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去年的时候,外婆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病情每况愈下。她时常记不住事,同样的问题每隔几分钟就会再问一遍,然后感叹自己“不中用了”。她时常念叨着想我,又总是认不出我,每次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就很难过。性格的原因,我和长辈们并不算亲近,也从没有表达过对他们的感情。所以写下这个平淡又满怀爱意的故事,真诚地祝愿他们能健康喜乐、长命百岁。
外公总喜欢穿那件深蓝色的衬衫,缝了好多个补丁也舍不得扔,因为那是外婆给他缝制的最后一件衣服。
1
许知瑜是那年七月搬到清泉镇的。
刚下过一场雨,路面泥泞,母亲搀着外公朝家里走,许知瑜两手拎满了东西,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外公两个月前突发脑梗,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病情严重,一度认不出人。治疗了一段时间才有所恢复,赶在暑假之前出了院。
这些年董正南一直独居,唯一的女儿董嘉想让他到云城一起生活,可老爷子脾气倔得很,死活不依,而医生也建议患者住在熟悉的环境中,几番权衡,她便带着许知瑜搬过来。
家里许久没人居住,散发着一股霉味,灰尘积得很厚。舟车劳顿,外公脸上倦意很浓,董嘉飞速收拾好房间,然后扔给许知瑜一个鸡毛掸子,让她去整理书房。
许知瑜脚步犹豫:“妈,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她放暑假那天才得知要搬家的消息,仓促得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甚至来不及和朋友告别。
“等你外公康复。”
许知瑜撇了撇嘴:“可医生说不会好了……”
“我出去一趟,你好好干活。”董嘉急匆匆地出了门。
剩下的话封在喉咙里,许知瑜跺了跺脚,低声嘟囔:“我不想住在这儿。”
书房位于客厅上面的小阁楼,木质的楼梯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怕吵醒外公,许知瑜放轻了脚步。
她对书房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外婆还在世,看书是她日常的消遣,这个小阁楼便是外公给她建的。外婆性格温婉,时常会带小知瑜来这儿逛,教她读书认字。
后来外婆去世,书房就落了锁,许知瑜再也没进去过。
一打开门,过去的记忆携着漫天灰尘迎面扑来,屋内的旧书整齐排列着,窗帘没拉,和煦的阳光洒在木质地板上,像是加上了一道有年代感的滤镜。
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许知瑜撸起袖子开始清理。正打扫得起劲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她愣了片刻,飞速冲下楼,外公的房间门开着,人却没了影。想到他曾在医院走失过,许知瑜心下一惊,立即出门找。
刚到巷子口,外公的身影便映入眼帘。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一个男生扯着外公的胳膊,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来不及多想,许知瑜跑过去举起鸡毛掸子就往那人身上、脸上招呼。
男生捂着脑袋大叫:“小金鱼,许久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暴力?”
许知瑜手上动作顿住:“我们认识?”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这么俊俏的脸,不应该永生难忘吗?”
空气一时间沉寂,许知瑜皱着眉打量那张俊俏的脸,试图找出一些熟悉的影子,而董正南从外孙女身后冒出头来,看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生,恍然大悟:“原来是贺钦啊。”
贺钦气急,捂着脸上的伤口,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跺了跺脚,跑开了。
一老一小留在原地,尴尬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
2
董正南是清泉镇有名的木匠,贺钦则是他唯一的关门弟子。他原本住在隔壁,小时候也和许知瑜玩过几次。后来贺钦父母外出打工,他便搬到巷子口的姑姑家生活,春节的时候去外地和家人团聚。而许知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清泉镇,两人就再也没有碰到过。
见到几个月没见的师父,贺钦激动地上前打招呼,结果人压根就不记得他,他还莫名其妙被揍了一顿。
得知真相后,许知瑜心里生出几分愧疚感,尤其第二天看到贺钦肿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外时,就一阵心虚。
一句道歉正要出口,却被贺钦调侃:“小金鱼,还认得我吗,需不需要来个自我介绍?”
