而居。从南面的荒野沙漠到北方的森林草原,绵延千里的跋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平均每个星期搬一次家,几乎得不到片刻停歇??据说这是全世界最后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真想知道,到底为着什么,全世界只剩他们坚持到了如今??但又怎么能说这样的生活动荡,这样的生活没有根呢?它明明比世上任何一种生存方式都更为深入大地。又怎么能说它脆弱?它依从自然的呼吸韵律而起伏自己的胸膛,它所凭持的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难以言说。我不知该站出来不顾一切地高声赞美,还是失声痛哭、满心悲凉。
夜里明明还有晴朗的星空。但天亮后,满天重新布满密云。我们引着驼队在阴冷世界中,在永无止境的山路上盘旋行进,渐渐地,西面天空出现一小抹蓝天。以那一小抹蓝天为中心,一个小时后,三分之一的天空里的云层都散开了。太阳也出来了。
但阳光始终只照射在我们身后高处的山巅,我们也始终行进在大山的阴影处,走了一程又一程。清晨过后,好容易盼到太阳渐渐升高,光明渐渐扩散,眼看着光线角度偏向我们行走的位置,眼看就能晒着太阳了??这时,在阳光照射下,云层渐渐郁结起来??于是,往下我们又得继续走在云的阴影下,四面依然冷风嗖嗖。翻过一座小山时,我在高处勒停了马回头看,看到遥远地方有一大片群山沐浴在阳光中,那一处的上空全是晴天,那里还有蓝色的湖泊静静地显露一角。站在寒冷的地方遥望温暖的地方,那感觉仍然是大梦一场??
不过,云块在风中移动得很快,蓝天斑驳,似乎又有放晴的兆头。之前很长的一段路都是巨大的台阶般的缓上坡路,又窄又陡,好容易才走到山路最高处的山脊口。刚从山的阴面拐向阳面,阳光猛然投到脸上,暖意清晰!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分水岭”!两边果然是截然不同的!然而,正高兴时,低头一看,眼下立刻就是下坡路,一百米后就通向密密的森林??阳光普照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往下仍然冷风嗖嗖。这条路在森林树荫中蔓延了很久很久。
走出森林后,总算才全面进入阳光之中,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宽心的笑容。往下又翻过一面圆潤的斜坡,地形突然起了变化。眼下是没有森林的丘陵地带,四面全是空旷巨大的斜坡,草地一碧万顷地铺展开去。我们沿之字形的山路无边无尽地向上、向上??满眼绿意袭人、阳光慷慨。马儿扭着屁股,有节奏地左右摇晃。道路一尺多宽,深陷草地,沿舒缓的地势一圈一圈延伸,永无止境。走在这样的路上,竟有强烈的催眠感,不由在马背上渐渐打起瞌睡来??但又睡得不深。每当在睡意中微微睁开眼,抬起脸,总会惊讶眼前世界怎会如此深暗,如此阴沉,像暴雨将至。但实际上却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
天气变得极快,天空说阴就“刷”地阴了下来。翻第三座山坡时,突然下起了雪,并且越下越大。但没一会,却变成了雨。虽说雨势和上次在哈拉苏的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况且还穿了雨衣,但还是令人沮丧。好在这雨下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了,云层一破碎,阳光迅速再次投放向大地。走在阳光中,朝阳的那条腿暖洋洋的,另一侧的左腿还是冷冰冰。刚才的雨打湿了半截裤腿。
总的来说,今天的行程还算平顺。只在穿过森林后的一处隘口出了点意外,那里又陡又滑,一峰骆驼差点倒下去。还有一峰负重的小骆驼根本就是挣扎着被男人们拖上去的。男人们拽紧了缰绳,不敢令骆驼们松懈。所有骆驼的鼻孔都被缰绳扯破了,流着血。等翻过那道隘口,所有骆驼都累得双股湿透,腋下全是汗气,一个个大喘粗气。
十一点,我们开始进入地势开阔的托马得夏牧场。渐渐地,路边开始出现毡房,并且越来越多。其中两家友好地拦下我们的驼队,为我们端来了酸奶。
正午时分,驼队终于在一座开阔干燥的山顶上停了下来。卸完骆驼,支起依特罕后,斯马胡力把骆驼赶往西面的狭小山谷。阳光充沛,扎克拜妈妈赶紧抖开一路上被雨水打湿的衣物被褥,摊在附近的石头上晾晒。我则开始准备茶水。大家都饿坏了!我向妈妈打听此处的水源。她向西面指了一指,我朝那个方向走了老半天,才看到山脚下林子边有一小片沼泽。拎回水后,又从山下树林里抱回一捆柴枝,支起了铁皮炉升起了火。等斯马胡力回来,水刚好烧开。
加孜玉曼家的毡房在山顶另一端。远远看去,他家已经围坐草地上,开始喝茶了。在身侧的山谷里,卸载的骆驼和上了绊子的马儿三三两两地细细啃草,还不曾走远。我们三人坐在依特罕前,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回想一番这一天,真是无比漫长,明明才至正午,却觉得足足过了两天似的。之前的黑暗与寒冷那么漫长,无边无际??
羊群遥遥未到。茶水刚结束,母子俩推开碗向后一倒,开始睡觉。
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睡在狭小的依特罕里,我露天铺了块毡子,直接睡在阳光下。这会儿阳光棒极了!哎,恶劣的天气后总会来场极好的天气,真能安慰人。之前再大的痛苦,这会儿似乎也全都轻易抵销了??要是每天下午都能如此晴朗温暖,每天搬家我也不怕??
