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没人爱护你也无所谓,大不了就做一颗独立的星星。
作者有话说:三月过半的这一天,我收到了叉叉的过稿留言,觉得格外开心。因为这个故事似乎从下笔时就不那么顺利,通宵写完初稿又经历了几次修改、删节,总算有了适合它的样子。想一想,故事蜕变的过程与文中男、女主角的成长十分相似,舍弃些什么,转换视角,然后展现在面前的生活就有了另外一种可能。
1
“所有人看过来!看看心心的动作做得多优雅!小朋友们,给心心鼓掌!”
黄橙禾从手中捧着的书本中抬起头,出神地望向舞蹈教室里那个被人围住的小女孩。她也就五六岁吧,脸蛋肉嘟嘟的,因为得到了老师的夸赞而流露出既羞涩又骄傲的神情。
这是一家坐落在学校附近的书店,黄橙禾是这里的常客。但她从不在楼下安静的成人阅读区逗留,反而喜欢她现在待的这个靠近儿童舞蹈教室的角落。那位年轻的舞蹈老师总是发自内心地鼓励着每一个学生,赞美她们微小的进步。这让她感到心灵得到了抚慰。
是的,十六岁的黄橙禾羡慕着每一个得到夸奖的人,羡慕他们身上那些能被别人察觉到的闪光点。因为,她的长相、她的身高、她的成绩、她的性格……全都平庸到了极点。
“喂!”
不客气的声音打断了黄橙禾的思绪,一个满脸不高兴的男生正俯身盯着她。
“一边儿去。”男生不耐烦地道,“你挡路了。”
黄橙禾左右看了看。这里挨着舞蹈教室的后门,只要孩子们没下课,没人会从这里经过。
“真迟钝。”男生伸手将她拨到一边,推门走进去。“姐!”他冲舞蹈老师招呼了下,将一串钥匙丢过去,“我不回家吃晚饭,别等我。”
“可是都约好了,还有辅导课呢……周密!”舞蹈老师的声音被“砰”的关门声掩盖了。
叫周密的男生经过黄橙禾时故意撞了她一下,冷哼道:“穿得跟个黑乌鸦似的,搞笑!”
黄橙禾捏紧校服外套的衣角,满腹愤怒,但最终也只是难堪地垂下了脑袋,用极小的声音反驳了一句:“你才是乌鸦呢。”
整整一晚,黄橙禾都没想明白那个叫周密的男生为什么会对她有那么大的敌意?
素不相识的人,竟然说她像乌鸦……洗漱完,黄橙禾恶狠狠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校服外套里的黑色高领毛衣突然变得很碍眼。她脱掉,换了件白衬衫。
结果那天气温骤降,坐在没开空调的教室里,黄橙禾的嘴唇都被冻紫了,艰难地挨到放学,她只得放弃食堂热腾腾的午饭冻得哆哆嗦嗦地回家換衣服。
不过是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讽刺,她就傻呵呵地做了蠢事。黄橙禾边向校门口走边狠狠地暗骂自己:“像个傻子似的。”
“你等会儿!”错身而过的高个子男生抓住黄橙禾的手臂,眉头皱紧了,“说谁傻呢?”
呃……黄橙禾耐心地告诉他,一切只是个误会,但男生怎么都不肯信,反而更加认定她在拿他当傻子,非要她把话说清楚。眼看事情变得难以收场时,周密出现了。
黄橙禾一怔,这人居然和她同校。
“干吗呢,徐毅?”他双手插兜,站到黄橙禾身边,“跟一个小姑娘发什么脾气?”
“怎么?”徐毅挑衅地扬了扬下巴,“这是你的人啊?”
“你觉得是就是喽!”周密用肩膀碰了碰黄橙禾,“喂!你怎么得罪我们徐大少了?”
黄橙禾嗫嚅着说出事情的经过,又强调:“确实是我造成的误会,我道歉,对不起,我……”
“你别说话。”周密将她推到一边,俯身靠近徐毅,“人家也没指名道姓,你居然还上赶着认,就这么想当傻子啊?”
“周密,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徐毅顿时恼了,“不服气直说,别以为我怕你。”
“哎哟哎哟!”周密装模作样地缩起肩膀朝徐毅贴过去,“人家怕你行了吧?”
