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单骑
朱宏梅
季灵芝是晚上十点多到赵庄的。她有点紧张。不紧张才怪呢,五十年来,她没和这个地方有一丝一缕的关系,就连它们的土产也没吃过。但是她来了,而且是在半夜三更。
灵芝有心事从来不和自己的亲姐妹说,她最信得过的就是忘年交——荷荷。其实,荷荷三十多岁了,忘年交只是戏称,是灵芝觉得自己老了。灵芝说,我要相亲去。荷荷随口说,相亲好,直奔主题。灵芝笑笑说,网上认识的。
天,姐姐你真是写小说的,网上只是玩玩的呀,不怕被人骗了?
灵芝又笑笑,人老色衰,一穷二白,不怕。
荷荷说,我怕,呃,别误会。我是怕结婚。昨天一个朋友告诉我:我结婚了,红包拿来。这年头结婚又不是啥好事,还要红包,没发寒热吧。
灵芝佯装生气,说我是吧?
荷荷赶紧道,结了还可以离嘛,是吧姐。不过,你要留意,准姐夫的身体配件是否齐全,运行是否良好,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当保姆啊。
去你的!人家身体好着呢。家务都说好了的,他愿意烧饭。呵呵,当然,估计我烧得多。病嘛,请保姆好了,我最多陪陪他。灵芝一口气说。
唉,姐姐呀,你多大了?说好了?这些是能说好了的吗?呵呵。笑死我了。
灵芝啐了荷荷一口,再笑我就不理你了……他跟两个女儿说了,她们说,如果对爸爸好,叫妈也是可以的。
荷荷说,这个爸爸也太没权威了。要是我的话,不叫,坚决不结婚。灵芝沉默。一个称呼有什么要紧呢?叫不叫都不是她们的亲妈。
荷荷认真地说,姐姐你想想,从情感上说,他离你近,还是离他女儿近呢?
当然,孩子肯定比我亲。但是,半路夫妻胜儿女啊,哪指望孩子照顾老人?
不是要儿女养老,而是出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态度会靠儿女那边的。
我又不要他财产。还有什么事呢?灵芝不以为然地偏了脸,望着窗外。
不光是财产的事。
灵芝回过头来,眼睛吧嗒吧嗒朝荷荷看。她真不知道还有什么问题。
荷荷喝了一口伯爵茶,说,他打不打呼噜?影响你休息就不好了。这是个大问题。
真是孩子,这也算大问题?灵芝说他不打呼也不抽烟。
不打呼噜都知道了?这个得生活在一起才知道啊。
不难检验,睡他隔壁好了。灵芝吐吐舌头。
不知隔音好不好。荷荷又笑,不过姐姐,其实啊,结婚是对人的终生束缚……当然,假如一个男人压根就不打算结婚,更不能要。
灵芝不语。其实她也不知道要不要结婚。不结婚,她不踏实;结婚,她害怕。再失败怎么办?都说三婚不如二婚,二婚不如初婚。
荷荷见灵芝不说话,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打击你了,想去就去吧。
离家最近的售票处在观前街,苏州最热闹的地方。长队蜿蜒了二十多米,有的穿雨衣,有的拿伞,像一条巨大的、蠕动着的、五颜六色的刺毛虫。
灵芝走出来的时候,雨停了。柏油马路就像古代的铜镜,模糊地映出行人、招牌、飞檐。K256次,13:54开。路上八个小时呢,足够她胡思乱想的。
他们是在一家叫世纪佳缘的交友网站认识的。这是一家号称中国最好的严肃婚恋网站,附有邮件功能。在网上口碑很好,非常的火,每日在线的有十几万人呢。她的一些朋友都知道。她曾经亲自体验过这种“严肃”,有个人发邮件给她,说明是想找情人。她严词拒绝并把他的真实情况举报给网站管理员。果然,此人被封杀了。
是他先招呼她的。看完你的资料,真想打个招呼,可以认识一下吗?灵芝知道,这是网站设定的固定用语,就像手机里预先设定的一样。她也曾这样招呼过别人。
