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很多年以后,由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在影院重映。有同事邀请林春生一起去看。
当至尊宝面露羞涩,说出那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晶晶姑娘你也睡不着”时,林春生终于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掉下泪来。
同事惊喜地问她:“你也喜欢周星驰?”
林春生颤抖着肩膀回答他:“不,我喜欢孙悟空。”
江慕泽要结婚的消息从叁花镇传来时,林春生坐在办公桌前,头脑一阵晕眩。原来,距离年少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叁花镇,如同林春生心底的朱砂痣,想忘却忘不了,想回也回不去。
那年盛夏,她默默地跟在江慕泽的身后,陪着他在河堤上一遍一遍地来回走。
直到少年心生不悦,回头不耐道:“林春生,你别再跟着我了。”
依稀忆起,恍然如一场大梦。
01
林春生第一次参加葬礼,是在十九岁。
江家大门紧闭,林春生站在门前踌躇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敲了门。
是江慕泽开的门。他穿了一身黑色的孝服,神情漠然,看到是林春生,眼底渗出丝丝寒意。最终,他还是领着她进了灵堂。
今天是江奶奶逝世的第五天,前来吊唁的人早已走光,靈堂里只有一个老人跪在那里,背影落寞。
林春生不忍再看那张黑白照片,匍匐在地上,眼泪喷涌而出。她对老人的悲伤无能为力,只能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
江启国颤抖着手抚摸妻子的灵牌,至少在这一刻,他没办法和颜悦色地面对身后的女孩。都说爱屋及乌,那恨一个人呢,是不是也会连着恨他身边的人?尽管他们很无辜,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内心饱受的煎熬与痛苦,似乎在这个互相折磨的过程中也得到了一丝缓解。
如果不是因为林春生的哥哥误闯红灯,再过一个星期,江启国就要和妻子去日本度过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
回去的路上,江慕泽送了林春生一程。
到拐角处,江慕泽停下了脚步。这一路他都没有任何言语,空气沉默得可怕。
“林春生,以后你不要来我家了。爷爷看到你,看到你家的人,会很伤心。”说完,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背影一如往常见过的那样决绝。
卖烟的摊贩还在原地,这条街她以前从没来过,直到遇见江慕泽,偷偷跟在他的身后走过无数次,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地面的起起伏伏,哪里可以抬头不用看路,哪里必须注意脚下以免磕碰,她都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此刻,她却觉得很陌生,眼里看的都是虚幻,好不真切。
一个星期以后,法院的审判下来,林春生一家要赔偿江家三十万,而林春生的哥哥因肇事逃逸后又主动自首,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林春生一家的情况似乎一下子跌入谷底。妈妈整日以泪洗面,想到儿子正值少年,却要度过三年的牢狱生活,以后出来在社会上也很难立足。有过犯罪前科的人,总会受到歧视,况且那三十万,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爸爸在工地当包工头,每个月回家几次,亦是愁容满面。妈妈在自家楼下摆摊卖面,除了养家糊口,余下的钱存进账户,由林春生转给江家。生活一度很艰难,林春生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偷偷在外边做兼职。
暑假过去一半,她在火锅店工作了一段时间,每天早起帮忙搬运货车上的蔬菜,再到厨房打打下手。
店里服务员太少,林春生在老板娘的催促下忙得一塌糊涂,常常忘记按时吃饭,没过几天原本就糟糕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林春生并没有太在意,所以,当老板娘提醒她脸色苍白,让她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她才惊觉,胃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往里面灌。疼痛早已麻木了她的神经,让她感觉不到冷汗浸透了薄衣。
02
林春生去临街药房买胃药,竟然看到了江慕泽。
几天不见,他清瘦了一些,倚靠在栏杆边,一双长腿引人注目。
隔了一条街,他竟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林春生,你过来!”
