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外三篇)
〔匈牙利〕纳吉·盖尔盖伊(Nagy Gergely)余泽民 译
一
“要把它拖走,不是吗?”一个星的警官问。
“管它呢!”两个星的警官打断她,不耐烦地从桌边站起来。他环视一周问:“谁那儿有烟?”
有几个人同时掏出烟盒递给他,他迟疑片刻,考虑是抽索皮阿涅牌的,还是穆尔提菲特牌的。
“你喝不喝咖啡?”一个星的警官问,她是一个膀阔腰圆的女人。
“我刚刚喝完。”
两个星的警官面肌抽搐地伸了个懒腰,但是还没有伸开,就突然停下,因为他只要一张嘴,就会觉得后槽牙疼。
“那我们该拿它怎么办?”没有星的警员问,并且又咬起手指甲。
“暂时什么都不用做。”两个星的警官从牙缝里说,眼角潮湿,正用熏黄了的手指头捻一支香烟。
“居民们每天都打电话投诉……”
“让他们打吧!”一个星的警官嘟囔说。
“咱们没工夫处理这种烂事!”两个星的警官一脸厌恶地冲没有星的警员说。
“我明白了。”
从这之后,再没有人提起那辆红色的达契亚牌轿车。事实上,这桩案子已经拖了好几个月。那辆轿车横在街口,正好堵住一幢公寓楼门前,像是被贬谪到地球上的外星人丢下的一件飞行器。
“还有什么事?”两个星的警官问。一个星的警官朝记录纸上望了一眼。
“我们抓到一个家伙。”
“什么人?”
“我们也不知道,”没有星的警员清醒过来,“他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和住址。他在这一带来回转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穿着一身运动服和一双室内拖鞋。一辆汽车撞倒了他。是司机把我们叫到现场的。”
二
“嘿,你感觉怎么样?”有一张脸问。那张脸居高临下,低头俯视,一时辨不出是男是女。那张脸变得模糊起来,一片肉色,两眼圆睁,似乎在问:你感觉怎么样?
那个人垂着头没有吱声,但乍看上去似乎还行,被车撞得不太厉害,只是脑子被吓懵了,尤其又围了那么多人。这家伙穿一件红绒衣,脖子上围一条棕围巾,上身套一件类似羽绒服的棉衣,手上戴一副一个指头的手套,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那只塑料袋跟街上其他人拎的没什么两样,如同印第安人挂在身上的护身符,里头装了什么重要之物,一秒钟都不肯放开手。街上的目击者只看到这人被一辆汽车撞到,仰面栽倒,大叫一声,脸上露出一股怪异的微笑。好像是说:没关系,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在车轮底下,脸贴在柏油路上。他行色匆匆,脚步慌张,跟所有赶路的人没什么两样。他有急事要办,不幸迎面撞在了车鼻子上。这事发生得实在蹊跷,那个金属的庞然大物,肯定是什么人派来的,他认定有人在监视他的行踪。车祸之后,他无所事事地坐在一张水泥台旁,昼夜二十四小时地愣愣发呆。他确实看到一些场景碎片,看到每个路人身上的一小部分。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人过来想要帮他,有人对他视而不见,有人劝他别寻短见。
三
“你抽不抽烟?”一个星的警官问那个贴墙而站、穿着红色绒衣的家伙。
对方点了点头。由于点头的动作用力太猛,震得墙围有点发抖。一个星的警官将一盒索皮阿涅牌香烟递给那个没有星的警员,再由没有星的警员递到那家伙手里。身穿红色绒衣的男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表情卑微地躬腰谢谢。他把烟卷夹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捻捻,然后放在耳边听了听,听到烟丝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把烟卷叼在嘴上,犹豫不决地把手伸进兜里。
“看来,你除了这张死脸,什么烟具都没带。”没有星的警员挖苦说,随后递过一根划着的火柴。
其他人嗤嗤轻笑,表示谅解,盯着穿红绒衣的家伙凑近火苗,吸了口烟,之后一口接一口地猛吸起来。几绺细碎的卷发掉了下来,垂在额头,十五年前人们管这种发型叫“萨苏恩头”。那人的背撞到墙围上,墙围塌瘪,塑料的板条与墙壁剥离,墙皮早已斑驳脱落,从缝隙里飞出一股灰尘,落到男人的衣领上。
审讯由一个星的警官主持。
“说吧,你叫什么?”
一个星的警官将一张白纸装到打字机上,开始打起审讯记录。
“亚诺什。”
“亚诺什,但是,什么亚诺什?”
“我记不清了。”
“你住在哪儿,亚诺什?”
“我跟姐姐住在一起。”他用力吐了一口烟。
“那你的姐姐住在哪儿?”
