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写故事的初衷是为了弥补我高中的遗憾,写着写着反而有些释然,删删减减之后还是照着既定的结局落笔。书柜里的相册里永远有一张少年的侧影,但终究只能定格在那些回不去的高中时光里。最后,感谢编辑小明对我的帮助,希望下次还能再见。
石墙背后有一片海。
在他的眼里,她看见了那片海。海浪每分钟都朝她扑来,每分钟又离她远去。
1
李云杉从教务处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柔和的光打在瓷砖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金边。
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让她有点发晕,困意又让她几乎抬不起头。她一路上走走停停,慢悠悠地晃了十几分钟,才挪到校门口。傍晚,光似乎更强烈了些,抬眼望去,门前蜿蜒的石板路被淹没在橙色的天空里,过往的行人都成了影子。
街边小卖部墙上的爬藤开了花,橙黄的一簇簇,挤在叶间。李云杉举起相机,半蹲着观察取景器里的花,思考片刻又往旁边挪了两步。
她按下快门的一瞬间,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云杉?”
李云杉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光晕带着红色的光斑遮挡了视线,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她缓了一会,眯起眼才认出人来。
“周六怎么你还来学校?”杨黎昇往前走了几步,疑惑地看着她。
“吴老师叫我来帮她弄下学校的宣传册。”她有些局促地收起相机,目光一下落在他的鞋尖,一下落在他的衣领,最终停在他的肩头。
“只有你吗?我还以为你们摄影部每次都是集体行动的呢?”
杨黎昇依然温和地笑着,但他的言外之意,李云杉再清楚不过——上次摄影部聚集所有成员声势浩大地去和音乐社抢活动教室的画面历历在目。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
临近艺术节,每个班级都要申请排练,艺术楼的活动教室有限,只能两三个社团合用一个教室。摄影部和音乐社恰好被分在一起。
学校规定只有最后一节晚自习才能使用艺术楼的教室。音乐社光团体就有两个节目,好在摄影部在室内的活动比较少,用教室的时间不多,所以一开始的两个星期,几乎都是音乐社占着教室用来排练。
结果,上个月,美术老师突然通知摄影部需要提前一个星期彩排,以确定灯光、拍摄角度和构图。连排班规划都没整理出来的夏清泉一下慌了神,活动教室就变成了两个社抢着用。
在第三次没抢过音乐社后,急得团团转的夏清泉叫上了所有摄影部的成员堵在教室门口,非要音乐社退出来,先给他们用一个小时。
如果李云杉只是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话,那么杨黎昇可能不会注意到她,也不会在这件事过去一个半月后,还依依不饶地用这件事拐着弯来说她。
但是,没有如果,在李云杉被夏清泉推着出去敲门的时候,她就知道完了。
如果杨黎昇只是专注练琴,不理会门外的躁动的话,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涌进教室的黑压压人群中还有李云杉。可好巧不巧,是他开的门。
身为同班同学并为前后桌的两人,在门开的一瞬间面面相觑,甚至于在摄影部的人拼命挤进教室的时候,两人还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李云杉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一步,抿着嘴不敢说话。偏偏夏清泉一边和音乐社的人讲大道理,一边还不忘大声喊她过去支援。
在那个炎热的下午,李云杉第一次感受到身为副社长“人前挡刀,人后背锅”的重任。
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各用一半教室。李云杉觉得挺好,但每次一轮到她上去给成员们讲艺术节的拍摄规划的时候,身后就响起小提琴的杂音,不用转头,她也知道是杨黎昇。
2
李云杉完全想不明白他為什么生气,又不敢问,只能有事没事悄悄看他,像小时候从层叠的叶片上找到一只小甲虫一样,势必要从他的衣角里找出蛛丝马迹。
然而,她的视线在杨黎昇身上停得越长,就越觉得自己不对劲,她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头也晕,脸也烫。
她窥探的行为在一次自习时被杨黎昇的同桌彻底终结。
那天闷得很,教室里的吊扇优哉游哉地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李云杉咬着笔帽,迟迟没有下笔,变化的区间和复杂的数字在眼前飘忽,脑海里乱成一团。最后一排的夏清泉扔了个纸团砸在她头上,她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视线从他夸张的肢体动作转移到黑板报,不一会又转移到身后早已趴在桌上的杨黎昇。
隔着一摞书,李云杉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他看起来好像很累,眼底有乌青的痕迹。有阳光从门缝中渗出,在白墙上画下一道刺眼的长线。
李云杉盯着杨黎昇,很长时间都忘记了眨眼,周围安静得只剩下蝉鸣。
从数学试卷里抽离出来的张柯一抬头就看见了望着杨黎昇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李云杉。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立马用手肘推了推旁边的杨黎昇,大声说了句:“别睡了,李云杉找你有事!”
