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人生漫长,微云途经短暂的黑暗,还会迎接很长很好的光明,一个没有他的光明。
一
林微云遇见沈越,是在1995年的冬天。
她拿了一把扫帚在庭院中扫雪,门扇开启的吱呀声惊动了松枝上的鸟雀,树枝上积压的雪扑簌簌地落了她满肩,她抬头去看,门口正立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
“请问这是林生韵女士的住所吗?”他怀中夹着一本笔记本,礼貌问她。
林微云眉头一蹙,攥紧了扫帚问:“你也是中文系的大学生?”
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他愣了一下,如实答道:“我的确是中文系,今年读大一。”话音未落,林微云的扫帚就往他头上招呼了过去。
这场追逐持续了有十来分钟,在他断断续续的解释里,林微云才得知面前的人唤作沈越,他来这儿不是为了采访,而是为了寻亲。
“你怎么不早说啊,这几棍子我可是下了狠手的。”林微云把沈越领进屋里,语气有些心虚。
沈越活动了几下被砸得闷痛的肩膀,无奈笑道:“那你也得给我机会说呀。”
林微云这年十五岁,个子生得不高,力气却不小。她这份怨怼其实不针对沈越,而是源于上个月来这儿采访的大学生。那人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林奶奶的自梳女身份,嚷嚷着要给林奶奶做访谈,还美其名曰是还原历史。
林微云起初信以为真,破例让他见了林奶奶,可他问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风月过往,末了又刻薄地添了一句:“自梳女虽然反抗了传统婚俗,可没了传统礼法的保护,老年大多凄凉。您年轻气盛选择了这条路,如今可有后悔?”
林奶奶八十岁高龄,身体不算康健,闻言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气过了,才流着眼泪感慨:“倘若有得选,谁又愿意孤注一掷自梳长发?”林微云心疼得不行,抄起扫帚就把那人打了出去,后来那人时常在院门口叫嚣,被林微云赶了好几次才销声匿迹。
“难怪你的反应这么大。”沈越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林微云向他解释了原因,他反而向她道歉,“没打一声招呼就贸然上门,是我唐突了。”
“这没什么。”林微云摆摆手,“你说你来寻亲,寻的是什么亲?”
沈越这才打开他怀中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旧相片,上面是一对亲热依偎的年轻姐弟。姐姐十来岁的模样,一颗大痣生在眼角垂直线及人中横线的相交点,老人总说这是劳碌痣,有了它,一生都是辛苦命。
“‘沈’是我妈妈的姓氏,照片左侧是我的爷爷林天乐,旁边是他的姐姐林生韵。二人年少分别,爷爷在世时总念叨着姐姐,我们小辈为了圆其遗憾,几番周折,才在最近找到了消息。”沈越如是说。
“这是林奶奶没错。”林微云抿唇,“但从我五岁那年被她收养,就没有听她提起过家人。你们要是有心,也不至于拖延这么多年。”
林微云嘴上不饶人,心底却软下来,带着沈越去了林奶奶的房间。见到林奶奶的那一刻,沈越的眼眶已经红了,他将那张照片递到她手里,林奶奶用浑浊的眼睛盯着看了很久,茫然地摇了摇头。
“姑奶奶。”沈越嗓音发颤。
可这份亲情来得太迟,当初青春稚嫩的少女,此刻已经风烛残年。
二
沈越没有草草离去,大学的寒假足有两个月,他在附近租了一間小屋,每日过来照顾林奶奶。瞧他尽心竭力不似作假,林微云才慢慢接受了他。
这天他又吭哧吭哧搬来两个大物件,林微云一边搭手,一边数落他铺张。沈越闻言也不恼,笑道:“最近天冷,我买了两个电暖器,价格也不贵,你就跟姑奶奶说是抽奖送的。”
“谁家这么好心,抽奖还送电暖器。”林微云看了一眼标签,不免咂舌。但这是沈越的孝心,她也替林奶奶高兴,跟着沈越去了林奶奶房里。