林春生退无可退,硬着头皮迎上去。
她刚走到他的身边,他一身酒气,眼圈微微泛红,显然刚刚哭过。
林春生恨他不懂得爱惜自己,冲他吼道:“江慕泽,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江奶奶会很伤心的。”
江慕泽蹲在路边干呕几声,脑袋埋在臂弯里。
“反正她也不在了,以后没人再管我。我想喝就喝,也不关你的事。”林春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难过。
胃一阵阵抽搐起来,林春生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她慢慢后退,朝火锅店走去。
没想到江慕泽跟了上来,他一把拉过春生,一点点靠近墙角。他的头抵在她的肩上,下巴硌得她生疼。
“你知道我多恨你哥吗?”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
林春生想替哥哥道歉,虽然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但愧疚与自责始终缠绕在心里,从来没有消散过。
可是,她还没有说出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就在眼前虚幻成一个小点,而后所发生的一切,她都不太记得了。只是在沉睡之前,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种柔软的满足感,好像小时候哥哥买给自己的糖果,甜甜的、软软的。
她醒来是在病房里,妈妈趴在床边睡得并不安稳,就连在梦中也发出叹息。
林春生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湿润。她小心翼翼地替妈妈披上一件大衣,却还是吵醒了她。
“春生.....”
“肚子饿吗?”妈妈摸了摸林春生的额头,眼里满是疼惜。
林春生摇摇头,紧紧地抱住妈妈。
哥哥在家时,逢年过节,妈妈都催着哥哥来学校接林春生回家,就怕她去做兼职耽误了学习。
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养活一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以前爸爸总是胸有成竹地说出这些话。哥哥不喜欢学习,初二便辍了学,爸妈对林春生的期望很高。她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唯一的骄傲。
暑假还剩十几天,距离林春生上次见到江慕泽,已经很久了。
这天春生跟着妈妈去监狱看过哥哥之后,就一个人慢慢地踱步到江慕泽家外面那条街。
她在墙外晃荡许久,不知该以什么理由去见江启国。
最后,她还是一步一步退回去,决定不打扰才是对老人最大的安慰。
低着头走了很远,她撞到一个人,一抬头,居然是江慕泽。他背着行李包,鞋上沾了些泥土,应该是刚刚去看望了江奶奶。
他没有理林春生,径自往前走。
林春生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只是很紧张,怕这一别,又是好久见不着面。
江慕泽没有回家,弯弯曲曲的胡同巷子不知通往哪里,林春生跟在后面,发出疑惑:“江慕泽,你不回家吗?”
江慕泽头也不回,发出一声冷笑:“关你什么事!”
明明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03
林春生想起第一次见到江慕泽,是在高中的迎新晚会上。
那段时间网络上掀起一阵“崇周热潮”,学生之间也流行起周星驰电影里的搞笑无厘头,男生模仿一下周星驰的招牌三声笑,往往能吸引女孩子的注意。
在这样的背景下,戏剧社响应人心,决定表演周星驰的《大话西游》,致敬经典。
男主角的两个阶段,由不同的人饰演。而江慕泽,作为戏剧社的骨干,出演孙悟空这一角色。
林春生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江慕泽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样子。
最后抱起紫霞仙子,他眼中的痛楚是真的。他背起金箍走向幕后,背影洒脱而又自然。
林春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关注江慕泽的。
天气闷热,河里有鱼跃出水面。江慕泽绕着河堤走了三圈,林春生也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三圈。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江慕泽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冲林春生吼道:“林春生,你别再跟着我了。”
江慕泽离开之后,林春生一个人坐在岸边。天上白云一朵朵倒映在水中,几只翠鸟掠水而去。
“林春生,遇到你总没好事。”
“第一次我输了篮球比赛,第二次你害我当众丢脸。第三次,却是在医院。”
江慕泽的眼睛里弥漫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的目光落在林春生的脸上,却像是透过她在看远处。
江慕泽以为的初相见是在篮球场。
高三压力大,学校组织了篮球联谊赛,要求全校师生必须到场观看。这样,那些争分夺秒不给自己减压的高三学子,就不得不到教室外晒晒太阳。
江慕泽是高三火箭班的,也是校篮球队的主力。
比赛战况激烈,到最后一分钟队友传球时,传错了方向,篮球狠狠地砸向人群,引起一阵慌乱。是江慕泽及时抱住了球,却因惯性倒在地上,撞倒了一旁的林春生。
两个人趴在地上姿态狼狈。江慕泽拍拍身上的灰尘,比赛结果已出,他不急不缓地慢慢爬起来,顺带扶起了林春生。
“叫什么名字?”
