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以前看过有关北欧的视频,冰雪和极光都给我一种古老而梦幻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去看一次真正的极光,总之先在眼前自己造个梦吧。
她在困难里挣扎了太久,却从未思考过幸福的定义。她只知道,此刻,他们都伸手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极光。
一
路过大三的寒假,是在2018年的冬天。回西南老家的唯一一条山路塌方严重,短时间内都无法修好,她被迫留在了A大,租住在教师公寓。
奶茶店的兼职结束时天已经黑透,空中却没有星,显得格外孤寂。路过顶着寒风,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给奶奶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不能回家过年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异地度过寒假,想到独自一人在家的奶奶,一挂掉电话,她的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面前刮起一阵风,路过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骑着共享单车从她面前掠过,然后他又双腿撑地,把车一点一点退了回来,停在了路过面前。
路过对视上男孩的眼睛。
暗黄的灯光下,路过发现这是个格外漂亮的少年,他浅褐色的眼睛如同玻璃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手里捏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小花,在夜风里被吹得有些蔫儿了。男孩看着她,露出一个柔软无害的笑容,然后摇了摇手上的花,递给了她,用英语轻声说了句:“嘿,别哭。”
说完,他冲路过挥挥手,又骑着单车离开了。
前后不过三两分钟的事,共享单车骑行时发出的咯吱声在无人的街道上回荡。路过看着男生远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整个寒假,路过给自己安排了很多兼职,不能回家陪奶奶,她就想多赚点钱打给奶奶。
路过租住的公寓楼下住的就是自己的导师,导师听说她在打工,问她愿不愿意当家教。
导师友人的儿子借居家中,但导师最近要去外省参加研讨会,所以想拜托路过照顾男孩,并且教他中文。
对方是个十八岁的华裔男孩,从小被一对挪威夫妇收养,这是他第一次回到中国,在此之前,除了外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挪威人,一点中文都不会。
路过大一时曾作为A大学生代表,到挪威的首都奥斯陆参加过中挪大学生的文化交流活动。听说对方是个挪威人时,她便觉得有缘。
她白天在外面打工,晚上倒是可以腾出时间当家教,于是答应可以试试。导师早就告诉路过,之前已经给男孩找过五六个家教,他全都不愿意接受。所以第一次见面前,路过多少有些紧张。
但很快惊讶和喜悦就代替了她的紧张。
面试那天一推开公寓的门,她就看到了窝在阳台的躺椅里晒太阳的少年,像只懒洋洋的大猫,细腻的皮肤在阳光下发出了玉般的光泽。
是他!
路过一瞬间心跳如擂鼓。他送她的花,还插在楼上公寓的花瓶里,几天过去,花已经枯萎,她心里有些隐隐的沮丧,却舍不得丢掉,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再次遇见他。
男孩似乎也认出了她,片刻惊讶后,笑了起来。冬日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户,不偏不倚地洒到他身上,把他的笑容和语调都染上了点温度。路过听见他用英语,慢吞吞地对导师说:“我要她。”
他的面容秀致清隽,不说话时像淡淡晕染的丹青水墨画,可是言行卻剽悍直率。
路过虽然大他几岁,但听到他直白的言语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下意识地回答了句“我愿意。”
然后就听见男孩揶揄般的笑声更大了,连导师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第一次上课时,男孩说自己的中文名叫作任涧。
“涧”意为山间流水的沟,就如同这个男孩,算不上中国人,却也不是挪威人。
他是一道安静流淌的涧水,没有源头,也看不到归路。
二
路过和任涧的生活节奏截然相反。
他是典型的北欧人性格,做什么都慢悠悠的,白天无聊时爱弹钢琴和晒太阳。而路过每天安排得满满当当,白天打工,晚上教任涧中文。他很聪明,很快就会用中文调侃路过,说她像个不停干活的骡子。
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路过每次兼职回家,天色都已经很暗了。
她的公寓在七楼,教师公寓的电梯老旧窄小,她晚上回家从来不敢坐电梯上楼,总是老老实实地爬楼梯。有一次在六楼正巧遇到出门买夜宵的任涧。他看到她哼哧哼哧喘气的样子愣住了,然后问她为什么不坐电梯。
她红着脸转移话题:“我回去休息一下就下来开课了。”
任涧笑了起来,很直接地问她:“你害怕坐电梯?”
