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桥物语
袁凌
陈梧和蕾刚刚趴在天桥栏杆上,接到了欧雪打来的电话。
“我现在坐在马路边上,”她清脆又带一丝涩意的声音说,“我能打扰你吗?我现在很难过,担心自己过马路时出事。”
“当然。”陈梧感到一丝畏惧,“你别急着过马路,有啥事慢慢跟我讲。”陈梧瞧了一眼打望着桥下农田的蕾,很快地轻声对她说,“欧雪”,继续听电话。
欧雪的电话让陈梧意外,这个他高中的好看女同学,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联系和讲话。这样的语言中有一种特殊的气息,似乎存在于两个不止是同学关系的人中间,一方难以为继,强烈地需要倾诉。
欧雪说的还是她母亲的事,为这件事陈梧近段已和欧雪联系过多次。“他们都怪我,骂我,似乎我一个人在添麻烦找事。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电话里她哭起来了。
丈夫小横说,你只要为我和孩子想一点点,就不会这么闹。小横正在北京和陕西来去找工作,孩子交给爷爷奶奶带。
“我只是想着母亲一辈子太苦了。我是为了我的良心,却好像犯了罪。”
小横也是陈梧的高中同学。当初谁也没想到是他们成为一对。
欧雪显然没料到小横对她的态度。“我这个人就是想老公很宠我,儿子很爱我。”她曾几次这样对陈梧说,说的时候她的黑眼珠分明的眼睛张得很大,还是和高中时那样,似乎看到了深处的幸福景观。也许以前他们从没发生过这样认真的冲突。从这一刻起,她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这突然明白的东西还让她接受不了。陈梧觉得小横也明白了一些事,没有母亲的意外死亡,他也许一生也不会让自己这样和她说话。
他在这件事情上早就不赞成她,在那次湖广会馆的吃饭中很明显,只是由着她任性的习惯。
那一天陈梧带着蕾去了,欧雪和蕾在入座前互相认真看了一眼,但不久欧雪开始专心地说母亲做手术意外身亡的事情。那只是一个小手术,做的时候都没告诉欧雪,她知道的时候医生已经放弃了一天的抢救。
“她上手术台那天就吃了半碗剩饭,头天剩下的。”
欧雪想要通过媒体呼吁。陈梧说这事要找地方的报社,又怕地方报社和医院是一体。小横一直没出声,这时说是的,那些报社肯定和当地有关系,哪里会认真给你报。
你没有错,别人可以有别的考虑,但没有理由责备你。那天陈梧在天桥上说。
你好些没,不要急着过马路。
我好些了。我正在过马路。好,我已经过了。谢谢你。
上一次见面,是在天坛,两个人散步。
是秋天,依旧青色的深处,一些东西已暗地成熟下垂。欧雪带陈梧走上一条环绕的小路。行人放置在远处,如同野外。陈梧感到这是他和女同学第一次这样散步,从那个遥远的年代。就好像他们的关系在北京发生了变化,与以前不是一回事了。
欧雪和陈梧在北京的联系始于QQ。有一次,一个叫苁蓉的网友要求陈梧加她,陈梧觉得这名字奇怪就加了,苁蓉说你知道我是谁,陈梧说一个女孩吧,希望别是变性人,苁蓉说你哈哈,还是才子脾气。我是欧雪。她的短发头像不停地摆动着,话出得很快。我这名字怎么样。你名字挺特别的。真的吗?欧雪有些得意的样子,我就是觉得这两个字挺特别的,头上都有个草字,就用了。你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我不太清楚,不过知道一句话。什么话。补肾请用御苁蓉。哈哈。我后来也看到了这个广告,挺逗的,不过不想改了。我就是想考考你。你知道吗,我离你挺近的。就在天坛附近。我们可以一块逛,知道吗,那里挺好的。
走过爬着瓜藤的走廊,暗绿的瓜从上到下略大的浑圆,说不上来是丝瓜,想到所谓无用之用的瓠。又有一种肥厚暗绿的扁豆角,里面的籽粒鼓突。抓了一把籽,挥发奇怪的香味。近处有两个网球场,有人在打网球。说是网球场,也不过地上一道绳栏,半个场地长的是草。欧雪说,她在这里打过一回。
当时欧雪住在药物研究所的宿舍楼里,南面是一个大院子,两头通向很远。暗红色的宿舍楼,楼门就在路边,像搭建的积木。一个小小的白色长方形房子,放着两张架子床,一张上面是杂物。白色的帐子,口罩,盆。灰白色衣服的欧雪,试验用的小白鼠。那次和李闻一起去,欧雪给每个人一个口罩,“非典时发的,我洗好了搁着的。”用这来自微小世界的物件一点点地擦脸。此后是两个以前的追求者上下躺在架子床上,欧雪则坐着看书。她坚持这样,似乎在另一张床上躺下含有严重的禁忌,困倦而单纯的眼睛,包含不多的事物。之前在KTV,澎湖湾,蜗牛和黄鹂鸟,欧雪的保留曲目。陈梧和李闻唱了一些半新不旧的歌,陈梧发现李闻原来有些歌唱得很好,他知道对方一定更有这样的感觉。这么久没见,你们长大了啊,歌都唱得这么好。欧雪说。
林立的乔木,果实高远,似乎与地面无关,核桃还是青皮的。欧雪却说等到成熟,工作人员会来采摘,防止附近的居民。
欧雪观看那些人收获,切近而遥远。想到那个小城市里的两居室,孩子玩的带橡皮头的靶,丈夫温和地微笑,惯于无言。自己昨天还是少女,今天却做了母亲。虽然是母亲,却和自己的母亲很不一样,就像母亲说自己:自己有了孩子,还是小女孩子,还在外面蹦。但是实验间歇,看着电脑里的照片,母亲的感觉正在一点点生长起来。几乎每天的ⅠP电话里,丈夫或母亲汇报儿子的样子,儿子也会咿咿呀呀自白两句。
这是欧雪的园子,也许清晰而空,延伸出去都是这样的草木,越过了围墙外的公路和城市。老公、孩子是远方景物,悠远的天空和风,思念的风筝飘扬,不担心迷路或折断,在天空化掉了。无数繁衍着的行人、飞鸟和昆虫,没有来惊扰她。
陈梧和欧雪通电话的时候,蕾看着那些庄稼,它们同第一次被她看到时一样新奇而难懂,又时常改观。因为种类很多,过几天就换了一种,似乎有很多季节,多出铁栅之外的街上的,似乎有一个不同的季节来源藏在土地内部。眼下有几个人在那边收割,正对着蕾的这片麦子,从那头变得越来越薄。蕾想起前一段时间,它们厚实得像仓库里堆放的垛子,里面可以藏得下一条弄堂的孩子,还可以容纳做爱。田地中央的仓房旁有一棵大树,下面停了一辆风车,一个人戴着草帽靠着休息,收获物归到那里。虽然蕾不知道仓库里确切是什么样子,装粮食籽粒还是麦穗,但一定是温暖厚实,无所不包容,想想里面装了多少黑暗的丰收啊。
在中关村三环路的城中地段,出来这么大一片农田。虽然在上海人看来,北京就是个大农村,陈梧和蕾住处北面的那条双榆树街,每天还有骡子,偶尔有马。可是街道近于农村是难受的,街道就该像上海那些街道,鲜亮干净,路旁是漂亮衣服的迷宫。近于农村的街道,是还未发展好的城市翻转的内脏。农田就该像农田,和眼前的一样,有几个足球场大吧,正儿八经的一块农田,种的是名副其实的庄稼,除了周围有铁栅,就跟陈梧故乡那些农田一样。不像蕾小时候的种德桥,楼房和棚户中间夹杂着一些碎布片田地,污水浇灌之下千篇一律翠绿得发亮的蔬菜,翠得像是现成地从染料坊里拿出来的。
“这么大一块地,怎么会没有被房地产商盯住。”
也许这块地已经卖出了一些。这块地的紧南边是金五星服装批发市场,钢棚屋顶,一看就是在出租的土地上修建的简易建筑。北面则是大运村的简易公寓。
陈梧说,他看到在联想桥南边是中国农业科学院,那边还有两块比这稍小的地。这么大一片地一定是属于农科院,这个有双重性格的奇怪单位,他们在城市中心种庄稼搞试验。就像北京西郊的植物园和植物研究所,带着森林幽暗的气质和命运,却待在城市的边缘。
眼下蕾看着那些收割的人,“说不定是穿着农民衣服的科学家。”
“你要是做了这样的人就好了。你似乎是由于没有侍弄庄稼才弄了文字。”每当陈梧向一棵莫名冒出的植物俯下身,用鼻子辨别气质,蕾感到一种担忧,梧终究会变得木然,和蕾语言不通。一次在和杂志社编辑的通话里,编辑认为陈梧不善于讲述故事,梧自辩说,我善于描写植物。
蕾感到自己的名字含有植物、农田和雨水。
“高考时哪里知道报农业志愿,只想着文学。上了中文系就没有办法了,特别是中文系女生。”
“欧雪不是上的理科吗?可是她也逃不掉。”
陈梧想见安康欧雪的家中,法院家属院的小两居。小横抱着孩子,孩子在投掷橡皮头的飞镖,欧雪拿着靶盘。“一、二、三”,飞镖没扎上,于是拿近一些,“宝宝,再来!”清亮的眼睛,笑容。“一、二、三,”扎上了。“好,宝宝好样的!”宝宝挣开了爸爸的怀抱,有点犹豫地奔向妈妈。欧雪伸出手,“来呀宝宝!”在外面多年,儿子对父亲显然更熟悉。
“我就是喜欢老公对我好,儿子爱我,被宠的感觉。”皂角累累下垂,暗绿地摩挲,指纹里年月沉积。园中有些空处敞亮。两人走过众多不知名的植物。它们在光线中习惯了安静,只发出人们听不到的声音。有人识得鸟语,预知洪水。却无人探询植物的方言,顺服安静。
蕾还没到北京的时候,陈梧一个人到圆明园里去散步。
下过雪,园子开着侧门。顺着一条路走进去,沟里的冰凝结了,有些地方则露着干硬结痂的水泥,就像那里从未有过水,只是使人穷荒的鸿沟。那一次到蔚秀园去,水道也是如此,化为尘灰涌流不息。燕京大学的女学生、老基督徒住在已破败的北大家属楼上,临门的两间狭长房子,开门了,在深处仰起脸,比访问的陈梧和蕾低得多,也似比所有事物低。费事的行走,如同曲折解一道数学参考题。遮住光线的物件,恰够存身的位置,肘边一本燕京大学纪念册和一叠空的蒙牛牛奶纸袋,桌上搁不下更多东西。电饭煲里是光洁的空的。“两个侄女有时来看我,做做饭。我总归是有吃的东西。连电饭煲、微波炉都有,现在都电气化了,呵呵。”纪念册里一张燕园旧照上,她站在邓颖超和陆志韦旁边,“当时邓大姐在我们这里秘密养病,照这张照片,当时我在校办公室,陆校长的夫人非要拉我去。”照片上的她比现在高,似乎长期的阗寂中回到了童年,独处中与世界分散。
陈梧走到一处坡上,树林下面非常寂静。坡背后两排民房,全部地破烂。这里已到园深处。忽然一条狗响亮地吠起来,也许它看见了陈梧?吠声落入隆冬凝滞的寂寞,毫无变化。
福海里积着雪,似乎被命运陷在这里。行走的人们很小很矮,也在陷落中。感到有一种压迫的东西统治这里。远方依旧是雪地,直到茫然。站在这里,感觉是在北方的中心,沉寂的最深处,为世界所隔离的世界,人一夜间老去,经历了一个民族的历史。梧在福海里接到蕾的短信,她选择放弃上海的工作机会,到北京来。
陈梧说:“来也挺好的。我可以帮着你写稿了。”
陈梧看见了一只大乌鸦,在曾经是河滩的薄冰上行走。冰稍微厚一些的地方,因为阳光和寒冷的交替在内部冻着了一些气泡,白乎乎的像不透明。北方的乌鸦羽毛硬而长,它镇定自若地不断穿插过繁复的冰缘,无意地昭示又轻视着界限。乌鸦的叫声单调空洞,像墓碑一样毫无变化,提醒着这个世界非此即彼的性质,不容误解。
陈梧的手机上不断接到两家网站的新闻短信。其中一个国台办举办赠台大熊猫征名的消息使得他打电话回网站问,编辑说总监已经布置好了。
他还给晴发短信,询问一个在宝鸡拍铁路孤儿的独立摄影师,她说那个人她认识,是老乡,晴想跟着他学拍摄。
陈梧开始是一直往前走,穿越那些在夏天不可能越过的湖水和堤坝,似乎一直奔向远方。但心中的没落越来越深,由脚踝渐至嘴唇。后来他顺着一条小路开始往出走,觉得非常冷,那种不存在任何事物的冷落,毫无自拔的能力。他唯一的动作是从衣袋里掏手机。蕾发了那个短信之后似乎心里不踏实,又发了两个。陈梧断续地安慰她。
这样的冬天在他心里并非第一个,还在那个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这些西边的园子,并且到这里来独自散步。
第一次是踩着墙脚落叶,在墙影里棕褐了,留住自行车轮。那是一种不能触碰的染料,故都的隐晦年月。游子被堆积的思乡活埋,红楼变为黑。钢梁天桥上也布满这样的落叶,园子望过去很深。在那些高围墙里有一个个的陈年秘密。傍晚的水房里,夕阳反光,有西洋风格的大房子带着最后的气象,渐渐变冷。初来北京的陈梧,感觉在一个空旷进深的大城里。
课堂上文字和遗物的世界,大分岔,教授的讲义和书目,善本书,复印资料。思想史新砌根脚长起的霉菌。肺里未完全愈合的空洞。陈旧得像古代的建筑里,每个年轻的师兄弟为自己建造一座书本的监狱,为了有天获得行动自由。校园里一条河分割出各条道路。有天陈梧走到校园一角,发现了专属于这个大学的殡仪馆,门口贴着一张某教师的追悼会讣告。“同志们去世了,搞个追悼会。”几十年前,伟人在一个据说是烧炭的师傅去世后号召。
陈梧没有勇气走完这个校园里的所有道路。半年后他交了一份退学申请,来到南城新成立的报社。
那天房东引陈梧来到这里,先穿过双榆树北街,指给陈梧巷子附近的冠军超市,“里面还挺大的”,走进一溜停着车的巷子,有两辆已被植物缠绕。巷子很深,走到底感觉脱离了外面的大街和中关村。
楼下有个很小的院子,几乎长不下几棵柳树和榆树。对面旧式楼房的窗户俯在围墙之上,夜晚窗帘背景上人的活动。一些破败的盆栽,就要脱离盆圈而就地生长。有一垛花陷在井里,没有出来的希望,在井底开放。
围墙那边是别的院子和围墙。后来知道,这片居民区有好多个院落,内部有一些豁口和道路,沿路店户成为社区。外面的大街是大街,这里却是自己的脉络。在大得过度而扫荡地摊的城市里,本地人平安生存的秘密。
陈梧略为拍去床垫上的尘灰,平躺着享受阳光,这是北方的阳光,冬天来临前的安抚。陈梧过了一个空洞的下午,身体暂时放在这套有点简陋但还宽敞的房间里,远离了事务。
蕾的朋友们都说,不到北京,“你和他之间就完了”。
蕾想到天坛后门外的那个傍晚。那是蕾和陈梧恋爱中的第一次远距离散步。两人沿着路灯烘亮的整齐草地走,后来像小朋友并坐在宽大安静的道路旁。这里似乎没有必要有这么宽的道路,陈梧第一次来北京时,它还完全不是这个样,拥挤、嘈杂而秘密,卖红薯的车载炉子可以迅速从人流中撤入有槐树掩护的幽深巷子里。
陈梧不习用的轻柔语调讲到了他的家乡、妻子和前一个女朋友,蕾则说了自己的第一个男朋友和前任男友,还有一个曾在一间屋里过夜但没有发生事情的小服装设计师。
夜渐深而温柔,陈梧说到了欧雪。她是他第一个暗恋对象,大学中他写的情书被她托人送回来。三年中陈梧不敢参加同学聚会,直到欧雪和同学小横一起去看他。他们踏入单身宿舍的脚步赶跑了窗纱上的蝙蝠,它们每夜前来看望梧的写作。陈梧请他们坐在床沿,床被里陈梧刚刚发现了一个老鼠窝,暑假里这个窝中从容完成了一次鼠族的繁衍。
这些萧索的事情听起来像灯光那样轻柔,年轻的蕾感到自己有无穷的力气去爱。
“前天下了雨。你走后,农田里长出了奇怪的庄稼,我不认识。”
陈梧在回北京的路上接到蕾的短信。
国庆前,两人发生了争吵,陈梧去了家乡,蕾一人待了六天。
六天中蕾吃了饭就到天桥上,看一会车流,随后走近那块地,呼吸透过栅栏传出的黑暗气息。
她吸入一种新鲜的气味,是新近产生的。这种气味使铁栅栏变得润湿。隔着栅栏是一片新长出来的植物,也许还不能叫植物,只是一种胚胎,它们新异的姿态在黑暗中无可描绘又清晰真实。它们不像是在黑暗之中,却是在另一边的世间生长起来,它们偶然在这里,只属于雨水和梦幻。蕾感到栅栏隔离内的雨声,和城市的干旱炎热完全相反,这是一个充满雨水的监狱,陈梧说,他们处在奥妙的监禁中,无法赎身。
白天采访回来,蕾又顺便看了它们。是一种异常鲜绿的植物,叶片还很小,但是生长极快,蕾疑心晚上听到的雨其实是它们伸展的声音。它们的叶片正像雨滴的圆润,但已经渐渐含有纹路。它们里面藏有极大的生命,远远超出表面的这个样子。这个生命在到来,还不知道怎样到来,饱含有悲伤,就像蕾时常对自己24岁生命的感觉。
在上海,朋友们去了一个生日聚会。有一对结了婚的开着车来,另外的人谈着婚纱,也许教堂,有两对考虑去巴厘岛旅行。
蕾不敢回答别人的提问。