等哄得林奶奶接受,沈越那头也装好了一个电暖器,林微云正要帮他组装另一个,沈越搬起那台就往林微云的房间走去。
“你干吗呀?我不冷,用不着这些,给奶奶房里装就好。”林微云追上去拦住了他。
沈越放下电暖器向她解释:“房间小,电暖器装多了也不好。”没等林微云反驳,他又托起了她的手,“都生冻疮了,还说不冷。”
他的手白皙细致,骨节分明,一看就是养尊处优长大的样子,反观林微云的手,干瘦粗糙,半点儿不像女孩子的手。
“给你带了一支护手霜,记得常抹。”沈越从兜里拿出护手霜,挤在她手上,正要替她抹匀,对这般好意无所适从的林微云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凶巴巴说:“这不中用,我抹了这个,都没办法做事了。”
“这不正好,我就有理由接替你的事了。”沈越笑着把护手霜塞进了她手里,搬起电暖器往前走去。
电暖器装好后,沈越果真没有让林微云动手做家务,他把林微云从厨房赶出来,说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年高一,寒假作业应该不少吧,还不快去写作业。”
“我早写完了!”林微云抗议。
“拿来给我检查。”沈越嘴上这样说,林微云还没答应,他人已经走去了书桌前,自顾自抽出了作业看。
沈越翻动了几本练习册,语文和数学的完成度还好,英语却差得很,语法题一眼扫过去没几个对的。他一脸严肃:“你的英语这样差,将来怎么考大学?”
“不要你管。”林微云一把抽回练习册,脸色有些难看。高一的英语老师留学回来,上课爱用全英文讲解,她英语底子一向不好,课听得云里雾里,又没钱去辅导班,英语成绩跌得很快。
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对,沈越的态度软下来:“我没别的意思,英语语法是固定的,背起来不难,我来教你。”
他就这样坐下来给林微云讲起了题,他虽然是中文系,英语也不差,那些枯燥多变的语法经他的口中讲出来,变得生动易懂,听得林微云连连点头。
为她理顺了思路,沈越让她先做题,自己去厨房捣鼓起了午饭。过了十来分钟,伴随着浓烟和刺鼻的焦味,沈越灰头土脸地走出来,无奈地对林微云笑笑:“你瞧,咱们都有不同的弱项。”
他这人生得清冷,笑起来,眉目又显得温润,林微云在此刻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她后知后觉抬起手,发现是他带来的护手霜的味道。
三
林家的厨房用的是老灶,以木柴做燃料,生手很难把握好火候。林微云熟练地收拾好厨房后,边生火煮饭,边叮嘱他:“引火的木屑一把就好,木柴尽量挑细干的,不能一次性垒太多。等火燃起来,再翻动或添柴。”
沈越把要点一一记下来,夸她能干。可林微云哪有他能干?他什么都学得快,不多时就能用老灶做出简单的菜肴。这还不算完,什么修补屋檐,清理积雪,晾晒被褥,他都一手包办,抢去了林微云大半的活。
林微云闲暇之余,除了学英语就是带着林奶奶出来晒晒太阳,聊聊天。多亏了那台电暖器,林奶奶夜间睡得好,脸色也红润了不少。林微云就拿出那支护手霜,替她抹起了手。听到林奶奶夸它香,林微云就笑眯眯答:“是您的侄孙送的,我这可是托了您的福。”
无论是这个遮风避雨的家,还是她此时拥有的暖意和栀子花香,都是林奶奶给她的福分。
沈越的家人不方便前来,照顾林奶奶的事情就尽数委托给了他,就连除夕那天,沈越也没有回家。林微云煮好了饺子照看林奶奶吃完后,端起一碗饺子敲响了沈越租来的住所。
沈越很快开了门,接下饺子把她请进了家里。林微云在他的屋里看见许多包裹,其中一个拆了大半,露出里面柔软的针织围巾。
沈越发觉了她的目光,解释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些是家人和朋友寄来的。”
“你过生日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林微云难得有些局促。
沈越却只是笑着举起了手里的饺子碗,温和说:“没有比这更实在的生日礼物了。”他语毕反问,“那你的生日呢?”