倒在天空下睡了又睡。无论哪次醒来,太阳永远挂在天上,永远同样的角度,永远不会落下似的。跋涉的忍耐延伸了上半天,睡眠又延伸了下半天,这一天越发漫长了??迷迷糊糊中,想到之前路过的小河边积雪皑皑,想到雨气漫天的世界,阴沉沉的天空。那时仿佛天空从来都是如此。而此时的天空如此晴朗温暖,仿佛也从来如此,没有变过。
我要赞美阳光!我能证明,阳光的最小单位的确是颗粒状的,我能感觉到它们一粒一粒持续进入身体,无孔不入,然后累积起来,坚实地顶在身体中。尤其是头发,头发很烫,头发的黑是最大的光的容器。在每一根头发深处最微小的空间里,每一粒光子都是一枚完整的太阳。另外黑色的棉靴也热乎乎的,十根脚趾统统舒展开了,之前它们紧紧抠作一团。为此,真恨自己的脸为什么是浅色的,装不下更多的光子。很快,脸晒得发疼。
不止是我,整面大地都打开了,世界上充满了门,光子排着队有序进入。整座山坡因鼓胀着阳光而蠢蠢欲动,青草加快速度生长。全世界唯一的阴冷只在我的身下。我挡住了阳光。我真是最无情的遮蔽物。睡在这块阴冷之上,像悬身在黑暗的深渊上。梦境中都不能忽略这深渊的存在。似乎全世界的寒气在阳光的进攻下无处躲藏,全跑过来躲到了我的身后。越睡,背部越来越冷,便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立刻触到新鲜的温暖。身侧的花毡热烘烘、喜洋洋的。当然,再过一会,还得再翻个身。我是最有力的遮蔽物。
感觉简直睡了好几天,舒畅极了,而实际上只睡了不到两个钟头。直到一大块云挡住了太阳,阴影罩住整个山坡,这才打着冷颤冻醒。斯马胡力还在睡,但扎克拜妈妈早就起来了。她把大锡锅收拾出来置放在铁皮炉上,熬煮一路上一直装在查巴袋里的变质牛奶。煮开后,她把分離出颗粒物的奶汁一勺一勺浇在一块芨芨草帘上,沥去水份,篦出一小摊柔软的乳浆。再像卷寿司一样用草帘紧紧裹着它们,压在两块石头中间。等明天再上路时,便把这支草帘卷系在骆驼背上,一路被风吹。到达新的驻扎地时,差不多就吹干了吧。
孩子们和羊群三点过后才出现在遥远的视野中,等走到附近山头已经四点过了。男人们赶上前接羊,孩子们驾马小跑,回到各自的驻地,我赶紧准备茶水。看来这一路上并不好玩,卡西和亨巴特一声不吭地喝茶,神色疲惫。卡西更是烦躁不堪,不时地和妈妈顶嘴。喝完茶,两人也没顾着休息,又迎着羊群遥遥走去。
安顿好羊群后,天色已经很暗了。此处地势很高,七点多太阳才落山,估计十一点后天才能黑透。晚餐焖了半锅带肉块的米饭,饭端上餐布时,大家才轻松起来。在渐渐明晰的星空下,靠着火炉,围着餐布,边吃边说笑,谈起路上的见闻。当妈妈说起我在马背上睡觉的事,大家笑了很久,又叮嘱我下次再不可那样,很危险的。
这一天睡得早了些,但仍是凌晨一点起来。一起来就很有绝望感,这么黑,这么冷,什么时候天亮啊,什么时候有阳光啊??我入睡前搭在空铁皮桶上的裤子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桶上。轻轻扯吧,根本扯不动。使劲扯,又怕撕坏。而外套不知何时从依特罕上掉落,也给硬邦邦地冻在地上了,一扯就揭起一片草。可这么冷的天,没想到露水还这么大,连鞋子里面都是湿的。尽管如此,还是得穿。
穿上这样的外套、裤子和鞋子后,被窝滋养出的暖意很快就被寒冷的衣物吸吮得一干二净。喝完暖瓶里温吞吞的茶水,再解一次手,很快又冻得上下牙打起架来。只好转过身,老办法——爬山!
这回先往山下跑,跑到林子边,再转身往上爬。跑了两三个回合,大口喘气,喘得嗓子都有些破了。
因有婴儿,加孜玉曼家那边燃起了火堆,离我们驻地只有几十米远,这时候真想过去蹭着烤烤火??但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当着忙碌的众人面烤火,未免太让人心烦了??
凌晨两点多,骆驼们打包完毕,斯马胡力用缰绳抽打它们的屁股,喝令它们站起身来。加孜玉曼家那边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这时,我的马偏偏跑丢了!为此,卡西和斯马胡力驾马消失进黑夜深处,很久以后还不见回来。加孜玉曼家的驼队等了好一会儿,先启程了。妈妈也等了一会儿,叹口气,吩咐我在原地等着,也上了马一个人牵着骆队离开了。偌大的坡顶只剩下我,以及扔在草地上的我的马鞍??被抛弃了一般。忍不住开始假想:这会儿大家都走了,找马的兄妹俩也绕着圈子赶上了驼队,从此,只剩我一个人和一个马鞍留在荒野之中??惴惴不安。渐渐地,空气亮了一些,能隐约看到四面情形了,草地露重霜寒,更显凄凉。而且人也越来越冷,爬山也没用了??突然想起加孜玉曼家的火堆,虽然熄灭了很久,说不定还能重新吹燃。便向那边走去。走到近前,吓一跳,火堆前还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冬库儿著名的酒鬼??而且又醉醺醺的。顾不上吃惊,走上前扒开柴灰,果然看到还有星点余烬,便折了根柴枝扔进去,不停地吹,但吹了半天,只见浓烟滚滚,就是烧不起来,倒弄得满脸黑灰,呛得直流眼泪。再一看,火堆边有一块被熏得乌黑的石头,摸一摸,还有点烫气,大喜,顾不了太多,一屁股坐了上去。
对了,刚才在火堆边寻摸柴禾的时候,竟摸到一只手电筒??加孜玉曼家真粗心。幸亏我的马找不到了,要不然此时我早就跟着驼队走远了,这支手电筒就得永远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比现在的我还要凄凉。
天色越来越亮,快四点时,卡西才牵着我的马出现在山坡上。然后我俩快马加鞭向驼队追去。后来她还嫌我跑得慢,扯过我的缰绳,拉着我的马狂奔。好几次差点把我颠下去??她以为我跟她一样勇猛吗?!但我什么也没说,脚掌死死踩着鞍子,一直咬牙坚持。这次大大地耽误了大家的行程。虽然马走丢了又不是我的错,但还是感到理亏。好像是一个不吉利的人??
