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新浪微博:@归归归归嘘
归墟,南方人。2014年开始发表短篇,作品散见于《花火》《飞魔幻》《爱格》等杂志,擅长写作文风细腻的古代言情小说,偶尔尝试轻松风格。
作品简介:
世人都以为秦荀起兵是为皇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十年经营,权倾朝野,只为一人。
哪怕她步步引诱,设下死局,他也甘之如饴。
桀骜权臣×腹黑太后,强强相争,棋逢对手!
(特别声明:因连载需要,部分情节在连载过程中做了删改、调整,最终故事情节以实际出版为准!)
正文:
元宁九年腊月十七,雍州紫云渡,黄昏将近,天边乌云层层叠叠地堆砌着,寒风卷起霜雪,店小二坐在门口,瞅了眼天色,转身正要进里屋,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为首者身披鸦色大氅,剑眉星目,右颊有道一寸来长的旧疤,俨然是行伍之人。
那一行人勒停马,每人腰边都佩着马刀,神色肃穆。
店小二吃了一惊,忙道:“今夜有雪,小店已经打烊了。”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拱手行了一礼:“我与几位兄弟从北地远道而来,赶了一天路,不知店家能否提供些饭食?”
店小二张口,上下牙冻得直打战,掌柜放下账本走了出来,笑着相迎:“还有炙羊肉和温酒,客官们不嫌弃的话,便进来歇歇脚。”
入夜后,风雪更密,店小二将马匹拴好,喂了粮草,小步跑进茶馆,抖落一身积雪。
一行人已经在茶馆里头坐下,将两张木桌拼在一起,一边烤火取暖,一边等着上饭,时不时插科打诨两句。
店小二去后厨晚了些,又挨了掌柜一顿训,嘟囔着道:“说了关店,是他们非要进来的,七八匹马要打点,我一个人怎么忙得开?”
掌柜五十来岁,年轻时在北地参过军,眼力、见识都在他之上,于是斥道:“没瞧见那些人的佩刀吗?看形制应该是北地军中的样式,这时节赶着入京的贵客,哪里是你我得罪得起的?”
训完,不放心这个愣头青独自应付一屋子人,掌柜便将店小二留在后厨烧火,自己捧着两大盘炙羊肉出去。
那些人饮了些酒,面色微醺,掌柜送完羊肉便想借口离开,为首之人唤住他:“我有些事,想向掌柜讨教。”
他抛来一枚碎银,掌柜接住,赔笑道:“客官想知道些什么?小店偏僻,消息也不大灵通。”
那人问他:“陛下的病情,掌柜可听说了?”
“官家陆续病了两年,这是端国上下都知道的事。不过官家半年前就开始讓东宫监国,传言说连辅政大臣的人选都定好了,怕是要托孤。”说到这里,掌柜叹了口气,“官家仁厚,可惜只有东宫这一位皇子,必定是宠爱的,据说性情养得过于娇弱了。”
过了小会儿,那人又问:“皇后呢?就没有关于她的传闻?”
“小薛后?”掌柜愣了愣,“小薛后性子娴静,几年前入宫受封后一直在御前伺候,与东宫相处融洽,倒是极少听说这位娘娘的事情。”
他晃了晃杯底的酒,说道:“掌柜这酒酿得不错,等有空了,我定来讨教方子。”
掌柜亦笑:“客官若喜欢,尽管多饮些。”
“还有一件事,想要讨教掌柜。”他抬起眸,一双琥珀色眼瞳在烛火的映照下,越发像是质地上好的琉璃,“凌王与官家一母同胞,东宫年幼,京中可传过凌王属意皇位?”
琥珀色眼瞳是北蚩人才有的特征,见他竟生了这般模样,掌柜不由得惊骇,连舌头也不利索起来:“妄……妄议天家之事可是要杀头的,客官莫要多问了。”
他笑了笑,只道:“有劳掌柜。”
掌柜进了后厨,背上冷汗涔涔,他一巴掌扇起倚在灶台边烤火的店小二,低声道:“快些把饭食热好送过去。”
店小二不明所以,捂着脑袋闷声哼了几句,端起托盘出去,那行人已经离去,留了锭银子在桌上。
他收起银子,喜不自禁,去后厨禀告掌柜。
掌柜坐在灶膛前烤火,斜倚着墙壁,双目微合,似是在打盹。他连唤数声,见掌柜仍无反应,壮着胆子轻轻拍了下。
纸糊的窗户上不知怎的破了一个洞,北风倒灌进来,掌柜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心口插着一支弩箭,还在流血。
店小二探过鼻息,随即连滚带爬地逃向后院,连银子掉了,也顾不上捡。
后院的马匹早就没了踪影,一地泥泞雪水,那一行马蹄依稀是往南去,再过数百里,就是雍州兵营……
第一章·惊变
元宁九年冬月第一场雪,落得比以往要大许多,及至黄昏终于止住,整座宫阙掩于皑皑白雪之下,一眼望去尽是肃杀寒意。
薛萦坐在偏殿里剪灯花,萧琰服过药后睡下,承明殿里有医官和宫人看守,无须她时刻陪在御前。
大概是困得厉害,她竟也无梦无魇地睡了会儿,醒来时外头廊上点了宫灯,等候在帐外的女官绛珠轻声说道:“娘娘,方才太子殿下过来了,见娘娘睡着,故在外殿等候,说是等娘娘醒了,一道去承明殿请安。”
薛萦起身,吩咐绛珠:“让太子入殿等候。”
她匆忙梳洗过,见到萧钰,小小的人儿,拥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瓷白的面孔,大大的眼睛遮掩在鸦羽似的睫毛之下。他是一个生得精致的孩子,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这样说,甚至于,过于女气了。
萧钰向她行礼,见萧钰一双小手冻得通红,薛萦递去一个暖炉。他却没有接,轻拽了一下薛萦的衣袖,小声央求道:“若父皇还在歇息,娘娘便不要带儿臣进去请安,免得扰了父皇清宁。”
明帝萧琰宽厚仁德,唯独在养育储君一事上甚是严苛。薛萦不止一次瞧见他怒极时起身,随手抄起一卷书便敲打萧钰,也难怪萧钰会怕他父亲。
寒风刮过,长廊上挂着的宫灯摇曳起来,薛萦牵过萧钰的手,低声道:“殿下每日都要去请安,今日自然不能例外。”
萧钰紧跟在她身后,多半是不太情愿的。
入了承明殿,正逢宫人呈上晚膳,无外乎是一些清淡菜肴和药粥,薛萦与萧钰一道行过礼,于殿下等候。
承明殿的地龙要烧得暖和很多,薛萦站了一会儿竟有点犯困,不多时听见小黄门过来传唤太子,当即清醒过来,轻轻拍了一下萧钰的小脑袋,道:“去吧!”