灵芝是个认真的人,不认真怎么当作家呢?灵芝也是个敏感的人,不敏感又怎么当作家呢?然而,对方也是个认真敏感的人,他是编审,编审自然是认真敏感的。正因为如此,他们之间的对话是谨慎的、认真的。尤其网上,空对空的交流,只要一言不慎,那就玩完。就这样,他们各自交代了曾有过的婚姻。他很简单,丧偶。这是再婚最正当不过的理由。灵芝要复杂得多,但是,她是作家呀,知道“删繁就简三秋树”的道理。因此她只说了七个字:观念和性格问题。如果他理解她,那么他们有交流的基础,如果不是,那么拜拜。他果然理解,他说,其实他和爱人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只是,他的耐心比她好。
于是,他们开始下一步:交换手机、视频。灵芝知道,视频是看不出皱纹的,哪怕你的摄像头有几百万像素。毕竟不是照片,照片也有失真呢。从屏幕上看,他的五官还算周正,精神也很好。看出来他很高兴,甚至在镜头前打转让她看他的身材,举起胳臂给她看肌肉,表示自己年轻着呢。这也是灵芝必须了解的——大十五岁啊。要不是其它条件好,她根本不会考虑。每晚九点,他们准时在QQ上交流,无话不谈。甚至说到了买房子、谁来洗碗这些实际而琐碎的现实生活。正是这三个多月、一百多天、几百个小时的剖腹掏心,才促成了今日之行。她是满怀期待的。如果顺利,她将结束单身。是的,结束单身。媒体曾有报道,一位独居老人死后多天,直到尸体腐烂了,才被邻居发现。太可怕了!灵芝想起来就胆战心惊。哦,围城,她亲手砸掉后又亲手一块块搬砖垒起来——冬天来了,她想有个男人帮她焐被窝帮她暖那双睡到半夜还是冰凉的脚。
行道树刷刷闪过,农田、水塘转着后退,越来越荒凉,越来越颓败,列车仿佛穿越历史,进入蛮荒年代。灵芝双手托着烧红的面颊,又期待又紧张。想象着见面时的激动,想象着将来温馨的每一天,几度濡湿了眼睛。
这个地级市的车站很小,规模类似于江南的一个镇,但又没有它们的洁净现代,似乎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出站的路很窄,路面也是高低不平,灯光昏暗,就像在一个隧道里或是桥底下。灵芝跟着人流往前走,仿佛小动物迁徙,滋生着莫名的恐惧。
“要车吗?”“要车吗?”门口挤满了拉客的司机,他们围着她,一层又一层。仿佛她是明星又仿佛是猎物。
“我有车,我自己有车。”灵芝边说边往外挤。
人呢?他说特意从济南赶回来接她,九点半就到了车站呀。走了?不想见我了?今夜回去的票基本没希望……怎么办?灵芝机械地往外走了十来米。
他在那里!她从黑黝黝的、分辨率很低的夜色里认出来了。为什么离这么远,叫她着急。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呆呆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动作。
周围的声音又涌了上来:“去哪里?上车吧……”灵芝急了,一把拽住木桩般的张兆年。哪一辆?灵芝问。没等他回答,一个高大的身影拉开了车门,您好,请上来吧。灵芝立刻钻进去,仿佛迟一点就有性命之虞。
这时,他反应过来,跟着坐在身边。
他在偷偷打量她。也许他在想,是不是她呢,是不是拉错了人。
怎么,不像?灵芝微笑着说。
嗯,不大像。他看她一眼,似乎不大起劲。
你也不像。灵芝有些赌气。就算比视频里看上去老一点,也不至于这么冷淡吧?人家可是千里而来。
司机是个帅哥。年轻、高大,西服领带。相形之下,老张显得猥琐、干瘪。灵芝私下想,要是他就好了。
车子是借的?灵芝问。她只是没话找话。所有的,和她想象的差距太大了。
嗯,单位公车。
他不再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两边黑黝黝的,没有灯光,没有人家。好像他们是一叶孤舟,漂泊在深夜的海上。这是公路。灵芝判断出来了。怎么没有路灯呢?车灯坏了怎么办?有人打劫怎么办?灵芝朝后面望望——漆黑一团。好家伙,这条路上,只有他们这辆白色的、不知什么牌子、不知什么年代的轿车,幽灵般游弋。那么多车呢?人呢?哪儿去了?灵芝突然毛骨悚然。
车子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仿佛无人驾驶。