再精致的脸,配上这么欠扁的表情都会显得格外讨厌。愧疚感顷刻烟消云散,许知瑜转身就走。
贺钦也不恼,笑嘻嘻地关上门,朝着木工房走去:“忙着呢,老董?”
回应他的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臭小子,还不快来帮忙!”
董正南年轻的时候开了一个木工店,手艺好、讲信用,大家都喜欢找他做生意。后面店虽关了,仍会接点散活儿,一把年纪还忙个不停。这段时间堆积了不少订单,他便带上小徒弟一起赶工。可能因为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他精神好了不少,只穿一件黑色的汗衫,干劲十足。
两人热火朝天地忙活了一中午,午饭后,外公回房间午休,房里只剩贺钦一人。许知瑜踌躇半天,进去递给他一瓶冰镇汽水,过了半晌,又从兜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水煮蛋。
“你变魔术呢?”贺钦忍不住打趣。
许知瑜脸上顷刻爬满红晕,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昨天是我鲁莽了,对不起。”
贺钦接过鸡蛋,往门沿上一磕,几秒钟便把蛋壳剥开,送进了嘴里。许知瑜本想提醒他鸡蛋是用来敷脸的,他慢条斯理的嗓音率先落在耳边:“你也太没诚意了吧。”
片刻后,他又道:“不然这样,你明天跟我去个地方,我就原谅你。”
要是许知瑜早知道目的地是后山,而且需要凌晨五点就起床的话,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可惜为时已晚,她只能穿上丑不拉几的雨靴,艰难地往上走。
一場大雨过后,野生菌齐齐冒了出来,隐藏在后山的各个角落。清晨正是找菌子的好时机。
“我可不是为了自己啊,这是送你外公的出院礼物,他就好这口,你又不是不知道。”
许知瑜的确不知道,她只知道每年雨季过后,总会收到来自清泉镇的包裹,里面装着烹饪好的菌子罐头,特别好吃。
见许知瑜走得困难,贺钦给她找了根木棍当拐杖,然后开始科普野生菌的种类、辨别的技巧,以及烹饪的繁杂程序。
清晨的后山雾气朦胧,四周寂静,衬得贺钦极其聒噪。他说了一路的单口相声,干活却不偷懒,一个小时的光景,已经装了小半个背篓。
贺钦成就感十足:“老董看到肯定得乐开花。”
许知瑜觉得这个场景有些难以想象:“他也会笑?”
印象里,外公总是冷着一张脸,从没笑过,加上身形高大,很有压迫感。许知瑜从小和他就不亲近,见到他就害怕地钻到外婆怀里,长大后虽不至于再躲起来,但面对外公还是十分不自在。
“当然会啊。”贺钦勾起嘴角,“他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还好面子,其实他人很有趣。”
“下象棋的时候,赢了说我放水,输了说我作弊,幼稚得很。但是他的手艺是真的好,我希望有一天也能达到他的水平……”
贺钦滔滔不绝地讲述许知瑜外公的事,为许知瑜拼凑出一个生动而鲜明的人物轮廓,把她原本勾勒的那一小段延伸了一些。
其实她对外公是有一些偏见的——因为许父。
许父是个开货车的,人挺老实,但是没什么钱。许知瑜外公不愿让许母嫁给他,甚至用断绝关系的办法来逼他们分手。许母性格也倔,不管不顾地跟爱人领了证、搬了家,过了一段艰难却幸福的时光。许知瑜出生后,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压在许父身上,他每天勤勤恳恳地工作,却在许知瑜一岁那年生了重病。
他们的生活本就拮据,自然承担不起巨额医药费,董嘉只能找娘家求助,却被父亲无情拒绝。而许父病情恶化,不久后就去世了。
度过一段灰暗的时光后,董嘉还是和父母恢复了往来。许知瑜十岁那年,听姑姑说起过这段过往,從那之后,被别人嘲笑没有爸爸时,她就会想,如果外公当初能伸以援手,是不是情况就不会这么糟?