路过声音很小,有些难为情地回答:“有一点吧。”
她的普通话其实很标准,只是平时随意聊天时会带一点西南口音,大概是害怕带坏他,她对他说话时总是认认真真,一字一句。此刻配合她冻红的鼻尖,就更显得可怜兮兮。
任涧用温热的手背碰了碰她的鼻尖,嘲笑她:“胆小鬼。”
但是第二天起,路过每天下班回家,都能遇到在楼下买夜宵的任涧,他总是顺手递给她一瓶热牛奶,然后带着她一起坐电梯。
她渐渐意识到他好像是故意的。
明明答应导师会好好照顾他,没想到却反过来,自己被这个小几岁的少年细心地照顾着。
身边高大的男孩存在感太强,显得电梯更加逼仄。路过莫名心虚地不敢直视他,想从电梯门的反光里偷看他,没想到竟然在反光里对上了他的目光。无声的电梯里暗流涌动,他们谁也没有挪开目光,片刻后他们同时笑出声。
这一瞬,仿佛全世界都成了背景板,路过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世界的主角。
周日是路过养精蓄锐的时候,她几乎睡了一整个白天,醒来才搬出自己的古筝,开始更新私人电台。
这是个全球性的电台App(软件),路过的ID名为“road”。大多数用户是用英文录制,只有路过始终只更新自己的古筝弹奏曲目,文字内容也都与中国有关,所以她为数不多的粉丝,都是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人。
窗外下了雪,寒风拍打在窗棂上,像是在和路过空灵的琴声呼应。
她是个严谨细致到算得上呆板的人,很难想象她从小就学古筝这样表现力强的乐器。路奶奶年轻时曾是古筝老师,后来得了严重的风湿,不能再弹琴,但一手技艺都教给了她。
弹罢最后一个音,她关掉麦克风,将音频上传到自己的私人电台。传送成功后,她开始查看私信内容。
她的老粉丝“world”照旧给她点了赞。
任涧的谐音是人间,“world”这个英文名字应该很适合他。看到这个名字,她想起了楼下的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楼下电子锁早就录入了她的指纹,她按了按门铃,便轻车熟路地开了门,一眼就看到了阳台上的人。
他一如既往,窝在躺椅里发呆。
大概是因为挪威的冬日总是缺乏暖阳,所以他很喜欢晒太阳。但是今天下雪,天一直很阴,何况现在是日暮时分。他窝在一片昏黄的阴影里,对着满天飞雪发呆,清俊的侧脸在半明半灭中显得格外脆弱。
听说北欧人难免因为冬季漫长的极夜而轻度抑郁。看到这一幕,路过有点懂了。
这里是他的故土,但他对这里却没有归属感和认同感,语言文化截然不同,他与任何一个外乡人无异。况且他并不是个热衷社交的人,到现在也没见他交到别的朋友。
每个寂寞的白日他是如何度过的呢?她竟然一无所知。
路过有些心疼,也有些自责。
她悄悄走过去,俯下身摸摸他的脑袋,像是怕惊扰了他一样,轻声说:“要和我出去玩吗?”
她看到他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发出惑人的光彩。
三
路过带他下楼,在路边打雪仗。
北欧常年冰封,雪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可他却从来没有兴致打雪仗,也不知道,原来在雪天,在日暮,也可以有如此晴朗的心情。
两人玩尽兴时,天早就黑了,头顶路灯亮起,他们坐在第一次见面的长椅上休息。
暗黄的灯光下,模糊的轮廓,两人呼出的白气交缠,让人自然地卸下防备和伪装,交换起自己的秘密。
原来他们祖籍相同,路过兴致勃勃地教他西南方言,也给他讲了很多关于那个西南乡间,她赤脚在稻田里玩耍、劳作的故事。甚至讲了自己与奶奶相依为命,努力赚钱不过是为了让老人家能颐养天年。
作为交换,他第一次提到抛弃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父母,他一直对故土怨恨又害怕,所以这么多年未曾踏足。又说到他在挪威的成长经历,北欧悠闲散漫的生活节奏,让他不拘泥于课堂,反而从小就四处滑雪攀岩。他说他和好兄弟一起考上了奥斯陆大学,这个假期结束后就要入学,他们约定好,会趁大学的间隔年穷游世界。
她喜欢听他讲这些,仿佛可以透过他看到更大的,属于他的世界。但又害怕听到,因为每多听一句,就会更清楚地看见他们之间的差距。她只是他生命里短暂的过客,他们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一旦分别,就会像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
天色已晚,星月当空照,今夜的天空竟然意外地热闹。夜风凉凉袭来,吹得人脸生疼,任涧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路过的脸,一转头就和她露出的一双眼睛对上,旋即相视傻笑。
就连空旷的长街,因为有人陪伴,也变得格外浪漫。
回家时,身上沾到的雪全部融化,路过的鞋子裤脚全濕,任涧蹲在她面前,非要背她回去。他玩的时候毫不留情,此刻却绅士地背她回家,让她哭笑不得。
穿着湿衣服吹夜风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她发起低烧,卧病在床。七楼公寓的暖气也坏了,任涧不由分说地收拾好路过的日用品,让她搬到楼下的客房来住。路过有些意外,他鲜少有这样强势的时候,但看着他固执的眼神,路过还是妥协了。
两个人住一起,三餐就没那么好将就了。任涧的厨艺一般,但又不想给病人点外卖,于是从冰箱摸出了几个鸡蛋,做了锅蛋炒饭,卖相意外地很不错。
路过没想到,他竟然会做蛋炒饭这么富有烟火气的中国家常美食。他嘴上说着不在乎出身,无所谓父母,其实未必没有偷偷向往、眷恋过这片遥远又古老的故土。
任涧吃饭很快,看起来却很斯文,可能也有他清俊皮相的功劳。路过忍不住偷看了两眼,筷子戳了戳米饭,心里的话就鬼使神差地吐了出来。
“你以后对女朋友也会这么好吗?”