张兆年忽然说,从车站到市区要三个小时。
什么鬼地方啊,居然要三小时!灵芝的头一下子大了。
好像是什么新村,周围是黑森森的、矗立着的楼房影子。司机要送上楼。灵芝赶紧说,不要了谢谢,我们自己来。老张也说,你回去吧。灵芝想,他是不是总是慢半拍?车开走了,他接过灵芝手里的东西,说走吧,在二楼。语气有了热度,仿佛一个冻僵的人,呼出了第一口热气。
打开灯,季灵芝才感到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这就是三个月来,每天“见面”的、比她大十五岁的男人:瘦小的个子,脸上满是老人斑,脖子上的皮肉几乎分开。灵芝好像买了伪劣商品却无处申诉,满心的懊恼。按下不快,恐惧上来了,就像跷跷板——现在,凌晨一点,只有他和她。灵芝心想我现在怎么办,如果他对自己有什么非礼,虽说上年纪了,力气总比女人大啊。灵芝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参观一下吧。老张的声音似乎没有攻击性。
好的。灵芝的心稍稍定了点。她对自己说,别慌别慌,应该不会乱来的,否则一关门就扑上来了。
进门就是客厅。电视柜靠了北墙,对面是一套笨重的实木沙发,很多的木档。坐垫和靠垫没一个相同,颜色模糊而暗沉,像是拆了旧衣服自家做的。转过墙是餐厅,一只圆桌,几只靠背椅。厨房紧挨着卫生间,对着大门。右首一排卧室,仿佛兵营也仿佛列兵。
房子很大,起码比她家大三倍。装修又土又笨,一点文化元素也没有,没有字画没有花草没有小摆设,坚硬、古板。这种感觉进门就有了——好好的大门,背后挂着个布帘子,你要挂也挂个好看点的啊,灰蒙蒙的旧布,感觉不到鲜活的生活。这就是一个文化人、一个编审的家?
房子和主人倒是合拍。灵芝不觉莞尔,然而他依旧不笑。他的表情提醒了她。灵芝有点后怕,是啊,她得严肃。严肃,就是距离。
两间客房一般大,大约十平米。一间堆着杂物,一间有一张小床,印花床单皱巴巴的。他指指那张床说,你来,大女儿回家了。
回家了?什么意思?她平时住这里?灵芝不好问,也不想问。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们结合,也是各过各的。她想不出荷荷说的其它问题,除了财产还有什么问题?这房子她才不要呢。
你睡我的房间吧。
你呢?
我睡这里。
他的声音波澜不起。仿佛一架高低音失效的老钢琴。
灵芝有些感动。按理,他完全可以让她睡客房。但是她又有一种隐隐的不舒服,这是他的床啊。
主卧是两间卧室打通的,外间一只老板台,一只牛皮大转椅。他就是坐在这里和她视频聊天的。聊天记录一页一页在灵芝眼前翻过,那些温暖的感动了她无数次的表达,就像底片存在了心里。可是看着这个人,她怎么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仿佛来了一阵风,把它们掳走了,又仿佛根本就是两个人。灵芝默默走到里间,坐在柔软的床上,抚摸着崭新的被褥——他吩咐大女儿买的,心里想,千万别以貌取人,千万千万不能重蹈覆辙。但是,她实在没有要和这个男人亲热的欲望。于是她说,今天累了,我想休息了。他说,你一个人睡害怕吗?灵芝想,两个人我才害怕哪。她忙说不,我习惯一个人了。那我下馄饨给你吃。中午到现在只吃了一个苹果。这是她在火车上告诉他的。他问,你是吃馄饨还是馒头,到这里很晚的,得吃点。她说那就馄饨吧。馄饨是乡音。
灵芝跟进厨房。她看着他手脚忙乱地找锅子,最后从柜子下面拖出一只笨重的大铁锅来。下几只馄饨用得着这么大锅吗?灵芝疑惑地眨巴着眼睛。水开了,他问,你吃几只?六只。干的,还是有汤的?有汤的。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找盐。我的天,这,就是说自己会做家务的人?如果他是瞎说的,那么,多少谎言在等着她?