“林春生。”
“春天生的?”
“嗯。”
那是他们第一次交谈。往后春生每每忆起,总觉得欢喜不已。
他们第二次碰面,是在阶梯教室开高三动员大会。
林春生被安排打扫教室卫生,她站在门外听教导主任语重心长的讲话。操场的银杏树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好像折翼的金色蝴蝶。
学长学姐们一哄而散,林春生挤在人群里,被人推了一把,不小心碰到的人就是江慕泽。
他的白色校服裤被脏兮兮的扫把碰到,屁股上有一大片肮脏的污渍。
很多人围观,林春生觉得不好意思,拿纸过去帮他擦掉,反而惹来更多人的关注和议论。
江慕泽脸色难看,走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林春生一眼。
第三次,是在医院。
哥哥撞到的老人,就是江慕泽的奶奶。
那天,林春生和妈妈坐在医院的长廊上哭了一晚。
江慕泽一家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睛红肿的林春生以及她的妈妈。
江慕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孩总是给自己带来灾难,而这一次,是带走自己最亲的人。
他无法轻易原谅,也就选择不再原谅。
04
回到学校以后,林春生退了新闻社,放弃了留任的机会。她在南后街寿司店找了一份兼职,每天有空闲就去帮忙,偶尔还要兼任外卖小妹,很累,但只要肯吃苦,工资就高。
林春生读的是中文专业,学院设在北校区。南、北校区相隔一条河,走路需要二十分钟,骑车只要七八分钟。
她选择在南校区打工,每天来来回回折腾,晚上回宿舍常常错过洗澡水的供应时间。室友们早早地上了床,打游戏的打游戏,煲电话粥的煲电话粥,看剧的看剧。
她们对林春生的早出晚归习以为常,刚开始会心疼她不懂得享受生活,知道缘由以后,也无能为力。
林春生提着水桶,一个人穿过长长的走廊。
其实,林春生还有另一件事没有告诉她们。
这件事藏在心底,见不得光。
江慕泽的学校离林春生的學校很近,南门处甚至只有一墙之隔。南小街是两所大学的交界处,林春生去那里,更多的是为了见到他。
高中时喜欢江慕泽,她每天都可以绕很远的路经过高三教学楼,不主动上前打招呼,就只是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假装经过,路过他的身旁。
江慕泽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他很少站在走廊上,仅有的几次也是追着老师讨论问题。有一次,他跟一个胖胖的女老师请教问题,固执己见,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的。
女老师没办法,把书本一摊,无奈道:“欸,江慕泽,我未婚夫在校门口等我欸,下次再说吧。”
林春生眼见江慕泽一脸窘相地频频给老师鞠躬:“祝老师约会顺利。”
虽然大多时候江慕泽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林春生已然很满足,远远地看着他,知道他今天过得不错,就已经很好。
她是无意中发现原来江慕泽家就在临街,离得很近。
林春生就读的高中,实行军事化管理——周六下午放假,第二天晚上归校。
一次回家,她没想到和江慕泽挤在了同一辆公交车上。
林春生借着人很多,一步一步慢慢挪到江慕泽的旁边。她低着头,或是假装看窗外,身子微微偏向右边。
林春生听到与江慕泽同行的男生奚落他:“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江大少也来体验平民生活挤公交车?”
江慕泽拍了一下男生的头,语调轻快:“我以前又不是没有坐过。”
“你奶奶又住院了?”
“身体不好,老嚷嚷着头晕。”
“你爸妈还是不回来?”