任涧一愣,然后皱起眉头认真思考,仿佛在斟酌措辞。随即路过听到他语气平缓地开口:“我暂时没有考虑谈恋爱,对我来说,没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事。”
路过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于是话题戛然而止,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两人沉默地吃完饭,路过回到客房,关门躺下,闭上眼不去想外面的人在干什么。
再次醒来已经是黄昏,路过隐约听到轻柔的钢琴声。打开门果然看到他在阳台弹琴,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但不掩画面的美好。
天边泛着一片紫,窗子被打开,晚风携雨带雾地吹进阳台,吹到他的脸上。路过能看到钢琴上架着写了挪威语的乐谱。
她想到冬天很快就要结束了,他即将离开。她循规蹈矩地度过这人生,像周围每个寻常学生一样,迄今为止最大的意外就是遇见了他。然而在她狭小又单调的世界里,再不会有这种意外,也再不会遇见这样一个男孩了。
钢琴和古筝难以合奏,就像他们无法长久比肩。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没有打扰他,又转身回房。
2019年的春天,万物复苏。A大开学,路过升到大四,而任涧也在某天悄然离开了中国。他们的生活各自重新回到了不该相交的正轨上。
四
不知道是因为这二十来年,过够了汲汲营营的日子,还是因为见过了那样温暾、慵懒的人,所以自己也想换个活法。总之工作后的第二年,路过选择辞职。
这些年她打工赚到的加上获得的各种奖学金,也算有些积蓄,除去赡养奶奶的钱以外还有富余,于是打算出国散散心,第一站是冰岛。
在凯夫拉维克机场直接租车,沿着著名的一号公路驰骋。路过车技不错,但是身材娇小的亚洲女孩开着四轮驱动的越野车自驾,多少有些反差,一路引得许多驴友侧目。
旅途中不巧来了“大姨妈”,路过只好停在路边的旅舍休息。她实在想喝口热水,于是问前台小姐姐能不能帮帮她,对方抱歉地说不提供热水。
这时身后有人开口:“我这里有热水,你可以……”
话还没说完,路过回过头去,与那人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住了。不到两年而已,再次见到任涧,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任涧长高了很多,五官也长开,属于亚洲人的特征显著,看起来越发温润俊俏,是个成年人的模样了。
直到跟着他回房间,路过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房间的沙发上窝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看到任涧带了个女孩回来,朝他暧昧地挤挤眼。沙发旁边有一个插着电的热水壶,任涧没理他,弯腰倒了杯热水递给路过,然后指着男孩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Arthur,以前向你提到过。”
路过用英语和Arthur打了招呼,又笑着用中文对任涧说:“我记得,那个要和你一起环球旅游的兄弟嘛。”
任涧也笑了起来。
他当初说过的,如今真的都做到了。他入学了奥斯陆大学,这是他大三的间隔年,已经和朋友穷游了好几个国家。
路过道谢离开,手握着门把手时,任涧犹豫着在她身后开口:“你是一个人吗?要不要一起?”