李云杉惊了一下,猛地转身,差点把桌上的书掀翻。
杨黎昇疑惑地嗯了一声,张柯指着李云杉重复了一遍她找他有事。
见李云杉没有转过头来,张柯又探着身子喊:“李云杉?李云杉!嘿!”
李云杉只觉得脸热得发烫,手脚僵硬,连呼吸都停了一瞬。偏偏张柯还用笔戳她的背,大有一种她不转头,他就不罢休的势头。
杨黎昇也加大了些音量,问道:“什么事?”
没有得到回应,他又转向张柯,张柯耸耸肩,小声嘀咕:“她刚刚一直在看你,我还以为她找你有什么事。”
太阳热得灼人,李云杉觉得自己像被炙烤着,随时都将蒸发在热气里。一连几天,她都没敢回头。好在那天以后她给社员们讲解时,杂乱的背景音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相安无事了一阵,李云杉对这些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今天被杨黎昇这么一提,所有在脑海里朦朦胧胧的窘态倏地浮现,像海浪一样一拥而上,袭卷了她整个身体。
“他们今天都有事……”谨慎地瞥了眼他的眼睛,李云杉心虚得连声音都断断续续的,指着他手上的琴盒,忙不迭地转移话题,“要去练琴?”
安静几秒,李云杉又对自己的明知故问慌乱起来。杨黎昇学琴的地方就在她家对面,她几乎每个晚上都能听见他的琴声。
“对。”杨黎昇平静地注视着她,眉梢轻轻抬起,“一起走?”
李云杉没有动作,直愣愣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晃晃手腕上的表,提醒她跟上时,才回过神。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她跟在他身侧,始终落后半步。空气热得烫人,附在皮肤上,黏黏的,泛起一丝痒意。
在咖啡馆前的分岔路口,杨黎昇走了靠湖边的小路,李云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这条路有点绕,她一般都是选择另一条道回家。
路上多是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的老人,偶尔有自行车按着车铃从身边呼啸而过。夕阳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间拓出一条弯而长的光路,在树影中沉浮。
到广告牌前时,杨黎昇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李云杉不解的眼神,笑了声,扬起下巴对着湖面示意道:“不拍吗?”
李云杉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余晖映照之下,飞鸟振翅在湖间穿梭,溅起的水珠像玻璃一样镀上了光的颜色。她迟钝地应了一声,从包里拿出相机举在胸前,四处观望。
身后树梢上的蝉鸣吵得吓人,满耳都是嗡嗡声,李云杉不由得向后望去,目光晃动间,一眼定格在不远处站在灯下的杨黎昇。他仰着头,小臂随意地搭在栏杆上,脸上的光影依着摇曳的树影不断变化。
手中的镜头悄悄转动,屏幕里渐渐显出他的侧脸,李云杉等了一会,在一只飞鸟掠过时按下快门。
快门声吸引了杨黎昇的注意,他歪着头,眼神直直地对着她的镜头,眼睛微微上弯,没有说话。
李云杉愣了愣,全身都僵硬起来,尴尬地从相机后探出头来,摸摸脸,欲盖弥彰道:“这里构图不错。”
杨黎昇不在意地摇摇头,眼睛亮亮的,像随时要溢出光来。
等到了李云杉家门口,杨黎昇摆摆手,随意地说了声再见,趁着车流停顿的间隙去了马路另一边。彩霞铺上一层黑色的薄云,空中悬着的星逐渐明朗,零零散散几盏路灯落下昏黄的光晕,把影子拉得长长的。
李云杉的手握住把手却迟迟没有拧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过身对着已经在玻璃门里的背影大声问道:“你为什么生气?”