那根小小的刺始终卡在许知瑜心里,一点一点,长成参天大树。她不喜欢这么冷血的外公,可是贺钦却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我很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外公。”
许知瑜张了张嘴,想和他争辩,却不小心踏空,掉进泥塘,被迫洗了一个泥巴浴。
空气一时间凝固,几秒后,贺钦的爆笑声划破长空。
3
这无疑是许知瑜十六年人生里最狼狈的一次经历。
那天不少人都见到她浑身是泥的模样,包括外公,也忍不住嘴角抽动。
许知瑜没脸见人,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写剧本,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导演,已经写完好几个剧本。可惜书桌陈旧,高度也不合适,许知瑜想换套新的,却被母亲无情拒绝。
因为承担着养活一家三口的重任,董嘉坚持省吃俭用。见父亲逐渐康复,她就在镇上开了个饭馆,这几天忙装修,早出晚归,家里只留下祖孙两人。一人做木活,一人待在房间,只在吃饭的时候见一面。他们都不是健谈的人,总是说几句就冷场。
某天,许知瑜去店里给母亲送东西,来回不过一个小时,房间里却多了一套木质的桌椅,做工精致,和她看中的那款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桌面右下侧写了一个“瑜”字。
有风从未关紧的窗灌进来,许知瑜的思维也跟着飘散,回到七岁那年。那年,外公曾送她一对木椅,其中一把上也写了“瑜”字。小孩子领地意识强,许知瑜也一样,有专属的椅子开心极了,恨不得抱着它睡觉。后来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她还伤心了很久。
如今看着黑色的字迹,久违的雀跃感袭上心头。
吃饭的时候,一句“谢谢”酝酿半天,却始终说不出口。许知瑜懊恼地洗好碗,准备回房间时,外公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他正拿着竹竿打李子,手轻轻一挑,鲜红的果实便砸了下来。
是个头大、汁水多的玫瑰李,酸甜可口,见许知瑜喜欢,外公把水果盘挪到她面前,又递给她一把钥匙。
“喜欢看书可以多去书房转转,那里光线好。”
小小的钥匙在手中似乎有千斤重,许知瑜重重地点了点头。
沉默再一次蔓延,房间内只有电视里抗战片传来的枪声,找不到话题,许知瑜默默吃着李子,打算吃完就开溜。却不料刚拿起最后一个,空荡荡的水果盘又被填满。
“喜欢就多吃点。”
“……好。”
碍于外公自带的威严,许知瑜说不出拒绝的话,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继续往嘴里塞。吃到第八个的时候,贺钦进了门,此时的他仿佛发着光的救世主,许知瑜决定将两人的恩怨一笔勾销,把剩下的几个李子递给他:“来,尝尝看,很甜的!”
然后逃难一般回了房间。
胡吃海塞的后果就是半夜突发肠胃炎,许知瑜疼得满头大汗。恍惚间,她感觉到一只粗糙而温暖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刺眼的灯光化作一个圆点,隐约能看到一张爬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忧。
等恢复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许知瑜一醒来就看到贺钦趴在床边。
“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直起身子,“还难受吗?”
“你送我来的医院?”
“你外公倒是想送你来,但他那身子骨哪里经得住,你妈也扛不动你,只能大半夜叫我起来做苦力。”
“谢谢。”许知瑜抿了抿嘴,环望四周,不见熟悉的身影。
“他回去给你做好吃的了。”
许知瑜死鸭子嘴硬:“我找我妈。”
“哦,”贺钦拉长声调,“她回店里了。”
情况不算严重,晚上便可以回家。晚上他俩一进门就闻到小米粥的清香。贺钦赶到厨房,只见自家师父围着红围裙,手上拿着饭勺,略显滑稽。
从没见过外公做饭,许知瑜也感到讶异。他似乎有些难为情,立即将围裙解下来,给外孙女舀了一碗粥。
许知瑜没什么胃口,还是尝了一口,却没想到一阵苦意弥漫口腔。
见外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副等待反馈的模样,许知瑜将粥咽了下去,说道:“很好吃。”
话音一落,外公的表情明显不那么紧绷了,得意地扬起了眉毛。
这时贺钦也舀了一碗粥,才吃一口就吐了出来:“老董,你到底加了多少盐?!”