路过捧着热水杯回头看他。
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没想到远隔山海的两个人,竟然在异国他乡偶遇。他保留了国人爱喝热水的习惯,在北欧与他人显得格格不入,倒有几分中国土著的意思,烧水壶还是当初她送给他的。
手里的热度如此真实,她舍不得放手,于是轻轻点头:“好啊。”
这是一段让路过永生难忘的旅程。
他们看过法格拉达尔火山奔涌的岩浆,也看过依伏在雪山之下的冰川湖,还有夜间盛满清水和星光的陨石坑。
大多数时候,他们会选择露营。任涧记得当年路过打了场雪仗就发烧好几天,所以总是担心她受寒。他把自己和Arthur的厚外套全部严严实实地裹在路过的睡袋外面,Arthur不止一次地嘲笑他像个老妈子。
怎么说任涧都算是弟弟,但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是他不停地在照顾她,路过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脸瞬间烧了起来。
任涧见她脸红,皱着眉去探她的額头,路过躲过他的手,几乎恼羞成怒地说:“我没发烧!你快回你的帐篷去!”
任涧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然后看着她通红的脸乐不可支。他伸出微凉的手背轻轻碰了碰她滚烫的脸颊,笑着说:“不用害羞,照顾女孩子是理所应当的。”
一切收拾妥当,任涧还没有离开。路过看着他有些纠结的神色,突然反应过来。冰岛的旅程就快结束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们又要分别。
过了好一会儿,任涧开口问她:“你接下来准备回国吗?”
他的眼睛清亮温柔,像盛了一汪水。路过不敢再看,挪开目光,鬼使神差地说:“我下一站打算跟你们回挪威,去看北极光。”
当夜,road在私人电台更新一条语音动态。
“罗马神话里有位曙光女神,她能带来从黑夜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她的名字叫Aurora,也就是北极光的意思,所以传说中,看到过北极光的人会得到幸福。”
不久后world留言:“希望你幸福。”
五
每年的十一月到次年一月是挪威漫长的极夜,也是观赏北极光的最佳时期,特罗姆瑟则是最佳观赏地点之一。路过为了等极光,在挪威住了大半个月,恰巧任涧的家就在特罗姆瑟,于是他热情地邀请她住进他家,说是礼尚往来。
等待极光的日子里,任涧极尽地主之谊。
他们一起坐缆车爬到城市最高点,将整个城市尽收眼底。任涧恐高,在缆车上时瑟瑟发抖,路过憋着笑,踮起脚尖帮他捂住眼睛。他弯下腰配合她,密长的睫毛扫在她掌心,痒痒的,让她的整只手都发烫。
路过一直很喜欢驯鹿,所以任涧带她去坐了驯鹿雪橇。坐在雪橇上实在是太冷了,半途中,路过的围巾、帽子,甚至睫毛上都结了霜,任涧想帮她摘下来,却拔掉了她的睫毛,疼得她龇牙咧嘴,他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晚饭时他们坐在当地牧民的木屋中,有小伙儿抱着吉他在唱北欧情歌。路过问任涧:“你会唱吗?”
他点点头。
路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能唱给我听吗?”
任涧没回答,偏过头看着她笑了笑,眼神抱歉。
路过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嘲一笑,站起身说:“那我唱首情歌给你听吧。”
她借过吉他,坐在木屋中间,自弹自唱了首《小情歌》。异域他乡,冰天雪地里,她唱着只有他们俩才听得懂的情歌,但任涧自始至终只是笑着看向她。所以路过最后也没敢说,自己喜欢驯鹿,是因为她觉得任涧的眼睛就和驯鹿一样,安静、纯净、温驯。
待到极夜来临,北极圈内每天超过二十小时都是黑夜,路过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任涧会说“一到冬天我就想逃离挪威”,也明白了他待在中国的那个冬天为什么如此执迷于晒太阳。
任涧的养父母都是典型的北欧人,和善而温暾,他们对中国也很好奇。每个无所事事的“白日”,屋外是无尽黑暗和鹅毛大雪,路过和他们一家人都会一起窝在壁炉旁。她坐在暖烘烘的炉边,把曾经给任涧讲过的故事,再次用英语复述。任涧靠在躺椅里半阖着眼,烛火微光把他的侧脸照得温柔又迷离,让她生出一种她和他们是一家人的温馨错觉。
看到极光那刻,是十一月的一个晚上。