“什么?”杨黎昇没有听清,他重新打开推拉门,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她。
“就是之前抢教室……”李云杉的脸马上浮起了红晕,气势也随着弱了下来。
杨黎昇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听夏清泉的话?”说完,他径直走向琴房深处,背影消失在窄窄的拐角处。
怎么突然说起夏清泉?李云杉站在门口,低着头想了半天,依然云里雾里。
3
印象里,杨黎昇的确和夏清泉不对付,连站在一起都会无缘无故地吵起来。
从李云杉的旁观次数来看,大多时候都是杨黎昇占上风,他眼一瞥,夏清泉就要气得跳起来,但偶尔也有例外。
上星期夏清泉来找李云杉讨论艺术节拍摄的站点,话还没说两句就被杨黎昇打断。
他踢踢李云杉的凳子,拿了一张语文试卷用笔指着文言文,问:“李云杉,‘金汤’是什么意思?”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李云杉有些蒙,她接过试卷,粗略地扫了一遍原文,不确定地说:“可能是粮草的意思吧,我看它好像全文都在讲备战。”
“谢谢。”杨黎昇做了记号,重新低下头去,埋在高高的书堆里。
夏清泉瞪了他一眼,继续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圈圈画画,嘴里不停地念叨:“你站在這,阿明站在这……”
本子比A4纸还要小许多,夏清泉的手一动,袖子就会把它遮住,李云杉只好探出一个脑袋凑近去看。
午休铃响起,走廊渐渐热闹,踢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不知谁开了窗,风吹起帘布,把讲台上的试卷弄得哗哗作响。夏清泉的声音被掩盖了些,时隐时现,让人听得吃力。
李云杉抬眼看看门外的喧嚣,又往旁边挪了点。
不一会,她的背被戳了戳,回头看去,杨黎昇冷着张脸拿着试卷,语气不耐烦地说:“我看了下,第二段主要是讲另一个城的防御,这里的金汤应该比较接近‘固若金汤’这个成语。”
李云杉抱歉地笑笑:“这样吗,那应该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我也不是很清楚,等我晚自习做完了,再告诉你。”说完,她听到夏清泉在说拍摄排班的事项,又连忙靠他近了些。
“你们俩分开一点。”杨黎昇拎着李云杉的衣领往旁边拽了拽,停顿一下,又继续道,“挡住我看黑板了。”
黑板上除了值日生的名字,什么都没有。夏清泉奇怪地看着他,直接回了句:“有毛病吧?”
周围一下变得安静,似乎连风也停了下来。李云杉感到不安,她用力把还想说点什么的夏清泉按回座位,轻微地摇了摇头。
杨黎昇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动作,伸直的手有些僵硬地杵在两人中间。
李云杉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了一眼他,对着夏清泉小声建议道:“可能是我们太吵了,不然去你的位子?”
“不用!”杨黎昇沉着声音,闷闷地坐了回去,没在书堆里,眼也不抬。
“这人哪来这么多事,昨天的比赛还不是只拿了第二,就会在班里横,评委说他没有感情。只会甩脸的人能有什么感情,连我妹都比不过……”夏清泉翻了个白眼,嘴里喋喋不休,没有转头,没有大喊,却也能让前后两排听得清清楚楚。
李云杉皱起眉头,重重捶了一下他的手臂,透过书堆的间隙看去,后桌仍然没有出声,他沉默地在纸上画线,像被乌云笼罩的影子。
这片乌云在杨黎昇身上停留了整整一天,每当李云杉看向他的眼睛,他隐藏在平静下的颤抖,一次一次慢慢延长的呼吸,都让她感到不安。
晚上十点多,李云杉从超市跑腿回来时,对面的琴声依然飘在空旷的街道。她在家门口踱了一会步,眼睛时不时瞄向透出亮光的玻璃门,心里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
隔壁树上的花大簇大簇地盛开,香气弥漫在夜色里,像氤氲的梦境。
杨黎昇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对面拎着个塑料袋坐在台阶上的李云杉。他下意识想避开她往前走,却被她拦住了去路。
“今天夏清泉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李云杉觉得自己的耳尖在发烫,心底模模糊糊知道不只是夏夜的热意。她盯着他的鞋尖,纠结了一会,还是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杨黎昇没有说话,李云杉抬眼去看他,路边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白衬衣薄薄地落了一层黄,像掩着夕阳的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身体似乎都松懈了下来。