“生意忙嘛,不回来也好,省得彼此看到心烦。”
到了叁花街路口,江慕泽与男生分道扬镳。
林春生跟在江慕泽的后边,走进一条陌生的胡同巷子。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原来隔着一排建筑物的两条街中间竟然有捷径。
春生不是路痴,可生活在叁花镇许多年,她还是弄不清楚西门桥和南大街在哪儿,通常她去一个地方,只记怎么走,不知道地名儿。
没走几步,她就到了江慕泽家。
林春生以前只听说江慕泽的爸妈常年在外经商,却不知道原来他们家这么有钱。
两条街是两个世界。
江慕泽家所在的玉溪街,是叁花镇的富民聚集区。
而林春生家所在的叁花街,则要显得寒碜许多。即便白天,也如同深夜,街道上冷冷清清,少有人过,只有晚上八点到十點,才算有点人气。
这时正是烧烤铺子、酒吧或是KTV的营业时间。
林春生妈妈开的面店本来只供应早餐,后来听人说晚上很多学生来这边吃夜宵,就把面店稍微隔了一下,一边煮面,一边烧烤。
林春生放学回家也来帮忙,偶然一次碰到社会青年在街上闹事,出了人命,于是妈妈不许她再来。
江慕泽家门前停着一辆白色轿车,林春生以前在校门口见过。
江奶奶每个周末都会开着这辆小轿车去郊区接孙子回家。林春生偶然看见她,慈眉善目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太太。
想到这里,林春生感觉胸口闷闷的,很不好受。
05
林春生从没在南小街见到过江慕泽,却还是期望着。
周日清晨,林春生出门前看了天气预报,说是会下一天的雨。阳台的地板被飘进来的雨点打湿,踩在上面滑溜溜的,有种失重感。
天气不好,订外卖的人很多。林春生不得不骑着小电驴到处穿梭。送最后一单外卖的时候,雨下得越来越大,林春生进男生宿舍之前被门卫阿姨仔细盘问许久,直到她掏出学生证和身份证,才被放行。
下楼梯出宿舍楼时,她还狠狠地摔了一跤,外套湿了一大半,裤子早就脏得不成样子。寿司老板打电话来说有人催单,叫她赶快回去。
她正准备冲进雨里,身后有人一把将她拉了过去。
是江慕泽。
林春生内心涌出一股暖意,正感到一丝窃喜,江慕泽却狠狠地将她扯到一旁,她没有站稳脚撞到了墙上,乳白色的墙壁上顿时染了一层水渍。
“林春生,你脑子进水了吗,还是从来都没有聪明过?这么大的雨,你骑车不怕出车祸吗?”
提到“车祸”两个字,周围的空气仿佛全部被挤进了一个封闭的塑料口袋,瞬间变得压抑起来。
她抬头看江慕泽,发现他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于是下意识地往墙角退缩,不敢开口说话。
雨水顺着林春生瘦削的脸颊落到早已脏得不成样子的白衬衫上,她紧张得出汗,鼻子没来由地一酸,湿润了眼眶。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滴一滴,狠狠地砸到地面上,掺杂着碎裂的雨声和三三两两的汽车鸣笛声,林春生头一次感到一丝绝望。
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个局面呢?她和江慕泽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宣告了结束。
林春生越想越难过,最后干脆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出声来。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都以为是小情侣闹矛盾吵架,进进出出,不停地打量着江慕泽,那目光像箭一样向他射过来,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最后还是江慕泽拎着林春生去了门卫处找宿管阿姨借吹风机。
江慕泽像烙烧饼一样将林春生转来转去,这过程中,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除了吹风机的呼呼声,宿管阿姨的办公室里不再有其他声音,让人觉得可怕。
江慕泽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林春生太瘦了,小小一个,跟只小鸡似的。她穿的衣服就像搭在一堆骨架上。莫名地,他竟然有点心疼她,本来就不关她的事,而且他的哥哥也不是故意的。可是,奶奶的意外离世让江慕泽失去了应有的理智,他将这种压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悲伤强行转换成对林春生一家的恨意,想要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痛苦,最后却发现这样做只是徒然。