“走开!”徐毅嫌恶地退了几步,狠狠地瞪了黄橙禾一眼,低声威胁,“你给我等着。”而后甩手扬长而去。
黄橙禾胆子小,徐毅又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抬头问周密:“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周密挑眉,故意吓她:“我怎么知道?反正徐毅那人做事儿无底线,你自求多福吧!”
黄橙禾叹口气,小声埋怨起来:“本来我道个歉就完了,你真不该多管闲事……”
“喂!”周密打断她,“我帮了你的忙,你还嫌我多管闲事?别不识好歹。”
自知理亏,黄橙禾埋头抠起了自己的指甲。
周密静静地看了黄橙禾几秒,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我可以护着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2
黄橙禾还以为周密偶像剧看多了,要学人家男主角拿她当跑腿小妹使唤,正要严词拒绝,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噎了回去。
“你替我去见个人。”
“见谁?”
“给我辅导数学的那个人。”
黄橙禾答应了,她甚至把这视为一个好的信号,毕竟她的生活曾因“数学”出现过一丝转机。
大概十岁的时候吧,黄橙禾发现舅舅家的表妹因为对数字过目不忘而备受家人的称赞。为了获得夸奖,并不具备这种天赋的她花了几天的时间将妈妈手机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全部背了下来。
妈妈惊喜不已,备受鼓舞的黄橙禾开始乐此不疲地往脑袋里塞满各种各样的数字,痴迷于研究那些能够解出正确答案的数学公式。
她虽然不够聪明,但好在很有毅力,所以,在一遍又一遍地啃读课本后,成绩还是取得了一定的进步。更令黄橙禾兴奋的是,班主任在宣读成绩时赞许了她的努力。
黄橙禾太开心了,她意识到凡事只要经过努力就可以取得好的结果。于是她鼓足勇气加入了班里的女生小团体,她辅导大家写作业,为她们讲解数学题,牺牲放学后的休息时间代替某个人值日。
她以为这些都是友情的证据。直到某天,黄橙禾因为肚子疼躺在医务室休息,大课间,班主任让她的朋友们去看看她。那两个女孩从跨进门的那一刻就开始抱怨。
“本来还想去买酸奶喝呢,结果被轰到这里来了,真烦。”
“可不是嘛!我一闻到消毒水味就想吐。”
那个叫余音音的女生不耐烦地道:“要不是看黄橙禾好说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会愿意搭理她啊,连她妈妈都讨厌她呢。”
“真的啊?”
“对啊,有天放学路上,我亲眼看到她妈妈恶狠狠地骂了她好久。”
黄橙禾翻了个身,缩进被窝里,使劲地闭着眼睛,假装自己没有醒过来。
小学毕业后,黄橙禾跟着父母从城西搬到城东,脱离了从前的环境,身边的同学也都换成了陌生的人。但她再也没有尝试过成为谁的朋友,对数学的偏爱也被待在医务室那天的沉默的眼泪冲刷干净了。她又变得孤身一人,独来独往。
黄橙禾在那家咖啡店门口站定,深呼一口气,甩掉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而后走了进去。
周密的数学辅导老师其实只是他姐姐的男朋友,是受周密姐姐所托,帮周密辅导功课的。
“如果你不想学,为什么不直接推了?”黄橙禾也曾感到诧异。
“我没说不想学。”周密纠正她,“我只是让你帮我把他讲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回头再教给我而已。今天放学后我要跟徐毅打篮球赛,我赢了你俩的恩怨一笔勾销,我输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黄橙禾由衷地祈祷周密能赢,她想结束一切,回到之前的生活轨道里。
绕到数学老师所在的卡座前,黄橙禾小声地打招呼:“您好!您是方老师吗?我是周密的同学,他……”
“黃橙禾?”对面卡座上的女孩蓦地站起身,伸手指着她,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是黄橙禾吧?”
不管将过去抛得多远,偶然的一个转弯,它们就能全部拥到面前。
“你们认识啊?”数学辅导老师惊诧地问。
“我们是小学同学!”余音音笑得十分友好,“关系可好了!”