“我是不是很差劲?”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又温和,“夏清泉这次说得对,我永远都只是第二,上一年,上个月,甚至连昨天的比赛,都是第二。
“可能我还是没有天赋吧。”
李云杉想安慰他,但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站在那里,腿上像被生长茂盛的爬藤缠住,不知道该做什么。
杨黎昇离开了,他的目光穿过寂静的街道,在浓浓夜幕中混着光远去。
院里有盆昙花,已经结出了花骨朵。外公告诉李云杉,只要看到昙花开放就会实现一个愿望。于是连着几个夜晚,她都架起照相机蹲在花旁守着。
花开得不算迟。
那天夜里有些凉意,凝结的露水在叶尖微微晃动,李云杉从矮草中穿行,水珠滚落,沾了她一身。过了零点,困意缠得紧,正当她打算收起架子准备回去时,听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她侧头望去,发现花苞晃悠悠地开了小口。她連忙重新架好相机,手抖得几乎对不上焦。
柔嫩洁白的花瓣层层交叠,呼吸着缓慢伸展,半个多小时才完全盛开。
李云杉把视频传到电脑上,去音像店里刻了碟,想把它送给杨黎昇。但每次一靠近他,她就慌乱得一塌糊涂,视线钉在缝隙间,连话也黏在嗓子里。所以,直到现在,这片碟还夹在她的相册中,在一张张彩色的照片后闪着光。
4
艺术节前一天,学生会特地组织了所有成员开会,想要确认各个社团的情况。
会议室里闷得很,门窗都闭着,阳光绵绵不断地从玻璃外渗透进来,炽热的光芒灼烧着颈部,又红又痒,后面几个男生站不住,抱怨的声音刚起就被教务处的老师用眼神压了下去。
黏腻的空气萦绕在周围,蝉鸣声一阵一阵地传来,李云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杨黎昇把一沓白纸整整齐齐地放在她面前,有些宽大的校服掠过她的鼻尖,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闻惯了周围男生打完球带着的汗臭味,感觉像是夏日里的救命稻草。她悄悄把椅子朝他那边挪了一小点,就小指甲盖那么点。
轮到夏清泉上去做汇报的时候,李云杉还在厚厚的签到册里寻找自己的名字。她上上下下浏览了几遍,认识的人的名字都看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
李云杉热得发晕,她很努力地想把视线聚集到纸上,却依旧恍恍惚惚。
一只手伸了过来,洁白而修长。李云杉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模模糊糊中只看见一张柔和过度的侧脸。
“在这儿。”杨黎昇轻声说道,手指在一行表格上点了点。
李云杉咕哝了一声谢谢,思绪却随着眼前骨节分明的右手飘远。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听他正式、完整地拉完一首曲子。
“你的相册?”杨黎昇指着李云杉怀里的相册,打断了她的出神,“可以给我看看吗?”
李云杉有些局促,但还是点点头,把相册递给了他。
相册里多是风景照,有湖,有树,有房,还有无数落进人间的光。偶尔穿插了几张运动会的照片,是被定格的笑意。
杨黎昇翻到集体照时停了一会,垂着眼依次扫过人群,前额的发丝在他的额间投下参差不齐的阴影。集体照后边是空白页,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又翻了回去。
李云杉紧紧地盯着他翻页的手,再大的蝉鸣声也遮不住她的心跳。
相册空白页的后面就是他的照片,李云杉害怕他看见,又害怕他看不见。
艺术节的开幕式还是像往年一样由校长讲话开头,李云杉扛着摄像机缩在舞台一角乖乖地顺着美术老师的指挥拍照。
彩色的光束从舞台中央扩散开来,李云杉被晃了眼,索性往后一步靠在柱子上。
嗡嗡的嘈杂声萦绕在耳旁,李云杉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候场的演员吵吵嚷嚷地挤在过道里,热切地交谈着。
正要收回视线时,她看见了站在最后倚着墙的杨黎昇——格纹西服,白衬衫,衬得他精神了许多。
似乎是注意到了目光,杨黎昇抬起头朝这边看了过来。李云杉还没落下的视线猝不及防与他交汇。
两人对视了一会,直到传呼机里换班的铃声响起,李云杉才匆忙移开眼睛。
夏清泉过来代替她的位置,她理好线,把传呼机递给他,皱起眉瞥了一眼过道,迟疑片刻,小声问道:“音乐社什么时候表演?”
“他们好像有两个节目,乐队应该是第十个,还是第十一个,反正在后面。”夏清泉不在意地耸耸肩。
“那杨黎昇呢?”
“他?不记得了,你要看他?他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让我妹给你表演!”