或许是除夕的鞭炮声太热烈,又或许是他的笑容太温暖,林微云脱口道:“我没有生日。”她抬眼望向窗外,“我只知道自己被林奶奶带回来的那一天,也是除夕。”
林微云的眼神太过落寞,沈越只好开口转移她的注意力:“按理来说今天也该是你的生日,我帮你实现一个生日愿望怎么样?”
“真的?”林微云果真被他吸引,她认真思考了很久,才小声说,“那你能带我放一次烟花吗?烟花铺老板不卖烟花给未成年人。”
沈越答应了她,他匆匆吃完了那碗饺子,等林奶奶安睡,带着她去了小镇中心的烟花铺。烟花的种类很多,林微云只拿了几只仙女棒,升腾的火光映照出她的笑容。沈越望着她,只觉得她太小心翼翼又太容易满足,他偷偷折返回去买了一堆时下热门的烟花,积累了满满一堆放在她面前,“不小心买多了,给你放,千万别浪费。”
林微云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有水光闪动在她眼眸,她言语真挚:“谢谢你,沈越。”
“怎么不喊哥哥?没大没小。”沈越打趣她。
他自然不知道,此刻在林微云的眼里,溶溶月色晕开了黏稠的夜,他身处其中,被拟作了最动人的丹青水墨。
四
高中的假期没有大学长,林微云开学的时候,沈越还有半个月的假期,她不用像从前一样早起照顾林奶奶,也不用午休时匆匆赶回来给林奶奶做午饭,开学第一天,沈越已经打理好一切,还为她做好了便当,骑着单车载她上学。
“我负责照顾姑奶奶,你負责好好上学。”沈越嘱托她,她在后座揪着他衬衫的下摆,努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如果说林奶奶给了她家,那沈越的出现,就给这个家带来了许多鲜活的烟火气。
多亏了沈越的辅导,林微云的英语成绩突飞猛进,在开学的摸底考拿了很好的名次。有人真心实意祝贺她,也有人打听起了她学习英语的秘诀,但这其中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有人怀疑她是作弊。
理由是摸底考的英语出了一道超纲题,班上只有她和“万年第一名”做出了这道题,而她们俩考试的座位刚好挨得很近。
英语老师在中午放学后把她们叫进了办公室里,万年第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冷淡说:“我没有作弊,也没有给人提供答案,但如果是刻意偷看,我也不一定能察觉。”
“我没有作弊!”林微云涨红了脸,声音有些哽咽。英语老师为难地看着她们,最后选择让第一名先回去,林微云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解释,英语老师就温和地转移话题:“可以把你的家长叫来吗?我想和她谈谈。”
林微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她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卷子,心里既委屈又不甘。直到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她被人猛地推了出去,思绪才逐渐清明。
沈越的及时出现避免了一场交通事故,他弯腰向后面的司机道歉后,把林微云从地上扶了起来。
“走路小心些,要不是我刚好出来给姑奶奶买药,谁来帮你?”沈越心有余悸。
林微云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沈越看出了她的异样,追问起了原因。林微云忍了一路,被沈越一问,立刻号啕大哭起来。沈越将她带到路边坐下,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听她抽抽噎噎地把在学校的遭遇说出来。
等委屈说完了,眼泪也流干了,林微云这才觉得难为情,她垂下头问沈越:“你能帮我去见见英语老师吗?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我不想麻烦她。”
“当然可以。”沈越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去帮你讨回清白。”
沈越言出必行,下午上学的时候,他跟着林微云来到了办公室,等他把辅导过程解释清楚后,英语老师才向林微云道歉。
“很抱歉啊,林同学,老师没有随便怀疑你的意思,你说有人辅导,我就想从你家人那里确认一下事实。”她把林微云的成绩重新录进去,补充道,“你的哥哥向我反映了教学方面的问题,一开始就用全英文授课,的确是我太急切,我会好好改进自己的教学方案,后续如果出现问题也欢迎同学们指正。”
林微云有些不敢置信地偏头去看沈越,沈越鼓励地朝她点点头,笑得一脸从容。
五
沈越返校的时候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他为林奶奶添置了许多必需品,请来了专业护工,还给林微云留下一张银行卡,让她在照顾林奶奶的同时也好好保重自己。
