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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曾落小桃镇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5986
方栀柒

  

  作者有话说:这是一个发生在弥漫着栀子花香的小镇里,满心伤痕的杨落微和妈妈许青宥相互治愈,与生活和解的故事——没有人天生就强大,妈妈也不例外。

  “妈妈,我小时候不在你身边,你有没有想过我?”

  一

  暑假刚开始,小桃镇的晚风已带着燥意。

  杨落微跟在妈妈身后,进到一楼最里面的房间。屋子久久不住人,散发出一种寂静的、腐朽的气息。外公躺在厚厚的床褥上,眼睛微睁却无神,连呼吸都弱不可闻。

  一个月前,外公不小心摔了一跤,因髋关节骨折被迫卧床,短短半月,就因一系列并发症,引起多器官功能下降。

  回老家的路上,杨落微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经过了一次期末考试,外公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妈妈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个不相关的人:“老了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到尽头了。”

  一路上,母女两人兴致都不太高。杨落微不喜欢小桃镇,妈妈不喜欢外公,她们就像是被设定程序的机器人,心有不愿地走着这段不得不走的路程。

  看完外公出门,妈妈就和舅舅吵了一架。舅舅横眉竖眼:“你到底有没有心?硬要拖到这个时候,你怎么不等爸闭眼那天才来?!”

  妈妈也不甘示弱:“就你孝顺,那还把他照顾成这个样子?你有脸说我?!”

  两人剑拔弩张,不像是许久未见的兄妹,倒像是彼此厌恶的仇人。

  杨落微借口出去买东西,头也不回地逃了出来。

  走在小桃镇的街头,杨落微有些恍惚。小学时,爸妈去南城打工,年幼的她被送到这里上了四年学。

  那时候,外公身体健朗,日夜不归家地在外钓鱼,即便在街头碰见她,也不会多问一句。她的生活起居全靠外婆照顾着。外婆虽是个温婉、勤劳的人,却没有与小辈交谈的习惯,哪怕看到她哭,也最多哄一句:“别哭了。来,外婆给你放动画片看。”

  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杨落微感受不到一丝家的温暖,这条街对她来说也是宽广又陌生,常常躲起来偷偷地哭。等她好不容易习惯了,在学校又被人带头孤立,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上初中那年,她跟随爸妈去了南城。再后来,外婆因病去世,外公被接去S市舅舅家生活。小桃镇就像是一场不太美好的梦,渐渐退出了杨落微的世界。

  如今,为了逃避让人窒息的氛围,杨落微迫不得已故地重游。她干脆找了个地方静坐,等到晚上十点多才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刚过转角,杨落微就看见了门口妈妈的身影。她有些心虚,立刻跑过去:“不是和你说我会晚点回吗?你给我留个门就好了。”

  妈妈轻嗤一声:“谁等你,我睡不着罢了。”

  小镇上路灯光亮微弱,根本挡不住月亮的辉芒。杨落微看她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干脆搬了张凳子,坐在了她的身边。

  晚风轻轻地吹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幽微、清新的缥缈花香。杨落微使劲吸了几口气,还不等辨别出是什么香味,就听见妈妈悠悠地叹了口气。

  “以前总恨他,可看到他这个样子,居然也有点伤心。”

  杨落微没有答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目光越过妈妈怅然的脸,落到隔壁紧闭的房门上。

  她忽然想了起来,那是栀子花香。

  二

  杨落微也是偶然发现,许青宥——她的妈妈喜欢栀子花。

  几年前的夏天,她在学校灌木丛旁捡到一枝被人折断丢弃的栀子花,带回家本想做个书签,没想到洗个澡的工夫,妈妈就特意装了碗清水将它养了起来。

  许青宥为人倔强又无趣,最不喜欢风花雪月那一套,竟然愿意温柔地对待一朵即将凋谢的栀子花。

  杨落微心中一动,想借此机会与她好好说说话。哪知刚试探着开口,她一下变了脸色:“你以为我是你?成天喜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杨落微瞬间噤声,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

  这些年,她们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在相处中总是带着谨慎。直到前年外婆去世,她发现许青宥在深夜默默流泪,她们抱头痛哭后,聊了几句诸如生命的意义和生活困惑的话,两人的关系才稍微亲近一点。