君父照例是要考查《治国策》的,萧钰记得不熟,磕磕巴巴,还未背到一半就被萧琰打断,怒斥几句,就将他逐了出去。
小黄门奉命将他送回东宫,经过殿下,他复又向薛萦行礼道别,一双眼眸忍着泪,红通通的。
薛萦心中默叹,上前伺候萧琰用药,柔声说道:“殿下年幼,毕竟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陛下不宜操之过急。”若是平常,她断然不敢当着萧琰的面径直为萧钰求情,可今夜见他委屈至极,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萧琰拾起一枚加应子,含在嘴里除去药汤残余的苦味,眉头紧锁着,却不说话。
薛萦知晓怕是自己的话触犯到他,于是笑了笑,又道:“方才是臣妾失礼,臣妾一介妇人,原本不应过问东宫之事。”
“并不是怪你,只是这孩子太不成器,平日太师布置的课业总完成不了,连朕亲自督促,也不见起色。”萧琰道,“你疼爱他,自是好的,可一味劝说不加管束,便是害他。”
薛萦点头,准备听他训斥,萧琰却收了怒容,缓和神色,与她说道:“一个月前北蚩南下,宁州又打了场胜仗。年关将近,朕召了宁州刺史秦荀入京领赏,以示嘉奖。”
秦荀这个名字,薛萦从旁人口中听到过许多遍。
世人最为津津乐道的是元宁五年那一役,北蚩越过边境攻到宁州城下,秦荀主动请缨,率一小支骑兵从侧门出城,绕道偷袭敌方兵营,施计纵火焚了辎重粮草。不料北蚩的右将军阿浑邪发现异常,率兵追截,秦荀单枪匹马迎战,将阿浑邪斩于马下。那年宁州的冬天提前到来,北蚩被迫退兵,秦荀因此名扬北地,一路晋升,官至宁州刺史。
秦荀常年戍守边境,执掌二十万宁州军,薛萦与他无过多交集,也仅在去年春狩时见过他。
萧琰对这位宁州刺史一向青睐,数次在朝堂上夸赞他的军功。
此番萧琰主动和她谈起秦荀,薛萦不知他的用意,只好说道:“臣妾驽钝,朝堂上的事情,一概是不太清楚的。”
“去年西青山春狩,你与女官走散,是他将你救出,皇后可还记得此事?”萧琰看着她,目光幽深。
薛萦素来避讳提及这桩旧事,低头避过他的注视,轻声道:“臣妾……”
“皇后总是这样谨慎,鲜少过问朝堂的事,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萧琰打断她,“储君尚未长成,京中不乏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者,眼下的局面,皇后心里分明清楚得很。”
他話中之意,指的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凌王。
萧琰膝下只有一位皇子,早早立为储君,可太子年幼,难以执掌大权,况且前朝便是亡在幼主手中。朝臣们私下多有议论,也不乏公然上书请他改立储君者,都被他赏了一顿廷杖。
朝臣们背地里的议论倒也算不得什么,更令萧琰伤神的是,与尚未长成的皇孙相较,太后似乎也更倾向改立次子凌王为储。
便是在生母的胁迫劝说之下,萧琰不得不分了些实权给胞弟,虽然之后萧琰想法子迫使他之藩去了南边的封地,但他手底下多少有点兵将。现今萧琰病重,凌王以公务繁忙为由,久未归京,一番举动令他起了疑心,便逐渐谋划起来。
薛萦道:“陛下正值壮年,太子殿下得陛下悉心教养,也无须臣妾为他过多操持。”
萧琰靠在金丝绣边的软枕上,半眯着眸子,道:“朕觉得乏了,你回含凉殿吧!”
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深及膝盖。绛珠去传唤步辇,薛萦立在殿外等候,风卷着雪扑面而来,廊下宫灯不久也覆上一层薄薄霜色。她静默地望着,便不由得出了神。
直至内侍抬了步辇过来,薛萦才收回心绪,伸手接住一片落雪,对绛珠说道:“你去趟东宫,若殿下还未睡,将他接来含凉殿。”
那雪花很快融化在掌心,凉意丝丝沁入,扩散至四肢百骸。
回到含凉殿,薛萦命宫人添置炭炉,将九支铜制烛台点上,照得宫室内明亮如昼。待一切准备妥当,绛珠正好携萧钰到了殿外,薛萦屏退宫人,只让萧钰入殿。
萧钰有些发蒙,旋即手里被塞了一卷书,正是在承明殿请安时背诵的《治国策》。
薛萦笑意盈盈:“冬夜天黑得早,殿下如果晚间无事,就来含凉殿背书吧!”