林微云捏紧了那张卡,她想问问沈越下个假期是否还会来,可沈越离去的步伐很快,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终只是朝着沈越的背影挥手道别。
所幸接下来的几个长假,沈越都有来探望,只是停留的时间逐渐缩短,一直到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他才没有再回来。
高三寒假的那个除夕,林微云收到了来自沈越的包裹,里面是沈越送给她的手机,她笨手笨脚地按照说明书将它开启。林家其实有一台老式座机,只是年头久了,交流时声音总是含糊不清,她上次随口抱怨过一次,沈越就记在了心上。
林微云在手机上输入沈越的号码,电话接通后,她把手机递给林奶奶,听见那头传来沈越的亲切问候。二人絮絮叨叨聊了些家常,林奶奶说得累了,就又把手机交给了林微云。
“下半年就要高考了,想好报考什么学校了吗?”沈越问她。
“应该是本市的学校,离奶奶近一些,我才放心。”林微云答道,她开始觉得通话太清晰也不好,沈越的声音像是实打实出现在她耳畔,听得久了,耳根容易发烫。
她心不在焉地和沈越聊了几句,通话结束前,沈越許诺林微云高考结束后会回来看望她们,林微云暗自欣喜,在心中盘算着见面的日子。
只是高考结束不久,林微云还没等来沈越的消息,林奶奶就生了场大病。她把林奶奶送进了本地的医院,在重症室住了两天,主治医师让她考虑将林奶奶转到更大型的医院救治。林微云别无他法,只好联系上沈越。
沈越的效率很高,没几天就亲自过来处理了转院,那些繁杂的手续被他一一安排妥帖,等林奶奶的病情稍有缓和,他才把林微云从病房中拎出来。
“你可得好好注意身体,别到时候姑奶奶还没醒来,你又倒下了。”沈越把几天没合眼的林微云带上车,“我给你找了一个住所,你去那里休息一阵子。”
等车开入一个高档小区,林微云问起这是什么地方,沈越找到停车位停下:“是我未婚妻汪枝住的地方。”他顿了顿,含笑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还未正式订婚,但双方父母早已默认。”
林微云闻言愣怔了许久,等她再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沈越口中的未婚妻已经下来迎接他们,她穿着一条红裙子,是时下最热门的款式,她生得漂亮,身段也玲珑有致,整个人透着股凌厉的美。
林微云认得那条裙子,她某天路过成衣店时,隔着玻璃橱窗端详过它,引起她注意的不只是它精细的做工,还有它高昂的价格,标签上的那串数字那样长,几乎能抵上她们半年的开销。
林微云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她想起沈越带她去找英语老师的那个午后,英语老师在听到沈越以流利的口语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流露出的赞许神情。
无论是自小接受先进教育的沈越,还是他美丽高贵的未婚妻汪枝,都与她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身份界限。
林微云早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只是克制不住地眼眶发酸。
六
在汪枝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林微云提出继续回病房陪护,汪枝拦不住她,就帮她一同收拾起行李。
“我一直盼着身边能有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姐妹,可你的性子太冷,我不敢闹你。”汪枝将她的衣服细致放好,吐露起心声。
林微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垂下眼说:“您对我很好,是我不知道如何与他人相处。”她的行李并不多,三两下就能收拾好,当汪枝又一次将东西递给她,她闻到了熟悉的栀子花香。
林微云试探性开口:“您抹了护手霜吗?”
“是抹了护手霜,最近天气有些干燥。”汪枝以为她也需要,就回房从梳妆台拿了一支给她。林微云却摆手拒绝了:“我就是随口问问。”沈越从前也送过她同样的护手霜,林微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得悲伤起来。
林微云回到病房后专心照顾起林奶奶,过了约莫有小半个月,林奶奶忽然在一个夜里清醒过来,林微云见状激动得泛起泪花,她正要按铃联系主治医师,林奶奶却制止了她。
“能遇见云儿,是奶奶的福气。”她苍老的手抚上林微云被泪水打湿的脸颊,再次念叨起了那句,“倘若有得选,谁又愿意孤注一掷自梳长发?”
