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为忙着读研的事情,所以好久都没写稿子了。不过现在都忙完啦,又会断断续续地写东西啦。希望大家都可以生活顺利且如意呢!
一句话:仿佛世间一切的爱而不得,都在她的画里了。
“笨一点才好,笨一点才快乐。”
——《江南十二笺?缪青子》
第一章
“她一定要把自己葬在花凋小镇。”
这是缪青子的小徒弟在其他人争执不休的时候,站出来说的一句话。
大师兄急了:“小师弟,你脑子不灵光,你说的话哪能算数。师父她老人家是饮誉全国的大画家,该葬入八宝山的。”
“对、对、对,或者和周宜法先生合葬也是很好的,他们伉俪情深,携手相伴了一生。”这下说话的是二师姐,她的画是缪青子的徒弟里卖得最好的,是缪青子生前的得意门生。
三师兄说:“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师父和阮时春先生就是在花凋小镇相识的,说不定师父是想魂归故里,弥补年轻时留下的遗憾呢。”
他们的师父缪青子,生前是享誉全世界的华人女画家,一生的经历更是跌宕起伏。缪青子年少时出身贫苦,被大师阮时春从皖南的一座乡下小镇中领出来,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下拜在油画大师周宜法门下,第一次办展便名动京城。
缪青子最擅画月,有人说,这月亮什么好画的?
那可不一定。缪青子画月亮,可不同于普通的圆月弯月,她还要画那月下的故事,她披着印象派笔触的外衣,画着中国传统的月下故事,那些游园惊梦、流水浮灯,仿佛世间一切的爱而不得,都在她的画里了。
是了,爱而不得。
他们都说缪青子的一生就是爱而不得,说她分明与阮时春还有过那么一段刻骨的情,却嫁给了周宜法,无非是个报恩之举而已。
真的是這样吗?
“不,不是,全,全不是这么回事。”小师弟站了出来,说得结结巴巴。
所有人都看着小师弟,小师弟是缪青子十年前回故乡花凋小镇时带回来的,他脑子不太好,学了这么久,只有画的毛茸茸的鸭子还稍稍拿出手。
“是,是师父以前同我说的,她一定要把自己葬在花凋小镇。”
第二章
在画坛上还没出现缪青子这个人之前,遥远的花凋小镇上还只有一个缪呆子。因为她总是对着一堆纸啊笔啊发呆出神,周围人都说,缪家有个呆妹。
缪呆妹从会拿笔起,就会画一个男人的剪影。
那是在义塾的美术课上,缪青子拿起先生发的小狼毫,蘸上墨,水到渠成般勾勒出弯曲又流畅的线条——饱满的额、高挺的鼻以及平整的唇线和下颌。
先生用朱笔在纸上批了个大大的“优”字。
母亲第一次看见她的画时,捧着瞧了又瞧,说:“像青子过世的爹。”
十三岁的缪青子说:“是的,娘。我想他了。”
上课时,国文先生看见了画,问她这画的是谁。
缪青子说:“我画的是在沉吟的李白。”
当然,如果是珠算先生发问的话,她就会一本正经地说:“我画的是位思索者,他正在思索最复杂的珠算。”
……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呆妹很会画。倘若有一千个人来问她画的是谁,她就能给出一千个妥帖的答案。
除了姜五儿。
他拿着刚买的糖人,问缪青子:“青子,你画的是谁啊?”
“你。”缪青子看着姜五儿。
“我不信,你最会诓人,见人说人话。”姜五儿当然知道自己长啥样:一个大胖子,鼻子塌塌的,嘴唇厚厚的,眼睛也不像缪青子的画上那样微微凹陷,他的眼睛是鼓出来的,像鱼一样……总结起来,就是丑。
“没诓你,我画的是瘦下来的你。”缪青子诓起人眼睛也不眨一下,“你看,你瘦下来了,鼻子上的肉就会消下去,还有嘴唇也会变薄,连眼皮都不会再那么厚了,所以姜五儿,你大可相信我,你瘦下来就是这样。”
姜五儿思忖了一下:“青子,你说得有理。”
“既然有理,那你要不要考虑把你这么俊的画像带回去?”缪青子凑近了他,声音里像带着某种魔力。
姜五儿傻乎乎地点点头:“好。”
他伸手就要接过那幅画,缪青子却忽地收回画像,就是不给他,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姜五儿手上的大糖人。
姜五儿挠挠头,大方地把糖人递给缪青子:“糖人你拿去就是了,把那画给我。”
“成交。”
这是缪青子第一次尝到画画的甜头:从姜五儿手上忽悠来的一整串大凤凰糖人。
说起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缪青子画的其实是她喜欢的人。
“怎么可能。”大师姐打断小师弟的话,“你在胡说些什么?师父那个时候才十三岁!”