之后几日,太子再去承明殿请安,竟意外地没有惹怒明帝。
薛萦用白玉调羹轻轻搅动,只盼着汤药快些凉下来。萧琰正批阅奏疏,御笔朱批,只稍抬眸便可窥见其中内容,她却不敢多看。
等他批完奏疏,药也差不多温度刚好。薛萦递上,他一饮而尽,用素绢拭去唇边药渍,道:“太子近来表现好了些,想必是你教导了他。”
“臣妾才疏学浅,只能敦促殿下闲暇时多读些书,将来好为陛下分忧。”薛萦顿了顿,才说,“殿下念书好些年,身边也没有伴读,不过近来和臣妾提起,想讨要一个伴读。听说是梁大人家的公子,年长他两岁,是在国子监认识的。”
萧琰神色冷下几分,似有不悦:“让他安心念书,莫要想这些无用的事。”
薛萦本想为他再争取几句,瞧见萧琰的神情,将话咽了下去。
“他似乎从小就喜欢同你亲近,有什么事,也极少与朕说。”萧琰道,“当初许你中宫之位,朕其实是存了私心的。”
薛萦福了福身:“臣妾知晓,日后必定尽力辅佐殿下。”
而后他又问了后宫诸事,萧琰不喜女色,妃嫔原本就不多。灵毓皇后仙逝以后,他下令遣送走几位妃嫔,剩下的都安分守己地待在各自宫中,倒是给薛萦打理后宫省去不少麻烦。
略微答过几句,萧琰便让她回去了。
从承明殿出来,回廊下远远立着一人,身着绛色官袍,长身玉立,样貌看起来甚是清俊。
或许是相隔太远,或者是教漫天风雪遮住了视线,薛萦看不真切他的眉目,便这样遥遥望了一眼。纵然只是这一刹的相逢,竟也令那人发觉了,向她叩首行了一礼。
她没有做过多停留,转身离去,绛珠跟了上来,将她扶上步辇。
“方才给娘娘行礼的人,是大理寺少卿谢怀虚,听闻陛下召他入宫,是为了商议开春后大赦犯人祈福之事。”绛珠压低了声音,同她说道。
薛萦淡淡应了声,垂下眸:“陛下兴许是想为东宫祈福。”
那夜薛萦让宫人将熏香换成安息香,纵然如此,她睡得依旧不安稳。前尘旧事携卷风雪一并涌入梦中,恍若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她与父亲从宁州回到京中,入宫拜谒已成为皇后的堂姐。那时堂姐怀孕八月有余,腹部高高隆起,她将手覆了上去,感知到胎动,忍不住发出小小惊呼。
堂姐温柔地笑着,要她快些定下夫家,只待及笄,便嫁过去。她两靥绯红,悄声告诉堂姐,父亲为她许了亲,是他的故友谢家,谢家公子幼时与她同窗读书,算是知根知底的。
而后堂姐难产而亡,薛家遭难,又逢谢家伯伯病故,谢家公子须守满三年孝才能娶她过门。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却不承想,等来的竟是天子下旨,命她入宫。
天子心系灵毓皇后,有意立她所出的皇子萧钰为储,召她入宫,实则是为了给萧钰寻个品性贤淑的养母。
她父亲是不愿意的,但与薛家满门的前程相比,父亲的这点抗争又算得了什么?
及至后来,谢怀虚考取功名,入京为官,她才又见到他。
那时她立在珠帘后,见他从容叩拜,称呼她“娘娘”,从此与旁人无异。
入宫数年,她从妃位一路升至皇后,依照天子的旨意,安抚后宫,养育储君,也许心里早已將他放下,只是寂静无人时,终究还是会想起这个人、这些事。
萧琰的病,是在腊八节过后变得严重起来。
宫里熬制了腊八粥,萧琰嘴里苦涩,命小黄门取了半碗。粥已经有点凉了,但他执意要吃,于是小黄门呈上去,结果当夜他就因再度受寒而高热不退。
薛萦赶去时,承明殿乱成一团,太后和各宫妃嫔皆在,如花似玉的年轻妃嫔们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而那位呈粥的小黄门已被杖毙于殿外。
萧琰从昏睡中醒来,闻见哭声,心中更是烦闷,冷声斥退妃嫔,留下太后与薛萦。
她以为这对母子有话要说,正要回避,忽被萧琰唤住。
萧琰支撑着起身,声音虚弱,看着太后道:“朕有话要与皇后说,还请母后先去偏殿稍事歇息。”
听他这样说,太后不免惊讶,离开前淡淡地扫了薛萦一眼,薛萦佯装不知,屈身向她见礼。
薛萦取了软枕给他垫在身后靠着,饶是如此,萧琰仍有些吃力。
“朕兴许熬不过年关了。”他缓缓说道,“太子性情顽劣,这几年承蒙你的照拂。薛家教出来的女儿定是不会差的。待朕百年之后,望皇后继续辅佐太子。”
与他相伴数载,两人之间虽无夫妻情分,现下听他交代身后事,薛萦心里生出悲戚,点头应允。
萧琰继续说道:“储君年幼,凌王与朕一母同胞,如今有诏仍不归京中,私下里许是在谋划,恐怕太后心里也更偏向那位。如果真到了那时,羽林军的兵力部署用来护卫宫城定是够了的,你不必顾虑太多,安然保钰儿继位即可。”
薛萦眼中有了水意,道:“臣妾知晓。”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薛萦愣怔,下意识便要将手抽出,可他使了些力气压制住她,道:“朕下旨召你入宫那时,原是知道你已经许了亲的。可钰儿年幼,宫里头那些妃嫔都想竞相诞下皇嗣,朕不放心将他交给别人照看,思来想去,便只有你了。”
薛萦入京时,便做好打算替他萧家打一辈子长工,挂个虚衔在宫中,抚育小外甥,安分地守着红墙碧瓦了此一生。
萧琰这般与她说心里话,倒有点体恤臣下的意味。
她定住心神,道:“在我心里,陛下是大端国的君主,是阿姐的夫婿,我从未想过逾越。”