  去年,她买了一瓶栀子花香的香水送给许青宥当生日礼物。许青宥嘴上说着“我又不喷这个”,眼里的欢喜却掩不住。

  这次,临行前,许青宥破天荒地在她床头坐了半宿,讲了个长长的故事。

  許青宥有个极其不快乐的童年——父亲偏爱哥哥,对她非打即骂。母亲胆小谨慎,即便心疼她,也从来没有反抗过父亲。

  矛盾在她考上大学那年爆发。父亲只愿意供哥哥一人上学,想让她直接嫁人以减轻家中负担。她大闹一场,被关在阁楼几天后,才被于心不忍的母亲放走离开。她独自外出闯荡,直到遇到前夫,结婚后有了女儿,才屈服在母亲的眼泪下,与娘家恢复了往来。

  “现在想想,我没从他们身上学到一点爱人的办法。怪不得你爸和我离婚,你也跟我一点都不亲近。”

  杨落微心知自己该开口安慰她,可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这晚也是。

  杨落微虽然陪在她身边,但面对她的感慨,想了半天,才从兜里掏出一颗白桃味的糖递给她。

  “吃糖会让心情好点。”

  许青宥接过后就把糖攥在手心,看也不看地说:“你都快高三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再说了,大晚上的吃什么糖。”

  杨落微耸了耸肩,又看向隔壁的门:“甜食会促使大脑分泌能使人快乐的多巴胺,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这样想想,她在小桃镇也不全是不快乐的回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隔壁住了个温柔的大哥哥。每次她躲起来偷偷哭的时候,他都会拿糖哄她。四年级的她被人排挤、欺负,摔下台阶,也是他帮她擦药,为她打掩护,才让她逃过了外公外婆的责怪。

  只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住在这里。

  三

  外公的状况很糟糕,整日昏昏沉沉地睡着。舅舅请了一个护工后,自感百无聊赖,开始在镇上寻找其他乐趣。

  许青宥与他相看两厌,自然懒得去管。

  所有人都知道外公的伤已到了无法医治的程度,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看望他。有外公那辈的人感慨:“许老大性子静,心态好,要不是摔了一跤,只怕能长命百岁呢。”

  这话听起来刺耳,似乎在责怪小辈没能照看好他。杨落微偷偷看妈妈的神色,发现妈妈并未放在心上,才松了一口气。她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外公已经迷上了钓鱼,在她心里,外公就是一个没有太多交流、关系趋于淡漠的长辈形象。

  妈妈也说过,自从有了这个爱好,外公的性子变得和善不少,对她的态度也好了。可惜那个时候,她已经不需要这一份柔情了。

  这天下午,关闭许久的隔壁大门终于从外开启。肖伯伯一家刚结束了一次长途旅行,脸上虽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快乐。

  杨落微听见动静跑下来时,只看到肖与淮高挑修长的背影。毕竟多年不见,她克制住心中忽然泛出的欢喜,礼貌地和外间的肖伯伯打了招呼。

  “落微都这么高了。你好像和与淮差了两个年级,那不是马上高三了?”肖伯母很亲热地摸了摸她的头,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

  杨落微点头,抿嘴笑了笑:“伯母记性真好。”

  肖伯母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美丽温柔,热心大方。她以前无数次想过,若是肖伯母是她的母亲,她一定会比现在幸福一百倍。

  她曾忍不住艳羡地和肖与淮说过,他很大方地揉着她头发说:“那你就叫她妈妈呗。”

  小小的杨落微想了很久,还是没能叫出口。毕竟,那时的她连叫许青宥妈妈的机会都很少,“妈妈”这个词更像是一个并不真实的美好的象征。

  肖与淮不知道她的纠结,但有一次,他去找朋友玩,无聊的杨落微巴巴地跟了过去。朋友问:“哪来的小屁孩?”

  他踹了那人一脚:“我妹妹。”

  明明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温暖又清晰。

  “与淮他昨晚开了夜车,现在估计上楼补觉去了。”大概是她张望的眼神太明显,肖伯母笑着解释了一句,“等他醒了,我让他带你四处转转,你也好些年没回来了吧。”

  陪着肖伯伯和肖伯母前往家里看望外公时,他们迎面碰上了许青宥。杨落微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赶忙开口叫了一声“妈妈”。

  许青宥看了看她们挽住的手,眼神黯了黯,寒暄几句后,便领着他们进去了。

  一整个下午,杨落微如坐针毡,回忆与期待一齐涌上心头。可直到晚饭时间,也没等到肖与淮。晚上,她抱着肖伯母热情塞给她的一盆栀子花,询问妈妈后,准备将它放去顶楼阳台。

  刚将花盆放下,隔壁楼的阳台门忽然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伸着懒腰出现,看见蹲着的她时,明显被吓了一跳。

