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顾:
2005年的盛夏傍晚,江市发生一起公交车坠江事故。身为军人的卜光耀,在第一时间加入了救援。与此同时,怀孕七个月的周文秀因为动了胎气,抢救无效离世……
Part?6
卜光耀脚上的伤还是周文秀的手術医生发现的。
医院距离江河不远。接到消息,卜光耀几乎是硬跑来的,以至扎在肉里的玻璃碴越扎越深,伤及脚筋,结出不可逆转的果。
这也是卜光耀正当壮年,却不得不被迫退役的缘故。
但他舍己救人的事迹在江市广为传颂,事故幸存者的家庭纷纷给医院送来锦旗,连高卜光耀好几个级别的领导都来了——
“卜光耀同志,务必好好养伤。保家卫国的队伍缺了你虽可惜,却以曾经拥有过你为傲。”
来人敬了一个军礼,如是道。
卜光耀是实心眼儿,明明医生都让他卧床休养,他非得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回敬一个礼,神色肃穆:“感谢首长关心!”
唯独坐在角落的卜繁星不发一语。
她努力回避着墙上那些像是用鲜血染红的锦旗,默默背课文,《月是故乡明》——
“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山,也不知山为何物。我曾幻想,山大概是一个圆而粗的柱子吧,顶天立地、好不威风……”
好不威风。
原来,所有的威风,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有的代价实在沉重,她与卜光耀合力也背不起。
不知是不是心疼卜光耀的腿,除了停尸房那日,卜繁星再也没向卜光耀表现出过激的情绪和行为。
只是出院当天,小女孩挽着一瘸一拐的男人往外走,上出租车的时候忽然问:“爸爸,如果还可以选,你会救妈妈、弟弟或妹妹……你不会丢下他们,对吧?”
其实,他只要肯痛哭流涕地说些后悔话,哪怕是假装,时间一久,卜繁星应该能说服自己迈过心中这道坎。
可卜光耀一脸凝重,迟迟讲不出话。
对一个从小到大都不懂撒谎为何物的耿直男人,他连善意的伪装都给不了。
偏偏卜繁星何其聪慧,察言观色的本事打小不赖,于是这样的傻问题她从此不再问。
毕竟,他的家国、他的人民,是他曾发誓要用大好青春与有限生命去守护的……
可,那个叫周文秀的女人,她不是你的人民吗?你没在浓情蜜意的时候向她发誓,要用毕生保护她吗?
好几次,卜繁星都忍住了钻到嘴边的提问。
更多次,她忍住了面对卜光耀时所有的诉说欲望,哪怕受到委屈。
卜繁星的初潮来得比同龄人早。
十二岁,在周边少女对这个“新朋友”还没概念的时候,她的校裙上已出现一点红。
因卜繁星自幼跟着卜光耀扎马步、学基础防身……班级里的小男孩们打不过,只好一边恨她做老师的眼睛,又惧她。而少女校裙上的红,无疑给了淘气男孩们最好的耻笑把柄。
他们成团嬉闹,编难听的打油诗,用少女的羞耻心做武器。
卜繁星自然忍不了,气愤之下挑了带头的那俩开刀,当天便被请家长。
“为什么打人?”班主任是个男人,卜繁星与他的交流仅限于练习册和成绩表,自然难以启齿。
卜光耀匆匆赶到办公室,追问了同样的话:“为什么打人?”