萧琰缓缓说道:“日后朝局稳定,待钰儿亲政,你若是想离开,便寻个法子出宫吧,对外就说是病殁了。”
薛萦道:“我从小便没有母亲,两年前父亲也过世了,世间之大,除了陛下赐给我的含凉殿,已无处可去。”
闻言,萧琰松开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父常外出游历,嬷嬷们照顾我并不细致,我害了一场大病,险些丢命。阿姐知道了,将我接去她的院子里照顾,这才好转起来。在阿姐入宫成为陛下的皇后之前,我都是长在她的身边。”薛萦抬眸,一双眼澄澈清亮,“阿姐难产而亡,殿下也是从小没了母亲,我虽不能替代他的生母,但至少,不会容许旁人欺负他。”
萧琰顿了片刻,才道:“你心底柔善,把钰儿托付给你,朕很放心。”
更漏声重重,夜渐深,薛萦想起太后还在外殿等候,许是有话要和萧琰说,忙收敛好情绪,向萧琰见礼,退出内殿。经过那座紫檀木山水屏风,她瞧见萧琰用帕子掩住口鼻猛然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断断续续病了三年,整个人形销骨立,如飘零在秋风中的一片枯叶,薛萦明白,他没有多少时日了。
萧琰的病牵动着整个后宫,此次他却命妃嫔们按照位分轮流去御前伺候。眼看除夕临近,明帝的病未有好转,一日比一日严重起来,太后起先只在永宁宫设了佛龛上香祷祝,后来便提出要去京郊的清音寺为陛下祈福。
清音寺在灵虚山上,这时节无香客前来,山道几乎被大雪封住,仅有寺里僧人清扫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勉强可以通人。尚未天晴,若此时上山,再遇上一场雪,便要被困在寺里。
得知太后要出宫祈福,薛萦并不诧异,拨了几位内侍与之同行,以便护卫,并亲自打点所需行装。
即使这样,她去永宁宫请安,还是不免遭太后奚落。薛萦无视她话里夹枪带棒之词,见随行的宫人物资准备妥当,福了福身便要告退。
太后斜靠在贵妃榻上,拥着狐裘暖炉,听闻她要走,轻哼一声:“本宫原本就没提起要去灵虚山祈福之事,陛下要让本宫去,本宫只好走这一趟。许是你在他面前提起了什么,才让他非要赶在风雪天撵走本宫。”
薛萦并不将她的这番指摘放在心里,说道:“近来恐有变故,陛下是担忧娘娘的安危。灵虚山地处京郊,僻静幽远,将娘娘安置在清音寺中,陛下也可放心些,还望娘娘体恤陛下身为人子的一番孝心。”
“京中分明好端端的,哪来的什么变故,定是你在我们母子之间挑拨了什么。”太后的声调骤然尖锐起来,“他说要纳你入宫,我便不同意。偏偏他就跟中了魔似的,非你不可,就跟当初他即位后不顾朝臣反对,立你族姐为后那般。你们姊妹二人都是托生来的狐媚子,这一世专去祸害了他。”
薛萦当即伏跪在地,也不为自己分辩,却想,太后这般骂她,也算是变着法儿夸了她皮相生得还算不错吧!
幸而她申斥了几句,不再继续往下说,让宫人扶起薛萦。
骂得久了,她也心累,叹了声气,缓和了语气问薛萦:“陛下是糊涂了,可皇后当真觉得阿钰这孩子,能担此重任?”
薛萦顺手抚平下裳的褶皱,笑了一笑,道:“娘娘,这是陛下心中所求,臣妾身为大端的皇后,所能做的,只有竭力助他达成。”
想要保东宫顺利继位,首先就要拔除凌王这一隐患。凌王离京数年,在宫中的耳目早已被萧琰清理干净,唯一能与他联络的便只有太后。将太后送去灵虚山,一来可以阻断两人私下里的书信往来,二来,也是为了防止宫变当真发生,两军若是在禁庭之中混战,恐会伤到太后。
博山炉里投入新的香片,太后躲在袅袅青烟之后,目光有些闪烁:“他答应过本宫,不会伤害手足。”
薛萦道:“陛下应允了娘娘,自然是要做到的。”?次日清晨,太后出宮祈福,薛萦将太后的车驾送走,回到含凉殿,萧钰正等着她。
这个时辰,他应该已在国子监念书,薛萦来不及问他缘由,命绛珠去传步辇,将他交与国子监的徐太师。萧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忙道:“父皇昨夜说了,儿臣近来表现尚可,准许儿臣歇息一日。”
听闻这番说辞,薛萦仍不放心,询问过他的近侍,这才松了口气,牵着他一同入殿,唤宫人为他准备些吃食。
“儿臣不饿。”萧钰却将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显然有点生气,小声道,“娘娘并不信我。”
薛萦起先是担忧他无端逃学遭父亲训斥,却没料到他竟会在意方才那样一件小事。焐热了他的一双小手,薛萦才笑着道:“我近来要烦忧的事有些多,若是怠慢殿下,请殿下恕罪。”
萧钰望了望她,似懂非懂的,想了会儿,低下头道:“我也不是存心要与娘娘置气。”
言罢,萧钰伏在她膝上,专心致志地用指尖描起她裙摆上绣着的花鸟图样。
小孩子就是这样,不将情绪积在心底,可他长至如今岁数,仍不喜刀剑,对女儿家的东西甚是感兴趣,未免阴柔了些,这点令薛萦犯难。
她任由思绪飘了很远,忽闻萧钰唤她,声音闷闷的:“姨母,我听见照顾我的宫人们说,爹爹快要病死了。”
薛萦吃了一惊,庆幸眼下宫室里只有他们二人,未教旁人听见。
她伸手将他揽到膝上抱着,低声道:“不可以这样唤我。”
萧钰掰着小手指头,道:“可我从小就是这样喊你的,我有母亲,我的母亲是灵毓皇后。爹爹说她生下我以后,就离宫远游去啦!”