黄橙禾握紧了垂在腿侧的双手,始终没有说话。
数学辅导老师抬头笑着跟她解释:“余音音是我的学生,她偏科严重,正好和周密一块补补课。我听周密说今天你帮他听课,这小子也真够儿戏的,哪有这么……”
“对不起……” 黄橙禾打断了数学辅导老师的话,“我认错人了。”她转身,毫不迟疑地冲出了咖啡店。
3
很显然,黄橙禾搞砸了这件事,周密却在和徐毅的篮球比赛中大获全胜。
晚自习放学后,他在教学楼门口堵住了黄橙禾:“什么意思?你耍我吗?”
抱定“破罐子破摔”心态的黄橙禾反倒冷静了下来:“换个条件吧。除了之前那个,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周密坏笑了下,故意逗她:“那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吧。”
“哈?”
“教我做饭。”他伸手戳了戳黄橙禾的脑袋,“想什么呢你?”
黄橙禾脸红了:“我没有……”
“嘁!”周密白她一眼,又问,“你应该会做饭吧?”
事实上,黄橙禾并没有什么做饭经验,但周密的要求简单到不可思议,他要学做的不过是西红柿鸡蛋面。
吃过午饭,黄橙禾根据周密给她的地址找到他家。他姐姐不在,周密说她工作日在一所艺术高中教舞蹈,周末还上着辅导班的课。
“那肯定很辛苦吧。”黄橙禾下意识地道。
她环顾客厅,几张照片散落在书架上,但只有周密和他姐姐,看不到他父母存在的痕迹,她忍不住问:“你爸妈呢?”
从厨房拎出采买的一大袋蔬菜,周密漫不经心地答:“离婚了,又各自再婚了。我姐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就搬出来住了。”
黄橙禾咬了咬嘴唇,很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其实西红柿鸡蛋面很好做的。”她从购物袋里挑出所需的食材,和周密一起走进厨房。
她边洗菜边细致地为他讲解步骤,可惜……周密一点儿做饭的天赋也没有,在连续磕坏五个鸡蛋之后,他失去了耐心:“不干了,什么玩意儿。”
他猛踢了一下柜门,案板边缘的菜刀滑落下来。站在旁边的黄橙禾下意识地弯腰伸手去接,幸而周密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拽到了一边。
“咣当”一声,锐利的刀尖将瓷砖扎出了一个洞。
“干吗呢?”他怒气冲冲地吼她,“你不想要你的手了!”
他的脸离她很近,黄橙禾慌张地解释:“我……我看它要砸到你的脚了。”
周密盯着她,盯了半晌突然笑了:“你可真够傻的。”说完他就离开了厨房,似乎完全忘记了学做饭的初衷。
饭是做不成了,黄橙禾将厨房清理干净,走回客厅问他回不回学校。
周密颓丧地歪坐在沙发上,手里来回翻转着茶几上的小熊摆件,很久后才道:“你和余音音有过节?”
黄橙禾沉默了下,才答:“这不关你的事。”
“你觉得方老师怎么样?”周密抬眼望向黄橙禾,唐突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怎么样?”黄橙禾诧异地反问。
“我姐答应了他的求婚。”周密的声音里突然夹杂了几分悲伤,“我姐身边就我一个亲人,关系到她的人生幸福,我总得找个人帮忙一起把把关吧。”
黄橙禾怔了怔。从和周密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对她的态度就很奇怪,虽然不友好,但也不像对待陌生人那般疏离。他总是毫无征兆地倾倒心事,然后又迅速地收敛起来。他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渴望别人的关注,但真的有人走近时,他又会后退几步,摆出凶恶的表情。
“你找错人了。”黄橙禾垂下眼睑,“我看人的眼光很差。”
周密怔了怔,忽然笑起来:“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黄橙禾抓起书包。
“我马上就成孤家寡人了。”周密懒懒地说,“却连一顿饭都还不会做。”
黄橙禾顿住脚步,犹豫了下才开口:“网上都有菜谱,按照步骤去做就行了。而且就算学不会,叫外卖也很方便,你不会挨饿的。”
周密摇头:“我担心的根本不是挨饿这种事。”他探身上前,扬眉问她,“黄橙禾,你有没有发现,无论我对你提出什么要求你都没有拒绝过,你总是忍耐,总是退让,总是道歉……”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人有朋友帮忙,有家人爱护,有底气,有信心,你呢?”他伸手戳了戳黄橙禾的肩膀,“你连个能够支撑的点都找不到,所以你怕跌倒,怕犯错,怕被抛弃。”
黄橙禾埋着头,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怎么?不承认吗?”周密用隐含一丝威胁的语气邀请她,“周末跟我去个地方。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把你今天来我家的事张扬出去。我打赌你不敢承受别人的非议。”
4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呢?黄橙禾睡前洗澡时陷入沉思。
她回顾了自己进入高中之后毫无新意的生活,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周密的痕迹。所以,现在他到底基于何种因由不断跟她建立交集?
