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梁茜想到那一天,依旧觉得是在做梦,但她已经能够分辨梦里的谎言。他说“如你所愿”,这句轻飘飘的话里没有爱意,更不是诺言。
作者有话说:写这篇文的时候想写个关于雨季的故事,男女主的故事也正如一场持久不绝的雨季,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潮湿绵长的痕迹。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故事。
一、
雨水充沛的挪威又下雨了,首都奥斯陆笼罩在一片氤氲中。
梁茜进行完论文讲评从教学楼中出来的时候,教学大楼的窗玻璃上已经是一片模糊,细密的雨滴点缀上去,像是镶嵌着一颗颗钻石,洁白的墙壁被雨天的阴霾染成灰色。
她擎着学校里统一发的复古雨伞前往公交站,在拐角处撞到了一人。
来人用纯正的挪威语说了声“对不起”,梁茜捕捉到那声音里熟悉又陌生的风流,她心跳加快,举高伞,先看到打得规整的黑色领结,紧接着是线条流畅的下颌线,淡色的薄唇,高挺的鼻梁。
最后是那双让人忘不掉的眼睛。他的名字她也不会忘。
看清伞下女子的面庞,季于城惊讶地挑起眉,好像压根没想到会遇到她。
“梁茜?”这次他用的是中文,“你怎么在这儿?”
梁茜淡淡地牵了下嘴角:“我暂时在这所学校担任助教。”
季于城点头:“有五年没见了,今天可否请你一起吃顿晚餐?”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表面再散漫,实则对于人情的牵绊了如指掌,必要的时候显露出亲近之意,又不显得突兀。以前或许还有点年少轻狂的不成熟,如今却变得绅士极了。
梁茜说“好”,季于城和她约定等他开会结束,就去教师公寓接她。
梁茜举着笨重的黑雨伞走在回去的路上,欧美人的情感像太阳,开放而不避讳,就在道路旁的雕塑边上,有恋人拥抱亲吻,情状缠绵,令人歆羡。
梁茜望了几眼便识趣地别过头,头脑中却想起她大学时的情景,那时候季于城和她在一起,但从来没有这样正大光明地秀过恩爱。
他们的感情更像月亮,可惜月光再明亮,也照不暖夜晚的薄凉。
季于城开完会议回来,正是月色朦胧时。用过晚餐,他便提出要去她的公寓看一看,梁茜没有拒绝。
房门打开时,风雨呼啸,穿过几米的走廊,湿气在整个空间里弥漫。季于城环顾房间,温馨又简洁,是宜人的居所。
梁茜去端热咖啡,回来时季于城将西装脱下放在了沙发上,白衬衫的领口解开两个扣子,神情慵懒。
她俯下身,将热咖啡放到桌上,才要收回手时手腕便被捉住了,他的指腹像冬日的炭火。
“梁茜,我们可以复合吗?”
他的话比溅出来的咖啡还要烫人,梁茜抬眼看过去,他眼里都是深情,险些要让人以为是动了真心,但下一刻就原形毕露。
“你应该……还喜欢我吧?我身边没有人,还是单身,不如我们再试试?”