“十,十三岁就不可以有喜欢的人吗?年幼并不代表愚蠢。爱与被爱,本就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小师弟结结巴巴地辩解,“这,这是师父的原话。”
缪青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喜欢”这种情愫的呢?
大概就是好早以前,教国文的老先生捧着本旧书,摇头晃脑地带他们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时候,缪青子握着毛笔的手一下就顿住了,她往窗外望去,河畔的桃花树梢上恰恰停着两只春燕。
先生领着大家一起读诗,屋内的声音拔高了,屋外那两只春燕也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几瓣桃花轻飘飘地在风里打转……
那天晚上,她回家后便梦见了一个男子模糊的剪影:饱满的额、高挺的鼻以及平整的唇线和下颌。
这样的剪影可以被安到好多男子身上,偏偏缪青子一个也没遇到。
第三章
缪青子十五岁那年,镇上的义塾就开不下去了。说是仗打到内地来了,宗族里也没钱啦,大家先勒紧裤腰带管好自己吧。
姜五儿倒好,他家里是开酒楼的,平常人再怎么勒裤腰带,他却一点也不愁,反倒被喂得越来越圆润。他大哥还把他送去了镇上的中学念书,只不过姜五儿脑子不太灵光,总是气得先生吹胡子瞪眼。
“你一天天的不好好念书,跑到我这破摊子来做什么。”缪青子看着姜五儿,嘴里还嘀咕,“胖乎乎的坐在这儿,别把我财运给挡着了。”
“嘿嘿,我是给你送吃的来了。”姜五儿笑着从布包里掏出一堆零散玩意儿。
“我记得这布包还是姜师母缝给你装书的呢,谁知道你把它拿来装零嘴了。”
姜五儿傻笑:“给你装吃的也挺好。”
缪青子没说话,拾起蜜饯,往嘴里一放,满足地眯上眼睛。她现在没书可念了,干脆在镇上支了个小画摊子,卖画赚点零花钱。
“这画是谁画的?”有人来问了,听声音像是年轻的男子。
缪青子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答:“我叔叔画的。”她一般都这样回答,为了防止别人嫌她年龄小、画得不好,她只得对外说是帮家里叔叔卖画的。
“小丫头,回去告诉你叔叔,他画错了。”那人笑道。
缪青子一下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他穿着中山装,鼻子尖上有粒淡淡的青痣,还梳了个电影里小生才梳的二分油头,不像是花凋小镇上的人。
她问他:“哪里画错了?”
“夹竹桃花可都是五个瓣的,你这画上的小姐手里拿的都是四个瓣的,你说错没错?”
缪青子一听,马上就笑开了:“你这油头小生,别的不会,原来最会不懂装懂!我问你,这画的题目叫什么?”
那人仔细瞅了瞅,慢慢念了出来:“《春愁》。”
“那我又问你,这画上画的是什么?”
“一位闺中小姐。”
“真没眼力见。”缪青子白了他一眼,“你仔细看看画上那小姐的脚边,零零散散的那几点落红,那不是风吹下的落花,而是被小姐扯下的夹竹桃花的花瓣。这种纠结与无奈,才是小姐的春愁。”
姜五儿听了也凑上去看,画上确实是有几滴红墨,如果不细辨,还会以为那是画者的笔误呢。
姜五儿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男子的脸涨得就跟那红墨似的:“原来如此,是我愚钝了。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把这画卖给我?”