  月光和花香一起将来人包围,给他镀上一层浅淡的光芒。杨落微心脏怦怦跳,忍不住扬起嘴角。她站起来,看向他的眼里像是缀满了小星星:“与淮哥。”

  肖与淮摸了摸心口,长舒一口气:“怎么不开灯?瞌睡都被你给吓没了。”

  杨落微感受到他亲近自然的语气,没有回答,反而傻笑了一声。肖与淮愣了一下,跟着笑了起来:“看着是长大了,其实还和小时候一样呆呆的。”

  他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抬了抬下巴:“走,哥带你去吃夜宵。”

  四

  杨落微雀跃着下楼时,许青宥正在洗碗。灯光下,她頭顶新生的白发有些显眼,眼下青黑,眉头微皱,看起来十分憔悴。这些天,她不仅要和不算熟的嫂子一起招呼来看望父亲的亲朋好友,还要操持着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

  许青宥没让杨落微插手这些事,只让她好好把暑假作业写完,还说:“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杨落微就真的没有主动提起要帮忙。

  许青宥看见她眼里藏不住的欢喜,表情柔和了些:“出去玩?”

  杨落微点了点头,解释道:“隔壁与淮哥醒了,他没吃晚饭,想出去吃点东西。他还说今天他太累了没撑住,现在又太晚了,明天再过来看望外公。”

  许青宥满不在乎:“那是大人的事情,他看不看没什么要紧。你们小孩子把自己顾好就行。”

  杨落微和肖与淮走了好远,想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笑。在她心中强大又温柔的哥哥,在长辈眼里原来还是小孩子。

  肖与淮拿着滑板,很无奈地说:“看见我就笑,问你笑什么又不说。”他故意扬了扬拳头,“你是不是欠揍。”

  杨落微才不怕他,吐了吐舌头。虽然多年不见,但不知为何,她在他身边很放松。也许是因为知晓眼前的人见过她最无助、最狼狈的样子,所以在他面前,她不需要隐藏或者假装什么。

  他们找了一家烧烤摊,肖与淮点了一堆肉。他中午也只是随便吃了两口,睡到这时已经饿得不行。他现在是A大的准大二学生。两个月前,参加一场户外活动时,他迷上了滑板,自此便滑板不离手。

  杨落微面带崇拜:“与淮哥,你怎么还是什么都会。”他自小就优秀,也不会像同龄人一样,讨厌和比自己小的小孩玩。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杨落微在他的帮助下,第一次在考试中取得了第一名。本是好事,她却遭到了一些同学的嫉妒,推推搡搡着说她是没人爱的野孩子,考这么好肯定是作弊了。她受不了这委屈,咬着牙和人打了一架,不仅没打赢,还因此遭到了她们的孤立。

  那天回家,肖与淮看见她狼狈的样子都生气了,可她不想让他知道原因,便谎称自己摔了一跤,还笑嘻嘻地告诉他:“我得了第一名哦。”

  肖与淮皱着眉头看了她好久,第二天居然主动找去她班上询问情况。虽然没能改变什么,这个举动却带给了她无穷的底气——她好像,是被人在乎的。也是有他做榜样,她才始终保持着对学习的热爱,成绩一直保持在前几名。

  吃过夜宵,他们又散步去以前的校园里玩了会儿滑板。肖与淮虽然刚玩没多久,但已经玩得有模有样,还给她展示了豚跳技巧。

  即将分开时,已经走到家门口的肖与淮又跑了过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颗蜜桃味的棒棒糖,递给她:“刚刚忘记给你了,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

  杨落微接过那颗还带着他体温的糖,不知为何有些鼻酸。她很用力地道谢:“我很喜欢,谢谢与淮哥。”

  杨落微上楼时,许青宥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她靠在门口,看着墙上贴着的、已经褪色、卷曲的奖状,问了一个问题:“妈妈,我小时候不在你身边,你有没有想过我?”

  许青宥直起身子:“怎么会这么问?”