快五点时才追上队伍,总算松了口气。此时我们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繁华地面!眼下这条山谷里有好多毡房和方形的帐篷,还有几座木屋。几乎每一家房子旁都栽有高高的电话天线。这里的石头路又宽又平,可以走汽车。有的商店或小馆子门前还停有汽车。其中有一辆破烂不堪的“老东风”蓝卡车,车门上还喷着“中国移动”的字样和标识。此地还有一个水泥砌的羊浴池。秋天下山时,羊群会在这里洗药浴,杀寄生虫。走着走着,居然还看到一个厕所!还是木头砌的,上面还标着汉字!而且还分男女!天啦,感觉很多年都没见过厕所了??想必这个地方常有领导下基层调研。
在一处岔路口的商店前,我们喝停驼队,下了马,用力拍门,好半天才把睡眼惺忪的老板喊出来。以前我家在山里开杂货铺时,最恨的就是这种一大早就把人从被窝里掏出来的顾客。可到了这会儿,又恨老板开门太慢。
进了店,老板先生炉子,再和我们做生意。说是做生意,也没买什么东西。倒是老板出于礼貌给女人们抓了把杏干。大家围着炉子聊了一会儿,烤完火就继续上路。
今天的路是沿着帕尔特山谷,去往沙依横布拉克牧场。昨天的托马得牧场是一条漫长、光明的绿色走廊,今天的帕尔恰特山谷则狭窄、阴寒而美艳。整条山谷怪石嶙峋,遍布着白桦林,树干洁白,枝条淡红。一条清澈得过分的河水一直伴在路边。河两岸冰雪皑皑。
一上午都走在河谷最深处,非常冷。而上方天空晴朗明净,眼看阳光浓烈地打在高高的山巅上,就是下不到谷底,令人着急。同行的婴儿不停地哭,摇篮上蒙着的毯子结满白色的冰霜。
然而再长的山谷也总有尽头,快十一点时,道路越来越窄,我们开始走上坡路。同头一天的情景一样,一翻上最后的达坂(哈萨克语,山路翻山时的最高处),突然进入了高处的阳光之中!原来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呢!斯马胡力唱起歌来。沉默了一路的扎克拜妈妈也突然轻松起来,兴致陡涨,不时为我指出路过的一些石头,说哪个像牛,哪个又像羊。很快乐的样子。
接下去又走了两圈巨大的盘山路,经过冬鼓儿今牧场恢宏壮观的大斜坡地带,渐渐地,景色越来越熟悉,快到沙依横布拉克牧场了!这时,孩子们和羊群也从另一个方向赶到了。这里地势坦阔,低处的牧草非常深厚,分布着一坨一坨蒲团似的草疙瘩。快到山谷口时,路边出现了许多木结构的坟墓。这正是自己十年前每天散步时无数遍经过的地方啊!
墓地总是意味着悠久富饶的栖居地。越往下走,毡房越多。这条山谷两侧纵裂着条条小沟谷。每条沟里都扎有毡房。
中午,在开阔的山谷口,队伍暂停下来,男人们开始分羊。就在前方的岔路口,我家和爷爷家、哈德别克家转向北面,而苏乎拉和加孜玉曼家则掉头向南。——接下来的整个七月和八月,我们的牧场远远相隔,再也不能串门了。
我们的路程还有一天,而苏乎拉他们还有两天。和更多的行程为一个多礼拜的牧人相比,我们的迁徙路程其实非常短暂的。
今天我们的驻扎地是沙依横布拉克商业区附近的一片草地。卡西帕去附近放羊,我和斯马胡力、妈妈三个人卸骆驼、搭临时帐篷,准备茶水。这块驻地是一处大斜坡,紧靠着石头路。水源就是山谷最底端的河流。河对岸毡房真多,一个比一个白。河水不是很清,却又宽又平又缓,河边草地中的小路非常清晰,很是使用频繁的情形。我去打水时,突然听到野鸭叫声。扭头一看,两只野鸭领着一串小野鸭,从岸边一扭一扭走了过来!然后沿着岸边平缓处一一跳下水。嬉戏着游耍,跟寻常的家鸭似的!不由令人担忧,附近住着这么多人家??但是,岸边小路上来往的骑马人经过时统统目不斜视,没人想到去打来吃。
河这边也扎有一顶毡房,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在门口自个儿洗头发。别看人家小,很会拧毛巾的。反复地拧啊拧啊,再用这毛巾细细地擦掉头发上的泡沫。再拧半天,再接着反复地擦头。再拧啊拧啊,这回该抹小脸了,抹完脸还要抹脖子抹胳膊。有条不紊。最后再拧一遍毛巾,并细心叠作三折,搭在旁边的木头栏杆上。这才端起面前那盆泡沫水泼掉——足足半盆水呢!真有劲儿。我觉得非常稀奇,忍不住放下水桶看了好久。没一会儿,毡房里又走出一个六七岁小女孩,头发卷得很可爱,也是湿的,看来也刚洗过。接著又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很苗条,头发长长的,也刚洗过。这三个头发亮晶晶的姑娘,一声不吭站在阳光中。这是真正的夏牧场啊,一年之中最安逸富足的地方??
提水走在回去的路上,脚下的路只是第二遍走过,就觉得已经走过了无数遍似的熟悉。今天是行程的第二天,才走到第二天,就觉得已如此这般走过了很长的岁月。又觉得从此之后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其实也无所谓??就已经完全习惯了吗?实际上,想到不久后的停留,还是深深地渴望着。
总之,在第三天,我们来到了深山夏牧场吾塞——羊群北上的最后一站。第三天和前两天没什么不同,长时间的忙碌、早起、受苦,之后再次被晴朗的天气所安慰,最后是明亮的抵达。当我们点滴耗尽缠绵的山路,缓缓抵达视野尽头一块洁白的巨大石壁,绕过它,向上,持续向上,走进最后一段陡峭的林中山路。那一路的地面上全是树根,没有泥土。等穿过这片林子,眼前露出一大片空旷的倾斜的草地,我一眼看到尽头高处的小木屋。突然想象到自己未来某一天站在木屋前,慢悠悠地洗头发、晒太阳的情景。
真正的夏天
在深山夏牧场,白昼越发漫长了,下午时光越发遥遥无边。我们裹着大衣,长久地午眠,总觉得已经睡过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一个个懵懵坐在花毡上,不知如何是好。扎克拜妈妈便铺开餐布给我们布茶,盐融化在茶中的动静遥远可辨,食物被咀嚼在嘴里的滋味深沉又踏实。
在吾塞,我们的驻地地势极高,已在云端。当那些云还在远处时,明亮得近似清脆,似乎敲一敲就当当作响。可一旦游移到附近,立刻沸沸扬扬,黏黏乎乎。
这是多雨的六月,每天都会下几场雨。哪怕只飘来一朵云,轻轻薄薄的,有可能也会下一阵雨。而且总是一大早就阴云密布,淅沥沥个没完。当满天阴云释放完力量后,天空立刻晴朗得像刚换了新电池似的,阳光灿烂,气温上升。于是湿漉漉的大地在阳光照耀下大量升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这些水汽聚集到天空,立刻又演变为储满雨水的阴云??如此循环,没完没了,令人疲惫。
她还说,小时候家里人多,兄妹六个都在一起,这块驻地非常热闹的。现在呢,就只剩她和斯马胡力了??并再次提到阿娜儿罕在外面打工是多么的辛苦,手都烂了,却只请到了三天的假,在县城亲戚家休息。能感觉到她的心疼和无奈。
第二天,我散步时路过沼泽。沼泽里的植物大都生着针叶,偶有一片水滩里挤着大片大片的肥厚圆叶,很是富足的光景。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卡西昨天说过的那些话,竟像是梦中的情景。所谓“过去”,就是“正在次递消失”。可眼下这夏天却实实在在,似乎决意永远不会改变。自然的美景永远凌驾在人间的情感之上吗?又好像不是的??