见卜繁星涨着脸说不出个所以然,其余家长都急了:“还能为什么,有人生没人教呗!孩子在单亲家庭里成长果然不行。”
其中一家长言辞灼灼,似乎忘记了两年前,卜光耀救人事件在江市广为传播时,她还曾作为家长会代表出面献锦旗,说非常荣幸自己的儿子能和英雄的女儿做同班同学。
这还没过两年呢,曾经的英雄子女就成为她口中不齿的单亲祸害,伤疤怎么痛怎么撕……
不出意外,卜光耀最终选择息事宁人,甚至当着其他家长的面要卜繁星道歉:“无论什么原因,动手就是你不对。”
办公室。
少女忍到眼眶发红、拳头握紧,小小的嘴唇翕动良久,终讲:“对不起。”
一行家长松口气,刚要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又听见她补充:“对不起,妈妈,我可能做不了你的乖小孩了。”
卜光耀一愣,弯腰去看卜繁星,发现少女一张唇抿得死紧、姿态坚定,好像某种自我意识彻底觉醒。
当晚,星光很暗,卜繁星摸黑起床。
一想起白日里闺女的眼神,卜光耀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动静,小心地挪到卫生间,发现小小瘦瘦的一双手正在用力搓校裙,上面的红已经被她搓成褐色,但隐约能看出是什么。
蓦地,卜光耀如遇雷击。
女儿大了。就算生物课本上有教理论知识,能让聪明的她猜到,那是每个女孩必经的成长……
可书本上并没有教程,告诉她卫生棉的正确用法。
因为缺失母亲的陪伴,无人教她卫生棉的正反。哪边是头,哪边又是尾,所以她的校裙脏,那些难听的编派诗便三番五次地变着花样跑进她的耳朵,甚至让她一度产生过逃避上学的念头。
她曾经多喜欢那座知识的殿堂。
她曾想捧回力所能及拿到的全部奖杯,让卜光耀和周文秀看看,她就是能给他们增光的凤凰。
然而……
“你应该告诉爸爸。”
夜深人静,这一幕叫卜光耀有些受不了,隐约颤道。
卜繁星单薄的背脊一僵,从前时不时细声细气撒娇的姑娘,此刻硬得如城墙——
“告诉爸爸,爸爸就会跳起来据理力争,让那些小浑蛋和浑蛋家长为他们的混账言论道歉吗?”
答案毋庸置疑。
除了往日在交战现场,卜光耀从没和谁红过脸,更何况是对着他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群众呢。
手无缚鸡之力?
卜繁星心下冷笑,他们可比手持武器的恶人厉害得多。
恶他干干脆脆要的是命,他们这些只顾自己情绪,随便动嘴皮子的无辜群众,要的是你老老实实地活着,内心却长久不得安宁。
渐渐再长大一些,因为利益和钱起的各种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更叫卜繁星冷眼连连。
所以,在送甄文静回家那夜,她没能救下那个呼救的少女,她兴许会有一丝内疚,却不后悔。
力所能及,在她看來,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词。
如果非要她超出能力范围,在明知会给自己带来极大麻烦的情况下,去成全道德感的满足,抱歉,她不行。
这也是她当初干脆利落地拒绝陈影的缘故——
“我对英雄没兴趣。”
等她与霍召到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地步后,霍召也曾好奇地问过,为何歧视他们?
“多少人对军嫂羡慕。保家卫国,说出去多拉风。”
男子半开玩笑道。
“可我最不愿的就是爱上一个英雄。”女孩莫名正色道,“因为英雄,注定要让爱他的人心痛。”
她不愿再心痛。
为了不再心痛,她试图游说霍召:“除了做这个救援组织的训练官,就不能有别的工作吗?或许,我可以为你找到工资更高的……”
霍召根本不当一回事,揉揉她的脑袋:“我家女朋友开玩笑的样子过于认真了。”
什么?
让卜繁星帮他找工作?
他莫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别看霍召平日好说话,其实是有牙齿的。
当他轻轻将手摁在卜繁星的脑袋上,用玩笑的方式阻止她继续讲出后文,她就察觉到了。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不必非得戳破。
当夜,卜繁星反省了下,或许是自己太草木皆兵?不就是在室内教授应急知识和体能训练吗,不用上升到原则问题。
尽管她并没意识到,当她开始为对方找借口,并自行原谅的时候,她的原则已经在慢慢改变了……
不过,就算霍召没加入那支民间救援队伍,他和卜繁星的约会时间估计也会减少。
因卜繁星刚接下的广告推销——那家背靠SS集团的公司,要求颇高。广告创意视频发过去无数条,对方都不算十分满意,于是那大半个月,卜繁星几乎睡在棚里。
她从不告诉霍召这些。
一系列接触下来,卜繁星发掘了他不少优点,却也有一些毛病,譬如大男子主义。
如果向他叫苦,指不定他会一时冲动让她改行,还会帮她物色新工作。
于是两人的日常全靠电话和信息沟通。
“在干吗?”