  杨落微摸着口袋里的糖,轻声答:“就是突然想知道。”想知道在那段辛苦的岁月里,她最想念的那个人,会不会也牵挂着她。

  以前不问,是不敢问,怕得到让人失望的答案;现在问出口,是回忆起往事心有不甘,也想给过往哭泣的自己一个答案。

  “你以为我没日没夜打工赚钱是为了谁?”许青宥面露倦色,语气却肯定,“还不是想把你早点接到我身边。”

  她说:“我从来没有哪一刻不在想你。”

  五

  这些年,杨落微其实知道许青宥对自己的好。但那些“好”过于细碎,过于安静,常常被她解读成“不得不负的责任”。

  所以,在爸爸决定离婚的那段时间,她天天做噩梦,梦见他俩谁也不要她,梦见自己被困在一座深渊里,无论怎么哭喊都没有人搭理。她想过肖与淮,但他离得太远,分开得太久,给的糖不足以支撑她对抗永夜。

  她渴望新的甜。

  逃避无用,那个时刻还是到来了。在饭桌上,即将破碎的一家人沉默地坐着。许青宥面无表情地问:“你愿意跟我还是跟他?”

  正值初三关键期的杨落微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才颤巍巍指了指妈妈。许青宥表情瞬间变得柔和了,爱意从她湿漉漉的手心溢了出来。她安慰说:“放心,就算只有我们母女俩,也能把日子過好。”

  但是爱从来不是说出来的。她们都缺乏经验,彼此靠近时,免不了被莫名其妙的误解刺伤。可即便这样,杨落微还是渴求着那一丝丝甜,用不动声色的退让来换取可能的亲近。她有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一条被饼干轻易吸引的小狗,表面装得满不在乎,拼命摇晃的尾巴却早已将她出卖。

  直到听到了妈妈肯定的回答,她才得以小小地喘了一口气。倘若靠近彼此有一百步距离,她可以咬牙走五十步、六十步,甚至八十步,只要对方也在靠近,那所有的辛苦就都是有意义的。

  杨落微红着眼睛笑了笑:“妈妈,晚安。”

  ……

  大概是吃了多年未吃的烧烤,杨落微在解开心结的这一晚,足足跑了八次厕所。

  许青宥被惊动,被她苍白的脸色惊出了一身冷汗。

  许青宥出去跑了一圈,也没找到开门的药店,只好退而求其次,给她熬了一锅温热的小米粥。

  杨落微口中发苦,还有心安慰她:“没关系的。等明天一早药店开门,我就去买药。”

  见她缓过来,许青宥便数落她不懂得爱惜身体,说着说着居然眼睛都红了。杨落微见势不对,忙假装困倦求饶:“妈妈,我肚子不疼了。谢谢妈妈煮的粥。”

  将妈妈“骗”走后,她躺在床上,忍不住给肖与淮发了个微信:“与淮哥,那家烧烤你以后还是少去吃。我觉得食材有点不新鲜。”

  没想到,肖与淮回得很快:“我从小吃到大,都吃习惯了。”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你吃坏肚子了?”

  杨落微回了个可怜巴巴的哭泣表情。但她其实一点也不难过,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陪着他去吃夜宵,然后被妈妈训斥着喝下一碗暖暖的小米粥。

  “吃颗药就好了,要是没有的话,就到三楼阳台来。”

  杨落微不想麻烦他,但感受着自己还在翻腾的肚子,还是起身上楼了。有些事情,能及时止损,还是早点止损比较好。

  肖与淮很贴心地准备了温水和药,见她舒服一点后,立刻笑她是“娇气包”,丝毫不觉得愧疚。杨落微很不服气:“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强呀。”

  肖与淮因为下午睡了太久有些失眠,正在阳台上躺着赏月。杨落微被折腾得没了睡意,干脆搬了张凳子,跟着他一起看月亮。

  明黄色的月牙伴随着泛蓝的天际,杨落微闻着清幽的栀子花香,心里宁静万分。

  她好像隐约感受到真切的幸福了。

  六

  外公在月亮稍圆的一夜,于大家的守护下安静离开了。许青宥似乎一下子沉默下来,杨落微有些担心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妈妈……”

  许青宥抬手将她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许青宥表情怅惘,有种似喜似悲的无措感。这些天,她忙前忙后,在最后时刻,父亲的眼神还是只落在哥哥身上。

  其他的大人很快冷静下来,开始聚在一起谈论后续事宜。杨落微看着妈妈,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小时候渴望亲情的自己。她脑袋一热,伸手抱住了妈妈,安慰道:“妈妈,别伤心,你还有我呢。”