梁茜的脸冷下去,他嘴上甚至带着笑,仿佛把“玩世不恭”四个字刻在骨髓里。梁茜突然又觉得好笑,他还以为她依然喜欢他,真是自负。
“季于城,你也没有变。”
他挑了挑眉,目光征询。
梁茜牵了牵嘴角:“还和以前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二、
2008年的夏天,高考成绩揭晓,梁茜考上了自己心目中的大学,选的专业却不被人所看好。
物理类的专业学习,是常人眼中女大学生的噩梦,但梁茜没有犹豫,执着地填上了这样的志愿。那一届,同专业只有她一个女生,顿时成了工科院系师生们的焦点所在。
如果梁茜是个美人,那她大学四年能保持单身就是个奇迹了。但梁茜的相貌只能勉强称得上清秀,和理工学院旁边电影学院的娇俏姑娘们是没法比的,不止与胭脂红粉无缘,又因为家境贫寒,衣服总是半旧的。加之她从不参加聚餐,与同班同学的关系甚是疏远。那时候的大学生们都讲究新潮与时髦,所以梁茜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关注,反而在私底下被男生们戏称为是“物理系的丑小鸭”。
有丑小鸭,自然也有王子公主般的存在,季于城就是人们心中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除了皮相引人瞩目,资产丰厚的家族企业亦是同学们私底下的谈资。他甚至不住在學校,在大学旁的富人区有栋复式楼,养了一只威武的德牧。显然在最初,没有人会将季于城和梁茜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地度过了第一个学期,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众人眼中默默无闻的梁茜拿下了第一学期的一等奖学金,这也是工科院系一等奖学金首次落入女生手中,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梁茜是在一个阴雨天捡到了那只小野猫,它的后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弄伤了,哀哀地趴在学校后山的灌木丛里。
宿舍楼的宿管刘阿姨听梁茜说完,戴着一副老花镜,抬起眼皮看着抱着猫的少女,摇摇头:“不行,宿舍里不可以养小动物。”
梁茜只得偷偷将猫藏起来,第三天宿管刘阿姨找上门——隔壁宿舍的女生举报了梁茜。她将猫带出宿舍时,还听到那边的女生说,带野猫回来,也不怕得病。
野猫的后肢化脓了,学校附近有兽医院,可惜梁茜没有钱。她的奖学金都给了父母,将来存着作为她自己的学费,每个月的生活费将将够吃穿用度,所以她连同学间的聚餐都去不了。
她抱着猫在兽医院外站了站,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开时,远远地望见了季于城。
他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头上一顶蓝黑色棒球帽,眉目清朗,姿态飒爽,像是才从香港电影中走出来的英俊小生,手中牵着一只快要挣脱绳索的德牧。
季于城看见了她,停下脚步,望见同样狼狈的一人一猫。
他是带着狗来检查身体的,因为梁茜的求助,顺带帮了个忙。他要走时,梁茜出声叫住他。
她神色局促,小声道:“谢谢你,等这个学期奖学金的钱发下来,我会还你的,只是会晚一点,可以吗?”
梁茜并不曾因为贫穷而感到羞愧,但却因不得不长久地欠人恩情而赤红着脸。
他闻言哦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抬起眼皮瞥了眼包扎着腿的小猫,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养猫?”
“宿舍里不让养,我想将它送到宠物店,应该会找到好的主人的。”
闻言,季于城弯起唇角:“别送去宠物店了,给我养吧。”
昨天的网络课上,梁茜在网上查了查,原来养猫也有一番门道——猫粮,猫爬架,猫砂,她都负担不起,而季于城可以,梁茜没有怎么迟疑就点了头。
季于城一手抱着猫,一手牵着狗,离开时又转过头,朝梁茜眨了眨眼:“还钱太俗气了,也没必要,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原子物理的笔记借我抄一抄。”
三、
学校的图书馆是在民国时期建成的,已有了近百年的历史,图书馆外立着一排老槐树,梁茜喜欢东边靠窗的位置。每当她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繁茂葱郁的枝叶,总觉得心情沉静,即使是再复杂的经典力学题也能一步步得到最终答案。
但是这一天有所不同,依旧是在这样静谧的图书馆,依旧在窗边,梁茜却有些坐立不安——
因为课后季于城说会来找她抄笔记。她看着书本上的字,只觉得仿佛变成了晦涩的甲骨文。
南边的入口传来开门声,梁茜听到身边女生在窃窃私语。她转头看过去,季于城单手拎着外套,顶着一头湿润的头发进来,眉目间盈满蓬勃的朝气。他张望片刻,看到了梁茜,笑了一下,一瞬间梁茜的心跳快得异常。
季于城在她身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了笔记本,梁茜及时地将自己的笔记本推给他。他压低声音说了句“谢谢”。
那一瞬间他靠得很近,她嗅到淡淡的香水味,迷人又危险,就像神秘的雨林。这让她觉得脸发烧,兀自埋下头去。
季于城的影响力显然比梁茜想象的还要大,即使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闷头抄着原子物理的笔记,前后左右都有人朝这边望,窃窃私语。梁茜不习惯身处这样的目光中心,浑身都不自在。
這场短暂的邂逅,梁茜以为没有人知道,但是答疑课上,一向欣赏她的徐教授没有给一点面子。
“梁茜,为什么季于城这道题的解题步骤和答案和你一模一样呢?你知不知道自己连氢原子的定态能量公式都代入错了?”他一脸严肃地发问,最后又加了一句,“大学怎么还会有抄作业的情况呢?”
