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走在路上,看见两旁的行道树都还是青枝绿叶的,然而迎面大风吹,好冷好冷,有一种被满目春色欺骗的感觉,脑海里突然蹦出四个字:春光赴我。所以有了这个自以为春光赴她而来,却最终发现只是假象的女主。谨以此标题,许愿春天快点来。
我的呼吸急促,在那一刻遥望他灿烂如星辰的眼睛,怦怦直跳的心变成了一只飘飘欲飞的气球,充盈着快乐的气体,被他牢牢攥在手中。
一
从医院出来,我买了最近一班高铁票离开这座城市,走出高铁站后,打车回公寓,进了门,包一扔,鞋也不脱,整个人直挺挺地埋进沙发里,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再醒过来,我头痛欲裂,恍惚生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时空错乱感,坐起身茫然四顾,客厅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大开着,晚风间或撩动半掩的纱帘,夜色在窗外如潮汐般涨落。天的尽头,黑与深蓝的交界处隐隐透出一圈橙红光晕,是将要破晓的样子。
我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一个晚上,从包里摸出自动关机的手机,充上电,屏幕亮起后,随之而来的是几十条微信消息提醒和未接来电。毫无疑问,每一条都来自陈之何。
从这些消息的发出时间来看,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怪不得他着急,他向来最紧张我,把我看作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需要他时时刻刻地看顾着、操心着。
我拨通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下一秒,电话被接通,他焦急的声音传来:“双双,你人在哪?我怎么联系不上你?”
“在家补觉,下周要考试了,这几天睡得有点少,”没开灯,我坐在黑暗中抱住膝盖,轻声回答,顿了顿,又问,“你怎么样?还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你专心备考,等考试周过去我请你吃大餐。”他的口气轻描淡写,一如往常,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過一样。
怎么可能不疼呢?我是明知故问,他也是睁着眼说瞎话。
烧伤的痛感有多尖锐和强烈,我是亲身体会过的。大一有一次做实验被浓酸灼伤了手背的皮肤,那种抓心挠肝般血淋淋的疼,至今回想起来我都忍不住要打寒战。更何况他徒手挡住一根燃烧着倒下的木头横梁,整条小臂连着左手,烧得几乎没一块好肉,在ICU(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了两天才醒,饶是这样,医生还说他运气好,再差一点,就得截肢了。
“你别想着来医院看我,医生说我要静养,我妈也说——”他捏着鼻子瓮声瓮气,模仿何阿姨的方言腔,“双双那个爱哭鬼来了,恐怕医院能给她哭淹咯!”
此时此刻,这个人正躺在病床上裹得跟木乃伊似的,还想着逗我笑。我心中酸涩难言,忘了只是在通话,忘了他看不见,想捧他的场勉强笑一笑,但嘴角一上扬,眼泪就落下来,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手背上。
二
我叫任双霜,他叫陈之何。如果说我们是青梅竹马,有一点我占他便宜的意思。他大我七岁,又早慧,印象里他总是干干净净、不沾尘泥的一张白皙小脸,衬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板着面孔教育我不要做危险的事,忧心忡忡的模样像个小老头。
我们两家交情匪浅,过从甚密,我上幼儿园学写字,第一个会写的人名就是他的名字,因为“陈之何”笔画寥寥,至少比“任双霜”简单得多。
“霜”字太复杂,我只想偷懒,横横竖竖涂一个黑方块敷衍了事。检查功课的陈之何却不留情面,把正在客厅里看动画片看得哈哈大笑的我逮回书桌前,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笔带着我写。他的字非常好看,一撇一捺遒劲有力,秀气又不失风骨,是打小练书法练出来的,也多亏他那时的严格督促,后来的我才没写一手歪歪扭扭的狗爬字。
等我上一年级,他已经是个初中生了。我们读的两所学校仅隔一条马路。我冒冒失失,在学校闯祸不断,怕老师告诉家长,就拉陈之何当挡箭牌,说他是我哥。
要他以哥哥的身份去办公室领人的次数多了,他也心生气恼。出了门他,一边轻车熟路地接过我肩上的书包,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揪我的耳朵:“任双霜,有你这么坑你哥的吗!”
