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第一次出远门,在他怀里蹿上跳下:“爸爸,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我们到哪儿吃饭?晚上到哪里睡觉?”“窗户外面的树怎么在往后走?”
“嗯,是的。”“到时候再说吧。”“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妈妈知道我们去哪儿吗?要不要告诉她?”
“不告诉!”他立即大声说,那声音大得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妈妈如果回家没看到我们,她会不会着急?”
“你能不能闭嘴,歇会儿!”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孩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在他的印象中,爸爸一直是好脾气的,很少生气。
他有些后悔了,毕竟,这次省城之行是愧对孩子的。他尽量放平语调,说:“爸爸累了,想睡会儿,你也睡会儿吧,一觉醒来就到了。”他不由分说,将孩子斜抱到怀里,摆弄成睡觉的姿势,然后,自己微微闭上眼。
孩子在他怀里翻转了一会儿,慢慢安静下来,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如释重负,长长嘘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眼望窗外,打开了思绪的闸门。
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
这一趟省城之行是他用心良苦策划了很久的。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有时,他会找出很多理由来坚定这个决心: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弄清楚!而有时,他又会质疑:弄清楚这个问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难得糊涂,我糊涂一点不是更快乐吗?他就在去与不去的漩涡中挣扎。直到半个小时前,他上车的那一刻,他还在想:也许,我只是带孩子到车站玩一玩呢,我可以随时掉头回家的。司机不耐烦了:“你到底上车还是不上?别站这儿堵门啦!”已先前一步跑上车的孩子兴奋地叫嚷着:“爸爸,我给你抢了座位,你快来啊!”他想,这时候将孩子拽回去,孩子肯定会大哭;而且,如果今天折回去了,他也不知道何时会再有勇气走到这车站来。
“走!”他跺跺脚,上了车。她要出差几天,她无法控制和了解我们的行踪,这是绝好的一个机会;孩子喜欢坐车,单就为了他高兴,我也应该带他出去玩玩;我也很久没出门了,应该出去散散心——坐定后,他仍然在找理由支撑他的这个“重大”决定。
孩子好奇地问这问那,在他身边蹦来蹦去,这使得本来心神不定的他更加心烦意乱。不过,这烦乱中还有隐隐的一丝欣慰:他可以暂时不去碰触那些缠得如乱麻的问题。
现在,孩子安静了,客车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这两个问题:我要去哪里?我要去干什么?
是的,他必须明确地告诉自己答案,即使是硬着头皮,也要往前走,即使是赶鸭子上架也要赶。再说了,他是男人,他是父亲,怎么连这点事都担当不起?
哦,他是父亲!他心里突然一紧,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小脸泛着红晕,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嘟着小嘴,嘴角漾着甜甜的笑。他是一个漂亮的、可爱的、快乐的孩子,几乎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喜欢他,都会夸赞他,并恭喜他这个父亲。可是,可是,他是他的父亲吗?他到底是谁的孩子?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有些恨自己,恨自己的卑鄙、狭隘、无耻、恶心、恶毒、阴险……他将能想到的贬义词都用上了,终于黔驴技穷。
他往椅背上仰了仰,想舒展一下身体,可是不行,腰根本直不起来,胳膊也被压得酸痛。这四岁的小鬼已经有三十多斤重了,想想,将三十斤重的米袋塞在怀里,是什么感觉?当然,米是僵硬的,米不会和你有任何相向的接触,而这孩子,却是紧紧地附在你身上:他的一只手箍着你的腰,另一只手贴在你的胸前,他的脸埋在你的臂弯里,他的双腿向你躬曲。他的依附使得他比那三十斤米感觉上要轻许多,他的依附使得你抱他绝对比抱那三十斤米更有自豪感,他的依附使得你宁愿受苦受累地抱着他也不愿将他放到旁边的空座上,因为你爱他,他也爱你,你们是父子!