班上的同学都安静地看着她,梁茜站起来,紧紧攥着双手,她很难堪。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梁茜红着脸也红着眼,小声道:“对不起,老师,是我的错。”
“不是,”季于城缓缓站了起来,朗声道,“徐老师,梁同学不想借作业给我抄,是我逼她的。”
徐教授气得瞪圆了眼睛,登时便表示扣掉他平时成绩里的十分。对梁茜,徐教授只要求她写份检讨,并且以后不要再犯。
整个大一期间,季于城有过两任女朋友,朋友们知道后,课后纷纷打趣,说他即将告别短暂的单身生活了。
“你真的对梁茜有意思啊?真没想到。”有人问。
季于城笑笑,眉眼风流。
“怎么可能。”
梁茜也以为,那之后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但没想到电影学院的蒋晴带着几个朋友在这天的晚课后拦住了她。
暮色深深,掩不住美人脸上的光彩。
蒋晴顾盼生辉:“你和季于城是怎么回事?”
她声音轻轻软软的,似在撒娇,旁边的女生却很直接。
“晴晴想追季于城,他那样的人,你是高攀不起的,还是不要自作多情比较好,他不可能喜欢你的。”
“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替我说喜欢不喜欢了,不懂什么叫作尊重吗!”梁茜错愕地回头,季于城抱着篮球立在围栏旁,姿态慵懒,语调更懒,“就算我的确喜欢,又怎么样?”
他的出现让几位女生落荒而逃,脚步声渐远,梁茜仍然如坠梦中,他把篮球放下,以为她害怕,低声安慰几句。
梁茜觉得那个夜晚的星星好亮,她晕晕地开了口:“是真的吗?”
季于城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说……喜欢我。”
他反问道:“你希望是真的吗?”
心跳的频率让她的脸也开始发烫,她几乎有些颤抖,闭着眼小声说了句“是”。
季于城似乎在黑暗中怔了怔,就在梁茜的心渐渐下沉的时候,他摸摸鼻子,然后轻笑一声,倾过身,温凉的嘴唇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声音温柔,如同晚风。
“如你所愿。”
很久以后梁茜想到那一天依旧觉得是在做梦,但她已经能够分辨梦里的谎言。他说“如你所愿”,这句轻飘飘的话里没有爱意,更不是诺言。
四、
两个人的恋情让无数人跌破眼镜,谁能想到梁茜那样的丑小鸭会和季于城在一起呢?在女生们的心中,理所当然地认为季于城失了审美,同时又觉得他只是图一时新鲜,两个人很快就会分手。
而这些都没有影响到梁茜,她本就是独来独往的性格,很少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
梁茜也是后来才知道,季于城理科成绩优异,但却并非物理爱好者,只是为了和父亲作对才选择了这个专业。事实上,毕业之后,他大概率也是要继承庞大的家族企业,成为一个商人的。
但在梁茜的眼里,季于城和“商人”这两个字相距甚远。他说话时语气风趣,眼里常常带笑,梁茜拒绝物质上的礼物,他会在雨天送一束花,有星星的夜晚,他会带她去天台约会。
他的身上常带有一种让她深深迷恋的气息,名为浪漫。
而在季于城看来,梁茜的大学生活太单调了,于是在她生日那天带她去了朋友在海边别墅里开的派对。
季于城的朋友大多是名人子女,在圈子里见惯了八面玲珑的人,梁茜这样的女生是稀有动物。当然,她衣裳简朴,一看便是来自普通家庭,也有些人心中是瞧不上的,但因为季于城而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季于城去了洗手间,他们纷纷视她如无物,自顾自地聊天逗乐。