“痛啊!”我夸张地叫起来,其实他根本没用力,只是轻轻捏了下耳垂。
“就你娇气。”他嘴上嫌弃,到底还是怕真的弄痛了我,把我的头发别到耳后,弯下腰仔细瞧了瞧。
想来也好笑,我那会儿才多大点啊,那么小的小萝卜头就知道害羞了,在他的注视下,两只耳朵如同被目光触碰到的含羞草,微不可察地抖了抖,紧跟着慢慢变红——把陈之何吓了一跳:“怎么都掐红了?我没使劲啊……”
我慌忙捂住发红发烫的耳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突然把头低下去,像是乖巧的大狗狗要讨好主人一样,一头浓密乌发探到我的手掌底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揪回来吧。”
他的发质细软,摸起来毛茸茸、暖洋洋的,像太阳底下一吹即散的蒲公英,我爱极了这种手感,但陈之何说摸多了长不高,所以从前都昂着头不让我摸。现在他自投罗网,我岂能放过,一通乱揉过足了手瘾。
他精心打理的发型被我揉成了“鸟巢”,全不在意,抬起头来,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眨啊眨,眸光闪闪,像春日里泛舟湖上搅起的一池柔波:“不生哥哥的气了吧?”
我本来就没生气,除了我爸妈,天底下再找不到比陈之何待我更好的人了。
说起来我真是命好,家中独苗,我爸妈老来得女,四十多岁才有了我,可不把我看成个宝贝金疙瘩,一场小感冒都能让我妈急得整夜守在我床边抹眼泪。陈之何家与我家是故交,陈叔叔和何阿姨都是平易可亲的长辈,可能是只有一个儿子的缘故,他们格外喜欢我,从小到大,凡是陈之何有的,必少不了我的一份。
上四年级时,老师布置命题作文《我的烦恼》,我咬着笔头想了半天也无从下笔,我的生活臻于完美——被身边所有人众星捧月般宠着长大的“混世小霸王”,能有什么烦恼?因为毫无头绪,我只好看着空白的作文纸发呆,看着看着,眼皮一点点耷拉下去。
脑门即将磕向桌面的时候,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及时托住了我的额头,男生无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啊,这一写作业就犯困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陈之何就读的高中是寄宿制,每周日下午有半天的所谓“放风”时间,晚上还要赶回去上晚自习。就这么一下午的工夫,他不约同学出去玩,也不回自己家,反而经常溜来我家,还给我带我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很难买到的小蛋糕。
我抬起头揉揉眼睛,冲着他傻笑了一下,把作文本推到一旁,开始专心致志地吃蛋糕,舌尖上满是甜蜜的滋味,不禁心旌摇荡起来:“陈之何,你带我出去玩吧。”
“你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
“我回来写也一样的。”
“不行,”他的态度很坚决,“我还不了解你?玩完回来你会说等吃完晚饭再写,吃完晚饭你会说先眯一会儿再写,然后闷头一觉睡到天亮,结果就是交不上作业被老师教训……”
在他面前半点花招都使不出来,我抱头哀叹:“啊——陈之何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听话,写完就带你出去玩。”他哄道,然后拉过我捧着脸的左手,将我的袖子卷上去一点,又从桌上抽了张面纸,替我把手腕上不小心蹭到的黏糊糊的奶油擦干净。
他的动作轻柔细致,背光而立,身后的窗外是响晴天,阳光灿烂,坐在书桌前的我仰头凝视他,男孩清俊的眉目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浅金色细纱,面部轮廓模糊柔和,宛如一幅暖色调的古典油画。
见我盯着他不说话,陈之何擦掉奶油后没有立刻松手,而是钩了钩我的小拇指:“拉钩保证。”
再提起笔,我灵感迸发,认真地在空了许久的白页上写下第一句话:我的烦恼是一直被当作幼稚的小朋友,好希望快点长大,成为能够不被一眼看透的很酷的大人!