意味着我想你并且憋不住了。
“吃饭了吗?”
意味着我有空闲了。
“我在×团上发现一家新开的餐厅,好像不错。”
意味着你什么时候有时间?约吗。
……
好不容易熬到两人都得空的日子,卜繁星精心打扮赴约,霍召却一通电话打来要她别等了。
“山区有个突发事件,官方搜救的人手可能不够,我们得赶过去。”
“?”卜繁星蒙了,“说好的只在馆内进行体能训……”
追究还没完,那头已经嘟嘟嘟挂断。
霍召嘴里的突发事件,是一名翼装飞行的年轻女子,在附近山区试飞的时候失去了踪迹。
试飞时女子正在进行网络直播,现在网上已经一片沸腾。
翼装飞行属于极限运动中的极限,被称为“勇敢者的游戏”,不仅烧钱,还危险。目前全世界敢于挑战翼装飞行的人数不超一千,死亡率达百分之三十。
这头,卜繁星在情调十足的餐厅里坐立难安。
她浏览着新闻的原委和跟进信息,不由得烦躁起来。这些人是生活太无聊了吗?她忍不住想。
用珍贵的生命与死神做交易,只为博一时的眼球与刺激,她一介凡人实在无法理解……
卜繁星回到家还烦着,当夜忽然乌云密布。雷雨不消多时就痛快地下起来,打在玻璃上,让人心慌。
据说失踪者的飞行路线图已经找到了,可惜范围很大,不知她究竟是在哪儿消失的,搜救队只能一点一点找过去。
霍召加入的那支民间救援队伍叫“红色”。寓意中国的颜色,连队员服装也是刺目的亮。在实时跟进的救援报道中,卜繁星一眼便认出。
新闻图片上,那个冒着雷雨在前方引路的,不是霍召又是谁?
卜繁星再也坐不住。
卜繁星匆匆收拾了下便出门,暴雨天却太难打车,尤其目的地还是山区。
出租车师傅:“给多少钱都不一定会有车去,姑娘还是回去吧。这大下雨天的,天黑路滑,什么事明天办不行啊?家人得多担心。”
卜繁星不知被哪句话戳中了,拧着的眉在沾着水汽的夜色里渐渐松懈。
她冲司机点头示意,腿一转,回了小区。
霍召的电话处于持续打不通的状态,卜繁星回去也无眠,抱着手机等到凌晨五点。实在不行了,她就迷迷瞪瞪地小憩一会儿,清晨七点的时候,手机终于来了动静。
卜繁星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是苏姐,说SS集团举办了一个酒会欢迎刚回国的少东家,公司也在受邀行列,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
苏姐:“明晚六点。我想着提前通知你,好好准备。”
那意思,听起来不像单纯地去喝喝小酒,更重要的是去吸引一群扑火的飞蛾。从前吧,这些蛾子在卜繁星看来并非不能结交,毕竟在飞得高这件事上,没人会拒绝。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霍召为什么不接电话”,那些蛾子就变得扰人极了。
卜繁星:“看情况吧。”
她敷衍着挂了电话,遥望雨后渐渐明朗的窗外,脑子放空了好多秒。
那一整日,卜繁星连剪素材的闲情都没有,一颗心摇摆不定。强撑着精神做了顿饭,吃完实在倦极,她蜷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了。
真是沉沉,还做了梦,梦见霍召掉进一个水流湍急的洞穴里。那洞里乌漆嘛黑,洞口围了一圈人,着急忙慌地喊他的名字,不断往下扔绳索。
卜繁星也跪在洞口,心急如焚地朝下探望,雨后的泥将她牛仔裤的膝头染得颜色不辨。
“霍召!”她叫。
洞穴传来回响,却还是只有卜繁星的声音,空荡荡的,甚至带着股绝望,仿佛她扯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回应。
她更深地探下身子,试图在黑暗里寻找光明,谁知后背被谁推了下,突然她也摔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卜繁星自梦中惊醒,醒来才发现,是沙发太窄的缘故,害她差点整个人滚下去。
卜繁星呼呼喘两口气,弯腰去捡手机,拿起来看时间,早上六点,又过了一日。
卜繁星正要锁屏,叮咚,微信提示有消息。她低头看,那个欠揍的人的头像终于出现在列表里——
霍召:一切顺利,明儿回。
卜繁星噼里啪啦打字:人找到了?