昨天卡西洗完后,因湿羊毛太重,没法运回山顶,便就近晾在沼泽边的樹林里。此时水份滴尽,已经半干了。我便帮着抱回到山上。真重!累得大喘气,回家忍不住灌了一肚子凉水。
在冬库儿时,卡西帕学习汉语的那个小本子还很新。到了这会儿,就破得像是五十年的逃难生涯中用过的似的。并且前十页和后十页都没有了。但小姑娘学习热情丝毫没有改变。我们去找羊,她把本子卷巴卷巴塞进口袋。途中休息时,就取出来温习单词。读着读着,把本子往脚边的草地上一丢,仰身躺下,闭上了眼睛。我也在她身边躺下,全世界侧过了身子,天空突然变大,大地突然缩小。眼前的世界能盛放下一切,却又什么也不曾盛放过。再扭头去看低处的溪谷。溪谷对面是羊道。羊道是纤细的,又是宽阔的。几十条、上百条,并行蜿蜒。羊早已走过。但羊走过时的繁华仍留在那里。
溪谷的最深处很绿很绿,怎么会那么绿呢?绿得甜滋滋的,绿得酥酥痒痒??唯有这绿意穿越了整个雨季,丝毫不曾改变。
而在卡西的破本子旁边,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草地中的三枚娇艳的红蘑菇,像精灵的三张嘴唇。
下山时,走着走着,突然卡西惋惜地叹了口气。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棵松树下掉着一个鸟窝。卡西每天路过这棵树时,一定都会举头张望一番这个鸟窝。如今却毁了。我拾起来,空空如也。看似编织得松散零乱,却十分结实沉重。鸟也不容易,得花多少工夫,吐多少口水才粘这么一个窝!好在天气已经暖和了,再重做一个想必也不会太难。
天气暖和了,便见到了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如大蚂蚁,身子有火柴头那么粗,肚子有黄豆那么大。在倒木上突兀、急速地穿梭。要是小蚂蚁,如此忙碌是正常的景象。但这么大的体格,还跑这么快,就显得呆蠢无措。
还看到了冰雹。之前遇到冰雹,只知躲避。如今却有闲情细细观察了。虽说地气热,冰雹落地即化。但还是能在瞬间看到它们真实的形象。之前,我一直以为冰雹就是冰疙瘩,囫囵的一团,现在才知不是。冰雹在化成圆润平凡的冰粒子之前,其实是有棱有角的,是尖锐的。而且,就像所有的雪花都是六角形,几乎所有的冰雹,其实也都是同一个形状——下端六个尖锐棱面,上端六个侧棱面,顶端是平的正六角形。一粒冰雹,其实就是一颗钻石??
而且冰雹总是一端透明,另一端则一层透明夹一层乳白,像不同地质年代的岩层似的,排列整齐,那么精致。不知上空的云层里有什么样的力量,锻压出这无数的晶莹宝石,再毫不可惜地挥洒大地。
而且直到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杰约得别克经常穿的那条裤子竟然是女式的!裤袋旁边还绣着花。大约是沙拉的裤子吧。但他人太小,撑不起来,穿得松松垮垮。卡西便看上这条裤子,命令他脱下来,自己试了试,竟十分合身。便提出要和他交换。她自己的所有衣服倾倒在草地上,让杰约得别克自己挑。可大多是女孩的衣物,杰约得别克看一件,“豁切”一声。卡西挑出一件红色的补了好几遍的旧T恤,甜言蜜语地劝他收下,反复指出这颜色多么适合他。可是那小子精着呢,不为所动。最后冷静地挑出了一件黄绿色的半旧T恤,就是之前卡西用我给她买的带亮片的红色新T恤换来的那件。唉,真是越换越不值。这姑娘,真像童话里那个最终用一头牛换了一袋烂苹果的老头。
两个孩子在阳光下认真地处置自己的财产。突然,卡西掉头向我挤了挤眼睛。虽不晓用意,但那模样非常动人。那一刻突然无比寂静。一地的鲜艳衣物,青草开始拔穗,头顶一朵云。
黄昏总是突然间到来的。总是那样,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家门口,一抬头就迎面看到了黄昏。世界在黄昏时分最广阔,阳光在横扫的时候最沉重。这阳光扫至我们的林海孤岛就再无力向前推进了似的,全堆积到了我们驻地附近,千重万重。行走其中,人也迟缓下来。妈妈、卡西和沙拉在夕阳中挤牛奶,洁白的奶汁射向小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孩子们追赶着小牛嬉戏,没人踢动,白皮球也跟着滚来滚去。这像是几百年前就见过的一幕情景,熟悉得让人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又突然间全部忘记。
黄昏,路过我家木屋的爷爷要做塔巴(哈萨克语,祷告之意)了。虽然离自己的家只有几十步远了,但还是决定在我家进行。大约也是对我们的祝福。卡西放下手里的活,赶回家服侍他。她往手壶里添入热水殷勤地递上前,爷爷接过来去屋后小树林里净身。再重新回到木屋踏上木榻跪坐下来,安静地叩拜。孩子们都知道爷爷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一个个默默无语地坐在床沿上,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等爷爷一结束,大家一起抬起手心,说出最后一句“阿拉”,这才继续热热闹闹地聊天说话。卡西缠着我,非要我送她一张自己的照片。
我说:“不行。”令她一下子急了。
我又说:“一张不行,要给就给一百张。以后家里来了客人,卡西就一人送一张。”
她大笑:“行呢,行呢!”
这时,斯马胡力在外面大声地招呼:“快点,羊回来了!”大家一起拥出了木屋,各就各位,开始今天的最后一项劳动。
羊毛的事
哈萨克游牧家庭中处处充斥着羊毛制品。穿的,盖的,用的??统统厚实又沉重。对此,我的一个朋友提出疑问:“他们为什么不用羽绒?保暖性更强,并且轻便多了,更适合颠簸动荡的生活。”并且提到高寒的西伯利亚地带,羽绒制品自古以来多么普及??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颇感疑惑。想了很久才想通这个问题??真是!这种问题还用想吗?哈萨克牧人当然不会使用羽绒保暖品了!因为他们放的是羊,又不是鸭子??