可是,他到底是谁的孩子?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他变得理性多了,不再痛骂自己,这件事是回避不了的,他必须正视并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他回答不了,他是一个成人,不能仅凭猜疑就下定论,所以,他必须使用先进的医学手段来回答这个问题。这就是他带孩子去省城的目的。他必须得到一个权威的论断。“当然,”马上又转变了思路(拒绝黑暗的路,喜好阳光的路,这是人的本能吧),“也许我是庸人自扰吧,那个鉴定书说不定会明明白白地写着‘基因吻合率99.9%。”他舔了舔嘴唇,笑了。孩子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嘴巴“吧叽”了几下,翻了个身,放在他胸前的小手轻轻捶了他一拳。他好欢喜,希望能再次感受那小拳的力度和温暖,可是他的胳膊垂下去了,他又甜甜地睡着了。
“他在做梦吧?”他想,“我也在做梦吧?”他想。是的,那也许只是一个梦,一个自欺欺人的梦。如果他有,哪怕只是有三分之一的把握:这个孩子是他的,那他也许都不会想出做鬼什子鉴定的主意。实在是,他可以找出太多太多的论据来立论:他可能不是他的孩子。不!既然有了那么多论据来论证,那个论题应该变为:他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他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孩子呢?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一点儿都不像他;他的身材也不像他,他是高挑的,腿很长,自称为“小飞人”,而他这个矮墩的老爸却被他笑称为“企鹅;他的头发不像他,他从生下来头发就又乌又密,而他三十多岁就开始有秃顶的迹象;他的手不像他,他五指并拢,又细又长,像小女孩的手,而他的手却常被人讥笑为“鸭掌”……当然,他并不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仅凭这些“不相像”,他是绝不会在内心里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推给别的男人的。
他恨她!他是因为恨她,才会残忍地将孩子推开,推向别人的怀抱,他是被逼的!想到这里,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他不愿多想,可又不能不想。那个人,那个和他同床共枕了五年的人横在他心里,他搬不动她。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到底有哪些经历?她是否爱他?恋爱时、结婚时,他以为他们心心相印,他对她有足够的了解,他既掌握了她的过去,也可以掌控她的未来。他对美好的生活充满了向往,特别是当他抱着那个刚刚来到人世就朝着他的脸撒了一泡尿的小婴儿时,他觉得幸福已经攥在手中了。可事实上,他错了。随着儿子的长大,当然,这也许和儿子的成长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随着婚姻的延续,随着日子的愈来愈平淡,她越来越表现得不安心,越来越表现得神秘莫测。当然,这也许并不是她的表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只是粗心的他,被恋爱的好奇、新婚的欣喜、当爸爸的兴奋冲昏了头脑的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情绪中,而当生活和心态都慢慢归于平静时,他才终于发现,大吃一惊地发现:她的心根本不在他这儿!从刚开始他们相识的那一刻起,他看到的和后来拥有的,都只是她有形的身体,她的心和魂在哪里?他不知道!
冷静下来的他,敏感如兔,心细如发,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出了很多个证据来证明:她背叛了他!不仅仅是心,不仅仅是现在!
他还记得,小时候做数学证明题时,越做
心里越亮堂,越做心里越欣喜。可现在,当他做这个证明题时,越做心里越没底,越做心里越恐慌,他甚至想推翻那个命题,重新来个逆命题:她是忠于他、爱他的,她没有背叛他。当然,他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因为这个逆命题根本无从下手取证。
现在,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煞费苦心求证的证明题所衍生的一个新问题:他的儿子,他视之为命运的礼物的儿子,到底是谁的种?
他曾想过当面质问她,他也想象过她是什么表情:否认,坚决的否认;愤怒,狂热的愤怒,然而却并不给出明确的答案;认可,唇红齿白、字正腔圆的认可?他希望她是什么表情呢?他思考了很久,最后认为,他根本不想看到她的任何表情!因为,这些表情对于他的问题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连感情都可以欺骗他,她连孕育都可以欺骗他,她还有什么不可以欺骗他的呢?她还有什么值得他信任的呢?他不是一个狭隘、小肚鸡肠的人,他一直这样认为,可是现在,面对寄托了他全部梦想的儿子是不是自己的血脉的疑问,他不能不狭隘。他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他绝不会去问她,甚至,在弄清楚之前,他绝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半点的质疑,这种质疑只会引来她轻蔑的嘲笑,只会暴露出他的无奈无助,这个质疑也许还出其不意得到明确的答复。不!他不要她的答复!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最后的结果!即使最后的结果真的是他所猜测所胆战心惊的那样,他也宁愿一个人去面对,去咀嚼,他不能让她看到他的痛苦,他不能再让她得逞!