为了给无聊的生活增色吗?
洗澡水转凉了,黄橙禾关掉水龙头,顶着一头泡沫蹲在浴室里等着。家里的热水器用了太多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热水量越来越少。
“黄橙禾,你是准备住在洗手间吗?”妈妈用力拍门,不耐烦地唠叨着,“每次洗澡都洗半天,水电费不用你付是吧?学习慢半拍也就罢了,生活自理能力又那么差,真不知道你能做好什么事。”
黄橙禾扭头看了看热水器上显示的17℃,拧开水龙头,咬牙冲洗了一遍。
这样的数落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她依然无法习惯。但黄橙禾知道,妈妈只是被生活中分外现实的那部分改变了,她精打细算,抱怨连连,总是恼怒,却始终不肯承认现况有多窘迫。
作为家庭中的一分子,黄橙禾有责任帮助母亲维护尊严。只不过,黄橙禾为此牺牲了什么,没有人在乎。
周末,黄橙禾到周密指定的地铁站入口与他会合。远远地看到她,他就得意地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来。”
黄橙禾语调很轻地问他:“去哪儿?”
“跟我走吧。”周密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催她,“快点儿,放心,不会卖了你。”
出乎黄橙禾的预料,周密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科技馆。
他也不跟她说话,一个人在前面走走停停,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游客很多,家长们兴致勃勃地为小朋友讲解着各种科学知识,鼓励他们去体验飞行、摩托车、录音……
黄橙禾喜欢大人们跟小朋友说话时故意放软的语调,带着耐心和宠爱,即便只是在旁边听到,也能感受到珍视。
她缺乏这样的过去。更讽刺的是,如果不是此刻看到这样的场景,黄橙禾都不知道自己心里那个填不满的空洞究竟缺失了什么。
“羡慕了?”
周密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黄橙禾收回目光,转移了话题:“你逛完了吗?逛完了我们就回学校吧。”
“急什么?”他看了看时间,“走,去感受下4D影院。”
黄橙禾从没有来过这里,置身于浩瀚的数字星空下,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放映结束,游客们陆续起身离开。周密碰了碰她的胳膊,将她从璀璨银河中拉回神。
“觉得自己很渺小吧?”回学校的路上,他这样问她,但没等她回答,就又自顾自地说道,“你看那些散布在夜空中的星星,一颗又一颗,孤单又神秘。所以我们也不一定非得依靠谁,就算没人爱护你也无所谓,大不了就做一颗独立的星星。”
没有座位,他们一起站在靠近地铁门口的地方,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摇晃。黑暗中窗玻璃上映出两个人并肩而立的身影,他们互相审视着对方。
在刚刚那句话里他用了“我们”,所以黄橙禾懂了,为什么周密独独挑选她出来捉弄,并不是因为她好欺负,也不是因为他本性恶劣,是因为他难得地遇到了和他相似的人,既感到同情又因为从对方身上映照出来的可怜的自己而愤怒郁闷,所以乱了方寸。
“周密,别再耍我了。”黄橙禾语调温柔地说,“我们做朋友吧。”
“少肉麻。”周密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5
虽然周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作为朋友该有的友好亲密,但黄橙禾还是感受到了两个人关系的改变。
她值日的那天,周密拎了满满一桶水放在他们班教室门口,而后就转身走了;黄橙禾在食堂等着打饭时,空着的餐盘里突然多了一个鸡腿;困倦的早操时间,她打了个哈欠,不经意间抬眼,另一个队伍里的周密正忍笑望向她,风吹进黄橙禾忘记合拢的嘴巴里,引起一阵尴尬的呛咳……
他们在学校里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大多数时候彼此什么也不说,连句寒暄都没有,就只是笑一笑,然后擦肩而过,留下可以回忆一整晚的微妙。
黄橙禾的生活开始发生细微的改变,她不再缩在蜗牛壳里,将所有注意力放在别人对自己的不满上,反而会在妈妈偶尔的抱怨落入耳中时,平和地理解着父母的不容易。是周密為她推开了生活里的另一扇门,让她有机会用全新的视角看待眼前的一切。
这些反而让黄橙禾失去了安全感,她担心自己和周密之间的关系是不对等的,是不是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黄橙禾暗暗生出这样的心思。
不如再帮他去见一次方老师吧,仅凭一次会面当然很难断定方老师的为人,周密怎么可能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他只是需要来自旁人的附和,需要勇气接受姐姐即将离开的事实。
放学后,黄橙禾早早等在教学楼大厅里,但没找到机会跟周密说话,因为他下楼时被徐毅拦住了。
“再比一次。”徐毅拍拍怀里的篮球。
周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无论再比多少次也不能改写你上次输得很惨的事实。”
“少废话。”徐毅不耐烦地反驳,“敢不敢比?”