缪青子眼里有光一闪,姜五儿心下一沉,糟了,缪老大怕是要狮子大开口。
果不其然,缪青子勾起嘴角:“五个银圆。”
姜五儿被惊得手里的瓜子都没捧稳,哗啦啦全撒到了地上。五个银圆,好多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啊!乖乖,这能换多少个“大凤凰”啊!
那男子只犹豫了片刻,便侧过身子掏钱去了。
缪青子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阳光落下来,暖得很,她盯着面前的男子,却忽地愣了神——
那人侧过身的模样,可不就跟她从小就会画的男子的剪影一样吗?饱满的额、高挺的鼻以及平整的唇线和下颌……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缪青子问他。
“阮时春。”他掏出银圆,要递给她。
缪青子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就想起了从前老先生在课上念的那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沉吟片刻,抬头说:“不收你钱了,这画送你。”
阮时春一下愣住:“你不怕你叔叔怪你?”
“什么叔叔,那都是诓你的,这画是我画的。”缪青子笑得狡黠。
阮时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可能吧,你,这么小的年龄……”
“有什么不可能,我们青子就是这么厉害。这画你爱要不要,要的话就赶紧拿着走开。”姜五儿打断阮时春,他不喜欢这个油头小生,一直缠着青子问个不停。
阮时春捧着画,讪讪离去。走上两步,他又回过头来望了缪青子一眼,正好对上缪青子的视线。缪青子忍不住开口:“你住哪儿?”
“姜氏酒楼。”
“若你想看,你明日还可以来看我画画。”缪青子起身,望着阳光下的青年人,笑意盈盈。
“好。”阮时春冲她笑。
“好什么好。”姜五儿一見阮时春走远了就开始嘀咕,“青子,我不喜欢这个人,他……”
“我喜欢。”缪青子打断姜五儿的话,她的下巴微微抬起,三个字说得笃定。
“青子……”
“小五,你不懂,我已经等他等了好久好久。”她拿着画笔,不自觉就在纸上游走,从额头到下颌,流畅而优美,是一张男人的侧脸,“我以前一直在想,那些书里的张生该是什么模样,柳梦梅又该是什么模样……直到,我今日见了他。”
她又往画上的鼻尖上轻轻一点,一滴墨凝成一粒痣,是阮时春的侧脸。
第四章
缪青子第二日早早就跑到街上支了小摊子,姜五儿也闹着来了趟,吵吵着不准青子见那个油头小生,就被他娘揪着耳朵送学校里去了。
姜五儿前脚刚走,阮时春就来了。他今日背了个包来,他从里面拿出一沓整齐的画纸,一一摊开在缪青子的桌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缪青子不解地问。
阮时春朝她深深地作揖:“还请姑娘赐教。”
缪青子把头一歪,心里想着,姑且逗他一逗。她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半天蹦出一句:“你这画儿,没生气。”
阮时春一下愣住。他画的是荷花图,他的老师教他们学的是张季爱的画法,破笔随意,最重神韵,无论叶还是茎,只求“天成”二字。她为何这样说?
“来,你随便点上一点。”缪青子从梅花盘里蘸上鹅黄,把笔递给阮时春。阮时春呆呆地接过去,挑了个空白的地方点上一笔。
缪青子笑了句:“呆子。”然后飞快地沿着他的那滴鹅黄描了起来,几下过去,两只鸭子蜷在了荷叶下,神态憨然。她歪着头冲他笑:“瞧,这不就有了生气?”
阮时春定睛细看,果真如她所说,白的花、绿的叶、黄的鸭,整张画立刻就不一样了。缪青子还在他身后慢慢说:“我知道,如今人人画荷都学张季爱,譬如下笔之前胸中要有章法、求神韵。可你们这些个呆子,哪能十分都学过来。有时候,在章法之外,求些意外之笔,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受教了,”阮时春一时间听得有些痴了,“敢问您的先生是?”
缪青子窃喜,果然把这傻子唬住了。她理理衣襟:“教我的先生的确是鼎鼎有名,她无所不能,凡是你能见到的,她都能画出来,并且惟妙惟肖,无人不为之惊叹。”
“这么神?”