4
到清泉镇一个月后,许知瑜才知道外公到底有多受欢迎。
镇上的居民隔三岔五就带上礼物来看望,或者请他帮忙做木活。小到刻字,大到建房子,业务范围十分广。许母自然不愿他这么操劳,可老爷子不肯,做了一辈子的事哪能就这么停下?见他乐在其中,她也只能随他去了。
许知瑜则把写作和玩耍的阵地从卧室挪到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书房的灯不够亮,她便把小台灯搬过去。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已经有人换了书房的灯泡。
外婆将书保管得很好,没有任何折损,里面夹着各式各样的书簽、银杏叶、电影票,还有几张手写的情诗。
许知瑜寻宝一般查看每一本书,竟偶然发现了外婆的日记本,上面记载着她和外公的爱情故事。
两人认识的时候才二十出头,一个是木匠,一个是老师。一次偶然的机会,外公去外婆家里做家具,两人就这么看对眼了。外公性格木讷,也不怎么有文化,但会做各种木质小玩意儿送给外婆,簪子、风筝、梳妆盒,包括结婚之后的家具,全是他亲手制作的。
他们平时节省,看电影是唯一的消遣,几乎每星期都会到镇上的电影院约会。后面老电影院拆了,他们就再也没去过。
“多想和他再去看一次电影啊。”这是外婆日记里最后一句话,那会儿正是她重病的时候。
许知瑜眼眶发热,想到几天前,她在书房待到半夜,下楼的时候发现外公的房间还亮着灯,他坐在台灯前,双手捧着外婆的照片,久久未动。
他也一定、一定很怀念外婆吧。
可许知瑜想不通,外公愿意将满腔深情赠予外婆,怎么就不能成全自己的女儿呢?
“咯吱”一声门响,打断了许知瑜的走神,她猛地转身,只见贺钦抱着一摞练习本跑进来,重重地扔到书桌上,封面赫然写着“暑假作业”几个大字。
“江湖救急,过两天就开学了。”贺钦不由分说地将许知瑜按在座椅上,准备好草稿纸和笔,见她没有反应,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那天送你去医院可累得够呛,这么一点请求不算过分吧?”
许知瑜冷哼一声,翻开数学练习册,扫了几眼后,拔掉笔帽,“唰唰唰”地在草稿纸上列公式,然后抬头看向贺钦:“愣着干吗?”
“哦……”贺钦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端了只凳子坐到她旁边,听她讲解了几遍后,自己试着做题,突然觉得茅塞顿开。
在许知瑜的辅导下,不到三天,困扰贺钦一个暑假的数学题就解决了大半。他成就感十足,感激地给许知瑜买了一堆零食,又卷起本子充当话筒:“请问这位学霸将来要选清华还是北大?”
笔尖倏地顿住,许知瑜垂下眼眸,低声说了一句:“都不要。”
上学期分班的时候,她就和母亲提过想报考导演专业,可董嘉不同意。如今转学到清泉镇,她似乎离梦想更远了。
但许知瑜不打算放弃,学习之余,她仍在查找编导相关的资料,也偷偷写剧本。贺钦是唯一的知情者,帮着她打掩护,事情一直没败露。
直到高二下学期,董嘉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许知瑜藏在抽屉里的剧本,大发雷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忍心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吗?”