霍召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复:怎么醒这么早?
因了卜繁星的工作不需正常打卡,一般而言,她是要睡懒觉的,还会十分恼火睡懒觉被吵醒,有起床气。
卜繁星:找到了为什么要明天才回?今天不行吗?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聊了几句,都没得到对方正常的回应。卜繁星彻底急了,一通电话打过去——
“你是不是受伤了?”她开门见山。
那头的霍召也一愣,声音莫名地哑,仿佛这两日都没睡觉似的,嗓子里全是风与霜。
“你怎么知道?”男子惊诧不已,“倒还好,突然来的暴雨增加了搜救难度,我们……”
素来不喜刨根问底的姑娘,此刻心中有火燎原,更有被愚弄后的愤怒,根本不打算听完他的解释。
卜繁星:“说什么只在室内教授应急知识、搞体能训练……训练范围挺广啊。”
“不是,你听我狡辩。”
“地址。”
“啊?”霍召都难得蒙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劝,“你别来了,怪折腾的,我明天就回。连日兼程大家太累,在山脚下的旅店休整一晚。我的伤没大碍,不然能好好儿地在这里和你胡侃?”
卜繁星想想,也是,可还是没打消立马就想见到他的念头。
“恍如隔世”四个字从前念来太矫情,那是因为心中没有记挂的。一旦有了记挂,就再谈不上自由。
没谁要特意用什么手段将你困住,而是你自我刑囚。
卜繁星:“来的是我,折不折腾你说了算吗?我说了才算。”
談恋爱几个月,霍召早摸透卜繁星的性子——要做什么一定要做,只要是她认为对的,基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再者,他也不想因为些小事就消耗她的“原谅”次数。
“蔚舍旅店。”他干脆利落地报了。
雨过后的天艳阳高照,照得精神头本不好的卜繁星昏昏欲睡。
驾驶座上的?司机师傅扭开了广播,里面正播报翼装飞行失踪人员已得救——
“救援队伍将其找到时,当事人双腿已断、奄奄一息。经过官方与民间组织的共同携手,伤者成功脱险,被送往就近的辖区医院……”
卜繁星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积郁的心情稍稍好了几分。
从前卜光耀冲锋陷阵的战场,毕竟距离卜繁星太远,很多东西只能靠想象,真情实感没那么强。
集体荣誉、社会责任感,这些口号虚无得如空气般。
而今,霍召这颗落在实处的炸弹,引爆的不仅是卜繁星的情感,仿佛也要为她炸出一段不同于以往的生活似的。
本来吧,她连霍召葬在哪儿都想好了。
现在她不想打死他了,只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如电话里所言——完好。
“蔚舍旅店”就在山脚下,还算显眼,司机一路导航过去。越靠近,路越崎岖,统共快三小时的路程。
卜繁星本不晕车,可能没休息好的缘故,这次觉得颠簸得厉害。
霍召掐着时间,早早地就在楼下等。看出租车开过来,他迎上去。后座的门一开,卜繁星的腿刚挪出来,就头重脚轻地跌进他怀里。
“我说什么来着?”霍召下意识地接住她,“进山怪折腾的。”
卜繁星嗔他一眼,字字珠玑的嘴却不灵了。
组织里的其他成员到前台买烟,恰巧撞见这一幕,远远地起哄:“呀,霍教,这就是你传说中的女朋友啰?”
起哄的男子年纪轻轻,虽然叼着烟,但笑起来特别阳光。
霍召牵着卜繁星的手走过去,也不腼腆:“不,是我传说中的女儿。”说完睨卜繁星一眼,身旁的姑娘果然红了脸。
男子哈哈大笑,意有所指的口吻:“怪不得沈医生说霍教太不正经。”
站了这么一会儿,卜繁星昏沉的脑子总算清醒大半。她歪了下头,抓到重要的点:“沈医生?”