梁茜有一颗通透的心,她能看出来掩藏于笑容背后的鄙夷,她端了一杯果汁坐在角落的丝绒沙发上,并不出声。
“你好呀。”
梁茜抬眼望去,一个穿着淡紫色小礼裙的女生朝她走来,烈焰红唇,明艳动人。
她对梁茜算是友好,可惜没能聊多久,季于城就回来了。
她离开前,凑在梁茜耳边说:“我以前也很喜欢他,但是很不幸,没几个月就分手了。毁人姻缘总是不太好的,但我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想告诉你,不要陷太深。”
派对结束了,季于城骑着自行车载着梁茜,挥手和朋友挥别。她听到了后面人的哄笑声,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蓝色衬衫。
夜色浓稠如墨,梁茜的心情却不似晚风轻盈,她一路上都缄默着。
到了校门口,他停下来,下车的时候,他长直的腿撑在地上,转头将她抱下来。
“是我不对,不该带你去的。”他说。
梁茜心口一凉,他后悔跟她在一起了吗?
季于城却凑近了,他的目光温柔又有力,低低地道:“他们有些人没眼光,没有资格对你品头论足。”
梁茜鼻子一酸,想要低下头,却被他捧起下巴,轻声安慰着。
月光下,季于城的眉眼浓烈,亲吻她额头时呼吸是滚烫的,荷尔蒙与伏特加的气味包围着她,梁茜闭着眼心跳如鼓,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她假装忘掉了紫色礼裙少女的话,忘掉了不安和自卑,她想,至少这一刻他心中有她。
如果能一直这么自欺欺人该多好呢。
季于城没有想到,经年后的重逢,会从梁茜口中听到“浑蛋”两个字。他既感到震惊,又不得不承认,当初自己的确是个浑蛋。
以前的時候,她见到他,总是温软地笑,如今脸上却没了情绪,只作出敌对的姿态,她说:“请你离开。”
季于城站在门口,还想同她说句话,但门已经关上了。他在原地怔了怔,尴尬地垂下手,嘴角泛起苦笑。
奥斯陆的雨总是下得酣畅,夜里雨小了些,但也足以淋湿衣裳。季于城走在路上,有辆车停下,车窗打开,一个蓝眼睛的青年递给他一把伞,邀请他坐车,季于城接了伞道谢,却婉拒了对方让他搭车的好意。
他想起也是在这样的雨天,他选择了和梁茜分手。
五、
即使被许多人所不看好,梁茜和季于城的恋情还是持续到了大四的秋天。
徐教授一直都很欣赏梁茜,她成绩优异,做学术严谨认真,是最合适不过的科研苗子。大四一开学,徐教授便告诉梁茜,他为她申请到了公费出国留学的机会,全国的名额也不过几个,完全不用担忧留学资金的问题。
当梁茜兴奋地将这个消息告诉季于城时,她却察觉到他似乎没那么高兴,但还是笑着对她道喜,只是笑容没有平常那么明朗。之后的一个月,他也显得有些冷淡,而忙碌地准备各种资料的梁茜没有太意识到。
其实一切蛛丝马迹都意味着爱意的消逝,抑或,从一开始就是镜花水月。
出国前夕,大学间举办青年篮球赛,季于城是前锋位置。梁茜也去看了比赛,但她记错了时间,去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
雨点吧嗒吧嗒地落下来,还好她提前看了天气预报,备了两把伞。问过替补队员,说季于城在后台更衣室那边,她连忙跑过去。即使过去很久,她也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阴霾的雨天,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她穿过充斥着风和雨水气息的空荡荡的走廊,看到尽头的他坐在休息椅上在换衣服。
梁茜跑得急,裤脚湿了一大片,头发也变得一绺绺的,季于城刚脱掉球衣,他的头发也是湿的。看到梁茜,季于城愣了愣,动了动手中的毛巾问:“你怎么来了?”
