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的最后一周,安城一中的礼堂里,正在进行着每年一度的杰出校友演讲会。
回答完倒数第二个问题的林姝寒,随意地朝着台下扫视,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台下第一排最右边位置的人。
那人低着头浏览手机,修剪得利落干净的短发下,是十分立体的侧脸轮廓,再搭配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服,将他整个人都有一种沉稳的气质。
莫名地,让林姝寒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她打量着对方的同时,对方突然抬起头来,幽深的目光恰好对上林姝寒的视线,嘴角还噙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
林姝寒心下一惊,将视线挪到了他正前方桌子上放置的名牌上。
“何子瑞”三个字,清楚地映入她的眼帘。
她捏了捏手里握着的演讲稿,心虚地挪开视线,匆匆回答完台下学妹提的最后一个问题后走下台,在第一排左边的位置忐忑落座。
演讲会结束后,校方安排了饭局,邀请校友们吃饭。林姝寒不喜欢这个环节,礼貌婉拒后,独自在校园里逛了起来。
当时是上午十一点,五月的太阳已经颇有些火辣辣的。
她用手挡在头上遮了遮,眯着眼睛,在草坪前的一棵柳树下站定。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草坪中央的石子路,路尽头蹲着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手指在地上动来动去,不知道在干什么。
林姝寒走近,才发现,蹲在那里的是何子瑞。他手边堆了很多鹅卵石,他在很认真地用鹅卵石摆出形状。也许是察觉到有人走近,他顺手将胳膊上搭着的西服递到后面,一点都不客气地说:“帮我拿一下。”
他知道走过来的人是她吗?林姝寒诧异,手却自觉地接过了他的衣服。
看着何子瑞摆出的形状,她问:“这是什么?”
他说:“丑小鸭。”
蹲着的人笑了笑,笑声像是穿过了时光的轨迹,真实而又缥缈。
何子瑞扔下手中多余石头,站起来拍了拍蹲得微皱的裤子。
林姝寒低头看了眼他口中的“丑小鸭”,鹅卵石排列有序地躺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有模有样,哪里是丑小鸭,分明就是曾经她用尽办法想要摆出来的天鹅形状。
半个小时前的校友演讲会上,校长在最后宣布,有杰出校友为了鼓励学弟学妹们,给成绩优秀的学生捐助了一笔奖学金,命名为江何奖学金。校长提到何子瑞名字的时候,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系好西装的第二颗扣子,缓缓走上台。
何子瑞是江何奖学金的捐助人,这对于林姝寒来说,既觉得诧异,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诧异的是,他才大四,就有这样高的成就。
意料之中的是,他本来就是天赋异禀、极其聪明的人,成功是迟早的事。
何子瑞的发言很简洁,说这笔奖学金是自己与合伙人赚的第一桶金,希望学弟学妹们在最好的年纪里,好好努力。
提问环节,有女生问他,高中时候是不是称霸各学科。
握着话筒的何子瑞有了短暂的沉默,几秒后他摇摇头,回答道:“我是学渣。”
一声声“咦”的音浪从台下传来,一中学子显然不信,认为他是谦虚的说法。
何子瑞被这一阵一阵的声音弄得哑然失笑,将大家的注意力往教导主任身上转移:“真的,不信你们问李主任。”
“我的同桌,才是学霸。”
在大家的视线寻找李主任时,何子瑞说了这样一句话。
林姝寒握着演讲稿的指尖变得泛白,她的故作镇定,她的淡定坦然,在那一刻,统统土崩瓦解。
演讲会结束,她以为他会接受校方邀请,去参加饭局。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林姝寒的思绪跑得远,直到何子瑞喊她,她才应声回神。
何子瑞问她:“知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说,你摆出来的,是丑小鸭?”
林姝寒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的意图,摇了摇头。
“因为丑小鸭本来就是天鹅。”
丑小鸭是天鹅家族遗失在外的明珠,被丑陋的外表所掩盖,经历风雨挫折,最终蜕化成美丽的白天鹅。
而在他面前站着的林姝寒,本身就是骄傲美丽的白天鹅。
那时他故意说出“丑小鸭”三个字,哪想到,他的小古董会气呼呼地走掉。
2.
那是高中时,文理分科后,高二开学后的第一天。
习惯早起的林姝寒到校比以往还要早二十分钟,教室门还没开,早餐吃过了,该预习的功课也都预习了。
她实在找不到事可做,只能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直到她看见堆放在草坪前的那堆鹅卵石。
她朝四周望了望,四下无人。
书包被她搁在一边,她抓了些鹅卵石,摆了起来。时间过去几分钟,石头也用了不少,大体形状是出来了,可距离她想象中的样子差得太远。
林姝寒一手托腮,一手抓着石子,脚都蹲麻了,也没想出解决的法子。
“你这摆的是什么?”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猛地在她背后响起。
她吓得一个激灵,答案也随口蹦了出来。
“天鹅呀!”