天桥这岸有一个长长的引桥。蕾在桥底下车,背着包跑向桥上的陈梧。她有时是在很快的走,陈梧以为是奔跑。她因为陈梧等待自己而奔跑了,像卸去他的等待。
有时身在高处的陈梧觉得自己在一口井底,蕾正向他很快地跑下来,她带着光线,将要穿透底部的水。井从梧来到北京就埋在心里,北方的天空万里无云,他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底部,得到寂寞的平安。
我晒到了北纬38度的阳光——
这是陈梧在来北京的车上写下的诗。
那时阳光很成熟,火车就像是为了收获驶过田野。北京像烘干的植物躺在阳光下,带着它的交错道路、铁锈和废墟。从城南很容易就进入内心,穿过立交、院落和古城楼,很近地经过一些规规矩矩的楼盘,高层住宅楼脚前和铁路之间总还有一小块绿地,有点像孩子的手工。惊讶于每个城市核心藏有这样一条来去的线路,却不带来什么不安。将进站时铁路被围墙遮盖,出了车站感觉就完全不同,似乎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道路。
有一条从天津来的路,进城之前满是垃圾,树上天上和地下,似乎从洋人进京的年代开始。到了城市中心看不见这样多的垃圾,还算有个样子的人行道和冬青丛,隔不远就是一个垃圾桶,桶里也没有足够的垃圾。也许它们通过一种隐约的方式被放逐到了这里。
为做一个旧城改造的专题,陈梧读到一本叫《城记》的书,把旧时的北京描述为几千个四合院和受到包围的宫殿,乔木比华北平原上阴森得多,一座城墙包围之中的森林或村庄。
陈梧的报社在城南,属于落后的崇文区。有两座城门,崇文和宣武,似乎暗示着对称的记忆。与前者有关的琉璃厂,据说这里的地摊上淘出了胡适秘不示人的脂批红楼梦与八十七神仙卷,直接由紫禁城后门流出。毗邻的菜市口,附近几条街上有很多的寿衣花圈店,似乎从那个日常处死钦犯的年代流传下来。从未见人光顾那些花圈和寿衣店,它们却开张如故,这种生意似乎本来应该有不一般的进行方式。黄昏街道倾斜,摊位上亮着一盏灯照出背后的“拆”字,不再能寻出刑场的痕迹。记忆中只有一个切菜墩子式的木墩,烈士的脖子搁在上面,受戮之前呵气吹走了年轮间的一只小虫。随后是风吹雨打,腔子里流出的血混同雨水流入下水道,不发达的排水系统安危不明。斜街口有了家好利来面包房,那天蕾和陈梧散步经过这里,蕾给梧买了两个奶油面包,梧提回去搁在茶几上,感到蕾讲的淮海路上夜市,石头建筑二层阳台上的吹萨克斯人和双皮奶。同住的老宋晚上饿了拿了一个吃,说这面包入口就化了,吃了像没吃。梧说这不是我买的,我买不来这样的面包,这是美人之贻。大家沉默了一会。
报社附近的两条街道分别叫“禄长”和“寿长”,是居民区,很多同事在这里租住。报纸面世的前一天晚上,陈梧和几个同事在“寿长街”上逛,见到一家“寿长旅馆”兼浴室。从南方过来的同事笑说他见到这个黑底白字的招牌心里就一沉,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去住这个旅馆。印刷厂里机器正在轰隆转动,推着自行车的手指残留着夜班的油墨,有种难言的清凉感觉,北方的夜气似乎变为南方的温润,什么都可以孕育。
报纸印出来了,第一期“北京地理”题目是“从永安路36号出发”。陈梧看见同事们骑着车或步行成群往远处走,他们和鸟雀混同的身影消失在晨曦和槐树掩映之中。怀着迷茫的期望,他们要走到远地方去。不管走到远处人流中他们会变得多么小,要在城里这么走一回,就是这么个想法。没人想到什么时候会走散。
欧雪漫步的天坛公园北面,是陈梧和同事们租住的金鱼池小区,一块大石头上的刻字和几副小学生推车老爷爷铲土的雕塑说明,这里就是老舍笔下被社会主义改造为公园的龙须沟,90年代这里又成了旧城改造回迁的样板小区,时常有小学生举着旗子参观,整齐划一的住宅颇洋气,淡绿色的墙和玻璃窗阁楼以及统一的地下室,陈梧的房东在招租启事上强调“光线充足”。不料居民搬入不久发了一场水,代替了旧日龙须沟河道的地下室泡在水里,单薄的墙体出现裂缝,有几幢从此近似危房,几次纠纷上访问题没解决,只是参观的队伍悄然绝迹。望过去是天坛高大厚实的青砖围墙,上部微微前倾,有时觉得围墙太高太厚,感觉不到里面是什么了,一些黑苍苍的枝丫在墙顶探出,乌鸦从公路这边的杂树顶和电车线缆上飞到那边,并不觉得这边的世界对它们有多危险。
陈梧做的第一个稿子是北京的一些非典后遗症病人,他从清华大学骑车出发,在积水潭到东直门一带转悠,去鼓楼附近几家拉面馆吃午饭。
但陈梧在北京待的时间并不多。他从一个地方出差到另一个地方,只是偶尔折回北京。有几个月他睡在一张行军床上。搬家公司运来了他在清华的书,它们待在几个纸箱里,上面放着盆子卷筒纸等杂物。北方的阳光透过玻璃阁楼照着它们。
春节妻子来了一次北京,在他不敢轻易开壁挂式暖气的房间里过了一夜。她眼睛带着湿润的笑容,似乎为她需要待在这里对他抱歉。房间里迷你衣柜前段时间被一个女朋友的猫撕得支离破碎,陈梧不久前也在这张狭窄的床上像和妻子一样跟女朋友做爱,猫在他们相叠的身体上方的被子上跳窜,想要参与被子下面的秘密。
陈梧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乡。他想着那些山峰,固执地倾于河流上空。但河流和小路的细节渐渐发生改变。新开辟的公路,路坡现出岩砾细微的嶙峋,表面有难以捉摸的光,每一个来自不同深处的层次。屋子立在河床,后脚像是坚硬致密,抵御崩塌,却无把握地等待涨水。正面是街道的生活,体彩门市,降氟炉铝管、新开的洗车行和网吧。妻子教书的中学宿办楼在雨中漂白,有淡绿的条痕,窗下一方冬天堆放蜂窝煤的痕迹,眉间擦痕。教学楼是一艘陈年大船,黯淡的窗里有大部分八仙人的回忆。走廊上陈梧曾经彻夜不睡,看月亮在水洗的云河穿行,镇子上所有的灯熄灭之后,高处还有一盏,播送来自山峰的秘密音乐。那些山峰只在你敞开心时来临,其他时候坚固立着,闭上岩壁的门,就像它们从不会打开心扉。陈梧觉得有过的秘密在慢慢失去,长期的距离使他心胸刚硬,像长城口外的石头一样贫乏。
“你不要担心,我的事情实际已经快处理好了。过一段我会回来,在家乡待两年。”他搂着妻子小孩一样的肩膀,思索地说。
“小姑娘也真是不好哄啊,挺累的哦。”陈梧接了蕾一个不短的电话,欧雪看着他说。
两人走到了一片蔷薇地上,暗绿的枝茎上留着零星的红色残瓣。蔷薇脚下的泥土没有任何植被,冬日里裸露干结。欧雪说到这里春天有繁盛的白色花朵,好像一面花墙,附近的居民老是摘花回家,工作人员也管不过来。一片繁盛极快地变成残破,就像一种变脸技术。
蕾电话里说,她想好了要到北京来。她不想做文化,更愿意到财经报纸。陈梧说你要多考虑你的前途问题,不要多考虑我的因素。蕾说我就是考虑自己的前途,我想要做财经记者。
“她来北京肯定还是冲着你嘛。”欧雪说。
欧雪来北京后,小横曾三次考北京大学法学院研究生失败,后来上了西北政法大学的在职研究生,毕业后仍旧在那个小城市的中级法院工作。陈梧在安康和他聚过一次,几个人在陈家沟的农家乐里吃饭,有腊肉、尖椒土豆片和稠酒。小横挺热情,招呼陈梧吃腊肉。当年中学里的帅哥小横有些发福了。大家讲到欧雪想出国留学,你怎么办?小横没有回答。后来说到中院的院长欣赏他,前一次到院长家里,基本说定了在明年让他下派到一个县法院做院长。说完后又沉默了。一个同学说,这事谁也不知道怎么办,上帝大概也不知道。小横自己又说,他出去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做律师,律师证他明年就能拿到了。方芮说从法官到律师,你的心态要变了。
欧雪留学的事作罢了,她说打算在北京或西安找个工作,小横希望她在西安找。“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毕业呢,如果论文通不过,连硕士文凭也没有。”欧雪是硕博连读,在那幢红黑色的微小公寓里已有四年多时间。这块蔷薇地的繁盛和干枯欧雪已经过四次,中间还生了孩子。和大学里比起来,她人并没有大变,只是比那时减少一点灵活,一些柔软的地方变硬了一点。但是眼睛里的清亮并没有变,清亮里不含多的事物,也许只看到自己,正是这种性质使少年陈梧不知所措。现在陈梧看到里面那个园子,似乎在这世界上,其实是暂时寄寓,和眼下的天坛无关。
来到双榆树房子的第一天晚上,蕾侧耳倾听仍旧听不到明显的动静,这里太寂静了,三环路微弱的声响,在极远方,重重阻隔之后。窗外似乎是一个仪器厂,隔着一些高树,晚上死去了一样。和上海俯瞰车流路灯的房间太不一样。感受着陈梧瘦削的身体,蕾想两个人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她正在努力学习体会安静,却难以忘怀从诞生的医院就涌流的市声。
这间房子太简陋了,蕾有没有能力把它弄得称得上舒适?她能不能胜任自己的工作,不让陈梧操很多他不习惯的心?寂静中,蕾追问自己的心力。回北京,蕾选择了不确定,陈梧就像一块黑暗中的田地躺在床上,对地上的生长变化蕾陌然无知,却注定蛊惑于它黑暗沉埋的气息。
去年夏天,蕾在八达岭陵园给陈梧发短信,描述满山的野花开放,坟墓在碎乱的初春气息中沉默,“在这一刻我想到了你,我决意深深隐藏这种感情,因为埋入泥土的感觉如此沁人心脾。”
但是蕾那时根本不知道怎样埋藏感情。两个人很快开始在深夜的大街上散步,肩膀相钩,穿过小区深处的一些空院子。两个人总是走得很快,一条环形路线很快完了,不得不再走上一道。一些运送土方趁夜出城的大卡车冲过身边,蕾裹起围巾抵御浮尘。北方的浮尘啊,只有用多年精心练就的护肤品套路来抵挡。这毕竟是春夜,虽然浮尘中还没有一点消息,树木的黑暗却开始变化,不再是黑暗本身。有一天忽然透出青色,才知道变化已经准备很久。黑就这样变为青,就像物种的转化和起源。那也就是第一批幼芽出现的日子,相比起后来的浓厚统治的绿意,这一批幼芽是被奉献的牺牲,婴儿烈士,它们注定毁于反复无常的寒夜和北风,只是留下气息。
蕾觉得自己是可以牺牲的,她将像一个婴儿那样献身。“梧你要我怎么样呢?我可以为你死!”在双榆树一个激烈争执的夜晚,蕾轻易地说出这句话,陈梧没有料到。他想说同样的话,但同样的话不会有第一次被说出的力量。
蕾后来说:“陈梧我不怕为你死,但是我怕自己变难看了。其实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你的婚姻,工作,辛苦,心情不好什么的。我只怕这些事情会让我变难看,而你将不再喜欢我。”
“长得好看,是我最大的幸运也是不幸。”
陈梧的新单位在北四环的紧南面,对面是北大的校园,在大会议室开会,可以很清楚地俯视博雅塔和未名湖。西边望见海淀桥的立交,再过去是颐和园南边的大片树林和园地,有一些村落和水面,玉泉山在这19层的楼上看去只是微微突起,迷茫依稀的景致一直延续到西山,看得出京城气象。
到北京的第一个深秋,陈梧上了香山顶,西风的猛烈让他本能地照着别人弯腰。风比东边山麓的北京猛烈了几倍。西望山脉连绵,山头只有昏黄草皮或裸露的草根,远处则成铅灰,缺少其余颜色的层次。阳光昏眩无力,没有任何暖意,高天的云飘向远处,比日头更遥远。一处山坳里散落白色的事物,似乎塑料泡沫,又像白烟凝固。在陈梧和这些事物之间隔着一堵围墙。爬上山顶的人,极少会有人走下山的另一面,进入西边的世界,人们自觉地到此为止。陈梧想到他眺望的其实是塞外,千百年的苦寒之地,单于的游牧王国与征夫枯骨。背后原野上的庞大都市,只是通常遮盖了这个常识。西山顶上的寒风,入夜就会吹到山下的京城。山腰贫乏的石板路,只是土和松针的过渡,陌生的人们从陈梧身旁经过,一年四季地黯淡。不会有不寻常的遇见,到这里不会使你的处境有任何变化,你一直有的是平常的寂寞。
在报社的成立仪式上,一位应邀讲解北京历史的专家说,北京在明清时期的水源主要是西山泉水,泉水的量很大,这也是城市逐渐向西北发展的原因。直到民国时期一些专家考察西山民居,村前屋后仍然见到大量涌流的泉水。
不久前陈梧骑自行车到了颐和园西边的青龙桥。青龙桥挨着四环路,往西进入郊区,有条荒废的河道,河底长满牛蒡,可以想象以往的大水流动。桥下是现在的水道,铁青色的水从西北方而来,似乎去往颐和园。陈梧感到青龙桥是个重要的名字,和时间深处的事有关。
那条从西北方来的水道是否就是今天的西山泉水,路口附近有个指示牌标着黑山和汤峪。陈梧常想着骑车去那个方向,不知会走出多远,到达什么样的山地,和这里截然不同。
在公司,密闭的中央空调和电脑屏幕让陈梧困倦,他走到休息室倒一杯橙汁饮料,这是公司新近的人性化措施,坐在朝西的玻璃幕墙前,眺望从海淀桥到西山的地带。近处车辆像密麻的小方盒从海淀桥上下来,比较分明,远处则有大量的烟或水汽。在海淀桥下方有一块植被茂密的绿地,城市的建筑就此止步,陈梧猜想那里有乡村街道的风情。
后来陈梧骑自行车带蕾到了这条街上,一边是攀附月季的篱笆,一边却是四环路,轰隆声震耳。蕾那天来例假肚子有点疼,她坐在后架上一直在问去哪里,陈梧不回答。一直骑过了立交桥,草地和篱笆固然合乎预想,四环路的轰隆声却令他失望。“我没想到这里这么闹。”他承认,准备接受责备。蕾的神情果然生气而痛苦。“我今天不舒服,你带我到这种地方,我问你你不回答,只顺着自己的意思。”陈梧垂着头推车,感受着她贴切地指出自己的缺陷,和她锁住眉心的痛苦。锁眉是蕾和他在一起之后新添的表情,在她柔和浑圆的女孩子的脸上突兀,他担心这种严峻的印记固定了。车轮辗过人行道砖的鼓突,手指用着力把握,想象中却在领受里边篱笆的气息,篱笆里面很深,清冷得冻住了,要在窘促的一刻把世界呼入——“如果路上你告诉我去哪里,我们也可以选一个好的地方。你就是只顾着自己,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身体健康的话,也可以陪你。我在后座上坐得很疼你知不知道。”蕾往前走着继续说,她裹住围巾前倾的姿势让陈梧无望地疼痛。其实疼痛从出发前就开始了,像篱笆上的刺始终在那里,过两天就会碰一回。肉中之刺,和身体难以区分,蕾说,“痛苦到最后就是损害自己的身体。单纯心灵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蕾终于又坐上了陈梧的自行车,他尽力骑得平缓,这种缓慢的骑行像是对先前任性的救赎。感受着蕾的身体在后架铁骨上的颠簸,梧也有了身体疼痛的感觉。蕾终于将自己的感觉传递给了他,他们在车上像一个大篷车戏团穿过中关村,休戚与共又如仇如眦,彼此损害以贴切感受到对方。
背后的篱笆里是海淀公园,春天再来的时候,顺利找到了入口。里面不远看到一个大的户外建筑,是海淀展览馆,一些人在那里等候周末音乐会的门票,他们表现出激动和努力的样子,似乎这些票要通过特别的竞争得到。草地上有一处尚未拆除的舞台痕迹,还剩了一个光线强烈的射灯。陈梧和蕾躲开射灯,走到远处的小丘和荷塘,这里水浅而多,规规矩矩安着一些大小石头,在其中一块上坐下来,背后小丘刚刚遮住射灯,只留下了高处夜空的那一截。脚前是一片枯荷,枯荷的面积和姿态也很合适,一切都刚刚好,挺现代又安静,海淀的,靠着中关村嘛。往南边望不透,四环路的声音遥远低沉,就像一片放逐到城市的原野。陈梧曾经向西走进这原野,四面是小树,一间水泥屋子的门窗堵严了。站在墙下,与四面事物隔绝,有地老天荒的意味。
“你就像一个孩子,得不到你要的玩具就不爽,千方百计不罢休。”陈梧费力地说,感到自己语言的可厌,又似乎非如此说不可。
“你为什么非要想跟我在一起呢?你的未来会很好的,肯定会有人爱你。你可以关心我的写作。”
“你不是希望看到我写出好作品吗?”