三
人都是要长大的,是在同一片海域里往不同方向以不同速度航行的船只,许多船被风暴左右,或触礁、沉底,或搁于浅滩,而我有陈之何,他是护我前行的桅杆和罗盘,永远在我不远不近的前方,指引着我,同时我奋力追赶,却始终不及。
我与陈之何年岁不相近,我上小学他上初中,我步入初中,他已高中毕业,考入大学。念书道路上一直稳扎稳打、从未出错的陈之何,在大四毕业季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的决定:他放弃了校招中多家知名企业递来的橄榄枝,闷声不吭地进了市里的消防大队。
消防员的报考和选拔流程烦琐、严苛,他一定是心中早有打算,并早做准备,却一直三缄其口,连对我也不透露。我对此感到惊讶,只是惊讶于陈之何这样历来循的“三好生”“乖乖仔”,也有踏入雷池的一天——他瞒着父母私自更改了今后的职业方向。
不过我觉得当一名消防员挺好,在我看来是和警察不相上下的威风职业。可那段时间,陈家的气氛之严肃凝重,是我从未见识过也没料想到的。这种气氛竟也莫名地感染到我家,每当我问起,爸妈的脸上都会浮现出一种陌生的神情,暗沉的,像是角落的阴影。那阴影里藏着什么,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当时的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主,他们越是讳莫如深,我越要一探究竟。于是我约了陈之何在家附近的烧烤店见面,仗着他埋单,点起菜来豪气得不行。填完菜单,陈之何拿过去看,随手画掉了我最想吃的招牌菜“魔鬼辣鸡翅”,转头交代服务员全部菜品都只要微微辣。
我不乐意,他皱着眉提醒我:“你忘了自己吃辣会肚子疼。”
“那次是意外好不好?”我气得直瞪眼,“那家店本来就很辣,我还喝了很多冰可乐。”说着,我把手边一罐可乐举起来晃了晃,“你看,我这次特地要的常温的。”
他丝毫不为所动:“小孩子还是少吃辣,对胃不好,小心不长个子。”
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讲起养生之道与我爸妈那辈人如出一辙,动不动就用“不长个子”来吓唬我。我依然不服气:“我不是小孩子了,等暑假过去我就上高一了。”
夜宵生意红火,我们只能坐在店外露天的桌椅间,月光投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没说话,嘴角却噙着一点笑,我知道他一定又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点的菜多,不能浪费,这顿饭吃得我好撑,饭后没走两步就哼哼唧唧,朝他张开雙臂:“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啧,走不动就要人背,还说不是小孩子?”话虽如此说,他还是对我有求必应,在我身前蹲下去,握着我的小腿稳稳当当地把我背起来。我伏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他因用力而紧绷着的上臂肌肉,结实得像两块钢板,着实与他斯文清秀的长相不符。
路灯矗立在夏夜空旷的街道两旁,投下的光影如两列井然有序的锡兵,守卫晚归的人。我搂着他的脖子,优哉游哉在半空中晃着腿,装作不经意地问:“陈之何,你怎么想到去当消防员啊?”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身下的人回答我:“因为有想救的人。”
我傻乎乎地追问:“谁啊?”