薛萦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缕酸涩,温柔地道:“阿钰以后要唤我娘娘,你是储君,是大端未来的天子,别人私下里说的话,不可轻信。”
“可我一点也不想变得像爹爹那样,成日忙碌,见了朝臣和各宫娘娘,也总是冷冰冰的。国子监读书的公子们都有伴读,偏我没有。明明梁家小公子已经同意了当我的伴读,可爹爹就是不允。”他迫切地道,“况且,大端没有那样的先例……”
“阿钰。”薛萦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他对父亲的一腔怨念和控诉打断,“你是陛下唯一的骨血,总归是要面对这一切的。”
他霎时红了鼻头,细声细气地道:“可如果爹爹真的走了,我会害怕的。”
薛萦揽着他,听见积雪压断窗外梧桐木的枝丫,心道:“我也害怕。”
雪天官道泥泞难行,驶出驿馆才几里路,一人一马身上俱挂满冰霜,信使紧握缰绳,扬起马鞭奋力抽下,催促马匹快行。
如此行了百来里,方才赶到下一处驿馆,冒着风雪行路,人与马匹都已是精疲力竭。信使不敢懈怠,喝了半碗热汤,带上炊饼、水囊,换上另一匹良驹复又赶路。
三日后,消息传至京中,凌王闻悉今上病情加重,已放下手头事务,启程赶来。
萧琰冷笑道:“难得他有这份心,下着大雪,也要千里迢迢从豫州赶来探视兄长。”
起先他屡次下诏,都被凌王以各种事由回绝,现今选在这样的时机主动回京,难免不让人生疑。
说完,他便又咳嗽起来,薛萦抬手为他抚背顺气,待气息平稳,萧琰道:“去把太子接来。”
现下东宫正在国子监念书,小黄门一去一回便要大半个时辰,薛萦陪他等待,静默地坐在床边。他双眸阖着,呼吸急促,似是吃力得很。
小太子萧钰入殿时,腋下还挟着卷书,恭敬地向二人行过礼,立在不远处,模样看起来有些拘谨。
萧琰冲他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来。萧钰犹疑了一下,才朝他们二人走来,轻声询问道:“陛下召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萧琰问他:“钰儿近来在读什么书?”
萧钰把书交给近侍,答道:“在学《孟子》里的文章,夫子布置了课业,待儿臣理解熟记了,再请陛下考查。”
“钰儿以后要做一个仁德的君主,勤政爱民,开创盛世。”萧琰眼底笑意温和,抚了抚他头上梳着的两个小髻。
小太子将头重重一点,道:“儿臣谨记陛下的教诲。”
他有些愣怔,分明张口还想与孩子说些话,想了片刻,却转首对薛萦道:“朕病得太久,恐把病气渡给你们母子二人。皇后带太子出去用午膳,今日不必将他送去国子监了。”
听到父亲这样说,萧钰心中生出一阵小小的雀跃,与薛萦一道往外走去,转身经过山水屏风,他停下步子,回首望向病榻上的父亲,声音软软糯糯:“爹爹的病,何时才能好起来?”
萧琰笑着道:“等到年后开春,柳树抽了嫩芽,鹿苑的梅花鹿长出新角,爹爹便能好起来了。”
萧钰想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道:“那等爹爹政务不那么繁忙了,陪我去金明池边放纸鸢好吗?爹爹已有好几年没有和我去过了。”
望着懵懂无知的幼子,任凭萧琰平日心肠再硬,此刻终究也变得柔软。他合起双掌,捏成小兔形状:“等来年春暖,爹爹给钰儿扎一只小兔纸鸢。”
宫烛将影子拉长,投到墙壁上,那小兔摇头晃脑,憨态可掬,终于逗得萧钰展颜。
次日黄昏,萧琰召集宰相与几位老臣入宫,及至宫门落锁,也未见朝臣们所乘的青篷马车出宫。
睡到四更天,薛萦从梦魇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绛珠擎着盏烛台走来,以为她夜里口渴要喝水,唤内殿值守的宫娥去端些温热的蜂蜜水。薛宁摇头,问绛珠道:“陛下今日召见的几位大臣,如今还在宫中吗?”