穿红色绒衣的男人沉默不语。
“说话呀!”一个星的警官转向没有星的警员说,“劳驾,请把那个递给我!”
没有星的警员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对方想要那瓶“克列斯ⅠⅠ”涂改液。穿红色绒衣的家伙咳嗽了一声,小声嘟囔:
“我说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脑门,仿佛在摸什么异物。
“你是哪年出生的?”两个星的警官开始盘问,一个星的警官继续打字。
“我刚刚过了一个生日。”
“多少岁生日?”
“我记不得了。”
穿红绒衣的家伙探出上身,试图够到铝制的烟缸,他既要捻灭烟蒂,双脚又不能离开原地。他将身子拉得很长,仿佛用烟蒂撑着自己。他不敢离开墙壁,他被命令站在那儿,并没有获准离开那里。一个星的警官走到他跟前,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到墙壁上。她瞅了一眼绒衣上的字样:前进,布达佩斯!她的眼睛在那张惶恐、疲惫的脸上反复扫视,嗓音变成了低声耳语。
“你看,我们要验证你的身份。你难道什么都记不得了?比方说,你是谁?能不能告诉我,你能够记得什么?”
长久的沉默。一个星的警官将视线从打字机后面投过来。两个星的警官在房间里踱步,舌尖舔着后槽牙。当不需要讲话的时候,穿红绒衣的男人便试着张张嘴,挺挺背,他的背连动一下都觉得疼。他闭上眼睛,试图回忆,忽然看到了水泥桌、街道、路牌、旗语和横杆,杂乱无章得出现在眼前。他睁开眼睛,环视了一圈不大的房间,所有人都神色紧张地盯着他,盼他能够说出什么。那家伙的眼神投到玻璃窗外,庭院四壁是密不透风的砖墙,一只警犬漫不经心地蹲在那儿。
“红的。”他终于说了一句。
两个星的警官突然收住脚步,朝其他穿制服的同事扫了一眼。他冲一个星的警官挥了下手,示意她停下,别再敲了。
“嘿,你们怎么想?”他小声问,用皮鞋头有节奏地踢着桌腿。他点了支烟。没有星的警员率先打破了沉默。
“撞他的那辆汽车,是灰色的。”
“没错!”一个星的警官在一旁附和。
两个星的警官走近穿红绒衣的家伙。
“那辆撞你的汽车,是灰色的,不是红的。”他不动声色地说。穿红绒衣的家伙耷拉下脑袋,盯着地面。
“你不记得,你被车撞倒了?”
“不记得。”
两个星的警官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那你说的‘红的’是什么?”现在,声调里已经流露出威胁。
“我想,我自己有过一辆红车。”
“爱忘症。”一个星的警官提高了嗓音自信地判断。
“应该是健忘症!”没有星的警员立即纠正,现在,他终于找到机会反驳自己的上司。
“怎么了?我说的就是这个。”
“别争了!”两个星的警官继续自言自语。
“对不起……”穿红绒衣的家伙用嘶哑的嗓音问,“我能不能躺下?”
他脸色苍白,浑身瘫软地跪到地上,靠着墙围。两个星的警官整了整腰带。
“当然可以!给他开一间牢房吧!”
没有星的警员掏出钥匙,一个星的警官敲完了最后一行字。两个星的警官烦躁不安地捻灭了刚抽了一半的烟卷。“这个蠢货!”他嘟囔了一句。
饥饿
“您好,玛格迪大婶,是我。您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您好,大夫,感谢上帝,我一切都好。”
“我给您测一下血压,好吧?”
“好。”
“上次开的药还有吗,要不要给您再开一些?”
“药还有呢,够了。”
“我还是给您开一点吧,别在需要的时候,手头没有。您知道,最好有备无患。”
“但愿我用不着它。”
女医生掏出处方,开药,签字,盖章,然后用手捏着处方的一角轻轻抖抖,让墨迹风干。
“家里总得留一盒,不会有坏处的。”
街区女医生面带微笑地站了起来,抽了抽鼻子,闻了闻飘在炉灶上的空气。
“这是什么,味道真香!”
“芸豆汤,我给儿子烧的,可是他们没过来吃。”
“我倒想尝尝,能给我一个盘子吗?”
她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在膝盖上摊开一张餐巾纸。
“让我来尝尝。”
“大夫,您要面包吗?”
女医生点了下头,随后问道:
“有酸乳酪吗?”
“您想要吗?”