在商品交易不便的遥远年代里,除了茶叶面粉之类,几乎生活中的一切都得自给自足。现在呢,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了。塑料绳能代替羊毛绳,牛奶分离器能代替捶酸奶的查巴袋,机制地毯能代替手绣的花毡,钢管骨架的毡房能代替红栅墙的木架毡房。连笼罩在毡房外的毡盖都有更加洁白耀眼的帆布可代替。
但是,尚远远不能完全代替。塑料绳虽然便宜,却不结实,经不起转场路上的风吹日晒,不到一个月就脆裂开来;牛奶分离器制作的奶酪因干干净净地剔去了奶油,口感又硬又酸;而机制地毯花纹千篇一律且不如花毡耐用;钢铁的毡房较为沉重,不便运送,其结构也没有木架毡房那么结实稳固。而且木栏栅的毡房使用起来非常灵活,可大可小,可高可矮,哪怕就两排房架子还能搭个依特罕呢。
而更轻便更保暖的羽绒垫永远代替不了花毡,羽绒衣也代替不了羊皮大衣和羊毛坎肩。后者抗摔抗打,能身经百战。而羽绒衣呢,森林里,石崖边,扯扯挂挂,磕磕碰碰,没几天,羽絮就飞得剩不了几根了??牧人是天长地久地生存于野外的,不是搞户外活动的。
除非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彻底消失,否则传统细节也很难消亡吧?
全部的生活从羊开始。春天出生的羔羊,秋天死于无罪。它死后,生命仍未结束。它的毛,絮在家的每一道缝隙里,它的骨肉温暖牧人的肠胃,它的肚囊盛装黄油,它的皮毛裹住雪地中牧羊人的双腿。它仍然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早在五月底,就有一部分大羊脱掉了羊毛衣服。到了六七月间,天气越来越暖和,当年生的羊羔也开始脱衣服了。那时羊羔已经很大了。每天赶羊羔入栏时,面对拥上来的一群体态相似的羊,我几乎分不清大羊和羊羔。
晴朗的日子里,在羊群回家吃盐的间隙里,斯马胡力和海拉提都會把一部分羊堵在南面的两块巨石间,挨个上绑、脱衣服。那种情景我只观摩了一次,只看了一小会儿,就实在看不下去了??剪羊毛,并不是一绺一绺地剪,而是把整张羊皮完整地从羊身上褪下来。就像剥橘子皮似的,剥下来后,仍完整地连成一大片。斯马胡力张开羊毛剪子,伸进密密的毛丛下面,夹住一大片羊毛根部,另一只手握住刀尖一端,双手合力一捏,就有一片羊毛从羊身上剥离了。如是一刀又一刀??斯马胡力的羊毛剪刀一尺多长,跟个大铁夹子一样。相比之下,羊那么小。他看也不看,逮着就插刀子,插进去就剪。这一家伙下去,要是不小心夹着块肉,非捅出一个大血窟窿不可!事实上,也的确夹出了好几条狭长的血口子。看得人心惊肉跳。想起在吉儿阿特,这家伙给骆驼剪毛,也老弄得人家一身血口子。真差劲。看来工具这东西,还是小一点比较好,虽说剪起来速度慢一点,但安全多了。
刚脱完衣服的羊看上去跟斑马似的,光身子上整齐排列着一条一条的长印儿。
剪下的羊毛像一块块完整的羊皮一样,一张叠一张,在草地上堆起了膨松的一大堆。听说不久后就会运到下游的商业区耶喀恰卖掉。我便开始瞎操心了:这么多的羊毛,小山一样,怎么运走啊?如果紧紧地塞进大麻袋的话,至少得塞十麻袋!而我家根本就没有大麻袋,只有二十五公斤装的复合饲料袋和面粉袋!这种袋子起码得需要三十只吧,可我家全部才十来只??
只见大家把羊毛一张一张抖开,平平地铺在地上,像叠扑克牌一样,一张叠一张地铺开了长长一溜,再用一根短棍横着裹在最端头的那张羊毛里。卡西手持棍子两端开始拧动,斯马胡力蹲在地上,随着拧的幅度一点一点把羊毛块朝同一个方向卷掖。于是很快地,像拧绳子一样把这一长溜羊毛片拧成了一大股粗绳子(因羊毛间有摩擦力,不至于卷散了)。斯马胡力卷到最后,用手拽住最端头不动,另一端的卡西帕继续拧动短棍上劲。当这股水桶粗的羊毛绳拧得很紧很紧的时候,海拉提才上前帮忙,在绳子的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处各拦腰折叠一下,兄妹俩缓缓松手,三折绳子便自然而然地像麻花一样紧紧地绞成一大块疙瘩。最后抽去棍子,把两个端头塞进麻花的缝隙里。这下,原本一大堆松散的羊毛就紧紧地缠在一起了,分散不得。其实这样已经很结实了,但还不算完。两人又把另外的两张羊毛用同样方法连起来绞,绞成一股较短较细的绳子,再用这绳子把已经团得很紧的羊毛块拦腰一捆,更是上了双保险。哎,牧人打行李,向来不含糊。
这样,我原本以为非得拉半卡车的羊毛,立刻凝固成结结实实的六大坨(我家两坨,爷爷家四坨)。只需三峰骆驼就可以驮走了。哪里还要装袋子!
干这些活的时候,一直下着小雨,大家冒着雨干了很久很久。而这堆羊毛之前堆了两天都没人管。也不知头两天天晴的时候大家都干什么去了??