她凭什么一次次地挫败他!她凭什么一次次地胜了他?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他绝对不能让她来告诉他,绝对不允许她当施者他当受者。如果最后必须有一场关于这个问题的严肃的谈话,那也应该由他来通知她,他可以自主地选择在什么时间、采取什么方式、用怎样的语气和神情来通知她,而她只能被动地等待他的宣判。
他一定要胜她!他一定要占她的上风——他咬着牙,恨恨地想。
怀里的孩子翻转了一下身子,伸伸胳膊,揉揉眼,嘟囔道:“爸爸,到了吗?”一直盯着窗外的他这才用心看了看外边的风景:“噢,已经到了,马上就下车了!”孩子一骨碌从他怀里跃起,兴奋地趴到窗户边上张望。
他抚摸着孩子柔软的脊背,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
下了车,孩子高兴地叫嚷:“马路真宽啊!楼房真高啊!公交车怎么都是花花绿绿的?爸爸,街上怎么要架桥?”
“嗯,是的,是的。”他无心应和孩子高昂的情绪。
“爸爸,我们去哪儿?”
“唔——”他如何能说出孩子平时就恐惧的那个词“医院”?
“爸爸,我们去哪儿?”孩子又问了一遍。也许,他认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要知道。
“唔,跟着爸爸走吧。”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怎么会“溜”出这样的一句话,而且语调轻快,好像平时他故意卖关子要给孩子一个惊喜似的。
孩子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真的不再问了,乖乖地将小手放到他的大手里。他中计了吧,他在等待爸爸像平时一样带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吧。
他的心里有些慌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要去的医院就在前面那条路的拐弯处,十分钟就可以到了。真的要去吗?他的脚步放得很慢很慢。如何面对孩子在看到那鲜红的十字时恐慌的眼神?虽然他已经早就拟好了谎言:“咱们打这个预防针后,就再也不会生病了,就可以长得更快更高了。”但是,他仍然担心孩子看到针筒时会哭。孩子一哭,他的胸口就痛,这是自孩子出生后他就形成的条件反射,他曾经以为这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之间的默契,而现在……现在……如果……如果,那他又该如何解释这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当然,现在最让人头疼的并不是解释的问题,而是如何处理将要发生的事态:孩子一哭,他胸口就痛,胸痛带来心痛,然后,他也许就会改变主意,如果那样,不是前功尽弃,让孩子白哭了一场了吗?而且,他现在还必须解决这样一个自食其果的问题——孩子也许会质问他:“你不是说了要带我去好玩的地方吗?”他当然什么也没说,可是孩子已习惯性地从他故弄玄虚的话语和神情中领会了这样的信息,这当然不是孩子的错。可那既然是他的错,为何又要让孩子来承受从希望的顶峰跌入失望的渊谷的惩罚呢?
他突然看到了前面大楼上的挂钟:11点10分!他马上意识到:快下班了,我们走到医院,他们就要下班了!他不禁大喜,感觉堵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被掀开了,天一下子亮了。“看见吗?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儿童游乐场,咱们去那儿吧。”
“太好了!”孩子一蹦老高。他心里也有点儿欢呼雀跃的感觉。他终于不必马上去处理那些棘手的问题了。“现在想什么都没用,等到了下午再说吧。”他想。今天不是周末,游乐场的人不多,大部分游乐设施都在翘首期盼,这正合了他的心思:可以从容选择,不必被动等待。
“爸爸,我要坐‘飞机!”“爸爸,我要骑木马!”“我要穿越时空‘隧道!”“我要喝‘爽歪歪!”
对于孩子提的任何要求,他都一一满足。旁边一个小孩正和他爸爸别气:“人家小朋友能玩那么多好玩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玩?”
被别人羡慕,即使是小孩子,即使别人羡慕的并不是他,而只是他孩子的快乐,他也备感自豪,他太渴望这种胜人一筹的优越感了。于是,他故意大声对孩子说:“那边有海底世界,有游船,有马戏表演,我们也去看看吧!”
“爸爸真好!”孩子勾住他的脖颈兴奋地喊着。
“我也要去!爸爸,我也要去!”那个
“别气”的男孩使劲攥他爸爸的手。爸爸厉声道:“不行!说好了只玩二十块钱的!你就知道玩!看我打你!”一声脆响,巴掌打在屁股上。“哇——你是坏爸爸!我要妈妈!”看到这幕情景剧,他扬扬眉毛,笑了。玩累了,坐到草坪上吃午餐。孩子一边大口地咬面包,一边说:“爸爸,这儿太好玩了,我们以后经常来玩,好不好?”