“要。”
她一勺接一勺地喝汤,用左手掰了一块白面包,嘴角流下的口水将面包浸湿。她舀了一大勺酸乳酪,在盘子沿上敲了敲勺柄,冰凉的酸奶酪滑进汤里。她认真搅了搅,凉乳酪混进滚烫的汤里,正好达到合适的温度。她并没有吸溜,喝汤的样子既优雅,又贪婪。玛格迪大婶站在炉灶旁看着。街区女医生很快吃完了,并用面包瓤将汤盘擦干净。
这是一位身材苗条的戴眼镜女人,大概四十岁出头,下身穿一条料子裤,上身穿一件紧身的高领衫,这也强调了她苗条的身材和纤细的胳膊。高领衫外面套一件披风。头发染成红棕色,发绺又硬又亮,好像假发一样。她开一辆斯柯达轿车,下车时习惯狠撞车门,她的手指放电,因为高领衫和披风都是化纤的。斯柯达轿车通常停在3/A楼门前,下车之前,她在车里换鞋,换一双舒服的运动鞋,因为出诊时她要上上下下爬许多层台阶。她十分认真地探望每一户老人。长长的走廊,临街一面是封闭的,屋后是一片清静、惬意的居民楼小区。住宅均是小户型,四户一栋,楼中间有一个儿童活动场,那里有地球或火箭型状的金属爬梯,漆成绿色的跷跷板。沙土坑,篱笆墙,灌木丛,长木椅。厨房的窗户开向走廊,街区女医生通常扣这扇窗玻璃。不知道是谁将第一盘热汤端给女医生的。也许,那第一盘汤已经是第二盘了。但是肯定有谁是第一个。因为不想付钱,或付不起钱,而且不想给别的礼物,于是小心谨慎地试探着问:您想不想尝一盘我烧的菜汤?
“我再给您盛一盘吧?”
“谢谢您,玛格迪大婶,我必须走了。真是很香。可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
“那我就不留您了。”
女医生动作麻利地披上外套,从地上拎起医药箱,走到门廊的尽头,再次回头叮嘱了一句:“要是感到胸口刺痛,或者耳鸣,您就吃半片。不要多吃!再见,下星期三我再来看您!”
玛格迪大婶掩上房门,立即朝电话机走去,动手拨号。
“是我。她现在过去。你就放到桌子上。再见。”
收音机里响起正午的钟声。住在2号楼门里的凯维什夫人昨天就做好了干奶酪炒面片。只要放在煤气灶上,几分钟就会热好。街区女医生很可能正朝她家走去,现在加热,时间正好。干奶酪炒面片,正好配芸豆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住在这一片的老人们互相商量,星期三女医生出诊的时候,大家各自做什么饭。既要简便,又得解饿;不仅好吃,还要便宜。
每逢星期三晚上,老人们就聚到小区中间的儿童活动场内,讲述当天女医生出诊的故事,大伙儿围坐在球形的爬梯下。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嗜好,有人喜欢集邮,有人喜欢收集西方杂志,《斯特恩》,《布尔达》,有人收集一周的《广告报》。”凯维什夫人说。
“这位女医生有点古怪,”哈贝尔夫人沉思道,“有点精神不正常。她每天要看许多病人,面对许多愁苦和不幸,但她没办法帮助解决,所以才变得神经兮兮。”
“这位大夫是个危险分子。我对她一点也不信任。”凯维什夫人强调说。
“她那么瘦,就像一个精神厌食症患者。难道她吃完就吐出去?”
“她虽然吃,但并不想吃。”
“并不想吃?你没看见她吃饭的样子,简直就是狼吞虎咽!”
“她吃东西等于赚钱,显然,她不可能跟我们这些退休人员收出诊费。”
“她吃饱了走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是啊,我们要靠三百福林过一个星期。”
“哦,真是啊。”
“谁规定非要给她做饭吃?这又不是我们的义务!”
“最好跟她搞好关系,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会求到她。”
“所有的医生都跟魔鬼有来往。”住在2号楼门的芭布卡打断了两位妇人的对话,她每星期天都去参加什么研经会。
“可是你也需要他们的帮助。”有人插言道,但是芭布卡听都不听,竖起了中指:
“医学就是骗术!是罪恶!世上任何变坏的东西,人类都不可能把它们修好。”
“但是脑维康他们总可以开吧?”
“她有麻风病!”芭布卡咬牙切齿地说,她的视线盯着夜幕下的球型爬梯,仿佛诅咒一般恶狠狠地说,“贪食症患者!”
街区女医生来到2号住宅,轻轻扣窗,凯维什夫人已打开了屋门。
“您好,是我,您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您好,大夫,感谢上帝,我一切都好。”
“我还是要看看您的手。”
“好的。”
街区女医生跨进家门。
“给我看看!”
几周前,凯维什夫人的手上起了一些红色的丘疹。
“我长到这把老骨头,才发现自己对小鸡过敏?”