孩子也不怕淋雨,围在旁边兴奋地看着,极想插把手。对他们来说,劳动真是神奇、有趣,极富魅力。他们已经把看到的一切烂熟于心。等长大了,一上手,定会自然而然地做得熟门熟路。
并不是所有的羊毛都卖掉,家人会把最好的留下一部分,在耶喀恰经营弹花机的小店里弹开了,再带回来制作各种羊毛制品。
弹花机是非常厉害的事物,能迅速把板结成块的羊毛片弹打得蓬松又均匀。在没有弹花机的年代里,主妇们只能慢慢撕松羊毛,再用柔软的柳枝千万遍地抽打。这个工作量是相当大的。而汉族人则用弹花弓子,那玩意儿虽然比柳条高级一点,但未免太大了,不便携带,不适合游牧生活。
弹松的羊毛可以做很多事情,捻线,搓绳子,擀毡。捻出的线用来缝制花毡,染出颜色后则用来绣花毡。还能编缠彩色的芨芨草席,这种草席是用来围在毡房的房架子四周的。而羊毛绳合成股,粗细不一,系骆驼,捆包裹,各有用途。毡片的用途则更大了,从毡房本身,到坐卧的花毡,到头上的帽子、脚下的鞋垫、保暖的毡袜、毡筒??充斥着生活的各个角落。当然,现在市场上销售的毡制品,如毡袜毡筒之类,便宜又好看,牧人很少再自制了。但制作花毡的传统却无法替代。花毡是重要的生活用具,也是主妇们表现才情的最重要的创造活动。
一进入冬库儿夏牧场,羊和骆驼就开始陆续脱衣服,妈妈也开始不停捻线了。她顺着一个方向,把弹松的骆驼毛或羊毛反复撕扯,再把扯顺的毛摊成一长溜薄片,再裹上一绺撕顺的粗羊毛,卷为一束,沾点水揉成小团。这样的小团便可捻线了。一根绳子里,粗毛掺得多,就结实,绒毛多,就柔软。
一小块这样的毛团能捻一米来长的一根绳线,一天就能捻出一大把。才开始我还担心捻这么多线怎么用得完,后来才知根本就不够用,还得买毛线代替。
扎克拜妈妈整天纺锤不离手,赶牛回来,走着走着,往草地上一坐,掏出纺锤就搓转起来。哪怕傍晚赶羊入圈前还有两分钟闲暇,她一边望着已经爬到半山腰的羊群,一边跪坐在羊圈边争分夺秒地捻线。沙里帕罕妈妈也同样如此,过来串个门,也会边喝茶边捻。两个妈妈一起走在山路上时,有时也为某个惊人的话题停下脚步,就地坐下讨论许久。讨论的同时,不忘掏出各自纺锤??
加孜玉曼妈妈的纺锤和我家的不太一样,捻杆下的锤子不是铅饼,而是一块坚硬的、半球形的木头,还刷了红漆,还刻着花纹。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个小毡房的造型!上面不仅刻上了门和天窗,还刻出了缠绕在毡房外的宽带子“特列蔑包”。虽然雕刻的水平相当业余,但想法蛮别致。不知出自她的哪一个孩子的手中。
纺出的线呢,不久后染出颜色,细密地缝进生活的各个角落,暗暗地紧绷着,一根一根的纤维,耐心地承受着种种磨损,缓慢地、马不停蹄地涣散。而新的线也马不停蹄地在妈妈手中搓转成型,一根一根进入生活之中。
比起捻线,搓绳子的活计就辛苦多了。全凭妈妈的一双肉掌。先搓出细的,再合成粗一些的,再合成更粗的??整个六月,妈妈的手掌边缘一直布满了伤口,手指也破破烂烂的。
而最最粗的绳子,跟小鸡蛋一样粗,双手根本使不上劲。就得靠大家的力量了。在搬家前一天,拆毡房时,大家把三股二十米多长的中粗绳绷在房架子上,接头处呈丁字型巧妙地自然穿插着。然后男孩子们每人用木棍绕了一股绳子开始顺着同一方向拧,狠狠地给绳子上劲。拧紧后,斯马胡力在房子里拽住丁字型的繩头,从反方向一点一点地抽取,绳子便自然地拧成了形,又紧又粗又匀。一点儿也不比机器打出来的差。
绳子合到最后,妈妈把三截越来越细的梢头劈开,分为四股,再交叉着搓为两股。最后裹一块布,用针细细固定住末端。这样,绳头又漂亮又结实。要我的话,只会直接在末梢打一个结儿。
“特列蔑包”是另一种羊毛制品,就是手织的长带子,原理与纺布一样,也分经纬线,也会用到梭子。这种带子就是用染了颜色的羊毛线编的。当然,现在的女人们大多买晴纶毛线编,编出来的带子色彩更丰富,且均匀又柔软。编好后,作为更美观的绳子,用来缠绕在毡房内外,固定壁毯、毡盖之类的物品。有的也会作为装饰花边缝在花毡上。这种花边,窄的不过一指宽,宽的能达一尺。我见过的最宽的带子是在冬库儿的阿依努儿家看到的,足有一尺半宽,配了十一种颜色!图案繁复。她用的是专门编“特列蔑包”的木架子,支在家门口的草地上,各色毛线散落一地,梭子别在中央,分开了已经编好的部分和仅仅只是绷着经线的部分。看在眼里,感觉非常奇妙,尤其是这样的架子支在这样一处幽静美丽的山谷里??似乎眼下这根华美的宽带子不只是阿依努儿用双手慢慢编成的,更是她从四面的天然风景中把所需色彩一滴一滴榨取出来,紧紧束在一起,再像拧湿衣服那样拧啊拧啊,最后拧出来的??去西南面的邻居阿舍勒巴依家做客时,看到他家邻居的女孩也正在编织“特列蔑包”。却简陋多了,只一指半宽,很窄,只有两种图案重复出现。也没有绷架子,只是将带子一头系在房架子上,另一头用大腿压着绷直。可那情景看在眼里仍然是绚丽跳跃、无限丰富的。
绝大部分弹好的羊毛是用来擀毡的。把宽大毡片裁剪成合适的碎片,再煮出颜色,用肥皂片画出花样子,绣上种种优美的花朵、羊角等形象,再把这些碎块连缀成一整块。再衬以厚实的一整块毡片,沿着图案边缘穿透两层毡片缝上花边,再往四周滚边??说起来,绣花毡就这么简单。但远不只如此。一块花毡的生长和一只羊羔的生长一样,缓慢又踏实。有一个词是:“千针万线”。一针扎下去,再一针引出来——就这么简单的动作,像走路,慢慢走遍了天涯海角。绣花毡也是这样,慢慢形成理所当然的一方美景。
还在冬天,还在荒野中的地窝子里时,扎克拜妈妈忙碌地赶羊、挤奶、烤馕、做饭,然后在等待茶水烧开的时间里,在一块三角形的紫色毡片上绣出了黄色的第一针。一个冬天过去了,这块毡片时绣时停。一直扔在被褥堆上,时不时用来盖住一盆刚炼好的羊油或正在发酵的面团。于是,等完成的时候,也稍有旧相了。等这样的毡片攒了六七块,冬天就过去了。
到了春牧场上,妈妈把这些彩色毡片连缀成了一整块,尽管远未成型,已经开始投入使用。晚上铺在身下垫着睡觉,白天也坐在上面干活。使之越来越平展,妥帖。
到了夏牧场,妈妈把这条单层的花毡两端再缀两溜长长的绿色毡条,并绣上枝蔓形状的弯弯曲曲的图案。再用醒目的橘红色线,以长针脚在每一个旧针脚间系两个结。这下就更结实,也更丰富完整了。妈妈在这方面有一点很厉害,她绣周边的装饰花纹时,直接在空毡片上下针,事先并不描花样子。
在吾塞牧场,花毡终于进行到最后阶段。这时它已经变很大了,并衬上了底毡,越来越沉重。妈妈每次都把它拖到屋外的草地上,坐在上面绣,像是坐在花园里绣。花朵直接从手指上开出。她在颜色各异的毡片接合处,衬上人字形的装饰花边,来挡住接缝处的针脚。同时用这种花边将两指厚的两层毡子密密实实地缝合到一起。然后又裁了几条狭长的毡片煮成艳丽的蓝绿色,一串一串搭在门外栏杆上。晾干后,裹住花毡的四边缝合。但这还不是最后一道工序,还要在滚边处再缝一道花边,继续装饰,继续加固。
缝完最后一针,她侧身一倒,直接躺在上面睡觉。花毡结束了,它是崭新的,又呈舒适的旧态。
很大程度上,牧人的家是一针一线地绣出来、缝出来的。如果没有花毡子,没有墙上挂的壁挂和装饰性的白围巾,没有漂亮的茶叶袋子和盐袋子,没有马鞍上的绣花座垫和两边下垂的饰带,没有搬家时套在檩杆两头的花套子,没有盛装木箱的绣花袋??这个家的光景看着该多惨淡!