他正在喝矿泉水,顺口答道:“好啊,以后——”可他很快停住了,他语塞了。以后?他们还有以后吗?
悲哀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睑,环顾四周,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父子和别的父子不一样!他们的欢叫、笑脸和别人的不一样!他努力表现得很幸福,很有优越感,可那不过是掩耳盗铃,他有什么资格接受别人的羡慕?他有什么资格观望人家父子的情景剧?他也许连“父”的称呼都没有!
他妒嫉所有的父子,包括那父亲生气孩子大哭的“别气”的父子,包括马路边那以跪乞为生的衣衫褴褛的父子,他们都比他幸福,所有的人都比他幸福!还有谁比他更穷困,连做父亲都是一种奢望?还有谁比他更落魄,顶缸多年却不愿不敢承认?
“爸爸,我们以后经常来玩,好不好?”孩子不依不饶。
孩子这点像他,什么事都渴望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同化呢?他觉得这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他给了孩子十块钱,说:“那边有蹦蹦床,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我想休息一会儿。”
孩子攥着钱,一溜烟跑了。
他紧张地盯着孩子那小小的身影远去,直到看到他交了钱,脱了鞋,上了蹦蹦床,照看的师傅将“门”关好,他才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回到那个“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同化”的问题。他是他的儿子,所以他必须言传身教地培养他:他教他怎样说话、怎样玩玩具、怎样走路、怎样和人打招呼、怎样提问题、怎样思考、怎样面对困难、怎样对人有礼貌。令他高兴又有些出其不意的是,孩子的模仿力竟如此之强:孩子像他一样,走路时,喜欢拖着脚后跟;坐下来,两腿紧紧并拢;说话时,爱眯着眼。孩子也显现出了和他相似的性格特点:遇到困难时,他会撅着嘴:“我不怕,我一定能做好!”买回新玩具,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能不能拆了重新装?”遇到陌生人,他会主动招呼:“叔叔(阿姨)好,我叫章晓翔。”他欣喜地看着儿子如春天的竹笋般“吱吱”地拔节,他陶醉在“我塑造了一个儿子”的自豪中,他将儿子所有和他相像的特征都归为:这既是先天的遗传,也是后天的同化。
然而,在他做了那个证明题后,所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他愤怒,愤怒她,愤怒那个不知是谁的男人,他也愤怒自己:我恬不知耻,我自作多情,我是无耻小丑!我是天大的傻瓜!他必须弄清楚:他,到底遗传的是谁的基因?
他再无心回答孩子那么多为什么,再无心陪孩子做“解放军和敌人”的游戏,再无心观察孩子的优缺点,他的大脑始终盘旋这样的问题:他是不是我的孩子?我要不要弄清楚?现在,这个问题很快就要大白于天下了,几天之后,那白纸黑字的鉴定就会送到他的手中,他不看也不行,他不想知道也不行。而事实上,他可能真的不会去看,因为,他根本没有看的必要,那个结果,早就在他心里了!那么,他煞费苦心地跑那么远花一笔钱做这个鉴定,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给真相一个合适的亮相的途径?那个真相,埋在他心里,不形成语言,不形成文字,那永远只是他的感受,他害怕说出来,害怕写出来,有了那纸鉴定书,他就什么也不必说了,他可以坦然地回避表达的痛苦。
是为了还击她一个最有力的嘴巴?她欺骗了他,她挫伤了他,他自知无论他怎么还击都无法解恨,更可气的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欲望、没有力气去还击,那就让白纸黑字的鉴定来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吧,就让那铁一样的事实来显示铁一样的力量吧!
