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夜色里变了模样。
“嗖嗖”的呼啸声从远处袭来。玛蒂娜惊恐地蹲在地上。
轰隆!
爆炸就在她身后不远。
人们都说:你一听到“嗖嗖”的呼啸声,就要立即趴在地上。不能犹豫!因为炸弹正朝你这边飞来,也许会落到你头上,也许会落到一公里外。你最好不要站着等死,不要假装像是你在玩飞镖。情况恰恰相反。你环顾一下四周,看看这片大平原——整个平原都是靶子,现在,你就走在靶子上,背着旅行包,如同一只负重的蚂蚁。不要犯蠢,逞能会要你的命。
“我这么蹲着,就像只母鸡!”
她拎着旅行包疾步快走,像是一组快进的镜头。木管怎样,她仍觉得自己是胜者,至少从某种意义上讲,好像她已经节省了什么。天上扔下一枚炸弹。你看,它爆炸的地方离你还很远,你白白躲它;换句话说,你躲它,结果它掉到了很远的地方。就像你买了一张电车票,心里暗想:百分之百,查票员会来。结果查票员没有来。显然,你会感到非常遗憾。可是当你下次没有买票,他们却来了。因此,如果你躲避……又会对“错过了真正的危险”感到失望。
不管怎么说,她逃离了危险,而且并没有趴到地上。太棒了!
她并没有战时的经验。
如果她现在趴在路上,那她是个天大的傻瓜。黑夜中的咏叹调。一个时髦女郎,穿着一身崭新的CK牌时装……趴在公路上做俯卧撑,这怎么可能?!
她平时回家总是这样,一定要展示自己的最佳状态。她这么做只为了给父母看,不为别人。Calvin Klien品牌就很理想,在美国和欧洲都很流行。
谁能理解这个愚蠢的建议?让一个时尚的淑女匍匐在地?!
她的脑子疾转,就跟她的步子一样快。她已经拐进自家的街道。现在,她感觉跨入了安全地带。至今为止,一枚炸弹也没有掉到斯坦库·维拉兹大街。最严重的一次,有一枚炸弹在邻居家的院子里爆炸,结果震碎了她家的窗玻璃。
“既然迄今为止这里都没有落过炸弹,那么永远也不会落到这里!”
她离家门越来越近。
“永远不会!”
她按响门铃,并朝漆黑的院子里张望。此刻,黄色的院墙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
“嘿!”
“天啊!”
片刻沉默。
“你怎么回来了?事先也没有说一声?”
“我要是说了,你们就会叫我别回来。”
玛蒂娜的母亲总是非常善解人意。
“你回来干嘛?!”
“因为我是疯子。”
玛蒂娜的母亲当然理解,闺女总是疯疯癫癫。
母女俩走上台阶。房子里有一个螺旋楼梯,很像是在咖啡馆里。
父亲正在楼下看电视。他为什么要用这么酷的表情盯着屏幕?难道这样做可以给他增添更大的勇气面对轰炸?需要注射多少兴奋剂,才能达到这种状态他还等什么,在等新闻吗?
父女俩之间永远是极力掩饰的羞涩和藏而不露的温情。父亲这样,女儿也这样,两人的矜持旗鼓相当。
如同拥抱。
玛蒂娜坐到桌子旁。母亲望了父亲一眼。
“我还以为,你在岛上呢。”母亲问。
“先让我喘口气,等会儿我就告诉您。”女孩烦躁地抱怨,似乎旅途搞得她筋疲力尽。
焦虑。仿佛皮肤上被人挑剔出了二十一个并不客观的缺陷。
“你不是一星期前跟托米斯拉夫一起去瑟莱斯岛了吗?”
玛蒂娜在旅行包里翻找什么。
“别问了,你先让孩子歇一会儿吧。”父亲说,好像他对这个问题已经不感兴趣。
暂时停火。
“我给你们带来样东西。”玛蒂娜从旅行包里捧出一样东西,一样稀罕物。哟唷,可真大呀!圆得就像一轮满月。
以前,玛蒂娜并没有从萨格勒布往家里带食物的习惯。
“咱们现在就切吧?”问话的时候,女孩那副欢欣的口吻略显勉强。
“可是,空袭警报还没有解除。”母亲说。
那又怎么样?
“我想让你们尝一尝!”女孩央求。
母亲望了父亲一眼。
“明天尝吧!明天尝,不也一样吗?”
玛蒂娜苦笑了一下,好像被人拒绝了自己的好意。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一枚炸弹在附近爆炸。
“天哪!”
“快点下楼!”
一家人摸索着冲下楼梯。楼下有两张残破的扶手椅。父亲让母女俩坐到椅子里,他过会儿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独自坐在房间里。
他很害怕,惊恐万分……只是不想让闺女知道。
但是玛蒂娜知道。这年月,哪里还会有什么浪漫英雄。
国防知识。
楼梯下并排摆放着两张扶手椅,感觉像是汽车里的座椅。两位女人坐在椅子里眼盯墙壁,如同盯着挡风玻璃。
寂静。手电筒的光柱。
“我能上去喝一口果汁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女孩央求。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却不能上楼,喝一口果汁。
“不行就是不行!因为你的脑子不正常!”
母女俩都不再做声,继续眼盯墙壁,如同盯着挡风玻璃,仿佛正在哪儿旅行。有二十五种办法可以帮助人戒烟。
“你就不想跟我说说,托米斯拉夫现在怎么样?”