漫天绿莹莹的北极光下面,是寂静的岛屿村落和挪威的森林。周围所有观看极光的旅客,此时都激动得欢呼起来,热烈的气氛很容易感染人。任涧也笑得很开心,他突然俯身抱住了路过。
北极圈内,极光之下,光影浮动,宇宙似乎被点亮,而他们站在星河之间拥抱。
这一刻,路过头脑中一片空白,周围人的欢呼,寒风的呼啸,她全部听不见了,世界都成了背景板,只剩下了他和她。路过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他眼里有些意外,却没有立刻拒绝她。须臾,他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轻柔地,礼貌而克制地触碰了她的脸,比风还轻的一个吻。
路过的少女心却如烟花般炸开。
看过极光后,路过还是离开了挪威,她走得静悄悄,就像当初任涧离开中国时一样。
她原本以为那晚过后,他们会有新的故事,平行线会创造出相交的奇迹。但是任涧却向她道了歉。
“我很难说自己对你没有心动,但是我们之间相隔千山万水,你也清楚我们不会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生活,对吗?很抱歉情不自禁地吻了你,但是极光很美,我希望你能留下完美的记忆,而不是一想到极光,就想起一次失败的表白。”
路过知道他说得对,他们如果在一起,必定有一方要背井离乡,放弃自己既定的人生轨迹。而他努力考上的奥斯陆大学,她费尽心思经营的国内生活,都是如此宝贵。
他们有各自的世界,也有无法舍弃的东西。
可是他连拒绝都如此温柔妥帖,让她生不出一丝怨恨,甚至感谢他,送给她如此美妙的夜晚。
回到中国的第一夜,路过失眠了。于是她爬起来录制了新的电台内容,只有一句话,这是她讲给自己的悄悄话。
“大概是因为我叫作路过,所以迄今为止,我短暂的人生都在不断地路过。路过火山,路过河滩,路过鲸鱼,路过极光,也路过了过分美好的人间。”
上传成功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大概是同样失眠的,名为world的听众瞬间点了赞。
六
北欧之旅给路过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她更加厌倦快节奏的生活,于是回了西南老家,照顾乡下的奶奶。没想到当初拼命学习、工作,兜兜转转竟然跑回来种田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初夏的黄昏,路过赤脚走在田埂间,四周茂密的树上全是叽叽喳喳的蝉鸣。她抬起头,突然看到天边无边无际的粉橘色的火烧云,是一路能烧进人心坎里的美丽。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想招呼身边的人一起看,才猛然想起如今她是孤身一人,那个陪她看雪追极光的人,早就不在身边了。
路过低着头继续朝前走,快到家门口时,火烧云已经渐渐暗了下去。她突然听到背后一阵嚣张的单车铃声,回过头去,就看到任涧骑着一辆二八大杠,摇摇晃晃地朝她而来。
黃昏下,哪怕他骑着破烂的自行车,她也觉得他像北欧童话里的精灵一样突然出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二八大杠停在她面前,任涧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实在憋不住笑,捏捏她的脸,问她:“不认识我了吗?”
路过反应不过来,却下意识地扯着他的胳膊让他回头,指着天边那片粉橘色,大声喊:“快看,快看!火烧云好漂亮!”
任涧有些无语。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先从她导师那里要到她家的地址,然后乘坐长途大巴再转乘摩托,又步行了一段山路,最后从乡亲手里买了一辆二八大杠,一路风尘仆仆,赶着来见她,结果她傻乎乎的,连个拥抱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然后弯腰轻轻搂住她,在她耳边说:“好久不见,路过。”
他来得太急,连行李都没有一件。两人傻傻地抱了一会儿,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任涧突然想起她以前给他讲过,老家夏日的夜晚有萤火虫。
于是他又骑上单车,载着她沿着小路往山上去。
山路狭窄且崎岖,骑着单车载人格外费力。路过坐在后座,听到他哼哧哼哧的喘气声,还有破旧自行车吱吱呀呀近乎要散架的声响,笑得浑身颤抖。任涧伸过一只手,一把把她揪住他衣角的手按在他腰上,然后有些羞恼地说:“别笑了!”