是为了将孩子从他怀抱推出找一个合理的说辞?噢,孩子,可爱又可怜的孩子!他感觉心像被重锤猛敲了一下。
如果结果出来了,他会怎么办?离婚,坚决地离婚!他再也不能糊里糊涂地顶缸了,他再也不能蒙受这样的屈辱了,他还要她赔偿精神损失费(那绝对不是钱的问题!),从此,他和她脱离了干系,他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而那个孩子,喜欢勾着他的脖颈缠着他讲故事的孩子也将和他脱离父子关系,他不再有抚养他的义务,如果她拒绝,他甚至无权再去看他一眼。这即将发生的一切,对于四岁的孩子来说,也许比宇宙更深奥、比变形魔方更难懂。怎样才能给他讲清楚:为什么爱他的爸爸不要他了?怎样才能让他明白:爸爸是被逼的,是不得已做出的选择。那纸鉴定书正是承载这个释疑的使命吧。虽然他现在暂时还看不懂,但是有了范本,找个人做翻译应该不难吧。一纸鉴定就解除两人的父子关系,这是具备法律效力勿需置疑的一个问题。然而,有了这个权威的理由,他从此就可以心安了吗?他发现他的胸口开始痛。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视线中搜寻孩子的身影。那天蓝色的毛衣在阳光下特别显目,他正在蹦蹦床上和小朋友们嬉戏。他似乎能听到他欢快的笑声。孩子没有哭,可是他的胸口为什么会痛呢?此刻,他反射的是什么“条件”呢?
还是孩子的哭,但不是在耳朵里,而是在心里面听到的,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孩子凄楚的哭声:“爸爸——爸爸——”那是他将孩子推开后孩子的哭声,那是有人告诉他“你爸爸不要你了”孩子的哭声,那是孩子想念他却看不到他时的哭声。
孩子怎会不哭呢?四年的父子情啊!幼小的孩子怎能理解那纸鉴定的意义,怎能理解他们不是生物学上的父子所以“父亲”没有义务来抚养他而他也无权要求“父亲”来看他,“父亲”只是曾经的父亲是过去式了!
当然,不怪孩子,他一个成人又会如何接受这样的现实?习惯了每天进门时孩子欢呼着扑向他,问他有没有带回好玩的东西,习惯了他柔嫩的胳膊吊着他的脖子那种被期待的感觉;习惯了每天晚饭后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伴去散步,他一刻不停地捣乱,他一刻不停地叮嘱,习惯了那软软的小手紧攥着他的大手那种被依赖的感觉;习惯了每晚搂着他柔软的身体入眠,他的小脚丫搭在他的肚子上痒痒的、暖暖的,习惯了他小小的头枕在他胳膊上那种相依相伴的感觉。可是,如果,如果,不再有孩子在他怀里上蹿下跳,不再有孩子紧攥他的手,不再有孩子稚嫩的呼唤:“爸爸——”他的生活将会是怎样呢——失落?苍白?惨淡?无力?一败涂地?满地狼籍?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敢再想。他不禁对那张纸充满了愤怒:它怎会有如此大的威力让他这个爱子如命的男人狠心将孩子推开?怎会让他这个对生活充满了向往的人如此颓废?怎会让他的生活从此溃不成军?它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威力?他攥紧了拳头,似乎要将什么东西击碎。是谁赋予了它那么大的威力?是谁——是科学?是事实?抑或是某个人,比如医生,比如她,或者他?
他心里突然格登了一下。是他吗?是他让这张纸变得重要,变得威力无穷吗?怎么不是他呢——
如果他不介意,他和孩子仍然会像世界上所有的父子一样亲密无间、尽享天伦,即使那张纸揣在他兜里,只要他不放在心里,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仍然会将孩子抱在怀里,轻抚他柔软的脊背,给他讲“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的故事。
如果他不介意,他仍然会像以前一样对儿子循循善诱,告诉他做人的道理、处世的哲学,努力将他培养成一个最优秀的男子汉,即使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他的儿子,只要他心里明白那纸鉴定不过是一组医学数据,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仍然会坦然地告诉孩子:“你是爸爸的儿子!”