“那可不,我带你去就是。”
这个季节,花凋小镇里的花都未凋。蕙兰在地上铺了紫,紫薇高高挂了粉,风中的鸟鸣声清亮得像玻璃撞玻璃。
阮时春张口想问缪青子,这是哪儿。缪青子忽地伸手掩住他的嘴,少女的手腕带了香,和风里什么花的气味揉在一起,他没再言语。
“嘘,别说话。喇叭花们都竖着耳朵在听呢,它们会把你的故事告诉别人的。”缪青子朝他眨眨眼,“教我的先生就在无忧谷的山顶上,她是无忧谷的谷主,我带你去找她。”
阮时春跟着她继续往前走着,长了苔花的青岩有些滑,缪青子自然而然地拉住阮时春的右手,湿而润,她抬头看他,六月日光晃眼,只能看清他弯曲又流畅的侧脸线条。她条件反射一般,右手手指在空气中兀自描了起来,像多年来描绘的那样,但现在她有了具体的眉和眼。真好啊,她想。
“好了,到啦!”缪青子拉着阮时春来到断崖边上。
“谷主呢?”他目光急切。
“我啊。”缪青子扬起下巴,眼里闪着笑意,“无忧谷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凡是被我取了名字的,都是我的,我就是这里的谷主。”
阮时春无奈地看着她:“好吧,你说的先生不会也是诓我的吧?”
“那倒没有,先生自然有,而且还不止一位。”缪青子抬起手往前指,“你看,霞光把云朵画成了金色的柿子和南瓜,风把炊烟画成了飘带,还有底下那条河,他摇摇笔杆子,就把这座山画成了一对相望的青衣恋侣……”
“你说,这些先生神吗?”
阮时春默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缪青子索性坐到了地上,“我打小就喜欢画画,从前宗族义塾上的课里,我最爱美术课。姜五儿看我喜欢,就送了我一堆笔啊颜料什么的,还有一堆画谱。小时候,我一闲下来了,就跑到这里来画画。树枝,草梗,我都当过画笔。他们说什么章法,其实,当你面对这样的美景的时候,你只管画就行了,眼前万物皆是你的先生。”
阮时春低低应了声“好”,也跟着坐下来。青草软软地塌在他耳朵下,他舒适得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缪青子的声音:“阮时春,你怎么会来花凋小镇呢?”
“我遇到了一个槛,一个画画的人都会遇到的槛。”阮时春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小是天之骄子,教我的师父都是名家,一路上我拿奖无数,他们都希望我能像张季爱一样,走出国门,成为大家。”
“可是去年,油画大师周宜法却在一次画展中公开说,阮时春不行,他的画是死的,成不了气候。”
缪青子忍不住愤慨道:“他一个画油画的,哪里敢来乱评国画!”
阮时春说:“你不懂。在画坛上,要是能得了哪位大人物的青眼,就可畅通无阻了;但要是被他贬斥了,便会寸步难行。”
缪青子愤愤不平:“我就不信,他还真能只手遮天?”
“青子,他就是画坛的苍天。”阮时春还是闭着眼,声音带着些哽咽。
“一年了,我还是什么都画不出来。”
第五章
打那夜长谈后,阮时春便常常来缪青子的摊子上,来的时候总不会空手,时常带些外国颜料或者上好的墨锭。等到姜五儿好不容易放个假来找缪青子时,阮时春已经在缪青子的摊子旁边支了一个只专属小板凳了。
“你们最近去哪儿了?我昨天、前天来找你,你都不在。”姜五儿话是朝着缪青子问的,眼睛却盯着阮时春。
“无忧谷啊,我每日午后都要和时春去那画画。”
姜五儿急了:“可你以前都不带我去的。”
缪青子顺口接道:“你又不会画画,去了也是白浪费那里的好光景,带你去干吗。”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样说可能会让姜五儿不开心。
姜五兒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嗫嗫嚅嚅道:“别去无忧谷,那边好像有狼来了,我听说前街口吴大娘的儿子就被叼走了……”
缪青子觉得姜五儿是不想让他们再一起出去了,随口绉来哄她的,摆摆手:“好了好了,下次我们若再去,若遇到你放假的日子,带上你就是。”
姜五儿精神头立马就上来了,从布包里掏出一堆蜜饯果子,献宝似的递到缪青子跟前。缪青子也像往常那样笑嘻嘻地捻起来,闭着眼睛送进嘴中。午后的太阳暖得不行,她觉得这样的好日子仿佛可以过一辈子。
宁静被打破是源于有客人走过来问她,声音不大正经:“小妹妹,你这里有没有美人儿图卖的?”