哪想到,林姝寒说出口的三个字引来一阵爆笑。林姝寒扶着发麻的腿站起来,转过身便看见在她身后笑得前仰后合的何子瑞。
“这明明是丑小鸭好不好?”
对方丝毫没有偷看之后的不好意思,反而是捂着肚子笑了个畅快。
他好不容易收起笑意,站直身体,却发现外表看起来软绵绵的女生,正用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她看起来有点生气,脸颊鼓鼓的,泛着微红。
像极了他家里那两只带着怒意的猫,故作凶狠,可爱得很。
何子瑞被那樣的眼神盯了会儿,居然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笑得太张狂了。
在被他嘲笑的那一刻,林姝寒以前听说过的关于何子瑞的种种劣迹,全部浮上心头。
早读铃声适时响起,她愤愤地扔下手里的石子,弯腰拿起地上的书包,侧身从何子瑞面前走过,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晨间的风吹动柳梢,东方初升的太阳照在柳叶上,映射在草坪上,是一团一团的光斑。
何子瑞看着女生离开的背影,偏着头笑了笑。
他没记错的话,分班名单上,他和这位传说中的学霸在同一个文科班。
然而在班上见到时,林姝寒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熟稔。
座位是按成绩分的,靠窗第一排的位置,是林姝寒的。同组的最后一排,则是何子瑞的归宿。
有时两人在过道狭路相逢,林姝寒抬起眼睑瞪他一眼,侧身从他旁边走过。
起初,何子瑞想着怎么也算是半个熟人,他主动跟她打个招呼也没什么。可是他一腔热情地挥起的手,在林姝寒敌意满满的目光下,停在半空中。
空气中顿时充斥着尴尬的味道。
何子瑞吊儿郎当惯了,以往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堆拍马屁的家伙。
他哪里受过这种待遇。他立即敛了笑容,半空中的手转向自己的头发,看似随意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林姝寒不光不给他面子,收作业时,也是完全尽到了班长兼课代表的责任。
早上何子瑞抄作业抄得正起劲,她走到最后一排,面无表情地将收好的一摞作业放在桌子上。
“五秒钟,过时不候。”
何子瑞奋笔疾书,耳边环绕着女生鬼魅一般倒计时的声音:“五、四、三、二、一。”
“一”字结束的同时,那只白皙纤长的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随即,中性笔在纸张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林姝寒抽走了他的英语作业。
何子瑞有些烦躁地扔下笔,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英语老师那语重心长的叨叨。年近六十的女教师,快跟他奶奶一样大了,他再混不吝,也不能不尊重她吧。
这下好了,被逮到,又是半小时以上的说教。
他看着林姝寒将作业抱出教室,无奈地伸了伸懒腰。
学霸同学,还真是尽职尽责。
何子瑞的同桌以前跟他一个班,可他刚才看到了什么!威风凛凛的何子瑞,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抽走他的作业!
还无动于衷!
同桌大着胆子问:“那啥,她……就这样把你作业收走了?”
睨着好奇宝宝脸的同桌,何子瑞无所谓地耸耸肩,往窗户靠了靠,哂笑一声。
“那么小一只,我和她计较?犯不着。”
同桌偷偷观察着何子瑞,内心道:班长大人那是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
毕竟,能在何子瑞面前,得罪了他,又全身而退的人,也就她了。
3.
走出教室的林姝寒,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严重。
身为同班同学,她对待何子瑞的态度,可以用恶劣来形容。刚开始只是因为他嘲笑过她,她有点生气。到了后来她又听班里的女生说他的八卦,说他有数不清的追求者,学校里有好多女生都视他为男神。
他对待那些女生不加理睬,冷漠相待。
尽管如此,还是有无数的女生甘之如饴,恨不能立马得到他的青睐。
林姝寒家风严谨,最见不得这种到处撒网的男生。
久而久之,她看见何子瑞那张迷倒了众多女生的脸,就觉得来气。拿抄作业这种事情来说,换到别人身上,她可以等上完一节课再收他的作业本。
但搁在何子瑞这个除了英语外,什么作业都不咋放在心上的人身上,她必须课前收作业。
可就在刚才,她从他的笔下抽走他的作业本,他居然没有当场翻脸。
林姝寒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个多月里,好像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怒刷存在感。
想到这里,她觉得脖颈上温度烫人,没隔一会儿,温度就蔓延到了她的耳根,她摸了摸染上热意的脸颊,不自觉地放慢了去办公室的步伐。
因为这种怪异感,林姝寒难得地让其他课代表帮收了几天作业。她在过道里遇见打球回来的何子瑞,也是低着头侧身而过。
本以为只要继续与何子瑞保持距离,怪异感就会消失。
可是高二年级迎来了分科后的第一次月考,周末考试,周一成绩就出了。
老规矩按照成绩排座位,林姝寒还是占据着班级第一兼年级第一的宝座,位置依然是靠窗第一排。不过班主任突发奇想,班里三十二个人,一到十六各占据一排,十七到三十二,倒着来。
这么一安排,倒数第一的何子瑞成了林姝寒的新同桌。
何同学拎着书包站在第一排,头一次感觉到不知所措,他还没坐过这么靠前的位置呢。是先放下书包,还是先向新同桌问个好呢。
他挠着脑袋正在思考,突然看见刚才还不打算理他的林姝寒竟然朝他伸出了手。
这是要帮他放书包还是要跟他这个新同桌握个手问好呢。
打断何子瑞美好想象的,是林姝寒手里摇起修正液的声音。
何子瑞愣了,原来她伸出手是要拿落在桌上的修正液啊。
“同桌好,我是何子瑞。请多指教!”