谁能忍受自己的作品被贬得一无是处?愤怒如同一场大火,席卷了许知瑜的理智,她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委屈和盘托出:“‘期望’,‘期望’,我受够了这个词!因为你的期望,我什么都听你的,总是在妥协。可这是我的人生,我连自己做决定的权利都没有吗?”
许知瑜发泄完就跑出了家门,一路走到江边,才发现身后跟了个人。
贺钦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那个,我就是想问你作业做完了没有。”
许知瑜坐到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没有说话。贺钦安静地坐到她旁边,片刻后,笑了:“你们一家三口可真像,倔得跟驴一样。”
许知瑜把头埋在双膝中间,嘟囔:“才不像。”
她在江边晃悠了两个小时,才不情不愿地被贺钦拖回家。客厅的灯已经关了,许知瑜撇撇嘴,正准备回房间,却听到外公和母亲谈话的声音。
“孩子都大了,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董嘉语气不满:“您当初可没少管我,要和我断绝关系的不是您?”
董正南被噎住,半晌才回:“所以我后悔了啊,这事到现在还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我喉咙里,难受得很。每次看到知瑜的眼睛,我就觉得心虚……”
“爸,这不怪您。”回忆起那段过往,董嘉声音有些哽咽,“当初知瑜他爸生病的时候,要不是您偷偷给我们寄钱,他可能也没法坚持那么久。毕竟已经是晚期,治不了……”
董正南摆摆手,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年纪大了,最近总会想起以前的事,人一生太长了,总要犯很多错,人一生又太短,很多错误来不及弥补。所以啊,珍惜现在,不要把时间都用来和爱的人怄气。”
外公沙哑的声音如同警钟,一字一句敲在许知瑜心里,泪意汹涌,她埋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她知道,今天过后,她再也不会对外公有任何的埋怨了。
5
许知瑜如愿转到了艺术班。
那天晚上过后,她和母亲长谈了一次。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各自忙碌,如今终于有机会将芥蒂消除。
除此之外,许知瑜也试图向外公靠近,问他有关木工的事。
外公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急忙放下遥控器,带她到木工房里,一一介绍:“基本的工具是这些,分别叫作刨子、凿子、木锉……”
介绍完工具后,他像小孩子分享玩具似的拿出不同材质的木块,教她区分:“这个是樟子松,是很多家具的首选材料……像木门一般都用香樟木来做……”
“老董,说错了,做门用杉木比较合适,香樟木稳定性太差。”贺钦不知道何时走了进来。
董正南顿了顿,竖起眉毛:“我说的就是杉木。”
贺钦耸了耸肩,没跟他争辩。
谈话被打断,董正南有些不满:“你去干什么了?”
“给吴阿婆送板凳。”
“我还没修好,你怎么就送走了!”董正南急得站起来。
“您今早刚修好,就催我赶紧给人送去,忘了?”