缪青子头都不想抬:“有,一个银圆,左边挂着的,自己取。”
“那上面的人儿不真实,我想要你给我照着画张你的。”说出来的话更不正经了,手也伸出去想往青子头上摸。只是那只手还未触上去,姜五儿已经端起墨汁淋在了那只手上。
“你是什么烂人渣滓,也配有青子的画儿?”姜五儿边说边抬起拳头就往那人身上砸,他这一身的肥膘不是白长的,那客人虽让姜五儿脸上也刮了些伤,但最后还是被姜五儿砸得连连叫屈,腿打着哆嗦跑开。
姜五儿颇是自豪:“怎么样,青子,我厉害吧,比那个躲在桌子后面的怂蛋强多了吧。”
缪青子看着他嘴角一片紫红还逞强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分明原本担心的话脱口而出变成了:“人家时春不像你那么冲动,你把人打走了,你倒是出了气,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是啊,姜少爷,你看看多少人在看热闹?”阮时春顺势插了句。
姜五儿脸涨得通红,连忙挥挥手让周围的人都散去:“别看了,别看了,没看过英雄救美吗?”
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身量分明不高,仍像揪小鸡崽子一样一把揪住姜五儿的衬衫领子:“老娘还真没看过我儿子英雄救美的样子。”姜五儿手脚使不上劲儿似的,姜师母嘴里还在叨叨:“你再给我打人一下试试?辛辛苦苦送你去学堂,你字没学几个,倒学会干泼皮无赖的混事了。”
姜师母一双眼看着缪青子,看得缪青子心虚地低下头。
原本神气得不行的姜五儿一下子也焉下来了,默默地收拾好布包,,跟着姜师母离去。只是临走时,他还不忘偷偷把包里最后两粒蜜枣塞到青子手里。
他憨憨的后脑勺仿佛在说,你看啊,我姜五儿就算被打被骂,还是想着青子的零嘴呢。
姜五儿走了以后,缪青子照例带着阮时春去无忧谷写生。空谷无人,阮时春问她,为什么要管姜五儿的母亲叫姜师母。
缪青子说,那是因为姜五儿的父亲原是这镇上唯一的一位美术先生,缪青子第一支画笔就是他给的,也是他那次大笔挥下的“优”字让缪青子爱上了画画。他平日里对青子照顾最多,后来族里的义塾没开了,姜先生也得病去世了。姜先生临终时说,青子是该拿画笔的,他想送她去镇上念书。青子还是拒绝了,或是源于姜师母尖针般的眼光,或是源于内心的执拗:除了姜先生,她不想唤任何人一句“先生”。
“怪不得你跟姜五儿玩得那么好。”阮时春感叹道,“他是排行第五吗?”
“哪有,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上面只有一个哥哥,姜氏酒楼就是他哥哥开的。因为他小时候总是被别人欺负,就只会‘呜呜呜的哭,我就叫他‘姜呜呜,叫着叫着后来就变成了‘姜五啦。”回想起自己儿时的英雄事迹,她眼里装着满是细碎的光。
鬼使神差的,阮时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青子一下子屏住呼吸,只听到他很轻很轻的叹息:“青子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外面?”