“如果我写不出好作品,你也不会喜欢我的。你会抛弃我,我会成为可怜虫。”陈梧确定地说,感觉自己陷于忧郁的沉思,同时心肠又很硬。他似乎是很自然地说了这一番话,心里却体会着它在蕾心中的分量,有一丝恐惧。也许是崩溃或歇斯底里,地老天荒,他像拾荒者无可收拾。也许只是这样弓着背不出声,像洪水底的石头冥顽不灵?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似乎是虐待和自虐,她温柔无底的城市姑娘的爱,他像那块土地身世乖离,徒然地挣扎。
蕾却没有反应激烈。“梧,这是玩具吗?”她轻轻反问说。对于陈梧后来的话她有一会不出声。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叫着他“梧”,表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未彻底毁坏,不可收拾,她并未丧失对这种关系的勇气和把握,使陈梧蛊惑于她无穷的信心,总能挽回局面。却又畏惧着她把自己放在了更险的悬崖边,终究会来到更大的崩溃。也许从反面说,她是不顾一切要维持他们的关系,像一个站在深渊边上的人。谁是强者,谁是弱者?
这个晚上,蕾似乎同意了梧的话,她看起来轻松了一些,稍稍摆脱了近段时间深度的忧郁。“我确实应该能够过得很好,我条件还是很好的吧?”她遐想地说。“当然,你不要怀疑你的魅力。”“那我们还能有联系吧?”
“那当然,我巴不得你关心我。我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
“那好吧,你回家乡写作,我好好过。但是我会一直爱你的。梧你会爱我吧?”
“爱。我爱你。”
“嗯,你不是说你不习惯说爱?”蕾有点吃惊。“要是你不想说,说喜欢也行。”
“我爱你。”陈梧说,“我现在觉得我能够承受这个词,就这样说。”
“我也觉得我比过去能承受一些了。”蕾说,“我觉得我能生活得好。我能承受自己的生活,也就能承受爱你,包括让我离开你。”这些话似乎和眼前的景色一样虚幻而实在,蕾感到她在渐渐离开原来的那个自己,走进这样的一个地方。她不能像指环王中那些人走进森林和危险的洞穴,但她愿意走到这样的边界,和梧见面。
“是的,你近段的稿子不是写得挺好了吗?我会一直帮你的,虽然我的能力有限。”陈梧说。不知为什么,蕾说的那些话让他轻松了一会,却开始失落。就像车子推上了一条并非他本意的车道,不能停下来。
蕾刚回北京就是两会,给她派了一个与农业有关的题目,蕾一点也不知道去采访什么人,写什么。
陈梧在通讯录上翻号码,看到一个过去采访的农业元老和一个农机专家姚的电话。这个九十多岁的农业元老不会用手机,每周固定两次到一个旧式的办公楼里去上班,翻阅资料和报纸。他已经听不见人说话,要用笔向他提问题。由于国家政策的需要,他曾经三起三落。这个元老接受过陈梧以前所在报纸的采访谈免除农业税问题,报纸的中高层骨干来自于南方的新移民城市广州,对于农民、民工、乞丐有一种本地报纸难以理解的热情。元老的号码是农机专家姚给的,陈梧只知道姚是国务院副总理以前的同事。陈梧在一个会议上见到了姚,向他点点头,两人无声地折出,姚一身农民的灰色衣服,提着黑色人造革手提包,手机放在手提包里,这是他身上唯一现代的东西。两人在楼道里走,姚正像农民那样佝着腰,轻声说话,因为两边虚掩的门里是一间间写字间。陈梧建议找个地方坐下来,推开一扇门,姚马上又退回来,说占人家的地方不好。两人于是在电梯楼道里交谈。姚似乎担心在这里也会造成打扰,他侧着身体,总在等待让路给那些可能的电梯乘客。就像一个从来跟农具打交道的人,姚的语言减少到时间深处的必需。但他讲到一个外来的农业术语时使用了英文,发言纯正,使陈梧感觉极不寻常。姚也许是那块农田中间的一个人。
陈梧给了蕾姚和几个另外的农业专家的电话,再三督促,蕾终于鼓起勇气采访。写好稿子后,陈梧给她梳理了顺序,加上一个“后税费时代,农村基层事权须对应财权”的标题。“后税费时代”这个词后来得到了编委表扬。在两会期间蕾采访了好几个稿子,有一个关于能源的稿子是她一边流着眼泪和陈梧争吵一边采访的。
“我根本不是做财经记者的料。”蕾需要打电话采访一位金融界人士,但她不懂加息与宏观调控之间的关系。陈梧督促了她半天她还是不愿拿起话筒,冒出这么一句。
“那当时你就不该到财经媒体,你又不是没有机会去跑文化。我劝你你不听。”
“是我要来吗?是我想回北京吗?”
“不是你要来吗?”
“你自己想想,我再不来,我们就完蛋了!”
“我们怎么会完蛋?”
“我就迟回来了一个多月,你跟人家手都拉了,抱也抱过了喔。再迟几天会出什么事?”
“明天蕾要回北京了。”在南横街的租屋下面,晴要下车了,陈梧告诉晴。
“那就是说,你不能再请我吃饭罗?”晴很快地回答。
“有机会的。”梧说。但是他觉得自己告诉晴消息有这个意思。
晴笑一下下车走了。陈梧想到下车送她,但有些废然。他需要回双榆树的出租屋接蕾的电话。
两人在簋街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北方灰暗的老民宅不时冒出酒吧闪烁的招牌,像簇生的蘑菇。晴说她来过一次叫“竹叶青”的酒吧,但两人进了另一间。一些粉红色的沙发和靠垫,除了伙计没有人。整个小巷似乎就没有人,不知道这些酒吧为谁而开放,怎样度过冬天。晴说上楼去坐吧。她虽然来过这些地方,话里边却似乎没有把握,像等着梧决断,这是她的婉约风格。和上次不一样,梧没有想到去坐晴对面的沙发,虽然这里的布置和上次一样,茶几周围摆着三个沙发,似乎不好意思让两个空着的。晴在看手机上的短信,陈梧想凑过去看,晴不让他看得真切。你真是个大忙人啊。晴笑了一下。陈梧伸手想去搂晴的腰,她轻轻地拿下了。
在网站干得怎么样?晴说别提了,累死了。眼睛挺疼的。晴的眼睛里有血丝和潮红,和梧的一样,有一丝担心某天失明。皮肤有些像鸡蛋壳,似浓若淡。你在网站还是不适合,不听我的话啊。晴说工资高些嘛。你怎么样?我比你还累。脑子是木的。晴的背有点佝着。陈梧拍了一下,说坐直,别驼了。晴欠了一下身,说我真的驼背啊。梧说搞不清你干吗要驼背。晴默声了。陈梧伸手为晴揉脖颈和肩膀。晴那样坐着接受了,陈梧让她把背转过来,好两手一起揉,晴转过来了一点。怎么样?挺享受的。你倒乐于助人啊。为师妹服务。晴笑了一下,你这是师兄对师妹做的事吗。怎么不是,师兄为师妹按摩一下不行啊。两人面前各放了一杯苏打水和橙汁什么的,不时抿一口,酒吧冬天的生意就在这里面。陈梧觉得自己的橙汁要得很失败,是冷的,他本来想像上次那样,来一壶水果茶,晴说你还喝水果茶啊。网吧里暖气不是很足,虽然周围的沙发、靠垫和墙上的装饰似乎严实地挡住了冬天。冬天在这个城市里,严严实实又无孔不入,就像它经历的历史。
晴说母亲打算帮她出一点钱买个房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你挺有钱啊。我买一室一厅的不行吗。晴前一段到门头沟的山里找半仙算了个命,说晴命硬,36岁前结不了婚。我很想结婚啊,晴常说。像我这样的人,老了肯定是非常孤独的,所以我打算自己有个房子,把各种保险都买好。我买了友邦的好几种保险。
晴离开报社的时候,有机会回西安去做一个报社的中层领导。为此她犹豫了很久,后来还是留在北京,“回去,外边的这个圈子就废了。”
两个人在巷子里走,晴说她上个厕所。公共厕所冻在黑暗里,只有水泥电线杆上一盏没有任何暖意或明亮的灯。男厕所里应该有冰。电线杆站在陈梧的面前,似乎是寒冷将它冻在那里。晴进入黑暗又出来,两个人往南走。这一带是没有拆迁的旧城区,纵横有几条巷子,这也是那些朝生暮死的小酒吧挤到这里的原因,它们那么强烈地需要历史,因此被拆迁的脚步驱赶。梧想到去捉住晴的手,晴的手又软又香,和冻住的黑暗小巷没有关联,需要精心的护理才能够有这样的手,似乎晴对于自己的脸不上心,却把所有心思放在了手上。确实,关于晴,这样的一双手比脸更近本质。陈梧想象这样的一双手皎洁地在冬夜来临,含着文学和青春期的理想,那是陈梧不了解的只属于晴自己的年代。西安的几年中,晴和一些文人混在一起,晴说她并没有什么韵事,很奇怪她那时是个标准的小女孩,他们却拿她当男的。也许因为他们不握她的手,晴也始终收着,没想到这双手有什么。当你跟好多人一起走的时候,手有些时候是件麻烦的事,不能摆臂只能收在衣袋里。晴在大学里有一个男朋友,却对她不冷不热,散步时常常让她的手委屈地放在衣袋里。为了这个晴离开了,上次回西安他后悔了,晴却没有感觉地从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有一次陈梧在网站的聊天室里见到了莫言。莫言的手很宽厚,像酒那样绵软,可以化掉被他把握的东西。陈梧当时想他适合做一个产科大夫。陈梧也有一双柔软的手,那天在电影院里晴说你的手像女人。陈梧不喜欢这样的手,但无法拒绝。文学需要这样的手。陈梧和晴的手在电影院的黑暗里只有短暂的交道,像两只同性的手那样互相爱抚又拒斥,难以走得更远。
第一次握住蕾的手,两只手很快就发热了,蕾要陈梧放开手,她说,不是为别的,就是太热了。热没什么不好,还要加上一只。陈梧用两只手握住蕾的一只手,两个人就这样有点别扭地从陶然亭走到三环路天桥上。蕾在反抗着,但是她的反抗那样馥郁地意味深长,两个人都在微妙的相持中沉醉了。
那天和晴走到一条横向的街上,这条街稍微宽阔一些,但和小巷一样黑暗,它们都还没有被规划的手动过。晴说这条街上有著名的旧居。有一处庭院的大门闭着,门前的一块碑上陈梧看出重点文物的字样,另一处门前挂着四合院的保护牌。对过有几棵树,一个公共厕所,陈梧让晴等他。似乎一种交换。陈梧出来的时候看不见晴,只有一处车辆或者售货亭废弃的阴影,他有点急切地喊了一声,晴说我在这呢。她在售货亭的旁边,一半阴影里。两人继续走着,道路快要到尽头,已看得见远处灯火。不知道怎样延续,像上帝面对自己创造的世界不知该做什么。陈梧忽然问晴有多高,晴说一米六几吧自己也不清楚,陈梧停下来和晴对面站着,和她比高。从自己头上倾斜着比划到她头顶,说差不多。晴微笑地凭他的手。陈梧说我试试你有多重。他搂住晴的腰就抱起来,也许是搂住她的腿,感到她的长挑身材。晴曾得意地对梧说,报社一个记者夸她:“晴姐姐的腿还是很长很直的!”晴还是微笑着,凭他抱了一下,她的这种微笑对他是长久的神秘,不知道是由于喜悦,或深藏不露。就像那些山间泉流,岩石上掠过微风,陈梧感到自己的心在夜气里与什么接触了一下。没等催促,他放下了晴,说:“不重。”晴说我当然不重。两个人走到了街口,晴说我该回去了。
后来陈梧骑自行车带过一次晴。两人在晴的单位附近吃了饭,骑车到四环路,中间没有下车穿过了两个路口,有多的人,一次是拐弯闯红灯,晴有点紧张,微笑地说,就这样过去了呀。陈梧让晴搂他的腰。晴不搂。四环路上是一个大下坡,陈梧半松车闸冲下去,一气爬上对称的上坡,停在晴租住的大院门口。这么快,比开车还快啊。晴好像还没回过神。陈梧想说,以后你忘了我,就想想我带你骑车。
陈梧顺着四环辅路回来,沿路经过深深的植物,有紫色的气息,这是晴的衣服留给他的。她像去酒吧那次一样,穿着一件紫色的上衣。似乎她总是穿这件,秘密的牵牛花。陈梧知道这里是在那块农田的北面。他也许在骑车穿过玉米林。拐上了一条岔路,这里远比正路随意,夜里白色的路面有些弯曲,两旁是拆迁了的房子,那些房子本来是半成品,对它们的拆迁也半心半意没有完成之日,可能在拆迁过程中它们又产生了。那些电线杆是拆迁过程的忠实标志,它们总是树在这些变化的场景中。陈梧认为可以这样骑到农田,但意外地他经过了大片的市场,铁路线,有一阵他以为根本是越走越远,不能回头了。他进入了城市中心的一个失落地带。后来看到金五星服装市场的房子,从这里拐弯,发现自己骑到了农田的南面。
一种枝叶有着褶皱的植物正靠着顶南面的铁栅生长。
天桥上的通话以后,欧雪给陈梧发了封邮件,是母亲事故经过的材料,想请陈梧联系陕西当地的记者曝光。她在电话里有些犹犹豫豫的说明,事情的关键在于母亲死后,家属和医院签了个协议,医院赔了四万块钱。因为当时是夏天,不想把母亲冻在冷库里,欧雪以前又在这个医院工作。“当时说好了两个条件,一是调查清楚事故原因;二是处理当事医生。”签协议之后母亲就火化了。不料一个星期之后医院出了一份事件调查说明,笼统罗列了几种可能的死因,并没有追究当事医生的责任。说明中称家属不愿死者接受尸检,自行火化了尸体,“致使死亡原因难以认定。”
“当时怎么也不该接受那四万块钱。”欧雪听起来特别后悔,“现在我们不同意医院的报告,医院就说,你们连钱都拿了,现在闹不就是想多要几个钱吗?”她似乎又哭了。“真的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这样的,人的心会这样。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忙这个事,爸爸什么都不懂,小横根本不想帮我。”