“我给您开一种药膏,价格不贵,您一定要抹。”
女医生取出一叠处方,坐下来开药。凯维什夫人凑近一点,躬下腰问:
“大夫,我这里有干奶酪炒面片。”
街区女医生停下笔,抬起眼皮,透过镜片瞅了对方一眼。
“我最爱吃干奶酪炒面片了。”
“那我给您端来。”
女医生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将一张餐巾纸摊在膝头。凯维什夫人将热腾腾的盘子摆到她面前。女医生鼓起腮帮,轻轻吹吹,等到面片变凉,开始品尝。
“烫了我的舌膛一下。”
她的声调里透出稍许的不快。
“您慢点吃,别着急。”
女医生将一盘面片塞进肚子,然后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盘子里吃得一片不剩。她整了整腰上的皮带,额头冒出珍珠般的汗珠,眼镜片上蒙上一层灰色的雾气。她拎起吱呀作响的皮革医药箱。
“好啦,我该走了。”
“那您走好。”
楼上三层住着芭布卡。她们通常商量好,如果玛格迪大婶那里做肉汤或炖肉,凯维什夫人就煮肉馅菜卷,芭布卡烤些果酱饼干。如果第二道主菜是炸肉配米饭或煮土豆,那么汤就可以简单一些,芭布卡那里摊薄饼。如果玛格迪大婶做菜汤,那么2号楼门就做菜肉包,那么楼上就准备果酱面汤,新鲜水果。外加一杯浓咖啡。
“您好,是我。”
“您好,大夫。”
“您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感谢上帝,我还不错,就是左腿有一点疼。”
“那是老年病。”
“我这里有芸豆汤。”
街区女医生愣住了,半天没有醒过味儿来,盯着芭布卡脸上深深的皱纹。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两家居然做一样的饭!而且都是这样饱人,不好消化!“您知不知道,在另外一位老太太那儿,我已经吃过这个了?你们难道没商量好吗,这是怎么回事?”
她终于发话了,肠胃撑得满满的。
“您有没有水果?”
“没有。”
“果酱饼干?”
“已经干了,我把它扔了。”
“水果汁呢?”
“我今年没做。”
“那么,咖啡呢?”
这里咖啡总该有的,现在她太想喝一杯浓浓的苦咖啡了,提一下精神,驱赶掉食物造成的困倦。
“咖啡已经喝完了,我是一个退休人员,没有钱再买。就连雀巢咖啡也没有。”
街区女医生感到不可思议,真想大声叫嚷:“你别跟我哭穷,你们想骗我,是不是?你们把钱藏在枕头里!存折里存着几十万福林!你们攒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真见鬼!”
她恼羞成怒地冲到门厅。
“汤在哪儿呢,我带回家吃。”
“路上会洒的。”
“那你给我一只饭盒。”
“饭盒被儿媳妇拿走了。”
“玻璃瓶子总该有吧?”
“瓶子都卖了。”
“让我看看储藏间,第三层架上肯定有!”
芭布卡站到储藏间门口,手撑着门框,声音颤抖。
“我跟您说了,瓶子我都卖了,家里没有。”
“那我看看!”
“瓶子里种了天竺葵。”
“你说什么?”
“我用它在墓地里点蜡烛。”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前言不搭后语。街区女医生将医药箱扔到衣架下,猛地脱下风衣和外套,一把将芭布卡从储藏间门口拽开。芭布卡大喊“救命”。女医生将她推到一边,拉开木门,在上层的架上伸手乱摸,两只铝皮桶和塑料盒从上面滚落,终于,她手里托着一个装酸黄瓜的空瓶子,仿佛高举着冠军奖杯。她将瓶子举到老太太眼前,附在她的耳边从牙缝里说:
“这是什么?而且上面有瓶子盖!”
芭布卡吓得倒退两步,双腿发抖,用哆嗦的手指摸脖子上的项链,一个铝制的十字架。
“快点滚开,你这个魔鬼!”