“对,我可以带你去杭州,那里有最好的艺术学校,或者去上海……”
“我不想去。”缪青子摇摇头,“我有没有给你讲过关于花凋小镇的传说。”
“这个小镇上以前住着一名叫‘花的姑娘,她恋上了一名过路货郎,为了与爱人在一起,她抛弃了自己的亲友。最后却在夜晚离去之时,不幸坠崖。”
阮时春说:“我不信,你鬼点子多,肯定又是你胡诌的。”
“才没有。”缪青子站起身,开始收拾带来的画笔和颜料,“好啦,月亮都要出来了,该走啦,姜五儿说最近山谷里有狼叼人,你再和我磨叽,小心晚些被狼叼了去。”
“他吓唬我们的话你也信?”阮时春笑,右手接过她收拾好的东西,然后左手顺势就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并肩走在月亮底下,脚步声也很轻很轻,谁都没有提离开花凋小镇的话,好像都被忘了,又好像从来都没有人说起过。
第六章
大约是立秋的时分,该收玉米的时节,大片的玉米梗老去的尸体伏在地里,依旧无人收拾。
镇上的人都在开始计划往别处搬了,说外面的仗打得紧,花凋小镇还不够里面。姜五儿不懂什么叫“里面”,反正只听得到姜师母说要像重庆啊、云南啊才是最“里面”的。
缪青子的娘亲倒是倔强,守着她的裁缝店,:“我不走,青子她爹还在下面埋着,我祖祖辈辈都在下面埋着。我走了,逢年过节谁去看他们?”
娘亲不走,青子自然也不走了。青子不走,五儿就跟着反啦。姜师母和姜家大哥动了好大的火气,姜五儿就是不走,撑着一身横肉硬是扛下了母亲和兄长的打骂。在姜家举家搬离的前夜,姜五儿偷偷从屋里跑了出来。他顶着一身月光,明晃晃的,敲开了缪青子的门。
“青子,带我去无忧谷看看,好不好?我大哥他们说明天要把我捆上车……”姜五儿的声音低到不行,“你之前说过要带我去的,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带我去看看吧。”
缪青子答应下来,拎上灯笼,想了想,又去阮时春的住处把他给叫上。大晚上的,谷里的路不好走,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安全。
山路崎岖,姜五儿拖着胖乎乎的身子走起来却一点不喊累,反而嘴里一直念叨,“这里风景真好”,“这边的草都是香的”……
缪青子带姜五儿爬上山顶,像当初指给阮时春看的一样,一一给他讲着。阮时春在旁边看着她,她说累了,阮时春就插上两句话替她说下去。
姜五儿从鼻子里“哼”一聲:“要你多嘴,还摆出一副男主人的样子,摆给谁看?”
阮时春只无奈地朝缪青子笑笑,青子投以安慰的目光。姜五儿被他们眉来眼去气得跺着脚往别处走去。缪青子叹口气,跟上姜五儿的步子。
直到月亮快要隐入乌云,只露出尖尖一角微光,缪青子才觉得不对劲。她连忙冲前面的姜五儿喊:“别走了,那里面是个大林子,我不知道路。”
姜五儿说话还酸唧唧的:“你不知道,阮先生肯定知道。”
阮时春皱着眉头:“别说话,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
三个人立刻静了下来,屏住呼吸,周围静悄悄的,连平日里不曾间断的鸟叫声也熄了。四周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音在草丛里,声音在喇叭花里面,声音在不远不近的林子里……
阮时春忽地拉起缪青子:“快跑!”
缪青子往前望去,远处的林子里浮起了一群绿色“萤火虫”,绿幽幽的,他们一跑,“萤火虫”们就跟着奔向他们,绿光一闪一闪地跳跃起来,越逼越近……
“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去洞里。”缪青子冲姜五儿喊道。
“我,我跑不动了。这么多,这么多狼……”姜五儿说话都是抖的,“与其三个人都被狼吃掉,不如让我一个人去引开它们,这样,这样还可以活两个……”
“姜五儿你闭嘴,你快给我跑。”缪青子拉起姜五儿的手,姜五儿却一把甩开她。
“你说过,被你取过名字的都是你的。‘姜五儿是你取的,所以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总是你帮我欺负回去。现在,也让我帮你欺负回去一次。”他抱起地上一根又粗又圆的树干,转身朝狼群跑去。
缪青子想拦住姜五儿,却被阮时春一把抱起,他的力气好大,大到缪青子都无法挣脱。阮时春抱着她,求生的本能让他迅速找到了那个山洞。他把缪青子放到地上,缪青子还要挣扎着起身出去找姜五儿,阮时春红着双眼死死地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发出任何声音……缪青子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想,和外面的狼群比起来,面前这个红了眼的男人,才是狼。
第二天醒来,狼群已经离开。林子里除了一只染了血的布包,缪青子什么也没找到。