陈梧安慰她说,他会把材料转给华商报的一个记者,华商报在当地还是比较有影响力的,去采访的话应该会起些作用。“小横也有他的难处,不要为这事影响你们俩的关系。”
到北京之初,几个同学在颐和园湖上泛舟。欧雪坐在船头,和她高中时的位置一样,给大家拍照,就像她在KTV里给大家点歌。“我们都是MBA。”她说,只有陈梧没有懂,引起大家发笑。欧雪解释,MBA是一个美国词,MARRⅠED BUT AVAⅠLABLE,“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结了婚但在北京过着单身生活的人。”
船后来到了一个岛,岛上有个亭子,大家惴惴不安又颇有勇气地踩着石头上了岛,看看那个亭子。后来划到几根柳树下聊天,从男人和女人的差别,说到人的基因,说到最近疫苗实验室泄漏病毒的事情。欧雪说她也不很清楚,但这种危险确实有,“我们所里有些人疫苗瓶子就是那么放着,根本不需要什么手续。实验室里的管理其实是很松散的。”她又解释了疫苗的原理,凡是疫苗都是有危险性的,最近在泰国确实有一批艾滋疫苗志愿者感染了艾滋病。
欧雪并不喜欢医学实验。陈梧记得她高中打甲肝疫苗,袖子一卷就在教室里哭了,桌面上裸露支着的胳膊细弱。药物研究所的实验任务很多,她最忘不了的是很简单的一个:把小白鼠放在水桶里,看它能在水中游多久。放的动作要轻柔,就像父母放带救生圈的孩子下水,否则影响实验准确度。小白鼠一圈圈地游,开始游得快,急于扒住桶壁爬出来,可是光滑的桶壁并不能使它借力。小白鼠游得越来越慢,身子露在水面上也越来越少,最后差不多游不动了,只剩下红色的鼻孔露在水面,一张一翕。可是这时实验仍在进行,实验的人紧张地观察记录着,直到那鼻孔终于消失。沉没的小白鼠是难以救活的,因为已经耗竭了生命,实验结束也就抛弃了。实验的人必须一丝不苟地观察小白鼠直到它淹死。
“梧,知道我为什么有信心?我觉得自己在学习爱。”
在海淀公园,蕾依旧温情地说。她像是在抚慰陈梧。两人坐的这块石头真大,也许是水泥做的,连荷塘也像是连荷叶一起造出来,放在这里。天已经晚了,却有一种黄昏的光留在这里,柔和地涂抹荷叶和石头。这是一种城市中的光,比乡村的短暂却实质。
前一天晚上,蕾去联想桥南边的王弟兄家。
陈梧在加班,蕾顺着大街往南走,一直走到了三环路南的两块农田。这两块田耕种得似乎没有天桥下的田精心,田里的庄稼单薄一些,一处铁栅被弄弯了,可供人出入。右手田里有大片的塑料大棚,是陈梧最不喜欢出现在墨绿中的人造白色。按说这两块田更挨着农科院,为什么没有路北的田好?蕾的想法是,上帝的安排,让她和陈梧租屋的对面是一块好田,而且可能是天底下最好的田了。
农田的南边不远有条小巷,蕾按着地址往东走,直到一个四脚方大的铁塔,王弟兄让人在这里等她。王弟兄家里已到了不少人,在吃饭,王弟兄和妻子余姊妹让蕾也吃。
吃了饭大家坐在十几个垫子上一起唱歌,有个小姑娘给了蕾一个圆垫子,自己在靠床的一条长垫子上和两个人坐在一起。蕾学不会那些悠扬赞美的曲调,只跟着一起哼唱。王弟兄有四十多岁了,声音老去,歌却唱得很好。他和一个小伙子交替领唱,小伙子唱什么要事先告诉大家,王弟兄却是自己唱起来,大家就跟上,如同他不想做这样的要求。
领头唱歌的小伙子为大家报告教会近来的事,有一处聚会点不和睦,大家想自己的事情多,想神的事情少。两个弟兄在一家电子工厂里打工,原来住不到一块,最近公司解决了床位问题,有一间单独的宿舍,彼此可以照应了,大家为了他们的恩典感谢神。一个姊妹的母亲得了重病住院,病情复杂不敢动手术,周三王弟兄和另一个弟兄去看了她。
把圆垫子让给蕾的那个女孩想当护士,她现在是一家医院的助理医护,可是她准备了大半年参加的护士考试却没通过,差了7分,她一边说一边哭了,说她这么想做神喜悦的工作,为了通过考试日夜祷告复习,神却不知为何没有给她恩典,“我不知道神为什么这样对孩子,你越是想要的,偏不给你。也许他没有听我的祷告。”大家劝她不要猜测神的意思,毕竟只考了一次嘛,说不定第二次就考上了。可是她难以抑止自己的委屈,仍流着泪说神为什么要这样。他知道我的心,可是却不给我,宁肯给那些没有爱他、向他祷告的人。
分享见证过后,分成两拨关灯做祷告。蕾分在王弟兄的妻子余姊妹一组。大家围成一个圆心在垫子上跪着。为那个住院的老太太祷告。为教会的和睦祷告。为女孩考上护士祷告。为某人家乡的一种巨蜂蜇人的事祷告。听说蕾在报纸工作,为她的新工作祷告。蕾暗中为梧的写作和两个人的爱情祷告。想了一下,又为梧的妻子祷告。祷告的时候有人很激动,头伏在地上哭泣,求神宽恕人的软弱,他们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而神依然爱他们。余姊妹替大家祷告:“主啊,求你免去我们的试炼,因为我们不能承担。”祷告在黑暗中的地上进行了差不多一小时,最后是蕾不太会念的那段主祷文。意犹未尽的,那边屋子里又唱了一首歌。开灯后,蕾看着那些人很随便地站起来,恢复了关灯前的样子,而她的两腿像是消失了,伸着腿半天才找回。实际上在黑暗中她已经倒换了好几种姿势。你这软弱的人啦,你连跪一会都受不了,还怎么承担呢。固然蕾并不设想自己变成一个坚强的英雄。
蕾讲那个女孩子的事情。“我看着她像看到了自己。我也经常在想,我这么爱梧,却不给我。越想越委屈。就像那女孩子说她爱上帝,却不知怎样去爱,倒含着抱怨。”
“可是我还很柔弱,梧,也许我又反复了。毕竟这对我很难。”
陈梧想说他也已经在反复,又没有说出来。感觉一团柔和的铅块压在心上。身下被月光柔和涂抹的石头,对自身的质地无能为力。
“梧,我们俩在一起有多好啊。我知道我以前身上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我什么都可以为你改变。”
樱桃沟水杉林下的长凳上,光线染青了,声音落入安静的深处。仰脸望去,树顶针叶的天空,天空之水,人在深处新汲出的水底,外面世界的暑热和喧闹完全无关,有了清新生活的希冀。
陈梧半天说:“你总是从你的角度考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为什么要回去。”
“我理解你要回家乡,只是不理解你为何离不开你老婆,既然你说对她不是爱。我可以给你在八仙造一个房子。梧,相信我,你将来一定能回八仙。”
老人坐在轮椅上,一个女人推着他走来,旁边站着个中年男人,老人似乎想从座位上下来,和那男子说着什么。他们都望着这里。蕾坐起来,靠近树干。
“你在城市里长大,用的是城里人的思维来考虑。你不了解我的家乡。”
蕾于是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她心中堵得慌又没有办法,渐渐变化成无能为力的焦灼。蕾望着走近的轮椅,那个老人还在轮椅上动着。她望着他,忽然感到本能的畏惧。蕾生命里没有这种东西,它将摧毁蕾。
陈梧的头靠着温厚树皮,感到和头顶世界的隔绝。他的生命或许有过神奇的希望,却在时光中漫磨了,如今他不再自信,也许是记忆的余光,唤起那些无法追回的意境。他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知道蕾坐起来了。他仍旧躺着,感到自己是一条虫子,受着难得的庇护。
蕾就坐在他头部旁边,像护士看护垂危的病人。
她不是第一次让陈梧相信他。每一次都让陈梧心里一动。
可他还是那样说了。似乎一种宿命的软弱的力量说着那些话,从深处抵制自己。
“我不了解你的家乡。我是城里出生的女孩,可是我们之间有《城记》。这不是上帝带给我们的么。这不够么?”
后来陈梧想,蕾应该说出这句话。这句话将到达深处,改变那里的一切。
第一次见到水杉,在棕红色的里处,自愿隐晦深埋。树干却一直攀升,上冲云霄,诀别它出身的幽谷。第一棵是在人造瀑布的下边,人们把它用整洁的框架围住,似乎一个巨大的盆景,在它温和的根部来往坐卧。但青天中翠涩的针叶带着童贞。蕾凑近绵密的树干,感到别一世界的芬芳,来去的人们,人造的风景和语言其实和它无关。它沉默温顺的秘密白垩纪以来无人知晓。
更多的水杉在樱桃沟深处,它们立刻使天空远离,溪涧变得幽深,人们置身深井的水底。水间有叶片翠绿的奇怪植物。有的只有两匹叶子,像陈梧少年梦中出现的。一些园丁在这里浇水,春天在红棕色的土地上挖坑植树,他们似乎是令人向往的人群,深入植物和季节,探索别一世界。
轮椅走到近处停下来,中年男子让老人从车上下来,坐在长凳上休息。“你就走到这里为止啊,前面的路不好推轮椅了。”老人反对说自己不用轮椅,可以走着去,他要去看水源头,他小时候那里水很大。男子说你不要去,你走不动的,那里早就没有水了,沟里流的都是自来水。他让女子留下陪伴老人。老人生气了,说我是你老子,还要听你的话。他的话让蕾和陈梧笑了起来。中年男子正好望这边看,他也笑了,似乎得到支持地说,人老了,就要多听儿子的话。你们说是不是的。他自己就往前走了。
老人和蕾对看了一眼,蕾向他笑了笑。老人也笑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闷闷不乐的样子。那个女人仰头,说树顶这么浓密,这里真凉快。老人没说话。他似乎不想和她搭话。他的手杖靠在旁边。过了一下他又说,自己可以走着去,他有手杖。女人还是劝他。又沉默了一会。
老人突然站起来,不要手杖就往前走了。他的腿是直的,就那么僵着一步步地走。女人连忙拿起手杖和衣服,跑上去追他。她说了一句什么,老人没有理她。他们慢慢消失在往前走的栈道上。
陈梧坐起来,望望树顶,那里已临近夜晚。他们终将离开这里,这些水杉还将站在溪涧中,迎接休憩的人们,但它们的黄昏和黑夜神秘,春水来临时,满溪泛滥,棕红色的土地挤得出水地潮润温柔,新的奇异的植物长出,种树的人穿着高筒水靴,走遍世界。
回来的树梢上看见一只松鼠。它依靠翠绿生活,与路上的人事隔绝。它在下地途中,被人注视而恐惧,飞快地上升藏入树梢,又飞跃到别的树顶,青天里松针颤动,人们喊着:“看,看!”蕾感到它幼小灵巧身体的战栗,陌生致命的恐惧。人们与它何干,大小悬殊使理解成为不可能。有些小树是近年栽培的,枝干还来不及显出姿态,可辨认的是细小的叶,唇齿相依地伸展。在人类的保护下,依旧显出怯弱,靠路的一旁枝条稀疏,避着人的手。陈梧幼年居住的医院,旁边是一个大荷塘,岸上种着一棵小树,树干纤细湿润,近于黑色,树叶的翠似乎一挨就会滴水。这棵树的生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像脆弱的奇迹,每天早晨都担心着消失。许多年之后,镇子上没有人会记得这棵小树,它注定没有长大成人的机会。
石壁上的一首诗说明,这里是我国北方第一批移栽的水杉,它们的祖先都来自于四川盆地那棵大树。陈梧看到过这棵树的照片,也许由于伙伴灭绝的孤独,已没有眼前这些水杉挺直入云的姿态,它同一个老年人那样宽厚地伸展着枝叶,覆盖着尽量宽阔的场坝,为后代储备着尽可能多的基因。它终于等来了重新萌蘖的一天。
诗的落款使陈梧惊奇,他在新文化运动史上知道这个名字,根本想不到他会和这种称为活化石的植物发现有关。诗人想象远古水杉参天的盛况,赞美了水杉度越冰河期的历史,结尾兴奋地说“东风今将压西风”。
诗人的命运却不令人这么兴奋。他在这片水杉移植成功后不久到来的革命中心脏病突发死去了,死得缺乏名目,就像他没有得到的那个学部委员头衔。
陈梧渐渐对诗人发生了兴趣。他疑心这里的一切都和诗人及他的分目学有关,他的灵魂躲在每株植物的根部,标注它们的种属、故乡和习性,原产于红土、沙地、平原或丘陵。每一条根是他的手指,一个园子里有很多个世界,每种生命的深处有别的生命。他甘守寂寞乐于此道,远远离开了年轻时的争论。
深冬,美人梅细弱枝条透出暗红,立在枯草地。石头上唐人的诗:“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久远年代的旷野、丛林,马头带着铃的远征,相思与离别,微红沉默的漆的灵魂。标牌说明它们来自的故乡,江淮和汉水,丘陵堤岸下的温暖寂寞。奇怪的是它们冬天沉默伫立,没有任何防护。同样来自江南的紫薇则需要搭建蓝色的单间挡住北风,这种房间把高挑的紫薇罩住,只留下朝南的出口。它们那非尘世的蓝色,无理由地出现在树林的褐色背景中,是对这情景唯一的提示。
雪就要到来,除了深处的水都要成冰。月季变得尖锐,蜜蜂躲在蜂蜜中,蝴蝶钻入地下成蛹,你们这些园子的亲人,带头悄悄离去。园门口那些五色的花粉从瓶中消失,悬挂着出售的猪笼草退回到温室。只有一些老人来到这里,手持月票,戴着头罩和手套,使劲呼出在家积存的气息。