林奶奶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喃喃道:“小越那孩子,和天乐小时候真像啊。我曾发誓与林家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一语成谶。这悠长一生,除了小越,我真的没再见过林家的任何一人。”
林奶奶就这样将她自梳长发的缘由向林微云娓娓道来,林奶奶幼时家贫,林天乐又生了大病,家里人不忍香火断绝,以她的亲事换取了钱财治病,彼时已有意中人的她抵死不从,只好在大婚前夜出逃,自梳长发断绝了与林家的关系。
她在初见之时就已经认出沈越,高兴的同时迈不过心中的坎儿,便一直装作不认得。半生的伶仃与心酸化作了寥寥几语,她语毕轻轻拭去了林微云的泪水,安然合上了眼睛。
医生宣布林奶奶抢救无效去世后,沈越才匆匆赶来,他红着眼想要去安慰林微云,林微云却一把推开了他。
“我以为你是奶奶的贵人,不曾想你只是花钱买上一些心理安慰,几十年的歉意,是你一个人就能草草代表的吗?”林微云咆哮着,她的胸腔起伏得厉害,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沈越想说些什么,又怕刺激到她,只能垂首向她道歉:“这些年是我们欠了姑奶奶。”
林微云艰难地喘了口气,她将沈越从前给她的银行卡扔还给他,“拿走你的钱,以前欠你的,我会慢慢还给你。”林微云语毕转身离去,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单薄的背脊却始终挺得很直。
他们就此分别,一晃就是数年,沈越一直没再见过林微云,只听说她报考了医科大学。
直到几年后的一场流感爆发,沈越才接到有关林微云的电话。林微云毕业后在一所医院工作,她所在的A市正是流感爆发的核心区,她在救治过程中疑似感染,被要求隔离。负责人找不到她的家属,只在她随身携带的老式手机里找到了沈越的联系方式,便将她的情况告诉了他。
“请把地址给我,我立刻动身过去。”沈越闷咳了一声,眼中含有热意。
七
因为时节特殊,去往A市需要层层审批,沈越忙活了半个月,才抵达了林微云所在的医院。那时的林微云经检查后脱离了感染危险,已经转去了普通病房。
沈越走到病房门口,却又犹豫起该不该进门,他在原地呆立了很久,门里的值班护士一开门,他就猝不及防和病床上的林微云打上了照面。
“你来了?进来坐坐吧。”沈越设想过很多种和林微云再见的场景,唯独没想过她会这么平静。
沈越依言走了进去,他坐在林微云的床边,把她轻轻扶起。林微云则笑着说:“感染只是虚惊一场,连累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你身体好就没事。”沈越朝她笑笑,消瘦的脸上透出些许生病的气息。
林微云皱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去年和朋友去影院看你的新电影,你那时还没有这么瘦。”
汪枝大学学的是编导,出道的第一部电影就拉上了沈越客串,他的戏份虽不多,胜在人物设定讨人喜欢,加上他天生的好皮囊,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下一部新劇的要求,最近在减重。”沈越低声回她。有了这个话题为引,他们很快畅聊起来,仿佛不曾经历这么多年的中断,等又一个话题终结时,沈越想就当年的事向她道歉,林微云却抢先一步说出了那声“对不起”。
沈越的表情有些错愕,林微云解释道:“其实林奶奶在临终前想通了一切,大婚前夕本该有人守夜,她能这么轻易地逃出去,背后少不了父母的默许。我当时也是气昏了头,一心只剩下林奶奶受的苦楚,就把气撒在了你的身上。”她眸光低垂,“遇见林奶奶是我的幸事,可她一介孤女处在乱世,没了亲人依靠,要吃多少苦才能存活下来。”
沈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资格接受林微云的道歉,林奶奶当时虽然只身离开,却时常会寄钱回来给爷爷治病,他的一颗心酸楚得厉害,像是浸进了苦水里。