灵芝勉强吃了两个开花馄饨,馄饨在水中已经粘底破了,说,吃不下,想休息了。
他说,那你先洗吧。
锁上浴室的门,灵芝闭上眼睛舒了口气。安全了。一个人,是最安全的。
盥洗室是干湿分开的。真好。她一直想要呢。她家实在太局促了。但是,如果,和不喜欢的人分享,还不如不要。
灵芝把干净内衣放在台盆上的时候照了照镜子。她的嘴唇有些干裂,也许一笑就会渗出血来,脸色苍白,眼睑下,仿佛盖了半个蓝印泥图章。
她赤足走进去。孤零零的淋浴架仿佛倒置的高尔夫球杆,旁边有只铅桶,大约是接水用的。一只拖把朝下倚在墙角,不知是干的还是湿的。水哗哗的,这里的水绝不是来自太湖。哦,太湖。她真想立刻回家。老天,离火车站三个小时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什么方位。
趁他不注意,灵芝赶紧溜进卧室,锁上了门。
早上八点多,大女儿雪芬来了。大约四十岁,长得很像父亲,皮肤有点黑。她比他爸热情,也会说话。她一手提菜,一手拎着水果,见面就叫阿姨。她说她是卫生所的护士,平时就住在这里照顾爸爸。
照顾,她用的是照顾两字!他为啥要她照顾?
女儿呢?灵芝问。其实她想问的是她的丈夫。
在学校呢,晚上过来吃饭。
她是不明白我的话还是回避?灵芝想。
女儿在厨房忙,老头四平八稳地坐在客厅里,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也不说话。灵芝有些尴尬,便走进厨房和她攀谈。
要不要我帮你?
雪芬在剥蒜,她朝客厅方向看看,说,不要了。您坐坐吧。
灵芝说,没关系——平时你爸爸自己做饭?
哪里。她说,他不扫一个地不洗一只碗。
那,你上班怎么办?
我比较自由的,有事就去,没事就不去。说着,摸出一只小灵通,喏,单位给的,有事会打电话。
灵芝点点头。她没冤枉他。他就像这家的“老爷”。
张兆年仍是笔直地坐在沙发上,见她走过来,突然说,今天你做饭吧,我女儿看了就知道怎么做了。
我做?有没有搞错,我是客人啊,再说,我都快累死了。灵芝越想越不是滋味。照着我的样子做?听起来很体贴,可是,你把女儿当什么了?佣人?一辈子烧给我吃?
她鼓足勇气说,随便烧点吧,烧什么我吃什么。我明天就回去。
他说,不行。
灵芝心“别”地一跳:为什么?
你不能走。
灵芝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要走自己买票。他笑着说。
这话像撒娇,可是怎么这么别扭啊。灵芝笑不出来。当然。她说,你带我去菜场看看。看菜场是假,她得知道怎么出这个新村,附近有没有公交车,出租车多不多。
下了楼,他一路指点,这里住的是市委的什么领导,这里住的是什么公司的老板……灵芝暗地摇头,真是可怜,尽眼馋这些了。
新村口就有公交,她不敢凑上去看站牌,她怕他疑心,有了防备就走不脱了。
大概很久没下雨了吧,所有景物罩上了一层浓重的土黄色,仿佛使用了滤色镜。没有高楼没有像样的商店,行道树又小又少,可怜兮兮的站在路边,像被人遗弃的小孩子。
农贸市场很大,一米高的土坯上,零星摆着干瘪的菜蔬,垂头丧气,奄奄一息。摊主有的冷漠有的热情,而他,就像来视察的大干部,一路点头微笑。
吃过饭,他又坐在客厅里了,仿佛打坐似的。灵芝说我想到市中心看看。他说我陪你去。怎么就一步不落呢?也好,公交他熟悉。上车时,她想买票,他拦住了她。掏出一叠票,撕了两张给售票员。这是什么名堂?发的。他说。灵芝想,坐公交都发票啊。副主任是副厅级吧?年薪有多少呢?灵芝转而笑自己,想这些做什么?跟你搭啥界?