“傻丫头,”他被这个有点白痴的问题逗笑了,“当然是那些遇到危险的人。”
天边挂着明亮的星,一颗连着一颗。地上的人也是,一个依偎着一个,我把脑袋搁在陈之何的肩上,听他平稳的呼吸声,半晌,自言自语似的叫他的名字。我说:“陈之何,你放心,他们不理解你,我理解你。他们不支持你,我支持你。”
他明显愣了一愣,然后低声应“好”,托在我腿弯处的手往上抬了抬,脚步变得轻快,语气中的愉悦和宠溺几乎要溢出来:“我有我们双双做后盾就放心了。”
四
暑假过去,我去新学校报到。开学军训,我又遇上了陈之何。
我们学校联合陈之何所在的消防救援支队,开展“消防安全进军训”系列活动。他事先没告诉我他要来,因此那一天我浑然不知,还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向教官请假,一上午都躲在操场旁的体育器材室里休息。
中午去食堂吃饭,路上熙熙攘攘都是穿着迷彩服的学生,其间穿插着几件深蓝色的消防制服便显得尤为醒目。同行的阮宜捅了捅我的胳膊:“哎,前面那个消防员看背影好帅。”
我定睛一看,阮宜所指的那个人身材高挑,宽大的制服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得松垮,量身定制一般合适,臂下夹着一个荧光黄的头盔,走路生风,头发剃得短短的,很有精气神。可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怎么那么像我认识的人?
正疑惑着,阮宜已牵着我的手快步跟上去,小声说她的计划:“等超到他前面,再回头看看是不是真的帅。”
我被阮宜拽着一路小跑,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另一条胳膊忽地被拉住:“任双霜?”
盛夏烈日炎炎,晒得人头晕目眩,我转过头,他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我和陈之何异口同声:“真的是你。”
停顿一秒后,我俩再次同时开口:
“你怎么不说你要来我们学校?”
“我早上怎么没在操场上看见你?”
他微微眯起眼:“你又在偷懒。”
我当即否认:“没有!”
今早与我一同请假躲军训、现在在一旁看热闹的阮宜帮我打掩护:“是天太热了,双双她之前中暑过一次呢。”
这么一来,原本下午也打算请假的我,为了和陈之何赌气,老老实实回归了队伍。教官让我们站军姿,一站就是一个小时。陈之何其实没说错,我打小就不爱运动,是个懒骨头,偏偏又是个爱逞强的硬骨头。
下午两点半,世界像一个热浪滚滚的大火炉,日光落在皮肤上如火焰燃烧,连呼吸都是滚烫的,队伍里渐渐有了哀怨声。教官严厉,说“坚持就是胜利”。我心中憋着一股气,不愿让陈之何小看,站还站得住,只是脑袋发蒙,耳朵里嗡嗡响,整个人都要从内部化掉了。
天上开始下起雨来,极细极润的雨丝,飘飞在脸上,遣散了一点黏腻的汗意。太阳热度未减,居然下起了雨,令人难以置信。大家纷纷抬头看,才发现原来不是雨,是停在操场外的消防车在使用高压水枪向高处喷洒,细如牛毛的雨丝飘飘扬扬,触感温柔而清凉。
大面积的洒水降温,抚平了因暑热而躁动的人心,队伍里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是小小的惊呼。我循声望去,只见细密的水珠织出了一片透明的网,捕捉阳光并反射,彩虹在晴朗无云的蔚蓝色天空中画出斑斓的弧线。
人工降雨和人造彩虹,我欣赏了一会儿,视线下移,投向这一切的源头——操场围网外停着的那辆消防车。在这个蝉声无尽的夏天,隔着暑气蒸腾的塑胶跑道,我与陈之何对视。他抱着手靠在红色的车门上,不知看了我多久,见我望过来,立刻站直了身子,食指并中指举到太阳穴旁对我飞了个手势。
隔得远,我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他这个傲娇的手势已能让我脑补出他邀功式的口气:“不客气。”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人生苦短,快乐珍贵而难得,因为有他,变得轻而易举起来。
五
陈之何上学时从来都是班里名列前茅的佼佼者,有他辅导和督促我学习,我的高中时光过得既辛苦也充实,最后如愿考上了邻市一所口碑很好的高校,读的是王牌专业——生物科学。不过我运气差,被分配到最老旧的宿舍楼,距离教学楼和实验室忒远不说,住在六楼还没有电梯,每天爬上爬下累个半死。
我同爸妈抱怨了一次,他们便让我申请退宿,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安保很好但不便宜的单身公寓,帮我交了一年租金,也方便他们时不时开车来探望我。
周末没课,我经常坐高铁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
消防站里,他的队友无一例外都认识了我,一见到我去,就扯着嗓子喊“老陈”:“你妹妹来了!”他瘦了些,撑不起从前合身的制服,也晒黑了,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你们学校食堂的伙食是不是很好?我看着你胖了不少。”
他不开口还好,一说话就欠揍,我跳起来要打他:“你说谁胖了?!”