梁茜说:“我本来就是想过来看比赛的,可惜记错了时间。”
他递给她一条毛巾,突然道:“出国的事,已经定了?”
“嗯,都安排好了,”梁茜又小声道,“就是很舍不得你,但我会给你写信和打电话的。”
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像一座冷山。他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声音听上去好像很疲惫。
他闷闷地说:“我不喜欢异地恋,太累了,不如,我们分手吧。”
季于城的分手通告来得比秋雨还急,打得梁茜措手不及,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宿舍,在想:为什么呢?
是了,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告别。伦敦那么远,八千多公里,八小时的时差,那么长的距离,如何能抚平彼此的思念?哪怕是她在办理签证时都是迟疑和不舍的。
梁茜恍然大悟,匆匆忙忙去找了徐教授,提出退出冬令营。徐教授很诧异,这么好的机会,别人争着要,她怎么就想放弃了呢?
但是梁茜还是坚持,徐教授最后让她再想一想,做好决定三天后再和自己说。
秋雨缠绵,梁茜从宿舍楼里出来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她去了季于城的住处,因为他早就给了她通行证件,保安没有为难她。
一路上梁茜怀着饱满的期待,她希望能够挽回他,即使是放弃一些东西,她也觉得值得。
她想了很多,包括他和她的未来,当她带着憧憬走到楼下,望见前方的情景,不由得恍惚。
梁茜停下脚步,看清一对青年男女拥抱在一起,一个是季于城,另一个是她不认识的女生,模样娇俏。他目光中的情绪,和曾经给予她的一样温柔。
她在那一刻才醒悟过来——哪里是因为告别才想分离,是心早就脱了轨,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拉回。
雨水砸在伞面上,没有人看见她的泪水砸在滂沱的雨中。
六、
十月三号在报告大厅举行的慈善会,梁茜准时去了,却顶着两个黑眼圈。
与季于城久别重逢,她表面镇定,但还是落得个整夜失眠的结果。
这次慈善会是针对理工科的学生进行的,家庭贫困的学生可以申请助学金,对学生们而言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梁茜也是去了才知道,慈善机构的投资人就是季于城。在慈善会上,她见到了季于城,这时也明白了他出现在挪威的原因。
他一身西装,长身玉立,五官的棱角比多年前愈发清晰。看到他在台上演讲的样子,梁茜有些愣怔——原来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
慈善会后,季于城找到梁茜。人潮散去,灯光之下,他的脸上没有了台上的自信,反而显得有些落寞,但也前所未有地真诚。
“对不起。”
季于城凝视着她的双眼,薄唇吐出这句话。
他还说先前是自己唐突了,但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关注她,也是因为她在这所学校,才会有这场慈善会,那个雨天的相遇实际上并非偶遇。这么多年以来,他常感到后悔,但那一天他还是太急了,在没有表露真心时提出复合,显得冲动又傲慢,让她加深了反感。
这还是梁茜第一次在季于城的脸上见到懊恼的情绪,他一向都是从容潇洒的,不该这样。
她心口突然掀起风暴,匆忙摇摇头,小声说“对不起”,然后转身跑开。
如果不是再度遇到周雯瑜,梁茜并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他们分手后,和季于城在一起的女生名叫周雯瑜,周家也是国内知名的富商之家,他们两个人真正算得上门当户对。但周雯瑜没有接触家族企业,她成年后就进了娱乐圈,做了一名演员。