随身听
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他都会接。他经一位熟人介绍,接到一份根本没有任何经验的工作。虽然他在塞格德连夜贴过广告,并在快餐店干过一个月,但这些都不算数。办公室内,负责人事的女士连连摇头,不,不,这些全都算不上经验。
“你干过的这些不是市场开发。你就是卖过什么,也不能算市场开发,顶多算你卖过东西。市场开发,是销售结束开始的。不过,你能够胜任这项工作!”女士面带微笑,在纸上写下了为他布置的任务。
这项工作要比干快餐店容易,薪水付得不仅比贴广告合理,而且体面。每次在街头贴广告,他都要沾上一身浆糊。他从日用品商店买两公斤一罐的浆糊,然后倒进水桶里稀释,一直搅到没有疙瘩为止。当然,他从来没有搅到没有疙瘩,即使搅得胳膊抽筋,也无济于事。他总是琢磨,其他贴广告的人,浆糊里有疙瘩会怎么办?其实,对于贴广告来说,有没有疙瘩都无所谓,只要能够粘住就行。
他在莱奥纳多·达芬奇快餐店里做过意大利面。面条是已经煮好的,他只需放进微波炉里热一下,浇上事先调好的酱汁,然后递给客人。在干那个工作之前,还要去医院做健康检查,不仅抽血,还要将一小块粪便抹到小盒里,再在瓶子里撒一泡尿。为了客人的健康,这样严格的规定也可以理解。他只干了一个月,就辞掉了工作。白天上学,夜里上夜班,他干了两周就坚持不住了,感觉背上有一块提拉米苏,像胶冻一样瑟瑟哆嗦。套头衫一天要洗三遍,仍难除掉厨房的味道。
人事部女经理送他去参加一个培训班。培训班在名为“信息中心”的食堂里举办。他和另外十位同事坐在大厅里,他们被招去参加一个国际展销会,必须听几个讲座,了解产品价格,熟悉自己的工作任务,还要掌握公司情况。他们成了公司职员,尽管只是临时的。授课者是一位五十岁来岁的男人,大量使用外来语。他介绍自己是“项目经理”,负责介绍公司的市场战略和销售策略,他用投影机将一张张示意图和表格飞快地投到墙壁上。表格上用的都是缩写词,比如,üf.意思是“客户”,t?f.则指“长期客户”。男人用充满自信、故意压低的嗓音说,非常抱歉,这些都是他的发明,为了使这些“枯燥的话题”变得有趣。
展厅还没有通暖气,筹备人员不得不穿着大衣、戴着棉手套工作。白色的带子将展厅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展亭是用十分现代、质地轻巧的金属材料搭成,大厅里的气氛如火如荼,仿佛在兴建一座城市。“这里还有日本人,他们把什么都记下来!”这个消息传到快餐厅,在抽空跑来买咖啡和椰蓉巧克力球的女人中间迅速传开。
开幕式那天,他要在早晨九点赶到会场,运动包里塞着要换的套头衫、要读的书和一个随身听。
“在后头,挂在柜子里。”女上司用捏着口红的手指为他指点。她撅着嘴唇,用舌尖舔湿,两片嘴唇互相蹭着,透过一面小镜子仔细打量:这小伙子二十岁出头,身材很瘦。
他打开柜门,里面挂着工作服,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萘味儿。工作服是用胶皮做的,里面填充着塑料泡沫。穿上之后像一只酒桶,或像恐龙类怪物或放大的精灵。上身不仅印着条纹,还有一双黄色的爪子。他花了足足有十分钟,才费劲地穿上这身行头。这身行头可是市场部的骄傲,被赞誉为“天大的妙招儿”,在公司历史上史无前例,让真人大小的怪物在展厅里穿行,向客人们分发广告传单。
怪物的脑袋可以摘下,是用纸浆做成的,沉得要命。眼睛用了个巧妙的办法,糊了一层薄薄的纱网,这样一来可以从面具里看到外面。总共三天,每天穿它能赚一万福林,既不用说话,也不需唱歌。当然,即使说话也没有用,隔着罐子一样的兽头,没有人能听见他说什么。他心里暗想,戴上随身听的耳机,不用管外面发生什么。
他接过一叠将要分发的彩色传单,戴着爪子,不能捏紧,刚刚走到展亭外,手里的东西就掉了一地。一位身穿深蓝色套装的女商人帮他捡起来,他的肚子臃肿,弯不下腰。人们看到他这副模样,有的议论,有的爆笑,有人摸他的脑袋,有人捏他的屁股,有人逗他说,他要想撒尿该怎么办?如果找到一位恐龙女郎,这么大的肚子,怎么做爱呀?
他开始在展亭之间分发广告和圆珠笔。
“你在听随身听?”透过音乐,他听到女上司的质问,“从外面可以听见歌词!”她提高了嗓门,补充一句。所有的女人都朝这边张望。
“把它摘下来!”
他停下脚步。
“听见没有,把它摘下来!”
他转过身去,笨拙地将宣传品放到展台上,摘下了耳机。耳机跟头发缠到一起,摘的时候差一点揪掉几撮头发。
“把它给我!你在听什么?”
女上司听了一会儿他听的音乐。
“天哪,这会把客人们吓走的!”