他躲开我挥舞的手臂,伸手捏了捏我脸颊上的肉:“胖点好,你胖一点更可爱。”
听他说可爱,我又开心起来,想问问他最近怎么样,消防站的警报器在此时响起长鸣。他们要出警,陈之何来不及和我多说一句,一秒换上严肃的表情,跑向了消防车。
我留着没走,想等他出警回来,下班后一起去吃饭。他的桌子上所有文件都分门别类,从高到低排列,不愧是有强迫症的陈之何。我抽出末尾一个封面素净,只有巴掌大的本子,像是私人笔记本。今日留守值班的王哥恰好路過,提了一嘴:“这本子是老陈的宝贝,别人碰都不让碰的。”
我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是别人。”继而心安理得地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原以为会是日记,没想到里面记录的都是人名。一页上只有一个名字,右下角是地址,我上网一搜,发现都是发生过火灾的地方,不难得知,这些名字应该是他救出过的人。偌大一个城市也不是天天出现险情,所以他工作三年,这本子还没写满。
其中有一页例外,同一个名字写了几十遍,看得我发笑。水笔快没墨了,“梧”字总是不能圆满收尾,缺横少竖的,我看着纸上反复拖曳的字迹,都能想象出他当时强迫症发作,埋头同一支缺墨的笔较劲的样子。
这样别扭幼稚的陈之何我也喜欢,什么样的陈之何我都喜欢。
我喜欢他,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少女的青春里写满了他的名字,再也没有别的可能。我以为我们在一起也会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下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此次来也是为了叮嘱他提早请好假,“总之我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到场”,他欣然允诺。
我出生在风和日丽的五月,一年之中气候最温暖宜人的月份。以往过生日都是爸妈为我大操大办,成人礼我想自己筹办,买了蛋糕,将公寓装饰一新,然而满怀期待地从早等到晚,谁都没有出现。
爸妈打来电话说公司里临时有事,说礼物已经寄出,祝宝贝女儿生日快乐,还给我发了大大的补偿红包。陈之何也说队里紧急出任务,人手不够。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了我鸽子,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我才给茶几上的蛋糕插上两根数字蜡烛,用打火机点燃“18”,没许愿,也不吹熄,只是静静地看着蜡烛一点点燃到根部,滴落的蜡烛油让平滑的奶油抹面出现了一个小坑。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着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影子,一圈圈重叠,像投石入水后荡漾开的波纹。我趴在茶几上,瞳孔里蜡烛的火焰持续跳动着,像钟表的时针和分针,一刻不停地计算着我人生的进度条,顺风顺水走到第十八年,第一次以孤单拉开序幕。
第二天醒来,客厅墙上的灯串和彩纸拉花还是刚挂上去的样子,只有蛋糕化得不像样。我走过去用手指挑了一点奶油放进嘴里,没尝出甜味,什么味道都没有。茶几挨着阳台,在拔掉蛋糕上的蜡烛时,我听见楼下一群小孩夸张的起哄声,似乎在围观什么有趣的东西。
小区里的绿化做得很好,香樟和栾树间隔着一字排开,都是阔叶常绿乔木,在春天连成一片蔽日的绿荫。有人的气球不小心脱了手,飘上去挂在了树枝上,引得孩子们站在树底下仰头看,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
站在四楼阳台上,我能俯视庞大如伞盖的树冠,缠绕虬结的枝干间若隐若现的红气球,像一只只圆鼓鼓的河豚在海面上沉浮,以及树下那个不断蹦着高去够绳子的气球主人。
清晨的太阳耀眼而寂静,日光像一条奔涌而下的瀑布,我屡次想出声,张口却唯有静默。等到他奋力一跳,成功拉下最后一只气球,我才得以大声喊出心头的名字。