江慕泽渐渐意识到,对林春生的敌意实则对她并不公平,而自己内心也并没有因此得到解脱,反而因为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而内疚不已。何况她在他的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见不到她的日子里,他的脑海中偶尔会浮现出她的模样。她笑起来时,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礼貌的疏离感,一颗奇怪的虎牙和右脸颊的一个酒窝却为她略显寒意的笑容增添几分俏皮。
与其说他偶尔会想念她,不如说他想念她笑起来的样子。
林春生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慕泽的面前笑过了,每次见到他,她都如临大敌般瑟瑟发抖,就好像他是会吃掉她的怪物。
想到这一点,江慕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扳过林春生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这边。
春生被他大力一扯,差点扑到他的身上,吓得哇哇乱叫,叫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没想到江慕泽对她这表现十分满意,确保她的头发和衣物几乎干透,才跟宿管阿姨道了声“谢谢”。
两个人还是互不搭理,宿管阿姨开口打破了僵局:“早点送你女朋友回去吧。”
对于女朋友三个字,江慕泽没有否认,林春生也不好反驳。
外面雨小了点,林春生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急急地走出去:“那个,我还要赶着送外卖,我先走了。谢谢啊。”
江慕泽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春生就奔进小了许多的雨里。这下子,她刚刚吹干的头发和衣服又渐渐濡湿了,江慕泽暗暗叫了声“笨蛋”,真想再次把她拎过来。可是她已经骑着小电驴消失在了雨幕中。
瘦弱且倔强的背影在江慕泽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甚至很多年以后,江慕泽都常常在梦中,回忆起这一幕。
落荒而逃的少女,不要命地往远处跑去,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完全跑出他的世界。从此,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再也没了交集。
06
林春生以为那次偶遇已经是奇迹,却没想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是去南小街,不管是送外卖,还是打零工,江慕泽都能在某个时刻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还是以她从没见过的狼狈姿态。
林春生送外卖到男生寝室,敲响A栋301的房门时,一个瘦得跟竹竿儿似的高个子男生接过餐盒,冲里喊:“江先生,你的猪肝饭到了。”
然后,林春生就看到江慕泽穿着一条大裤衩、嘴里叼着牙刷追着一只踢远的拖鞋跳到门口,一脸错愕地看了看戴着口罩的林春生:“感冒了?”
林春生慌忙摇摇头跑下楼,听到身后传来江慕泽室友的揶揄:“认识啊!哟,你不是没女朋友吗?是妹妹吧,介绍给我,眼睛好看,是我喜欢的类型。”
江慕泽没有搭话,林春生只听到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身后的地面都仿佛被震得抖了三下。
江慕泽打完篮球,和室友去果汁店,也能碰到在这儿做兼职的林春生。
她站在柜台后面,低眉顺眼,一言不语,看到江慕泽时,欢呼雀跃的神情藏也藏不住,尽管戴着口罩,惊喜的笑意却从眼底偷偷跑出来。
江慕泽表现得毫不在意,刚出门向左拐,还没来得及吸一口西瓜汁,就一脚踩滑,摔到了地上,只听哎哟一声,他立刻被送往了南校医务室。
林春生跟老板说了声“请假”就跟了过去。经校医诊断小腿骨折,江慕泽以十分狼狈的姿势躺在担架上,又被送去了市中心医院。
高个子男生对林春生还有印象,随口对好奇的其他室友说了声“江慕泽妹妹”,一帮人就下了楼,还说明天再来看他。
江慕泽一条腿打着石膏,抬得高高的,这姿势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林春生想笑又不敢笑,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别过头去问他:“要吃点什么吗?我下楼去给你买。”
江慕泽两只手枕在脑后,吊儿郎当的样子让林春生想起了他扮演的孙悟空,一时走神挪不开眼,盯着他的脸许久。
江慕泽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以想吃辣香肠为借口,让她去跑腿,才暗暗松了口气。
江慕泽住院那段时间,林春生每天做完兼职就往医院跑,后来,江慕泽回宿舍静养,拄着一根拐杖一蹦一蹦地走路。