回去的路上,缪青子没说一句话。她只是死死地攥着从姜五儿留的布包里翻出来的几枚蜜饯果子。
到了山脚的时候,阮时春正准备开口,缪青子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记住,除了姜五儿,真正的阮时春和缪青子昨天晚上都被狼群咬死了。”
姜家已经在满世界找人了,他们的车马都收拾好了,不能误了船票的点。缪青子把染血的布包交给姜师母的时候,姜师母当场晕了过去,她喘着粗气要让人把缪青子绑了扔到河里偿命,是姜大哥把姜师母哄上了车马,他指着屋门口对准着的一捆文旦枝说:“你是我父亲生前最爱的学生,他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我也都知道;我弟弟生性憨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既愿意舍命救你,说明你在他心中地位极重,所以我不会让你偿命。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日我只要你跪荆请罪。我们到杭州走水路,来回须三日,你就跪在这里,等三日后船家回来,你自行离去即可。”
缪青子明白,姜大哥不要她的命,但也不会让她好过,跪上三天,她的双腿必废。但她只是应了声“好”,便直直地跪了上去,文旦枝上横生的粗刺也直直扎进青子腿中。周围人见了都喊疼,青子一声也没吭。她知道,昨晚姜五儿的疼该比她重上千倍万倍。
姜大哥也上了车马,姜师母临走时,像缪青子早上做的那样,往她身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留下重重五个字:“你不得好死。”
姜师母这五个字就像一道惊雷,在缪青子的余生里,每次她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姜师母的声音就会往她心上劈一次。画作被窃时,画廊被毁时,每逢阴雨双膝就如尖针密密地扎时,她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她只在无人的夜晚,独自呢喃:我本就是该死之人。
第七章
“我不信。”大师兄倔强,“就算师父幼年时有过这么一段揪心的往事,她最后不还是嫁给了周宜法先生?她还是该和周先生合葬。”
小师弟唯唯诺诺道:“不,不是。师父不爱他。”
那年缪青子在姜家门前跪了三日,青子的娘把她接了回去。缪大娘倔强而重情,在请大夫治了青子的腿后就让青子离开:“我们缪家没有你这么忘恩负义的小母狼。”
阮时春想送缪青子到自己所在的美院念书,缪青子没说话,但却当着他的面,把从家里带来的一筐画纸,悉数燃尽。纸上画的都是一张男人的侧脸,饱满的额、高耸的鼻,平整的唇线和下颌,直到火舌舔掉画上鼻尖的那枚青痣时,缪青子看着他说:“我去。”
缪青子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美院,但据说周宜法在看了她的画后,当即拍板,问她要不要跟他学油画。阮时春也曾劝过缪青子,你从来没学过油画,去了就要从头开始,何況周宜法此人,不好相处。
缪青子冷笑,再不好相处,他也是人,总比狼好相处。
阮时春再没言语。
缪青子果真成了周宜法的弟子,周宜法长她十六岁。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比如战争,比如饥饿,比如疾病,比如画坛他人的辱骂与唾弃。总之,后来缪青子在拿下一个国际大奖后,在颁奖典礼上宣布,她要与周宜法结为夫妻。彼时,她三十五,周宜法已逾花甲。
“那时候,周先生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的眼疾让他视力骤降。师父嫁给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报恩,她想照顾周先生,一个几乎快失明的老画家,有太多的不便了。”小师弟垂着脑袋,声音带着哭腔,“我是师父从花凋小镇带来的,我还记得,她说要带我走的时候,跟我说,笨一点才好,笨一点才快乐,不像我,缪呆妹和姜呆子死了后,我就再也没有快乐过了。”
小师弟的话说完,其他几个师兄师姐都沉默了。
他们把缪青子葬在花凋小镇旁的无忧谷中,现在世道好了,没有那时候的饥饿与贫穷了,少有狼叼人的事了,他们的师父待在那里肯定也不会害怕了。
从缪青子长眠的地方往下看,就能看到她当年跟阮时春说的那些:霞光把云朵画成了金色的柿子和南瓜,风把炊烟画成了飘带,还有底下那条河,他摇摇笔杆子,就把这座山画成了一对相望的青衣恋侣……
编辑/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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