树下的陈之何闻声抬头,举着十几只喜庆的红气球冲我挥了挥手。
脱下制服的他穿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像个年轻的大学生。我的呼吸急促,在那一刻遥望他灿烂如星辰的眼睛,怦怦直跳的心变成了一只飘飘欲飞的气球,充盈着快乐的气体,牢牢被他攥在手中。
六
他错过了我的生日,却在第二天乘坐最早的一班高铁赶来为我补上庆生。我内心因寂寞而裂开的缝隙,又被他温柔妥帖地黏合。抱着这种“错过可以再弥补”的心情,原先打算在生日夜晚告白的我,暂时放下了这个想法,我觉得总还有机会,要等一个足够浪漫又足够有纪念意义的时机。
这样的时机,我再也没能等到。
五月底过完生日,从六月开始就要着手准备期末考,各门课的考试时间很分散,从月初到月末。还剩最后两门专业课考试就要解放的时候,我收到了陈之何队友发来的消息。
得知陈之何在执行救援任务的过程中受伤入院,我立马抛下一切赶回老家的医院。队友给我的信息是零散的,只知道是一栋即将拆迁的旧屋,老式结构的木质房屋一点即燃,火情难以控制,他冲进火场救人,不幸被木头横梁砸中。
我在手术室外坐立难安,来回踱步,一转身,看见走廊转角走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是我从没见过的生面孔。她也在打量我,试探着问我:“你是,陈之何的妹妹?”
我本以为她是陈之何此次从火场中救出的受害者或其家属,没想到她竟然认识我,心头涌现一阵不安:“你是?”
“他经常跟我说起你,说你还在上大学,成绩很好……”许是见我的眉头越皱越紧,她中断了关于我的话题,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李恩梧,之前他出过一次外勤,我是采访现场的记者,说起来那次他还顺道救了我一回……”
这名字好熟悉啊,我闭了闭眼,快速检索脑海里的记忆。
想起来的一刹那,我心中如有巨石轰然滚落,将我砸下世界尽头的悬崖。陈之何宝贝的那本本子,每一页记着一个人名,唯有一页例外,同一个名字写了几十遍——总是不能圆满收尾的“梧”,在纸上反复拖曳的字迹……
我总算知道当时忽略的细节是什么了,那一整页的“李恩梧”,不是非要用缺墨的水笔写出一个顺滑完整的名字,而是反复写着同一个名字写到了水笔没墨。
一切都荒诞不经,现下我没有力气去思考或追究什么,只盼着陈之何能安然康复。
他的手术还算成功。
他昏睡的时间里,我压根没合过眼,一开始还想着瞒住他爸妈,不过这种英雄事迹隔天就上了当地新闻。闻讯赶来的何阿姨眼睛通红地跑进医院,隔着玻璃看见病床上昏迷的儿子,腿脚一软,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想把崩溃伤心的何阿姨从地上扶起来,却被她死死抓着胳膊跪地不起的架势吓到了。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冰凉的消毒水味刺激着鼻腔,两天没合眼,我脑袋里乱成一团糨糊,只见泪流满面的何阿姨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前尘往事如烟如雾,扑面而来。
我随着何阿姨跪坐在冷冰冰的瓷磚地上,膝盖跪得生疼,心却是麻木的。为了逃避那些无法接受的真相,我连夜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我自认为安全的属于我也只有我的空间。
七
考试周结束,大学放暑假。我借口有实验要做,在学校里多赖了一个月,直到爸妈催得不行才打包行李回家,第一次没告诉陈之何我的行程,他却不知从哪搞来了我的高铁班次。我一出站,就有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我身旁,顺手接过我手上的行李箱:“走啊,说好考完试请你吃大餐的,想吃什么尽管说。”
看样子他恢复得不错,只是大夏天里还穿着长袖衬衫,纽扣一颗不落地扣紧。我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上扭头望向窗外。下班高峰期,堵在高架上,车河里的尾灯和高楼外广告牌的霓虹如水流一样横穿过城市的脉络。
他看我一眼,打开了车载音响:“怎么闷闷不乐的?”