沈越当夜在病床旁陪护她,只是路途奔波,没等林微云入睡,他自己先倒头睡了过去。百叶窗没关严实,透亮的月光渗了进来,朦朦胧胧罩了他一身。
林微云关闭了台灯,借着月光端详他的眉眼,一晃五年过去,他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她当年的气急败坏,大部分源自对林奶奶的心疼,剩下的一小部分,来自她萌芽不久就被摧折的喜欢。
喜欢他的人有很多,而真正能陪在他身边的,就只有汪枝一个。沈越是天上月,她究其一生也只能凝视他水中的倒影,可她没能抑制住奔涌在水与月中的爱意。
于是明知不该,她还是倾身吻上了他的额头,随着那个吻落下的,还有她又轻又凉的眼泪。
翌日天明,外面的阳光很好,林微云便让沈越带她出去晒晒太阳,她还没彻底恢复,大半个身体靠在他身上,导致两人的步伐都有些缓慢。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越开口道:“我和汪枝下个月订婚,正式婚礼安排在明年,你如果有时间,可以来看看。”
林微云脚步一顿,笑着回应:“我的工作忙,可能没办法按时赶去。不过我这些年攒够了钱,到时候一并给你,就当我随的份子钱。”
一别经年,林微云不再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如果不是她下意识握紧的手,沈越几乎看不出半点破绽。
他颔首答应了她,在这个天光正好的时候,他们对彼此做出了最体面的道别。
尾声
嘈杂的呼唤声伴随着除颤器的按压,沈越又一次艰难转醒,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睛。随后赶来的汪枝和妈妈都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安抚完沈妈妈,汪枝坐在病床前削起了水果:“真的不需要我叫林微云回来看看你?”
“不需要。”沈越还在闭目养神。汪枝自讨没趣,自己吃完削好的水果,带着沈妈妈离开了病房。
等周围重归于寂静,沈越的脑海中响起爷爷临终前说的那句:“都是命,都是我们欠下的债。”
沈越的爷爷一辈子被病痛折磨,终年六十五岁,靠牺牲亲情换来的救命钱维系了他的生命,他的病却通过易感基因,传递给了下一代。那时的医疗并不发达,沈越的爸爸也是在有了沈越后,才查出自己得了肿瘤。可怕的疾病就这样延续了三代。
爷爷一生都对姐姐怀有愧疚,中年携手奶奶发迹后,就一直在寻找姐姐的下落,他没能完成心愿,寻找的人就变成了爸爸,爸爸几经波折打听出下落的时候,已经是癌症晚期,妈妈忙于照顾他,去实地寻找的任务就交给了沈越。
沈越不能百分百弥补长辈的过错,只能尽力做到最好,甚至连照顾姑奶奶的那个小姑娘,他也没有落下。
初见林微云时她像头护主的小狮子,毫不客气地对他展露獠牙,熟识后才变得温顺,愿意对他翻起柔软的肚皮,沈越也乐得同她玩耍。直到她看他的眼神愈发热烈,而他也甘愿沉溺其中时,他才发觉出不对劲。
他的爸爸在大二下学期去世,妈妈悲痛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半点儿也不敢行差踏错,他不想为了短暂的相守,让林微云承受这样残忍的代价。
少年人的情意还未自我确认,沈越便请来汪枝陪他演戏,只是戏还没完全演成,林微云已经因为姑奶奶的去世,很快离开了他,令他半是苦涩半是欣慰。
林微云离开的第三年,汪枝来请他拍戏,他本想拒绝,她却好言劝他:“你见不到林微云,但你可以换一种方式让她看见你。”
沈越就这样被汪枝说服,参演了那部电影。他的癌细胞也在拍摄结束后复发,在病床上养了一年多,才接到有关林微云的电话。
思虑良久,他决定去见林微云,释怀也好,怨怼也罢,他总要见林微云最后一面,找个理由让林微云彻底放下他。
毕竟人生漫长,微云途经短暂的黑暗,还会迎接很长很好的光明,一个没有他的光明。
编辑/代小天
赞(0)
最新评论