昆虫展览馆门前的两只黑漆甲虫触角冻硬了,没有客人要欢迎,它们什么信息也探索不到。展室内的昆虫像以往一样被钉死了,玻璃板的天空坚硬晦暗。有只来自热带的螟蛉往角落里爬行了一点,也许到春天它会在展板上消失。如果这里有灵魂,这是所有灵魂的愿望。
这样的天气中,清晨和黄昏难以区分,乔木的黑色枝条刻入天空深处,远处理想的灯火蒙雪,发动机打着喷鼻。池塘的水像在一只瓮中冻实了,成为暗青,阴沉木不死的心。亿年冰水的漂流和埋葬,火焰中硅化,木回到石质,成了艺术品竖立在广场。人们不知道你是树还是石头,死去或活着。他们想扪到你的心。你的心死于希望。附近的曹雪芹故居,几间北方式样的严实屋子,墙外歪脖子柳树,辘轳和石井,据说经红学家严密考证和结合民间传说,这里确是曹雪芹晚年写作《红楼梦》的黄叶村。十年的寂灭时光和更寂灭的回忆,活埋的感觉。是刚到北京的日子,天黑了,陈梧和一位女性朋友在园中路上。陈梧想伸手去搂她,她总是不情愿地笑着拒绝。此前是在清华园,陈梧的自行车驮着她,她要陈梧唱一首“流浪歌手的情人”,说她在重庆还没听出来。想要找到梁启超的墓,黑暗中走入深山。每一处浑圆的丛林像藏着圆形坟墓,无可辨认。如果迷路,无法回到城市。我们匆忙地找寻出路,看见打着灯光手拿铁铲的人,草地上有新翻的痕迹。像站在一片草原上。她说到妹妹,嫁给一个华裔,在澳大利亚留学,大家都说妹妹比我长得漂亮,也不知母亲怎么生的,姐妹一点都不像;父亲前一段过世,她由重庆赶回舟山,乘着大巴又坐船过海,只是觉得很累,自己奇怪竟不那么悲痛,也许悲痛都消耗在路上了。亲人们问她的婚事,她只是不回答。她在新加坡留过学,后来到重庆进了现在的公司,专卖有按摩功能的办公椅,一万多元一套,最近调她到北京换岗。
陈梧知道她大学时期的爱情。她回重庆与此有关。他有妻子,在四川一个大学读博士,她曾想为他生一个孩子,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和她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分手之后他托这个朋友照料她。她回重庆后有事就去找这个朋友,但他们之间并没有恋爱。这个朋友把初到北京的她介绍给陈梧。
陈梧把那天黄昏散步的事情告诉了朋友。朋友说:“你要不得,不要想到去动她,她是我园子里最后的一朵花儿。”
陈梧在报社姓王的副总编车上听到了正流行的“那些花儿”,是从两广路回永安路的报社,那条暗红低矮的大街,茶色玻璃堡垒的党报报社里,大家团结着受了一顿高级干部的教训。“你们是党的孩子,但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听话?你们想走多远?到底想走到哪边去?”王总驾车,姓杨的总编辑坐着副驾驶位,他像以往那样腰杆挺直,目不斜视,眼光明亮年轻。大家都觉得在王总有鲜花和香水味道的车上听到这首歌很合适,执着而缺点情调的杨总和精致优雅的王总在一起挺合适,连高级干部的叱责和那条暗红低矮的大街也不再那么令人压抑。
这样的情形却比那首歌的流行更快逝去。坐在车上的五个人,四个不再与永安路有关,王总则最早离去最终又回来,她的车上也许仍有鲜花,副驾驶座上却不再是杨总。当然他也有了自己的车,一辆凯迪拉克,出没在陈梧现在工作的网站一带。他蓄起了胡子,一再劝说大家买车,“有了车的感觉真的不一样。”陈梧回乡前他做东,柔声劝蕾,“姑娘,要快乐些,不要为难自己。”陈梧和蕾回家时提着他买的四盒烤夫,这是他在等候众人时买来充饥的。“好吃,你们回去尝嘛,我一口气吃了六个,其实上菜的时候我肚子已经饱了。”
这几天农田里奇怪的庄稼慢慢长起了,但也可以说很快。短短几天它们浑圆的形状现出棱角,伸出枝叶,每一株向四周扩散,进入同伴的生命,这样成为一片难言的森林。蕾指点给陈梧看的时候,陈梧也叫不出名字。森林边沿大豆挂了角果,陈梧解释,大豆总这样生长在田埂上,是庄稼中的行道树,这样的位置它们就满足了。
蕾想到上海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它有斑马一样温润的树干,修剪成伞盖一样浓厚婆娑的枝叶,专门用于荫覆街道。下雨的时候,雨在世界的上层,树干发白,树身上的斑点是一些眼睛,属于默不作声躲雨的人。蕾在上初中的作文里写道:世界上只有一种树,是梧桐树。老师说这句话是病句:世界上有很多种树,上海以外的地方,大森林里有很多树,种类多得数不清。就是上海,森林公园里也有很多的树,我们学校里除了梧桐树还有冬青和玉兰树。同学们不要把主观想象当成现实。
玉米一直在生长,它们不断从自己的体内把自己抽出,越抽越高,似乎一棵小玉米体内藏有很多棵玉米,一截截抽出来就成了。玉米是青的,在所有站立的庄稼里是最青的,纹路又最细,被称为青纱帐。玉米就像穿着离别的青衫,背着母亲打好的包裹。远走他乡成人,身上的包裹越来越重。玉米是陈梧的家乡最普遍的作物,陈梧说玉米的内心是幽深灵通的,含有甜润,乳白色的汁液在孔道中潜流。蕾读过印第安人“玉米人”的传说,神摔打成熟的玉米,浆汁喷溅,人就生长出来,籽粒是牙齿,絮是胡须,浆汁是血液,苞壳则是衣服。这块地的玉米每一棵上都挂有标签,栅栏这边看去是极小的数字。背着两个砣的,每一个砣有一个标签。耶稣说的:你们不要为自己担忧,你们的每一根头发在天国里都被数过了。
蕾看见奇异的庄稼那天,陈梧正在大巴里经过鸡鸣驿背后的山,和家乡的相异。
陈梧家乡的山是青深的,山下必有水。人家吃水的来源,起初是在大河,后来到幽微山壑中。每一座山从雨云和月光中领会秘密,彼此有别。
班车顺绵长河谷回家,初冬坡地翠绿依旧,青润世界逼上脸庞。它保存这样完好,竟像没有被触动过。陡坎上翻披的野猫皮,猪草小叶间泉水涌流,来自树顶和山巅。山顶薄云,尖微湿了青色,在高处行进,奔向层巅之后。车窗内你的命运相隔咫尺,依从着山坡,领会植物叶间的秘密,去到河流源头。
鸡鸣驿后的山拔尖到奇怪的高度,雷电的天空之下,千万次刀砍斧劈的陨石,没有任何的植被和水。这样的山来自火星,它也许并不是山,只是一种邪恶洪荒的力量以山的形状出现。的确它只是在极端抽象的轮廓上与陈梧家乡的山相似。在春天它不会幻化为青,它的内部定然和外表一样洪荒。周围也没有同伴或丘陵陪衬。
但也许它更是山,是山这个词的化石。
驿馆一定与这座山相关,尽管不能想象这样的山可能用于人类目的。
它完整的城墙沉没在昏暗深处,作为小小的地点在大地上陷落。水源来自何处,如何无言地存留,为人提供安身之处,这像很多北方的村庄一样是谜。这里离开北京并不很远,却沉入完全的黑暗,已埋了千年万年。入夜方至、鸡鸣行路的人们,将向何处远征。他们上路便翻越那座山,从此截然走入完全不同的世界,远离繁华、亲人和温暖的梦境。
陈梧在蕾的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它的城墙和柴垛,瓦屋的灯光。一辆加长的轿车停在城墙下的煤灰路上,属于昨天的昏黄光线渲染突出着它,暗示这辆车的方式如同驿路的古老。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模特斜倚在车身上。驿站柔和地在昏暗中沉默,四四方方,它从来不为主角,只是布景。
蕾的杂志定期地出现在书柜中,和橱中的衣服互相呼应。它们像植物交替,新旧荣枯,有些买来之后就埋在衣店的记忆深处。
三里屯附近一家“布言布语”衣店里,蕾试衣服。这家衣店的进门处放有水缸石磨,水缸中有金鱼。一架织布机上覆盖着各色衣料,铜锁扣的木柜敞开一半,搁着绣花的鞋。靛蓝的布毯,发亮的银器首饰箱,老式的木桌凳,带雕刻的衣架,有圈洞的木制童车,衣服像在一个陈年衣柜里被展示,所有搜罗来的旧物告诉你这里衣服不仅是衣服,它应该回到旧时,回到布。蕾试衣服的过程和进入这家店的其他顾客一样幽深漫长,陈梧坐在桌旁厚实的木凳上等待。桌凳放在里间进口,里屋有旧时的帐子和一个木案,似乎更里有缝纫车间。在这个进口看蕾和其他顾客试衣服,感觉她们与老板娘一起在一个刻意被慢放的时间里,人的动作和语言都沉着缓慢,时间在这里正像布料,徐徐展开时带着它复杂的编织图案。
桌子上有一个布老虎,还有几本杂志,陈梧一本本拿起来翻看。一篇报道的题目是“长城下的公社”,中外建筑师在长城脚下的一次联展。一座日本建筑师设计的竹屋,地处竹林中,主要用竹子搭建,有就地取材的意思,只是屋子周围的竹子只是细金竹,不足以搭建房屋。搭建房子的竹子用清油刷过,反映褐色柔和的光,在一些地方配合木板。屋内格局是推拉门的亭子间,圆形的窗户透进明媚阳光,青翠山坡一望无际。报道说这间屋子体现了日本建筑的传统,融入了艺术家的思乡之情。屋子的外表和材料都是自然的,与现代化的取暖、卫浴系统合一,体现了本次展览的主题。长城下的公社是这次展览的总题目,又是一组建筑的名字。奇怪的是陈梧对该组建筑印象不深。
陈梧和蕾去过一次箭扣长城,它北坡下的原野干枯平缓,水源缺乏,没有看到类似的建筑。两人在一间平房中度过一夜,黑暗中声音消失了,寒意透过薄的墙壁。两人实际是三人,蕾那时已怀有梧的孩子,却无人知情。
“我想把他(她)生下来。”蕾说。
“那怎么行,这孩子上不了户口。你现在又正在熟悉新工作。”陈梧皱眉看测试笔上的两道红杠。
“单身妈妈就不能生孩子吗?”
“我们国家是这样的政策。”
陈梧带着蕾去复兴医院堕胎。医院的地面是蓝色的,有一股好闻的来苏水味。蕾说最喜欢这种味儿,有一种清洁的感觉。也许因为是在医院里出生。蕾的妈妈起初打算顺产,肚子一疼却什么也不管地去了长宁区妇幼保健院,让蕾在闪着镁光的手术台上被捞出。蕾得到两种药,回家服了一粒,第二天到医院再服一粒。医院外的街上,蕾按照“适量运动”的吩咐散步,走过去,再走回来。这条街上飘着榆钱,还有满地的“办证”小广告,这是打击城市牛皮癣后出现的新东西。陈梧有一次在知春路天桥下骑车,看到前面一个小孩动作特别,他手里拿着一叠东西,每走一步就向着地上扔,就像某种孩子气的游戏。陈梧停下来细看,他扔的原来是小广告,一掷之下就粘在地上,他的行进中已经掷下了长长一溜。有个老头提着一桶水,正在对付这些也许是那个孩子的劳动成果,他拿着一把小刷子,把每个小广告刷湿,回头的时候再用铲子一揭。“只有这种办法,别的不行。”他对旁观者解释。他干得算快,但显然赶不上小男孩的速度,含有徒劳意味。蕾一边走一边问时间,过一会她说自己开始肚疼了,再过一会似乎又没动静了。头两天来看病的时候,陈梧已经陪着蕾在这条街上走过,那时蕾觉得很累,不愿意多走,两人站在一棵榆树下,附近是一户拆迁了的房子,挺安静,门前落满了榆钱。陈梧走近去往拆掉了框子的窗里望,这应该是一间卧室,有块地方灰尘感觉比别的地方少,应该是以前放床的。墙上有一张周杰伦。再往过看到一个公园式的小门,原来里面是日坛。蕾走了一会没动静就跑起来,她有点后悔,自己前两天没有多运动。她像一只羚羊那样在街道上奔跑,向上和向前的幅度都很合适,她不只是在向前跑,却天生带着跃起的态度,有些脱离重力,陈梧想到了她家乡的刘翔。蕾家乡的事物都是那样精致、轻捷和美好,陈梧家乡商店老板卖东西都爱骄傲地说:“上海货!”陈梧在和蕾初次交往的时候陷进一种似乎虚幻的吸引,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却甘心一赌。蕾在另一条街上开始跑,街旁日坛的围墙在搞拆建,路上特别繁杂。蕾突然起跑,不可思议地转眼消失于人流,就在陈梧分神的瞬间。她是跑到了很前方,还是那棵树后面,或者过了马路。就像一只羚羊在城市中消失。陈梧突然间丢失了蕾,意想不到的空虚茫然,就在这样的转瞬间,行人众多的大街上,他会突然失去蕾,再也找不到。她还保持着她的姿态?她安全吗?陈梧拿着医生给的杯子和棉花,茫然地向前走了一阵,又往回走,心想到医生嘱咐的时间蕾不回来,那就一定是出了事。他将放弃手头事务,摆脱眼前的职业,走遍大街小巷去寻找,直到天涯。陈梧采访过不少这样脱离常规风尘仆仆的人,其中有一个“中国寻子父母联盟”,住在西站立交桥下,他们踏上通往四方的道路,自从孩子在家门口失踪的那一天。这样想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蕾,蕾站在他面前,说自己感到有反应了,似乎有一个东西明显地从身体里出来。两人马上回医院。走上三层的蓝色走廊,蕾拿着杯子和棉花进了厕所。她拿着杯子出来,走进妇科室,陈梧在这头等待。蕾出来了,一个医生跟在她后面出来,说没事,出来得挺好的,看来你身体不错。蕾说我刚才跑步了。那医生哦了一声,笑了笑。蕾说这个东西怎么办。医生说扔掉。蕾拿着一次性杯子让陈梧过去。你要看一眼吗。你想不想看。不看就算了。我看。蕾移开手,污血中一个很小的东西,没有手足,只是一头大一头小的一团血肉,却无端感觉出来具有人的形状。这是从蕾的身体里出来的,又与他有关。陈梧拿着杯子走进厕所,再朝杯子里看了一下就扔掉了。