这一次,她是来挪威拍戏的,这几天导演生病,她便有了点闲暇时光。见到梁茜,周雯瑜竟然也知道她,请她去咖啡厅坐。
她说:“我只在阿城的照片里见过你,这次终于见到真人了。”
说到这里,她还是带着笑的,只是说起往事,周雯瑜叹了口气。
季于城的父亲季卓是非常成功的企业家,也是最适合做商人的那一类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先,而非爱情。季于城的母亲和季卓便是商业联姻,不出意外的话,季于城也该走上这条路的。
但他生来其实并非循规蹈矩之人,高考后,季卓让他去学商业管理,季于城转头就报了物理系,气得季卓停掉了他好几张银行卡。
如果不是篮球场旁的那个意外,他或许不会谈起这场恋爱。他只是在梁茜误会之后不好意思拒绝,当然也想做新的尝试。
可是后来想想,他哪里是那么不擅长拒绝的人,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是特别的,从她为了一只小野猫小心翼翼地向他求助开始。
季于城的朋友在私底下也难以理解,大约是他原本可以选一位公主,即使是灰姑娘也可以,但最后他却选择了丑小鸭。
像他们这样的人,人生轨跡似乎是定好的,终究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度过波澜不惊的一生,而梁茜却是不一样的。
季于城从那场始于意外的恋爱中认识了一个全新的梁茜,在那之前,他从未认识到梁茜的可爱之处——她善良又真诚,不生是非,不耍弄心机,甚至连撒娇都不会,她甚至没有多少钱为他准备生日礼物。
可是她一直在用心地爱他,才会花两周的时间为他织一条围巾。她是简单又纯粹的,她的世界除了对科学知识的求索,剩下的都是可贵的真心。
他其实算不上太有耐心的人,偏偏待她前所未有地用心。他带她去过海边party(派对)后,那些嘲笑过梁茜的人,都被他疏远了。
但他自己终究不是商界的局外人,当家族企业内部分裂,父母亲劳心费神,白发渐生,他不得不改掉叛逆的性子,担起自己的职责,去重振家族企业的辉煌。季氏要和周氏联盟,他也不得不牵起周雯瑜的手。
那个时候,季于城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梁茜的感情有多深,所以他草率地提出了分手,以至于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陷入后悔。其实在那场风暴来临之前,他从来没想过和她分手。
周雯瑜最后对梁茜说:“他这几年都是单身,也常和我说起你,我想阿城是爱上你了。”
周雯瑜离开之后,梁茜在咖啡厅坐了许久。
第二天早上,季于城收到了梁茜的短信:我们回一趟母校吧。
七、
航班降落在冬雨中,梁茜和季于城下了飞机,坐车去了老校区。
梁茜上次回到这里还是一年多以前,故地重游,熟悉又陌生。图书馆翻新了,不再是老旧的模样,墙壁上爬着有些枯黄的藤蔓,生动地演绎着冬日的萧索,大学校园到处都充满了凛冬也掩不住的青春气息。
走到篮球场边上时,季于城侧头看她,他们的爱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图书馆闭馆了,他们去教学楼走了一圈,已经是傍晚,到了天台,季于城才发现那里那里已经建起了小型天文台。
“和以前不一样了。”梁茜说。
季于城还没来得及开口,梁茜突然望向他,眼眸清澈,让他心神一动,但她的话却让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我们分手之后,我还来过这里几次,那时候会有些感触,但是现在没有了,”梁茜笑笑,“其实你是很好的人,但我真的已经放下了,我希望你也能放下,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不是吗?”