绛珠道:“听承明殿值守的宫人说,陛下晚间时候命内侍收拾出暖阁,让几位大人暂时歇下了。”
他这样着急召朝臣入宫,兴许是感知到大限将至,预备钦定顾命大臣临终托孤了。
薛萦忙披衣起身,吩咐绛珠道:“取面铜镜来,本宫不放心,要亲自去承明殿御前侍奉。”
还未将钗环戴上,外头便有内侍前来通报,说陛下病情加剧昏迷过去,须请皇后速速赶去承明殿。
薛萦听后,只来得及随手捡起两支素银簪子斜斜插入发髻。
承明殿内烛火通明,医官们鱼贯进出,见了她,纷纷停下行礼。薛萦心中焦急,询问内侍,得知小太子已在赶来的路上。
萧琰依然昏睡着,无转醒迹象,而先前入宫留宿的大臣们此刻跪在屏风外等候传召。薛萦没有流泪,心知这一刻终归是要到来,无论是萧琰,还是她,都已做过准备。
太医提议施金针诊治,薛萦清退宫人,让朝臣们也去外殿候着。金针一枚接一枚刺入头上穴位,萧琰仍无反应。薛萦攥着绣帕,掌心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等了一刻钟,太医令取出金针,撩开官袍跪下向她请罪。她的手微微发颤起来,厉声问道:“还有谁可以使陛下清醒过来?”
太医们跪了一地,却无人敢应声。
薛萦怒道:“养你们有何用?!”
外头骤然喧嚷,一个小小身子不顾内侍阻拦,径直冲入内殿,却被门槛绊了一下,像颗元宵似的滚了进来。
萧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呜咽着道:“爹爹,爹爹好些了吗?”
薛萦走去将他抱起,冷静了些,道:“陛下的病多年未愈,想来你们也尽力了,太医令留下,余下人等去外殿候着吧!”
到了后半夜,便只有她和萧钰以及两位太医在内殿守着。萧琰的气息一阵急促,过一阵却又缓和。薛萦为他拭去唇边的药渍,一颗心始终悬着。
天色将明,萧琰终于转醒,两颊隐隐透出青灰色。薛萦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唤宫人请来朝臣,命他们在内殿的那座屏风后等待陛下旨意。
他勉力从被衾下伸出一只手,示意薛萦来他身边。
薛萦却只跪在床边,犹疑片刻,才握住他的手。他嘴唇翕动,嗓音嘶哑:“太子尚未长成,朝政军务,往后要烦请皇后多加操持。”
她轻声答道:“臣妾谨记。”
又交代了一些其他的事,他吃力地侧过首,望向屏风后。薛萦以为他是在寻找太后周氏,便告诉他太后前几日去了西青山祈福,已派人出宫报信,要午后才能赶到。
他摇头,执着地看着那处,薛萦想了想,又道:“陛下是在等凌王吗?凌王给您递了奏疏,要来宫中探视您,可豫州地远,又逢大雪,还得过上三两日才能抵达京中。”
他的眼瞳開始变得混浊,吐字也含糊起来,依稀是“宁州”二字。薛萦怔了一会儿,忽想起一个月前他曾提起宁州军又同北蚩打了胜仗,要召刺史秦荀入京。
宁州离京千余里,算算时日,眼下秦荀恐怕还在赴京的路上。
可她不解萧琰为何要在弥留之际提及这些,柔声道:“秦将军应是尚在赶路,陛下定要尽快康复,到时当面嘉赏秦将军。”
萧琰动了下眼珠,似乎还有话想说,薛萦凑近,他拼尽所有气力,将一个红梨木制成的小匣放到她手里。薛萦明白他的用意,允诺他道:“待日后寻到时机,我定将此物交到殿下手中。”
他阖上双眸,便又睡了过去,似是疲累至极。
近侍率先发现天子已经没了气息,差内侍将备好的白幡悬出去。握着的手再没有传递出半分气力,可薛萦还是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着。
外头次第响起哭泣声,女官绛珠上前搀扶,薛萦才终于松开他渐渐凉去的手,含泪起身,顾视殿内众人:“取陛下遗诏,宣宰相入殿宣读。”
元宁九年腊月十九,天子山陵崩,余一幼子,名钰,是为新帝。
…………
到了午后,长乐宫的灵堂已布置妥当。内侍要将大行皇帝抬入金丝楠木棺椁中安置。萧钰守在床边,不准内侍靠近,浑似一头发了狂的小兽。
薛萦心中亦是难过,温声对他说道:“阿钰,到娘娘这儿来。”
他呜呜咽咽地哭着朝她走来。薛萦矮下身,将他抱去偏殿,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将他哄睡。
见他熟睡,薛萦让绛珠留守偏殿照看,待他醒后,为他换上朝服和斩衰,自己则先去长乐宫安排诸多事宜。
薛萦没有传辇,冒雪行去,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令她霎时又清醒了几分。
内侍先前向她禀报了消息,太后的车驾被大雪困在清音寺,要等两日,才能下山回宫。
京中朝臣今早闻见四十九道丧钟声,得悉陛下山陵崩,已陆续入宫,由宰相姚婓率领,前往长乐宫凭吊,并等候新君主持陛下的丧仪。
宫眷们还跪在灵堂哭悼,有两位娘娘险些晕过去,让宫人扶到偏殿休息了。
眼下薛萦顾不得其他,向朝臣们公布遗诏内容,扶持萧钰顺理成章即位,才是最要紧的事。
萧琰践祚九年,膝下子嗣单薄,仅有一位皇子,尚不足年岁亲政,是故朝臣们对于东宫即位后,由太后薛氏垂帘听政的安排并无异议。
及至黄昏将近,薛萦才得稍事歇息。绛珠收拾出偏殿供她小憩。她和衣躺下,心绪纷杂,怎么也入不了眠,辗转起身,询问伺候的宫人:“殿下现在何处?可是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守着?”
寻了一圈,薛萦才在莲华楼找到萧钰。他立在栏杆旁凭眺远处,身后只跟了一位小黄门。
薛萦屏退随行宫人,轻声问他:“殿下在看什么呢?”
他应声回首,一张小脸冻得通红。薛萦把带来的披风为他裹上,牵起他的手,听见他低声道:“这天下,以后当真是我的了吗?”