市中心到了,乱七八糟的,很像苏州的城乡接合部。灵芝忽然眼睛一亮,她看见“名典”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而咖啡,尤其是名典的咖啡,就是灵芝的竹子。他一定没进去过!灵芝自己跟自己打赌。果然,他摇摇头。
他看着漂亮的点餐单不知所措,灵芝接过来,点了两杯卡布基诺。他说你要吃什么只管要啊,别客气。灵芝摇摇头。不能占人家便宜。当然,一杯咖啡不算什么,权当他交学费吧——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
两人空着手回家,走到新村口,张兆年站下了,和一个正买熟菜的年轻男子打招呼。那人叫他爸爸。他说爸爸,晚上饭店吃还是家里吃?老张说家里吧。灵芝想,真小气。不是在QQ上说了么,你来了,我们上饭店。倒不是稀奇他一桌酒菜,这是一种礼遇。
阿姨。那个男人叫她。灵芝哎了一声。
这是小女婿?灵芝问。
张兆年说,是的。他在机关工作。
哦。
两人再也无话。灵芝想,他们一共讲了几句话呢?
黄昏时分,灵芝见到了小女儿。她叫雪晴,比姐姐时髦多了,牛仔服,短发,显得很干练。据说是什么企业的小头头。
晚饭是小女儿烧的,满满一桌的菜。
灵芝热情地对雪晴说,辛苦你了。她看都没看她,淡淡一句,不辛苦。灵芝心里冷笑,放心,我不会嫁给你爸爸。雪晴夹了一块肉到儿子碗里,对丈夫说,考驾照真累,累死了。快了,还有一个月就出来了。张兆年说,要是我,一周就考出来了。雪晴嘁了一声,对丈夫说,爸说他一周就考出来。小女婿温和地笑笑,没说话。灵芝看了张兆年一眼,什么都不懂,偏还这么肯定。
晚上八点多,他们说要走了。灵芝说等下啊。
礼物一家一份,蜜饯瓜子虾籽鲞鱼什么的,她特地跑到采芝斋买的。给大女儿的那只包里,她多放了两条丝巾。没来之前,他就说,大女儿是同意他们交往的,小女儿还要做工作。因此她想多给点。本来还有一只玉镯,刚才取出来了。没必要了。这时,雪晴才对小男孩说,和奶奶说再见——小女儿从来到走,自始至终没叫她。
他们一走,灵芝又紧张了,仿佛待宰的羔羊。她急急地说,我睡了,晚安。不要我陪你说说话吗?说话?他们做饭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说话?两三个小时一句话也没有!她实在想不出今后她和他会是什么局面,就这么哑巴似的过?
我很累。没等他回答灵芝就进去了,啪嗒一下锁了门。
灵芝从里屋走到外屋,又从外屋走到里屋。
市中心,应该是公交集中的地方。可就是没有直达火车站的。也难怪,三个小时呢,公交怎么去? 对啊,手机上网查吧,啪啪啪,灵芝敲上“赵庄交通”四个字。什么都有了。灵芝一阵狂喜。
——可是,怎么溜出去呢?他看得死死的。
打电话怕隔墙有耳,于是灵芝给荷荷发短信:我被软禁了。她说,你藏好手机,不行报警。灵芝说,报警?这是他的地盘哎。轻的打我一顿,重的性命不保。客死他乡,客死他乡你明不明白?!