霍召捏住卜繁星的手无端紧了紧。
男子不疑有他:“就是我们队新来的援助医生,沈云央啊,嫂子一会儿可以认识认识。人美、心善,医术还了得。听说之前在××国做战地支援,特别飒。”
卜繁星表面点点头、赔着笑:“那倒要认识认识。”暗地里,却不着痕迹地将手从霍召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霍召心知不妥,赶忙转移话题:“先吃午饭吧,下午有得聊呢。”
卜繁星回绝:“我不饿,你房间在哪儿?”
霍召暗叹不好,还没想好怎么接招,年轻男子又多嘴说:“这旅店小,全给我们队员占了。不知道嫂子要来,我也没提前收拾行李。等会儿吃完饭我去收一收,搬到……和谁挤?”男子看向霍召,问,“好像除了沈医生,每个屋都满了,难道我去……”
“不用,让她和沈医生一间屋吧。”说完他看向卜繁星,硬着头皮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意思:我没想过要瞒你沈云央的事,只是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场。
卜繁星依旧面无异色,给霍召留足了面子,对年轻男子笑笑说:“那先吃饭吧,吃完再带我认识下新朋友。”
“得嘞。”
旅舍规模虽小,却有一个大院子,有桌子,也给客人提供点菜。
沈云央到院子里看见卜繁星,稍愣了下神,很快恢复常态,冲她打招呼:“卜小姐。”不问“你怎么来了”这种蠢话,彼此心照不宣。
卜繁星给她递去刚装好的一碗饭,眼睛也弯起来:“沈医生。上次火锅店见面匆忙,也没自我介绍。陈影嘴那么碎,在你面前肯定没说我好话,给你留下好印象。”
言下之意,她当日都没自我介绍,沈云央竟然知道她姓甚名谁,必定是从陈影嘴里得知的。
陈影与沈云央也是发小,关系好,私下叨叨几句很正常,卜繁星也不介意。她不过借机表现下自己的逻辑智商,顺带敲山震虎,好让沈云央知道,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对付的傻白甜。
沈云央也是聪明人,当即接过饭碗说谢谢,随即似真似假地解释:“我平日还算自信的了。那天见卜小姐光彩夺目,竟让我一个女的也印象深刻,这才没忍住逼问了陈影几句,你可千万别怪罪。”
“哈哈,我高兴还来不及。”卜繁星冲她眨眨眼,“也不用小姐小姐地称呼,叫我繁星吧。”
沈云央一只手拿着碗,另只手伸出去——
“正式介绍,沈云央。”
女人的战争通常无声。表面看,两人不过寒暄几句,实际早已互砍好几刀。
一场没滋没味的饭吃完,霍召送卜繁星上楼,未料被沈云央从中拦截,身子横在两人中间。
“房间乱着呢,我带繁星上去就行。”
霍召习惯性地怼:“什么时候整洁了?说得我好像没见过。”
卜繁星的脸骤然发黑。
17.
“什么时候整洁了?说得我好像没见过。”
霍召下意识脱口而出之后,就觉得自己傻了。再看卜繁星的脸,果然阴云密布。他立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找补:“怎么着我俩也是二十多年的发小,被你妈拎去你家的次数还少?”
他希望卜繁星画重点是被沈妈拉去的。
从前那点破事,要说全无介怀,卜繁星做不到,但也不至于真拿到现在说事。她象征性剜霍召一眼,跟随沈云央上楼去。
沈云央的房间没她说的那般乱,就是入门的长台上零零散散摆放着一些医药品,地上也有一口打开的小箱子。
沈云央拍拍房间里的另一张床,对卜繁星说:“你睡这张床?服务员刚换的被套,干净的,我那张睡过了。”
卜繁星冲她点头示意,“打扰了。”忽而又想到什么,“呃,還有多余的房卡吗?我可能时不时会出去溜达,万一你休息了……”
沈云央直来直往:“要去找霍召?”