老爷子欲出门的脚步顿住,半晌才“哦”了一声,转身回了房间,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贺钦碰了碰许知瑜的肩膀:“你觉不觉得老董最近怪怪的,老忘事儿。”
许知瑜忧心忡忡地看向紧闭的房门,自打入夏以来,外公的胃口就不太好,人瘦了一圈,记性也变差了。母亲本打算放暑假就带他去医院復查,结果还没等到就出了事。
那天下了大雨,许知瑜和贺钦被困在学校,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回家,却不见外公的身影。问过邻居才知道,董正南见雨大了就拿着伞往外走,说要去接外孙女放学。
大家立即出去找,许知瑜和贺钦绕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幼儿园门口找到他。
这儿本来是个电影院,后面拆迁,改建为幼儿园。董正南站在铁门前,大半个身体被淋湿,许知瑜要带他回去,却被他甩开了手:“我不走,我和你外婆约好了看电影,她还没来。”
他就这么犯了倔脾气,还是贺钦和邻居叔叔帮忙,才把他带回去。
到医院检查后,大家才确定外公的病情果然更严重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是这样,脑中的世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小,人和事也会离记忆中的越来越远。
无法治愈,是许多老年人患上这种病后的结局。
明明去年就已经知道,可许知瑜还是觉得好难过啊。
贺钦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需要去派出所领许知瑜。
小姑娘坐在一群大爷大妈中间,格外突兀,她低着头听警察叔叔念《老年人防诈骗指南》,心情十分郁闷,一道阴影覆盖下来,她一抬头,便看见用力憋笑的贺钦。
前几天有保健品商家到镇上做宣传,说他们的产品有助于提高记忆力,隔壁的刘奶奶传得天花乱坠。许知瑜有些心动,便把零花钱翻出来,和她一起到现场,却没想到刚好见证诈骗团伙被一锅端的场面。
贺钦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些都是大人操心的事情,你好好陪陪外公就好了。”
许知瑜顺着他的动作垂下头,泪珠滑落:“可我怕他等不到我长大了。”
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到北方的艺考学校上编导培训课,能陪外公的时间所剩无几。这几天她几乎一到周末就往医院跑,坐在床边,听外公说以前的事情。最近的事情他总是忘记,以前的事却记得很清楚。
许知瑜在外公的手机上装了定位,又买了一个小本子,写下他的姓名、住址和紧急联系方式,放在他口袋里,让他用来记东西。
出院那天,外公提了一个愿望:想拍一张全家福。
董嘉帮他烫了西装,剪短了头发,人看着格外精神。拍摄地点就在院子里,三个人有些冷清,外公把贺钦也叫上了。
贺钦和许知瑜站在董嘉两侧,前面放着两张椅子,外公捧着外婆的照片,问摄影师:“能不能把我老伴也放进去?”
摄影师技术很好,将外婆PS(指将图像运用制图软件进行处理)进了照片里,毫无违和感。全家福挂在了客厅中央,许知瑜多打印了一张,放进了行李箱。
离开那天,外公送她到巷子口,递给她一大袋剥好的生核桃。生核桃的壳格外坚硬,而且颜色染到手上很难洗掉,许知瑜尽管很喜欢吃,也懒得动手,不知道外公何时准备好的。
那天他穿着深蓝色衬衫和黑裤子,爬满了皱纹的脸笑着向她挥手告别。
这是许知瑜对清醒时的外公最后的印象。
6
到北京后,许知瑜和学校附近的民宿签了短租约。收拾衣服的时候,她发现行李箱深处藏着个厚厚的红包。
心中注入一股暖流,许知瑜斟酌几番,给外公发了一条短信:“谢谢您。”
半个小时后收到回复:“照顾好自己,加油!”
隔着手机屏幕,似乎能看到外公戴着眼镜、翘着手指按键盘的模样,许知瑜“扑哧”一声笑了。
她每天在学校和民宿之间往返,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节奏。可她开始学习的时间晚,难免会有些力不从心,陷入自我否定的漩涡。
好在有贺钦陪着她。他们建了个线上自习室一起学习,累的时候聊会儿天。怕打扰到许知瑜,平时叽叽喳喳的贺钦变得异常安静,在她的督促下复习功课,撑不住就趴到桌上呼呼大睡,鼾声快要溢出屏幕。许知瑜无奈地调低音量,看到他的睡颜时忍不住截了图。
国庆的时候,贺钦来看过许知瑜一次。
习惯了模糊的视频,乍一看到高清版的本人,许知瑜有些无所适从。
贺钦拎着大包小包,丝毫没有“人生地不熟”的局促感,拉着许知瑜找吃的:“饿惨了饿惨了!”
几个月不见的疏离感就这么被冲散,许知瑜带他去了附近的小饭馆,他皱起眉头:“你平时就吃这些?”