林春生就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帮他拿东西。
他们之间的那根弦不再紧绷,有时江慕泽跟林春生说说笑笑,两人一时竟忘了曾经有过哪些纠葛。
江慕泽的室友们对林春生的身份也由一开始的“妹妹”渐渐调侃成“女友”。
林春生澄清过几次,江慕泽也不反驳,大家都不相信,只道是她脸皮薄。
哪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能三天两头地往男寝室跑,还给江慕泽这小子尽心尽力地前后伺候着。
其实,林春生这样做,不单单是出于对江慕泽的喜欢,还存了一点私心,想以此来减轻哥哥犯下的罪孽。
林春生以为,她可以做到一点点地感化江慕泽,进而感化江启国,以求得到他们全家的原谅。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却忽略了有些错误一旦铸成,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暑假回家,林春生和妈妈去给江奶奶扫墓,不料碰巧遇上正在妻子墓前清扫的江启国以及站在一旁低着头默默不语的江慕泽。
江启国年纪大了,对万事万物都存着包容的心态,却唯独在对妻子离世这件事情上无法做到释怀。要知道,那可是陪了他大半辈子约好相守终生的女子啊。年轻时,她跟着自己走南闯北白手起家,吃苦耐劳半辈子毫无怨言,到老却不得善终。
每每想到这一点,江启国内心都仿佛有亿万只虫蚁在噬咬,备受煎熬。
所以,当江慕泽尝试着跟爷爷谈起是否可以原谅林家人的时候,爷爷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孙子脸上,以此来警示江慕泽不要越界。
有些东西,不要也罢。有些人,更是碰不得。江启国不准江慕泽再与林家人有任何来往,尤其是林春生。
他看得出来江慕泽喜欢那个姑娘,她无辜,可是他的妻子更无辜。
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就是余生再也不与林春生一家有任何瓜葛。只要他们不自找麻烦,他就不会给他们难堪。
为了阻断江慕泽与林春生私下见面的机会,江启国违背了妻子在世时希望孙子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的意愿,急匆匆地给江慕泽办了退学手续,把他送到了国外。
一直到毕业,林春生都没有再见过江慕泽。江慕泽这个人,就好像一颗流星,在她的生命中急速而过,匆匆留下难以忘怀的些许回忆,然后掉落到地球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些两个生命曾经相交的痕迹,也渐渐被磨灭,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07
哥哥出来那天,林春生一家去接他回家。
哥哥这几年长胖了不少,看来伙食不错。
林春生开玩笑,缓解了哥哥的愧疚感。一家人,照样乐呵呵的,好像那些令家人痛苦不堪的回忆,只是过眼烟云,如今已经尽数湮灭。只有林春生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崩解,不复当年存在。
大学毕业后,林春生就去了别的城市,常年在外,唯一一次回家是参加哥哥的婚礼。妈妈埋怨她不恋家,其实她只是害怕,害怕再回到这个地方,回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
林春生不得不承认,她最害怕的是记起关于江慕泽的一切。那段跟在少年身后亦步亦趋满心欢喜的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单纯美好的日子。
妈妈发来短信,告诉林春生江慕泽即将结婚的消息时,她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么多年不管她身在何地,心里从来没有断过对江慕泽的思念。他像长在了她的心里,不管她怎么抹,就是抹不掉。
林春生不知道的是,江慕澤离开之后往她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她坐在客厅看爸爸和哥哥猜拳、喝酒,笑得很开心。
妈妈看到她这个样子,最终还是咬牙狠心挂断了电话。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再多纠缠也是徒劳,更是增添伤悲。
只是偶尔,林春生会想起那年迎新晚会上,江慕泽背着金箍棒留给观众一个悲壮决绝的背影。
当年台上眉眼桀骜的少年,林春生一记便是许多年,从此一生不敢忘。
可是,江慕泽的余生,不再有春生。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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