“没……是我朋友拜托我拍几张演奏小提琴的照片给她,她要做PPT。”李云杉慌乱地扯着谎,睫毛不安地扑闪着,“是讲乐器内容的。”
“这样啊,你去找张柯看看,他那有节目单。”
李云杉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过道里有人冲撞着过来,李云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抓住了胳膊,一张放大的脸挤在她眼前,眉角垂着,鼻尖红红的,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这是李云杉的同桌,她缓了好一会,才从喉咙挤出几个字来,哭腔朦胧了大半。
夏清泉和李云杉费力地听了许久,才明白是班里舞台剧的戏服被堵在广福路上,一时半会到不了。
广福路离学校不算远,只隔了两条街。两人决定骑电动车去取。
八九点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连着几条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光是赶到送货车那里就花了半个多小时。夏清泉把衣服从后备厢拿出来,依次摞在电动车的踏板上,确定不会晃后,又往上加了一大包首饰。
李云杉有些着急,她奋力将剩下的衣服摞在自己后座,赶忙往回走,风声滑过耳际。
回到学校时,离舞台剧表演还有两个节目,李云杉长舒一口气,把衣服交到同桌手里,晃了一圈,站到了观众席后边。
舞台上,杨黎昇正在谢幕,光落在他身上,看起来庄严又肃穆。
随着掌声,礼堂里的灯全部亮起。白炽灯有些晃眼,李云杉低下头,手虚虚地遮在额间。
晚上学校组织了烟花晚会,学生会买了一大堆烟花分发给各个班。广播里放了首英文歌,操场上的人影乱作一团,火光噼哩啪啦地溢出,混着星星,偶尔照亮一方夜幕。
李云杉兴致不高,草草点燃了根仙女棒就回到教室里坐着,无聊地摆弄起了相机。
敲门声响起,李云杉循声看去,杨黎昇拎着一袋烟花站在教室门口,举起手示意她出来,丝毫不理会她的错愕。
“想去天台吗?”他柔声说。
李云杉盯着他,犹豫地点点头。
外边有些冷,偶尔有几滴雨落在身上。
天台屋檐下挂着一盏小灯,地板凹处有一摊随着雨点落下而荡漾的水,灯照在水上,流光四溢。
杨黎昇把火树银花放到远一点的石板上,把引线点燃就跑开。银色的烟花像水一样涌起,到高点之后变成金色,一朵一朵在空中炸开,明亮的光把周围照得亮堂。
低落的心情也随着小小的烟花消逝,涌起的雀跃让李云杉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眼里也蓄满了笑意,亮亮的,像星星,又像火光。
杨黎昇将她手中的仙女棒点燃,小小的烟花随着细微的噼啪声在黑暗里绽放,微弱的光随着手的挥舞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痕迹。她拿着仙女棒用力晃了几圈后指向他,趁着火光簌簌飘落,神神秘秘地念了几句咒语,轻声说:“给你施个魔法。”
“什么魔法?”杨黎昇凑过来好奇地问。
“让你幸运一整年的魔法。”雨下大了些,细碎的雨点纷纷扬扬载着光落在她的头上,沾湿额前的碎发。
杨黎昇與她静静地对视,靠得更近了些,她闻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茉莉香气。在火光中,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眼底,在凝视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湖面上的涟漪。一瞬间,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风带来的噪音。她能听见自己强烈的心跳,比盛夏的蝉鸣还要吵人。
“知道吗?前边的那面石墙背后有片海。”杨黎昇突然说,他指向前方,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又温和,“在一个小小的窗口里,只要掀开那块石板,就能看到那片海。”
有什么不对。她沉默着看着他,目光像要穿过他的眼睛到他的心底,到一切她不曾关注的角落。
绝对有什么不对,也许是什么情绪,也许是别的什么。
这让她感到不安,像是前些天乌云笼在杨黎昇身上的感觉。
5
她很快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对了。
在一个周六的早晨,夏清泉打电话告诉她,杨黎昇就要移民了,这是他妹妹从琴房得到的消息。
静了一会,李云杉一个人扛着相机从家里走到学校,又从学校走到后街。
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路上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水。她走得不快,球鞋偶尔踩上活动的板砖,泥点飞溅着染上裤腿。太阳悬在天上,她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泥泞里,鞋子黏得她抬不起脚来。