女人们咯咯大笑。
“滚,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她手举随身听得意地摇着,“这个东西我扣下了。”
他抬腿离开,脚步沉重,行头笨重得让他迈不开步。每个动作都艰难得要命,几分钟后就觉得腰酸腿疼。套头衫潮湿,粘在背上让人难受。展厅里有许多好奇者,一个小女孩看到他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孩子们,奶奶们,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不到一刻钟,他手里的广告圆珠笔和宣传单就分发一空。一位幼儿园阿姨对孩子们喊道:
“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不要挠他的肚子!”
他回到展亭,去取新的笔和传单。
“不要见谁给谁,咱们没准备那么多!”女上司说。她身上有一股味道浓酽、妇人爱用的香水味,“你还是拿几件背心去吧,我的小恐龙!”
喇叭里传出低沉的音乐,很像商场或机场厕所里听到的那类。每隔几分钟就有人播放通知,强调的语气如同火车站调度员宣读车次的信息。他又绕着巨大的展厅转了一圈,在大厅中央举步维艰,一是由于他的体积太大,二是因为围观者太多。当他想返回展亭休息几分钟时,却发现自己迷了路,记不得是从哪条道来的。所有的展亭都一个模样,白色的展板,闪烁的霓灯,绿色的人造地毯,展台,展架,招贴,广告语,展台后站着礼宾小姐。
“这里是医药公司,估计你要找的公司在那边儿。”一位礼宾小姐为她指路,后来又在背后叫住他。
“你不渴吗?我可以给你瓶可口可乐。”
他转过身说:“那太好啦。”
从面具后面传出嗡嗡的闷响,嘴的位置并没有开口。女郎微笑着点了下头,消失在一扇小门后。这时候,在不远的一个舞台上开始了智力问答或猜谜活动,任何人都可以报名参加。有三个孩子报名登台,但是他们一个答案也说不上来,只为了得到一只气球。几分钟后,女郎再次出现在眼前。
“没有可乐,只有冰茶和血橙。”
他点点头,闷声闷气地说,那也可以。女郎再次消失了,小门留了一条缝。里面有三个人在喝香槟,其中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妇人,肥臀巨乳,衣服比身体小几号,很像他的女上司。一个男人冲她躬着上身,眼睛盯在展板上,尽可能凑近跟她讲话,妇人放声咯咯大笑。她的耳朵上戴着耳机,随声听夹在两腿之间,两只手向男人胡乱挥舞,好像是在驱赶他。另一位女人在喝香槟,笑的时候酒溅出杯子,洒到她的丝袜上。另外两人嗤嗤发笑,女人毫不在乎地用一块海绵擦拭丝袜。擦到大腿时,男人调情地鼓励她:“再往上,再往上点儿!”
礼宾小姐回来了,门关上了。
“里面在谈判。”女郎放下一罐冰茶。
他费了好大劲才摘下面具,女郎突然捂住了嘴,惊叫起来。她的指甲涂成了紫色。
“嘿,原来是你?”她的声音尖细,“我记得,前年在匈牙利展销会……”
“我第一次来这儿。”他把面具放在展台上,用牙拉开饮料罐。
“哦,对不起。我觉得咱们在哪儿见过。我马上给你找个杯子来。”
“谢谢。”
礼宾小姐再次消失。透过门缝,他看到男人站在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妇人跟前。
果然是他的女上司。
现在,另一个女人在听随身听,听的是他的随身听!女人一只手掌遮着眼睛,另一只手捂住耳朵,头随着音乐的节奏上下摆动。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女郎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杯子。由于戴着绒爪子,他怎么也不能攥住杯子。
“张嘴,我来喂你!”
“你太好了。”
礼宾小姐将冰茶倒进他的嘴里。她身上有一股脂粉味儿。他大汗淋漓地穿着那身行头,心里感到过意不去。冰茶在嘴角流了一点,女郎赶快抽出一张纸巾为他擦嘴。
“我再给你倒一点儿?”
“谢谢,我得走了。”
他将面具重新戴上。
“以后,你要正好经过这里……”女郎问他。
“当然,我肯定还会过来的!”面具里传出嗡嗡的回答。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女郎胸口印着的字样:我是艾丽卡,我能帮你什么吗?