“比呗!”周密不以为意地揉揉鼻子,“只要你不怕丢脸。”
打发走了徐毅,周密再抬头时发现黄橙禾已经走出了教学楼。他盯着她纤瘦的背影,那么多人自身边逆行而过,但他有了同一个方向行进的……朋友。他垂眸,微不可察地笑了。
那天,他在书店远远就看到她了。捧着一本書蜷缩得像只猫咪一样的黄橙禾,正入迷地凝望着舞蹈教室里那些备受父母关爱的小孩子。
周密并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但他还是一眼辨识出了黄橙禾脸上的表情——
羡慕。
十二岁以前,周密几乎每次照镜子都能在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不喜欢“羡慕”,因为那相当于当众承认了自己的缺失。所以他学着用漫不经心、任性嚣张、玩世不恭一层层掩住它们。
周密对此很满意,他似乎很完美地在旁人眼中塑造出了一个被父母娇纵宠爱的坏小孩人设。但那一刻,面对陌生的黄橙禾,那些被他认定无比坚硬的盔甲自动脱落了。
周密瞥见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他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了那个伪装拙劣的自己。
对此分外恼火的周密取消了当晚和姐姐的未婚夫一起吃饭的约定,他没办法,唯一的亲人要成为别人的家人了,他原本好不容易积攒起勇气来应对姐姐即将组建新家庭的事实,结果全都被黄橙禾粉碎了。
靠近她的初衷的确是出于戏弄,但除此之外,周密更多的是好奇。他想知道黄橙禾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究竟是谁忘记给她鼓励和爱护,让她变得和他一样的。
答案比想象中简单。
黄橙禾从咖啡馆落荒而逃的那天夜里,方老师的学生余音音特意打电话给他,询问有关黄橙禾的事,末了道:“听说她妈妈脾气不太好,所以她小时候特别内向。但她数学成绩好,也愿意帮助人,慢慢就和我们大家成了朋友。有次她不舒服,老师让我和同学一起去医务室看她,那时候年纪小,因为耽误了课间午休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听到了,之后她就疏远了我们,我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她道歉,可惜微信加了她几次好友都没有通过。”
当时,还未对黄橙禾了解通透的周密也不懂,为什么只因这一点儿小事,黄橙禾就坚决拒绝了余音音的示好。现在他明白了,黄橙禾是世界上最胆小、自卑的蜗牛。她不敢相信别人,甚至可能傻乎乎地认为自己不配。
“明天傍晚,来看篮球赛吧。”晚上,踌躇半晌后,周密还是给黄橙禾发了这条微信。
她很快回复了:嗯。
6
可惜,黄橙禾还是失约了。
回完消息之后,她去洗手间洗澡,像往常一样抱膝蹲着等待热水器里的水烧热。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了。
悬挂不稳的热水器忽然掉落,尽管黄橙禾迅速躲开了,左脚踝还是被砸到了。
“粉碎性骨折。”医生看完片子时是这么说的。
黄橙禾被安置在一间多人病房里等待手术。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妈妈的表情,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对不起”放在嘴边,只等妈妈的抱怨落下时能迅速接住。
她也想过要跟周密解释一下,但她的手机落在了家里,她没有勇气借妈妈的手机联络一个男生。
算了,她自我安慰着,说不定周密并不会太在乎她是否到场。
显然,黄橙禾低估了自己,整场比赛,周密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看台,他不断搜寻着,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来。
渐渐的,周密感到烦躁起来,今天的比赛,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输赢,他只想用这样的方式向黄橙禾宣告——无论她遇到几个徐毅,他都有能力保护她。
不同于第一次为她打比赛时的冲动,这次的周密,是抱着坚定信心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黄橙禾放了他鸽子。
一瞬间的失意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周密没有注意到飞来的篮球,等他反应过来去接时,刚好撞上了起跳的徐毅。