他将已经伸出去的手半道撤回,顺势做出敬礼状。
“嗯,嗯,好。”林姝寒难得扬起头对他笑了笑,她拿着修正液在桌面上画出一道直线,将桌面分成面积不同的两部分。
何子瑞愣愣地看着林姝寒一通操作,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的笑,是皮笑肉不笑。
虽然他们文科班不被学校那么重视,分到了最旧的教学楼,课桌还是两人一张的那种桌子,但是他这同桌是古代人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画三八线。
然而更让他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
只见林姝寒从眼镜盒拿出她那副上课时才戴的细边框眼镜,仔細地擦干净,才戴上。何子瑞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光线打在她根根分明的黑长眼睫上。
何子瑞摸了下鼻子,心想:长得倒是挺顺眼,没想到是个小古董。
他决定痛改前非。
可是姐姐告诉他,林姝寒是她就职的林氏集团董事长的女儿。
含着金汤匙出生,万千宠爱下长大,跟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可他偏偏要带着私心靠近她,他以为,在林姝寒眼里,他终归是有些不同的。
却没想到,在她举行的那场青春告别仪式上,一句告别的话,她都没有说。
高考结束后,何子瑞选择了自己擅长的计算机专业。
大学期间,他和室友设计的程序代码,多次在各种比赛上斩获一等奖。大一时有几次,他都没忍住,拨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回答他的是一遍又一遍的“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大二时,已经有几家公司向他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
他一一拒绝,直到后来林氏集团派人来跟他洽淡一个软件的开发项目,他在那座位于市中心的商业楼里,见到了林姝寒的父亲。
合作没有谈妥,那位叱咤商界的男子在他临走时提了句。
“你就是当年和姝寒早恋的那小子吧,看来姝寒眼光不错。不过年轻人,让姝寒出国这件事,我觉得我没有做错。”
那时他才知道,林父误以为他和林姝寒早恋,才将她送出国。
他想立即飞到美国去找她,却又被眼下的情况绊住脚,一事无成的他,怎么能配得上那只舉世无双的白天鹅。
他比以前更努力、更用心,终于在大三结束时,和室友一起注册了一家公司。
他觉得时间成熟了,刚好安城一中寄来了确认出席“杰出校友演讲会”的名单,他看到了林姝寒的名字,毅然决定去见她。
9.
画面回到现在,那天在草坪上告别后,两人谁都没有主动去联系对方。
何子瑞在安城停留了几天,林姝寒回来顺便探亲,也多逗留了几日。接到何子瑞电话时,林姝寒正在收拾行李,她订的第二天的机票回美国。
最终她还是被何子瑞叫了出来。
地点是安城一中,中心教学楼的天台上。
“你怎么有我电话?”见面第一句,林姝寒这样问。
“校友名单。”
何子瑞还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四个字作答。他一身简单舒适的运动装扮,伸出手去扶踩着高跟鞋的林姝寒,林姝寒原本有些犹豫,然而在站上楼梯时,还是不自觉地拽住了他的手臂。
几分钟,气定神闲的何子瑞拉着气喘吁吁的林姝寒,站在了教学楼的天台上。
直到她缓过气,他才示意她看底下的草坪。
林姝寒应声看过去,绿油油的草坪上,镶嵌着许多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而它们连接在一起,刚好是一只天鹅的形状。
她感动的同时很是吃惊,问:“你怎么做到的?”
“追回我的白天鹅,总要付出点代价。”
何子瑞耸耸肩,一如当年吊儿郎当的模样。过程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他会抓住机会,他的小古董做了二十多年的公主,往后也该由他来将她宠成公主。
那条天鹅路,就当作是,封存在他们记忆里的青春。
吵闹过,热爱过,怀念过。
编辑/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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