我降下车窗,让风灌进来,堵在胸口的窒息感仍无半分消解。“能不能,”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我呼出一口气,慢慢说完,“你能不能不要当消防员了?”
“这次还能算是皮外伤,说不定下次就是鬼门关了。”
他忽然笑起来:“你现在说话怎么跟我妈那么像?”
我们一左一右坐在车的两边,彼此很近,又好像隔得很远。我也笑起来,一垂眼,眼泪掉进了手心。前方的车河堵得水泄不通,他察觉到不对劲,捏着我的下巴扳过我的脸,指尖碰到湿润的痕迹。
“双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轻声唤我,“你哭了?”
“你别哭啊,”他手足无措起来,从小他就最怕我哭,只要我一哭,什么无理的要求他都会答应我,“我真的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在你面前,你别哭了……”
夏日的风吹在脸上也如刀割一样,我胡乱抹掉眼泪,心一横,伸手过去解他的衣扣。他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最上面两颗已经被我解开,露出胸口可怖的白色瘢痕。知道有伤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种冲击。我抚过那长长的瘢痕,知道不止这一处有,他左手臂上是新留的,恐怕还没结痂就又会脱落成这样的旧日创面。
多少我不知晓的陈年旧事,藏在他们对我的刻意隐瞒里。
我抬起眼,对上陈之何眸中的惊惧之色,与我当日在何阿姨眼中看到的那种分明又强烈的痛苦毫无二致。我清楚翻旧账对所有人都是一种伤害,一直以来我生活在一颗易碎的水晶球里,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可现在水晶已经碎裂了,碎片尽数掉进我的心,凝固在那里,化作透明的荆棘。
从何阿姨口中,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爸妈唯一的女儿,原本还有一个大我十岁的姐姐。由于双方家长的疏忽,将一起玩耍的年幼的任知霜和陈之何留在了家中,卧室窗台上的香薰蜡烛引发了一场火灾。两个消防员搭上救生梯从窗口抱走被困的小孩,结果一个因吸入太多有毒气体无力回天,一个在胸口留下了灾难永恒的印记。
而我,我是一个句号后新的篇章,是第二个“知霜”,他们约好要把这件事忘掉,所有的愧疚和难过都化作汹涌的爱意补偿在我身上。但是陈之何选择做消防员,让他们惊觉伤痛从未过去。往事是藏在棉花里的针,外表再安全、柔软,抓一把,也能鲜血淋漓。
何阿姨那天求我劝劝陈之何,说她再也承受不了随时会以同样的方式失去孩子的恐惧。
原来成年人的世界一点都不酷,当我终于看透他们时,才发现人人都在负重前行,却又假装若无其事。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自欺欺人下去,宁愿永远生活在理想的永无岛上,做长不大的彼得·潘。
在那个理想的世界里,没有那一起不幸的事故,我身上没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我拥有的爱,没有掺杂着愧疚和补偿。十八年朝夕相处,陈之何对我无底线的纵容与照顾,也不是出于对童年玩伴的怀念和弥补心理,仅仅因为我是任双霜,仅此而已。
我深知自己是最没有资格抱怨什么的人,只是,只是难免会有一点不甘心。
那个失望了一夜之后又重燃希望的寂静清晨,他在楼下举着一束红气球,奔赴向我,我遥望他灿若星辰的眼睛,曾以为自己将拥有全世界。
可那样好的春光,到底还是负了我。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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