她的笑是纯净的,而他心里的钝痛开始蔓延。
季于城记得许多年前的拥抱和吻,时隔几千个日夜,都还那么清晰,原来他早就被心动之神垂青,却不知自己已坠爱河,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而时光从不相信迟钝的情感。
季于城的身影彻底消失时,梁茜才红了眼睛。
季于城爱她这个事实是泡了糖水的柠檬,既酸又甜。重逢时他说她应该还喜欢他,他是那样自负,但他没有猜错。
在梁茜的爱情里,季于城永远都是赢家。
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是她梦里的常客,她总想起那些属于他的好,一刻未停。所以她才会在重逢后答应他的邀请,请他到自己的公寓,在将人赶走后又悄悄地跟出去,让那个蓝眼睛的青年司机替自己送了一把伞。
如果是八年前的梁茜,大约会义无反顾地投向季于城的怀抱,但现在她有了更深的责任。重要的科研项目耗费的是数年甚至几十年的工夫,因为涉及科研机密,个人的利益会变得微不足道。她需要长时间投入到研究中去,或许几个月才能见他一面,甚至一年半载只能遥遥相思。
在飞机上,她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多年后的季于城的朋友都已有人陪伴,而他依旧孑然一人。
幸福的家庭,她给不了,也就不必言爱。孤独和寂寞可以属于她一个人,但她不舍得他为此牺牲。
其实在更早更早以前,她的心里就埋下了喜欢的种子,否则换了别人的话,便不会有抄到习题的机会。
其实她去送他落下的课本,也听到别人那句“你真的对梁茜有意思啊”,也听到他的回答,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重要,如今侥幸得到的这些已经是惊喜了。
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梁茜想,将来他会遇到更好的人,有更好的人生吧。
八、
梁茜坐飞机飞回挪威的时候,季于城并没有去送别。
但是三年后,他还见过梁茜一次。她参加的科研项目有了新的成果,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记者会现场围了许多人。
季于城在车里静静地看着,嘴角噙着笑,恍然记起,在多年前的某个森冷的清晨,像幕布一样轻薄的雾甚至到了窗前,瘦削的少女站在讲台前展示她在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在枯燥又艰苦的进修之路上,她的身影永远轻盈。
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踏上属于自己的人生了吧。
回母校的那一天,和梁茜分开后,季于城见到了久违的徐教授。
后者已经是满头白发,但还认得他,将人迎进来端了杯茶,坐下时却吹着胡子哼了一声:“我记得你,就是你差点拐走了我的得意门生。”
徐教授说,梁茜与他分手后还是参加了冬令营,但是分手后的一年她都很痛苦,经常失眠,学习成绩也有了下滑,因為注意力不集中差点出了实验事故,险些要被留学的大学遣返,直到后来才慢慢地走出了阴影。
“她是个很纯粹的人,这些年我教过那么多学生,都很少见到那样干净的孩子,”徐教授说,“如果她能一直保持纯粹,想必会获得更大的成就的。”
也是这一番话打消了季于城继续追逐的念头。
她教会了他很多,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会觉得无趣,即使站在许多人站不到的地方,也如一无所有一般,后来他想通了,是因为缺少热爱。
而现在,她是他唯一的热爱。这两年,他做了不少的慈善,每当看到那些大学生热泪盈眶的样子,他总会想,如果那时候的梁茜也有人帮助,会不会走得更轻松一些。
他们共同救助的那只野猫在去年老死了,走得很安详,没有经受什么痛苦。所以季于城没那么难过,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与梁茜相关的存在又少了一个,他也不能对它讲那些过去的故事了。
三年后的今天,他在人海中看她,又想起那天她说的那句话:“其实你是很好的人,但我真的已经放下了,我希望你也能放下,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不是吗?”
想到这里,季于城突然就笑了,他才不相信呢,她在飞机上做了噩梦,梦里都在叫他的名字。
但她既然做了那样的决定,应该没以前那么爱他了,自己的纠缠或许是多余且让人厌烦的,但他还是希望她能记得那些美好。
梁茜留下了很多记忆,当然,她从他这里带走的也不少。
从徐教授那里离开的时候,寒气压在他的肩头,分外沉重,像是在祭奠着一些未能挽回的事情。
他终究是没有去过她的面前,而日子一样得过下去。不过是以后山高水长,他照样可以活得潇潇洒洒,只是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盛他心中爱意。
不过如此。
记者会结束,人潮散去。
季于城摇下车窗,看到梁茜朝人群挥动手臂致意,他也缓缓举起手臂,与她遥遥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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