她半蹲下身,与他平视,温柔地注目着他:“殿下不想要吗?”
“这是爹爹给我的。”萧钰看着她,“可本朝开国百年,没有过女子为帝的先例。”
话音甫落,便教北风吹散,也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薛萦才敢让他提起这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九年前的凤仪宫中,灵毓皇后诞下皇长女后骤然离世,陛下悲恸之际,却做出了一个决定,隐瞒皇女身份,对外宣称是皇子,并将其立为储君。
萧琰将对亡妻的哀思尽数寄托在女儿身上,从此后宫再无皇嗣出生。他甚至不惜违背太祖立下的规矩,执意要将皇位传给女儿。
待萧钰坐稳了这个位子,再将女子身份公开,便是宗亲朝臣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条路兴许很艰难,但我会陪着殿下。”薛萦抬手拂去她鬓发间的落雪,“就像殿下的母亲当年照拂我那般,照拂殿下。”
萧钰吸了吸鼻子,上前抱住薛萦,温软的小身子瑟缩着躲进她怀里。
薛萦将她抱起,便要下楼,东南方忽然闪过一瞬光焰,几乎照亮半边天际,那是崇宁门的位置。
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须臾,小黄门不顾僭越,跌跌撞撞地爬上楼,颤声禀道:“殿下,娘娘,凌王……凌王率叛军入京攻城,还请殿下和娘娘移驾别处。”
凌王私下里与幽州刺史早有往来,策反了他,从幽州借道入京,瞒过萧琰部下的耳目,提前数日赶到。被策反的幽州军,加上他从封地带来的军士,凌王手底下有四万余人。
宫中禁卫军加上羽林卫,合计将近三万,可守城与之一战,等候勤王的兵马赶来救驾。
眼下叛军盘桓在南边的几处宫门外,尚未将北面围起来。薛萦借萧钰之手拟了勤王诏令,盖上印鉴,让影卫从北面小门出宫绕行,火速将密信发往京畿周边数州。
夜色渐深,朝臣们跪在殿下,屏息等候着。长乐宫中静得可怕,只闻重重更漏声。
不多时,前方传回战报,禁卫军大统领狄烈临阵叛变,倒戈攻向了羽林军。
薛萦攥着座椅的木雕扶手,掌心渗出冷汗,问道:“眼下羽林卫还余多少军士?”
信使答道:“禀娘娘,羽林卫折损后,仅余万人。”
殿下传出窃窃私语,朝臣们竞相交头接耳,为首的宰相姚斐持象笏出列,似是要进言,薛萦抢先道:“诸位都是文臣,与其留在长乐宫,不如随大行皇帝的梓宫一并迁往春熙殿,等候叛军伏诛。”
她说这番话原是为了安抚臣下,至于是否真的能在今夜清除叛军,却不可知。
朝臣们争执了小会儿,大半愿随梓宫迁行,倒是有三两位年轻臣子选择留下,言愿为新帝执戟,其中便有谢怀虚。
薛萦抬眸望了他一眼,便起身牵着萧钰往内殿去了。
凌王如若攻下皇城,首先定要寻出萧钰,或是直接杀了她,或是将她操纵在手里,成为提线傀儡。
一旦凌王发现萧钰的女儿身份,等待她的便只有第一种命运。春熙殿只是暂时收容之所,萧鈺定不能与朝臣们待在一起,须为她寻个安全去处。
薛萦来回踱步,心中焦虑至极,恨不得现下就挖出一个深地洞将她藏好。如此几番,她终于想起一处,唤来绛珠,低声与她耳语几句。
不承想出了岔子,萧钰不肯离去,哭着要薛萦与她们一起走。
火光照亮夜空,外头隐约可以听见马蹄金戈声。薛萦百般劝慰,萧钰抽噎着,不愿点头。
薛萦被逼得没了法子,抬手掴在她柔嫩的脸颊,力道并不重,但闻清脆一声响。她别过脸,冷冷道:“护送殿下离开。”
萧钰哭出声来,喧嚣的夜里,这样细弱的哭声终究太过脆弱无力。
梓宫已被挪走,长乐宫只有两个宫娥垂手侍立,宫外石阶下,那几位年轻文官正与内侍布置防守之物,依稀可见有火油和弩弓。
薛萦走了出去,夜风裹挟血腥味扑在脸上,寒冷彻骨,那厮杀声越来越近。
片刻后,一人在她身后拱手行礼,道:“外头太冷,还请娘娘移步宫中。”
薛萦知道是他来了,却未转身,笑着道:“谢大人不应该留下,新君年幼,往后朝政上许多事,还需仰仗忠心的臣子们。”
她不希望谢怀虚死在叛军刀下,即便年少的欢喜已被时光消磨殆尽,他们之间再无可能,她仍希望他能活着,活着走出困局,日后辅佐萧钰。
夜色之中凝着杀意,谢怀虚再度向她行礼:“臣,护送娘娘回宫。”
晚风骤狂,檐下铁马相撞,宫灯摇曳不定,踏着一路细碎烛火往前行去,他跟在她的身后默默相送,始终未发一言。他的性子一贯如此,沉稳笃定,知礼,亦守礼。
羽林卫死亡过半,已是强弩之末,小半个时辰后,叛军很快攻至长乐宫。
在乌泱泱的军士面前,内侍与几位文官的抵挡无异于螳臂当车,很快落败。
凌王下令斩了那些小黄门,将文官们捆在一起,暂不处置。
军士鱼贯入殿,凌王提剑走来,剑尖犹在滴血。
此刻,长乐宫静得可怕,薛萦听见自己的那颗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佯装镇静,道:“陛下昨日驾崩,梓宫尚未安置,国丧期间,凌王为何迫不及待举兵入宫?”