每进入一个牧人的家庭,我都会细细地观摩花毡和壁挂。总是对那些热烈又纯洁的冲撞配色心仪不已。每一个平凡的针脚,都是一句完整的语言。没有重复。甚至一度也想在自己未来的家里,慢慢制作这样一方美景,天天生活在上面??
生活在一个差不多全部的家庭器具都出自于自己手中的房间里,该是怎样踏实的感觉!以后等我有房子了,一定也要自己来打家具、钉沙发、织地毯??应该不难吧?毕竟我这人也蛮聪明的。
除了羊毛制品,家里的一切皮具也出自斯马胡力的手工,马蹬的带子,马绊子,马笼头,马鞭??都不用买。那些细皮条编结的绳子,双人字纹的,扁的,圆的,还有丁字形的??结实又精致,交叉处更是处理得天衣无缝。
斯马胡力做这些事时非常地细心。尤其每到搬家前的日子,总是把家里每个人的马具都搬到屋前空地上逐一检查,细细加固,以防搬迁途中遇到没必要的麻烦。同时还要制作新的皮绳。这些用具都在不断地消耗着。
一个晴朗闲暇的下午,这家伙抱出一大堆裁好的牛皮带子堆在门口的草地上,摆开架势要大干一场。只见他用锥子在一条细长的牛皮带子一端打上眼,把另一条带子的一端剪成细皮条穿进去孔眼里,打一个别致美观的扣结,再用榔头在结儿上敲了又敲,弄得平平展展、结结实实。然后再以同样的手法连接下一根??如此这般地干了半天,那一堆牛皮带子全都连接到了一起。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以后可以用来当马缰绳,或牵骆驼。
然后坐直身子,拍拍脖子,准备收工。他扯着这根长长的绳子一圈一圈地拽,拽了半天也找不着头。等拽到最后,我们都乐了!原来,这个笨蛋一看到绳端就扎孔、打结儿,结果就把这根长绳子连成了一个大绳圈??我们笑了半天。亏他处理得那么结实!想拆开都不容易。
我的游荡
从阿拉善到桥头的这条石头路把外界和山野连接起来,而遍布山野的无数条纤窄山道又将每一顶毡房和石头路连接了起来。因此,其实深藏在山野中的每一顶毡房都是被稳稳当当地系在现实世界之中的。
这些年,除了牧人、伐木人和生意人外,游客们也悄然而至。作为深山的最繁华之处“小香港”,耶喀恰的旅游服务立刻跟上。至少有五顶毡房挂出了“招待所”的牌子。住宿者每人每天五块钱,并提供一顿早餐。有一家特别黑心,竟然收八块钱。
但是由于没有手机信号,大部分游客对这里深感失望。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得在这里过日子,对这山野,连我都不会太感兴趣的。想想看:一大早就从富蕴县(游客差不多全是富蕴县的)坐车过来,石头路颠得跟筛豆子似的,筛到地方太阳也快落山了。顾不上找吃的就得抓紧时间扛着相机拍黄昏,拍牛拍羊拍骆驼。在夜色降临之前,得赶紧住进五块钱的招待所平躺着不动,好容易缓过精神,还得赶紧就着蜡烛打扑克牌。并且不能打太晚,第二天还要早起拍日出??拍完日出就得抓紧时间往回赶。回去又得筛一整天!
为什么就玩两天时间?因为双休日就两天??好容易有两天假期,却花钱出来挨筛。
总之,我不是一个路过者,相比之下,我与山野的缘分更深一些。这个世界因为与我的生活有关而使我心有凭持。这石头路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也因我时常穿梭、耽留而令我深感亲切,颇为踏实。当我骑着马走在石头路上,迎面遇到的游人羡慕地打问:“多少钱租的?”我说:“自己家的。”口气淡然,却无疑给他当头一棒。
总之和游客比起来,我是底气十足的。但比起牧人??我又是个彻头彻脑的走马观花者。我这算什么啊,没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一个人??
夏天是繁忙的季节,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被分配了固定的工作,离开一个人都会引起日常生活的混乱。因此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是不可能的。只有干完所有活后才可去附近林间散步,且黄昏之前还一定得赶回家。但总的来说,大部分的散步还算从容悠长。
来到吾塞半个月后,感冒终于好了,同时也基本上了解了周遭环境。虽不曾一一拜访,但最近几家邻居的具体方位和家庭情况也稍有了解了。我出去散步,每当行至一最高处,站在那里遥望,远远的毡房和木屋像钉子一样静静地钉在群山间,炊烟细细上升。遥想一番那里的生活,立刻感觉不是身处山巅之上,而是遥远孤独的行星之上。
在吾塞,我独自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面,沿着一路台阶般绵延上升的坡体爬了很高很高,远远走出了森林。后来在最高处的尽头看到空谷对面更为高远的山顶上静止着一个石头砌的空羊圈和两只盐槽,却没有毡房。“遗迹”的力量真是比真实的生活场景还要强烈。不晓得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家是怎么把家搬上去的。那么高,骆驼都会累死的!另外取水也是个麻烦事。不过,在那么高敞的地方生活,拥有世上最壮观的视野,肯定不会害怕孤独吧?