  说完她就脸红了,有些后悔自己的直白,好在妈妈很快伸手反抱住她,还摸了摸她的头。她鼻子一酸,将眼泪藏进了妈妈的肩膀。

  外公的葬礼过后,她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南城。因为极有可能再也不会来小桃镇,她们干脆把上下三层楼与她们有关的东西全部整理了出来。

  杨落微发现,自己的东西居然比妈妈的还要多,而且她幼时的衣服鞋子大部分是妈妈买好寄回来的。

  “我的东西他们只会觉得占地方,基本上被扔掉了。”许青宥似是不在乎地说,“也有些被我拿走了。”

  话刚说出不久,她们就在书房里找到了一个箱子。箱子并不起眼,外表全是灰尘。

  许青宥兴致稍稍提起了些:“这个箱子居然还在。”这是她年少挣钱后,买的第一个行李箱,外圈包裹着新奇典雅的棕色皮革,若不是轮子破损,现在也是拿得出手的复古单品。

  打开后,里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以及一沓厚厚的信件。

  许青宥笑容微收,随手抽出了一封,那时她不过十七八岁,通信条件还没有如今方便。母亲放心不下她,总是偷偷给她寄钱。她心里赌了一口气,等生活有起色了便开始回信还钱。信里常常把自己的一分成就写成十分,挣十块钱她写成五十块,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等还清欠你们的钱,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信里的话并不好听,这些信居然也被好好地保留下来。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未寄出的、被揉得皱皱的信纸,上面有父亲的笔迹,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

  杨落微小心地窥着她的脸色,斟酌着词句说:“外公可能放不下面子,但他每次也是想和你说话的。”只是她信中从来没有提到他,他才不好回信罢了。

  许青宥翻了几张,嗤笑道:“幸好没寄,满篇都是骂我的话。”

  但看到这些东西,她的心情明显好了一点。她在很久以前就不再奢求父亲的爱,如今看到间或夹杂的几句“照顾身体”居然就品出了难得的温情。在女儿小心翼翼的担忧眼神里,她将这沓信件放到了“待处理”的箱子中,激起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收拾完东西后便是做饭时间,杨落微站在厨房门口没走。她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許青宥头也不抬地择着辣椒:“有事?”

  杨落微说:“妈妈,以后我来洗碗吧。我觉得你太辛苦了。”

  许青宥将辣椒放进水盆里,拒绝道:“你好好读书就行。”

  杨落微不说话了。等辣椒炒肉的香气四散开,杨落微跑到一旁打了好几个喷嚏,又巴巴地跑过来问:“妈妈,你还恨外公吗?”

  油烟机的声音轰轰地响着,许青宥似乎没有听见。杨落微也不追问,反而看着她的白发开始走神:她总让自己好好读书,是不是也想弥补当时未能上大学的遗憾呢?

  许青宥又炒了几个家常小菜,等女儿端着菜往外走,才撑着灶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那个问题她认真想了,真要说的话,说不上恨与原谅,就是“算了”。她再也不要被那人的看法影响了。

  看着女儿再出现的身影,许青宥释然地笑笑,给了她一个答案:“我不恨了。”以后,我们母女俩谁都不要被过去绊住了。

  七

  回南城后不久,杨落微正式成为一名高三学生。

  随着学习压力的日渐增大,她开始试着和许青宥说学业上的苦恼。有时候,她能感觉到到许青宥对她处理困难的方式的不赞同,可再不会像以前那样随意,而是很认真地传授着应对经验。有一回,她还在许青宥床头看到了好多类似《怎么鼓励孩子》《说话的艺术》这些方面的书。

  当然,她们还是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说得急了,两人还会吵架。杨落微会委屈地抱怨:“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

  许青宥则是愤怒地反驳:“你以为我工作很轻松吗!”