有天在租屋下的小园子里,陈梧想到应该把它埋起来。当时听医生的话,似乎自然地那样做,其实他们还是该为她做点什么。陈梧这样称呼它,因为蕾觉得应该是个女孩。埋在这个小园子里吗?蕾和陈梧只是暂时在这里。也许流浪的猫狗会闻到气味。可以埋深些,像在一口废弃的小的井里。别的地方不属于他们。陈梧想象埋在农田边沿或者植物园。会有植物长起来。现在陈梧和蕾什么也没有了。
海淀公园的那夜之后,又去过一次。进园后遇到小雨,两人在一把伞下的长凳上避雨,看见没被伞遮着的地方渐渐湿了。一些没有带伞的人从面前紧走过去。附近一条长凳上的恋人终于忍不住,放弃了凳子跑向远方的亭子,因为不知道雨会下多大多久,就像爱情的到来和离去。陈梧看雨不停,长凳越来越润湿,身边雨点清楚的痕迹渐连成一片,对蕾说我们也走吧,拉着蕾也离开了凳子,走到一个植物棚架下,看那条凳子在雨中。藤架下有几个井盖,标明为雨水采集井,旁边又有一块碑记,说明是中外合作的一个雨水回灌补充地下水实验项目,探索北京地下水保护模式,整个海淀公园地形适宜,都是实验场地。雨又停了,两人再次回去坐在刚才的凳子上,两人坐过的位置还是半干的,看得出雨线洒落的痕迹,比周围的稀疏,忠实地记录被离弃后的经历。
面庞湿润,人的动作细致难言,就像在最初那些年月。长凳后面是一片草地,长有一些树,树身变成了青的。雨停后阳光出来,最后一批雨滴在树身滚动,来不及下地,和树身一起被夕阳渲染。空气湿润得像在水底,空中有水光被草地承受。陈梧走入草地,腿脚被湿润。时时怀疑有一种菌,在下雨的片刻出现,雨过消失,不知晦朔。西边是篱笆,更远处仍是青色,就像在故乡的坡上眺望——陈梧喊蕾来拍照,蕾怕露水而迟延,这一下夕阳已经贴上山坡,明亮消退,景物在黄昏中混合,难以为镜头辨认了。
蕾说,她刚才坐在长凳上,衣服是干的,却透入湿润,长椅的木质无言卫护她,灵魂近于淡然的植物。她感到自己那么喜爱衣服的原因是,它们归根结底都来源于植物,它们在衣柜里缄口不言,对购买者保守着身世之秘。
陈梧的一个同学分到中国气象局,导师是局里领导,照顾他便宜租住局里一套一室一厅住房。大家到他的家里吃火锅聚会。
陈梧去早了,跟同学一起看了半天照片,同学最近出国到阿尔卑斯山上一个气象站访问。冰川,过于强烈的阳光使人不适。气象站外景。一张照片是他们在那里每天的食物,牛排、香肠和黑乎乎的土豆。和他一起吃饭的外国人。山下小镇留影。参加访问活动的其它人。此后是同学儿子的照片,看完之后下火锅,火锅开的时候欧雪和小横才一起来了,小横已经在北京一个律师事务所里见习。说是坐了一辆“摩的”,四块钱,下车的地方错了,很久才走过来。
吃当中谈到住房。欧雪说想弄一套经济适用房,但排不上队。她到回龙观去看过,那里的人排队要二十多天。就算以后有资格了,她也没工夫去排这个队。有人说雇一个人好了。又有人说雇人也不行,雇的人拿到号后会倒给别人,或者把位置倒卖。
小横看上去瘦了一点。陈梧问他工作如何,小横说还可以,现在自己不接案子,和人家一起做。他已经说着北京话,只还剩一点家乡尾子。
火锅吃完大家出门,走路去一个附近的KTV唱歌。陈梧和欧雪走在了一起,欧雪说小横现在还在调整心态,意识还没有完全转过来。陈梧问母亲的事情处理得怎样了。
前段时间欧雪打过一个电话,说那个记者开始答应采访,后来却说报社领导没有批,要维护和安康市医院的关系。当时陈梧说他再问一下报社那边,还安慰欧雪尽了力就行。由于是人托人,也没问到什么情况。
欧雪笑了一下,“没什么结果。”
不要紧,这个世界本来不是善的一定胜。我们只有这么大的力量,你也不可能去采取那些极端的手段,毕竟有工作还有家庭。那些上访的人,把一生都投入了,得到的也很少。陈梧觉得自己用着特别的词汇,还受着那次天桥通话的影响。
欧雪说她也是这样想。
只是觉得不孝。从小学到大学,母亲没换过皮带,断了自己用线缝上,缝了四次。我参加了工作又上学,母亲怕我在外面吃苦,每月省下钱补助我。她死的那天只吃了半碗剩饭,就这么走了。
我虽然像大家这样想了,为了孩子,老公,也许还为了我自己。但这件事,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
大家在一个每小时30块钱的KTV里唱歌。房间在一层,墙壁是劣质的大理石,有干巴巴的花纹。要了一壶茶,有些苦味。大家点歌,梅花三弄,爱的代价,片片枫叶情。有人给欧雪点了蜗牛和黄鹂鸟,她唱了,嗓音有点涩,她说这几天加班有些累,自己还在外边接了一些文字翻译活,一万字有几百块钱。有个同学为欧雪和小横点了对唱的李宗盛和林忆莲的什么歌。有两首草蜢的歌小横特别拿手,让梧意外。王压强说我们唱的根本不是今天的歌,不过估计最新的歌它这里也没有。音响效果不够,人的声音有些嗡嗡的,大家后来把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我爱北京天安门让我们荡起双桨都唱了,半唱半是笑。
出门分手,外面挺冷。欧雪朝陈梧挥了一下手,和小横一起钻进一辆摩的。这像是她在那个园子里与他告别的手势,却比那时急促。陈梧一个人往南走,沿街都在搞拆迁,拆了一半的墙壁门窗无聊地立着,上面打着叉,看出原来是一个四合院。
光阴所剩无几,从城门洞拆掉,穿梭的时光忽然加快了,在新开辟的长安大街上,甚至没有一辆出租车能停下来。埋伏在松针下的人们,在早晨全部流失,遗留淡淡的猩红色。
在晴的办公室抽屉里,陈梧看到了《城记》。
“你看了要还给我,这是别人买的,为了做前门改造专题。”晴说。
这本书写了两个北京的规划,领袖的和梁思成的。
在梁思成的设想中,北京的政治机关和商业区搬到五棵松或石景山,以故宫为中心的旧城将成为一个想象的城市,存放旧日历史,一部分人留在城南的四合院生活,其他人在假日乘车或骑车穿过城门进入这里,由现实进入记忆,人们将永远同时拥有记忆和现实。
随着长安街的打通,梁思成的想象被一截截打碎。年末,亲眼看见城门的拆除终结了他的生命。
书中一个标签放在城楼被拆毁那夜。
还是一个小孩子的顾城,被父亲带领挤在观看城楼拆除的人群里。大人们拆除他们建造的雄伟建筑,和小孩子拆毁用半个钟头搭建的积木一样。城楼拆除后,父亲给他起了“城”这个名字。20年后顾城以自己的名字为题写了十四首组诗,按照被拆除的城楼数目。
那时候他刚认识英儿,开始在傍晚时分等待。蝙蝠下去了,星星出来,桥像竹节虫在水里摆动,姑娘们沐浴归来,她们询问说你等的是谁。你怎样回答她们。露水形成了,萤火虫收起灯笼,他们说你干吗这样等待,根本没有谁会来。窗棂在寂静中保持着它忠实的形状,星星向天边滑下去,它们退到了天的边缘,吊在那里,最后像小孩子一个个不情愿地放了手。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连身体也不愿意等待,离开了你,你的两腿和挥动的双臂,你的脖子,灵活敏捷的心思,如今真的只有你自己在等待,还有一双眼睛,它跟黑夜的颜色是一样的,和黑夜一样善于等待。要等到最后就要把自己变成黑夜本身,到最后她终于来了,她当然会来,不管众人有千百种说法,因为她是黎明——
蕾在毕业论文里写了顾城、英儿和谢烨最后年月的关系。她分析,谢烨需要顾城并不亚于顾城需要谢烨,英儿进入他们的二人世界则不仅出自谢烨的宽宏,也是她异乎寻常的骄傲。谢烨养猪。顾城说:“是的,她养猪。但是她从养猪上得到了多少骄傲啊!”谢烨需要一个孩子气的伟人,一个心智是婴儿的英雄,一个带着无辜头套的过失犯。她顺着这个孩子的梦想来到激流岛,这里他做了城堡的英雄,却一无所有。她生了他的孩子,他们其实是兄弟。他对于这兄弟怀着爱和仇恨一样多。他像一株牵牛花无望地想要长大,摆脱她的篱笆。他找到的是另一个婴儿。她容忍着,因为她是大人。她忙于大人的事情,喂猪和修造浴室,让自己一直处于受难和宽容的境遇。她的宽容像围绕这个岛的大海那样无边,她的受难的美德堆积起来,超出岛上最高的山。诗人受着这宽容和美德的压迫,终于提出分手。她猝不及防,没有思索就答应了,骄傲地继续扮演一个受难和宽恕者的形象。但不久恐慌击碎了美德带来的骄傲,她发现婴儿试图长大,自己可能真地失去了他。谢烨不顾一切地回到了激流岛,重新参与顾城的生活。而发现自己命定无法逃脱的顾城带着绝望的仇恨挥起了斧头。她就这样成功地将自己的生命和顾城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虽死犹生。而英儿不过是情节剧中的插曲,她在吸纳了诗人生命的萤光之后及时离开了现场,在我们之中带着灯笼生活。
但也许相反,英儿是三人的放逐之路上被逐得最远的,她比诗人本身更无辜,她被当成了诗,自己却无法摆脱不在现场的无奈。自始至终并不是她本人在生活,她就像童贞女没有受孕,却永远和耶稣的名字联系——
陈梧看完《城记》后留了下来,后来随几纸箱书一起从金鱼池搬来了禄长街。搬家是报社同事们寻常的一种行为,最初他并不知道,他续租了蕾住过的屋子。蕾刚和同伴们一起搬去陶然北岸的新房间。
蕾告诉陈梧,那是一间有灵气的房间,窗前有株植物一直向她长。她希望梧继续照管这株植物。
陈梧以为是床前的那些树,它们在春天也许会伸向窗户,眼下还看不出什么迹象。后来知道他其实没有见到那株植物,房东取走了。
《城记》到了新房间之后依旧待在纸箱深处。蕾到这里后要拿几本书看,翻检出了《城记》。
“我原来也有这么一本书,我很喜欢的。”蕾翻着这黄色的书。接着看到了那枚书签。“天哪,这就是我的书。我一直以为丢了,没想到会在这里。”
蕾新来报社,晴带着她写旧城改造,但蕾一点不知道北京。她问能不能买两本书,晴答应了,蕾就去了西单图书城,看到了灰黄封面的《城记》。付钱时候忘了要发票,报销财务通不过,这本书就成了蕾自己购买。蕾打电话采访了《城记》的作者王军,知道王是北京人,小时候和顾城一样目睹过北京城楼的拆除。他家住在西直门,那里是每天清晨送水进城的地方,高头骡马驮着装水的羊皮袋或者大瓮一路缓缓进城,街道也润湿了。耳朵贴在瓮上,听见里面跳荡的水声,像一班调皮的躲在水瓮里进城的小鬼。京城的城门按八卦排列,西直门据说也是鬼出入的通道,鬼也要上朝,子时进城鸡叫时出城,晚上侧耳能听到鬼的仪仗。城外的乡下鬼也想进城逛一逛。解放前直到那时候,紧靠城墙根就是农村,大片的墓地。蕾听了说我知道。顾城晚期有一组诗叫《鬼进城》,写的就是西直门吧。
顾城的鬼是在今天进城,城门已经没有了。它像水银一样在城里瞎捣乱,很叛逆的样子,实际上不过是不想长大接受现实。一个绝望的怀旧者。
现在的西直门建成了一座复杂无比的立交桥,外地车固然免不了走错,本地出租车司机也经常走冤枉路,即使走对了也要堵上半天。王军给蕾讲了一个笑话,是关于几个交警在西直门指挥交通的,前面几个交警都打了退堂鼓,最后一个坚持到底的得了神经官能症,到了家仍坚持指挥交通,最后进了医院治疗。
蕾想把这些写进报道。但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写,也不知道怎样对晴说。以前蕾写过一篇小狗的稿子,母狗一次生了14只小狗,跟城楼的数目一样。蕾写道这些小狗像一些漆黑的煤球紧紧挤在一起。蕾小时候住在种德桥的筒子楼,楼道里每家一个煤炉,煤球就是这样挤在一起。编辑打开稿件就删去了这句话。
晴统稿时拿书去参考,发稿后蕾去要书,晴找了一通不得。蕾一直很可惜,总想找着,为此翻过几个编辑的桌子。她总觉得这本书丢了对不起老头子梁思成和躲在水瓮里进城的鬼。
蕾说,找到这本书真正使我相信,我们之间有注定割不断的联系。她还没有细心领会这种联系就奔向了陈梧,像黑暗的煤球奔向炉火。
篱笆上的刺花凋谢,抽出了很高的嫩苔。陈梧摘了剥着吃,有清新的苦味。让蕾吃,蕾说这没有毒吧。吃了一口说,这东西叫我吃呀。
陈梧看见了家乡的石堆,春天抽出蓬蓬的刺条,扯住砍火粪楂子人的腿脚。他做好了准备回家。他说蕾可以继续住在双榆树。但是蕾不愿意。陈梧和蕾一起在朝阳区团结湖找到一间房子。
玉米的枝叶不断地从栅栏里伸出来,但它们的坨已被摘去,蕾觉得它们就像独乳的亚马逊女人族,到特洛伊作战保卫爱情,因失败仅有的乳房也被割去。身上的标牌也已消失,也许有一两个遗失在土中,它们依旧站在这里,带着旧日的青润。奇怪的是它们在一个青润的季节里被人砍伐,因为试验品的性质。
蕾说,早上她又看了陈梧的东西,写得最好的还是写家乡那些。“你回去吧,我会好好地过的。”她甚至已经有了一个追求者,在聚会中认识的。“你看见过他的。”
陈梧不说话。
“你不高兴?”