说罢,她又逡视一众将士,扬声道:“陛下已在遗诏里定下新君人选,诸位又是因何而来?”
凌王朝她拱手行军礼:“侄儿年幼,恐难以担此重任,臣身为他的皇叔,须得辅佐他,请娘娘告知太子的下落。”
听这话的意思,倒是不急于杀了萧钰。她紧了紧藏在袖中的匕首,道:“朝中自有股肱之臣,不必劳烦凌王费心。”
凌王蹙眉,似是失了耐性,挥手示意身后副将上前捉拿她。
薛萦后退两步,取出匕首架在颈间,厉声说道:“陛下尸骨未寒,你却无端起兵,逼死皇后,他日天下人皆可讨伐你。”
她抱了玉碎的决心,下手又快又狠,雪白的颈上霎时出出一道殷红的痕,血珠子沁了出来。
以她之死,坐实凌王逼宫谋逆的大罪,倒也不算亏。薛萦凄凉一笑,转念又想到萧钰,一个小丫头想要坐稳那个位置,将来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
可她再也没办法护着萧钰了……
一支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贯穿她的左肩,薛萦松了匕首,跌坐在地。
凌王唇边现出讥讽的笑:“臣本就为娘娘想好了去处,不承想娘娘这般着急去见陛下。”
士兵们将一具棺椁抬了上来,那棺椁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雕刻精美,花纹繁复,形制稍逊于天子梓宫。
凌王冷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两位副将上前抓住她的手脚,把她扔了进去。
后背蓦地撞上坚硬的棺底,五脏六腑如被撞碎一般,生生疼了起来,薛萦受不住这阵力道,昏死过去。
醒来时,薛萦身处在密封的棺椁中,四周寂静无声,脸颊一片黏腻,是伤口处淌出的血。那支箭还钉在左肩,整只手痛得麻木了。
她不能就这样被困在棺中,坐以待毙。
薛萦使右手取下发簪,试图利用锋利的簪尾凿穿棺盖,好让空气渗进来。
接连折了两支银簪,棺盖并未受损,仅是内壁多了几道刻痕。薛萦被困在棺中许久,里头空气渐渐稀薄。她有些喘不上气,神志也变得模糊起来,她不再想这几日来的经历,只是放心不下萧钰。叛军破城之际,她才想到去处——把萧钰藏在西苑一口枯井中,命女官绛珠与她待在一块儿贴身保护。
西苑废弃多年,荒草丛生,那口井位置十分隐蔽,并未记载在宫苑布防图内,叛军兴许要花三两日工夫才能找到。
京中告急,禁卫军叛变,密诏已从京中发出,她用性命赌这两日内勤王的兵马尽快赶来,诛灭叛军,迎回先帝棺椁与新帝。
薛萦死死掐着掌心嫩肉,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兴许,兴许援军很快便会赶来了……
可京畿周边屯兵并不多,即便是相离最近的雍州,快马加鞭赶到也要一日一夜整。
她没有多少活路了。
约莫过去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件重物狠狠撞上棺盖,薛萦从昏睡中惊醒,紧接着又传来数次撞击,像是有人想要开棺。
可棺椁被敲入长钉,封得极死,这个法子没有奏效,便再没了动静。
棺内残存的空气即将耗尽,呼吸艰难起来,薛萦抬手拍打棺椁内壁,希冀以此引起外头的注意,她并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多时,传来利器劈砍木料的钝响,棺椁盖终于裂开一道罅隙,新鲜空气渗进来,她如一尾濒死的鱼,大口喘息。
发丝教血污浸透,粘连在鬓边,额头上俱是冷汗,这模样实在狼狈得很。
一声巨响,棺盖劈开,外头的火光照进来,有些刺目。薛萦想要抬手去挡,却见一人,他长了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只一眼,便摄去了她的心神。
这样异于常人的眼睛,从前她只在一人面上见过。
那人俯身将她从棺中抱出,动作算不上轻柔,厉声对左右道:“快去寻太医。”
脸颊贴上冰凉的甲胄,许是长乐宫的火光太过炫目,那一瞬,薛萦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那人抱着薛萦进了偏殿,寻了处床榻将她放下,便要剥开她的衣裳。薛萦清醒了些,挣扎着抬手去挡:“不,不可以。”
稍有动作,竟又牵扯到左肩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再不取出箭镞,你会血流光死在这里。”那人说完,半跪在她身旁,捉过她一双细手腕子按住,两下便用剪子剪开了被血浸泡得发污的衣裳。
偏殿没有烧地龙,空气里泛着凉意,左肩大片肌肤裸露,激得她小小地战栗起来,惊惧羞愤之下,意识复又变得模糊。
那人倒未注意到,将一团布料塞入她的袖口,左手压制住她的身子,道:“娘娘若是觉得疼,稍后喊出来便是。”
薛萦知晓他的身份,奋力想要挣脱桎梏。他眸色微沉,右手使力,拔除了箭镞。
血喷溅而出,他腾出双手用力按压住。薛萦疼得几乎昏死过去,整个人似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却未发出一声呻吟。
她是薛家的女儿,大端的皇后,怎能教人轻看了去。
少顷,太医和宫婢赶到,那人起身揩去满手污血,低声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薛萦疼昏过去前,只瞧清楚一个背影,身形颀长,披着玄甲。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新帝年幼,朝堂之上波云诡谲,薛萦一方面不得不依仗手握重兵的秦荀,一方面却又忌惮他。二人的感情也撲朔迷离……下期连载见《花火》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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