路过红着脸闭了嘴。
乡村小路没有路灯,好在月光格外亮,四周全是黑色的树影,还有淡淡的土腥味,路过却不觉得害怕。
萤火虫无法在寒冷的北欧存活,任涧对它们的全部了解都来自童话故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萤火虫,他脸上的表情,和路过第一次见极光时一模一样。原来他也有这样没见识的表情,路过偷偷想,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没有那么遥远。
任涧看着身边被萤火虫包围的女孩,心情也很奇妙。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穿过崎岖的山路,去看她那些故事中的地方。而这里分明才是他真正的故土,他在想,如果不是命运弄人,他是不是本该和她一起,赤脚在稻田里长大。
又或者,他们是不是早就该相知相爱,而非一直路过。
七
任涧在路家的老屋住了几天,他嘴甜模样好,很讨奶奶的欢心,有时候路过都会觉得自己失宠了。
有天任涧又骑上了那辆破自行车,到山下镇子里取了个不小的快递回来。他神神秘秘地让路过晚上记得到楼上他的房间来。
路过忙完时,已经暮色四合。她推开任涧的房门,发现他没开灯,盘腿坐在地上,正在低头捣鼓一架收音机。乡间明亮的月光照进窗户,在木地板上投射出少年清瘦的剪影。
路过默默在他身边坐下。
任涧起身去拿了几盘磁带,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录音机里,调试完成后,又重新坐回路过身边,朝她笑了笑,竟然还有几分羞涩。
“按开始吧。”他轻轻说。
路过按下按钮,然后就听到熟悉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她听到了自己的电台。她震惊地看向他,想说些什么,他食指竖起,放在唇前“嘘”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听。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俯身,手臂掠过她,去调大录音机的音量。他离她极近,路过几乎屏住了呼吸,而在他收回手时,却突然偏头亲了下她的侧脸。
路过僵住了,与此同时她终于知道他在让自己等什么。因为录音的最后,是一首他自己唱的北欧情歌。他竟然将两人的声音录成磁带,他们都拥有如此复古的浪漫。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睛,低声说:“那次欠你的情歌,对不起。”
一直以来,她都不敢揣测他回来的原因,唯恐是自作多情,所以也从来没问过,但此刻好像有了答案。
路过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猜到了什么:“你是world?”
任涧点了点头。
其实十六岁时,他就见过路过。
高中的某个暑假,他到首都奥斯陆度假,刚好碰上中挪大学生的文化交流活动。一袭红色汉服的路过被一群人围住,在海岸边的广场上弹古筝。
当时他还不知汉服、古筝为何物,只觉得海风吹拂下,轻抹慢挑间,衣袂飘飘的女孩仿佛即将羽化登仙。
古筝前摆放着一块木板和一个二维码,木板上写满英文,介绍正在弹奏的乐器名为古筝,来自中国,如若想了解详情,请扫描二维码。
那个二维码就是路过电台的入口。对于任涧而言,一段漂洋过海的琴声和一个小小的二维码,为他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从小到大,他因为亲生父母的遗弃,对中国的感情纠结、复杂。他企图了解,却不愿意承认对中国的好奇,于是总是偷偷关注她的电台,通过她的只言片语了解中国。因为road,他才会有想要回大洋彼岸的故国看看的想法。
十八岁考上奥斯陆大学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国。
他的养父母都是大学老师,由于学术交流,正好认识A大的一位教授。在任涧的请求之下,养父母允许他独自回国,并将他托付给A大的友人。
但他没想到竟然能再次遇到路过,重逢的那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手上的花递给了抽泣的女孩。
极光之夜,他也对自己说过,一切到这里就好。她不会离开深深扎根的中国,他也无法舍弃早已规划好的未来,这段浪漫的旅途过后,故事就该结束了。
直到她离开挪威,他才发现如果真的动心,就无法轻易抹去。他的心已经跟着她漂洋过海去了中国,北欧他所熟悉的一切,渐渐变得索然无味。
幼时他曾为了学习滑雪攀岩摔得头破血流,十八岁时可以只身回到中国,也能背井离乡去奥斯陆求学。他向来如此勇敢,想要什么就会去做,为什么如今面对喜欢的人却不能破釜沉舟地赌一次?
他想,既然她一直路过人间,那么这次人间心甘情愿地为她留下。
拖到现在才来见她,是因为他决定放弃奥斯陆的学业,申请A大的本科,如今刚刚办好了入学手续。秋天开学时,他就是A大的留学生了。
从前他对于自己故乡遙远而模糊的印象,几乎都来自这个陌生女孩的电台。是她引诱着他离开了冰天雪地的北欧,千里迢迢回到故乡。她一直想要去他生长的地方看极光,然而在更早的时候,他已经踏上了寻找“极光”的旅程。
九月A大开学,路过决定备考研究生。她在A市找了份新工作,工资不高,好在不用加班,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学习和恋爱。
离她去看极光已经过去了很久,她打开电台私信,收到world刚刚发来的新消息。
“你现在幸福了吗?”
她在困难里挣扎了太久,却从未思考过幸福的定义。她只知道,此刻,他们都伸手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极光。
她笑了下,回道:“我终于留在了人间。”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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