唐璜
莫纳·赫尔嘉在酒吧里点了一杯红果汁和一杯链桥牌威士忌。“给你,你今天是不是还没有喝过?”成群的金发美女。惬意的夏日假末。他们碰杯,威士忌下肚,之后赫尔嘉抿了一口红果汁,好像长出了红胡子,又红又黏,亮晶晶的,仿佛涂了一大片口红。她在巴拉顿波格拉住了一周,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度假村里偶然相识。饭堂里,“打狗乐队”在演奏邵依莫什·托尼和“特别快车乐队”的曲目,以“莫尼卡,亲爱的莫尼卡”开始的流行曲。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探着身子趴在窗口,盯着对面楼房的防火墙发呆。
这间客房在第四层,从这里可以望见林阴大道和巴拉顿湖。莫纳·赫尔嘉的房间就在隔壁。客房的钥匙又大又沉,拴在一个类似纺锤的木轴上。钥匙坠太大,揣不进兜里,所有人都拎着一个这样的纺锤去饭堂用餐。在他的纺锤上,写着很大的红色号码:42。
他使劲吸了一口香烟。
就在这时,莫纳·赫尔嘉告诉他:
“我得告诉你,我有丈夫。”
“你丈夫在哪儿?”
“咱们再喝点什么吧。”
伴着“打狗乐队”的演奏,他俩跳了整整一晚。
她穿着红色圆点的泳装,头发盘在泳帽里。在湖里游泳时,莫纳·赫尔嘉看上去就像一枚鲜红的红果。后来,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半天没有重新出现。他开始担心,出于惊恐在湖岸奔跑。高音喇叭在用德语播放什么:áktung,áktung!他跟赫尔嘉听了,总是笑成一团。那天正午,温度计的汞柱达到38℃的心理极限。他找到一只救生艇,用手比划着跟一个恹恹欲睡的小伙子解释:莫纳·赫尔嘉在湖里不见了!他们划着救生艇在湖上寻找,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回到岸上向水上警察求助。就在这时,他在煎饼摊前看到了红色圆点的泳装和红色泳帽。莫纳·赫尔嘉不好意思地望着他们:
“小伙子们,想不想吃煎饼?”
为了压惊,他至少吃了六个卷了干奶酪的煎饼。当时,莫纳·赫尔嘉还有意躲他。最后一夜,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八月二十日,所有人都坐在会客室里看国庆焰火。不过,他们看的焰火是黑白的。
他出神地盯着对面楼的防火墙。一阵躁动,喉咙发痒。他从牙缝之间吐出烟雾,方向朝下。成团的蓝色烟雾,看上去像是蓝胡子,慢慢上升,罩在脸上。
八月二十日,会客室。在L型的房间尽头,在幽暗之中,莫纳·赫尔嘉摆出骑马的姿势。鞭炮噼啪。在荧光屏上,也在他俩体内。幸好,礼花的噪音和电视解说员的声音盖过了椅子的吱呀和他们的呻吟。在他们俩眼前火星迸射,彩色绚烂。她的手兴奋得颤抖。简直是疯了,这太危险了!会客室里随时可能有人发现他们。如果有谁把这事告诉她丈夫,肯定会闹出丑闻的,敲诈勒索,歇斯底里,拳打脚踢。吵架,离婚。不过,那样至少莫纳·赫尔嘉会看到一条自由之路。他可以娶她,他应该娶她。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的脖子,她脖子上的香气,是那个年代国内没有人能搞到的香水品牌,很可能是Bac Spray。有一张广告招贴画,一个女人裸露后背。也许是Fabulissino,或别的什么牌子。或者是某种护肤霜?其实,莫纳·赫尔嘉身上什么都没抹,而那里的所有人都抹了些什么。那是莫纳·赫尔嘉本人的迷人气味。在许多年后,在第一次去西欧旅行时,他再次闻到了那股香气。在巴黎,阿列西亚地铁站。他的妻子已经跨进了地铁车厢,他却驻足在站台上。
“你怎么了,还不上来?”