  半年里,两人不知道互相挂过多少次电话。可奇怪的是,越是争吵,杨落微心里就越是笃定妈妈爱她。每每吵完架,她都能神清气爽地去面对学业上的难题。

  有了被爱的底气,她的精神好了好多,在班上的人缘也慢慢好了起来。但天生的敏感和以往积累的负能量,还是让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别人相处。好在,她还有另外一个强大后援——偶尔压不住性子与人生气时,她就会给肖与淮发信息求助。

  肖与淮很有耐心,每次分析完以后,还会给她寄点糖果、零食过来。他劝她不要太过焦虑,很多事情没必要分出对错。

  “交朋友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你不要太过刻意地去维持一段关系。再说了,你要是为此分心,考不上A大,我可是要训你的。”

  杨落微顿时觉得其他事情都没那么重要了。她美滋滋地回复他:“我一定会考上的。从小到大,我也就在成绩上有底气了。”

  “你其他方面也很好,自信点。不多说了,我要去练滑板了。”肖与淮发了个挥手告别的小棕熊表情包。

  杨落微急急地回复:“记得戴好护具,别光顾着耍帅。”

  肖与淮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他现在沉迷于滑板,练习的动作越来越复杂,常常会摔得身上青紫交加。他将身上的伤戏称为“男人的勋章”,杨落微却心疼、着急得不行。

  “连小孩都知道保护自己,你可别被小孩比下去了。”

  肖与淮发了个酷酷的表情,然后拍了张自己戴着护膝的照片:“妹妹大人用奖学金买的,我哪敢不戴?”

  杨落微这才勉强放下心来。她把那张照片保存到手机上,足足看了几分钟,才静下心来看书。她的手机里有一个相册,里面全是和肖与淮有关的记忆——他的照片、他给的糖、他开导她的话。

  这个相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糖果罐,能化解杨落微生活中百分之八十的不开心。在她松懈的时候,只要看着他,心底就会生出无穷的动力。

  她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再次见面。

  杨落微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危险,可具体要如何处理,她又懵懵懂懂,说不清楚。也许,只有等到他们见面后,才会找到答案吧。

  八

  成为肖与淮学妹的第二年,杨落微找到了那个答案。

  这两年,她紧跟着肖与淮的脚步,专心上好专业课,加入校学生会和他所在的社团,还尝试了滑板,可惜在摔了几跤后便无奈“投降”了。肖与淮看出她不够热爱,大笑着将滑板没收了。

  在点滴日常中,杨落微渐渐笃定了自己对他的感情。可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表白,他就抢先将女朋友带到了她面前。

  “真是不容易,你哥我终于脱单了。”肖与淮摸着后脑勺,笑起来意外带着傻气,“你们早就认识,我就不介绍了。”

  是同社团的一位漂亮温柔、性情和善的学姐。杨落微夸张地送上祝福,生怕嘴角微笑的幅度不够大,心中的难过就会汹涌地溢出来。

  暑假回到家,杨落微安静了许多。许青宥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后,就不再管她。直到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阴雨天,杨落微看到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栀子花,突然情绪崩溃地哭了出来。

  许青宥吓了一跳,拉着她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着急道:“怎么了?受伤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杨落微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捂着心口说不出话。许青宥急得脸色都白了,等确定并不是身体问题,才勉强放下提起的心。

  大约哭了十几分钟,杨落微才稍微缓了过来。等妈妈悄悄活动着被压麻的手臂,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然窝在妈妈怀里哭了那么久。她面红耳赤,手脚僵硬地坐起身,根本不敢与妈妈对视。

  许青宥体贴地没有追问,自然地转了话题:“饿了吧,今晚想吃什么?”

  杨落微还在忸怩,就被人轻轻敲了一下脑袋。许青宥擅自做了决定:“过来洗菜,今晚给你做土豆红烧肉。”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杨落微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其实她早就察觉到,自始至终,肖与淮只把她当邻家妹妹照顾,是她的心兀自失控,妄图将年幼的光变为永久的依靠。可是,发泄过情绪以后,她好像突然释然了——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除他以外,就一无所有的小女孩了。

  杨落微心底的不安慢慢消散了。她追到厨房,扒着门框说:“妈妈,我好像不是那么难过了。”

  许青宥回头看了看她红肿的眼睛,欲言又止。

  杨落微知道自己的形象大概没什么说服力,便努力瞪大了眼睛,试图让妈妈看清她眼里的坚定。

  许青宥被逗笑,轻轻“嗯”了一声,想了想,补充道:“就算再多难过一会也没关系。没必要压抑自己。”

  杨落微闷闷地应了一声,忍不住过来抱住她。闻着妈妈身上的栀子花香,她莫名地笃定,就算再次坠入深渊,妈妈也会一直在身边陪着她。既然不是孤单一人,她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

  她不会轻易被打倒的。

  窗外,不知何时已雨过天晴,一轮圆月洒下淡淡月光,温柔地照耀着跌落在地、仍裹着雨雾的栀子花。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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