“可是我要生活啊。有这么一个人对我好,也能减轻你的负担。我是这样想的。我要把自己全部压在你身上,你受不了的。那段时间多么可怕。”
回上海那几天,蕾没有一天能睡着觉。一道从未有的割裂在头脑里,从小的世界裂为两半。她的世界本来不是这样的。她的城市有时很贫乏,公园里只有一个电动马,小朋友要排队等候。电马中间还有一个车座,每次她都为骑马还是坐车痛苦,骑马一上一下比较好玩,坐车则像个小公主,虽然有点孤单。妈妈的办法是让她一样玩一次,先坐车,坐车的小朋友比较少不用排队,再骑马。她长大后公园的电马也躺在了角落里蒙上尘灰。高中时她没有漂亮衣服,人很压抑,她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有漂亮衣服。一次她遇到外滩海员俱乐部的看门老人,老人讲他目睹过这里一些女孩子的悲剧。刚开放的时候,外国人只能在这个俱乐部活动,许多上外和其他学校的女孩子到这里来和外国海员跳舞,找机会出国。那些海员都是下层工人,在海上饥荒了几个月,像野兽一样,有的就在俱乐部厕所里拉着女孩子做,有次他在厕所外听到里面一个女孩子呼救,推门反锁了,开始还犹豫,后来呼救一声比一声凄惨,砸门进去,一个粗壮的外国人正在穿裤子,一个中国女孩子昏迷在马桶边上,身下流的都是血,送医院抢救。那些跟着海员出国的女孩子,境遇大都很凄惨,有的落到做妓女,仍不肯回来,为了最后一点自尊,不欲人知。蕾震惊世界上这样的事,很多次坐马桶,感觉自己坐在那个女孩子的血泊中。刚进大学初恋的男朋友分手了,她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痛苦了半个月,心想他为什么就不能爱她。一次她骑自行车从华师大到复旦,穿过几十公里高架桥,遇上一群高中生,在她后面追,她心中紧张骑得很快,可是他们还是超过了她,齐刷刷回头看看说:“嗯,还不错!”到了复旦他却没有下楼来见她。对门宿舍的小武让她放松点,没什么,就像花男每次对樱桃小丸子说:“小丸子同学,relax!”小丸子就会说:“花男同学,你成绩好,当然可以relax,我没法relax!”大学课堂上一次迟到了,教文学史的老师看着她说:“阿唷,长得好看就有特权嗦!”她觉得他说得真对!大三蕾在网上认识了“大猩猩”,毕业后一年来到了北京,没有工作,客串了半个月导游,正好到张家界和凤凰玩了一趟。在凤凰当地的小导游对她表示好感,为她唱歌,在众人面前请大家撮合“我和这么美丽的阿妹”。她没怎么理他,晚上凤凰停电,她却在黑暗中去找他,他出去了,后来说是去喝酒。进报社的头半个月,她睡在一条六平方米的房子里,只能坐在床上。有次接到一个料,她没有刷牙擦脸就冲出门采访,回来已是中午。同学们奇怪她待在北京,叫她“早点回来,不要把苹果脸吹坏了”。这些事她都没怎么在意。重要的事情只是爱。刚和梧约会的时候,两个人去天文馆,穹顶发光了,座椅变为飞船进入太空,有光环的星星围着坐椅旋转,看清它们土黄色或者微红的质地。有些星星含着七种颜色的光。一些星星向高空升起,升到那不可思议的地方,却又变成漩涡,两人落入星云的大涡中心,星星的云雾发光,蕾在旋转的光雾中感到梧的手。后来漩涡消失,大的恒星发出清晰明亮的光,蕾的爱情如此确定,就像星星晚上是在我们头顶。但眼下的事情不是爱,就像在那个海员俱乐部里,她又一次坐在血泊中,血汩汩从她身体深处的裂缝流出,这个身体和男人的不一样,虽然更招人怜爱也更惨淡。她只有这么个身体,一个人在世界上流血,每月一次经历的。那次从医院出来,她还一直在流血,在一家餐馆刚坐下,就感到身体里涌出很大的一股,急忙上厕所卫生护垫胀鼓鼓的已都是血。她自己的血不受她控制,她想象那些大出血的人怎样死去,像一只倒悬的桶空了。
她抱着电话给陈梧打,抱着一口深井,不停地往深处陷。最后的力气扒住井壁,放下话筒就会堕入幽微的井底。她从小没待过陈梧家乡那种地方,在马路和人行道上成长。外面是她生活的街道,剖腹出生的医院。家的附近有一道桥,桥是白的,桥边草格外茂盛,桥下的水却是晦暗的。蕾在草地上坐了一会。父亲本来想带她去外婆家,外婆七十大寿。蕾没有力气去挨了母亲的骂。后来父亲带她来到这里,阳光很好,似乎小时候晾被单,蕾感到自己缓慢地经过光合作用,阳光一点点吸入冷淡的体内。
“现在我也明白了,我们之间不是婚姻,不是家庭,就是爱情和文学。我已经能接受这个。可是,想到要分开,我还是感到不能忍疼。”蕾在外婆家给陈梧发短信。
陈梧躺在山坡上收这个短信,一些黄叶落在手上。木叶脱尽之后,山坡布满利落的线条。总有一些树是青的,远处的山仍旧纯青,下临深堑的寂寞。即使人们把它和水分开,山依然保有自己的命运,庞大,高远,轮廓和颜色不可更改。秋冬看去温和沉默,成年累月地蕴积。下雪时分山壑变为黑色,隘口深远现出冰青。路边脚印积水成冰,有白色的气泡,猪草的暗青在冰底层凝结,暖绿精心完整地保存着,却并不融化那冰,像在镜中等待。眺望崖际,旧时羊肠小路已为坡下公路废弃。谁会再曲折攀越青崖云雾,经历深处村庄?那些温厚落寞的记忆已老去,岩下消化冰凌滴水,石髓深处干涸了。一只昆虫还在顶水往上爬,随时将成为化石,寂静地分开水流。
晚自习下课铃打过后,校园里安静黑暗了。妻子在降氟煤炉上打开一叠学生的期中考试卷。两个女学生来,一起趴着炉盖判分。分数年年从升学深处而来,纸上的形迹从未改变,无数次的判定中意义已索然。独自入睡,窗户开向黑暗,保留梦想中的朝气,深远的疼痛和流逝。
他将忠实于命运,承受心痛。或是索性离弃,恩断义绝。
双榆树街靠南有一些服装店,陈梧常和蕾在这里吃饭顺带逛逛。有天陈梧正从单位回来,蕾在电话里和陈梧吵架了,说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我要你今天就永远失去我。陈梧带着预感回到家,蕾不在,带走了她的装有洗漱和护肤用品的包,手机关机。有一阵,陈梧心里像有个东西放下了,废然的平静。但很快出门去找。
经过了那些门面,平时吃饭的成都美食店,蕾曾穿着那件红底攒花的衣服,坐在陈梧对面。是刚刚难过之后,也许有泪痕,蕾神情忧郁。墙上挂着一个电视,几个客人在看丁俊晖打台球,丁输了,一个人废然说原来是录像啊。陈梧给蕾看自己的新手机,为她拍视频。蕾看自己的视频,说梧我像不像花蝴蝶。陈梧说像。蕾说我其实也不是很难过,或者我忍受难过的能力比从前强了。双榆树宾馆,一次争执时陈梧曾想过自己来住,让蕾留在家里。他进去查有没有蕾这个客人,人家问他住几楼,他说不知道,就是看有没有住这里,人家说我们宾馆一天住上百人,没法查。陈梧想到蕾身上并没有多少钱,她的新单位工资还没有发。能住到哪里去呢。
服装店。蕾曾在这里看过两次衣服,她说有一家的衣服不错,像是手工的。另一家,看到过很多种熊猫,蕾想在冬天里买一个。梧一家家地走进,那些试衣的人身姿没有像蕾的。陈梧到那家韩国菜馆吃饭,这里有蕾要吃的石锅拌饭。匆匆吃完出来,街上没有像蕾的人。
回到家上网,蕾没在网上。和晴聊天,告诉她蕾走了。晴说也好,爱情既然开始了,就会结束。梧说为什么这么说呢?晴过了一会回答,只是说自己的一种想法。
再打电话,通了,不接。陈梧想到是蕾的工作需要,手机要保持开。不抱希望地继续打,接了。在哪里。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蕾你回来,我钥匙不在身上,进不了门。真的吗。蕾的气似乎消了一些。我一直在找你。现在我只能站在门外。蕾说那好,我回来给你送钥匙。
蕾回来的时候陈梧还在和晴聊天,开门的时候蕾吃惊了,说陈梧骗她。陈梧笑说希望你回来嘛。我真的以为你钥匙丢了才回来的。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住那了。陈梧感到这句话里有痛苦,只能无言应对。蕾看见了陈梧和晴的聊天窗口。啊,我以为你真的很痛苦,你却在聊天。就是因为痛苦,在网上找不到你,遇到个人就倾诉了。
我找了你好久,还到那些服装店去了。真的吗。我去了宾馆,人家不给我查。我哪有钱住那里啊。我在王弟兄家里,他们对我很好,说我可以和他们女儿一起住。就是联想桥南边那家。别的地方也没哪里可去。啊,对不起。一想到和你吵了架,都没个地方可去,我就难过,蕾常说。你走过去的。嗯,我走过去的,联想桥那边农田里小麦绿油油的了。回来王弟兄让女儿骑车带我。怕你久等。她在外面?她已经走了。陈梧庆幸蕾看到聊天的痛苦掩过去了,来不及发育成型,为她本人察觉,他却心知肚明。
蕾搬去团结湖的头天晚间,陈梧在超市旁边的拉面馆里吃过,一个人走到天桥下。夜已很深,植物的凉气透过铁栅。陈梧看见一个流浪汉坐在植物前,似乎喜欢身后青翠沉默的庇护。他表情木然,鼻孔却张开微微呼吸,似乎他在世界上成功地把自己伪装起来,只留下这一个缺陷。陈梧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没有其他更暖和的地方吗。他不回答,翕动的鼻孔变得紧张了,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陈梧又问他叫什么,哪里人。他仍不出声,看着陈梧,似乎他只有这一种对待世界的表情。世界不需要他,他虽然坐在这里,却早已深深退入自身,并不在世上,人间对他的意义只是垃圾桶,连乞讨的愿望也消失了。陈梧又说了一些话,说自己没别的意思,就是关心他。他仍然没有动静,似乎已经听不懂语言。他就像一个泥塑,人对于他已无能为力。
陈梧想了一下拿出十块钱,递给他。他仍然没有动,但惊异地缩了一下。陈梧笑了一下,说给你的,真的是送给你。他忽然笑了,笑意出现在他苍黑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涩,不是普通的事情,是一桩奇迹,瞬间粲然改变。但他的手仍旧笼在破旧的军大衣里,并没有出来接受。陈梧把十块钱搁在他撮起来的袖筒上,又笑了一下,转身走了。他走得轻快沉稳,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不知道流浪汉会不会把钱收起来,以及去使用。也许消费和乞讨一样,已经从他的本能中消失。
陈梧在双榆树十字街附近见过一个老人,冬天来到时,他坐在马路旁一条凳子上,穿着那件破军大衣。他不说话,从来不乞讨。只有一次,陈梧看见他在查看一家牛肉饼店附近的垃圾箱,这道破了关于他生存的神秘感。霜染上了他坐的凳子,他坐在那里,不去寻温暖的去处,天桥下面地铁入口什么的。马路上结了冰,他坐在冰雪之中,一动不动,和冰雪一起反映马路对面的灯光。陈梧以为他会在这个冬天死去。但到春天他还活着,佝背站在街头,一站半天不动,似乎总在等大家不能理解的什么。
有一次在离这个老人座位不远的地方,陈梧看见一个中老年妇女急匆匆走来,直奔目的地似的走进绿化带中间一个空隙,蹲了下去。陈梧不由自主地看着她,她一面蹲着一面也看见陈梧,两人目光对上,有一瞬奇特的敌对又似乎是交流。陈梧连忙移开目光,心底感到长时间的震惊。
蕾带去团结湖的行李主要是衣服,另外有瓶干枯的熏衣草,据说可治失眠症。这是陈梧五月间去植物园买回的。当时赶上郁金香展览。
这种高脚酒杯式的花朵,陈梧总觉得和它的名字不是现成般配,它应该有一个更幽圆有机的名字,就像人们称呼那些非自然的制品。它们的鲜艳似乎过了度,使人疑心是非分,只有短暂的景观。为配合郁金香展览,沿途也摆出了很多小花,这些小花一丛丛突然地出现在路边草地,既然来到,就在这低下之地开放,一个小世界,外沿扩张又向里走深了,似乎林地前缘,可以驻足停留。
一处细碎花草,披拂在坡上,朴素带灰的蓝,陈梧想见故乡的山坡,阴坡空气流动,青岩微微潮湿了。植物的世界,高出公路的地方,延绵向山顶,微茫的呼吸和居所,你匆匆经过,永远在观望之中,是否如昔安然。那些公路的线条忽然就消失了,水流回弯的丘陵被打了穿洞子或截断,有些意境隐没,永远地失去。有处地方竖起水泥厂庞大的罐体,就在青幽田坝的中心,和梧的预感中一样,被昨天的雨淋透了。
果戈理的狄康卡故乡,月亮升起了,池塘阴影深翠。船漾在浓绿水波里,也许有天鹅游动,乳房丰满的蛇身女妖却扒在船底,等待落水者。一不留神它们就来到船头,诱惑年轻人,要拿船桨拍下去。河湾大树下有一堆火,火焰浮在草地上,有声音在哭。巫婆的扫帚从星光下的烟囱起飞,婚礼上的跳舞者当中来了一个伪装的恶鬼,它故意狂扭乱舞,引得大家开心,跟着它一起舞蹈,却抽空把大家喝的酒都变成了血,人喝了以后会变成牲畜供它驱役。有个妈妈的小孩子在天竺葵蕊上死去了,花蕊紫色的夜空,妈妈有众条河流的痛苦,像大榕树伸出它众多的扭曲树根。
陈梧在湖边看到一条石砌的渠。渠底半圆形,像雕花的拱倒置在草地上,非常细,似乎孩子的手工作品,却延续得很远。里面并没有水,就很难定义是什么,也许是一种特别的道路。后来在黄叶村近处的一块标牌上看到,这是对西山饮水渠遗址的修复。清末京城园林缺水,修石渠从樱桃沟引水前来,经玉泉山,由青龙桥去颐和园。
陈梧曾以为西山泉水的源头在玉泉山,与西山隔一段距离,像玉泉山一样涌出地面。
初春玉泉山的灰现出桃花轻云,褪色的山顶佛塔在阳光下回暖了,好像郊游的山坡,引诱陈梧离开正路。往前走一截遇见围墙,不同寻常的高大严实,封住外界视线,造出世上不容分辩的禁区。一个卫兵忽然出现,喝问,非自然的惊悚,第一刻定住,变成木头人。卫兵示意陈梧离开。
穿过干枯的河床,看见另一个岗哨。屈辱淡去,危险仍在心头,想到以前隐约听说的一些,生死攸关的感觉。那些禁地,藏在城市深处,毫不现形,我们误触后才猛然惊醒,回头已是百年身。想到在大街上的随便行走,无所顾忌的说笑,昂头哼两句“我的地盘”,不过是无谓耍酷。
陈梧原来的报社南边是国家信访局,站名却是游泳池。一条大肚死胡同,排着上访者的长队。经过时看见便衣的人,忽然拦住,问陈梧是上访的还是记者。梧吃惊,猝然退出街道,却担心被树上摄像头留影。
那一年报社遭遇了案子,报社总经理被抓,他的夫人由广州来北京上访。梧在王总请客的席上见到了总经理的太太,瘦小的她背着一个学生式的大背包,像个儿童。她说,他在狱中催促她多反映,他很有信心。饭没吃完,她起身背包到报社南边的那个信访局去,今天接访,她将在那里排队。上午她已在全国人大信访局排队,递上了材料。她穿着青黑色衣服,似乎上访队列的专用服色。
蕾搬走之后,房间里大体保留着搬家第一天的局面。衣柜里剩下了梧随便堆叠的衣服。桌上书的行列中抽出了一些,余下的显出欹侧之状。从植物园买回的两盆植物,极尽繁盛之后现出衰败,似乎是阳光使它们过早枯萎。蕾一个人在家那几天,发现牵牛的根须伸向旁边的“猪耳朵”,穿过茎秆暗青的空间缠绕。后来牵牛的主茎却顺玻璃窗生长吸收阳光,两盆植物纠缠在一起的那条根须逐渐停止生长,细弱,枯萎,终于从茎秆上萎落下来。
陈梧在强烈漫长的白昼中起床,今天是周末,他从忙乱的五天中出来,被摆在空闲之境,阳光的强烈使他的活动显得虚幻。巷内停放的车辆一列反映金属的光,两辆被植物占据的车平淡依旧,藤蔓从车头盖子的缝隙中冒出,深处绿叶布满了发动机和蓄电池的孔隙,车在光合作用中缓慢解体,自然界的耐心似乎有一万年。陈梧吃完了饭走出拉面馆,街对面金五星批发市场钢蓝色的屋顶融在天空里。望着那片有些黑幽幽的蓝,想起要给蕾买一个不锈钢杯子。有了目标的陈梧过了天桥往市场走去。经过那片不知名的庄稼,吃惊地看到这片庄稼开出了白花,在深处有几朵是微红的,刚刚染上去那种红,有点像变种牡丹。有一会陈梧想他们这里大概也种牡丹搞实验,但接着看出花和牡丹的不同,没有那样许多瓣,柔和的没有化开的一团,像花的胚胎,要是有这样一个胚胎,孕育好了花朵,再放它们到这世界上来。这是那个胚胎孕育的最柔和的一种植物。他模模糊糊想到它的名字其实可能很熟悉。这时陈梧进了批发市场,憋闷的空气让他脑子里的想法马上被搅混了。
陈梧已经呼吸过两次这里的空气,一进门他的身体习惯性地打起精神应对,鼻孔缩紧,皱起眉头,尽量每次少吸入一点空气,感到自己的肺部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消化这些难对付的事物。这样的空气在每个钢棚下的批发市场里是一样的,只是种类不同,金五星刚进门是一片裤子市场,陈梧闻到的是一种平时很少注意的裤子的味。他想到最近在万圣书园读到贝克特书中一个顾客与裁缝的对话:天哪,上帝创造世界才用了七天,这条裤子你却用了一个月。裁缝:是的,可是您看看,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又是一条怎样的裤子!裤子的味道和世界一样让人昏昏欲睡。在皮包区或者鞋区,气味会浓烈得多。上次陈梧来为蕾的新住处买过一条窗帘,那些卖被褥、帐帘和一些毛纺织品的区域总是有轻微的浮尘,人陷在一条大被褥里呼吸着变厚的空气,有种懒洋洋的窒息之感。陈梧去过一次新秀水街,那些仿世界名牌的皮包和鞋子散发的气味强烈无比,就像它们外壳上闪闪发亮的标牌一样。售货的年轻姑娘脸上一律浮着两块红晕。它们在这里可谓主宰,高耸到屋顶的货摊间穿梭来去的大多是外国人,他们特意到北京来享受这种气味,感觉了解了真正的北京。金五星市场的货物和购买者都普普通通,它的气味也就以裤子为代表。陈梧和蕾一起在这里买过一条裤子,因为裤脚太长到市场内的缝纫店锁边。市场里辟出的小小空间,漫长单调的气息,各种缝纫机具在布料中发着微光,有种难言的感觉。店主是一对四川夫妻,他们说着细碎的语言,是方言和普通话之间一种隐晦的混合。整个市场中都是这样处于边缘地带的复杂语言,暗示这里的卖货者和摊主都属于这个地带,他们离开了家乡在这里定居。在他们家乡的盆地,梧听过人们在竹林和稻秆垫的猪圈之间说细致的方言,有人在路上挑着两个竹筐,一筐是红糖白藕猪脚这些礼品,一边是白米,送给孩子满月的表兄弟。还有忽然隆起的一两座小山,陡直难以攀登。他们自愿地离开盆地,熟悉了器皿、织料、登山用品和五金文具,呼吸它们混合而生的空气。陈梧在二楼买到了那个不锈钢杯子,比超市里要晦暗一些,价钱也出乎意料地便宜。这时他听到市场尽头传来扩音器的声音,知道是这里的表演节目又开始了。
上次蕾和陈梧一起来也碰上了表演节目,蕾看了一会,陈梧去时已完了,人们正纷纷走散,有农民工也有一些附近的老百姓。蕾常说陈梧正应该看这样的节目,就像陈梧哼过一段的“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那一夜我伤害了你”。陈梧穿过市场里长长的摊位,看到T字台周围坐满了人,和上次见到的人们差不多,青蓝色的一片,和台上布置的暖色背景和灯光对比明显。陈梧的旁边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像初春的寒冷天气那样沉默着,注意地看着台上的表演,脸上不现出任何表情。T台上几个高个子姑娘,换了几种衣裳来回走,还跳了一段现代舞,陈梧觉得他们和台下的观众可能来自同一块盆地或田野,她们的衣箱放在旁边的保卫间,刚才她们曾手提行李来到那里,换上表演的衣服。
回来经过农田,看到田里那片白花间有人在剪枝,铁栅外几个民工正在问那个剪枝的人。剪枝的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显然是个农业科技员,也许是个科学家。他带着点微笑偶尔回答民工问题,一面弯着腰剪枝。
“我们那里的怎么开不了这么好?你们用的是什么种子?”