卜繁星莞尔,觉得没必要隐瞒。
沈云央毫不扭捏地摸出牛仔裤里的房卡递过去:“我这里只有一张,先给你吧。你下楼的时候朝前台再要一张,回来还我就行。”
老实讲,沈云央虽然从前与霍召有一段,可卜繁星并不讨厌她,至少目前不讨厌。她身上有股子气质,与美貌无关,而是骨子里自带的春风化雨。这种气质必须在良好的生活环境下长大、身心健全,见识过万象世界,才能形成。
不过,也不意外。不是说她还支援过战地吗?有这种理想的人,岂会拘泥小节。
卜繁星一下觉得之前自己的内心活动,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思及此,她只想快速离开这个让她颜面无存的女子。
卜繁星拿过房卡转身往外走,沈云央想起什么,几大步追到门口,从玄关长台上面放的医药品中挑出来两个瓶子,递给卜繁星。
沈云央:“顺便把这个给带过去呗,叮嘱他擦。”
卜繁星这才想起与霍召在电话里谈的内容,对啊,他受了伤。立马她对霍召的气就消了点,顺口问:“他伤哪儿了,不是很严重吧?”
“小问题,可是一旦发炎就不好了。”
卜繁星点点头,秀眉微蹙,下意识地嘟囔两句:“我早说了,这份工作不安全,他偏喜欢,犟得不行。”
沈云央往旁边的床尾一坐,看着卜繁星,失笑——
“没法子,从小就这臭德行,和霍叔叔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霍妈念叨半辈子了,没见成效,你呀,也别指望他改,只能去适应。”
沈云央说起霍家种种的熟稔口吻,还是让卜繁星生出了一些不适感。
可当事人仿佛没察觉,继续道:“但霍召这点棒,记好不记仇。中学的时候,陈影在学校惹事,挑唆霍召翻墙出去替他撑腰。我们子弟院校不比其他,管理严格,墙也比普通学校的要高些。于是霍召手没撑住,在翻墙时就栽了一大跟头,差点骨折,为此陈影负荆请罪、管了他一个月的饭。后来再提这件事,他光记得蹭饭时候的快乐了,至于受的伤,绝口不提。”
“就像……”
讲到这儿,沈云央无端停了下,“就像他喜欢的这份职业。只要他喜欢,无论给他带去多大的伤害,他只会记得其间的成就感。所以卜小姐,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我建议你重新审视你俩的关系到底合不合适。这并非我的私心,而是出于站在了解霍召的角度,给个友情提示。因为他啊,一旦翻脸——其实挺会伤人的。”
沈云央陷入沉思。
脑袋里尽数是十九岁那年夏天,一个高高少年站在部队大院的槐树下,用并不自觉的绝情口吻,说着分别。
霍召不是标准的浓眉大眼,甚至眼皮有点薄。槐叶在眼皮上投下影子,平添几分凉。
……
房间里,卜繁星紧了紧手中的药瓶,努力压住突然沸腾的情绪:“合适与否本身就是伪命题。不可能有完全合适的两个人,只看有没有迎合彼此的心。”
“你有吗?”
床边的人目光直白起来。
卜繁星也不躲,迎上去:“这问题的答案,他知道就行。”
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交谈就此结束,卜繁星出了门却呼出一口气。
一般的情敌她不怕。,她就怕沈云央这种懂得攻心,还来势不明的。所以直到进入霍召的房间,卜繁星脸上还挂着心事。
房间里就霍召一人,看她这脸色,立马往床上虚虚一跪,刚要假模假式地承认错误,卜繁星快步过来:“不是伤到了腿?”