他无从应答,惶惑不安地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寻找香气传来的方向,谁身上会发出同样的气味?那个人会是什么模样?尽管混杂着地铁的气味,巴黎地铁金属的气味,还有烤点心的气味和薄荷糖的气味,但那股香气仍然清晰可辨,飘在一切之上。列车门关了,他妻子的手掌不知所措地按在门玻璃上。他一个人跟那股香气一起留在站台上,共同度过了三分钟。下趟车进站,他也跨进车厢。妻子在下一站的站台上等着他。
他必须娶她。
凌晨,他向莫纳·赫尔嘉坦白。他俩坐在他房间的长沙发上,打开一瓶葡萄酒,赫尔嘉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并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直到火柴燃尽才随手一扔,或者掉在桌布上,或者掉在烟灰缸里。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听着呢。”
“你跟本没听,你一直都在划火柴。”
“我听着呢。”
“那好,你别生气,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情况是这样,我结婚了。我妻子没有疗养券,但她早上将开车接我,然后一起回布达佩斯。你听我讲,我还想见你!”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见你。”
“真的,我真想见你,哪怕是……”
“用不着。你再倒一杯酒,给我支烟。”
“你抽得够多了。”
“我抽得够不够多,不用你来说。”
黎明,莫纳·赫尔嘉坐进一辆汽车里。拉达1200型,厢车,浅绿色。他从来没见过女人这样启动,猛地打火,加大油门,车轮疾转,度假村的路上扬起一溜烟尘。CA-60-63,他看得清清楚楚,既然他对莫纳·赫尔嘉一无所知,至少该记住这个车牌。根据车牌,可以找到任何人。他决心已下,一定要去找她。之后,在通向布达佩斯的M7号公路上,他坐在车里,坐在妻子身边,一路上没说一句话,也许说了,只是他记不得说了什么。他心里在想,就在几小时前,莫纳·赫尔嘉也从这条路上开过,一边开车一边听音乐,不时拧着调频转钮,并且抽了几支烟。他望着沿途的快餐馆,猜测莫纳·赫尔嘉曾在哪里撒过尿。哪一家看上去更像她这样的女人愿意推门进去,趁咖啡端上来之前上一趟厕所,撩起裙子,褪下内裤,坐到便池的座垫板上。米黄色的碎花图案。这个动作在他眼前重复再现了许多次,甚至带着欣悦、担心的崇拜之情联想到让他不安的细节。但愿莫纳·赫尔嘉在回家的路上心情不错。肯定会不错,想来M7号公路是欧洲最美的公路之一。
在后来的一两天里,莫纳·赫尔嘉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维,像魂一样寸步不离地尾随着他。有一天下午,那个魂搅得他烦躁不安,阵阵心痛。在卢帕岛或顿斯拉姆水域,他和妻子坐在一条舢板上,漂在水上,顺流而下。他们带了一台收音机,可以不受干扰地在多瑙河心听“自由欧洲”电台。当然音量也不能开得太大,想来水面是最好的声波导体。新闻里说,东德有一位神父自焚。他想象那位自焚的神父。一个人怎么可以点燃自己,怎么可以将自己烧死?裤子着火。先得在裤子上浇些什么?衣服也着火——那样的道袍肯定容易烧着——在烧着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动这样的念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并不想死,不应该这样,应该继续活下去。顺手抓住什么,想扑灭火苗,但是结果更加糟糕,他碰到什么,什么就着。这时做什么都已经晚了。火已经不可能扑灭了,没有活路,一切哀哉呜呼。他开始查找莫纳·赫尔嘉的踪迹,几天之后,他花了很大气力终于搞到她的电话号码。他神色紧张地站在巴依奇·日林斯基大街的公共电话亭里。
“您找谁?”
一个男人的疲惫声音。
“我找莫纳·赫尔嘉。”
“她不在。”
“请您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她?”
“什么事?”
他咽了口唾沫,撒了个谎。
“我是区委会……”
“您听着,我妻子已经下葬了。这个你们应该知道。我们已经登记了。”
“出了什么事?”
“交通事故。您是谁?”
“我很难过。”
“先生,您是谁?您找她有什么事?哈罗?”
他挂断了电话。随后,他马上又想再打一次,告诉那个男人所发生的一切,然后问他,莫纳·赫尔嘉葬在哪个墓地?他惊惧万分,担心自己也负有责任。万一是在那个拂晓,在那条路上,在从巴拉顿波格拉回布达佩斯的公路上。他清楚地记得,女人像风一样钻进汽车,猛踩油门,车轮疯转。也许真是这样发生的。也许她只是想甩掉自己,不想让自己再打电话。“那家伙会打电话来的。你就说我不在,谁问你都说我不在家,说我出门了,或者说我死了,已经埋了,随你怎么说!”在公路上,他没看到车祸的迹象,没有堵车,更没有见到报废的绿车,什么也没有。当然,也可能在他经过的时候警察已经清理完现场。这个念头让他感到血往上涌,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差一点撞倒一个行人。他坐到列宁环路边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额头抵着大理石的桌面,他要了一杯凉水。随后,他迅速翻阅了装订成册的一周来的报纸,查找有关车祸的新闻。但是什么都没有查到。他开始为自己开脱责任,即使真的发生了车祸,那也不该由他负责。那天晚上他劝阻过她,叫她不要喝酒,不要情绪冲动。赫尔嘉是个成年女性,我行我素,外遇与车祸之间不应该有任何关系。本来就没有。就连车祸都不曾有,没有报道,没有人知道在哪里发生,好像根本就不曾发生。他这样想着,逐渐感觉镇定了一些,赫尔嘉根本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她想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他将烟卷在习惯捻灭的地方捻灭,在包着铝皮的窗台下沿,然后将烟蒂藏到他习惯藏的地方,在楼下空置已久的阳台上。
责任编辑 韩 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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