所有雨过天晴的时刻里,天空像舞台的幕布一样华美,我的心就像盛大的演出一般激动。我沿一碧万顷的斜坡慢慢上升,视野尽头的爬山松也慢慢延展。突然回头,满山谷绿意灿烂,最低最深之处蓄满了黄金??水流边的马群深深静止着。视野中,羊道是唯一的生命,它们在对面斜坡上不时地束合分岔,宽广漫延。
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头,斯马胡力静静地侧骑在马上,深深凝视着同一个山谷,又似乎漫不经心。我看了又看,不知羊群在哪里。但他一点也不着急,似乎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丢失。他长时间凝视着山谷底端的某一处,那一处的马群长时间地静止在沉甸甸的绿色中,羊道如胸膛的起伏般律动??这悠长得快要令人哭泣的情景??
我不知该继续向前行走,还是等待这一切的结束。这时,前方山路起伏处突然并排出现三个骑马人,并且突然就迫近到了眼前??看着我,三人都笑了,齐刷刷三口白牙。
当我的照相机没坏的时候,每次出门散步总会挂在脖子上。如果路上遇到牧人,他也许会勒停马儿,请求我为他拍照。那时的我,总会比他更高兴。我端起相机,等着他整理衣襟,扶正帽子,然后肃容看向镜头。
除非被要求,我很少主动掏出相机给人照相。最开始是怕自己无礼,怕打扰了他们,后来则是有所期待——期待能因此得到更柔和的沟通,期待最最适合端起相机的、毫不生硬的一个契机。
我不知道自己对着他们按下快门的行为是如何被理解的。我给他们照相,然后与他们告别,山野浩蕩,从此缘分结束,再不见面。我得到的是一些瞬间的影像,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分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这么说:“照片洗出来后送给我一张吧?”他们只说:“谢谢。”似乎“照相”这一行为的本身就是所得的全部了。“照相”是契机,令我们所得稍多。否则的话,这样的相逢还能承载些什么呢,往往互相问候过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沉默相向,只能说:“好吧,再见!”??可是,我们明明都心怀期待,都想更亲近一些。
七月初,正是这一带的牧人们开始小转移的季节。高处的人家纷纷往下挪,靠近边境的毡房开始往回退。但挪动的距离一般都不算远。我第一次经过这条山谷时,从头走到尾,空荡荡没有一户人家。而在最后一次,沿途的每条岔沟的沟口几乎都扎有毡房。远远路过这些人家时,主人若是没看到我也就罢了,若是看到了,必定会使唤孩子们追上来邀请我过去喝茶。不管认不认识。这是古老的礼俗,不能放走经过自家门前的客人。对此,我虽然感激,但一般都会拒绝,怕天色晚了,走夜路害怕。
但其中一家是我们过去的邻居,比较熟识,忍不住跟着去了。当时实在也饿了,这家女主人冲的茶额外香美,本来打算多喝几碗的,但这个女人很无聊,突然说:“听说你妈妈又结婚了?”大怒。只喝了一碗就走人。
在温泉边,还遇到一户额外富裕的人家,共三顶毡房,都很白,尤其是中间那顶最大的,还蒙了帆布,墙脚处还画了大团的蓝色羊角图案,像领导住的房子一样花哨。主人远远地招呼我:“进来看一下吧?”我进去一看,原来也是间山野旅馆,干净舒适,一共有七堆缎面的被褥,沿着墙架子环绕了一大圈。主人自豪地说:“骑摩托车来钓鱼的人都知道我!都住在我这里!”
我赶紧说:“我不住!我不是来钓鱼的!”
他说:“我知道。给我照个相呗!”
于是,我从各个角度把他和他引以为豪的“招待所”摄入镜头。令他非常满意。
一次半路上躲雨时竟撞进了刚搬到山脚下的卡西姐夫家(也没搞清具体是哪一门的姐夫,总之是个很亲切的年轻男孩,之前在弹唱会上见过一面)。结果正赶上他家刚宰了羊,煮得满室肉香,女主人在擀面条片,满屋子的客人都在等待,躺得横七竖八。
卡西的姐夫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女婴,雪白、娇柔。刚睡醒,于是爸爸把她抱出摇篮,为她穿衣服。但一看就知道爸爸不常干这活,笨得要死,把小婴儿颠来倒去的,左塞右塞,怎么也塞不进衣服里。小婴儿似乎也习惯了,无论被折腾成怎样,也不吭声。当爸爸给自己扣倒穿衣的扣子时,出其不意地捡起小鞋子,捧到嘴边啃了起来??等终于穿好衣服,宝宝都累坏了,爸爸更是累坏了,他把孩子往花毡上一放,跑到远远的角落躺直了开始休息。孩子孤零零坐在花氈中央,左顾右盼,颇为茫然。
对了,在山野里,见过那么多的婴儿,却从没见过一个瓜子脸的,全是胖圆脸。
山里的雨一般下几分钟就停了,可那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于是在他家一直等到肉出锅了才离开??
还有几次漫长的行走,远远偏离吾塞和石头路,去往完完全全的陌生之处。那些永无止尽的上坡路,连绵的森林,广阔的天空??然后突然降临的小木屋,屋前绿草地上的红桌子——多么巨大的一场等待!
走进木屋,炊台一角挂着锅盖大小的奶酪,似曾相识。又看到圆木垒砌的墙壁上历历排列的宽大缝隙,这墙壁挡住了一切,但又什么也不能挡住。四面林海苍茫,床榻静静停在木屋一角,铺着浓墨重彩的华美花毡。是最孤独的等待??站在这样的木屋里,既陶醉,又不安。突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像做梦一样,总是像做梦一样。尤其是在这些陌生之处,看着陌生人的眼睛——看多了永恒不变的美景的眼睛,温柔又坚定,安静又热烈。无论多么粗糙的面孔,多么苍老的容颜,都不能模糊这眼睛的光彩。“眉冠日月”,真是眉冠日月??
还有执着马鞭、牵着马从远处缓缓走来的妇人,肩披白色的大方巾。身材高挑,穿着长长的裙子??她是最沧桑的,也是最宁静最优雅的。她侧身坐到了我旁边,抬起下巴,恭谦又矜持。对于我这样东游西荡、不知所终的人来说,她是最遥远的等待。
还有吾塞山下那块白色大石头,高二十多米,方方正正,远远望去像个石头门。每当远远看到这块白石头,就知道快到家了。就在石头后面,藏着回家的路。是最令我感动的事物。它是我的石头,也是孩子们的石头,在孩子们的童年里巨大地深藏不露。有好几次,靠近它时,看到孩子们在石头最上端闪动着鲜艳的衣服,锐利地尖叫不止。好像看到了孩子们长大后一一离去后的寂寞。这石头也是一场等待,最固执的等待。
责任编辑 韩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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