其实不是。她一般在快餐店里对付,或者在宿舍里吃泡面,可看贺钦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点了点头。
贺钦没说什么,进了饭馆后,大手一挥,点了七八个菜。吃饭时,嚷嚷着饿的人却一直给许知瑜夹菜。
“多吃点肉,都瘦成排骨了,一点也不好看。”
许知瑜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突然有点想哭。
贺钦只在北京留一天,刚好许知瑜没课,答应带他出去玩。可她平时忙着学习,也不熟悉北京,结果还是贺钦拿着导航带许知瑜逛。
逛累了,他们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坐在广场看大爷大妈跳舞,聊起镇上的事情。提到外公,许知瑜突然想到,他已经好久没给她发短信了。
“他忙着呢,哪儿有空成天给你发短信?”
许知瑜还想追问,却听贺钦转了话头:“小金鱼,我也考来北京好不好?你外公想让我陪着你,我……也想陪着你。”
许知瑜咬下一颗山楂,裹着糖浆的山楂仍有些酸,两种滋味在口腔蔓延,她垂下头,含糊的声音落下:“好啊。”
秋去冬来,许知瑜终于考完试,赶在除夕前回了家。
清泉镇从不下雪,但温度也很低,外公不知道何时坐在了家门口,穿着一件黑色的旧大衣,脖子缩进衣领里,人看着苍老了不少。
许知瑜心下一喜,飞奔过去,响亮地喊了一声“外公”。
可他却没有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路。脑中划过不祥的预感,许知瑜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外公,您在干什么呢?”
他眼睫动了动,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翻到最新一页,答道:“等我外孙女呢,她今天回家。”
许知瑜眼眶潮湿了,蹲在外公面前,声音有些哽咽:“我是知瑜,您还记得吗?”
外公看了她一眼,语气带了些得意:“我外孙女也叫知瑜,她将来要拍电影,厉害着呢。”
说完他又看了许知瑜一眼:“你是谁啊?”
听母亲解释才知道,外公九月份的时候病情加重,又进了一次医院。怕许知瑜担心,大家就没说。
从那之后,外公经常认不出人,也变得唠叨起来,很多问题会重复问上好几遍。最爱的木工活没法再做,很多步骤都忘记了,也没什么力气。
因为不认路,他不愿意出门,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时不时发出喟叹:“人老了,不中用喽!”
看着他佝偻单薄的身影,许知瑜就一阵心酸。她曾翻过他的小本子,刚开始清晰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后面字迹变得越发潦草,彰显出他的烦躁与无力。
他也時常回忆外婆,写“怀念和她一起看电影的时光”,想到外婆的日记也有同样的内容,一颗小小的种子在许知瑜心底发了芽。
7
后面董正南的病情时好时坏,董嘉请了个保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许知瑜专心备战高考,在八月收到了理想大学的通知书,贺钦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专科学校。
大学四年,许知瑜十分刻苦,在导师的指导下拍了一些短片,也算小有名气。每年的假期,尽管再忙,她也会回清泉镇看看外公。
外公总认不出她,许知瑜就一遍一遍重复:“我是您的外孙女啊。”
大四那年,需要拍摄毕业作品,导师给许知瑜提了几个可行的方向,但她笑着摇摇头:“我想讲述我外公的故事。”
外公总喜欢穿那件深蓝色的衬衫,缝了好多个补丁也舍不得扔,因为那是外婆给他缝制的最后一件衣服。
外公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木匠,什么都能做出来,有专属于他的浪漫。
外公看似五大三粗,其实心思很细腻,“傲娇”又可爱。
外公很爱自己的女儿,却用错了方式,他曾说气话将她赶走,又放不下身段道歉,最后选择匿名救助。
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久卧病床,行走困难,也不再开口说话。
外公的爱是无声的、汹涌的,渗透在他的行动中,却从来不亲口表达,就如他别扭的外孙女,一直没有勇气向他倾诉爱意。
所以她想为他拍一部电影,记录他和外婆的故事,为他弥补遗憾,也替他这个外孙女表达爱意。在电影的结尾,她要祝他健康喜乐、长命百岁。
希望、希望还来得及。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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