“我们能买你们这里的种子吗?”
剪枝的人说这是试验的种子,不能买的。
“你们科学家做实验不就是为了我们农民增产吗?像袁隆平,我们那儿的水稻都是他发明的,养活了好多人哦。”一个民工显出热情地说,但科学家只是微笑了一下。
几个民工慢慢地走开,一边说:
“可惜我们那儿今年棉花闹虫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除虫的。”
“我都好几年没回家了,庄稼哪么种的,过几年怕忘记了。”
这句话让几个民工沉默了一会。他们顺着铁栅往前走,仍旧车着脖子望被栅住的农田。
陈梧在看那片开着白花和红花的植物,它们已经绽放得很厉害,柔软厚实的花朵有些铺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割。它们不再像蕾和梧初次在黄昏看到的皎洁,终于和观赏用的牡丹分清白了。梧的家乡只有山上的野棉花。它们在这个季节像一起被什么撕开了,满山纷扬。小时候背着大弓的弹匠来到的日子,是孩子们的节日,牛筋绷绷地响,雪白的棉花飞舞,那样蓬松厚软的世界,比房屋还深。棉花是个神奇的事物,弹匠不知从哪里将它们带来,出产棉花的地方,也许有着另一样的天空。
“他工作现在还可以,再不是开始时那样的青涩了。”
停一下,“他人有点变了,说不上来。”
陈梧向欧雪要一套当时她向报社反映的材料,顺带问小横现在的情况。
“是不是做律师久了,善于交际了?这也是他职业的必需啊。你要理解他一些。”
“是啊。他现在经常在外地出差,也很少回来,现在他就不在家里。”
“他现在说话也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他是个很本分的孩子,有些羞涩。”
“孩子”这个词小心地被取出,面对这个世界它怯生孤单。在另一时间的园中,早已为它备好了位置,和那些植物一起保存,长久安宁地生长,却不需长大。再不会有人触动的园子,到何时都依旧清澈,可以一草一木地抚遍。
高考之前的一次聚会上,李闻哭了,说他知道自己这次肯定考不上,因为三年来他的心思都在欧雪身上,他从没对她吐露过一句。大家拍他的肩表示理解,有人自告奋勇地要代他去向欧雪表白,李闻说不要了。回来学校大门锁了,翻院墙,李闻翻到一半吐在了院墙上。大家在草地上躺了半夜,陈梧告诉李闻,其实他也很喜欢欧雪。小横却没有作声。
欧雪说她现在工作挺累,自己又找了很多活干,一般很晚回家,也不太想回家。家里小横的父母带孩子。欧雪的父亲曾经来玩过,没待多久回去了。“他在这里觉得苦。房子又挤。”母亲过世以后,父亲就一直在那个小县城里独自生活。
那个叫白河的县城在汉江岸上。以前白河不通火车,人们从安康到白河坐船。欧雪刚上高中的时候,似乎还坐过一次。火石岩电站修起以后,下游水淤浅了,航班就停止了。陈梧常在汉江边想那些船顺流而下去到欧雪的家乡,以及更远。视线的尽头是一些沙坑,淘金的沙堆上长了溜圆的丛丛青草,像一片沼泽地。再往下江水变得很急。陈梧家乡的县有一条公路,叫汉白公路,意味着这条路可以通到白河。陈梧却没见过经这里到白河的班车。陈梧只在火车上见过一次白河县城,青黑色地隐于山坡,城脚受着江水淘洗,江雾蒸腾里女孩子的皮肤细腻微黑。金州地区有十大县,关于十大县有一段谚子,说是白河的美女石泉的汉,金州的混混满街转。欧雪刚到那所高中,就成为班上的中心,有人给她起名叫大黑,说是她皮肤黑,陈梧却觉得是说她的眼睛,黑漆漆水灵灵的,被弱水一样的汉江淘洗过的双眼。蕾第一次见到欧雪,说她的年龄看得出来,因为不太保养,但眼睛绝对是美女的眼睛,一辈子都会这么清。这样的眼睛不老的秘密是,它里面永远只有自己。
陈梧把植物的名字告诉了蕾,“就是你大部分衣服的原料。”
两人坐在团结湖边。这似乎是一个小池塘,一些堆叠的大石头形成了湖岸,这些青白的大石头无人探究真假。外层是紧凑的高楼,湖凹下去,城市落在这只凹陷又清澈的眼睛里。
蕾正凝望着那些楼,楼黑暗的轮廓上现出了一个人,他(她)穿着长袍,挂在那里的一个电视天线上。蕾觉得熟悉,又想不起。这时天亮了,她就走下来,蕾看到她是个女的,长袍几乎遮住了全部身体,极其悲哀疲惫。她用手抚着肋部,也许悬挂时她那里受伤了。蕾问她为什么要挂在那上面。
“我在为人们扮演耶稣。”
“但你是女的呀。”
“他们需要女性的耶稣。只有女性能够扮演好耶稣,他的身体和女性的一样瘦弱修长。”
她说,她每天晚上挂在那座楼上为人们扮演耶稣,天亮了就下来。由于在夜里,没有几个人看见她。并没有人雇用她,为什么这样做,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过程中她变得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接近他。其实开始上去的时候她并不是这样,很丰满,只是腰肢比较细,人们所说的魔鬼身材。她的面庞那时也是满月一样的圆润,也许有点像玛利亚。按说她这样的身材并不合格,不知道为什么挑上她。她刚刚挂在那里的时候很心虚,因为自己不像他,还有可能被人看成是行为艺术或一种真人美体广告展示。当她越来越像他,她感到安心,同时却又非常恐惧,她忘不了以前的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变成他。那个电视天线上有人们的一个钩子,她挂在那里时这个钩子弄伤了她,伤口越来越深。但是她也只有依靠这个钩子挂在那里,否则会像那些民工一样坠楼。她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死去。但是悬挂在那里的命运由不得她自己,虽然人们并不拿她当真,甚至实际上从来没有人看见她。蕾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人。
“为什么我会看见你而其他人看不见?”蕾感到惶惑。
她对蕾讲了自己挂上去以前的故事:很多年以前,她是个像蕾一样容貌出众,心地单纯而骄傲的少女,也很喜欢买衣服。她将无数件衣服悬挂在自己的衣橱里,很多很好的衣服她只是在衣店里试了一下,买回来就让它们挂在那里。有天她看见这座楼上挂着一个女人,女人走下来对她讲了刚才她对蕾讲的话。女人说:“我死之后,你将接替我悬挂。”后来那女人死了,她就接替挂在了那里。
“终有一天,等我像她一样死去后,你就会接替我挂在那里。”
蕾叫了一声猛然惊醒,梧赶忙问她怎么了,蕾只是摇摇手,不说话。
“你记得《撒玛利亚的少女》吗?”
影片里那个少女自愿援交,跟不同年龄和经历的男人做爱,带给他们快乐的感觉。他们想她不过是收钱。她在警察的追捕之下坠楼,脸上带着微笑,后脑勺洇出浓血。陈梧想脑部的血本来比身体其他部分更浓。
“女人拯救男人,到最后还不就是靠身体。”蕾想着自己的身体老去,像拧干的床单,那时即使梧也只看出风化的景象。女人从意识到她们是女人那天就老去了。
“主是道路、真理与生命。”
西郊万安公墓的树林下,几处墓碑躺卧着,对着天空呈现红色的“十”字,下面写着这行字。
树林里的墓都很旧了,有的湮没了字迹,墓碑残毁,墓茔裂开。一处很小的墓碑上写着“爱女萦萦之墓”,青苔缠绕字迹。生卒年月是1913年至1928年,立碑人是父亲。梧想到这个父亲来探望幼小女儿的墓,后来他也死去了。字退到石质深处,和苔藓融成一体,几乎成为另一种植物。一座较新的墓碑是衣冠冢,墓志说死者原在江西某地,墓地靠近江水,亲人一直有迁葬想法,因事多路远未及实行。1998年遭长江洪水,水退后匆匆去看墓穴已毁,尸骨无存,生者心中愧疚,将旧日衣物数件瘗于此碑下,以作纪念。一块墓碑上有两张年轻女性的照片,墓志说两人都是北京某机关职员,工作认真敬业,1999年某月出差到西安,不幸在杨陵遭遇空难。同事亲友焚化遗骸,合殓于此处。陈梧知道这场空难,当时他在西安上学,听说飞机在空中爆炸解体,尸体和布片白花花从空中掉下,飞机上乘客多是温州老板在西安康复路做生意的,随身带着大量的钱,钞票撒了几个村庄,武警戒严。
林中有些地方剩下凹陷,躺着墓石的残迹。这些痕迹受到树林保护,永远停留。每一棵树上依附有一个灵魂,所以这样不做声。中间一个或许来自燕园,被红卫兵的手翻掘,灵魂轻柔顺从,就像当初从临湖轩被逐出,为新主人的排场让步。世易时移之后,未名湖旁已无容冢之地。校园的主人,亲爱的丈夫在陌生的故乡止息,却被钉死在这里一个个中学生的记忆幕布上。蔚秀园的筒子楼将逝的空间里,年老的燕京女学生审慎地注视司徒雷登照片,嗫嚅着:“他不反动。”深处也许畏忌着那篇名文,用告别的题目,却下着处决的判词。哦你们这来自异国背井离乡的叛徒,怎么会得到宽容?人们甚至抹去了你们墓石上人子的标记,像大地上的飞鸟和狐狸难以辨别。
陈死者标记日渐隐晦,难以辨识。八宝山人民公墓里一片微微下陷的地,排列着尺把高的小水泥桩,上面用暗红的染料标着编号,有的染了一半水泥柱,看上去发瘆。一处小水泥桩前放了一个蒙古二锅头的口杯,两块钱一杯的那种,人们在路边成都小吃店里喝这种口杯。口杯里剩着一半的酒。
墓地过道旁一张迁坟告示,日期是1999年,内容是一切土地属于国家所有,本公墓内的无主坟墓,年限超过五十年,根据国家规定需要交费,过期不交费的,公墓管理处有权处理,一律就地深埋,墓碑填平。
西郊的原野,秋天北方的植物成熟,公路旁飞絮纷茫,最多的似乎是野棉花,另有微小的菊显出些热烈,空间充满了。陈梧就是在这条公路上接到部主任的电话,说非典后遗症病人的报道“整体不错”,后来知道这是他表示满意的最严重用词。副主任则直率地说陈梧可能“一战成名”。陈梧有一种空而长满的纷茫心情,许多植物的荚壳在心中鼓突分裂,命运不卜。
黑夜里回到校园,自习楼的灯都亮了。听说过北大清华自习室占位的艰难,研究生大多是坐在自己的书柜前。室友已经危坐着学英语,他从山东淄博市的团委考取清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以前待在乡农技站,他的理想是得到博士学位后在省一级的机关工作。桌上并列着全家福和课程时刻表,这样一张表像日渐拨快的时钟,紧骤地标示出陈梧的逾越。陈梧去打水,穿过校园也被一些同学穿过,感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隔离。他是藏身于这里的不肖之子,心中含有亏欠,未来不可捉摸。他就像那个十年前铊中毒案件中的女生,遭遇不可捉摸的毒害,身世隐秘,心地残缺。
离开双榆树的房间,陈梧留下了窗台上的两盆植物。
秋阳将尽,牵牛最后的花朵未开就萎缩了,“猪耳朵”的浓绿中现出很多枯叶。蕾一个人在家那几天,发现那盆牵牛的根须伸向旁边的“猪耳朵”,穿过茎秆暗青的空间缠绕。后来牵牛的主茎却顺玻璃窗生长,两盆植物联系在一起的那条根须缺乏阳光,逐渐停止生长,细弱、枯萎,终于从茎秆上萎落下来。蕾观察两株植物间关系的变化。
北方的气息抚过,植物园牡丹暗碧的叶子上已显出枯痕,芍药不知经历了何处离别,旁边一首咏“将离”的诗说明,在唐代这是它的名字。深沉叶瓣中透露隐晦的热情,佩于寂寥的衣带。
海棠果实却红艳累累,一些枝条压弯下来。大约它们是青的,隐藏于枝叶,此时才突出。“绚烂”的味道酸甜,颜色和名字类似的明亮,就像它是一种常见水果。深红的“宝石”却有一丝苦,提示着是否有毒性的危险。陈梧装了一衣袋,在草地上一个个掏出来吃,像一种渺小的苹果。
植物园进入一年中的沉默季节,却到处藏有果实。一种小植物上有累累成串的紫色果实,像是陈梧家乡的“鬼葡萄”,他摘了一颗尝味道,很浓稠,没敢咽下,心想或许会麻醉。山桃结了带斑点的果实。和天坛里一样,皂荚树结了鼓突的豆角。山坡上有几树红艳艳的微小溜圆果实,陈梧的家乡叫“救命粮”,这里却是一种学名。园门入口不远有银杏果,一个人想打果子下来吃,遭到管理员的呵斥:你这么大的人了,做的还是小孩子的事。西山脚下沿围墙是银杏树,两个妇女一路走一路指点树上,橙黄叶子间零星白色的果实。围墙里面是中科院植物研究所。陈梧想到,那首水杉诗的作者在办公室和植物之间来往,他的脸和衣服在长年中逐渐沦为绿色,语言渐渐退化,终于完全安静,只留下一个早年论争的模糊背影。那本绿色封面的书,收拾房间的时候陈梧想丢弃,因为已看完了,蕾却可惜,她带走了这本书。她喜欢这个老头子,他的始终和植物有关的暧昧命运,还有书的封面,绿色的背景里几株水杉,耸入不知高度的薄阴天空。
《城记》留在上海蕾的房间。在水杉树阴下,蕾没有说出那句话。
也许是不能说。
责任编辑 韩 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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