闻言,霍召顺竿爬,开始使苦肉计。
他抱着腿往床上倒:“本来不觉得。你一说,好像是有点痛。”
卜繁星拉开他的裤管,入目一片新鲜的皮肤。并非因为保养得当,而是表皮被岩石之类的东西磨掉了,露出里面嫩生的肉。
霍召看悬在头上的女孩儿瞳孔颤抖,暗想不好,立刻扯开腿说:“看着吓人,实际只是小问题,抹点药、消消炎就行。”
此时此刻,卜繁星心情更为复杂,不知该骂他好,还是心疼好。她垂头,躲避打量,坐下来帮他上药。
霍召觉得气氛诡异,不停说话想打破,开始讲述一路的营救过程。
“根据风向定位探测,目标也有可能掉入了一个较大的洞里。队里大部分人经验不多,更不清楚入洞穴的注意事项,只能我打头。那洞乌漆嘛黑的,暗流涌动。加上中途下了场暴雨,营救难度增加……”
他絮絮叨叨的样子,让卜繁星忽然想起沈云央的话来——他不会记得怎么受伤,只会记得快乐。
卜繁星一下承认,她对霍召的认识的确不深。
她以为他呈现的油嘴滑舌、游刃有余,什么都能摆平,就是他全部的模样,其实不然。他也有执着与憧憬。
若她坚持让他离岗,无异于告诉小朋友,世上并没有英雄迪迦奥特曼的存在,残忍地拿走他向往的正义。
天人交战一番。
“我先回去了。”上完药,卜繁星忽而站起来说。
霍召赶忙将腿挪下床,打算追,可她闪得比说话还快,霍召难得怔怔地看着门板,好半晌反应不过来。
颠簸了几小时到这儿,卜繁星也确实乏累,怀揣着心事迷迷糊糊地睡了半下午,晚饭也没吃。
沈云央受霍召之托给带了一份上来,可等卜繁星睁眼,全冷了,她随便对付了几口,看沈云央从洗浴室收拾完毕出来,躺床上看书。
卜繁星透过镜子随便瞄了两眼,被熟悉的封面吸引,她夹菜的手一滞。
卜繁星年少时没几个朋友,到如今细数也就甄文静一个,孤单时她就看书打发无聊。虽然担不起“博览群书”四个字,可她嚼过的没有千本也有好几百,其中当属沈云央手里的这本印象最为深刻。
这看似童话的故事,背后的深意却总能轻易刺痛成人。
没多久,此书走红,世人大多爱引用小王子驯服狐狸的故事。然而之于卜繁星,她最喜欢的桥段,还是小王子遍访宇宙,见到一大片玫瑰的场景。
故事里,在壮丽的玫瑰园中,小王子问:“你们是谁?”
花朵们齐声回答:“我们是玫瑰。”
小王子惊呆了。
因为,他以为世上只有一朵玫瑰。他说:“曾经有一朵玫瑰对我讲,她是全宇宙唯一的一朵玫瑰。”
得知真相的小王子愤怒吗,伤心吗?并不吧。
事实上,他很清楚。尽管玫瑰多的是,可那朵玫瑰的珍贵之处在于,他在她身上付出的时间与精力,是这些才让它变成了独一无二。
可《小王子》的故事没告诉卜繁星,如果在遇见自己之前,霍召早已为别人付出了时间和精力,那该怎么界定呢?
那么,谁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
旅馆房间里。
“没想到你也爱看童话啊。”卜繁星假装不经意地提了句。
沈云央不疑有他,举了举书本示意:“这个?从霍召那儿要来的。我看他放书柜里久久搁着也没翻开过,吃灰怪可惜。不止这,还有十好几本,这次不过是随手带来,想着篇幅短,正好看完。”
须臾,卜繁星捏筷子的手莫名颤抖起来。
“你喜欢?要看吗。”
沈云央稍稍掀开被子爬到床尾,将书递给卜繁星。
卜繁星的背脊僵了一会儿才有动作。她仿佛鼓了很大勇气,转过身时,努力维持着体面,接过书籍。
“谢谢。”
沈云央的手机提示有信息,她点点头又躺回去看,没注意卜繁星的动静——
第一頁。
第二页。
第三页。
直翻到第三页,看见上面空空白白的一大片,卜繁星终于微不可察地闭了闭眼,神色写满释然。
不是她送给霍召的那本。
当日,在狂风巨浪里,她曾以一本心爱的《小王子》相赠,作为对救命之恩的回报。
那上面,有她的名字:繁星。而这本没有,干干净净。
犹记得彼日,霍召尚且年轻。他手捏作训帽站在搜救船船头,露出一口白牙爽朗地笑:“里面谁是路灯?谁是点灯人?”
……
还好不是她那本。
否则,卜繁星恐怕再找不到半点理由,留在这个男人身边。
(连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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