灵芝关了手机。说什么呢,什么也别说了。
他的大女儿捉来一只小狗关在阳台上,它不停地叫。灵芝想,它和她一样呢,可怜的东西,她真想放了它,但她顾不上了。灵芝就着微光整理行李,她不敢开灯。也许他会来敲门: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开着灯呢?她何言以对?她得准备好,趁他早锻炼时溜走——她试过了,大门很紧,拉门肯定会惊醒他。她和衣而卧,睁着眼睛等天亮。
路灯灭了,窗帘的花纹一点点清晰起来。灵芝将耳朵贴在门上,幸好这时小狗不叫了,听着他走过来,走过去。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可他根本不打算出门。灵芝急得在心里跺脚。再等,他女儿就要来了。她只好走出来,说我想吃豆浆,能帮我出去买吗?他说好的。等他脚步远去,灵芝急忙冲进卧室,抓起拎包急急逃出。不料,才走到楼下,他忽然回来了,撞个正着。他一把拉住灵芝,你怎么要走呢,我去帮你买豆浆的呀。灵芝挣脱他的手说,狗叫了一夜,吃不消了,我想回家。这个院子是市委的家属院,料他不敢声张。果然,他一声不响端着锅子上楼了。
这里是终点也是起点。马路对面,一辆公交正在掉头。快呀,快呀!灵芝绷紧的神经快要扯断了。不好,他追出来了。车来了,灵芝急忙跳上去,心里叫关门快关门,可是来不及了,他也跟着跳上来。他说你坐错车了,不是去火车站的。错了就错了,你下去吧,不要你管。师傅,我乘错车了吗?我知道要转车的。司机说,没有错。他在骗她!灵芝更火了。你跟着我干什么?想控制我?你这是违法的,你懂不懂法律?!他对她的抗议置若罔闻,依旧是平平稳稳的声调:你是坐错方向了,还会回去的。又在胡说八道。灵芝咬了咬嘴唇,说,你别骗我了,我不信任你。一站,又一站,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依旧不下车。灵芝恨得不知道怎么办好。终于,他说,我回去取钱,叫女婿帮你买卧铺。灵芝如释重负,赶紧说好的好的。
终于摆脱了!她决定买马上走的火车,不管去哪里。
站票。站票就站票。
一票到手却是晚点。真要命!她急得双脚跳。
果然,大女儿追来了,一再央求她不要走。她说,他对你真的很好,怕你洗澡冷,特地叫我买了浴霸,爸爸从来没有这样对我妈妈。阿姨,今天先回去,住几天再走好不好?你不回去爸爸要生我气的。
真是不讲理!怎么能怪女儿呢?没办法,灵芝只好摊牌,我不喜欢他。他那副小官僚的样子谁受得了?总说市委领导、公司老板什么的——关我什么事?他对你们也是一副官腔颐指气使……居然,居然还想扣押我!灵芝越说越气。
你误会了,爸爸不是这个意思。
叫他死心吧,我永远不会再踏上这块土地!
那,你等等啊。
灵芝想,我不等又怎么办?火车又不听我指挥。
过了一会,她和妹夫一起走过来了。他们居然兵分两路!
他捧着两个小纸箱说,对不起,我朋友不在,没买到卧铺票。这是土产,一点心意。
不,我不要,不好拿的。谢谢你。灵芝客气地说。她对这个男人印象不错。
好拿的,不占地方……你也是送了礼物的。雪芬说。
嚯嚯,好一个礼尚往来。好吧。灵芝想,人可以坐在上面,八个小时呢,站是站不动的。
火车动了。
阿弥陀佛,还有空位呢。灵芝赶紧坐好,八个小时呢,她要好好睡一觉……慢点,先给荷荷发个短信吧,她一定急死了。
咦,手机呢?灵芝找来找去找不着。完了,一定是掉在他家了。该死!上面有不少亲友的电话呢,还有,还有几百条他和她的短信……
三个月,两天,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灵芝怔住了。还真是说不清。
灵芝把脸转向窗外。
窗外,挺拔的行道树刷刷闪过,大片干旱的土地,转着后退,后退……山东境内,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
责任编辑 谢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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