一只白猫趴在矮墙上伸展身子。树叶斑驳的影子落在墙上,风吹过,影子随着簌簌声摆动。李云杉坐在长椅上休息,看着不远处的石墙发呆,心里像被无数的线缠着,脑袋里一片混乱。
她忽然想起上节语文课学的《猴子捞月》,她现在就像那只猴子,指缝里是挽留不住的水和捞不起的月。
她举起相机,向上拍着叶子的背面,风把高枝吹得晃荡,树影摇曳。层层叠叠的叶片悠然晃动,树枝穿在其间,把天空分割成了几片。屏幕里的影像从清晰到模糊,像隔着朦胧的雾气。她固执地认为是对不上焦,直到手臂微微颤抖,才放下相机。
杨黎昇从巷子转角过来的时候,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李云杉,她面前有几只鸽子,正围着她走来走去。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棕色的瞳仁盯着来来回回的人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在等人?”杨黎昇走过去坐在她旁边问道。
李云杉没有回答。
风穿过他们之间的缝隙,又越过白色的雕像,朝着远方前行。
安静了一会,杨黎昇突然起身走向鸽粮摊,拿回了两袋用塑料袋装着的玉米粒:“想喂鸽子吗?”他在她面前晃了晃。
李云杉终于看向了他,默默地接过鸽粮,倒了一把在手上,一颗颗地朝前面的地上扔去,鸽子们很快就蹦跳着聚拢过来。杨黎昇抓了些放在手心,蹲下把手伸了出去,耐心地等待着。几只鸽子围过来,在手边探头探脑,周边一有声音,立马就扑棱着翅膀跳开。一只胆大的白鸽快速在手心里啄了一下,又往后跳了两步,抬头张望,没过一会,它就放心地在手边啄了起来。
“你要走了?”李云杉盯着手里的玉米粒问道。
杨黎昇愣了愣,低着头嗯了一声。
一阵风吹来,几片落叶散落在脚旁,两人坐在长椅上排成一排,蔫蔫地看着对面随风而动的树,谁也不说话。
天闷得很,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云杉点点头,说:“那至少让我听一次完整的曲子吧?”
杨黎昇几乎没有犹豫地拉开琴盒,拿起琴站到她面前,离她两三米,开始演奏起来。
李云杉抬起薄薄的眼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石墙背后有一片海。
在他的眼里,她看见了那片海。海浪每分钟都朝她扑来,每分钟又离她远去。她觉得自己心里有片云,像波涛一样翻滚着。
回家的路上,夕阳沉在湖面,路边的景色从薄薄的暮色到微凉的夜意,几颗星星在闪烁,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路人行色匆匆,从吆喝的小贩中晃过。他们安静地并排走着,都没有说话。
到院门口时,两人都默契地停住,对视着又一次陷入沉默。
“这是给你的。”杨黎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盒子,里面像是装着钢笔,“本来想艺术节那天表演完就送给你,结果忘带拆它的工具了。”他揉揉后颈,语气里有些懊悔。
李云杉打开盖子,一根琴弦静静地躺在那儿。她不解地望着他,他笑了笑,说:“至少弹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是有感情的。”
李云杉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她耸耸肩,小声地说了句谢谢。迟疑了一会,她从相机包里拿出了那本相册,打开最后一页,把光盘递给了他:“这是专门给你拍的……”
“我的照片?”杨黎昇面带笑意地望着她,眼睛弯成了一条线。
李云杉瞪了他一眼:“是昙花啦!”顿了一下,她又有些害羞地补充道,“看到昙花开,就可以实现愿望。”
“谢谢。”杨黎昇晃晃手里的光碟,认真地盯着她说,“下一次见面的话,我会告诉你。”
“什么?”她问。
“秘密,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杨黎昇对她挥挥手,向着马路对面走去,“下次见!”他转身重复了一遍,眼睛亮亮的,像盛满了星星。
“下次见。”李云杉站在原地,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有些戚然。她坐在台阶上,从后到前翻动着手里的相册。
如果人的眼睛是相机,那么,在李云杉的成像里,快闪而过的掠影有飞鸟,有光斑,有雨线,还有每秒都在疾走的指针,而每个定格的画面,都有一个藏在蝉鸣下的少年。
后来她从艺术节的录像听到了静静躺在盒子里的琴弦的曲子。
《A?time?for?us》,是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的插曲。
杨黎昇站在舞台中央演奏,光落在他的身上,像阳光下的水面,星辉斑斓,用木桨一划,便出现一条银河。
在夏日里的蝉鸣中,李云杉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段录像。
下一次再见。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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