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人类共通的秘密
须一瓜
我一向认为,小说是没有国境线的,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它说的就是那些“人事”,而只要是人,不管黑人、黄人、白人,关乎人心的普遍性的东西,都是相通的。比如爱、责任、牺牲精神、奉献、希望、内疚、公平感、良知。按中国话讲,“人同此心”。
前一段,在看伊朗女作家那海的长篇《信仰大道的月光》,小说通过一对母女,讲述了伊朗犹太人隔离区一个关于妇女、家庭和国家的精彩绚烂的异域故事。我不是太喜欢看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但是,那海的才气,把这个魔幻现实主义故事,演绎得如同多面水晶,魔幻和现实过渡得光滑自然,令人痴迷神驰。读完,觉得小说的异域感,存在于小说物质肉体中,而小说的内在追求,它的意象、它所表述的心理现实、情感,我们从译本中,还是能感受很深的。当然,我不能自信,是不是在那海写作中,希望我们驻足的景点,我都有了足够的停留,并且全面领悟了写作者的用心;但即使这样,也不是跨国屏障,因为本国作家作品,我们也可能粗心,或者悟性缺席。
小说世界,是平行于现实的秘密世界。优秀的作品,提供了比现实更加真实的人生图景。小说家像侦探一样,他在现实生活中捕捉密码,破译它,然后构建他发现的秘密世界。我说它是秘密,是小说承载和体现了人类的最多隐秘之念,是我们意识不到的欲望、是我们幡然醒悟的心愿、是幽微至深的疯狂、是你不承认的拒绝和反抗和失败,最终,是你将理解和认账的所有全部。这个秘密世界,在你的生命中,是活的。
年轻的时候,我特别流连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他的《地狱图》、《竹林中》被我反复翻看。其实那个阶段,囫囵吞枣地阅读了很多书,很多书后来都模糊淡忘了,但他的小说总是回头翻看最多,在时光流逝中保有一丝想念。我想,是他作品的秘密,令我特别震颤过。比如那根垂向地狱的蜘蛛丝,像天才之光,照耀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人类无可救药的贪婪自私。竹林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揭示了所谓客观真理的荒谬,揭开了人性的斑斓复杂。芥川龙之介知道这个谜底真相,他点击了“众口铄金、信口雌黄”生死开关,我们也在阅读中,感受着这个吃惊但熟悉的秘密。我们知道这个秘密为什么而来,并为这个秘密悲凉绝望。作家和不同国家的阅读者,在秘密下达成了默契,所以,从这个角度说,优秀的作品,不存在跨不跨国界的问题。
中国旅美作家木心说,“我挂念盐的滋味,哪产之盐,概不在怀”,这就是正常的阅读之心,反过来,写作者,也就是“造盐者”,健康自然的写作之心,也就是“做好盐、做最好的盐”,其他,也应“概不在怀”。对于我来说,我还没有想过要迎合什么读者、以什么眼光去写作,我只关心“盐的秘密”,关心我是否捕捉并确实掌握了这个秘密,而你是什么人,你看不看,看了贴什么标签,是你的事,总之,你不会影响我自然的“造盐之心”。
文学在架构看不见的世界,这个充满秘密的世界,表现着我们曲径通幽的内心思想,展示着生活真实而复杂的无限可能性。奥尔罕·帕慕克说,我们通过写作不断了解世界,我们了解得越透彻,就越能携着世界在脑海中飞翔。我想,要带着世界飞翔,要做到这一点,作家不仅需要对人生,对现世生活有深刻的理解力、精微的感受力,去辨别小说暧昧的密码,他还需要诚恳而极为专注的写作。否则,你没有力量带走你的世界。
“专注”这个词,我觉得它对我想表达的那种写作状态还不够准确,我想了很久,又找不到更达意的词。但这个写作状态很有意味,它和“跨国写作”有关联。它蕴含着写作之心的纯粹、写作气场的完满,意味着心无旁骛、接近狂妄的自信,意味着对生活的破译后惟我独尊的强悍。绝不看人脸色、绝不心存杂念。我想,一个优秀的作家,只要有这样的写作状态,他的读者一定是超越国界的。除非他的时代没有到来。
我个人没有“跨国经验”,但国内一个非常出色的年轻评论家李静,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完全认同,按她的说法,我们平时也在“跨国经验”的营养液里了。我把它转述给大家分享。她说,一个真实的作家在处理“跨国经验”的时候,应在一种自我反思的基点上来表现这种“异己”、异域的经验,以达到某种“自我的扩展”,并由此达到更高的普遍性。这时恐怕需要某种文明比较和文明批判的维度,一种宏观和外向的维度,把这种维度融合在看似私性的、日常的、物质性的题材外壳中,会有很好的效果。张爱玲的小说经常这么干。她是真正有跨国写作经验的作家,你好好琢磨她一下,会有很精彩的表达。还有王小波的小说和杂文写作,以西方文明所启示的价值视角反观自身,发育出强大的自由意识,以此反观自我的存在境遇,这种写作能爆发出惊人的精神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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