“他在瑟莱斯岛。”
“那你跟我好好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的语调显得失去了耐心。
“我想,是因为奶酪。”
“因为奶酪?”母亲转向女儿,盯着她的脸,“你又怎么了?”
“这块奶酪我十天前就买好了,准备带到路上吃。”女孩冲着墙壁抱怨,语速加快。
“后来呢?”母亲问。
“后来我们到了岛上,每天早上我都问他们:咱们现在就切吧?可他们总是有别的计划,根本不搭理我的奶酪。也许,我就不应该背这么大的奶酪出门度假?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家庭妇女,但我旅游前尽量考虑周全~否则我不会愚蠢得背去这么大的奶酪!可是他们呢,我说了您肯定不会相信,有的只带了很少的东西,有的干脆什么也不带,唉……”女孩稍稍放慢了语速,“真蠢。他总是想过集体生活,而那些姑娘小子们我一看就烦,都是一群傻瓜。我告诉他:我想回去。”
“他没有挽留你吗?”母亲担忧地问。
“挽留我?”
“他居然说:你待在这儿并不影响我。第二天,我就搭上一条船,”玛蒂娜继续讲下去,“我打算去克尔克岛,去找叶丽娜,她在那里卖什么画儿。在船上,我一路想的只有这块该死的奶酪,这么大一块奶酪,我该怎么处理它?我脑子里想不了别的,只是奶酪!”她听到自己的嗓音逐渐变小,“我盯着水面,心想,我该把奶酪扔到海里。后来,我背着装在旅行包里的奶酪盯着烈日走啊走啊,心里暗想。它在追杀我,这块该死的奶酪在追杀我!我得把它扔在这儿!我在太阳底下犹豫了一阵,把奶酪掏出放在路边,然后拔腿就走……但我走出五十米后,停步转身,远远看着那块奶酪。那种感觉很奇怪:躺在路边的是我的奶酪!于是我又走回去,捡了起来,继续背着它往前走。”
母亲好像要问什么,但女儿接着讲下去。
“我在叶丽娜那儿睡了一晚,第二天去了萨格勒布。我整整两天没有出屋,从早到晚坐在电视前。当我出门回家时,走到火车站,忽然想起了那块奶酪,于是我返回住处取了它:
不管怎样,现在是战争时期,总有一天咱们会吃掉我的奶酪!”
远处传来机关枪的扫射声。
“妈妈,我上楼喝点东西行吗?我真的很渴,喝得要命。”
“现在别去。”
“您看,现在什么情况也没有……”
“好吧,那你一定要快点儿下来!”
玛蒂娜打着手电筒爬上楼梯,母亲的目光盯着手电的光柱。女孩的视线落到架子上的瓶罐上,她抻长脖子,尽管什么也看不清。她盯着储藏柜高高的“吧台”,架子上摆满了玻璃罐子!
玻—璃—罐—子!
当她坐在楼梯下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隐伏的危险!耶稣啊!这么多的瓶瓶罐罐要是砸到我头上会怎么样?实在太多了!
想来,这才是家里最大的危险!!!
楼下传来母亲的惊叫,叫她马上下楼去。这些玻璃罐子。
“赶快下来!”楼下在喊。但是女孩没有动弹。
轰隆!突然她感到浑身瘫痪。
楼上,玛蒂娜突然笑了起来,果汁噎住了她的嗓子眼。脑子出现了一个画面。
这个一点儿都不好笑!
她在电视里看到过一个画面:在她家住的城市里,在这座城市里,一个小女孩讲述说,她和父母一起坐在屋外。
也许,我就因为这个才回来的?
小女孩还说,他们也经常这样坐在屋外。有一次当她进屋去喝果汁。她是在屋里喝的果汁。
她描述的情景跟我现在一样。
当小女孩从屋里出来时,父母全都不见了。
院子里果树上的果子落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赶快下来!!!”
剧烈的震颤。古怪的微笑。
轰隆!!!
母亲的惊叫被爆炸声吞没。我就是那个小女孩。我手中的杯子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我立即下楼。现在重新恢复了寂静。万籁无声。
我摸着楼梯一级级地向下走。沿着楼梯的螺旋曲线。如果有人说“头晕”的话,她立刻会想到螺旋楼梯。来到楼下,她看到母亲。
母亲还活着。
她突然开始“咯咯”大笑。母亲怔怔地看着她。
“有什么好笑的?”
她跟母亲讲了果汁的故事。当时她想,他们死定了。
母亲惊愕地用粗暴、疯癫的眼神看着女儿。
“您看,我坐在哪儿?”说着,她指了指楼上的玻璃罐子,像是讲什么好笑的事。
“我坐在这儿,从我一开始坐在这儿,就是在找死!”她笑得声音变得尖利。
母女俩一起尖声大笑。
笑声回荡。在玻璃罐子下面。她们大笑不止。脚下的地剧烈颤抖。
父亲从他的房间里出来。
玻璃罐子震得叮当作响。
母女俩笑得喘不上气。“它们也是活的”,母亲笑出了眼泪,她笑着指给父亲看,但是喉咙里说不出一句整话。玛蒂娜跟着连连点头,肚子很疼,喘不上气。
父亲望望她俩,又看了看墙。
责任编辑:韩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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