徐毅的脚狠狠踹到了周密的右膝盖,导致周密的膝盖半月板损伤,需要手术。方老师忙前忙后地挂号缴费,周密的姐姐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麻烦你了。”方老师买了热腾腾的饭菜送到病房时,姐姐捏了捏他的手,感激道。
方老师不以为意地笑了:“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似乎就是这一刻,周密心里那个始终无法解开的结松动了。
答应和方老师结婚或许并不代表着姐姐对他的抛弃,相反,在目睹过父母失败的婚姻之后,她仍有勇气组建家庭,或许恰恰表明了她的坚定和清醒。
徐毅虽然嘴上没一句好话,但看到周密因为腿伤动弹不得的样子,还是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歉意。他成了周密病房的常客,每次来都带一堆零食水果,知道周密姐姐不方便,主动提出陪周密去洗手间,甚至帮他擦拭身体。
两个人在彼此嫌弃又别扭的相处中逐渐建立起不同寻常的感情。周密不想把它定义为友情,因为那个曾说要和他做朋友的女孩毫无征兆地退出了他的生活。
这让他很生气。
而实际上,黄橙禾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周密发给她的那些或暴躁或委屈的微信消息,她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像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婴儿,无论做什么都需要妈妈的照顾。
一向爱抱怨的妈妈反常地耐心十足,这让黄橙禾感到诚惶诚恐,她神经紧绷,设想着那些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劈头盖脸的数落。
直到那个深夜,她闹肚子,但不想惊醒陪床的妈妈,咬着牙单腿跳去了洗手间,回来时伤脚不小心撞到了床头柜,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妈妈察觉到动静立刻起身,黄橙禾嗫嚅着说出经过,垂头等待妈妈愤怒的指责,但过了很久,她只感到温暖的手掌落在了头顶。
“我让爸爸把那台热水器换掉了。”妈妈的声音在深夜里又轻又抖,“换了质量最好的,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黄橙禾怔了怔,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
被砸伤时那么疼她都没哭过,但此刻,她用双手捂住脸,一股脑儿地宣泄了沉积多年的委屈。
黄橙禾没有说出那句早就准备好的“对不起”,而是用一个平时绝不敢提出来的任性要求表现出了母女之间该有的亲密——
“妈妈,明天能不能帮我把手机拿到医院里来?”
黄橙禾的妈妈愣了一瞬,而后笑了:“行。”
7
黄橙禾被手机里铺天盖地的微信消息弄得手足无措。她没有应对关心的经验,曾经点燃过的希望早已在小学那间医务室里消散干净。可是现在,周密让她感受到了朋友给予的温暖,尽管他为她无缘无故的失约气话连篇。
原本还担心可能要一直等到出院才能当面解开误会,但没想到,周密因为膝盖受伤同样进了这家医院。
他们的病房只有一墙之隔。
还没等黄橙禾将这个消息告知给周密,他就已经知道了。因为前来看望他的徐毅跑错了病房,意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黄橙禾。
“你俩还真够默契的,连受伤都能同时。”在帮周密剥橘子时,徐毅不经意地说起这件事。
“什么?”周密惊坐起来,“黄橙禾在医院?”
医生不准许他们下床,但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黄橙禾坐起身,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的周密。
走廊的声控灯时亮时熄,他在光影交错间透过那扇小小的格子窗使劲冲她挥手。黄橙禾突然想起地铁上的那个时刻,她和周密并肩而立,从彼此身上看见了自己。
无数偶然串联成了他们短暂相交的必然,如果多年来的辛苦委屈是为了在人生中埋下关于周密的伏笔,那么,黄橙禾决定和它和解了。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闪了闪,他发了消息过来——
笨蛋,想让我原谅你放鸽子的事,就快点儿好起来吧。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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