如果他不介意?? 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他不是他的精血造就,可是,一个生命的成长难道仅仅只是那刹那的精卵结合吗?不!远远不够!从一个受精卵成长为一个胎儿、一个婴儿、一个精灵般可爱的孩子,那需要倾注多少心血和爱,而这些过程,他全程参与,全身心付出。
从最初得知有个小小的“他”在她的子宫里落根,他的心就像含苞的花儿涨满了惊喜,他无数次地想象他的模样,想象他的第一声啼哭、第一个微笑、第一次喊爸爸是什么样,他对那个小小的“他”寄予了无限希望:他要将他培养成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要将他培养成一个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人,他希望他能成为一名天文学家,他希望他带回一个温柔漂亮甜甜地叫着他“爸爸”的女朋友……他精心配制她每餐的食物,他希望“他”能吸取更多的营养;他整夜不睡为她摇蒲扇,他担心空调凉
了“他”,电风扇吓了“他”…….当“他”如一个天使般落在他怀里时,他醉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收获的喜悦。谁能否认,那个小小的精灵不也是他孕育的吗?孩子出生后,从最初的喂奶哄觉、端屎把尿到教他认识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妈妈哪个是宝宝,断奶后从每晚睡觉前给他冲一瓶牛奶半夜两次把尿无数次盖被子到起床后拉一次大便他认真观察后大叫“好屎!好屎!”,稍稍长大后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到牵着他的手送他进幼儿园,再长大一点后从告诉他对人要有礼貌到教育他面对困难要坚强做什么事都要有信心,哪一步哪一项不倾注了他太多的爱和心血?谁能说,这个聪明、懂事、乖巧、可爱的孩子不是他细腻、厚重、浓浓的父爱凝结而成?谁能说,他不是他用心、用爱、用希望塑造的作品?谁能否认,他不是他最称职最优秀的父亲?谁能否认,他不是他最宝贝、最引以为豪的儿子?!
事实上,除了容貌、身材等外形特征孩子不像他外,孩子的神情、行为、习惯都像极了他,他就是他的传承者,他就是他生命的延续。
是的,他就是他的儿子!他坚信:他就是他儿子!那个人,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只是给了孩子一滴精血,促成了孩子的形,而他,却赋予了孩子的魂,让他小小的生命有了质感。生物学的父亲PK社会学的父亲,他很庆幸他做了后者,虽然那个选择有些无奈,可无悔于他这个角色扮演。
我见证了,我参与了,我融入了孩子的成长——这不就是一个父亲的骄傲吗?我拥有这份骄傲,我还要什么呢?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什么都无法掠走属于我的这份骄傲。那纸鉴定,那纸鉴定不过是一张纸吧?我要它何益?“爸爸,我渴了,我要喝水!”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递给他一瓶水,孩子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他专注地看着他,似乎看到他当年喝奶的模样,看到他嗷嗷大哭的模样,看到他牙牙学语憋着劲发“ baba_——”的音节的模样。
“嘀嘀嘀”,手机响了。
“肯定是妈妈!”
他一看,果然是她。可是,他不想接。他将电话摁断了,说:“嗯,一个朋友,我回去再和他联系。”
“怎么不是妈妈呢?妈妈不想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孩子有些失望。
他撒了谎:“我刚才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她要你尽情地玩。””
孩子的脸立刻云开日出:“妈妈知道我在游乐场?太好了,她肯定很高兴。”他又蹦跳着远去了。
“她”,说真的,他现在根本不想想她,她和他的心情、生活无关,而且,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座大山,这座山还在生长,会越来越大,他不懂她,而她也永远不会懂他!
“嘀嘀嘀”,她的电话不依不饶。他知道,她挂念的不是他,而是孩子。当然,这也没什么错。她是母亲,千真万确的母亲,她有权爱这个孩子,不管孩子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但终究是她的孩子,她爱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呢?孩子也需要、也渴望她的爱,不管她给予了孩子怎样的名分,但她终究是孩子的母亲,她也是满怀爱心和希望孕育这个孩子的,孩子依恋她有什么错呢?是的,在孩子这个问题上,她没有任何的错,她们母子和世界上所有的母子一样,值得尊重。
她的错,只是于他而言,这个错,他是不会原谅的,他会清算的。
他接了电话,没等她问什么,他就先说了:“我们在外边,玩得很好。”他不想和她多说,和她交流只是为了成全她一个母亲的挂念。“你要注意他的安全,别让他跑到河边和马路中间,你不能让他吃冰棍,他的胃不好,注意他流汗的情况,别着凉了”“知道了,我们很快就回家。”他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
回家?真的就要回家?我来这里干什么的——他一时有些犯晕,理不出头绪。他抬眼,向远处望去,一眼看到了在高楼上的那座大钟:5点15分!他一把抓起孩子的手:“快!末班车很快就要开了!”
回家!回家!
他们一路小跑向车站奔去。夕阳染红了云彩,他的心也被渲染得壮美多情。
“爸爸,妈妈回家了吗?”
“不知道。但我们要快回家!”他和她,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父亲,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履行父亲的职责,他都要爱他、保护他。他们会像所有的父子一样,天黑了,就回家。
他是父亲,永远的父亲!
责任编辑谢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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